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未寒--山河59 时未寒山河终结篇

山河 最终卷 卷八
  第61章 霸气重归
  深夜,二更。
  风静雪止,云开雾散。明月高挂在淡青色的东天,如苍弯中一轮玉色圆盘泻出清冷的光波,映得京师城中遍地明鳞;疏星似零散的灯火点缀于夜空每个角落,晃灿晶莹。
  但在这宁静悠远的天空下,却依然是浮华繁嚣,争斗不绝的尘世。
  紫禁城皇宫外,一人大步流星漫行而来,蒙咙月夜下,只见他身着锦衣,面蒙青布,不现其貌,高大的身影仿佛凝重如山,却又似飘忽若云。大雪初停,道路上积雪颇深,然而来人身下的脚印竟是淡若鸿爪。
  城外一队骑卫经过,遥见此人形迹可疑,高声问询:“什么人,报明身份!”
  锦衣人默然不答,脚步不停,依旧前行。骑卫们同声呼喝着,数骑并出,从后赶去。奇怪的是锦衣人看似步伐悠闲,行动却极为快捷,给人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众骑卫眼见他就在马前五、六步外,偏偏无论如何催马疾驰,距离却始终维持不变。
  锦衣人与数名骑卫你追我赶,转眼间已至皇城护河边的金水桥。诸骑卫未得宫中召唤,不敢径入,只得纷纷勒马停步。但只要那锦衣人过了金水桥再经百步御道,便将直抵宫门。
  一名骑卫举起号角放于唇边,欲给宫中传信。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从旁暮然电闪而出,身未落地,又是凌空一掌击出。那名骑卫但觉掌心一热,号角陡然炸裂,一口气虽已吹出,却是哑然无声。
  黑影更不迟疑,如梭般穿行于骑卫间,暮然腾身而起,足尖在众骑卫马头上连点数下,几个纵跃后,如一条黑色的大鱼般直投入金水桥下。桥下水深近丈,却诡异地并未发出半点水响,仿佛黑影已凭空消失。
  守在金水桥头的八名禁卫见此一幕,齐齐发动,他们虽只是禁卫身份,但身为大内高手,皆是武功不凡,其中领头者徐行风更是昔日纵横江湖的独行盗,其八十一路行风棍法横扫江北九大世家,直至十年前被追捕王梁辰盯上,缠斗数日后方才失手被擒,最终被皇室招安,做了大内侍卫,如今虽将长棍换做长散,威力亦丝毫不减。见那锦衣人如风般行来,高声喝道:“何人敢擅闯皇城?”
  锦衣人听若不闻,脚步并无半分停顿。
  禁卫们齐喝一声,亮出长截上前阻截。这八名禁卫守护金水桥多年,配合无间,四人在前,四人在后,隐成阵型,八柄长戟交叉于空,各补缺漏,将前路重重封锁。来人除非折戟伤人,不然绝计无法硬闯而过。
  锦衣人步伐似是略略一缓,刹那间,每名禁卫都觉面前压力倍增,生出一种对方朝自己出手的错觉,不及细想,八戟齐出便朝来人身上刺去,却觉得眼前一花,对手雾时消失不见,八戟皆刺在空处。锦衣人身法若滞实疾,已窥得八戟由守转攻那稍纵即逝的一丝空当,骤然提速,从栽缝中晃了过去。
  八名禁卫皆是一怔,何曾想过竟有人能这般举重若轻地在瞬间破去八戟联抉的阵法,从容通过。此人武功平生仅见,实乃深不可测。
  徐行风强按震惊,正要给紫禁城楼发出预警,忽又听见桥底传来轻微的异响。他低哼一声,斜纵而出,脚尖勾在栏杆上,倒挂在桥下探身望去,就见一个黑衣人亦是面蒙青布,全身悬空,脚不沾水,双手各以两指搭在桥底石缝中,交替而行,虽是以手当足,却是动若奔兔,闪如猎豹,诡似趣魁。
