高四学生——林潇潇 林潇潇孙皓凡


第一章 九月

又是福州三中的早晨了。

校园中的每一片叶、每一抔土,都陌生得不敢辨认。在初秋中想得太多,以至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是“高四”的第一天。

背包中装了旧书、旧文具,还有老爸的一句话:“又背着书包去三中了。”以往的十二个新学期也是这样开始的,使俄日开学都伴随了一种对外未来的憧憬和向往,虽不很具体,却在心中热烈地涌动着。今天,心里放的却是无奈、无奈与无奈……

中学的第十三个新学期、第七个新学年——高中四年级。不知道这一天究竟意味着什么。使劲抽搐着鼻子,想呼吸到残存在空气中的往事记忆。

实验楼二楼阶梯教室前。百来号人黑压压地排着队,不时传来领牌走人的大声喊叫。队伍中的人一个个都憋着声息,偶尔听到“明年”、“大学”这样的字眼儿。大家似乎坚信,在这儿可以排队领到一剂药膏,不但能医好高考失败的伤,还能创造一个其实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奇迹。

大家挤在一起,塞满了整个走廊过道。失败的沮丧和忽明忽灭的希望很快与汗味混在一起,让你无法辨别哪一个更真实一些。

一个熟悉的身影跳进我眼中,我窘得马上窒息了。伍文光,高三同班同学!

“嘿,是你!”他向我打了个招呼。我但是微笑致意——后来想起这个微笑,也许是个无奈的撇嘴吧。

“嘿,你怎么也会……”他居然挺高兴的样子。我于无奈中又添入一些疑惑,到了这份儿上,还有什么可乐的?

我岔开话题:“领什么,前面?”

“呵,领什么都不知道,排好半天队?”

我无言。我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领的是通行牌,就是过去我们别在胸前才让进的那个。”

我“噢”了一声,之后,再也没有话题。伍文光也就一起站在队伍中,默默向前。队伍中的人大都像我一样,低着头,伛着背,没有什么声音,背了个相当没有品位的包,像丢了魂似地,在这里盲目又茫然地寻找。

 很快,我的照片上盖了“福州市第三中学”的钢印。

这个钢印对于我曾经是很自然的标记,我是三中学生,我的学生证、借书证、出入证一直到毕业证、准考证上都有过它。而如今,我和一些已经不是、或者从来不是三中学生的人混在一起,别有用心似地找这么一个方法来标榜自己的身份。我知道这是假的。钢印不假,而我们的身份是假的。通行牌上“文科补”的字样认真地查封了我们这些假冒伪劣的三中生。许多人高兴地马上将通行证佩在胸前,真让我替他们脸红。其实,我心里很明白,我跟他们一样,不配佩戴福三中的牌子。福三中的牌子佩在我们这些人的身上,是一种亵渎。

我抓起通行牌冲下实验楼,又冲过教学楼。我不敢去听教学楼里传出的声响。那当然是些快乐的声响。冲出了这个充满回忆的现场,我放慢了步子。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家。家里有体贴和怜悯,但体贴和怜悯总是像酒精抹在伤口上。

有什么地方可逃避?除了家,没有任何可以涉足之地了。大街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公园、影院也不是该去的地方。外地民工在街头或蹲或站,他们也还有个明确的“地位”。

 熟悉的台灯前,我打开了书,却什么也看不下去。讨厌!真讨厌这种讨厌的感觉!昏昏然在讨厌与讨厌讨厌的感觉中忽悠了一天。

正式上课了,倒让我松了口气。正式上课了,倒让我松了口气。实验楼的阶梯教室,在熟悉的学校里,还有这么个我从未到过的教室。

阶梯教室里坐得满满的。百来号“人”。我不知道该不该称这百来号人是“同学”。

没有安排座位,随便找个空位子坐下。挨着谁是谁,反正互不认识。像挤公共汽车一样。上课铃响了。我很想记住将与我相伴第7学年的铃声一共要响多少次。

一个瘦瘦的,50岁上下的老师进来了。这是我们的班主任。“高四”文科班的头儿。他没有自我介绍,直奔主题:“大家在这儿就要认真学习了。去年补习班考上重点高校的有7个,本科以上的还有十几个。大家努力,都会有进步。我们的补习班升学率比其它二三类校还高呢!”

听了这些话,我看到前排的几个挺了挺腰。

后面的一位男生用福州话对旁边的一位说:“他叫邝春水。”

另一位喉咙中卡着不出气的笑,用福州话问:“叫什么?”“邝春水。”他得到了个普通话的回答。“矿泉水?”有点情景交融。要在过去,这种玩笑、这种机智的绰号,会在一天内传遍全年级,精彩的,还会全校皆知。可是,“高四”毕竟是“高四”,大家脸上多是一种听天由命的茫然,听到没听到的,都鸦雀无声,“矿泉水”的发明也就再没有下文了。

邝老师的第一节数学课,多半在讲些注意事项,尽班主任之职责。没有作业,就下课了。不知为什么,没有作业这么好的事让我竟有点失落。如果是去年的高三,哪一天老师要是没有布置作业,我们准会有点小庆祝。

“你叫什么名字?”坐在旁边的女孩对我说话。“潇潇。”我又礼节性地问问:“你叫?”“葛平。”

葛平接着又说一些话,我没来得及细听,身边传来另一个纤弱而怯生生的声音:“我叫巩晴。”这个名字似乎相识。努力一想,记起来了。我的好友林斯琼上北京之前,说过有这么个巩晴,将在“高四”同班。林斯琼要我“多帮助帮助”。我差不多忘了这档事了,再说,百来号人的阶梯教室,戴着300度近视眼镜的我,上哪儿吆喝去?听伍文光说,这个班里有6个一同“落难”的三中老同学,可谁也没招呼谁。想来大家都恨不得有一根隐身草才好。

巩晴长得清瘦,第一个印象是她的眼光特别坦诚,特别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不知道林斯琼说“帮助帮助”指的是什么,看巩晴这形象,不会是让我当她的女保镖吧。

我说:“过来和我们一起坐吧。”她“嗨”一声好高兴地去取书包了。我又想到,也许她是日本青春电视剧看多了,这么夸张。又一声“嗨!”,是伍文光。

“刘小菲在那里。”他手指着一个角落。

“刘小菲,她?”“怎么样,没想到吧?平时成绩那么猛的人也会流落到‘高四’里来。”“唉。”我只能这样回答这句话。“啊!不准备去和她打个招呼?”“嗯……算了。你代我打个招呼,我不想动。”“你这人。”

“别……一会儿放学就会见到了嘛。这会儿,这么多人……”没等我说完,文光已经溜去向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家伙打招呼去了,有点像壁虎掉下来的尾巴那样乱跳。

巩晴把我夹在了她和葛平之间。一会儿,她们也熟悉了,都带着欣喜的表情,百年修得同船渡,这话有道理。

接下来的一节课,就是政治老师登场了。

我认出来, 不就是高一时给我们代过课的那位吗?

圆圆的头、圆圆身体、圆圆眼镜,仍穿着“五四”时期的黑裙和那种款式的布鞋,一点都没变。

高一时,班上同学背后称她为根号二,因为她的身高为根号二,近于1.414(米)。大家还鼓动班上一位1.80米的男生到讲台前去问她问题,看看他俩的“落差”是否可以发电。这玩笑当然不好,但不知为什么,她那时是全年级最受关注的人物,对她的谈论比“级花”还多,所以给我印象特别深。

她代课的时间不长,一个星期后,我们的政治老师回来了,后来就再也没见过这位老师。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又遇着了。在“高四”的一年里,竟没有人对她有任何精辟的形容。可见,身处逆境,连搞笑的功夫都忘了,智商退化。

陆续登场的还有:语文老师,一位标准的老学究;英语老师,一位标准的中年学究。第一天的功课就结束了。

“明天,我们还一起坐吧。”葛平说,我和巩晴都点头。


“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福州人。”葛平对我说,怕我不明白,她又补充道,“我是永泰人。”

永泰是福州北边的一个县,据说是山区贫困县。关于永泰,我只知道那里有李干。把李子晒干制成甜不甜、咸不咸的蜜饯,一层薄薄的皮,包着一个小小的核,放在嘴里,像一粒沾了糖和盐的小石头子儿。任何一家食杂店、超市里都卖“永泰李干”。

我就问:“你家也做李干吗?”

葛平涩涩地回答说:“我爸爸不做李干生意。我爸爸做香菇。”

她还没开口回答之前,我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样的话。

我只是想说一句轻松的话,但不幽默。我曾经以为永泰县每家每户都有几口很大的缸,缸里装满小小瘦瘦的李子,用糖和盐一腌,就做成了李干。葛平该不会认为我刺探她们家的生意秘密吧?她认识的第一个福州人,就表现得如此刻薄,这一定使她伤心了。

我们三个稍一愣,教室里已经没人了,全走光了,弄得我更加心慌。再没有什么话说,便匆匆告别了。

在路上,突然,我想起葛平说明天还一起坐的话,心中涌起了一种感动。我是容易被感动的人。

果然,第二天,我们没有失约。葛平老早就来了,占了位子,第四排靠左,这是个真不错的位子了。整个教室共有九排,每排12个位子,挤挤挨挨不留一点空隙。

“巩晴还没有来。”葛平说。

我点头,心里想的是英语新课本。今天有英语课,我还没有英语课本。

葛平问我:“你以前在哪个学校?”

“就是三中。”

“福三中?”

“福州只有一个三中。”

“三中的学生会重读?”

天哪,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该不是报复昨天李干的问题吧。我只好说:“没考好……”

我立刻从葛平的脸上看到了尴尬。她为失言而尴尬了。纯朴的孩子!

上课预备铃响时,巩晴才匆匆出现。

她的家住在火车站附近,每天要骑三四十分钟的自行车,好辛苦。

巩晴从上学第一天起就感冒,后来也难得有看到她不感冒的时候,我们也就渐渐习惯了。

上课时她总有点没神的样子,拿着手绢,捂着鼻子,时不时地一抽一吸。

其实葛平住的地方离福三中也挺远。她在福州没有家,寄人篱下。学校实在没办法安排住宿,应届生也很难寄宿住校。租房子住是不行的,她老爹钱倒不在乎,只是没时间“管”自己的女儿。葛平也说不清楚寄居的这家算哪门子亲戚,只说是一早醒来就开步往学校来,每天到得都挺早。

我问她晚上在那家里学习环境如何?她思索了半天,没有回答。

“高四”偏安实验楼一隅,和操场之间隔了座教学楼。学校操场本来就挤,“高四”班学生没有权利享有教育法规定的人均X平方米空间。没有课间操,也听不到耳熟的进行曲声了。

新学年换了英语 课本,用了多年的老课本给废了。

这一届换新课本,使一些想再复读一年的打消了主意。考上福州大学的柯开聿,曾也打算复读,明年往好学校考。他弄到英语新课本,狠狠地读了一个星期,弄得满脸苍茫地到福大报到去了。

开学前,老爸带着我到书店去买新英语课本。每一次去那种地方,老爸都有一种能捡到金元宝的欣喜。从小学一年级起就那样。他到书店教参柜前,像阿里巴巴进了山洞,眼睛会发光。

这回找新英语课本,老爸仍然很阿里巴巴的样子。把市区主要几个书店都找个遍,却没有找到。“买不到就借一本复印吧。”老爸说。“可以到外地去邮购,北京、天津也许能买得到。”老爸又补充说。

老爸急于买到新的英语课本,目的非常明确,他说:“开学第一个月内,要将6本新的英语课本读完,然后……”然后他说些什么,我根本没听进去。好在他说完也就算了。

除英语外,历史课本也全换了。政治是每年都换的。世界史课本是新的,中国近现代史课本也是新的。原来32开本,换成16开本了。GOOD(好)!增了一些,删了一些,历史这么地常换常新,倒像什么流行歌曲排行榜了。

世界近现代史部分,新增了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内容。其实,“萌芽”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中国四大发明对世界尤其是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杰出贡献。我的揣测是对的。后来老师讲课和所有教参材料、习题集都不断强调四大发明与资本主义发展的关系。既要批判中国长期封建主义的腐朽,也顺带打击打击资本主义的嚣张气焰:美什么美?没有东方文明一声炮响,哪来的你们资本主义萌芽?

我翻开习题集——

工业革命首先发生在哪一个部门(采煤、冶金、交通运输、纺织、动力机械制造)?工业革命中重大发明的先后顺序是(①珍妮纺织机、②水力织布机、③轮船、④改良蒸汽机、⑤骡机、⑥蒸汽汽车。答案:A①⑤②④⑥③;B①②⑤④③⑥;C①②④⑤③⑥;D①⑤②④③⑥)?

哪一个答案跟四大发明都沾不着边。这是怎么回事?再一想,是自己头脑发懵。这是英国工业革命,不是“资本主义萌芽”。工业革命跟四大发明没关系,约翰牛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各章节都有新增或修改过的知识点,只要记忆掌握,不要求分析。光记忆也就够受的了。比如“不列颠战役”,去年课本的定义是“盟军第一次胜仗”,今年的课本改为“德国第一次未取得胜利的战役”。德国未取得胜利,不就是盟军打胜仗吗?难道谁也没打胜仗?难道零比零平局?轰隆隆地扔了那么多炸弹,该死的死,该伤的伤,裁判一声哨响,嘀嘀,零比零。

老师如是说,我也就如是认真地记在本子上,旁边还画了个能时时提醒自己的图案符号。骷髅头加两个交叉的肱骨已经不够刺激了,得画上AIDS(艾滋病)和一只螃蟹。记不住、答错了,就得当心螃蟹!

再有,《人权宣言》中对“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一条法则的评价,去年说是“资产阶级局限性的表现”,今年成了“承认财产不平等,维护了资产阶级的利益的一种具有进步意义的条款”。才一年时间,《人权宣言》就变了个样了。“局限性”一转眼变成“进步意义”。老师解释为什么要这样更改的理由,道理非常充分,对得不能再对了。我在笔记本上又画了一只螃蟹,更肥。

当我画螃蟹时,巩晴从左边看了一眼,葛平也从右边看一眼。她们还互相对视了一眼。总之,她们不明白。她们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明白。“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现在我才有点明白,过会儿我可能又不明白。

福三中应届生文科增加了一个班。上一届两个文科班,现在是三个班,而且师资配备是顶级的。据说,这一届应届生的素质强于上一届,就是我原来的那一届。这消息简直有点恐怖。刚进入阵地,就发现射程之内的包围圈又增加了重兵。这种压力,是从外校来的巩晴、葛平她们所不能体会到的。

我们的“高四”文科班108名,刚好跟梁山“落草”的好汉们一样多。邝春水老师说,教室里纵九横十二,再多一个也没有座位了。如果放开招收,会有两倍三倍的人数,或更多。“高四”理科两个班,人数比文科多一倍。

“高四”总人数跟应届生差不多。但福三中的所有活动,都跟“高四”无缘。操场上不会有任何一个“高四”学生,墙报、通知上不会有任何与“高四”有关的文字,广播里绝不会提到任何“高四”班的事情,连停放自行车的场所也没有“高四”生的一锥之地,更不用说校运动会或其它的文娱活动了。

仿佛这所学校里不存在这么一批人。

“高四”是GHOST(幽灵),隐形隐踪的幽灵。

我们不能自称“补习班”。小学、中学的在校学生都有“补习班”,应届生才有资格上“补习班”。称“复读班”也不确切,我们108个人中有102人从没进过三中的校门,从没在这里读过书,又如何“复”读?“复读生”是有的,一些学校也收没考上的本校生,编到应届班里去,这可以称“复读”。

福州有几所重点学校办“高四”班。福州周围的一些县市也有“高四”班。“高四”生人数虽不少,但我们在学校里像无影无踪的幽灵,我们在社会上也像无影无踪的幽灵。我们算不上“学生”,因为身上没有学生证,学校里没有学籍。我们也不是待业青年,我们等待的是一场考试。我们跟下岗职工倒有点相似,我们从教室的岗位上“下”来了。

所以,我们是“高四”。“高四”是GHOST(幽灵)。

“高四”就是“高四”,跟三中应届高三毕业班的安排不同,下午半天不上学,自习。我喜欢这样的安排。

晚上crazy English(疯狂英语)。该是crazy studyingEnglish——狂学英语要开始了。好在刚刚开学,功课也不会一下压得透不过气。加上去年高三的承受力仍有残余,所以也不见得特累。

以往六年的三中生活,总是洋溢了喜悦。拉帮结派,说不够的话,四处找人一块儿回家。“高四”具有“茅盾的特殊性”,下了课,无声无息地,大家低了头,匆匆往外走,即使有和熟识的人走在一起,也默默无言的。下课后,刹那间,教室里“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了。

每天,我总是和葛平、巩晴一起下楼,一起随着拥挤的人潮到了校门口。她们出了校门后竟然有力气交谈,这有点让我惊讶。更让我惊讶的事,她们居然对新班级和一些新同学颇有点兴趣,包括伍文光。有一天,谈起伍文光来,她们好像比我更熟悉他。她们还提起其他一些女生和男生的名字,她们怎么就能知道了那些名字。

我觉得,身为“高四”分子,与学业无关、于高考无补的事,统统都要从脑中Deltree(删除),我每天坚持在路上想下午的学习计划。一小段路后,我向右,她们俩向左,礼节性的再见。次日,又从葛平早来占位子开始,纯粹流水账。

几次匆匆遇见刘小菲,彼此都尴尬,匆匆打了个招呼,没有太多老同学的“情深意长”,这才是正常的。

9月,秋老虎在榕城肆虐。很久没有下雨了,连心都是干的。

9月的最后一天,读了首诗:

心,卸下牵挂的重负

把回忆装入行囊

带上一张单程票

离开那个残梦尚存的小站

我已经上路,开始

另一段无法回头旅途

干涸的心中淌出了泪。仍是福三中,仍是我深爱并曾为之奋斗的福三中。但,我却开始了另一段无法回头的单程旅行。

有时,我迷惘,不知道“福三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那所列入“全国13所重点中学”的名牌学校吗?与北京大学附中、清华大学附中一起列入“全国13所重点中学”,是了不起的荣誉。一家出版社以全国13所重点中学的名义出版《作文通讯》月刊,20年来,这本《作文通讯》简直成了中学生作文的圣经,于是,福三中的名气也就大得惊人。

在惊人的辉煌和荣耀中,我开始怀疑,真的就那么了不起吗?

