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婚2》--连载3 藏婚2

《藏婚2》

藏婚(第五章) 好好(1)

天天笑嘻嘻地接过顺便在莲脸上亲了一下。

“莲,你对付天天还真有一套。”我说。平时我要让天天不吃巧克力而吃水果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莲却可以轻松办到。

进入寺庙还不到六点,黑漆漆的寺里僧人不停穿梭往来。深深的巷道里极窄,大伙都屏声敛气,我们就像在比赛走路一样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不时从某间房里传来低低的念经声,每个人都安静下来了,虔诚的感觉不自觉地就充满了心间。

展佛的地方在寺外西北山坡上,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直奔那里。

我们跟着嘉措穿行在迷宫一样的巷道里,他要带我们去找一个在寺里当僧人的朋友。因为莲和一航要拍释迦牟尼佛抬出殿堂的情景,他朋友的房顶是绝佳的位置。

哲蚌寺平时来得极少,有限的几次都像游玩而不像拜佛。平时转经我们更多的时候去八廓街或者布达拉宫,无他,只是习惯了。重大节日时才会跟着本地人来哲蚌寺或是色拉寺走一趟。

走在这些深深的巷道里,心里格外宁静。小时候奶奶就说我有佛缘,别的小孩听阿妈哼着牧歌入睡,我却要奶奶念经才能睡觉。想起山洞里修行的时候,清苦寂寞却也安然。同修的人每天清早拿了糌粑喂雪鸡,每个傍晚相约看日落。没有时间的概念,今天和明天是同样的日子。如果没有牵挂没有惦记,我宁愿过那样的生活。

到了嘉措的朋友家,扎巴很热情,端出酸奶、干果招待我们。大伙帮着莲和一航把相机架到楼顶上,扎西和朗结铺了塑料布,俩人玩起了打色子的游戏。

“你俩别把屋顶打漏了啊!”莲白了他们一眼,说:“我要下去唱歌,你们谁去?”

莲说的唱歌就是撒尿的意思,我们在野外常这么说。“我陪你去吧,免得你被抢了。”

“算了,你还是陪着你的心肝宝贝吧,央宗,你陪我去好不好?”

央宗答应一声,跟在莲后边下楼去了。

看着她们出了楼,往旁边的山石堆里而去,我大声喊:“喂,那边有男人哦。”

莲回头笑骂,“你个魔女,等会儿你来时看我不让他们拿望远镜看你。”

我做了个鬼脸,哈哈大笑。回头见嘉措抱了天天在莲的相机前正教他怎么看,笑了。每次看到天天跟家长在一起,心里总会升起莫名其妙的感动来。嘉措和天天,没有血缘关系却建立起了亲父子般的感情。对此,我感谢佛祖,感谢家长,是他无私的爱接纳了天天,把他当宝贝一样呵护着。

时间还早,我走到屋顶的边上,伸展了一下腰背,任风拂了长发向后飞扬。远处的拉萨笼罩在淡蓝色的薄雾中,布达拉宫若隐若现。天上还是阴云密布着,但愿今天是个大晴天。展佛啊,如此盛大的宗教活动当然得有阳光的支撑。我凝视着远处层层叠叠的群山,想起了老家,树叶开始黄了吧?山顶开始积雪了吧?草场上呢?牧人的火炉升起来了吗?想来是应该升起来了,一个冬天那火就不再灭,外面雪花飘飘的时候,男人们回来,弹去身上的雪花,围着火炉,偶尔还把干肉烤一烤,再接过女人递上的酒,那才是最惬意的时候啊!

“又在想你的草原?”不知何时,莲走到了我身边。

“这么久?”我说。回头看见央宗走到嘉措身边,接过天天抱着正逗她。“真想家了。莲,这个时候,老家的菌子都干了。”

“咱们去的时候带些罐头。”她说,“卓一航从部队里搞了好多罐头呢。”

“嗯,要是阿妈还活着该多好啊,她最爱吃部队的罐头炖菌子的。”

“卓嘎,别想那些了,都已经过去了。你阿妈现在总算是能跟她所爱的人在一起,咱们应该为她高兴啊!”

我叹了口气,低声说:“莲,我们难道只有等到死了才能跟所爱的人在一起吗?”

“卓嘎,别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这不是你一个人所能决定的。传承了千年的风俗习惯,某个人突然间要改变,当然会遭到很多阻力,不过慢慢来,我相信你们总有一天会打破那些禁忌,还心一个自由。”莲的声音很轻,却那么坚定有力。

“还心一个自由?”我默念着这句话,然后摇了摇头,突然开心地笑了。“莲,想不想听我唱歌?”

“唱月亮爬起来。”她立即眼瞪地老大地看我。

“什么月亮爬起来?说得这么难听。”我瞄着她说,“莲,你这什么记性啊?都跟你说好多遍了还记不住。”

“对对对,是太阳下山月亮爬上来。来吧,好久没听你唱歌了,想念啊!”她闭着眼摆出陶醉的样子说。

“好,给你唱这个。”我说,开心地笑了。转眼看去,山路弯弯曲曲,人流如潮般地向这里涌来,远处的城市轻烟缭绕,布达拉宫露出了金色的顶,黑沉沉的群山成了它最好的映衬。

太阳下去了

月亮爬上来

阿妈的织布机停了

阿爸的青稞酒香了

妹妹和她的牛羊

踩着白云回家了

就这么几句歌词,反反复复地唱着。见右边山坡上的人群突然齐刷刷地转了头向上看来,扎西和朗结也停止了游戏,蓉半蹲在朗结身边,卓一航和洛桑盘腿坐在边上,天天又坐在央宗腿上,在我的歌声响起后,大伙都停止了交谈。

我的歌声停了,山下的人依然仰着头,房顶上的人依然安静地坐着。

我收回目光往对面展佛的山坡扫去,视线停在一对亮晶晶的眸子上,突然有种特别熟悉的感觉,想看个仔细时,那对眼眸已经不在了。

藏婚(第五章) 好好(2)

女人的命运,波澜起伏间总是被情字缠绕着。我们的一生都在是与不是要与不要之间徘徊选择,同床共枕的这个人,希望他就是命定的真命天子,天亮时发现,熟悉而陌生着。如此一轮轮地寻找着,情感里迷惑,欲海里挣扎,最终蹉跎了的不只是容颜,还有我们千疮百孔的爱情。

归宿在哪里?何处可以安放我们的身心?放纵或是沉寂,都需要一个理由。如今的我,找不到这个理由。于是,离婚成了无可奈何的选择。

无论你的婚姻幸与不幸,走到离婚这个关口,对女人来说都是一种沉重的痛。过往不会被时间风干,结成的疤在风雨来临气候温润的时候总会隐隐作痛。

父母来了,姐姐也来了,甚至哥哥都带着两个小侄儿来了。目的不过是要我给明一个机会,所有人都说他只是一时糊涂,改了还是好丈夫嘛。

我冷静地笑,冷静地继续着生活,唯一的要求就是,在我没想好之前,明暂时住在客厅。

一周后,姐姐怀着一颗担忧的心走了;十天后,哥哥说好好别任性了就原谅他一次吧走了;一个月后,父母也叹着气走了。

明这个男人,我如果要求的不那么纯粹,我如果可以跟其他女人一样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拿钱回来就能维持家庭的稳定,那么日子是可以过下去的。问题是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我宁可过极苦极难的日子,也不要我身边的男人背转身去上别人的床还随时可能被我发现。是,这个世界高度透明,男人女人走在街上就可能因一个眼神而引出风花雪月的故事来,但是请记住,那样的风花雪月只能是地下的、只能是手机里的、只能是背着爱人的,别把暧昧的窗户纸捅破了,彼此不知才能扮演好命定的角色。如果天光明亮,任何的家庭都容不下第三者。对,我说的是家庭,而不是爱情。

不想费心去挽回明。对我来说,明不是个非要不可的男人,要了他只是因为他对我好,对孩子好,是一个能给我婚姻让我安静不再流浪的借口。现在他对我不好了,不能让我安静了,这样的男人还要他干吗?最瞧不起那些老公出轨了自己没错却低三下四装聋作哑讨好对方的女人,以为轻贱自己就能找回爱情,以为抹掉自己就能让男人想起你来。做梦吧,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会瞧得起丢掉自己女人的男人。