  徐行风方才受挫于锦衣人,一口闷气正无处发作,也不问话,长戟当胸刺出。黑衣人双手皆勾在桥下,无可抵挡,眼见长戟即将穿身,却听他喉中发出一声梁集怪笑,眼里神光暴现,右手疾探而出,正抵在戟尖上。徐行风但觉戟尖力中铁石,竟不能透其肉掌,料有刀枪难入的手套,发狠拼力一搅。对方掌力忽松,长戟如刺入一团棉花中,浑不着力,急忙往回一收,却被黑衣人趁势一拉,借劲腾空,由他身边疾飞而过,远远地落在一丈开外,复又以两指勾于桥底,正好处在那桥上的锦衣人身下,继续往前荡去。
  徐行风险被黑衣人拉拽入水中,以戟刺在水底,借力腰腹急收,方才倒翻到桥上,心头巨震。这二人的武功皆可谓是江湖少有的绝世高手,更是行动默契,分别从桥上桥下通过,宛如一人合体。若是密谋行刺圣上,措手不及之下,只怕集一众大内高手之力亦难抵挡。不过方才电光石火间的一招交手,黑衣人明明有机会重创自己,却是手下容情,不像是刺客所为。一时难以判断对方的来意,怔在当场。
  金水桥的另一头并无多余守卫,只有一个瘦削顽长的人影静立中央。望见锦衣人疾速行来,长而狭的眼中闪起如电的精芒,缓缓吸一口气,也不开口问询,仅是竖起一根食指遥指来人。
  他的手白哲、文气,不沾一丝杂尘,指甲剪得很干净,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边角。那根食指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比普通人的手指略长半分。
  双方距离一步步缩短,锦衣人意态从容,步法时疾时徐,桥边人端若亭渊,食指忽伸忽缩,罩定对方身形。十余丈的路程瞬间接近,直至锦衣人迫近三步之内时,食指陡然刺出,指尖竟隐隐泛起一层莹白通透的光华,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柄切金断玉的宝剑。
  锦衣人不避不让,只一抬手,就将食指握于掌中。桥边人一惊,自己一指刺出看似平淡无奇,其中却是暗含十一种变化,奈何对方视而不见一掌击来,以拙胜巧,以实破虚,自己的十一种变化全然形同虚设。他一咬牙,蓄于指尖的锐劲尽数射出。
  锦衣人疾行的身法骤然急停,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挥洒开来,在月光映射下若展开一幅匹练,口中冷声道:“点江山,你何时做了宫廷侍卫?”
  桥边人正是将军府五指中的食指点江山,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再抬头触到对方那灿若辰星的双阵,大吃一惊:“将军!你怎么来了?”
  锦衣人正是朝中大将军、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他并不答话,只是冷视点江山一眼,放开他的食指,从他身边飘然掠过。
  点江山怔楞原地,半晌不语,他奉将军府总管水知寒之命守卫金水桥边,阻止今晚所有来人,何曾想等了半夜后竟等来了明将军,难辨福祸,大觉忐忑。心知方才若非明将军及时停步收功,自己赖以成名的食指必废,既惊且佩。
  从将军府一路到紫禁城,明将军途中全无半分停顿,直到方才食指点江山一指击出才止步。却不是因为点江山的指力,而是他若不停步,流转神功的反挫之力必会震断那根如刀似剑的食指!