我不知道“全国13所重点中学”是根据什么来确定的,不会也像电视上经常玩的评奖排座次之类“游戏”吧?我知道三中的升学率高,仅仅如此吗?

现在,福三中的光环,已经熄灭了。我高考失败的那一瞬间,看着它完全熄灭了。别人怎么感觉无所谓,我看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现在,我再也看不见五彩斑斓闪亮的美了。像夜幕中的一个影子,黑乎乎的,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它曾经存在过。

福三中,是块地方吗?那儿有房子有树,有操场也有厕所,不大,挺美。那儿离福州西湖很近,夏天,有时能感觉到从西湖那边吹过来的凉风,但我对自然风光的美,并不特别在意。被人称慕至极的风景区,当我身临其境时反而觉得期待落空。更何况南方许多城市都跟福州差不多,福州的许多中学校园都跟三中差不多。

福三中,是那些熟悉的同学们吗?我到车站送北上求学的老同学时,他们走了。他们是三中的魂,他们把三中的魂带走了。说起三中,我最能回忆起快乐、健谈、机智、勤奋的一群人。从小学一年级起,我就知道要考福三中,要成为一个三中人。三中人是有个性的,挺好。福三中的学生是大牌学生,大气。一群学生走在路上,只要一眼就能辨认出哪个是真三中生,哪个只是在三中寄读的自费生。

现在,他们都走了。同学们都走了,自然舍不得。他们凭一张入学通知书,就开始称“我们北大”、“我们清华”、“我们南大”……

当我想念福三中时,可以是怀旧,可以是多情,可以是虚荣的蔓延。是的,福三中毕竟是人人争破头皮、用尽全力才能挤进去的。

当我想念福三中时,我需要一些被自己的心 感觉和美化过的东西的庇护,需要让自己活在美好中,甚至是完美中。人总是希望自己好。

我爱三中,没有什么可以取代。我想念三中。从我离开三中的高考考场那一刻起,心里的感觉太多,拧成了一团。

我坐在教室里,我心里在怀念与寻找福三中。

现在的“高四”、“高四”的阶梯教室,不是福三中。不,这不是。

第二章 十月

国庆假期里的日程表也排满了。除了10月1日的晚上外,其余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让自己有喘息的机会。因为每一秒的空闲都让我有深深的负罪感。

10月1日这天晚上本可以轻松一回,看看电视、听听音乐,不料却有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件发生。

其实,说“恐怖”是不恰当的,只是我表姐要举行婚礼。

这是一个美好的,充满着喜气的日子。每个女孩都带着梦幻般的心理想像过披上婚纱那一刻美妙动人的情景。参加在宾馆里举行的酒宴,对于男女老少亲朋好友都是值得一乐的机会,唯独对于我是“恐怖”的。这一阵子,我极力躲过每一个慈祥的长辈的每一张关怀备至的脸。表姐婚礼却给我设计了一回恐怖大曝光。

表姐单名“琴”。其实不是“琴”,是“琴”的同音字,生僻字。“琴表姐”听起来像到了巴金家里一样。琴表姐也是福三中校友。当她初中毕业那时,班上成绩较好的一些学生都往中专学校里钻。琴表姐说,那时,高校尤其是师范院校学生常常招不满,研究生更是招不满。招生人数比报名人数还多。

此一时彼一时。琴表姐不知对那时的选择作何感想?现在琴表姐肯定什么也不想。她此刻所有的心思洋溢在快乐的表情上,她哪里还再去想报考学校的事情呢?

只道是“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殊不知婚礼是所有浪漫幻想的天敌。新娘被涂得乱七八糟的脸上还带有折腾了一整天的疲倦,只为图个“雍容华贵”,就把俗艳的鲜花,呆板的装饰品拼了命地往身上、头上挂。婚纱礼服颜色要大红大红的,裙子却是大大膨膨地拖在地上。

人生如戏,婚礼更是这场大戏中的一出闹剧,闹剧中的女主角,如此设计形象,该拿奥斯卡最蹩脚形象设计奖了。我在心里又“痞”了一下。

我生长在一个大家庭里,人多故事多,三姑四叔认都认不完。乌压压挤在大堂和包间里,抽烟喝酒,高声粗气地说一些不用过脑子的话。

好些亲戚是外地赶来,好些是好些日子没见了,或者从来没见过。我尴尬地受到了过多的注目。

长辈父老乡亲问孩子们的情况,一开口自然就是“几年级了?”我的“高四”怎说出口,又怎么能解释得清楚。第一个回答“高四”,被追问了好半天,老人家还是没弄懂,于是下一个干脆回答“高三”。我偷眼看看老爸,胡乱尴尬。

来了一个我记不得该怎么称呼的,劈头就问:“在哪个大学?”我急忙回答:“高三、高四、还是高三……”他有些迷惑,又有几分醉意,不再追问。我算勉强逃过。

心里却因此更难受。

我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汤,一边转眼去欣赏伴娘一杯又一杯灌白酒。我是不是也像这个伴娘一样被人当做欣赏的目标。

晚上到家已经十点多了。我很累,虽然一口酒也没喝,但脑袋却像装着酒的桶子,摇晃摇晃,扑通扑通,又沉沉的。

自从我上“高四”以来,爷爷、奶奶和家里人也都回避了很多敏感的话题。我读书时,他们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我不要太累;我不读书时,他们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我要用功。终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所以我与爷爷、奶奶的交流总是限于“今天这个菜为什么这么咸”一类的问题,不然就无言以对了。

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们在大厅上讨论另一个表姐的婚期。我溜进卫生间,让凉凉的水从头到脚地安慰自己。我捋了捋自己的短发,心想,也许该把头发留起来,每个月剪一回头发浪费钱又浪费时间。这时,电话铃声响起,只觉心中怦然一动,却没有力气留意听是谁的电话。我想像站在大瀑布下,水哗哗地从高处倾注下来,奔流到海不复还。

等我出了卫生间,奶奶说,“是斯勤来的电话,我说你在洗澡……”

我丢下毛巾,冲向电话机。

“……早已经放了……”奶奶说。

我拿着话筒,听着让我觉得酸酸的“嘟嘟”声。

“林斯勤说,不让你太累了……林斯勤说,要多休息……这样的同学太好了,太好了……”奶奶笑着传达,没有发觉我脸上的一滴泪。


福州人把勤、群、琼混在一起,念得乱七八糟。奶奶把斯琼叫斯勤,物理老师把斯琼叫斯群,把一个叫王琼的叫王群,颠三倒四的。

……斯琼斯勤斯群!……此刻你在哪里?……你们知不知道我好孤独……

酒宴上憋了好久的泪,终于有个适当的理由流了下来。

一些伤感完了,再换另一些伤感。来不及品味,迷迷糊糊睡觉了。

友情是让你欢喜让你忧的灵丹妙药,国庆后,陆续收到了好友们的远方来函。

林斯琼的信是最先收到的。看着“北京邮电大学”的信封,心里的希望、向往、失败、茫然都打翻了,杂碎在一起。她安慰我说,其实家在福州挺好,她如今“北上的豪情已变成想家的懊悔了”。又告诉我要考到北京去,这样她才有人做伴。

过几天,又收到吴闽从南京大学来的信,说住在浦口校区地处僻远,外面的商店将南大新生当做财神爷,猛宰。她还抱怨“周六周日要停水,真让人头痛”。

福州人讲“头痛”“头不痛”,南京也这么说吗?

不约而同,她们的信都用了“见信一笑”、“展信开颜”作开头。她们希望我笑,希望我快乐,这足以说明我无法笑、也无法快乐。她们都在信中告诉我:“总会比去年好的”,“你是勇敢的”,“不论怎样,我们会永远支持你……”

这些话让我挺了挺胸,直了直腰。

我尽量用除了读书吃饭睡觉上厕所以外的时间给她们回一两封信。她们四处挂电话,向在福州的同学打听,为什么我心情不好。为了不让她们担心,所以我尽量用轻松搞笑的笔触来写,也许因为我双子座的典型性格有热情开朗的天性的一面使然,我就在写信时挤出了所有的快乐。反正我是有魔力的,快乐与泪水的双重魔力。

写了“我还好”之类的话,又忍不住写福三中校运会全体学生去了体育中心,整个学校空荡荡就只剩下我们补习班,后又忙加上几个小段子来证明我的确没事。有一个段子说,政治老师教导我们:“一定要上个本科啊,如果再上什么华南地专女校,那怎么可以。”一位男生嘀咕:“我想去,还不收我呢!”另一位男生安慰她:“他们会考虑的。”

写完之后,想不起来真有此事还是纯属杜撰。

去年班上有一位身材相当不错的男生,是福三中98届3大男模之一,居然考上文秘专业,将来保准当个小男秘。天啊!老友们都说,他如果报女子学院,倒真得会被考虑的……

友情是一壶茶,让你品到人间真而纯的芬芳。很想对所有的好友唱一首歌:“若不是因为你/我依然在风雨里/飘来荡去我早已放弃……”

我不知是否该相信“要相信自己的实力”的鼓舞。我不想辜负同学们对我的希望,姑且信之。

有位球迷同学曾告诉我,1998年世界上最奇怪的两件事情是:一、法国队在世界杯决赛上3:0狂胜巴西;二、我居然考不上而再回三中复读。后来他立马又想出了第三件怪事:刘小菲居然也复读。

我心里想到的是另一件怪事:原来班上的“猛姐”之一,每次总考在全班前头的汪玮,偏偏高考分数砸在了本科线以下,进了一所降低分数线录取的私立大学。汪玮是班上最有希望往尖子学校冲刺的种子选手,她的目标是考硕士,考博士。进了那所私立学校,岂不等于放弃了以后的所有努力、希望?她怎么能这样断送了多少年努力的目标?

后来,我才明白,汪玮的决定是对的。

“嗨,好久不见。”我从书本中抬起头,看到的不是前面数排圆溜溜的黑脑袋,而是件FidoDido衬衫。眼睛再抬高一点,就看见了刘小菲的脸了,她向来不太多笑容,但和她在一起总让我哈哈乱笑。自己不笑而能让人笑是高明的,所以,过去在班上,男生、女生跟她要好的很不少。心生妒嫉的女生自然也有。她的书读得挺不错,在我的印象中。

“嗨,好久不见。”我也这样回答。

“你去不去补习?”这是她坦然的作风,直接切入正题。毕竟是老同学,又同为天涯沦落人,虽然同困“高四”而久不对话,但没有疏远的感觉。


“嗯?补习什么?”我问,我想说,我们不正在补习?

“补历史。”刘小菲说的是“高四”班以外的补习。另投名师门下当私塾学生的补习。

说实在的,我学习历史很用力气,课外知识也不少,但考试分数却总是捉襟见肘。高三时,每到发历史考卷时,我常跟我同桌开玩笑:“嗨,快唱《小寡妇上坟》吧。”也许这话本身就不太吉利,所以我和同桌的历史成绩总是在拉各科的后腿。但话说回来了,长不足而短有余,再怎么地还没到“乌七八糟”那一档次。

所以我对小菲说:“历史课有什么可补的?再听一回课,不如自己多花一点时间……”

“我也不太明白,但听说那个老师的课与众不同,很有效果的。可以先去听一两次,不满意可以不参加。”

补课教师也有试用期。如有质量问题,本老师实行 三包。我说:“那倒不如你先去听一两次。火力侦察。”

“嘿,这个老师太猛了,人数少了他不愿意开课,所以叫你一起去听的。而且,你要自己决定……”后来,她又列举了一串“同补”的名单……

盛情难却,又是落在一级说客手里,我纵有千千万万个不愿意的理由,也只能吞回肚中了。

我们俩又谈了几个老同学的现况。结束语是公式化的:“别人都高高兴兴上大学去了,我们还是白痴中学生。”

刘小菲走后,我想到,我们这些人跟在街边坐着等工作的民工有了根本的区别:他们是“盲流”,我们是“目的流”。

回头,我问身边的巩晴和葛平:“去补历史吗?星期四下午,可以一起在校门口等。”没想到她们俩竟异头同律地摇了两下。我可以列举很多理由,但不想做勉强的事,嘴软,就不说什么了。

上课铃响起,我抬起头,喘气。心中还想着Pickup的用法,居然解为“便宜买来”。该怎么记得住。再看旁边的葛平和巩晴,仍然埋头小声说着什么。她们挺投契的了,拉家常也许是乐趣吧,但我早已忘了怎么享受这种乐趣了。

这节历史课。虽然是些老生常谈陈谷子烂芝麻老调重弹,但我向来认真,因而不停做笔记。去年高三班的历史课马老师相当厉害,上课非得让你手写不停,还要时不时提出有震慑威力的问题:

“1919年发生过哪14件事?”

马老师出题何等了得!

同学们说“马题猛于虎”。不明真相的人听了,以为“马蹄猛于虎”。我们一边紧赶着做笔记,一边要数着马老师说到第几件了。稍一走神,1919的人类就会少完成一桩历史使命。

经历过“马蹄”的考验,“高四”历史课忙乱程度只是小小的case(事件)了。

奇怪的是,除我之外好像没有人把历史笔记记完整,尤其外校来的“新生”们远未适应三中老师讲课的节奏。于是,我的历史笔记本逐渐成为“高四”班上的第一畅销书。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来借,在教室里乱传一气,最后烂兮兮地回到我手里。这件事让我对自己的历史有了一点肤浅的自负。

每个星期四下午跟刘小菲一起去补历史课。历史老师好像姓蓝。姓什么当然不重要。

蓝老师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还时时把书本举起来贴近鼻子,说话像是跟书本亲吻。

渐渐,我们明白了他的高明之处。蓝老师上课不讲历史,而是讲应试方法。他的治教名言是:“什么素质考试,骗人的,只要掌握了每种题解答方法,120分以上没问题。”

他让我们做各种类型的习题。用他的方法去套题,果然屡试不爽,过去皱起眉头来用各种自认为有深度的角度去思考的历史题,如今演变成了一场很有趣的智力游戏。我很快就玩转了它。因为很快玩转,把这种方法运用到所有科目中去,腻烦的学习,突然成了games(游戏)。

十月末,我自学完英语高二新课本了,有成就感。老爸给我一个CD的Walkman(CD随身听),低音效果奇佳,暂且忘掉紧迫感、犯罪感、失落感一类的东西了,美美地独自在窗前闭上眼,听排萧乐声缓缓沁入心中。

秋,是我最喜欢的季节,排箫就是属于这个季节的,仿佛从一片蓑败的芦苇丛中吹过,诗情,在远远的碧空中低吟。万念俱空,只剩下单纯的对生命的感动。世界上还有我喜欢的东西。

很意外地收到林斯琼的E-mail(电子邮件)。北京邮电大学毕竟有现代通讯的优势,每个都可以有自己的电子信箱。林斯琼的信箱地址是amy.加上她的学生证号码。她的信里说,她刚去过香山,给我采了几片红叶。

信的最后一行是:

欢迎使用首都在线免费电子邮箱http://free-mail.263.net

这肯定是发电邮件时自动上去的。我不是北京邮电学院学生,欢迎不欢迎我用在线免费电子邮箱?