女人如不珍惜自己,还有哪个男人会珍惜你。

所谓的贤妻,不过是一个好老师而已,男人就像她的学生,穷尽心力培养出来,学生可以如鱼得水了,你的池塘便成了臭水沟,不知不觉间他游进了新的水域,贤妻就呼天抢地地哭喊男人没良心抛弃了陪他一路走过最艰难岁月的糟糠之妻。笑话,你都糟糠了难道还想男人泯灭本性陪你到老吗?换个方向思考一下,你又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所以,婚姻走到我和明这样的程度,最好的选择就是放手。

孩子未足一岁,当然得跟着我。我也离不开水儿,粉嘟嘟的一个女孩儿,无法想像她去叫别人妈挨别人训斥。

房子和存款留给了我,明搬去了公司。走的那天他抱着孩子亲了又亲,眼泪哗哗的。我也有些伤感,说你随时可以来看她就关了门,把婆婆和洁用过的被子等物用布毯包了,趁水儿睡着时下楼送给了街头要饭的。再花了一下午时间把屋子重新整理过,地板拖了两次。

晚上接到默默的短信,说她已经在拉萨,等着看雪顿节,欢迎*光临。

藏婚(第五章) 好好(3)

想想最近反正也没什么事,何不带水儿去拉萨呢?身心经此一劫已经伤痕累累,拉萨的紫外线是杀菌的良药。于是毅然让默默帮我在仙足岛租一个带家具朝阳的房间,我要带水儿去高原上晒太阳。

带了水儿,再次选择火车。

这次出行不一样了。过去总是一个人,一个包裹,独自在站台上,看着长长的铁轨想像着另一端的生活。现在的我,一个女人带着幼小的女儿上路,不为寻找,只为停止。

想过是不是把水儿送到父母那里,老人是乐意的,甚至还盼望着有个粉*嫩的小家伙陪在身边以娱晚年。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水儿,我最心爱的宝贝,也希望她能陪我上路。因为有她就有一份责任,就不至于离正路太远。

我是个无拘无束的人,之所以能让自己安安静静地在人流如潮的北京呆着,是因为“家庭”这两个字管住了我。现在没有这两个字的约束,我还是从前那个好好。

西藏是我魂牵梦萦想忘都忘不掉的地方。我不知道上辈子在这里发生了什么纠结缠绵的故事,让我今生再也放不下逃不开。上网,发现过去认识的那帮人一部分还在,便说了自己近期要去还带去一个天使时,所有人都发来睁着大眼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没有告诉莲,不想麻烦她,曾经给她找了不少的事,这次只是短暂的停留,想一个人安静地呆呆。

出发前的深夜,拿着手机坐在黑暗中,无意识地翻出那个电话号码,十一个数字在屏幕上闪着,就是没有按出去。这个号码他是不是还在用着?如用,打通了要说些什么?过去了的,真的还要找回吗?找回后又能如何呢?重新纠结重新痛苦?不,不想再来一次了。如果他不用这个号码了?那是不是表示他已经把过去忘得干干净净,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我再联系他。一个记不得你的男人,找他又有何益?我叹着气,心里患得患失,那十一个数字总在眼前跳。怕管不住自己一时冲动又陷进万劫不复的境地,我飞快地往下翻电话,想找个人聊聊天,哪怕就是聊明天的天气是不是阴天也好啊,只要能让我不再想他。

然后,卓一航三个字就跳了出来。想也没想就按了下去,低沉有磁性的声音传来,我像被火烫着一样按断了电话。我这是干什么呀?疯了吗?人家说不定早结婚了,说不定也有孩子了,你还记得的过去人家早扔在了风中。忘了吧,好好,别再沉浸于过去了。你有孩子你是一个女孩的妈了,别再奢求世上没有的东西,爱情,不过是文人墨客想出来哄骗无知少年玩的。

没有通知任何人接,独自抱着水儿,拖着简单的行李,出了柳梧车站,迎面而来的清凉空气啊,让我泪流满面。

我又来了。伤痕依旧,心却颤抖。

我是不是发贱,总是记得应该忘却的,不该忘却的却转身丢掉了。

喜欢不停行走的感觉。如果用爱情作为背景,那走过的路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悲欢。你想停下来,心却在不断地想念那个地方,就像永远的西藏,就像此时的我。

书上说时间是治伤的良药,一年两年三年,轮回之后,变的只是容颜,心事依旧。

唯一看不清的还是自己的心。

打了辆出租车直驶仙足岛,找到在网上事先租下的房子。还好,所有家具一应俱全。默默,过去在路上认识的朋友,事先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帮我买了必要的生活用品。见到水儿,她“哇”地大叫一声扑了过来,说好好玩,姐姐,给我玩一下嘛。

藏婚(第五章) 卓嘎(1)

去,这是玩的吗?我拍开她的魔手,把水儿放在床上,水儿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趴在她面前的默默。也许是遗传我的基因多些,水儿是个不怕生的孩子,谁都能抱她,跟谁都亲。

很快,水儿就在藏漂的圈圈里声名大噪。

“最小的漂”,这是他们赠送给水儿的。很贴切,她不到十一个月,确确实实是最小的漂了。

我原本以为带着水儿漂在拉萨,我会很难的,至少不能像过去那样自由自在,孩子要吃要喝要拉,足以耗掉一个女人的全部精力。实际生活却比想像得好了很多,没有孩子的“漂们”对水儿很好奇,睡醒后电话就会响个不停,一大半是好好,今天归我们玩水儿了啊,再不就是好好你去鬼混吧今天水儿让我们带。

当然,那帮哥哥姐姐会给她胡吃东西,有次居然给水儿喝了半杯啤酒,害得小家伙呼呼睡了一整天。我晕,从此严令,谁要是再给水儿喝酒,就别再见我们。

明时不时地打个电话过来,说想水儿问我们能不能回去?我说回去给你当第几个老婆?

他说好好别这样,我跟她真的没有关系了你原谅我吧仅此一次。

我笑着说被我抓到的仅此一次没有抓到的又有几次呢?然后说如果想孩子你可以来拉萨看她。

你在拉萨?她那么小你就带她去西藏,好好你太过分了。

孩子小就不能来拉萨是你规定的吗?我哈哈大笑,然后挂了电话,把他的手机设成了黑名单。不想接他的电话,分手了突然发现,我居然跟那个肥得如猪的男人生活过还生了水儿,实在恶心。女人啊,千万别因应付而结婚,那纸证书撕碎容易,想抹掉一个男人留给你的痕迹却难了。

别勉强、别迁就、别随意,宁缺也毋滥。

雪顿节的那天早上,跟一帮漂们约好早早出发,水儿还在梦中。给她穿了厚厚的毛衣,带了牛奶和尿不湿,希望这是她今生的第一个奇迹。哲蚌寺的山路弯弯曲曲,要爬过无数的大石才能到达展佛的山坡。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去看待这样的场面,成千上万的人涌向这个并不起眼的地方,只是想看一眼那个放大了几百倍的唐卡,难道大的佛祖和小的佛祖法力会不一样?然而还是喜欢人山人海聚集起来的气场,强大得足以让所有人屏气凝神。

顺着人流慢慢移动脚步,天空阴云密布,也不知今天有没有太阳。展佛台在寺外西头的山坡上。曾经来过两次,程序一样感受却不同。在谷底的小桥边碰到一位*上身三步一磕的苦修者,感慨良多。我相信匍匐于乱石林立山路上的他是记不起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为何如此的,伟大的精神力量已经让他超越了自己。现在还有多少人能为了自己的信仰放下一切如此表达虔诚的?在北京,在上海,在内地的所有大城市里,金钱就是信仰。没有终点的追求着金钱的脚步、没有满足地享受肉体的*,事过之后呢?空虚寂寞难道不是我们自寻的吗?

冷静时如无人区的湖,*时如刮过草原的风。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常常会为路边的野花流泪,也会为镜中的自己悲伤。就像此时此刻,我和水儿走在万人之中,莫名地孤独起来。

这个世界是我的吗?身边虔诚的朝圣者,前后看热闹的藏漂,我属于哪一个群体?我的生命应该安放在什么样的高度?