  明将军走下金水桥,踏足在御道上,而前方百步外,就已是紫禁城门。两位太监左右守于门边,正茫然相顾。明将军来势太快,直到此刻,他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明将军边行边沉声道:“明宗越请见圣上,烦劳二位通报。”他半夜舰见,不敢喧哗,是以声音虽低,却是用流转神功发出的传音之术,震得百步外的两位太监耳中嗡嗡作响,听到来者竟是朝中大将军,不敢怠慢,急急入宫通报。
  明将军大步前行,突觉周围凶气乍起,阴风隐生,如同有一道看不见的透明之墙隔在眼前,视线亦仿佛模糊起来,耳边更是传来游丝般的鬼哭狼嚎之声,面容一肃:“十七令符,装神弄鬼,还不给我退下。”
  阴风略止,鬼哭却未停,换为低若絮语般的呢哺声,仿似在商议。
  这几年将军府由总管水知寒新招入的人马中,最有名的当属五指、十风、十七令符,五指与明将军私交颇深,自不敢持其虎威,十面来风负责打探江湖消息,多在外地执行任务,但这十七令符却是水知寒帐下亲信,精通隐匿、用毒、伏击、刺杀等术,并且只听从水知寒的号令,就连明将军亦是只闻其名,并未曾一一见过。
  看此际的情形,十七令符必是得了水知寒之务,严禁有人入宫舰见圣上,只是未想到来人竟是明将军,一时畴躇难决。
  明将军脚步不停,暮然深吸一口气,功聚全身,空气忽然燥热起来,仿若烈日君临,但周遭的积雪却未见融化之迹象。那是因为他已运起名为“气灭”的第七重流转神功,若是十七令符再不退开,便只有与之硬抗。
  “不知将军深夜前来,知寒有失远迎。”一人由紫禁城中悠然行出,面容清俊儒雅,青衫无风而动,长鬃飘飘如仙,声音恭而自铃,正是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在他身后,跟着方才进宫通报的两名太监。
  明将军身边压力骤轻,十七令符瞬间消失,如化风中。他目光扫过那两名太监,最后如锋锐的利剑般盯紧在水知寒的脸上,冷冷道:“我说为何将军府里到处找不到水总管,原来竟在皇宫中。”在这里遇见水知寒尚在他预计之中,但水知寒竟敢阻止两名太监通报圣上,确是大出意外了。
  虽然距离尚在三十步外,但水知寒被明将军眼光一罩,已觉眉心印堂间火热如烫,似有一股力量要把双眉撕裂,雾时双掌一翻,合于额间深施一躬:“将军且莫误会,知寒被人相请,所以才不得不来。而此刻皇上已然歇息,因葛公公不在宫中,两位太监不敢贸然打扰圣上,所以才找上我。若非如此,怕也不知将军亲临。”
  明将军但觉眼内微微一冷,如被冰针所刺,那是水知寒借鞠躬之际以寒浸掌之力反击流转神功所至。水知寒入将军府近二十年,从没有一刻敢与自己这般针锋相对,如此有恃无恐,怕是有备而来!
  假设有人问起明将军,谁是将军府中他最了解的人,他会答:水知寒!诚如昔日明将军对许惊弦所言,他与水知寒是一种彼此珍视亦彼此忌惮的对手,必须知己知彼。两人同处将军府多年,每一时刻都在观察着、审视着,无论举手投足,一言一行皆被对方掌握。但若有人再问明将军,谁是将军府里他最不了解的人,他同样会答:水知寒!形诸于表,意藏于内,谁也不知他的心底真正所想。
  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天下邪道六大宗师,却甘心被其所用,做了将军府的总管,更是唯恐功高震主,谦然以“半个总管”相称。随着明将军逐渐生出归隐之意,将军府大权已被水知寒慢慢掌控,江湖上时时都在猜想其何时会反戈一击,他却依然数年如一日,从不流露半点怨言。
  当年水知寒加入将军府时,给明将军提出的唯一的条件就是:他可以选择任何时候与明将军公平决战,若胜出,便可掌握将军府所有实力。但直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将军府大部分实力几乎都慢慢移交到水知寒手里,却也未等到他的最后一击。
  但今晚,“知寒之忍”是否已忍到了尽头?
  明将军锐目如针,遥遥锁住水知寒,缓缓道:“将军府不可无主,我既然来了,总管请回。”他当然知道水知寒决不会无缘无故深夜入宫,也必然有紧守宫门的理由。这只是一个测试,如果水知寒依言从命,一切仍如当初,他依然做将军府的总管,但若抗命不遵,那就是两人正式反目之时。
  水知寒略一踌躇,虽不见明将军面露惺色,但自入将军府以来,从未见他如此态度强硬地对待自己,郑重的口气中隐含一份严厉。淡然道:“知寒奉太子相邀入宫商谈,此际离开于理不合,尚请将军体谅。”他虽未从令,却搬出了太子这个挡箭牌,看似身不由己,实则富有深意:如果这是明将军有意送给他一个公然决裂的机会,现在他已把这个主动权重新交还给了明将军。
  “太子何在?”
  “适才酒醉未醒,不敢惊扰。”
  “那就与我同去见圣上。”
  “更深夜重,圣体已安,不若明晨再去,免受群臣之忌。”
  明将军哈哈一笑:“我知水总管无论做什么事情,总会提前给自己预留一条退路。但我一直很好奇,若是不给你留此退路,你又将如何?”