我马上给回了一个电子邮件。看着屏幕上四四方方的宋体字,觉得好像不是我写的。冷冰冰的感觉。

不久收到了北京香山的红叶。当然是从信里寄来的。后来,林斯琼再没有用E-mail跟我通信。她说,邮电学院收发电子邮件也不方便,上机不方便。幸亏,幸亏。我不喜欢好朋友用电子邮件通信,一点亲切感都没有。

林斯琼的字很有劲道,像男孩子的字体。收到手写的信,好感人。

等待朋友们的信,是一种幸福的感觉。E-mail通信,太方便、太快捷,倒失去了好朋友之间的远远的思念和期盼的感觉。

第三章·十一月

一次补习完历史回家的路上,我对刘小菲说:“又要半期考了。”

她回答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高考不是考。”

“跟应届生一样的考卷。”我担心成绩会不如应届生,我们不如他们适应新教材。

刘小菲说:“除高考外,省质检和市质检我都不在乎了。”

真有点一鸣惊人的豪迈气概。

第一科语文考得相当有趣。作文题是写对一件事的感想,这是老掉牙的题目了,出卷的别出心裁地提示,可以充分自由发挥。我不知道“充分发挥”能不能破口大骂或者写得凄凄凉凉。

更绝的题目是做对子。印象中只有过去考秀才、考举人要做对子,这回怎么也轮到我们了。考题出的上联是“老将雄风犹在”,这很容易让人想到现成的下联:“徐娘风韵犹存”,我当然不敢这样作答。考试时间非常紧,这一道题目最多只允许三十秒内完成,我生硬地凑成一句下联:“小兵个性不改”,卷子发回来一看,老师给打了个勾。

评讲考卷时,老师读了几种答案--“老将雄风犹在”,有的下联对子是“新将决心很大”,有的是“儿童幼稚可爱”,还有的是“红帅坚守阵地”,后一种答案肯定是个像棋迷做的。据说一个应届班的真把“徐娘半老”给对上去,赢得许多同学叫好。

另一小题要求写出“不止不行”的上句。答案很简单,上句应该是“不塞不流”。但众考子们才华横溢,纷纷出彩,诸如:

“血流如注,不止不行”;

“吃喝嫖赌,不止不行”。

老师读出这类的搞笑版答案时,我们的“高四”班教室第一次爆发出难得的笑声,有人还故意笑得很放肆。最暴笑的要属坐在我后面的那位男生,答案居然是:

“就是不行,不止不行”。

这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乱填上联与下联!

几场考下来,我发现巩晴是个相当有个性的人。每科考试前,她得冲着坐位喊道:“完了,完了……”然后一坐定,气还没喘回来,就对我说:“这下子全靠你了。拜托拜托。”我想,林斯琼是不是知道她这种考试的风格,叫我关照她,肯定不是指考试作弊吧!冲她那紧张的样子,我不得不借她抄,但心中又不免生厌。这考试没有任何一丁点的关系,又能检验一下自己,抄了干嘛?不料,出了考场后,巩晴告诉我说,她并没有抄,只是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想交卷前拿我的考卷对一对,实际上连对答案的时间也没有。但她到下一科考试时,又这样大呼小叫做出非要拦路抢劫的样子。

葛平属于慢性子的人,所以答卷很慢,跟她的说话频率一样。交卷铃响时,她仍涨红着脸一笔一画地写。每回考虑,她都默默地认真做完到最后一刻,而成绩总是不好。我欣赏这种专注执著的人。

半期考成绩发下来时,我见到成绩单上的577分发楞。我相信肯定有一瞬间我的头脑缺氧而没有知觉。577,恰好是我高考的得分。

我又呼吸到夏天里长时间闷在空调房间里的那种气味。令人室息的气味。失败的气味。一切努力都成空的气味。

这577是嘲讽、是挖苦,是比任何言语对我的嘲笑更痛楚的伤人锐器。在大学里的好友们要我汇报情况,我该怎么表达……

有人传话说班主任找我,我吃了一惊。该怎样就怎样了!班主任找我又能怎样?我装着坦坦然地走进了那个在补班教室隔壁的小办公室。

“呵,你是潇潇?”邝老师瘦瘦的脸上所有的皱纹都笑成了花,从老花镜上边框之上用眼瞧着我,因为邝老师烟抽得厉害,所以屋子里烟味仍很重,倒是没有蚊子。

我回答:“是。”

我应该习惯别人怜悯和不屑的眼神。我只觉得邝老师的表情既非怜悯也非不屑。

“考得不错哟!”邝老师说。

干瘦的邝老师居然也会来幽默,可见我是无可救药了。但我现在已经不会掉眼睛了。

“你是全班第二名……”老师接着说得话,使我又有头脑缺氧的晕眩。


我终于醒悟过来,成绩单上的分数是原始累积分。我应该明白这是原始累积分,原始累积分577是很不错的分数。刚才一见577,我就失去正常的思维能力了。高考我的577是标准分。那577比任何剧烈的迷幻剂都更要命。原始累积分怎么样换算成标准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家长们得专门听老师讲一节课。

到我清醒过来时,邝老师的话已经说完了。他本来就不善于言词,没几句话。邝老师一边说,我一边点头,只隐约听得他说:要坚持下去,厦门大学一定有希望哟!

道了谢谢,我正想转身出去,但实在忍不住好奇心了,问:“谁是第一名?”

“刘小菲。”

“啊!”我心中很感慨。

“你认识她?”

“高中同班同学。”我说完,又道了一次谢,然后走出教研室,心里颇庆幸。577的分数有点尴尬,但第二名倒是可以作为向老同学们汇报的资料了,脸上露出了喜色,自己都能察觉。

回到教室位子时,看了一眼刘小菲。显然,她于我之前就被叫去“谈话”过了,而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我心想,她真沉得住气,正如她所说,除了高考不是考。

这时,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骚动。

有人在为自己的成绩编排理由,他原本尽可以不编排的,但由于他的分数偶然间被人看到,弄得他不得不轮番使用中种关联词:假如……因为……其实……然而……

同一类话在同处同时响起:你抄他的吧?……你不是自己做的吧?……

有几个更像FBI情报局特工似的,四处打探。一百多号人,互相不了解底细,出几个特工人员,应该说是很合理的事。

过去高三班上的同学,除了最亲近的朋友外,不会去打听别人的成绩。大家惟一想知道的,班上考得最好的是哪位。而“高四”班里的特工们,有兴趣打探的是考得差的成绩,可能是为了安慰自己,也可能是好回家向家长交代。

回家路上,大家仍免不了互相询问考试情况。葛平和巩晴除了说“不好”外一点口风也不露。

“考得怎么样?”伍文光追上来用一个手指头指着我,像逼供似的。

“她考第二名”,一个我不认得的瘦猴子脸说。猴子脸这种天气里还穿着一件短袖T恤,外披一件飘飘然的长袖衬衫。

这个猴子脸几次在眼前晃来晃去,一看就知道是属于“白痴”类型的。我们经常说“白痴”,是兼有智力严重缺陷与“白吃了大米饭”两层意思。

“你猛”伍文光不待我说什么,就和猴子脸一起大步走了。这才发现他们身后还有一个人,背景很熟悉,一时想不起是谁。

“这个人,”葛平指着猴子脸向我通报,“叫黄与。很有意思。每天上午都在写信,用花花的纸……”

“黄与”,听起来以为是“黄鱼”。

葛平说:“起先我也以为是黄瓜鱼呢。黄瓜鱼头大,他头尖尖的。原来叫黄与。与,就是给与的与。”

我以为是“给予”的“予”,就说:“名字倒起得不错,看来他的家长倒不白痴。”
葛平说:“也不是那个给予,是‘5’字下边加一横。”她用笔在手掌上写出个“与”,
我才明白。

葛平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像是读文言文。我想她在家一定是讲方言的原因吧。当她不知道一个意思怎么用普通话表达时,就冷不丁冒出一句福州话。她讲“很有意思”就是用福州话来说的:“很有迷”。

因为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所以语速挺慢,还没等她把黄与的简介说完,我就和她们分道了。我知道,她会跟巩晴继续下文。

她便是很愿意学习却不太懂得“专注”的那种。课后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时。她们会很自然地“投入”,比上课更有精神得多。她们认识班上的“同学”比我多得多了。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还带着一点得意的心情上学。刚到校门口,残留的一丝得意就像被投进火锅的活蟹,来不及反应就完了。


在校门口值勤的,是去年高三毕业班教政治的何清老师。我本能地就想逃跑。要是她叫住我,在众多走进校门的三中学生面前叫住我,我会无地自容。所幸有个没戴校牌的小男生被她逮个正着。她对小男生进行必要的校规校风教育,她的这种教育一般都比较全面,所以我趁机漏网而过。

每次在校园看到初中、高中上过课的老师,都羞于向好,尽量找机会绕开,或远远跟在后头。心里被难过的感觉压了一层又一层:羞愧、害怕、茫然……

见到何清老师,让我突然想到:所有老师都会轮流在校门口值勤的。我要在所有认识的老师面前经过,我不能不向他们问好致礼。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尼姑。我想到电脑游戏“超级玛丽”,任凭你怎么机智灵活,迟早得撞上你的“克星”。把老师比做“克星”实在不恭,但找不到更恰当的比喻。

我很快就想了一个“妙着”,每天都赶早,在上午七点之前到校,那时,值勤老师还没来得及上岗呢。这个主意挺好,很像一个好学生。

不料,这天的坏事还没完。这一天的事好像洽谈室要将我刚刚生出来的一点心情消灭。

政治课开始时,教室里很平静。政治老师讲课居然会有人听,而且眼见着还有人频频点头。这是考卷讲评。

根号二老师的讲评无非按考卷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客观题,先朗读题目(是不是她没有看题,或是认为“高四”生是连题目都读不懂的白痴?)然后非常认真地逐题选择答案:“A不对,B不对,D不对,答案就是C。……B不对,C不对,D不对,答案明显是A。”

废话!

“高四”一整年,倒是政治自学能力像牛市的股票狂升。我总是对着标准答案,自己摸索思路,也只能如此。有时发现,自己的解释挺了不起,老师大声读答案时,我很想冲上讲台替她解释,“A不对、B不对、C不对”的理由分别是什么。

第二部分主观简答题、分析题和问答。这部分评讲起来更是easy(容易),根号二老师将标准答案从头念到尾。她一边读,我一边狂抄,只怕漏了些什么。念完抄完几题后,根号二老师说:“标准答案在这里了,都印好了。我先念了一遍,你们记好了……等会儿把标准答案发下去,你们再对一下。”

这就是评讲?

除了标准答案外,根号二老师也有个人的发挥:“我告诉你们啊,回答一定要严谨……要严谨!要扎实……要扎实!你们回答时要像标准答案一样,要扎实……扎实!”

废话说完了,她又开始狂念下一道题。她透露说要发印好的标准答案,我就不抄了。偷眼看看其他同学,大家各干各的,没人要抄了。我想老师是无意中泄露“天机”,她一定是无意的。

每回政治老师讲课,我都既担心又伤心。这么一百多名学生从各个学校慕名到福三中来,可别因为你这么讲课砸了三中的牌子。

其实,她并非福三中老师。那是后话了。她讲完了会发标准答案的话后,教师里的平静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根号二老师继续念标准答案,我从书包中掏出《时事》。毕竟是政治课,做政治的事儿于良心上颇安宁。四周是嘈杂的说话声;《时事》也读不进去,所有能做的只是支着头,闭着眼吸气。同桌在玩笔盒,啪啦啪啦的声音渐渐清晰。之后,是一男一女的说话声越来越大。这一周,座位轮换,我们坐在倒数第二排。政治老师音量大、音调不高、音频快,有时接近于汽车急刹车的声音。她不管课堂里有多吵,自顾自地一会儿一刹车。后排男女的谈话有恃无恐并接近放肆。
“真的吗?”女的问。“装嫩”的口气。装得不是太嫩。

男的说:“我觉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才华。比如说一个人适当外交官,他读这些干什么!”

天啊!我只觉得自己是晕车了,马上要呕吐。居然在“高四”班里有这等大言不惭的人物。

教室里一片嘁嘁促促说话声,后排一男一女的说话声更大。他们的声音往我耳朵里钻,不可阻挡。往常,他们俩也不时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话,四周的人皆置之不理,一点反映都没有。我也极力不去听他们讲些什么。今天老师讲的内容索然无味,我的注意力失去了方向,他们的说话声就趁虚而入往我耳里钻。

乐极生悲,泰极否来。在窗外巡视的邝老师发威了:“你们两个,给我站起来!……给我出去!……对,就是你们两个!”

两位慢慢站起来,男生仄着身子,明显有逃避与转移责任的形体语言,脸上若悔悟和期期艾艾的样子。女生是好样的,她“义无反顾”地大步离开教室。男生也不好意思不做“视死如归”状了。

“这下完了。”一位男生兔死狐悲了一下。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另一位男生点评。

“我们班这么多,就他们最成功了。”

“有什么希罕?这种女的,快熟面。”

“嗯?什么?”

“快熟面,一泡就烂。”一阵窃笑。

教室外,邝老师的训斥声短促而激动,让整个教室的男女生都能听得到。不知道是否有杀一做做百的意图。

“你们两个!注意你们好多次了!讲什么?有什么要讲?上课一直讲什么……”

邝老师也够辛苦的,当了班主任,“高四”每天上课多少时间,他得自始至终陪同。学期开始有几天非常短暂的好秩序,很快“高四”分子们都混熟了,课堂纪委也就迅速恶化。邝老师不得不经常在穿外窥视和准备弹压。

两位男女辨解的咕噜声显得力道不足了。

“以后不许坐在一起了,听到没有!”邝老师最后宣布“释放条件”。

让人佩服的是,根号二老师不管窗外窗内发生着些什么,仍然读政治考卷的答案。我相信此时全班没有一个听她讲课了。

我真的很想吐,很想哭。此时,我非常想念过去的班级。还想念那时特别厌烦的考试,想念考试后同学们激烈讨论的气氛,想念老师像成功的预言家似的得意表情。我甚至想念班上的“狂妄分子”,想念他们的“狂言”:“第一名是英雄,第二名就是猪!”

半期考得很快就被淡忘了。有了一点变化的是,向我借笔记、借作业的人多了。凑在刘小菲身边的人更多。

原先我只认得座位左右的二位以及几个去年的同学,这一来我要被动地接触“高四”的各色人物。跟“高四”的这些人相比,过去的同学真是单纯极了,LikeA Virgin(宛若处女)。

Like A Virgin,让我想起福三中学生最“叛逆”的一件事。

高一时,学校举办每年一度的“科艺节”,有时装表演的节目。“模特”是从学生中选拔出来的,服装很“正格”,步伐接近于队列操练。节目经过校方领导的审看,认为健康、活泼、向上。不料,演出时大爆冷门,一开场,掌声、呼啸声一片。老师们弄不明白有什么好乐的,我们却知道--时装表演的伴奏音乐是麦当娜的名曲《LikeAVirgin》。一贯循规蹈距,偶尔在科世了节上“放肆”了一把,参与的同学们事后心里不免还有些忐忑,不清楚这首歌的歌词都唱了些什么。后来,一个同学得到了让人放心的解答:LikeA Virgin是基督教用语,人们在上帝眼里非常纯洁的意思。

一天放学,到了跟葛平分手时,她有点委屈的样子。我想该不会埋怨我冷落了她吧?她跟着我,拖慢我的脚步。我礼节性地邀她到我家吃饭,她又摇头。终于她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递到我手里。

“两斤香菇。”葛平说。

哗,不至于我半期考成绩稍好些,就有人贿赂吧!我试探说:“帮我买的吗?多少钱?”