我是个迷失了自己的人,我想找回自己,不过至今我还没找到自己。所以,我需要不停地行走。

高亢嘹亮的歌声突然响起,天籁般的声音干净得如蓝天上翻飞的云团,又如苍穹下的雪山顶,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突如其来的安静,所有人都在仰着头寻找歌声的来源。

长发飞扬的卓嘎,白衣胜雪的莲,就这么闯入了我的眼中。

不想寻找他们的,真不想见到那两个男人,然而目光却自动扫射到卓一航和嘉措。

那两个身影,揭开了我心上已经愈合的伤疤。

女人啊,你如被情字拴住了心,泪水就铺成了山路。别去问自己是不是还有残存的理智,因为你已经在那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直到筋疲力尽。

天天呢?天天你长成了什么样子?像你的阿爸还是像我?那个结实的小男孩是不是你?那双单纯明亮笑嘻嘻的眼睛是不是你?为什么你身后的怀抱我不熟悉?天天,我亲爱的孩子啊,生在这个阳光普照的地方,你是不是也如太阳一样耀眼?

低头看了看水儿,她正偏着脑袋,睁着大眼好奇地看着身边的红衣阿尼。

她们,竟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

迅速戴上冲锋衣的帽,把自己淹没在人流中。心事却惊涛骇浪一般翻滚着。

三年啊!三年的思念如决堤的海,溃不成军。

藏婚(第五章) 卓嘎(2)

人群开始骚动,不断有信徒往佛祖身上扔哈达和隆达(隆达是一种祈祷用的小纸片,上面印着佛教的说教故事。隆在藏语里是风的意思,达是马的意思。所以也有人翻译成风马旗。),虽说有僧人在一边阻止不让这么做,但信徒的无比虔诚在见到佛祖的那一刻起,如海潮澎湃无法抑制,无数的哈达和鲜花在阳光下飞舞着,各种年龄的脸庞都带着狂喜,丝制的锦缎和高远的蓝天成了最华丽的背景,那缕缕青烟则成了画面上的点缀。

转头见央宗双手合十热泪盈眶,便提议:“我们下去看看?”

央宗点点头。

“你去不去?天天。”我举起儿子看铺呈在天地间华光溢彩的佛像。

“要去要去,阿妈。”天天手脚乱挥,兴奋地喊。

“好,带你去。还有人去不?”我回头问身边的男人们。

“我去。来,天天。”扎西说,站起接过天天扛在肩上,跟着我们一起下楼。

在楼下碰到两个僧人抱着哈达向对面走去,扎西问他们拿这么多哈达干吗呢?他们说今天很好卖。

展佛,说是宗教活动,但对于生意人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卖香草的、卖小吃的、卖哈达的……从寺外的公路一直到这展佛的山坡,人流中随时都能听到他们的吆喝声。

我们花了一个来小时才走到佛像前。不断地有人往佛像上扔哈达,不断地有僧人拿着长棍把粘在佛像上的哈达往下拨。央宗掏出哈达学着其他年轻人的样子挽成团奋力往上一扔,眼含着热泪看着哈达落在亮光闪闪的佛身上,双手合十闭目念着六字真言。

我托着哈达,弯腰向前轻轻放在佛像下边,再用额头轻轻碰触唐卡的边,一丝凉意透过皮肤浸进脑海里,顿时忘掉所有的嘈杂。抬起头,仰视着佛祖慈爱圣洁的脸庞,我的眼中、我的脑中、我的心中,只有那两道悲天悯人的眼神。身旁,扎西抱着天天正教他学我的样用额头去触碰唐卡的边,便开心地笑了。我们的文化、我们千年的行为习惯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往下传承的。没有人刻意要去怎么做,只是祖宗们怎么做,后人就会跟着怎么做罢了。

想起莲的那帮朋友,有一位是拍纪录片的。每次见面都高谈阔论,说他们是怎么怎么保护了藏文化、推广了藏文化,西藏人应该感激他们,敞开大门欢迎他们拍摄才对,为什么每次下乡老百姓都不愿配合,真是莫名其妙。莲有次实在听不下去了,说藏文化的传承靠的是人们虔诚的信仰和一代又一代自觉的跟随,用得着你们打着推广的幌子实际却是靠藏文化赚钱吃饭的人来宣传保护吗?你不来拍摄它,藏文化好似就不存在了?胡说八道嘛。你来拍摄实际是打扰了人家,自己不反省却怪人家老百姓不配合。

文化这个东西我虽说不懂,但有一点却是明白的。我们的行为习惯、我们的思维方式,从古至今就是这样的,保护不保护它,它都是这样。当然,随着人们走出大山、走出草原的多了,原有的生活开始发生改变,这不能说是没有保护的结果吧?就像牧民现在用摩托车放牧而不用马,那是因为摩托跑得快还不用吃草。总不能外面的人都用汽车代步了还让我们生活在原始状态吧?过去那些与世隔绝的日子,曾经有过特别贫穷特别落后的时候。正是因为贫穷才造成了我们的婚姻状态,为了财产不分散,为了对抗自然灾害的能力强一些,几兄弟娶一个老婆,几姐妹嫁一个丈夫,人多才能力量大啊。当不懂爱情为何物的年代,那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所有人都约定俗成地遵守着同样的道德标准,过着同样的日子。只是现在条件好了,走出大山的我们,发现天外的世界原来是如此的不一样,相互地影响是肯定会产生的。现代化的生活、自由选择的恋爱方式、年轻人不再那么热衷着进寺庙当和尚尼姑……这有什么不好呢?老听收音机里有人说现在藏文化遭到破坏了,藏人遭到汉人的压迫了啥的。想想真是好笑,为什么他们不来这里看看呢?看看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看看这展佛的盛会是何等的盛况空前。

藏婚(第五章) 卓嘎(3)

最下面的台子上搭了一顶大帐,僧人坐在里面,经声和着鼓点极有韵律。一直喜欢这样的唱诵,真的如唱歌一样优美。正面有一堆燃烧的香草,不时有人用棍子把明火弄灭,只让青烟袅袅升起。

顺着人流往前走,不时掏出零钱蹲下放在路边修行人面前。

感谢他们的虔诚,也是对他们的尊重。

在山边,有人排着队往一尊佛像前的捐款箱里放钱,再接受喇嘛摸顶祝福。我不太喜欢这样的祈福方式,总觉得有点花钱买的感觉。扎西却抱着天天站到了队伍里,我和央宗只好等他。

轮到扎西时,他掏出二十元钱放在捐款箱里。我知道这是他身上仅有的零花钱。扎西对天天从不惜钱,更不惜情。只要能让孩子好的,他都尽可能地去做。我看着他把天天的脑袋放在喇嘛的掌下时,心里真的很感激。

“卓嘎,你是个让人羡慕的女人。”央宗突然幽幽地说。

“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让人羡慕?”我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其实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一个女人,如果得不到男人的怜爱,那是很可悲的。我,不想央宗认为自己可悲。

“但你有了天天,扎西是因为喜欢你才这么喜欢天天的。”央宗说,转过头去的那瞬间,她眼里泪光隐隐。

“他也爱你啊!央宗,别忘了,我们都是他的女人。”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只能如此说。

“你是,我不是。”她说,飞快向前走了,留下我怔怔发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她不是?正要追上去问个究竟时,扎西牵着天天过来了。天天高兴地叫着“阿妈,阿妈”,鼻子上涂了驱邪的黑泥。

“天天,高兴吗?”我说,牵了他的小手。

“嗯,扎西叔叔说佛祖会让我长得壮壮的,像天天牦牛那样。”小家伙仰着脸笑嘻嘻的。

“你扎西叔叔就知道牦牛壮,山羊不壮啊?悬崖上都能跳来跳去的。”我笑着说。

“嘿嘿,那个嘛……牦牛不生病。”扎西挠着头发尴尬地笑。

“扎西,你在拉萨生活这么久了,怎么还是一点都没变?你看咱们山里的那些阿哥,一出来打工,要不了两个月,回去就好像出了国一样,比牦牛还牛。”我看着扎西,笑了。

扎西挠着头发,想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可能我比较笨嘛。”逗得我哈哈大笑。

这就是扎西,无论环境怎么变化,别人怎么变化,他始终坚持着自己的本分。如果说嫁进他们家是无可选择的,那么幸好佛祖为我预备了一个扎西,在我孤独寂寞无助时,有他陪在身边。