  水知寒微怔,面对明将军的追问,只要回答稍有不慎,便是两人反目成仇之时。若按以往,他必是避其锋芒,但此刻,明将军大异往常的举动,是否印证了其心境已乱?水知寒尚未想好应该如何应答,稍一犹豫间,却见明将军身形一动,急速迫近。看那情形,当是要硬闯内宫。
  无声无息的阴风又起,十七令符再度发动,鬼影若隐若现,如烟似雾,拦住明将军去路。明将军除下青布,露出一张不怒自威的面容,抬手一扬,青布掷于空中,发出诡异的“扑扑”声响,如同撞上了无形之墙。青布虽是软物,却凭空激起一阵里风,憧憧鬼影与之稍触,随即荡开,夹杂着几声仿若夜想啼泣的惊叫。
  面临明将军啮啮逼人之势,水知寒目光闪动,他身为天下有数的高手,又在将军府呆了十几年,数次见过流转神功的威力,深谙其中玄机。威凌天下的流转神功最厉害之处并不在于其霸道无匹的雄厚强劲,而是内息流转不停,浑然一体,全无缝隙,宛若天成,看似沛莫能御,实则刚中带柔。但此刻,八重流转神功的狂猛尽现,却少了那一份隐匿其中的“凝虚”之力,非是明将军功力减退,而在于他心境已乱。
  以往水知寒藏锋敛芒,从不与明将军正面冲突,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是无时无刻都想一试流转神功之威。而这一刻,明将军心境起伏难定,四周大内侍卫与太子府的高手随时可援手,再加上十七令符隐伏于侧,占尽天时地利,可谓是他与明将军对决的最好时机!纵然事后问责,只须推说其擅闯禁宫,自己出手阻拦亦在情理之中……水知寒深吸一口气,已提起十二成的功力,在这个大雪初停的深夜里,当世两大宗师、寒浸掌与流转神功已是一触即发。
  明将军急行不停,水知寒凝身不动,看那势道,只须四、五个呼吸间,两人就将正面相对,再无缓冲余地。水知寒身后的两名太监吓得浑身颤抖,欲要闪开,却被两人交缠的气场锁住,挪移不动半分。
  明将军深夜入宫觐见,早料得必会被人所阻,故才面蒙青布,不虞被人瞧破。借沿途奔行之际调整内息,流转神功逐渐增强,先以四重“屏俗”甩开一众骑卫,再以五重“开合”掠过金水桥禁卫,六重“辟神”力挫点江山,七重“气灭”慑退十七令符,此际状态已臻最高,第八重流转神功“凝虚”发动,锋芒直指水知寒。
  距离二十步,水知寒足下微微一沉,身体陡然陷入地面一分;而明将军却是越行越轻,脚下足印淡若无痕,衣抉飘飞,仿佛直欲腾空升起。
  距离十步,道边积雪暮然倒卷而起,凭空形成两个旋涡,分别把两人裹在其中,情形诡异,声势惊人。
  但,就在两个游涡之间却隐有一条雪线穿透而过,如有一柄无形的利剑剖开雪浪,剑尖则是端然指向水知寒的胸口……
  刹那间,水知寒心头巨震:这忽隐乍现的雪线绝非来自流转神功,而是来自另一道凌厉无双的杀气。
  而这杀气,他认识!