“送给你。”

送礼的事,不说经常见过,也听到不少。小学时我们班同学就给老师送些挂历什么的,没听说有同学之间送礼的。我不知道怎么表示坚决拒绝的意思,背着手不接她的包。

“寄在你那儿。”葛平换了种说法。我一想,寄,也是送的一种托词,仍然是背着手。

葛平又说了几回“寄”。我说:“寄哪儿都是寄,干嘛是寄在我家?”

葛平说了实话:她老爸要她给老师送礼,她不知道该怎么送,带到学校两次了,还在放学时侦察到邝老师的宿舍在哪幢楼,但终于没敢送上门去。


我说:“帮你做什么事都好商量,这事你千万别指望在我身上。福三中老师特别正气,绝对不会接受学生的贿赂。再说,给老师送礼有什么作用?不会希望老师在高考时给你加点分吧!”这话是真的,别的学校老师拿不拿学生的东西不知道,我们福三中可不兴这一套。补果的事则另当别论。

这天中午,我和葛平站在路口说了好久的话。她向来寡言,这次也算说得最多的一次。

葛平说,她老爸要她给每个老师送香菇。她老爸有的是香菇。其目的呢,既不是想从老师那儿得到什么好处,也不想通过老师走什么后门之类--谁也想不到的,她老爸此举是锻炼葛平的“能力”。花钱到福州来寄读,考上大学的希望挺渺茫,借这机会让葛平有些“社会活动”。

想想也没错,葛平的面子薄,有点畏畏缩缩的,“社会活动”的锻炼确是必要。她老爸给她安排的“社会活动”第一课就是送礼!走进社会的第一课就是要会行贿,硬着头皮行贿,拿老师当做行贿的试验品?这让人怎么说呢?

我家终于成了一大包香菇的“寄藏处”。这使葛平向她老爸有个交代。无论各科考试成绩怎样,送礼行贿这一课总算完成了。

过了些天,葛平又带了第二包香菇到学校来。放学时,她跟着我又做出委屈的样子。我摆出冷面女魔王的样子,让她彻底明白,我家并非农贸市场仓库。

她像被哪位阿哥抛弃了的情妹妹,惨惨地站在路边,那可怜的样子差点使我回头接纳她的第二包香菇。

“高四”班像魔术师手里的那顶长筒帽子,命运之神伸手往里掏,有时掏出鸽子,有时能掏出老鼠……

“高四”有“卧薪尝胆”、誓雪旧耻的铁血分子。

有已经在这个班上度过两个三个春秋的老“高四”,他们(更多的是她们)肯定相信水滴石穿、铁杵也能磨成针之类的至理名言,一贯以一种平静的表情出现在教室里,而且一时还没有离开这个教室的动向。他们之间流传着奋斗三年五年甚至八年终于磨出一根针的故事。后来我听一位考进北京电影学院的幸运儿说,真有八年的老生,只是到了最后的年龄线上,仍然是一根粗笨的铁杵而不是针。

有把“高四”当托儿所的,家长有个看住孩子的地方就满意了。有的则相反,找到个藏身之地,好向家长交代,而且有正当的名义向家长要钱。

还有一个更奇了,目标是找到个球场。一上课就走神,“心和篮球都出去了,只有人还在教室里。”让他懊悔的是,福三中的球场根本接纳不了她的加入……他说,要是去工作,这辈子就算跟篮球永别了。

第四章·十二月

翻月历的时候吓了好大一跳,1998年要结束了!

这才觉得,天气有些冷了。福州处处绿油油的,没有冬天的迹象。

这一年有太多的失落。一心要北上寻找另一种人生的希望凋零了,我多想这时窗外的绿叶变成雪片纷飞,静静地把太乱太杂的世界变成纯纯的洁白。

“家,是心在的地方”,这是句很动人的谚语。我的心在远方某一个宁静飘雪的角落,我在这儿流浪。

很久没给几位老同学写信了。拨通了一个电话,想让一个“大好人”代我写写信。这是在福州大学的柯开聿,他家住的那座楼,在我的窗口就能看见。

电话通了,是傍晚6点多,那边传来一个很飘渺的声音:“嗯?”

“柯开聿吗?”我有点不自信地问。

“是。”

“你怎么有气无力?”

“你把我吵醒了。”这回声量大了点。

“现在可是……”

“唉,平时在学校难得回来,昨晚陪老妈聊到十二点,又开始读书到三点,早上……很饿,现在……早上九点多又玩电脑到下午两点,然后刚睡下……才六点多……什么事?”

听了他的流水帐,一下是对这个生物钟的结构产生的重大怀疑,又不好意思把人从好梦中惊醒,嘴里只挤出“Sorry(抱歉),你睡,你睡。”

我迷糊了,对方倒清醒了:“没事,没事。想打电话给你,怕打扰你学习,怎么样?还没问你呢,半期考考得如何?”

“第二名是猪。”

“成了猪了,很好嘛 ,可喜可喜。嗯?谁是英雄?”

“刘小菲啦。”

“教你赶上她的一招,也是林小骚教的。”

“啊?”我一惊,以为他有哪种“一贴就灵”的读书“偏方”。

“就是拿把刀把她砍了。”

“血腥,暴力,太损了吧。”我们都笑了。我笑“穷则思变”,怪不得犯罪率那么高。他大概是为自己传了一个“新徒”而高兴吧。

“我很忙,你帮我写信给林斯琼和吴闽,说我很好。”

“写信……”柯开聿的声音又渺茫了。

“哼,吴闽说你写去的信用偌大一张纸,偌大的字只有两三行,而林斯琼更是许多不知你之所踪了。”

“唉,写信很麻烦。我正要给林斯琼写信,开了个头,就写了一个星期了,很麻烦。”

我又忍住笑了,这位理科生果然思维方式属于“功用型”,只断定“麻烦”或“简略”,“有用”与“无用”。有浪漫主义情绪的人绝不能怪他,他真的无话可写。浪漫的女孩们一皱眉头思念之情就洋洋洒洒几大张,加上形容夸张修辞,应用多种手法描述,当然宏篇大论,直写到信纸正反面都用上还让信件超重为止。

“一定帮帮忙,”我笑着说,“明年我帮你写得了。”

“帮的,帮的。”果然不负吴闽称赞他“很善良”之美名。

之后聊了些他在大学的生活,彼此感慨一番。心里觉和朋友联络联络,很踏实。

每天我坚持跑步上学。不只因为自行车棚没有“高四”生的位置,也为了弥补没有体育课的不足。老同学们交代:要锻炼,到时候身体才能顶得住。

这天的天气有点回暖。跑步上学,跑得浑身热呼呼。我捋起袖子,露出小胳膊。

“哇?”巩晴大声叫,发现新大陆。

我知道她干嘛惊叫,对这种惊叫已经习以为常了。我的小胳膊上像类人猿似的长着毛。不知是什么基因变异,让我“返祖”了一把。不幸毛长不全,如果全身上下都长着长毛,也好让我可以去展览馆亮相,挣点外快。偏偏只在小胳膊上杂草丛生,没有展览价值,真是无奈。老爸说,老爸说男男女女胳膊上都长毛。我问他见过几个老外,他说是电影上看到的。这我相信,因为他的后代的胳膊出现基因变异,他必定要留心观察全世界各国人民的胳膊。

“吓人吧?”我对巩晴说。

“可以……可以用脱毛箱,很容易就掉没了。”巩晴认真地说。这种反映是正常的。往往在惊恐之后,他们都会因为觉得不该对别人的缺陷这么不礼貌,就想安慰弥补一通。我也早见惯了,知道这是无意的。


“没事!与身俱来,多留两件,作为我的标志。”突然,压在心底的表达欲冒了上来,接着扯谈了一下:“这毛毛还有搞笑功用。以前一个同学说,蚂蚁在我的胳膊上爬会迷路,该安个小小的红绿灯。我说好,可怎么来电?她说,简单,让我不停看帅可照片就成。”

巩晴笑得很天真。平时我一句闲话不说,是因为我自己心情沉闷。同学们一定觉得我太严肃,不好交往。我几句逗笑的话,使巩晴有受宠若惊的样子。

她将所有的信任都给我了。之后,她讲了她的故事,陆陆续续地。

她家的经济条件不好。中考时,她想上中专,可以省点开支。可是考试分数却高了太多,被一所郊区中学先收了去。原本不想念高中的她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学校把她当宝贝,年年推选为市三好生,在那所郊区学校里“鹤立鸡群”。却不料跟“鸡”们共处时间长,“鹤”只会“立”而不会飞了。到了高考,跟群鹤一争,免不了落榜这一劫。养着一群“鸡”的郊区学校,怀着最大的希望,尽了最大的努力,想培养出几只鹤来,证明自己的那块地也不都出飞机能力退化的家禽。然而却弄出“鹤”不像“鹤”、“鸡”不像“鸡”的一等物种。我不知道应该替巩晴一类的学生打抱不平,还是应该替那些学校的老师打抱不平。

落榜也认了,巩晴准备去打工。她的哥哥在上海打工,给福州人办的公司打工,混得不错。巩晴到火车站送哥哥回上海,看到了许多同龄女孩带着行李高高兴兴去上大学,“受了刺激”。

哥哥上了车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她喊:“去再读!”

她不假思索地答应:“好”。

她说她仿佛看见哥哥眼中含着泪。我想那是她自己眼中含着泪。

为了承诺,也为了医治自己心中的伤,带着愿与不愿的矛盾心情,她来福三中复读。她挺努力不虚蒙,她认真谦虚和蔼,具有一切美德,很令我敬佩,她的学习水平可以说相当不行,但总还有一天一天地慢慢前进。

听她讲述很简单的故事时,看到她眼中含着眼水,我发自真心,像祈祷自己能考上重点大学一样为她祈褥。

我对她说:“你一定会有好成绩的。”渐渐地,我成了她的小老师。

巩晴从那之后一直喊我“师傅”了。

陈艳是另一样人。胖胖的,懒懒的,眼睛老睁不开的样子。来得晚了,要从别人后面挤到座位上,她连这力气都没有,非得人家站起来让出个很大空间她才能过得去。每天什么事都没做,“好累呀”却成了口头禅。数学作业不论对错,不过脑子地抄了我的。“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我们交流很少,只看到她一圈一圈地胖,我一圈一圈地瘦。可能因为座位靠得太紧,我锐减的体重,都跑到她的身上去了。

过去的同学,见面后都会互留电话,可是咫尺之邻的“高四”同学却有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下课铃一响,仿佛午夜钟响起,灰姑娘马上变回原形,大家一下子都成了陌生人,一个个面无表情地逃走了。

31日下午,去看电影,《不见不散》,和老爸一起去的。在黑暗的影院里,有过开怀一笑。笑什么,走出影院就想不起来了。老爸带我看电影的用心也达到了。

回来的路上,买了个扎头发的橡皮圈。

很久没有上街了,看什么都好新鲜,连新的果皮箱都让人好高兴地想找样东西丢进去。

头发总算可以扎起来了,忙了一年,总算有件有点成就感的事了。头发是去年高考前没有时间上街理,在家老爸用文具剪刀弄的“一刀切”,贼短。现在想来,每一根准确性都完整地看到了我从重点一流学校的学生成为无所作为的“社会垃圾”,不能创造任何东西,却在每天的重复中消耗一个生命过程,消耗一份年轻。

晚上,呆呆看着电视屏幕在遥控器的摆布下跳来闪去,盼望前去睡大觉的时间,因为那时,我就可专给自己过一个可爱的守岁夜了。如果过早地上床,准会使家里人都拥到我的房间里关心一气,肯定不亚于“严刑侍候”。

熬到了就寝的合法时间,我终于可以一个人过守岁之夜了。我害怕孤独,但有时候又需要孤独,我第一次相信,我勇敢,坚强。

我躺着,对自己说:“新年快乐!”然后想该为自己唱首歌,明天就是新开端了,就向新的希望又前进了一点,向我梦寐以求的自由伸出了双臂。明天,失败就成了“去年”的旧事了。祝自己一切都好。

在心里我为自己唱,用的仍是小虎队柔柔的声音:

让我牵着你冷冷的手
我们一起走过这个寒冬
让我陪着你做一个梦
一起走这段寂寞
明天不会有昨天的伤痛
我们已经懂得成长是什么
用你的微笑去融化冷漠
没有任何忧伤赶不走……

这道歌,像一个天使保护、守修着我,把我紧紧抱住,让我放心地睡着,放心地等候明天,放心地走向新的一年……

等待我的是什么,在这一刻不重要,因为我的心告诉我:伤痛是昨天的;明天,是你的。

第五章·一月

大家把“明年高考”这句挂在嘴边的话都换成了“今年高考”了。

一月,是很多有关考试规程确定的时期。

英语老师在第一节课告诉我们:今年不考听力。

教室里响起一阵欢呼,我却觉得很懊恼。去年高考,我选报名语类,对听力考试早已是“沙场老将”了。这下子,别人逃过一劫,相对而言,我就多了一劫。
补习历史的蓝老师向我们透露“最新情报”:今年不考多选题,考37道选择题,都是单选。这个消息足足让所有文科学子都高兴得昏死一次。

历史多选题实在太无聊了,简直就是本着“让学生出错”的原则出的题目。多选项的原则是,多选、少选、选错一项,整道题都不得分。只要你对一个选项觉得模棱两可,或猜不出是从课本中哪一行小字体的文字内容演变而来,你就要为这道题的分数唱《安魂曲》了。

有的多选题无聊到了极其无聊的地步。

例题一:马克思若周游世界可以会见哪几个皇帝?

后面一大串供“多选”的是各国各时期的君主--英国伊丽莎白X世、沙皇尼古拉X世、日本天皇X世、中国爱新觉罗X世……

马克思周游世界,不去见无产阶级,去会见皇帝干嘛?当然会见皇帝也有理由,可以考察封建制度残存的社会依据,那么见一个两个足够了,见多了不是给您添堵?

例题二:科举制度刚刚完备,一位南方学子进京赴考,下列各项中哪些是不可能的?

选项包括有:考生吃不吃占城米、带不带纸币、是不是穿某种纺织物等,更有一个选项简直是匪夷所思--他会不会带着《清明上河图》摹本进京送考官。

这道题的意图,第一是考“科举制度完备”的年份,第二是考各选项中事物出现的年份。换言之,就是考选项中的占城米、纸币等是否出现在科举制度完备之后。但是,学子是否带《清明上河图》摹本进京行贿,到底是什么意思,考的是什么呢?张择端是否已经创作了这个作品?这个作品是否可以出现摹本?如此珍贵的东西会不会落到南方民间学子的手中?学子带贵重物品送考官,这种行为到底是不是可能?或者说,科举制度实行过程中有没有走后门、买考题、行贿受贿的事发生?这些浊我们所学过的历史课本中的知识。

考试时见到这种题目,只能瞎蒙,费脑筋去回忆思索则是误入迷魂阵。这迷魂阵是最机智的历史老师布下的,专对付自以为历史读得烂熟的学生。

丢几分不要紧,交了考卷出来,记忆全被这类习钻古怪的题目塞满了。考试得行贿,这个要领无意中深入我们的头脑。想必宋代以来,要考好成绩,就得“行贿”。蒲松龄考到老眼昏花也没混个官当当,肯定是他不会“人际关系”呀。

例题三:关于唐都长安布局的叙述,下列哪些是正确的?