所以,无论我爱嘉措有多深,如果以伤害扎西作为代价而跟他在一起的话,我想我还是不会愿意的。

回到楼顶时,发现达娃和宇琼也来了。

见到天天,达娃拍着手说:“过来,罗布,让我抱抱。”

天天拉着我衣服,从我腿后探着脑袋偷偷打量剃着光头的达娃。我把他扯了出来,“天天,藏在后面干什么?过去让你宇琼叔叔和达娃阿佳看看你长高了没。”

天天迟疑着走过去,站在达娃面前,突然问:“你为什么没头发?”一下子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达娃阿佳头受伤了,所以把头发剃掉了。”我过去蹲下小声说。

“是不是很丑?吓着你了吗?天天。”达娃也蹲了下来。

“你痛吗?”天天摸着达娃额头的伤疤问。

“阿佳这里不痛,是这里痛。”达娃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又指了指自己的心。

藏婚(第五章) 卓嘎(4)

“哦,你这里也受伤了?”天天指着达娃的胸口问。

“嗯,伤得很重。”达娃说,有些哽咽。

“好了,别说这个了。达娃,你何时出院?”我过去拉开天天,让扎西看着他别乱跑。

“出院了,过两天就回去。”达娃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说,“阿佳,我不叫达娃了,色拉寺的活佛为了取我个新名字,叫单增白玛,就叫我白玛吧。”

“好啊,这个名字好听。以前嘉措的姐姐叫达娃,你也叫达娃,有时我们说起你们时都分不清楚,这下好了,你叫白玛,我们的莲花女神。”我倒了杯酥油茶递给白玛,又给宇琼倒了一杯。

宇琼到拉萨这些天,一直在医院照顾白玛,很少回家。现在出院了,他是跟着回去呢还是留下,宇琼,大概自己也在矛盾吧?白玛,多么圣洁高远的名字啊,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拈花微笑时,那层层的花瓣纷纷扬扬就把慈爱撒向了人间。

有了这个名字,她大概也铁了心。只是山上寂寞冷清,一生是否真的就要那样度过?

我看了看宇琼,他跟扎西坐在一起,拉着天天的小手却看着对面金碧辉煌的唐卡出神,不知穿上一身绛红僧衣的宇琼是什么样子?意识到这个想法后自己也吓了一跳,猛地摇了摇头。怎么能这么想呢?宇琼,那么能干的一个小伙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出家呢?

太阳升得很高了,天空变成了浅蓝。山谷里人们开始顺着时针有序地撤离,没有拥挤,没有大声喧哗,跟着前面的脚步蜿蜒向外移动着。

有人帮着僧人收唐卡和诵经时的帐篷,争先恐后地帮着抬那长长的卷,实在挤不进的就跳起用手摸一下,同样地喜不自禁。

莲和卓一航站在各自的相机前,不停地按着快门。洛桑站在莲身边,嘉措和朗结、蓉站在最边上看着抬着长卷的僧人和信徒走过,轻声说着什么。

我拉了白玛的手,和央宗一起盘腿坐下,面向那迤逦的山路,看着人们扛着卷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红墙里。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莲拍完最后一张,终于直起身来,微笑着取下相机开始翻看照片,不时把相机举到他男人眼前显摆。洛桑则微笑着,不管看没看清就胡乱点着头。

我们三个女人都把目光落在莲身上,羡慕极了。

一份终身不渝、生死相随的感情,真的需要佛祖特别恩赐的。

开始为回家做准备。

家,对于外出的儿女来说,总是温暖的,无论这个家贫穷也好富裕也罢。因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那份牵挂,无论走了多远,流浪到了什么地方,始终在心头萦绕的总是那一片挥之不去的熟悉的土地。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孩子,生在草原上,长在大山里,在高楼林立的世界里是找不到自己的。

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红时,我和央宗就去了八廓街。

八廓街是我们这些外来打工者常去的地方,购物或是转经。很多刚到拉萨的人还在周围租房。因为房价便宜,离大昭寺又近。周围那些木质结构的老房子,一个小院接着一个小院,每个小院都有着自己的故事。如果时间倒回六十年,八廊街就是拉萨的中心,达官贵人出入的地方,普通百姓只能望而却步。现在,这里却成了打工者生活的天堂。

八廓街是一条圆形的街道,围着大昭寺转行。早晚是它最华丽的时刻。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脸孔,朝着同一个方向,脚步匆匆却并不凌乱,一圈或是多圈随自己心意,从哪里汇入人群或是从哪里离开人群也随自己心意。转经的要点不是数字的多少,而是心灵的虔诚。心中有佛,身在哪里都能感应到它的存在,善念始终保存在心底。

藏婚(第五章) 卓嘎(5)

我和央宗右手各持一个经筒,穿了一身黑色的氆氇,长辫塞在银质的辫套里,头上戴了蜜蜡和红珊瑚,脖子上戴了绿松石项链。我俩都习惯于这样的穿着,只有穿上氆氇,戴上这些花花绿绿的饰物才感觉是我们自己。

然而这样的打扮对于游客们来说,也是如外来物种一样稀奇,就像今天,太阳刚刚升起,我们踩着光线出现在大昭寺门口时,那些拎着大小相机的游客就睁大眼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然后镜头齐刷刷地移了过来。央宗转过了脸,我却已经习惯这样的场面。人总是有好奇心的,他们好奇于我们的穿着打扮,我们好奇于他们什么事都不干老晒太阳。这样的好奇只是远远的关注并不影响什么,如果把镜头对到我脸上,站在我面前来拍就让人反感了。八廓街还真有不少这样的游客,整天拎着相机就是为了寻找我们这样的“异类”,然后就跟在你身边,对着你不停地按着快门,还摆出是给了你极大面子的样子,也不问问我们是否愿意。

我和央宗顺着时针慢慢走着,身前身后一大帮拿相机的人。

“他们是干什么的?”央宗看了看离我们不远穿黄色冲锋衣的女子。

“来旅游的。”我说,“莲叫他们这样的人藏漂。”

“他们不工作吗?”

“他们的工作就是晒太阳、拍照。”

“晒太阳是工作?”央宗看着我,以为我说笑话呢。“她们不照顾男人和孩子吗?不干活吗?”

“汉人的习惯跟我们不一样,孩子和男人自己照顾自己,女人不用干很多活的。”

“女人不干活?”央宗更吃惊了。“老人不骂她们?”

“不知道,好像不骂吧?”我说,自己也不敢肯定。对于汉族,我所接触到的也只有莲和卓一航他们,其他人真不了解。电视上倒是天天都有汉族的电视剧,不知道那里面演的是不是跟生活一样。

“汉族女人太懒了。”央宗再次偷偷看了一眼那个拿着相机对着我们的女人,悄声说。

我点了点头,嘿嘿地笑。要是莲知道央宗这样评价她们,那脸不知会侉成什么样子?一想到莲的臭脸,就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央宗也笑了。

“没什么。走吧。”我说。

随着太阳的升高,转经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脸孔。

街道两边的商店陆陆续续开门了,有人开始搬东西摆在门口的摊子上,看到我们路过就吆喝着“阿佳,进来看一下嘛,有好东西。”“阿佳,来看一下,不买也没关系。”

八廓街没有高楼,也没有宽敞的商厦,都是些小店小摊一个接一个,有卖衣服的,也有卖首饰、工艺品的。

央宗在卖帮典的摊子前停下脚步,用手摸着帮典,问老板价钱。

帮典,是藏装上必不可少的装饰,已婚的女人穿藏袍必须要用的,就跟内地女人脖子上的丝巾一样,每个女人都会有好多条,配各种不同颜色的藏裙。帮典分手工和机织的两种,手工的要贵一些。图案变化不大,只是各种横向的色块组合在一起。最近拉萨流行起一种“珠母帮典”,就是珍珠线织的,手感光滑,有淡淡的丝光。