  天下杀手无数,唯有二者可称王!一人是虫,白道杀手之王,持量天之尺,藏窃魂之器,携“琴棋书画”四大弟子,悬贪官之名于五味崖,从未失手;一人是鬼,黑道杀手之王,发轰天之吼,套云丝之手,聚“星星漫天”之众,有摘星揽月之能,绝无虚发。
  与这两人相较,无论是东海非常道、祁连无念宗,还是四年前京师飞琼桥头行刺明将军未果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包括近年来蛔起的南疆少年一一冷血剑客童颜,其江湖声望与地位都远为不及。
  假设有人问起水知寒,谁是将军府中他最理解的人,他会答:鬼失惊!依水知寒的观察,鬼失惊应是奉昔日御冷堂老堂主南宫睿言之命,暗中保护明将军。身为杀手,他不应有原则与立场,只须忠诚与行动,所以他独来独往,远离是非,沉默寡言,从不与人深交,亦决不参与争权夺利,只知完成交予的任务;但假设有人问水知寒,谁是将军府中他最不能理解的人,他同样会答:鬼失惊!在江湖上,鬼失惊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冷血杀手,在将军府,他却只是处于明、水之下的三号人物,以他的心性,不能在江湖上肆意妄为,反而要处处受制于将军府的命令,心底是否会有一丝不甘?随着时日渐远,南宫睿言命逝已久,接手御冷堂的南宫逸痕业已失踪多年,生死不明,南宫涤尘一介女流,强横的黑道第一杀手岂能心服?然而,鬼失惊依然故我,对于明将军保持着绝对的忠诚与信任。
  曾有几次,水知寒私下试探鬼失惊,却只换来如山的沉默与冷冷一瞥……
  甚至,有时水知寒会生出奇怪的念头:若是没有鬼失惊的存在,他与明将军之间的对决是否早已开始?而如果他能取代明将军完全掌控将军府,是否也会换来鬼失惊同样的忠诚?
  这一注,水知寒犹豫了十余年,也迟迟不敢赌!
  但这一刻,他却有了明白无误的答案。尽管,也是他最不愿面对的答案!
  水知寒忽然一笑,急收神功,同时侧让开身形:“既然如此,水某就于此处静等将军请命归来。”他此举甚为危险,若是明将军不及时收功,他势必面临流转神功的全力一击。但若非如此,又怎能换取明将军的信任?
  在水知寒身后的两名太监骤觉空气燥热、粘滞,呼吸亦困难起来,那是被八重流转神功罩定水知寒身周五尺方圆之力所波及。
  水知寒一身长衫无风而颤,浑如衣下藏了数十条毒虫,瞬间又恢复原状。
  “膨”的一声轻响,积雪所化的游涡在空中停了半息,纷纷坠下,那一条宛如利剑的雪线亦消失不见,唯有雪粉飞扬,触体寒凉。
  两名太监始觉压力尽去,大口呼吸着,心中犹有余悸。
  明将军已停在水知寒面前三步外,似笑非笑,举手道:“水总管,请。”
  “将军深夜入宫,必有要事。奈何父皇龙体欠安,就由本宫替你分忧可好?”宫门旁闪出一人,身着华贵紫袍,头戴金冠,年约三十出头,面色白净几近透明,嘴角嗡着一丝谦然的微笑,却掩不住眼神中流露的威严与傲气。
  “太子殿下安好,闻说你酒醉未醒,就不打扰了。”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明将军依然不卑不亢。
  太子呵呵一笑:“纵是宿醉三日,见到将军与水总管方才这一幕,亦是不得不醒。”在他身后有四人,虽都是身着侍从的服饰,却全无侍从谦恭小心之态,反是目光炯炯,神情敏锐,一望而知皆是武学高手。
  四君子!明将军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将军府对这四人所查探的信息。
  第一人最年轻,也最英俊,只可惜颈边有一处青色胎记,故将衣领高高翻起以做遮掩。这几年来,若提起江南梅家,首先想到的不是其庞大的家业与横跨七省的绸庄,而是三公子梅天歌。梅家世代经商,梅三公子却能成为衡山剑派中剑法最强一人,殊为不易;第二人面相最普通,木讷而憨厚,虽然众人中毫不起眼,但若是亮出其拢在长袖中的右手,江湖上至少有一半人能认得出来。蓝百辉,右腕全断,接以半月形的银钩,锋锐犀利,能裂虎豹,以十八路金丝缠手成名,残忍嗜杀,江湖人送绰号“蓝月亮”,真名反倒渐不被人知;第三人是个驼子,又矮又胖,身不足六尺,圆滚滚的腰身竟也有四尺余,浑若圆球,面上还敷了厚厚的一层粉,难辨真容。东方竹,出身梨园帮,以毒成名,精修缩骨易容之术,疑为三年前亭江城十七口灭门案之主凶;第四人年纪最长,亦最无高手之相,面黄似蜡,颊瘦见骨,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半睁半闭,浑若病入膏育,但他两边太阳穴却是高高隆起,显见内力精深。此人乃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前面三人的名头加在一起怕也不及他。赵长菊,师出名门,武当俗家弟子中第一人。
  泰亲王失势后,京师派系之争渐渐经渭分明,太子府急欲扩充实力以抗将军府,故在江湖上遍寻高手,这四人相继被太子重用,收为贴身侍从,因名字分别对应着“梅兰竹菊”,人称太子府上的“四君子”!