选项有:城北当中的皇帝居住和办公的地方;朱雀大街把南城分为东西两半;东城有东市,西城有西市;布局严整的街道均为东西南北走向。

题目还没看完,我就准备放弃了。哪位历史学家能把古代都市的城建布局、街道走向都记住?如果问研究当代史专家,毛主席在北京哪个区居住和办公,恐怕也未必都答得上。

仔细再一看,这道题下面带着小小的长安地图,比苏打饼干还小,纵横地画着很多钱,很多格子,还有细小的字。使劲看只认出“大内×”几个字,笔画多的字模糊得认不出来。我觉得这应该是小学生“看图说话”题目,要不就是医生拿来测试视力用的。

今年历史不考这类多选题了,千万个疲惫的脑细胞可以免遭杀戮。

双休日就觉得特别累。很想找本闲书来过过瘾,可是害怕消耗更多的精神。打开电视,每个台都是在克隆《快乐大本营》。每个女主持人说话都是“李湘体”、男主持人连动作都模仿何炅。他们不懂何炅、李湘为什么可爱,没头没脑地纷纷效颦,真是令人大倒胃口。

惟一可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听听音乐,听听歌。

有一碟被称为“情绪音乐”的FjarilnVingad(英语?),描绘了美丽的自然,字根表的生命世界。我在心里为这道优美的曲子拍摄MTV,中文名取代《地球最美的一天》。开始的镜头是,天使之光从云中洒下,洒在高楼上,高楼都变成苍天古树;洒在大小汽车上,汽车化为百兽,向森林中奔去;接下来,所有的人都化做泥土,躺在湿润清新的空气中,为自己曾有过的灵魂褥告。地球上再没有污染、生态失衡、臭氧层破坏,也不再有灯红酒绿、尔虞我诈,一切回归到最原始的完美。乐曲终了时,天使之光留在了一个湖泊中,镜头透过水面向上看,绿树环抱的天空,夕阳正慢慢西沉,金色的鸟儿慢慢消失在远空……

我相当满意自己的这部MTV作品,我觉得比我从电视上看到的许多MTV都美……

第六章·二月

今年春节来得晚,到二月十一日才开始学期考。上半学期特别长,也累得不行了。

刚上学时那种伤感、希望振作的意气,在很多人身上发生了变化。等不及学期考的到来,无故矿课、到电子游戏室去玩,上课聊天,下课用“文曲星”下五子棋的已经是普遍现象了。

“文曲星”是一种电子记事本。“文曲星”专门针对中学生设计的,取了个吉利的名称。据说有很多功能,英汉翻译、计算、资料录入等等,还储存了中学各科的知识要点,比伍文光花老大力气编写的文件翔实得多。最后捎带着储存了几个简单的电子游戏。小游戏供长时间学习而疲倦时调节精神之用。不料,家长花了钱买“文曲星”,到了“高四”班上,被使用的只是小电子游戏五子棋。这跟中国大半的家用电脑只用做打字机的情况略有共同之处。玩得起劲了,有时上课时也用书本遮住“文曲星”继续打拼。

埋头自顾跟“文曲星”打拼的还算好,老师对此视若无睹,互相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很多时候老师只得中断讲课,大声训斥:“你们一百多人,每人讲一句话,课就不要上了!”

邝春水老师更是生子好大气:“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

邝老师仍然经常在教室窗外巡视,但威慑力越来越小,连男女生成对地交头接耳的,也不怕他了。了不起被叫出来训几句,而这训话有时成了男女生公开关系的一种仪式。不训还不成对,一训,这对子就坦然出双入对了。从“方便面”那一对之后,邝老师也发觉了这种动向,不敢轻易把男女生叫出去训话了。

我觉得挣扎得更费力了。挣扎着学习,挣扎着抵御上课时嗡嗡的讲话声,也挣扎着尽量保持一份好心态。不管别人怎么样不要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生气。可惜我来不及到哪个尼姑阉里去打坐修炼一番了,无法做到在乱纷纷的教室里“入定”。

我们的教室倒真是“空门”,到了冬季才发现--“高四”教室破窗户破门,一起风,呼呼往里灌,所有人都缩成一团,像刺猬似的,很冷,却也绝不会互相取暖。

语文课上,老师讲评38套练习。38套,就是全国各地的38种高考模拟卷。每份考卷都凝结着出卷的那个地方最优秀的中学老师的智慧与心血,凝结着他们对今年高考试卷的猜测和“模拟”,了不得。你想做就拼命吧,不想做你就准备等“死”!

今天老师评讲的是北京东城区1999年的模拟试卷。第六题是从四个句子中找出没有语病、句意明确的一句。我选的句子是:“三年前,电脑上网对于人们可能是陌生的,但对今天的小学生却是很熟悉的了。”老师说,这一句不对。很多同学选了这一句,都不对。老师说,正确的表达应该是“电脑上网对于人们来说可能是陌生的”。要加上“来说”二字。

我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加“来说”,一些同学也不理解,议论声嘁嘁喳喳。
老师没说出什么理由,只是说:加上“来说”,是习惯用法。

有个同学说:“这种习惯用法对于我们是陌生的。”

老师没有反应过来,接着解释下一道题。

一些同学都笑了:“老师,‘这种习惯用法对于我们是陌生的’,这个句子要不要加上习惯的用法‘来说’。”

老师被绕口令似的句子搞糊涂了。

老师只好说,标准答案认为这个句子是错的。

有个同学说:“这标准答案对我们是陌生的。”

这下老师觉察到了:“不要纠缠这个句子了,纠缠这类句子对考试并不重要。”

有的同学马上接茬说:“老师,‘这个句子对于考试并不重要’,要加上‘来说’!”

全班哄然大笑。

38套,有北京东城、北京西城、北京海淀区的,有广州的、南京的、成都的、南昌的、合肥的、黄冈市的,有辽宁实验中学、东北师大附中、哈师大附中三校联合的,有武汉部分学校的……

38套,听起来有点像“三十八般武艺”。全国各地的模拟考卷都齐齐地汇总起来,肯定是一种校际的默契的配合。

上一届做过38套,这一届做的是新的38套。再上一届也有38套。每一届都有38套。每个学校都同样要做38套。

在福州大街上逮着年轻人问:“你有38套吗?”如果那人问:“38套是什么?”这人一准高中没毕业。年纪老的,要么家里的儿孙还没上高三,要么就是儿孙只及高中以下文化水平。好可悲。不是吗?

38套太重要了,太伟大了。一会儿做语文的38套、一会儿英语的38套、还有数学的、政治的、历史的……我的高三和“高四”,跟38套绞在一起了,如果每一份以平均两个小时计算,38(套)×2(小时)×5(科)×2(年)=720(小时)。每天八个小时,要做整整三个月。把38套烧成灰了,我还认得它。

虽然把38套做了两遍,加上自己学校的每种作业、考试,摞起来好大的一堆,但真的看不出自己有多大进步,该肤浅的肤浅,该无知的无知,该错误的错误。真是天大的悲剧。

本人向来认真,不可能有不专心听讲之事发生。所以老师照讲,我照例沉醉在“来说”、不“来说”的迷雾中。书呆子典型。

“嘿,”陈艳突然推推我的手,“你看窗户外边那人是不是在叫你……”

我,果然有个人影在向我挥手。我推了推眼镜,仔细一认,竟然是方禾禾的那张和她名字一样可爱的脸,再看她身边,还有正在坏笑的林光晖,后面还有林斯琼、吴闽、林小骚……

当时,四周一切对我而言都不存在了。我不记得我怎样挤出座位,怎样穿过讲台,只记得我向前跑去,前面有好朋友们张开的双臂。

在走廓上,除了“好想你”和眼里的泪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说不出。

很久,大家缓过气来,我才意识到我做了一件太不可思议的事情--上课时在众目睽睽下从教室奔跑出来,跟一大堆人又叫又抱。

“你们都回来了?”

“是呀,怕打电话给你影响你学习,今天来个出其不意咧!”

“太好了,又能和你们在一起了。”我左摸摸,右抱抱,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看也看不够。

“我们特意来接你,郑岚和于宁在于宁家准备饭呢!我们一会儿一起去大吃一顿。”

“好!”温书假,期末考,全去他娘的。

毕竟回过神来,大家都为我一时冲动跑出教室有点不安:“进去吧,进去吧。我们到处转转,看看母校。下课铃响,再来接你。”

“嗯,我先回去。”我像个被哄了进幼儿园的孩子,依依不舍地走了。

她们都在校园里,因为有她们,此刻的福三中才是福三中,才是可爱的福三中……

我知道,我回班级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看我。我强作镇定,脸上写着:“没发生过什么”。我知道,这一回我引起了多大的震动。

一开始,坐在同桌的袁晶说:“噢,好精彩。没想到你是个热情的人。”我只想到,在这个班大家心目中,反应只到如此而已。

后来刘小菲告诉我,那天我穿着黄色的衣服,特别显眼。只见我突然从座位上站起,飞奔出去。全班都楞住了,老师也楞住了,出奇的安静。大家看着我跑到走廓上,突然扑到一个人怀里,全班哄堂大笑,连满头白发的语文老师都对着麦克风“呵呵”地笑,好一会儿,才重新安顿好秩序。

听刘菲这么说,我一直反问:“是吗,是吗?”

刘小菲觉得奇怪:什么“是吗,是吗”?自己做的事自己都不知道?

我惊讶地换了个词回答:“当然,当然!”

那节语文课剩下的部分实在太长了。我激动得手握不牢笔,一直在微微发抖,呼吸都是急促的。

终于打下课铃了,在拥挤着走出教室的人潮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好友的笑脸在人群中闪动,听到原本非常压抑、沉默的“高四”人群中,有了些明朗的笑声。我的高兴传染给了大家。

这一天的美好是无法形容的。我坐在林斯琼自行车后架上,一伙人向于宁家的饺子进发。一路上,她们谈论着大学中的一些事一些课程,虽然这些事使我觉得很渺茫,让我听得一楞一楞的,但我仍然被她们的快乐所感染。“欢声笑语”,这个词很不错的。


到于宁家,从哈尔滨回来的郑岚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好一阵子的又跳又叫。

“好想你”,是我们所能想出来的惟一的话。

于宁家的饺子已经是一“洗脸盆”了。大家一面狼吞,一面纷纷控诉各地的菜肴,把各地大学的食堂、饭店都形容成残害学生胃口的阴谋机构,虽然她们大都胖了一圈,林小骚把吃杭州“名菜”糖醋鲤鱼的过程描述得像春节晚会的喜剧小品。此时,仿佛福州的速冻饺子已成为天下最可口的食品,每一个都格外香。

郑岚弄了一大堆的冰雕照片让我们欣赏。吴闽送我一袋子的笑脸小人,这礼物实在太可爱了,被旁观者七手八脚抢了几个去。又是好一阵子的大笑大嚷。

大家计划着下午去逛街。逛街的目的不在乎买什么,而是找乐子。有了这个提议,又是好一阵热闹。

只有我黯然地偷偷看时间。一点钟了,我是惟一一个该退场的。

朋友们归来,让我欢喜让我忧,然后思维无序地联想、感慨几番。瞎激动归瞎激动,读书时还是要“万念俱灰”的。在很多时间里要制止任何感情。温书假、期末考,像机械人一样地重复着既定的动作,要把情感放在脚下踩得稀烂。

千里搭凉篷,筵席未散时就一个人从热闹走向孤寂,是一种更大的遗憾。

穿过小巷,穿过让自己平静焉的宁静。我的家,在远远的小巷尽头。

小时候,这条巷子很美。江南木构小院像水彩画一样,青石地板,深深的水井,院里的龙眼树,夜里飘香的檀花……很有韵味的古朴。而现在,这些记忆中优雅的水彩画已经撕烂了,巷子的四周矗立起无论样式还是风格都相差无几的高楼,一年到头无休无止的电锯声,一家一个样,乱七八糟的防盗网锁住了自己,锁住了美的灵魂。连巷子中也挤满了小轿车、摩托车,车子排出的废气整天不消散……美丽,也是终究要散的筵席。

记得我给在一个没有体验过那种幽雅幽静环境的小孩讲述一首诗:雨巷里走着一个丁香花般的姑娘,手里有打着丁香花似的小伞……

他露出一种礼貌而克制的笑,然后说:“我们去看猫和老鼠的VCD吧,姐姐。”

美好的情感境界也是散了筵席。高科技带来了方便快捷的生活,带来了更大的市场和需求,带来了人的肉体健康和寿命延长。但,一个人活到200岁,如果除了尔虞我诈,除了InternetSuperhighway(英特网络高速公路),什么都不再拥有了,那岂不是不腐的行尸走肉,倒不如古人活不到40岁,年年体味着“书叠青山,灯映红豆”的情景,天天感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

我怕有一天,人们再没有亲切的友情,只会盯着电脑屏幕,按着鼠标,寻找数字时空中虚幻的朋友了。

学期考试结束,“高四”过了大半了。

路口分手后,陈艳回过头来搂住我的肩,欲说还休的样子。我有点被感动。她一天到晚软不拉塌的样子,也有出感情的时候。

她悄悄地对着我的耳边说:“星期天,我找你玩。”

“你认得我家吗?到我家来玩吗。”我心里不是太情愿,放假了,想一个人静静地,哪儿也不去,谁也别打扰我。难得看到陈艳精神焕发,胖乎乎的脸变得格外红嫩。

陈艳说:“我知道你家在哪个方向,没去过。”

我告诉她,我的家该走哪条路,向哪个方向拐弯,哪个门道,哪一层楼;或者从另一条路,怎么怎么走……

陈艳点头说:“知道了。”

我想招手告别,陈艳又搂住我的肩说:“不管我去没去,我取打电话到你家,你都要说我整天跟你在一起。行吗?”

没等我想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我就点头说:“行。”

陈艳又叮嘱了一遍。我晓得了,她星期天不会来找我玩,但她妈会打电话来“查岗”,我得替她打掩护。我想问这有什么奥秘,陈艳已经走了。我发现,她走路的样子特别“婀娜”,扭着肥肥的屁股,得意的样子。

女孩子一高兴起来,走过的地方鲜花都会盛开--这是特别蹩脚的描写。这会儿陈艳走过的地方,恰好有几家花店,门前摆着格外多的鲜花,多半是玫瑰。我以为是学期考完了,自己心情轻松,环境衬托感情,鲜花就多了。
再一想,情人节快到了。就是这个星期天!

陈艳有阴谋!

去年高三的2月14日,下学期已经开学了。想起来恍若隔世。去年情人节也在双休日,不上课。同班两个女生要跟Boyfriend(男友)一起看电影,托付我无论谁打电话到我家都不要接,因为她们都一致称和我一起出去玩了,若我要接了她们家长的电话,岂不就“穿帮”了?

那天,我一个人躲在家里,战战兢兢,就怕电话铃声响。好在她们家长没有怀疑,根本就没打电话来,一日无事。第二天问她们看什么电影,她们和Boyfriend在不同的电影院,看了同一部电影。很臭的一部影片,片名不说也罢了。我很惊讶,情人节去看那种影片,很浪漫吗?她们都说,春节期间把能卖座的电影片都放过了,春节后影院放的全是臭片。

一些特殊的事件像珠子,把它们穿起来的是每日平平凡凡的生活之线。这样,人生会美丽些。

高三、“高四”两年的情人节,我都在替朋友打掩护中度过。真是很冤。她们都拿我当“掩体”,抵挡家长的火力侦察。这可以出一道多选项题目(语文、政治、还是历史):

条件:去年的现象一,今年的现象二;

1、 她们的家长对我有信任感,我是乖乖女,跟我在一起玩特保险;

2、 她们的家长相信,哪个男生也不会跟我来往,我是一道爱情的“防火墙”……

哇哇哇,我名声太坏了。

如果画成漫画,我一定是又笨又丑的女孩,专门给漂亮、活泼的女孩当“托”。我想起漫画中的经典哭法:两只眼睛像左右逢源的两个喷泉,以仰角45度向外喷水花。

正月初一,尽可以睡到吃午饭或不吃午饭,但一早就被叫醒了。

我最怕“拜年”。别人来拜年、我给别人拜年,都怕。平白无故地说一些心不由衷的问候。有电话就不一样,在电话里说着一些问候的话,不像面对面时那样虚伪。

今年大年初一的第一个客人是来找我的,出奇了。

进来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孩。说着一口上海话。“潇潇潇潇”地带着很重的气声。说是从上海开着“自己”的小车来的。眉清目秀的样子,不至于搭错神经的。

奶奶见一个陌生人进来,悄悄示意不能让进到屋里来。这不礼貌,无论如何,远地来客,而且是大年初一。

他倒客气地表示,不进来了,但要我带他看看福州。说着把一包用上海超市袋子装着的大小盒子递给我。这是礼物?