“尼泊尔的,你看这手工,是最好的了。”老板是个戴着白帽子的回族人,却说着地道的拉萨话。

“要三条吧!”央宗说,选了三个花色帮典装在塑料袋里。准备付钱时,我说再多买一条,达娃阿佳听说也要去我们家,到时送她一条。

藏婚(第六章) 好好(1)

央宗又拿了一条放进袋里。

路过一家卖孩子衣服的摊子,想着老家比拉萨冷,就给天天买了套棉衣,还给央宗的女儿拉吉买了漂亮的花裙子。

我一直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只是努力做好自己的本分,是家庭的变故让我一步步成熟。女主人易主,自己又不能生孩子,说实在的,无论我曾经多么骄傲,走到今天,早没了当初的锐气。

天不怕地不怕的牧女卓嘎,越来越接近于卓嘎阿妈了。

不想天天受委屈,也不想拉吉受委屈。同为这个家庭的孩子,任何时候都要做到一视同仁。

我们提着袋子汇入转经的人流中。

“扎西罗布上幼儿园要交钱吗?”央宗问我。

“一个月二百三,还算好,这已经是很便宜的幼儿园了。”我说。

“一个月就要两百多?”央宗吃惊地看着我。

我突然后悔了。一个月两百多块钱,对于老家的人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数字了。孩子上幼儿园又不是上学,不是必需的教育,在央宗看来,这应该是很大的浪费吧?

“家长让他上这么贵的学校,真是疯了。”央宗喃喃自语。

我不知说什么好,眼睛越过转经人的头顶看着远处湛蓝的天。“拉萨的幼儿园都是这么贵,天天的那个还算是便宜的了。”

“两百多啊,一年就可以买头牦牛了。”央宗说,看着我就像看什么怪物一样。“你为什么不劝阻他?挣钱多不容易,就不能节约一点,家里明年要修房子呢。”

“我……”我心虚地低下头去。

“你没有劝他,是吗?你们在拉萨,根本就想不到家里有多需要钱?村里好多家里都买拖拉机了,又开始盖新房,我们家男人这么多却还不如别人家,你们不难过吗?”

“不是,央宗,家长也说要买拖拉机的,这次回去就买,修房子的钱明年也应该差不多了……”

“拉吉一个月还花不到十块钱呢。”央宗说,再次看了我一眼。拉吉是央宗的女儿,比天天小一岁。

“拉萨的孩子都……都上幼儿园的。”我说,心里明白央宗在想什么。同样是我们的孩子,天天和拉吉的生活相差实在太大了。“我跟家长说说,让拉吉也来拉萨上幼儿园吧?”

“算了,她来了谁照顾她?她又不是扎西罗布。”央宗说,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满,大步往前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有句俗话说:“一个锅里不能放两个瓢,否则丁丁当当的没法工作。”意思是说一个家庭里容不下两个女主人。女人的心眼小,整天碰来碰去的会不和谐。

我知道央宗并不是故意找事,她只是心里不平衡。同样的孩子,应该一视同仁的,不能因为天天在拉萨、拉吉在老家就对谁好些。何况,在央宗的心里,她始终认为天天是我的孩子,所以男人们才特别宠他。唉,两个女人,虽说是面对几个男人,但大家心里明白,最在意的始终只是家长,他的态度无形中也会影响到其他的兄弟。我和央宗的心情,能影响的不过是嘉措而已。

到口子上,见央宗在给拉吉买衣服,一口气买了三套。我知道她在赌气,为拉吉不平,不敢再说什么,伸手想帮她拿,她却把我拨开了,自己提着袋子向前走了。

看着白花花的太阳底下,央宗气呼呼的脸,心里突然有些内疚。她嫁过来才三年吧?黑了瘦了不说,脸上添了很多太阳斑。这是个勤劳的妇人,一心为家而奔忙着,甚至都来不及顾及一下自己的脸。那原本是自己应该担起的角色啊,那些活、那些琐琐碎碎的事原本应该是我干的啊,如今全压在央宗一个人身上。

唉……

藏婚(第六章) 好好(2)

再也无心看什么展佛,甚至顾不得跟默默他们打招呼,顺着山道逃一样离开了山坡。

回到仙足岛的蜗居,给水儿喝了牛奶,又给她洗了澡,把她放到童车里,给了她小鸭子,又给了能叫的小鸡、小狗,水儿安安静静地玩着,我开始拖地,把水磨石的地板拖得能当镜子照,然后把卫生间打扫干净,把水儿换下的衣服洗了,再不停地擦那面大镜子。看着镜中人长发被汗湿透,一缕一缕纠缠在一起,眼神疯狂,面色潮红,这是我吗?这是那个*妩媚妖精一样的好好吗?这分明是个大妈,是个被男人抛弃的黄脸婆。飞快找出粉底往脸上抹了一层,再找到口红涂上,眼泪猝不及防地下来了。把口红扔在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这是干什么啊?我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嘉措嘉措,认识你是我的错,爱上你是错上加错。

水儿突然哭了起来。我猛然冲了出去,连水儿带童车一起搂住,母女俩在这个万人皆喜的雪顿节头一天躲在仙足岛的出租房里哭成了泪人。

哭够了,起身为水儿换了尿不湿,发现她脸颊红红的,有可能早上吹风感冒了,便又给她喂了一点病毒灵。看着孩子不停地哭泣,心都被抽紧了。我真不是个好母亲,没有照顾好她,自己流浪也连累幼小的她跟着遭罪。佛祖啊,原谅我吧,千万别让水儿病了。

水儿不停地哭,我也不停地哭,抱着她越来越烫的小身子,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好受一些。

天开始暗了下来,月亮到了窗外。

我扑过去,一把关上窗户,不能让风再吹着水儿。抱了她围着被子坐在床上,轻轻摇着,把能想起的儿歌都唱了一遍。

夜沉沉,风轻轻,蛐蛐叫声声,我的宝宝,快睡觉觉,一觉到天明……

不知道几点了,只感觉水儿的哭声越来越哑,身子越来越烫。

水儿水儿,你别这样啊,睁开眼睛看看妈妈,笑一个好不好?你平时不最爱笑吗?你从来不生病的,水儿,水儿,别哭了好不好?妈妈给你拿玩具,妈妈给你小狗狗好不好?水儿……

水儿不理我,只是不停地哭着,甚至开始抽搐起来。

不能这样等着,佛祖不保佑我们,只能靠自己。我飞快地从床头柜上抓过手机,拨通了莲的电话。听到她柔美的声音传来时,我泣不成声。

莲莲莲,你救救水儿吧,她发烧了……

快送医院啊!明呢,让他接电话。

我在拉萨,在仙足岛。我离婚了。

天哪!她惊呼。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过来。

说了住的地方,放下电话,心突然就安定了。

不到十分钟,敲门声响起,飞扑过去打开门,莲和洛桑进来了。

她接过水儿,用额头碰了一下,说声“拿上厚的衣服,走。”然后就抱着水儿飞快下楼去了,我抓起水儿的小毯子,关上门和洛桑跟在后面。

钻进车里,莲把水儿递给我,发动车子直驶医院。

然后是找医生、找护士、交钱、取药,一通折腾,水儿终于输上液,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说吧,怎么回事?莲握着水儿的小手,转头看我,眼里有着深深的责备。

我……莲,我真过不下去了。我说,眼泪又落了下来。说了这些日子的挣扎。

我知道,遇到那样的事,换成我也过不下去的。只是水儿怎么办?她这么小,难道你要让她跟着颠沛流离吗?

我只是想来住一段时间,过一阵子就回去。

好好,你过一阵子能回去吗?莲看着我,目光犀利得如两把利剑。

藏婚(第六章) 好好(3)

我……不知道。我低下头,实在不敢面对她的眼睛。莲,有时温情如水有时却又激烈如刀。她总能看穿我,我自己都不懂自己她却能懂了我。

既然离了,就重新开始吧,但我希望你能让水儿安静。她现在就如一张白纸,你在上面画什么就是什么。作为母亲,我希望你给她画是高雅的艺术品,而不是颓废的让人看了就想扔的东西。

我……有那么不堪吗?我说,不敢大声,心里却有些不甘。

你又开始尖刻了。莲看着我,一目了然的。好好,当了妈的人了,还不能平静一些吗?仔细想想你这些年所经历的,带给你快乐了吗?你开心过吗?