  明将军开门见山,直接进入正题:“太子想必知我为何而来?”
  “小小一个宫涤尘,何致劳动明将军大驾。你只跟水总管说一声,由他来找本官即可,又何必夜探皇宫?若是被人误会,可是大大不妙啊。”
  “宫涤尘何罪之有,竟要出动御林铁骑缉拿?恕我直言,若是引得吐蕃大军犯我中原,太子殿下可知其后果?”明将军今晚才由骆清幽处知悉宫涤尘遇险的事,故连夜直闯皇宫,他料想必是水知寒压住消息不虞自己得知,所以方才锋芒毕露,极不客气,几乎逼其对决。对太子亦是态度强硬,隐有兴师问罪之意。
  “正是因为顾忌吐蕃铁骑,所以我才命管平等人机密行事,不泄情报。嘿嘿,但被将军这么一闹,只怕适得其反。”面对明将军的责问,太子连消带打,巧妙地避开缉拿宫涤尘的罪名,不露半分破绽。
  明将军知太子意在拖延时间,而宫涤尘与何其狂却是命在俄顷,丝毫耽误不得。当即直言道:“明宗越请太子即刻收回成命!”他虽是朝中大将军,手握兵权,势震朝野,但如此公然话问太子,确是以下犯上之举。
  “四君子”中梅天歌年轻气盛,虽慑于明将军的名头,但有太子撑腰,倒也夷然不惧,忍不住喝道:“大胆,竟敢要挟太子殿下!”
  “此处有你发话的资格么?”明将军冷冷瞥他一眼,“幸好,将军府没有你这号人。”言外之意自明。
  被这一眼扫中,梅天歌恍若被掌力所劈,五脏六腑都隐隐一震,一时竟分辨不出是明将军目光所致,还是心理上受其威势所迫。正想开口扳回面子,却听太子低喝一声:“梅三住口,退下。”梅天歌不敢违抗,悼然退后,脸上阵青阵红。
  太子一笑:“平日纵容过甚,缺了礼数,让将军见笑了。”
  明将军面容肃穆:“殿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太子沉吟:“接平西公子举报,宫涤尘四年前暗中联络泰亲王,图谋造反。”
  明将军浓眉一扬:“太子殿下必是有所误会。宫涤尘乃是得我密令,方才刻意结交泰亲王,促其提前谋反,不然岂能一举灭之?若非如此,如今京师的形势又将是另一个局面吧。”他救人心切,索性将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或许会授人与柄,但也顾不得许多了。话语中也顺便提醒对方:四年前泰亲王谋反失败,最大的得益者正是太子府。
  “哦,原来如此。既然将军力保宫涤尘,那必定是个误会了。不过嘛……”太子语锋一转,“此人身为边陲邪派御冷堂之首,还必须要查个清楚。”
  “但太子殿下也别忘了,宫涤尘亦是吐蕃国师蒙泊的爱徒。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暗地查证,切不可敲山震虎,惹来无穷后患。”
  太子犹豫道:“将军所言有理。不过这叛逆之罪可不是说笑,就算我想收回成命,也须请示父皇才可。”
  “好!”明将军右手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扬,太子只道他要出手,惊得倒退半步。
  却不料明将军声东击西,目标乃是那两名太监,掌力到处,两人但觉得身上一热,不由自主腾云驾雾般直往宫门内飞去,耳边犹听明将军悠然道:“既然太子有令,你二人还不快去通报圣上。”四君子同时出手,梅天歌与蓝百辉一左一右,分往两名太监身上抓去,东方竹则是背向一跃,胖体似墙,驼峰如盾,反身拦住两名太监飞行的路线,赵长菊双掌齐发,左手绵掌,右手太极,一招两式,横截而下,却是击往空处,意在断去流转神功之余劲。
  虽是措手不及之下,但四人皆是反应快捷,配合默契,且能及时审时度势,兵刃皆不出手,只是竭力阻拦两名太监通报,不至于开罪当朝大将军,不仅有真才实学,亦深谙官场之道。