他说,是潇潇送给我的!

我明白了,是一个上海的女孩,也名叫潇潇的,让他带东西来送我。如果不是大年初一,我就敢当场把眼睛给掉出来。

这让我羞愧。上海的同名者,是我的一个“崇拜者”,而且是崇拜者之一。她跟我通过好几封信。

初中三年级时,我的作文被教师推荐到《作文通讯》发表,也就是那份”全国十三所重点中学“办的小本本。就因为那一篇”有个性“的作文,我收到了好多来自全国各地“追星”般的信。这些信与其说是夸奖我,不如说是羡慕我在这所学校里上学。“福三中”在全国各地的中学生心目中是那么辉煌,这使我惊讶。我还在其它小小的报刊上发过短短的文章,又有了另一些“追星族”的来信。有写诗来的,有寄照片来的。我义不容辞地当起了他们的“学习榜样”。不过,我让他们把信寄到家里来,可别寄学校。让同校的同学们知道了,要被嘲笑的。

高三开始,我没有时间写回信了,想等高考以后一并致意。“高考以后”自然就是上大学以后。上了大学再跟各地朋友们恢复联系。结果我“失踪”了。我没有勇气向那些跟我通过信的朋友们告诉我高考的成绩,我知道,他们是那么热切地期待着听到了一个令他们激动的高分,就像影迷期待着自己的崇拜偶像登上金碧辉煌的领奖台一样。

我希望远方的朋友们都忘了我。我不希望他们看到一个失败的人。

我给上海的潇潇写信的感觉不一样,因为同名,就像跟另一个自己说话一样,可以讲些很内心的话。

一年多来,我跟上海潇潇的通信也中断了。她为什么不把我忘掉?她应该把我忘掉!

我带着上海的男孩,到附近“看看福州”。一时我不知道该买些什么回送给在上海的潇潇。我肯定没有当好导游,我心里难过。

他的爸爸开着“自己的车”,春节期间朝着往南的方向一路旅游。大年夜到达福州。上海也有如此“爽”的人。

这是大年初一,是上海来的陌生朋友,我只得强打起精神来。但我知道,这天我的“表演”是很失败的。

我相信,这个男孩回到上海后,跟上海的潇潇说,“很没劲”。他肯定会这样形容。她很快就会把我给忘了。这样也好。但我又心里酸酸地,潇潇少了一半了。只剩下半个“我”了。

潇潇,你还是不要把我忘掉吧。我要做得不让你失望。

第七章?三月

开学后,火(度度)药的气味已经到了刺鼻的程度了。
老师首先告诉我们的是日程安排:四月初,市质检;五月初,省质检;六月中旬,校模拟考;六月下旬开始放温书假,然后……
高考立刻又在眼前了,好奇怪。
刚过了节,才放完假,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有一点点“野”。日程安排表的出现,就像一只蚂蚁悠哉游哉地吹着口哨溜达时一个大榔头的出现,“砰”的一声砸下来,来不及哼哼,看你还怎么得意得起来!
补习班里,两极分化得令人惊讶。不用特地去了解,也不用老师说,一进到这间阶梯教室,就像到了海边,一半动荡的海水、一半顽固的礁石,不看也分得出。
有的是一塌糊涂,彻底不想学了。他们发现交了钱进福三中,一点儿也救不了自己。做一天和尚也不撞一天的钟了,混混,做什么都好,就是不学习了。除了害怕老师打电话给家长告(度度)状外,他们没有到这里上课的其它动机了。家长交了一把钱,你总得还在教室里坐着。这课椅是花钱买的,有人算出来,每分钟的定价大于0.20。这虽然比插班、比其它学校便宜多了,有的学校是这十倍的定价,但好歹得对得起这每分钟0.20元的定价。这些人是动荡的“海水”,一刻也不能平定来。
另一部分人,面无表情,心无杂念,像石头。
我很自豪,我属于后者。我不是石头,我是个肉身凡胎的人。表面装着像石头一样坚硬,但很脆弱、很软弱。我会疲惫、也会厌倦,甚至有时觉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有时哭得喘不过气,有时想哭却哭不出。
我坚持下来了,我从不松懈,无可挑剔。我没有白白经历这场磨难。因此,一阵子里,我觉得自己特别行,特别勇敢。
三月,《1999年高等学校招生考试说明》发了下来。考试的性质,范围,题型都确定了。
看看考试说明,觉得还有很多功课得赶快补。若说“高四”上学期那叫做“狂补”、“乱补”,下学期就要“恶补”了。
各个地方,尤其是北(度度)京,出了太多太多的模拟考卷。38套刚刚搞定,又有了“高考一百天冲刺”、“高考五十天冲刺”之类模拟考题。真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啊!
这些“冲刺”印得像高考考卷一模一样,“玩的就是心跳”!


北京的卷子是真的要认真做的,因为北京毕竟是出卷所在地,教育文化中心,高考信息最灵的地方。高考的卷子是阎王案上的生死簿,这些模拟卷就是阎王殿旁边站的那些判官、夜叉们手中的法定。哪怕你有毒蛇猛兽的胆,见了它也不得不吓得趴下……
老师发了一部分模拟考卷,从书店里买到另一些模拟考卷,林斯琼还寄来了很多北京一些中学的模拟考卷。
林斯琼向北京的同学了解,北京哪些中学的模拟卷最权威。她花不少精力弄到这些卷子,一句句地挂号往福州寄。寄出模拟试卷,好心不会给我挂长途电话,让我注意接收。她还担心投递中途有误,寄到柯开聿老妈的机关,再转交给我。柯开聿老妈的机关离我家很近,是那种特别值得广大人民群众信赖的机关。
当我从柯开聿手里接过这些挂号件,就像拿到武林秘籍。为了获得这些武林秘籍,各门派的掌门人经过了绞尽脑汁的算计,经过了血肉横飞的搏斗。有了这秘籍,就有制胜的法宝。通杀!
做“冲刺”的卷子,比做38套时的感觉好,有点游刃有余的信心。
林斯琼再挂电话来,问我收没收到北京的模拟考卷。我把做这些试卷的感觉跟她一说。
林斯琼说:“不难,是不难。要有信心。考到北京来吧,潇,来北京跟我做伴。”
我说:“我真想去,我做梦也想去……但是……”
林斯琼说:“一定要来,一定要报北京!报北师大!”
我也满有信心地说:“好,说定了!”
林斯琼高兴地叫起来:“你快来,我在北京等你!”
好像我已经买到了车票,只等时间一到就开车。
电话里乱Happy(快乐)了一气,可我仍然是心有余而自知力不足。打了电话,一阵子高兴,一阵子又颇失落。听说北师大去年录取的分数跟北大差不离。我能上北大?“高四”生敢报北大?
看看日历,好危险!所幸这天不是愚人节,没有自己捉弄自己。
福建一向高考成绩很高。福州、厦门、晋江、莆田,成绩普遍很高,甚至像福清、长乐等文化基础校差的地区,也常出尖子生。
老师说,文革前高考评分标准全国统一,福建省连连获全国高考第一,被称为全国“高考状元”。那时,省委书记的夫人是教育厅长,抓教育很有一套办法。再往前说,历代科举福建都出状元。历史老师说,近代科举场上流传一句话:“无闽不开榜”--少了福建人,皇帝老子当主考官都觉得没劲,索性通通取消录取资格。这话太夸张了。
福建学生考分高,但本省高校寥寥无几。外省分给福建的名额少,文科的名额更是少之又少。千军万马走钢丝绳。在福建,你的成绩也许连本科都别想上;若在北京,北大清华随你挑了。


下学期,“高四”班的座位越来越宽松了,来上课的人越来越少了。有些考艺术类考生可以不(度度)上课了。有些外县学生,回自己家乡去准备考试。还有一两个转到学校今年应届毕业班上去插班。
人越少,“高四”班上的秩序越坏。好像一群暂时聚集在一起的流寇,现在快要散伙了,谁也管不着谁了。军心涣散,阵脚大乱。
到应届毕业班去插班,也许是实在无法容忍乱哄哄的“高四”,也许是对正式的三中班级有一种向往,把希望转移【】到正式的三中班级去了。
跟老爸说起班上的情况时,老爸问:你想不想也转到应届班上去?找认识的老师,可以转过去的。
应届生毕业班上的插班生情况,我是了解的。去年高三的时候,班上也有五六个插班生,坐在教室最后的第九排。高三毕业班,班里格局很稳定了,班上有了几个固定的小群体,每个同学都有群体的归属感,一起讨论、复习功课,大家互相帮助。而插班生毫无例外地被正式生冷落着,最多只能是几个插班生互相说说话,情绪很压抑的。并非应届生的岐视、排斥,而是插班生无法融进那个群体。
我对老爸说,插班没有什么好处,但谁都也不能不以成败论英雄。到应届班上“插”,不如留在“高四”班,放眼看到的都是同样不幸的失败者,反而心里觉得自然一点。也许是我的羞耻感太过了,但不管怎么说,我留在了补习班。
我给自己安排“冲刺”阶段每天下午、晚上的作息时间表:

12:30a-2:50p午夜、午休;
3:00p-4:00p“高四”班数学练习;
4:00p-5:00p做数学冲刺模拟考卷;
5:00p-6:99p复习历史;
7:00p-9:00p读英语、做练习;
9:00-10:30p做语文冲刺模拟卷一份(不包括作文),读语基材料;
10:30p-11:30p复习政治;
11:30p-11:50p历史分类练习;
11:50p-0:10a 洗、就寝。

这样预练了一周,礼拜天就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喘完气,第二周仍然要这样坚持。如果一个人渴望知识能像我在“高四”时候渴望休息娱乐那样,就非常高尚了。
疲劳和压力让人特别特别害怕说话。一说话头就闷,犯恶心。别人说话也难受。到了深夜,老爸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他偶尔过来探探头,欲说还休的样子。他不说话,也让我紧张,心里总担心他要说出什么。老爸不言不语地走了,我要调整心情,消除紧张状态。难受。对周围的一切没有了感觉,最好什么感觉也没有。
零点十分,脑袋一放到枕头上就睡着了。
真像回到了高三。但我绝对不会用“高四”和高三作比较,因为真的有很多相似的感觉,真怕得出相同的结局。
还好,今天的天气与去年大有不同。去年异常冷的时候今年异常热,去年异常干燥的时候今年插多雨。我非常愿意相信今年和去年一切都不同的。
在作息时间表上,6:00p-7:00p是一个空档。晚饭前的预备与晚饭后的休整阶段。
吃过晚饭,总会听半个小时音乐,什么轻松来什么。找一些钢琴、竖琴、曼陀琳的小品,很不错的,那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
这一天放的是一首我非常喜欢的曲子Because You Loved Me(因为我爱你),很伤感,低低细诉。

For all those you stood by me
for all the truth you made me see
for all the joy you brought to me life
for all the wrong you made right
(因为你在我身旁,所有时候
因为你让我明白,所有真挚
因为你带给我的生活,所有快乐
因为你让所有错误,成为正确)

突然,这首熟悉的歌曲打中了我,我实在忍不住了。这一切的一切是为什么,我痛苦,我需要快乐,为什么我永远都是错的,做什么事都不会有好结果……我在哭,音乐声中,我知道每一个忧郁的音符唱着我怎能忘记我怎能忘记……它们明白我,我不想过下去了,反正怎么走我都是错的,让我化成灰撒入大海吧,让我自由吧……
我一边哭,一边在心里把所有苦水往外倒,想不出安抚自己的话,也恨死自己,拼命呕自己,哭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好。
我又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在哭,只能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握住双拳,撕心裂肺地想大喊,可又不敢出声,痛苦就越压越重,击冷了我,我知道,自己不坚强,向生活向压力妥协了,对,我失败了,随你们怎么想,我再也不要去考大学了……
好一会儿,音乐声仍在响,想来没人注意到我的反常,心里平静了许多。又觉得自己眼泪鼻涕浪费了一大堆手纸,挺不好意思,冲出厕所,走了出来,感觉像暴风雨后恢复宁静的海面,什么也没有……
这时候,有一种快感。第二天眼睛是非肿不可,好倒霉,要让人看见了。
7:00p了,乱糟糟的一切都要散场了,重新坐回书桌前,像无数个夜晚一样狂读、狂写,并没有什么改变,连感情也要按作息时间进行。真可悲,真压抑。
我想,每个人真的都是海,美丽得没有人能够明白。


第八章?四月


我得了运动狂想症了。只要看到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心里妒嫉得快要冒火了。好久没有上体育课,好久没有摸到篮球,真是不舒服。
其实我本是特别不喜欢运动的人。原因很简单,体育运动不用脑子,使蛮力,看起来笨笨的;我又是天生缺乏运动细胞的人,从小学开始,只要一有投掷活动,垒球也好、铅球也好,老师都会认真警告我:“小心不要砸了自己的脚!”同学们都以看我投掷作为体育课上放松心情的机会,我一投掷,就乐得大家直笑。吴闽学着体育老师的话说:“动作不协调。”她示范了几次,除了让同学们笑得更奔放之外,什么效果也没有。我真是笨中之笨了。
体育课不因为我不喜欢就停止。久而久之,也习惯了总找空儿运动运动。过去的同班同组的几位女生还曾经放假一起出去打半场篮球,大家水平半斤八两,图个穷开心,所以热火朝天,对篮球有了心理上的“成就体验”,越打越喜欢。
现在很久不摸球,想念得一塌糊涂,很想抢个球来,哪怕拍一拍也好。市质检,即福州市高中毕业班质量检验结束了。一路上,我和葛平、巩晴讨论刚刚考完的英语试题。学生对考题的忘记都是一流的。别说才考完的考题讲起来历历在目,就算十年后再问当年的高考考题,仍然会对答如流,评点中肯。
走出操场,看到地上新用粉笔画的一条条横线。一望就知道,就是某年级考立定跳远用的。这时,我心中对飞跃的渴望被唤醒了,对体育课的怀念都复苏了……没有这么夸张,但总而言之,我就是想跳。
我站到粉笔画的起跳线上,非常高兴地向前一跳,叭叽,狠狠地摔在地上。
葛平和巩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狗啃泥”吓得楞了一下,然后相当夸张地大笑。
我挣扎着站起来,膝盖好痛,想来已经“皮开肉绽”了,很狼狈,所以挺不好意思。
她俩问:“怎么样,有没伤着?”我只是摇头。
回到家,一掀裤管,发现情况果然不妙。好在穿长裤,不用向谁做汇报了。
所谓说操场失意、考场得意大概是这个样子。市质检的成绩让我自己都不服不行。照这成绩、照这发展形势,上重点高校是拿得稳的了。努力、再努力,也许真能让我考上北师大呢。命运之所以让我念“高四”,也许是不忍看到我这种一代英才沦落到差差的专科学校去吧?哈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我的得意向来只能保持三分钟热度。这一回,一样很快就破坏了。