抬起头看她,泪眼迷蒙,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我,就如一只迷途的羔羊,四处乱闯却找不到家的方向。

好了。莲说,搂住了我的肩,为我抹去泪珠。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妈的样子。水儿好了后搬去我那儿住吧,你这个样子让人不放心。

我哽咽着点了点头。

莲在西郊的家,两层小楼,一个小院。

没有想像中的整洁,极简单的家具,书是唯一的装饰品,地上放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垫子,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随地而坐,伸直两腿,书本就在身边。如果可以,扭开音响,楼上楼下都会弥漫起轻柔的音乐。

一直想有这么一个温暖的家,没有华丽的家具,没有时髦的家电,有的只是女人的清香和男人满足的眼神。洛桑看莲的样子,莲靠在洛桑身边的时候,唯一能让我想起的就只有“幸福”两个字。

不擅家务可以成为女人嫁人的硬伤吗?不会做饭可以成为男人选择妻子的一个标准吗?看看莲,我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她请了个白天来的保姆,每天定时打扫和做两顿饭。

让我没想到的是,卓一航也跟他们住在一起。莲说他的房子在装修,暂时寄居在她这儿。

卓一航拎着相机进来时,我和莲、水儿正趴在地上玩得不亦乐乎。他见到我,明显怔了一下,然后温和地笑着说你来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依然那么儒雅。

正跟莲玩躲猫猫游戏的水儿突然转过身来朝卓一航爬去,然后仰着小脸,黑漆漆的眼珠看着他,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儿语。

卓一航蹲下看着水儿,说这么漂亮的小家伙,是你的女儿吗?

她叫水儿。我说。

水儿?真好听。来,让叔叔抱抱。卓一航放下相机伸出手,水儿就拉着他的手指站了起来,然后扑进他怀里,“爸爸……”

听清水儿发出的音后,我头轰的一下如有千百只蜜蜂飞过。这孩子,可真会给她妈找难堪啊!

莲却哈哈大笑着,拍着手说,卓一航,这个名可不能白担啊,发红包发红包。

《藏婚2》--连载3 藏婚2

卓一航干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笑。我是不是跟你爸长得很像啊?水儿,小宝贝,来吧,叔叔给你咔嚓一张。然后看着他把水儿放在地板上,拿起相机趴在地上,不停地喊着水儿看这里水儿笑一个水儿爬过来……

我坐在布垫上,背靠着一把仿古的木椅,看着他逗着水儿,水儿则格格地笑。

过了几个春夏秋冬,你还是那么从容,我却已经神伤。不懂你的守候,却懂你的悲伤。

卓一航,今生欠你的情,来生再还吧!

转过头,不想看他和水儿在一起如父如女的样子,既然注定要蛰伏,就让这一个雨季快些过去吧。早已有过的结局,注定了未来的我们将是一路陌生。何苦再去多想呢?风雨飘摇是我的选择,仅有的回忆就让它藏在心底吧。

藏婚(第六章) 好好(4)

目光转向窗外,细雨如丝。拉萨的雨啊,淅淅沥沥的如此让人伤感。

月上中天,水儿已经睡着。

我们在二楼的露台上席地而坐。雨,仍在不停地下着,打在凉棚上,“嗒嗒”地响。

卓一航煮了咖啡,给我一杯。奶放了,要糖吗?

要,谢谢。我说。

咦,你变了啊,喝咖啡要糖了。莲笑着说。手上捧着千年不变的白水,他男人捧着一杯清茶坐在边上。好好,记得你以前喝极烫的咖啡,从不放糖,我那时老说你喝咖啡是折磨自己。

还是喜欢极烫的咖啡,只是不那么喜欢苦味了。我盘腿坐着,举杯向卓一航示意。谢谢你的咖啡,这夜晚有你们陪着,真好。

卓一航笑,提过壶给我斟上,再递了一包糖给我。离开的日子,常会想起卓一航的笑。淡淡的,波澜不惊,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慌不忙的样子。有这样笑的男人,必是历尽沧海的。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记得的该忘记的,想来是分得很清楚了。唉,人生过到如此的境地,是悲还是喜?

埋葬了那些疯狂吧!今生能有这么一个朋友,也是上天的眷顾了。

想想我们的认识、分开、再相聚,才几年时间,我结婚了,你呢,结了离了,唯一不变的就是一航。莲说,打开了旁边的音响,如泣如诉的女声幽幽响起。她把手塞进他男人的手心里,然后看着我们说,我觉得我们的人生就像书法一样。我的生活像行书,有点变化但总还能把握住的;好好的生活像狂草,自在飘逸我行我素;一航像魏体,大气而从容,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是那么潇洒。

洛桑呢?像什么?我回过头来,看看洛桑,又看看莲。

他呀,像篆体。认识的人有限,一旦认识了就永远不会忘掉。

女人,你是夸我吗?洛桑眯眼看她。

你说呢?莲转脸对着她男人,眉梢眼角都是笑,脸上流光溢彩。只有沉浸于幸福中的女人才是这个样子的,男人的宠爱和自己的知足,两样缺一不可。

眼眶突然发热,便又转过头去对着黑漆漆的窗外,心里纠结缠绕。回忆如能当酒,一宿醉后,天依旧蓝如青瓷、四季依旧分明,只是光阴的河啊,一夜怎能度之?感情的彼岸上,百转千回,寂寥的一声叹息,然后,转身,渐行渐远。

莲,这是支什么曲子?

七月。一个朋友传给我的,很适合今晚吧!

嗯。

今年拉萨的雨季来得晚了些,前段时间热得跟内地差不多了,这段时间突然多雨,每晚都下个不停。不过,再过几天,雨季又要过去了。

女人,咱们何时去当雄,买些黄蘑菇回来吧,雨季一过就没了。你不是爱吃吗?

好。莲说。等你这几天念完经我们就去,后天就完了对吧?咱们去好不好?

洛桑点着头。

莲和他男人又聊起了老家,说要回去看女儿,要给草原买些太阳板回去。我和卓一航捧着咖啡杯安安静静地听着,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雨声小了些。

露台上灯光极暗,把我们四个人打成了剪影。《七月》的歌反反复复地唱,低沉而哀伤。

那一年的寒风中,我化了很浓的妆

第一次牵你的手啊,却装作老练的模样

我等你说,等你说我漂亮

哦,真的,我真的很想

又一年的夜色中,你遮住星星的光

第一次吻我的脸啊,多少有些惊慌

你等我说,说我是你唯一的港

哦,真的,我真的很想

七月的无奈,我们尽量不去想

你说你的山,我说我的水乡

七月的无奈,我们尽量不去讲

藏婚(第六章) 卓嘎(1)

哦,真的,也许真的很傻

……

莲不让我带着水儿去酒吧,说酒吧的气氛不适合孩子。不让我带着水儿满大街到处晃,说过多的紫外线会灼伤孩子幼嫩的肌肤。水儿是个典型的有奶便是娘的家伙,在莲家里呆了两天时间不到,她就变成那个女人的女儿,对我这个妈倒是见也可不见也可。

一航和水儿似乎也特别投缘,总是逗得水儿格格地笑个不停。一个成功的老男人,如果机缘合适,是不是早该是别人的夫孩子的爸了?一航,似乎错过了把自己成功送出去的最佳年龄。愈老愈醇的他也愈老愈安静,去掉浮华的男人真如一杯经年窖藏的红酒,一举一动都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醇香。

莲说他在旁边买了房,正在装修,所以暂时寄居在这里。

看他和水儿在一起的情景,真是相信这人如果结婚生子肯定会是他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只是不知,有幸能让他心甘情愿走进婚姻为人夫者,将是何等精灵一样的女子?曾经是有这机会的,只是自己无知放弃了。唉,时至今日方信,自己真是错过了一个好男人。

上午一航出去拍照,回来居然带回来一套小藏裙,水儿穿上不伦不类的在地上爬着追着莲的藏獒尼玛,他和莲却乐得哈哈大笑。

我女儿成你俩的玩具了?穿了一身轻便的尼泊尔布衣坐在垫上听音乐,洛桑则拿了玩具坐在地上,正引逗水儿过去拿,不禁笑着说你们仨是不是应该给我付费啊?