破坏我的好心情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最后发试卷的是历史科,班上发考卷向来传来接去,弄得“烟花烟花满天飞”。这个人把试卷递到我面前:“你的历史考卷,考得很好啊。”我抬头看到竟是不认识的人,脑子中就没有放开正在做的英语,只说了声“谢谢”。
“你做的是什么?潇潇……你做的是什么?”
我一惊,他怎么还站在那儿?我心里想“关你什么事”,嘴里却客气回答:“《英语阅读训练》。”
“哪买的?”
还有完没完?我的好心情像满天烟花一样瞬间“憔悴”了。吵得我一个句子看三遍还不明白什么意思。
“不是买的,高三发的。”
“帮我买一本。”
好像谁早先买了他似的。我不耐烦地说:“呵……我帮你向过去同学借一本得了。”
这么地,才把这位不明身份的人打发走了。
“师傅,他是你的同学呀?”巩晴问。不知搭错哪根筋,巩晴总是称我师傅,并且把“师傅”叫得很顺口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不认得呢。”
“哟,你好出名,谁都认得你--包括你不认识的。”
“那当然。”话一出口觉得不妙,我传染上伍文光的毛病了,自吹。
“咦,第一次看到你不是好声好气的。”
“这让你看对了。我对一个口音难听的人天生有排斥感,难受得很……只对男生。”
“这又不是过错。”
“加上他说话的气质差,那个样子就是过错,看上去俗不可耐。”
“没那么糟吧?我觉得……还可以。”
“他把我这篇阅读打断三次了!有病啊!气死了。”
“哈哈……原来是这样,不愧是师傅……”
“我正在专心修炼呢。怎么样,是不是又得一招真传?”
“是,是啦。”巩晴点头如捣蒜。
我是言而有信的人,当天晚上就打电话借到一本《英语阅读练习》。第二天,巩晴帮我找到他递给他的,因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对他的长相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这下我可是好心做了件大坏事。
从此以后,放学时就可以和他“不期而遇”。他非常认真地自我介绍:“我叫陈少华,学习好差的……”
别人都看着,我好尴尬,马上夺路而逃,像耗子逃避猫似的。
“陈少华”,跟哪个革命先烈还是跟哪个报纸上介绍过的被残害的打工妹同名?
之后,这位陈少华不知从Where(哪里)弄到了我家里电话,开始往我们家猛挂。放学后一到家就挂,半夜三更夜深人静也挂。起先还说几句《英语阅读练习》之类的话,后来就没边了,从焦点访读到美国(度度)之音、从到小食店吃肉骨头跟人吵架,有话没话都要来一大篇。更可恶的是还说《玫瑰之约》很好看,这是我最讨厌的电视节目,把爱情动机不纯的一些男女弄在一起,像超市货架上伪劣产品挑来挑去,几多无聊。奇怪的是,他根本就不是想和你交谈,而总是他自己说,说得你莫名其妙一头雾水,然后突然冒出一句:“浪费了这么多学习时间了,真是的。好,再见。”然后把电话放了。
天哪!我怎么如此不幸,谁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到晚上,就有一只灰几几的“蝙蝠”在窗外逡巡,带着粘乎乎的声音,还带着让人起腻的话题,在你最不防备的时候,扑到桌上来。
先是忍耐后来是忍无可忍。
我告诉老爸,我只接女生打来的电话,不接男的打来的电话。我很神经质,也许还得罪了无辜者。管不了这么多了,“高四”,只求清静,只求平平稳稳地度过。
不接电话还没完,他会出现在放学的路上,而且每次都发出“不期而遇”般的惊喜的嗓音。
接着,就是风言风语的增多。伍文光这小子竟然跟着瞎起哄,太可气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一辈子不敢对别人说“不”,这一次要勇敢一下,为自己考重点高校再造一级浮屠。

我相当满意自己的勇气,我逮住了个机会对陈少华说:“如果你没有与学习有关重要的事,就不要再打电话来了!都什么时候,讨厌死了,离我远点!”最后两句话,我已经预先练习了几遍,还算果断。
之后,这位就从我的眼界耳界中消失了。其实,我从没认真瞧过他,我这近视眼。以后即便再遇到此人,于我也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就这样,我经历了一个既没开始又没结尾还没什么情节的莫名其妙的故事。从此,晚上不用再听别人用带着福州腔还不时夹了脏字的不过脑子的无聊话了。我发现夜的宁静多可贵,有为之写诗作赋的冲动。还可以听听某些赏心悦耳的声音,比如BackstreetBoys(“后街男孩”演唱组)的歌声,崔永元带点京片儿粘粘的搞笑声……才知道好听的说话声音如金子一般珍贵--过去我怎么从来没注意过呢?
当我忘却了那个与打工妹相似的名字时,偶然听到伍文光和黄与又提起这个人,原来他们是早就认识的。
我早应该想到我的电话如何落入“敌手”!
据说这位陈某竟是某个差差的中学的班长,高考运气不坏,考了504分,进了一所地专,成为他听在那所中学惟一上榜的种子选手,也有望成为该校校史中的名人。常言道,鸭子嘴巴是扁的、兔子尾巴是短的,两年后他被地专学校给退了,学习成绩实在是跟不上。只有1米6的个子,什么工作都找不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所以只好再回头读中学的功课。
大家一致认定,他这回要想再考504分得烧香拜所有的佛了。要是安分守已,这等命运还是值得大家同情一回,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但他不说真话,隐瞒自己的“历史”,胡吹海吹,无耻极了。谁都看不起他,连成绩最差的那等学生也看不起他。人家差,自己认了,不像他那样装熊。
我是嗑瓜子嗑出了最臭的一只臭虫,多了一份对“高四”的憎恨。我又“佩服”了一阵伍文光,我的确不如他有那么多友情,把人家的家庭电话号码给这个给那个,连这种来路不明的人都不提防,全盘接受。
我想,我对人的态度也还算宽厚的,而这个陈少华是我第一次遇到浑身找不出一点优点的人。也许,被我面斥后再没有纠缠不休,是他惟一的优点。

临近报考时,政治科新增了一些时事的内容。这是惯例了,时事内容都得到这时才确定要增加哪些。更头疼的是历史科增加了文化科技史内容。过去,《世界近现代史》和《中国近现代史》中的文化科技史内容瞧都不用瞧的,捎带而过罢了。讨厌就讨厌在这些内容只能使蛮力硬记死背,不能通过理解、融会来记忆。
就比如1998是改革开放(度度)二十年,1999年是国庆五十周年,历史老师反复强调“一定要全部掌握”!“全部掌握”的重中之重、难中之难是新中国史中的文化科技建设成就。政治课也得考改革开放(度度)二十年、国庆五十周年,考的内容和要求不一样,不能搞混了。
那蓝老师家上历史实习课时,蓝老师一副“以不变应万变”的从容姿态。他教我们绘制一张中国地图,然后在上面标明所有新中国防大学文化科技成就以及时间。恍然,我觉得这是上地理课而不是历史课。过去地理果也要记铁矿在哪里、棉花在哪里、瀑布在哪里、大熊猫在哪里……历史跟地理的事也不能混。
地图画好了。看着图上密密麻麻的小点,硬着头皮记下:西昌,在这儿,第一颗人造卫星,什么时间发射;大亚湾,这儿,核电站,哪年哪年建成……
几天下来,头昏眼花。周末看电视散散心,天气预报时电视屏幕上出现中国地图,猛地有一种脑血管要迸裂的感觉。播音员拿着教鞭指来指去,让人心里战战兢兢:她指的那地儿出产了什么……不,不是地理……那地儿在新中国史上有什么科技建设成就?降雨的那块,有油田吗?出太阳的那块,有原子(度度)弹吗?电视播出香港、澳门地区天气--香港、澳门有什么科技成就?不对!新中国没它们什么事。香港、澳门回归有什么重大历史意义--这是政治时事的问题,不要扯到历史课上来!
憋足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把新中国的文化科技成就背了几遍,自己觉得该记的差不多都记下了,冷不丁地看到一道题,牛胰岛素的合成时间!上帝圣母观音玛利亚,我忘了,没有标在地图上。怎么会遗漏掉呢?还有其它被我遗漏掉的吗?细查了一遍,原来牛胰岛素只有合成时间,没有地点,在地图上表现不出来。此乃“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能完全否定蓝老师的地图记忆法。
这一慌乱之下,把原来已经记住的内容给吓到爪哇国去了!油田在哪里?电站在哪里?原子(度度)弹在哪里?叫天不应、喊地不灵。
从头再读了一遍、背了一遍,什么都找到了,牛胰岛素合成时间也有了。可惜后来任何一次考试都不问起这些事,以至每回做完选择题总让我有点失落:“怎么不考牛胰岛素合成时间呢?”

第九章?五月

啊!来吧、亲爱的五月,
给树林穿上绿衣,
让我们在小河旁,
看紫罗兰开放……
这是舒伯特的一首歌曲,《五月》。我在初中合唱团时学会的,真的好美。
生活却不允许有丝毫浪漫主义情思,你得现实一点。现实主义甚至最好是“超级现实主义”。关于五月的树林、关于去看紫罗兰悄悄绽放的这类事,你最好认为自己听都没听说过。“那是什么事儿呀?”如果你能发出这种浑然不晓的疑问,你就可以顺利度过五月了。我们的五月绝对没有紫罗兰,堵塞着五月时间与空间的,只有“质检”。
省质检之所以被人看得重而又重,因为五月时节高考的信息已经像燕子一样,该来的都来了。省质检真正有点“模拟”,起码出卷的老师尽其所能在模拟考卷中体现今年高考的特点。省检之后,会有一个考生分数排名。到时候,能了解自己在全省学子中的名次,可以粗略估算出标准分,为填志愿做好准备。高三时的班主任对我们说,省质检是应届生状态最好的时候,照此推想,“高四”学生若能在这次考试中战胜应届生,到了高考,“高四”生有临场经验和心理上的优势,“成功”二字就等着你了。
这天上午省质检考完最后一科,下午有半天假,我竟高兴得像过年似的。
这半天,我决定真的疯一下。看电影是巨大的乐趣,可这一年,《花木兰》没看,《拯救大兵瑞恩》没看,连Spicegirls(“辣妹”演唱组)的MTV都没看,亏大了。现在有了半天时间,我可以用来了解除了“高四”外,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故事在发生。于是,我选了一部影碟《一个也不能少》,张艺谋的新作。
讲的是张下一个13岁的女孩,在山沟里的小学当代课老师的故事,张艺谋很有点天才,张艺谋一定又启用了拍《活着》时用的作曲家,弄了一段二胡忧忧伤伤的,时不时地把这段曲子奏起来煽情,结果主餐哭得眼泪鼻涕的,大失淑女风范。
看完了以后,却隐隐有点惘然。有许多孩子为上不了学而痛苦,又有很多孩子因为上学而痛苦。若按两相权衡取其轻的道理,一个人只活一生,应该快快乐乐地度过,所以还是不要上学来得快乐。你瞧疯子成天多快乐。
这一想,明白我这半天很快乐,很接近于疯子。如果不想当疯子,这半天也要用来背书。《一个也不能少》片尾字幕还没演完,眼泪还淌在脸上,我就开始考虑要做哪一科的“三十天冲刺”模拟考卷了。一想到模拟考卷,眼泪就没了。
省质检的成绩不错!算了一下大概的综合分,再折算成标准分,不低于710分。这个分数稳上重点!即使高考时有个别科目发挥得不理想,也能达到重点线。
我想,这回一定要实现自己“放飞”的理想。不管是不是北师大,不管是不是北京,只要能去远行,能去体验一种不同的生活,也就一生无憾了。


五月,真的是快乐的。我的生日就在五月暮暮潇潇细雨里。
天啦,我的十九岁过去了,我已经二十岁了?!我上小学晚了一年,因为当了一辈子教师的奶奶认定年纪大些上学好。再加上“高四”又浪费一年的生命,廉颇老矣!
二十岁听上去就是个大人了,十九岁还是个孩子。生日前夜,我就要从baby变成一个大人。这一夜心里祈祷着,让丑小鸭变成白天鹅,让灰姑娘变成公主,让青蛙变成王子,让一切一切一切变成美好吧!
从小学起,每次生日都有同学一起过。高一那年,我告诉奶奶说,有几个同学要来过我的生日。按惯例,奶奶准备了菜肴,老爸准备了饮料糕点,准备得挺充足的。我也没料到,一下子差不多来了半个班同学。好热闹,好开心,好有面子。
今年的生日一个人过,冷冷清清,心里一阵阵不好受。不敢回忆过去曾经有朋友、歌声、快乐的生日。心中早已渗入了一种冰凉的感觉。希望能考好,希望能上重点学校,为了这个愿望,别说冷冷清清过二十岁生日,就算从此以后每个生日都冷冷清清度过,我也愿意。
生日前后,收到远方老朋友寄来的礼物时,让我心中突然被触动了一下,似乎看到了别的一种意义。看着眼前的包裹,心中的感激在一阵凄楚中飘零。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大了、成熟了,我真真切切感觉到的是——我变了,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很陌生,陌生到有点害怕的人。我甚至想到,如果这次高考失败,活都活不下去了,又拿什么来享受友情?
我强制自己,不要让灰涩的感觉占据太多的心灵空间,虽然它是发自真心的。我要为十九岁的最后一天准备一份厚礼——快乐!毕竟我已经度过了十九年的日子,仅此,就说明我坚强。
感谢双子座的双重性格,快乐、热情、开朗的我出现在十九的最后一天的最后几个小时中。
二十岁终于来到了。早上醒来,看看镜子,是不是有什么变化?很可惜,看上去只是又老了一点。生日的烛光中,我该许愿。许什么愿呢?合上双眼,一个强烈的声音在胸中喊:“我要自由,我要自由……”
此刻,“自由”成为我最渴求的心愿。考大学的事却被忘却了。人的潜意识是深不可测的。自由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
这不是我。我从严就被人认为是很听话、很懂事的,还特别理智的……是的,我不应该乱想,还是应该许个愿,愿自己考上重点大学,这比任何思想都重要。我又闭上眼,双手合十,想很正而八经地来一回许愿,但心中又一次喷出一个奇怪的声音:“我要自由,我要自由……”
我觉得,二十岁时,我疯了。


第十章?六月

探出手去,已能触到夏的空气。
记得“高四”刚刚开课不久,已是白雾节气了。我安慰自己,天一热起来,高考就到了,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天气果然热了起来,给疲倦得麻木了的人一个信息:一切真的就要结束了,再挺一下。
天气一开始热,人们就变得笨笨的,脑子里像煮八宝粥一样,人一糊涂就把过去记住的东西全忘掉的恐慌感越来越强。
连电脑网络中的数学化时代精英分子也变得笨笨的。有个留学生网站连篇累牍地讨论《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芙蓉花神是“木”芙蓉还是“水”芙蓉,真是无聊。本来我想看看BBS上有什么精彩的讨论,见识痞子葵(网络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作者)式的人物,让自己能多一点灵气,结果,看来看去,胡话一堆。
“高四”同学都变得笨笨的,头脑转速每秒起码慢了一百圈。我经常觉得头脑很迟钝、学习效率很低。瞎着急起来,结果越焦急越迟钝,很简单的题想了好半天。
伍文光的表现尤为明显。一天放学路上,我看他掏钱给抱住他的腿的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而其他人都在一定距离外掩嘴偷笑。那个小女孩拿了钱就跑,伍文光满脸怪怪的表情,弄得我不能不好奇上前“慰问”。
伍文光说:“一个小乞丐,抱着我的腿不松手。”
“你给她那么多钱?”我实在有点佩服这种向来小气的人今天为何这样大方。
“一块四!我都心疼死了。”
“没看出来,你很有爱心。”所有人都围上来表达敬佩之情。
“哪里。你们不知道,我长这么大了,还没有被一个女孩子这样紧紧地抱住过呢。”
我们一面不能不惊叫:恶心、肉麻,一面笑得七颠八倒。
这时黄与变得笨中之笨,走上前去,拉着文光的手臂,捏着嗓子,装着小女孩的声音嗲嗲地说:“哥哥,我也要钱钱!我也要钱钱!”
伍文光甩开他的手,用一种遇到蟑螂的眼神看着他说:“别低级了,你。复印作业的一块四毛被弄走了,要向你借钱呢。”
一听到“借钱”二字,大家就作鸟雀散了。
路上,常常传来这样的歌声:“最近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啊。
填志愿是学生与家长间矛盾关系的一场大曝光。家长的专制倾向和孩子天生叛逆的必然冲突。
“家长”是相当有趣的群体,对孩子比对自己认真苛刻,要孩子看他们认为该看的影视剧和书,要孩子听他们认为好听的歌曲,要孩子重视他们认为要重视的科目。到了填志愿,该报什么学校这等大事那更要照他们的主意办。
个性受压抑的孩子们与家长之间的斗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就像游戏节目,打过了一版还有翻版。有的孩子已经GameOver(游戏结束)了,有的拖着剩下的几滴血继续战斗。
去年填志愿时,班上同学与家长大搏斗的事例记忆犹新。“高四”同学们说起填报志愿,要么是GameOver久矣,家长怎么填就怎么填,要么就是爆发了第X次家庭大战,一吵二闹三上吊,最后也是个Game Over。
等志愿表都填完了,交到招生办去了,左想不对劲、右想不对头,落到哪个志愿都让人觉得这一年又白忙活了一场,所以哭了好几回,“桃子眼”了几天,又回到了原来的相发源地上去了:只要能上大学就好,只要不再复读,干什么都行,所以倒想到了自己这样填志愿的几个好处,也就感觉良好了。
然后朦朦胧胧的大学梦有了具体的目标,又多了点精神,参加听力会考和校模拟考。
校模拟考后,我的作文被老师点名表扬,成为内定范文,令我又了不得了一下。心想,从小学一直到“高四”,我的作文都当范文,高中学校作文比赛,奖是稳拿的,在《作文通讯》和小报刊上发表文章也并不很在意。说不定我是命中洽谈室要上中文系,好兆头,好兆头!
6月21日开始,放温书假。历史补习也早结束了。三个多星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高四”所有的故事都结束了。跟巩晴、葛平几个分手。这一分手,注定着我们很难再有机会见面了,但大家像平日放学似的,一招手就各奔东西了。这个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