做梦吧,我们没收你保姆费你就知足吧?莲嘿嘿地笑着,过去把跟尼玛玩得正欢的水儿捉了起来。那得意的样子,真像是抓了只哈巴狗一样。

卓一航微笑着接了过去,水儿挥着两只小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清晰地叫着“爸爸爸爸”在他脸上胡乱亲着。卓一航则叫着真乖,好宝贝,我是叔叔不是爸爸。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八爪鱼一样霸着卓一航不放的水儿,真不知道这家伙像了谁?见谁就跟谁亲,幸好还不是见谁都叫爸爸。

一航,对不起,她还不懂事。我苦笑着说。

有什么关系?一航,你不是一天到晚嚷着要收养个孩子吗?我看你和水儿也是缘分,干脆你当她干爹好了,让人家名正言顺地叫你爸爸。那个无聊女人接过他男人递上的白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抱着水儿的卓一航,大眼乱转一副贼兮兮不怀好意的样子,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居然这么说。

莲……我白了她一眼。

好啊,水儿,有你这么个漂亮的干女儿是我的福气。卓一航笑着说。把水儿抓着他头发的小手分开,点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说你把干爹抓痛了。

于是乎,莲的这一个玩笑,重新定格了一航和水儿的关系,当事的一老一少当即改了称呼,好像没我这个当妈的什么事。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腰背。莲,我想出去走走。来拉萨这么些天还没去过八廓街呢,身上都长霉了。

滚吧滚吧。莲挥着手,好像我是什么细菌一样。不准带水儿去啊,你那些藏漂,也不洗手就在我们水儿脸上乱摸,要长青春痘的。

切,水儿才多大呀?青春痘,太恐怖了吧?我说,上楼取了包出门。

藏婚(第六章) 卓嘎(2)

单增白玛出院后,她们家人就搬到我们家来住。

接待亲戚和老乡,是外出打工者的义务。

老家来人,在拉萨工作的人要负责接待。有时候,我家院子里都住满了人。公公婆婆认识的熟人,男人们童年的伙伴,我娘家的亲戚,央宗娘家的亲戚……一波人走了下一波又来了。特别是过节前后,家里客人就没断过。

这也算是民族习惯之一吧,我们比较注重亲情,看重家族的团结和谐,个人得失不能凌驾于家族利益之上。

阿佳已经知道了单增白玛的心事,但她并不难过,四个女儿,其中一个出家修行,这并不是坏事。过去在我们这里,家里两个男孩必须送一个去当僧人,两个女孩必须送一个去当尼姑,家中有人成为佛前的侍者不仅是个人的荣光,也是家族的荣耀。再说,过去进入寺庙可以摆脱没完没了的工作还可以学到文化,对于不想干活的孩子来说也是一条偷懒的捷径啊。只不过现在生活好了,学习不再成为少数人的专利,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寺庙不再是唯一的选择。

单增白玛之所以想修行,一来是因为和宇琼的感情确实今生无望;二来也想摆脱家里尴尬的情形。姐妹共夫,原本是希望姐妹在一起共同照顾一个男人,会更加团结。哪知却弄成了仇敌一样,亲姐妹之间拔刀相向。单增白玛是真的伤心了,爱人近在咫尺却远胜天涯,妹妹又为一个男人翻脸拿刀砍她,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

“肯定是前世没修好,这辈子才会这么遭罪。”单增白玛坐在靠窗的卡垫上,阳光映在她侧着的脸上,轮廓分明。她的面前是打开的包裹,里面放了一套崭新的绛色尼衣和一幅卷着的唐卡。

她把唐卡拿出来,摆放在卡垫上,拿开上面那层黄色的纱幔,圣洁慈爱的白度母露了出来。白度母是“长寿三尊”之一,据说是观世音菩萨左眼眼泪所化。脸、手、脚共有七目,所以又叫七眼佛母。奶奶曾说白度母的额上一目观十方无量佛土,其余六目观六道众生。窗外透进的阳光照在唐卡上,只见她身体洁白,穿着华丽的天衣,袒胸露腹,颈挂珠宝璎珞,头戴花蔓冠,乌发挽髻,面目端庄慈祥,右手膝前结施愿印,左手当胸以三宝印捻乌巴拉花,花茎曲蔓至耳际。身着五色天衣绸裙,耳珰、手钏、指环、臂圈、脚镯俱全,全身花鬘庄严,双足金刚跏趺安坐于莲花月轮上,宝相庄严啊!

白度母据说性格温柔善良,聪明过人,世间没有能瞒得过她的秘密,女人们有事总爱求助于她,所以又叫救度母。

“你真的想好了吗?”我靠在柜子边,看着阳光笼罩中的单增白玛和白度母唐卡,一时有些恍然。一张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庞上带着淡淡的忧伤。这是个美丽的姑娘,她的美跟我们不一样,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泪影总让人心生怜悯。穿越情天恨海的单增白玛,真的可以修成白度母,摇身于指点世间女子脱离苦海的菩萨吗?

我们的信仰,从出生到死去,一直贯穿于生活。但我们不主张有目的或是以逃避的方式进入寺庙。选择宗教的生活方式,远离族群,单那一份清苦寂寞就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所以,一定要经过深思熟虑,选择了就别后悔。像我当初那样,一边在山洞里念着经文,一边却牵挂着窗外的世界,最终的结果是自己不得清净,外边的人也不得清静。

她点了点头,泪眼迷蒙。

藏婚(第六章) 卓嘎(3)

“宇琼知道了吗?”

“我没跟他说。阿佳,我跟他的缘分已经了了,来生吧!但愿来生我们不再是亲戚,我就可以当他的女人了。”她说,转回头来看着我,眼里溢出两粒豆大的泪珠。

“你……真的能忘得了吗?”我说,也有些伤感。爱情,不懂这个词的时候还能将就,懂了这个词却再没有回头的可能。这个人这颗心,从此系于一处再不游离,快乐吗?为何眼泪如此之多?幸福吗?为何想起他就痛苦得辗转难眠?

“不能忘也得忘啊,阿佳。你知道我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吗?上山捡牛粪想起的是我们在一起的情形,他那时总说我是女孩子胆子小山有豹子不安全不准我一个人去。下地吧又想起他在时说地里的活太累了让哥哥干就行了。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明明知道不能跟他在一起的,但是那些事情就像魔鬼一样缠着我,怎么都甩不掉。”

“唉……”

“你也爱大哥的,是吗?阿佳,二哥扎西呢?你第一次来拉萨的时候,二哥扎西总是背着人掉眼泪。你爱大哥,二哥却爱你。这就是无奈了,佛祖赐予我们的无奈,一道世界上最难的题,却让我们这些不懂爱情为何物的人自己去找答案。你、我、大哥、二哥、还有宇琼阿哥、央宗阿佳,我们都在为这道题寻找答案,却不知爱情根本就没有答案。爱情就是一个圆,让不明白的痴男怨女们围着这个没有出口的圆转圈,直到筋疲力尽。阿佳,我不想再转下去了,我想停住脚步,安安静静地寻找另一个出口。也许我们的来世就不再这么转了呢?也许来世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你知道吗?这辈子,我和他真是没办法了,不像你们,无论多苦多累,至少还有希望去转那个圈,而我和宇琼阿哥,无论怎么转都不会碰面的,佛祖连机会都没有给我们啊。所以,我要修白度母,她是女人的救星,她最懂得我们的心事。”

“回去以后就准备上山了吗?”

她点了点头,把唐卡卷了起来放进包里。

“我上次在山上住的那间石屋还空着,如果你想用就拿去吧!”我说,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修行是好事啊,不求今生求来世,为什么心里会如此难受呢?

“阿妈,阿妈……”天天叫着上楼来了。

“天天,什么事?”

“腿腿痛。”天天进来,咧着嘴说。

“过来阿妈看看,怎么啦?是不是又摔了?”我说,过去抱起他坐在卡垫上,脱下他的裤子察看着,见他大腿和屁股上冒出好几块淤青,一碰他就叫。

“怎么回事?天天,你跟人打架了?”

“没有,阿妈。苏嫫央宗啦说我乱跑,不听话,踢我。”

“苏嫫央宗啦踢的?你又跑哪儿去了?”我眉头皱了起来,心里有股火直往上蹿。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不对说说他就行了,至于用脚踢吗?

“没有啊,阿妈,我就在院子里玩。苏嫫央宗啦买了苹果,就拿了一个。苏嫫央宗啦说是给妹妹拉吉买的,不准我吃。”

“咱不吃她的,下午阿妈给你买啊。”我说,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烦躁得想拿刀杀人。

放下天天就要下楼找她理论去。凭什么踢我儿子?不是她带的就不心痛吗?再怎么调皮也是我们家的孩子,家长都承认了的她有什么不满的?拿了酥油进来的单增白玛见我黑着一张脸往外走,一把拉住了,“阿佳,算了,她也不好受,在楼下哭呢。”

“她把天天打成这样自己哭什么?是不是想等男人回来好告状说是天天打她呀。”我气愤地说。

藏婚(第六章) 卓嘎(4)

“好像跟你家长闹别扭了。”她说,然后叫天天坐好,用手心把酥油捂化了抹到他腿上。

“她和男人闹别扭了就打天天啊?天天又没惹着她。”我说,一屁股坐到天天旁边。

“你们家啊,也真够乱的了。阿佳,别闹了,你没看大哥的样子,一看见她就黑着个脸。早上我听见她在跟大哥说不要让天天上幼儿园,大哥叫她回老家去,少管拉萨的事,她心里肯定不痛快。”

“你说,我处处让着她,只是希望她能对天天好一些。再说,家长都承认天天的,给他报了户口,老人们也高兴。男人们那样对她,我有什么办法?我还老跟扎西说,让他别不理人家,她在老家比我们辛苦多了,可那头牦牛就是不听嘛。还有家长也真是的,他对人家爱理不理的,你让她心里怎么想?肯定以为是我在里面起坏作用呢,我是不是冤枉啊?朗结现在心里只有蓉,别说央宗,就是我的房间他也不进了。嘉措是家长,他心里怎么想的要怎么做,我这个女人能管得了吗?也就是扎西还听我的,但这件事上,他就跟牦牛一样。”

“算了,别计较了。反正她在老家,一年才来几天啊!”

“我也想带天天回去住一段时间,让央宗在这儿照顾他们几个。免得人家说闲话,觉得我好像是偷懒似的。”我说。心里真的很难受,大人的不痛快却让幼小的天天来承受,这不公平。

单增白玛给天天抹好酥油,穿上裤子,把他放到地上。

“阿妈,抱抱。”天天扑了过来,抓着我的手臂爬到膝上坐好,伸出小嘴在我脸上亲了两下。

“天天,别去拿苏嫫央宗啦的苹果了,她给小妹妹买的,你要吃给阿妈说,阿妈给你买,好吗?”我捧着天天的小脸对他说。天天点了点头。

尽管如此,我的心里仍像堵了块石头般难受。

晚上打电话给莲,问她在哪儿?她说在医院里,朋友的孩子病了。放下电话,抱了天天到小区门口去等男人回来,黑鹰跟在我们身边。

天天趴在我怀里,头搁在我脖子边,突然觉得有些无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真怕保护不了天天。这个佛祖送给我的小天使,真是爱极了他,在他无限信任依赖的目光下,我宁可自己受一千遍的苦,也不愿他受一点罪。央宗,她是不是容不下我了?想赶走我和孩子吗?为什么不冲着我来,却要冲着小小的天天?

太阳斜打在拉鲁对面的山头,山色分成了各种颜色,变得格外柔美。近处的柳枝随风轻摇,行人匆匆地往家赶去。

看见扎西匆匆而来,身旁的影拉得好长好长,黑鹰摇着尾巴欢蹦着迎了上去,不时跳起用嘴去够扎西的脸,扎西则高兴地揉着黑鹰的脑袋,憨憨地笑。

看到我,扎西愣了一下,然后咧嘴笑了。

他可能以为我在这里专门等他,才这么开心吧?真盼着有那么一天,就这么只等一个男人,天天就不会受那份委屈了,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叔叔扎西啦。”天天叫着,向他伸出手去。

“今天挺早的啊!”我看着他,笑着说。

“我跟老板说了要回老家去,他同意了,还把工资全给了我,说回来后还可以去他那里干活。”扎西说,从怀里掏出一个大信封递给我,然后接过天天。

“交给央宗吧!”我说,把信封放回他怀里,解开自己的围巾打着他身上的土。

“我只交给你。”扎西说,把信封拿出来重新塞在我手上,就问着“天天,今天都干什么了?”往前走去。

藏婚(第六章) 卓嘎(5)

夕阳中,我拿着那个厚实的信封,看着他的背影,眼眶潮湿。

在扎西的眼里,我始终是当年初嫁他的模样。他的心在那个我提着牛奶穿破朝霞进入他的视线里就再没变过。今生,愧对他实在太多。他能一颗心只守一个人,我的身子却在几兄弟间游离还要努力做到公平。原本是有机会只跟他相守的,我却自己把握不住让日子回到了从前。这样的生活真是我想要的吗?跟另一个女人分享男人,又让其他男人分享我?不,说实话,我是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想像莲的家那样,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彼此是对方的唯一。家庭是富裕了,心事却比从前更重。矛盾重重的生活,哪天不小心就会暴发冲突。女人间的战争,比起男人打一架留点血更难处理。

怀着满腹的心事追了上去,跟扎西并排走在一起,听着扎西正在跟天天讲老家牧场的事,也笑了。

不时有路过的邻居看到我们,笑着跟扎西打招呼,有的不时站住捏一把天天的小脸,说扎西罗布怎么这么白,越长越帅了,然后就是羡慕地看着我,说你男人真能干,下班就回家的男人现在很少了。

我笑着,说他就是一头老实的牦牛嘛。扎西则嘿嘿地傻笑。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是不是更像一个家庭?一群男人两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是不是更像亲戚一些?

穿过弯弯曲曲的林阴小道,说笑着到了中心花坛边,见好几个平时认识的汉族阿姨带着孙子在玩,笑着招呼。两个小男孩见到天天,跑了过来,“天天,来跟我们玩嘛。”

天天挣扎着想下去。

想到他腿上的伤,怕再磕着,就说:“天天还没吃饭呢,咱们要先回家吃饭。”

“阿妈……”天天嘟着嘴极不情愿。

“让他玩一会儿吧,我在这里陪他。”扎西也帮他说话。

“不行!明天再玩。”我说,横了扎西一眼。

“你阿妈发威了,天天乖,回家二叔陪你玩。”

“不,阿妈……”天天扭着身子就要往地下滚。

“不行。还不抱他回去?”我说,转身向前走。

“阿爸……”这时,天天突然大叫。

我和扎西都扭过头去,见穿着羊皮袄、戴了牛仔帽的嘉措从光影里走了出来,微卷的长发随着身子轻轻飘动。

看到我和扎西,嘉措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快,很快就恢复如此。

“扎西罗布,怎么不下去跟他们玩?”嘉措过来,捏了一把天天的脸颊。

“阿爸,阿妈啦不让去。”天天把身子扑到嘉措怀里,手臂吊在他脖子上。

“要吃饭了。”我说。不想让男人们知道今天家里发生的事。女人间的事,就让我们自己解决吧。男人掺和进来,只会让矛盾加深。

“那就吃了饭再玩。”嘉措说,接过天天向家走去,我和扎西跟在后面。

进了院子,央宗坐在厨房门口择菜,见到我们联袂进屋,脸色一下子变了。“哟,一家子真恩爱啊!”

嘉措看也不看他,就抱着天天进屋去了,扎西憨憨地笑了一下,过去拿过菜筐子择着。

我则什么都没说,进了厨房。单增白玛正在切肉,宇琼在炒菜。我接过宇琼的工作,把他赶了出去。单增白玛看了看窗外,向我努努嘴说:“你小心点,别惹着她了。”

我点了点头,小声说:“又怎么了?”

“说你们联合起来不理她,心里不痛快罢。”

“我们哪有?”

“是这儿坏了。”单增白玛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做了个鬼脸。

平时吃完饭后,央宗都会帮着我收拾碗筷,把厨房打扫干净再上楼去的,今天她却把碗一推就进客厅去了,扎西和单增白玛帮我收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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