最后一轮的复习只是看看重点,把几次模拟卷拿出来挑难题重做一遍。老师交代多休息。老同学从祖国各地打来电话,也都只一句话:别读了,休息,每天做几道模拟题,别让自己对考试的感觉生疏了也就对了。
新的难题是衣食住行。全家人表情一片肃穆,全都被难住了。
关于吃的,海鲜怕坏肚子、肉食怕消化不好太油腻、素食又怕营养不足。
关于住的,房间开空调,怕到了考上太热反而不适应,影响发挥。不开空调,怕中署,怕休息不好,怕最后阶段复习体力消耗太大。
关于行,骑自行车还是打的、还是乘公共汽车?今年文科考场在一中,离我家稍远。骑自行车路上太挤,要经过几道全市最拥挤的路口,万一交通阻塞,扛着车跑都来不及;打的,会不会晕车,要不要绕道,的士能不能开到一中门口?乘汽车,几分钟一班车,准点不准点?8路车站在南街,离一中远但车上宽敞;801车站离一中近,但车上比较挤,车次间隔时间长;65路小巴既近又宽,私人承包的小巴让人不放心,怎么个不放心也说不出来……
关于休息,可以看看电视,看我喜欢的,认为轻松的,老爸向来认为“把人看傻了”,看老爸认为我该看的,让我觉得很累,还不如不看。
反正跟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改革开放一样,一步一步,没有现成经验和成功的先例。去年高考的先例,都是反面教训!一步一步摸索着慢慢前进。今天这样,明天那样,天天讨论,还没等把衣食住行讨论个明白,考试也就要开始了。
温书假期间所有精力被炎热和一些鸡毛蒜皮烦事给耗光了,心里想着快点考完算了,免得再受这样无休无止的折磨了。
这是很恨高考也是最向往高考的时候。
朋友们来电话鼓舞预祝胜利,我很高兴地说:“很好,不紧张。信心满有的。”这些话说了一年了,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反正说也说习惯了,到底自己真的怎样,心里没数了。一段时间来的信心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恍恍惚惚,心里矛盾极了。说不清楚。
有一个过去的同学在电话上问我一个很“秀逗”的问题:“都说没有经历过高考是一个人一生中的遣憾,你经历两次高考是什么感觉?”
我恨不得撕了她,哼,你自己来试试看!
每天起床后,上午盼下午、下午盼晚上、晚上盼第二天快点来……什么理想、希望、未来,统统都不要了,只希望快考完,快点!

第十一章?七月

黑夜降临了。
我很喜欢蒙克的作品,尤其是《呐喊》。我认为人类这个动物种群诞生以来最原始、发自内心的恐惧是很难传达给他人的,而这幅作品正是告诉你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恐惧。
它,藏在你内心很深很深的底层,有一天,你会知道。
真的很害怕。
那是在7月6日,也就是高(度度)考前一天的晚上。躺在床上,深呼吸,准备快快进入睡眠以使明天的考试有个好的开端。
但只要我一想到要快点睡,害怕睡不着的念头就冲出了心口。几次,都被“睡不着怎么办”给吓得异常清醒。怎么办,十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给自己说话、心里唱一支歌,都挡不住一个声音:“我睡不着了!”
一捏手心已经是一把冷汗。干脆坐起来,抱着双膝,抖抖颤颤,眼神——我相信——和《呐喊》中的一模一样了。
“高四”……失败……很多可怕的念头乘虚而入……
听到爸爸的脚步声,真的像要抓住救命草一样,但又不敢喊,怕爷爷奶奶大家跟着紧张……那这一夜不要睡了。
最后,终于憋不住了,深深的恐惧,再不喊我就要被自己吓死了,于是我把老爸喊来:“你在我床前坐一会儿,你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住。”这样,让我觉得平静一点,慢慢觉得有倦意了……
老爸握住我的手,一时稍紧,一时稍松。他一定在考虑,要不要放开。这样紧握着,当然也是睡不着的。
老爸说,他总不能这样握三个晚上呀。老爸出个主意,让我睡到他房间的床上,他铺张席子在床前,在我睁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就不管适不适应了,开空调凉一些有助心情平静,还让我喝半杯牛奶、吞两片谷维素。
也许是折腾够了,也许是真觉得有点安全感了,很快就入睡了。
从出生以来,我所能记得的第一次怕黑,第一次怕独自在一个房间里。第一次感觉到那种巨大的恐惧。

第二天进了考场倒是挺有激(度度)情,特别是看到“假如记忆可以移植”这样的作文命题,特对胃口,海阔天空大吹一气,带动各门的好情绪。
三天下来,一切正常。同考室有一个男生,第一场考就是又吐、又晕倒。想起小学考初中时,我们班上也有女生晕倒抬出考场。这个男生,考场座位在后排,我不知道他个子壮不壮,怎么跟小女生似的,经不起这一紧张。我忘了自己害怕得睡不着的丑态,心里小小鄙视了他一下:太不坚强了。
最后一科考的是英语,自我感觉是良好不得了。出了考场,骑着车悠忽悠忽,街旁传来“快乐有罪,怎么有罪……”的歌声中,像梦一样。
总算考完了!一切都像黑夜过后喷薄而出的黎明,太美好了。
这个中午,兴奋达过度,喝了很多水,一口饭也吃不下。很累,睡不着。塞着耳机,排萧的音乐太优雅、宁静,一时我竟无法进入那非常熟的境界。换一张碟子,流动的劲歌热舞,随着“Everyway I go, Every Smile Isee……”(我走的每一程,我看到的每一个微笑……)的狂叫,非常快乐了一气。
晚上,更是要慰劳自己了,太久没有看闲书了,来一本“网络发烧爱情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这小说太好看,老爸从网上下载,几个月以来我只看个开头,不敢浪费时间。后来老爸买了一套网络文学丛书,有这篇小说,说好考完后看的。轻舞飞扬的故事弄得我本来就丰富的泪腺大受刺激,一会因为好玩、一会因为感动,泪雨滂沱。
我坐在地上,大声地哭、大声叫道:“真的好好看!你不觉得吗?”
老爸被我这一招给镇住了。他没词了,只说:“傻冒”。
真的很高兴,考完了。每一口呼吸都是甜的。
第二天,所有的考卷和标准答(度度)案都在报纸上刊登出来了。手握着被汗水浸得滑滑的笔,颤抖地对答(度度)案。对了一遍之后,舒了口气,一切果然发挥正常,历史科发挥超常、比平时的模拟考正确率更高,一年的辛勤总算没有白费。
我和刘小菲通了几次电话,考试情况感觉差不多,可以放心一点吧。
彻底的放松仅仅保持了一个晚上。成绩未正式公布之前,心总是悬着。找了许多书,翻来翻去却不知所云。什么事也都做不下去,又是难熬的日子。
我是谁,我是什么样的人?对一个学生而言,身份的惟一标志就是分数。当你考577分时,577就是你的耻辱的名字。若你考到800,800就是你骄人的身份。分数就是学生的服装。577是破产烂裳,穿着“577”,脸上再一笑,人家就知道你要伸手求乞了。800是昂贵的名牌时装,一般人连摸都不敢摸。穿得上“800”,可以俯瞰世界,所见到的都是羡慕和恭维的媚笑。


不是吗,除了分数,我们剩下什么?
从小上学,进的都是名牌学校。这说明我的考试得分很高。上中学,福三中顺利成为了我的“注册商标”,家人可以为之自豪,我可以为之抬头挺胸,别人总会啧啧赞叹。
而去年高考失败让我失去了所有光芒。连我也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我渴望重新找回我自己,能够上重点高校。那时,当我想到“我”时,才有一个真实可说的名称:“重点高校学生”。不然,我还能是什么?也许只是垃圾,也许只是秋天里你发出的偶尔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想,这些日子里大多数高考考生和我一样,在这座炎热而窒闷的城市中,茫然地等待,等待着不可预知的未来。
我只有一点坦然,坦然得很可笑。我不再怕家里人不要我了。小时候,我最怕考不好,考不上重点学校,家里人就不要我了。现在我是成年人,到哪儿打工都可以,我能够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去看尽所有生命应该经历的路程。哈哈哈……
《还珠格格》在榕城“火爆登场”。每天屏幕上假哭假笑闹成一窝蜂。琼瑶的片子看着不用动脑子,想休息或想心事的时候,你可以看它。
但我好羡慕小燕子。她可以没有学问,没有深度,没有这个没有那个,可有人爱她,爱的是真真切切的她。试想小燕子考大学,百分之一百考不上的,可大家仍然会爱她,因为大家爱她并不是爱她所在的大学。
现实中就没这么美的事。“高四”班上的同学都是高考的失败者,都没有身份了,因此和家里人就矛盾重重。许多家长到邝老师那儿又哭又闹,告(度度)状骂人,或是隔三差五打电话去问孩子的情况。他们因为孩子没考上大学而抱怨孩子,不再信任孩子,这又对孩子的未来有什么积极作用呢?他们真傻,我相信,如果能有一个家长曾对孩子说过“只要你努力,不管上没上大学我都会爱你”,那么,世界上将少一个自我压抑的人,多一个像阳光一样明媚的孩子。
羡慕归羡慕,真的要想的是自己的前途问题。想来想去,没有知道分数之前,所有的如果都只是如果。
7月24日那天,本是可以通过声讯电话查询成绩了,可是又通知推迟到25日晚8:00。大家一定都记着去年的24日,那是我们知道成绩的日子。对我来说,是一个世界失去色彩的日子。24日这天,不停地有同学打来电话,我心烦意乱,顺口都说:“知道成绩一定马上告诉你。”后来也不记得向谁承诺过要回话。
25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总在想一些话,却是一团糟什么头绪也没有。只好对着电视机发楞。
傍晚6:00左右,一位先查到消息的灵通人士打一籽电话,老爸接电话,一边说:“好,我记一下。”
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好,谢谢。”
我心里一沉,坏了。
596分。我一听,断然说:“弄错了,少了100分!”然后恍恍惚惚。老爸望了我说:“那就等电话查询再问问看。”
去年的本科线600分……我不敢想。
有一点我确定,就是不再读了。再读一年,明年到疯人院去看我吧!
想到这里,心里有一点踏实。听天由命吧。
一家人坐在客厅上,盯着电视屏幕,何炅、李湘、广告,何炅、李湘、广告……
8:00前后,查询热线暴满,怎么也打不通,着急地一遍又一遍按重拨键,一遍又一遍听忙音“嘟嘟”声。我的心里在想,安眠药能弄到吗,安眠药只要25片就能“搞定”!
终于接通了生死热线,话筒那头传出“语文……政治……总分596,百分比85……”
我很平静地坐回电视机前,问:“是对的,怎么办?”
大家都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一个电话铃尖声叫起。一位消息灵通人士通知,今年本科线在587分上下……
一切都完了,辛苦,汗水,希望……听到本科分数线后,我放声大哭。谁来偿还我这一切,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
爸爸叫我不要哭了,奶奶有高血压,我乱哭她要吓得住院了。可是我忍不住了,恨不能跪下求他们让我哭一哭,真的无法忍住。

对不起,完了。得到爸爸一个保证,不管去什么学校,都不会让我再多读了。
“高四”就此结束。后来我接到了福建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要翻开另一页人生了。
从公布成绩,到被福建师大录取,这中间经过了整整一个月,其中有洛查丹马斯预言地球要爆炸的8月18日。三年前的8月18日傍晚,我和老爸站在天安门前。那天北(度度)京风好大。老爸问,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吗?毛主席检阅红卫兵三十周年。我觉得他在说着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这一个月是一部惊险恐怖小说,老爸和福建师范大学的教授们后来这样告诉我。他们说,招生录取的过程,可以写成一部小说,非常非常精彩的。
我的分数够福建师大录取,我不知道其中又经历了什么样的“精彩”,我只知道,接到录取消息的那天中午,老爸开始吞阿替洛尔片。不是阿芙乐尔,是阿替洛尔,治心脏病的药。接到的录取消息后一个小时,老爸心脏病发作。
那一个月的事,留着下一部写续篇吧。

几天后,在一位福建师大教授的家时里,听说了一件事。教授说,去年当我决定上“高四”时,他不把这件事告诉我老爸,现在可以说了:
一个福建师大附中的女生,学校保送她上北(度度)京邮电学院,她放弃保送,想考北大,结果烤糊了。这只是开头。她回附中重读一年,第二年考得更差。这还没完。再读第三年,落到大专线。她还准备再考,大家劝她别考了,不是因为她成绩上不去,而是因为无论在哪个班上她的成绩总稳拿第一。三年拼搏,平时总得第一,进了高考考场,就没戏。
从保送北邮开始,来回读了三年,最后进大专。如果去年我就知道这则“故事”,我还有信心上“高四”吗?

陆陆续续,“高四”同学的“战况”传来。
伍文光上一所私立大学。他说,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哭了。除了笑容外,第一次听说他会有其它表情。
几天后,他又快乐了起来,打电话来探问消息,又告知了许多其他人的消息。也许他用一种快乐的假面隐藏了真实的自我,久而久之,快乐倒成为他的形象。有些精神病人,脸上整天都是笑着的。伍文光真的脱离悲伤了吗?
刘小菲考得不好,她不打电话来就说明她没考好。我也不敢给她挂电话。最后,得知她跟伍文光一样上了那所私立大学,是议价生,交几万块钱。去年她已经被这所学校录取,是够分的录取,不是议价,不用交那几万。继续奋斗一年,分数掉下来了,又多交了几万,进的还是这所学校。我忘不了她在“高四”一年里的镇定自若,忘不了她每次考试跟我争当英雄还是当猪时铆着劲不动声色的样子。
黄与去了什么学校,不知道,也许什么学校也没上。听说有几个自费读一年英语强化班,然后自费去加拿大求学,不清楚黄与在不在其中。
巩晴上了一个大专,挺高兴,但仍谦虚地说:“对不起师傅教导,没上本科。”弄得我倒好惭愧。
葛平回永泰去了。
陈艳准备换一个学校再读。该叫“高五”了吧?
王忆拓进了福建师大音乐系,和我成了校友。我给他挂电话,听到他含含糊糊的声音,全没有他在台上演奏时的风度。
邝老师说,这一届“高四”班升学率不低,将近一分之一上本科,比福州二类学校都强。但他没说,其中有十多个是艺术类,上本科线的有些只挨个边,被私立大学和大专学校录取。有一两个进了厦门大学,邝老师说起名字来我不认识,在“高四”班上从从听说过的。考试窜一窜上去的,每年都会有。
邝老师说,新的“高四”班,报名的人数爆满。
“高四”,又迎来另一些带着失落与痛苦、也带着希望与憧憬的新生,又迎来另一些喜怒哀乐的故事和另一些无法预计的结局。
“高四”,在被遗忘了的学校一角继续着。
“高四”生们,走好!
(END)


林潇潇,笔名:潇潇。1979年出生。经历过第一次高考的失败,复读一年后考入福建师范大学。入学前用七天时间完成了四万字的中篇小说《“高四”(度度)学生》。期间,先在“中国网络文学大赛”中被淘汰出局,后在《小说家》上头题发表,《小说月报》予以转载,中央电视台六频道签约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本。并由作者扩写成20万字的长篇小说,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该小说系其处女作。

2000级广播电视新闻学专业毕业生,现为福建省广播影视集团记者、编导。其中篇小说《“高四”(度度)学生》(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荣获《小说月报》第9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非常大眼睛》由福建少儿出版社出版。工作后在福建电视台制作过多部电视作品。2003年获得中国教版书评一等奖。获得福建省黄长咸文学基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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