  明将军微微一笑,右掌虚收再放,两名太监如被无形之线所操纵,在空中一滞,复又加速往前飞去,洽拾避过梅天歌与蓝百辉的扑击。此际赵长菊双掌已击下,凌空触到流转神功,但觉明将军那一股内劲浑然一体,无隙可入,自己的掌力尽被卸在外门;赵长菊一咬牙,低喝一声,掌势不变,却已集起十成功力,这是他精修数十年纯厚功力,明知一旦与流转神功接实,必会受其反震,但骑虎难下,只得全力以赴。
  然而,赵长菊一掌拍下,才发现流转神功竟如成百上千道内劲交缠而成,难辨其质,最诡异的是数道内力皆是极有弹性地不停颤动着,他的掌力雾时如泥牛入海,皆被那颤力化去,陡然间一道急劲从中迸出,这是两人真元之力相交,再无回旋余地,随即就是一串密集的轻微爆响。
  赵长菊一声惊呼,被震得气息浮乱,面色鸵红,如醉酒般娘跟舱脸退出十余步,方才止住去势,但觉双掌骨酥筋软,疲乏难举,几无再战之力,心知流转神功之威强悍至斯,自己数十年功力全然无法对抗,怔在原地。
  武当俗家大弟子毕竟不凡,虽被流转神功震退,但也阻住了掌力,两名太监身体一沉,往下落去,正好东方竹赶上来,厚大的脊背一挺,眼见就要撞在两名太监身上。
  禁宫中,东方竹自然不敢伤人,脊背将触未触之际,已将横撞之力化为卸劲。暮然间背上驼峰一凉,两道寒气袭来,一道刚猛力沉,另一道却是沉敛绵长,凭空一旋,身不由已被高高抛起,在空中一个鹤子翻身,斜斜落在五步之外,犹觉背心处寒凉似冰,忍不住打个冷战。
  出手的人是水知寒,寒浸掌余劲未消,再将两名太监远远送入宫中,口中对四君子笑道:“你四人的职责是保护太子,可不是找小太监的麻烦。”
  太子眼见手下受挫,却是面色不变,抚掌而叹:“流转神功、寒浸掌,两大绝学神乎其技,实令本宫大开眼界。”他早知难阻明将军,但水知寒的出手仍是稍觉意外,且不论坊间如何传闻两人不和,至少面对外敌时,仍是同心协力。仅凭此一点,要想彻底铲除将军府,实是难于登天。
  明将军淡然道:“太子殿下既已颁下手谕,若是朝令夕改,不免有失尊严。还是由我请柬圣上,方是稳妥。”他早知太子会推三阻四拖延时间,所以才先斩后奏,径直送太监入宫通报。
  太子哈哈大笑:“还是将军想得周到。请!”闪身让开宫门。他亦属当机立断之士,既然势难阻止明将军,索性就卖个人情。算来宫涤尘入伏已有七八个时辰,或许管平等人已然得手,明将军就算请得一纸赦令,也为时已晚。
  “总管请稍等片刻。”明将军吩咐一声,对太子略一拱手,大步入宫。
  一旁赵长菊忽然闪出,拜倒在太子脚下:“太子殿下,赵长菊请辞归乡。”
  太子一怔:“本宫并未怪责你,赵师父又何须如此?”
  赵长菊帐然一叹:“赵某本以为尽得武当真传,今日始知天外有天,武道之途深如浩海,在下这些雕虫末技实难堪大用,就此回山苦练,还请太子殿下恩准。”他精研道学武功数十年,与明将军隔空交手的那一瞬间,虽被挫败,但已稍窥流转神功之奥妙,雾时隐悟内家修为的无上之境,极度震撼之余,不免心灰意冷。
  太子那白净的脸庞仿佛更苍白了几分,静默许久,方才一挥手,仿佛挥去心头那份沮丧,缓缓吐出两个字:“去吧!”即使刚才明将军强行入宫也并不能令他动气,但自己的得力手下因明将军的超卓武力而心萌退意,实是对他最大的打击。他知道:哪怕他日后登基九五,成为一国之君,但在江湖人的心中,他亦永远难望天下第一高手之项背!
  赵长菊三叩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不愧是武当名门弟子,武功虽是技不如人,但至少气度上依然保持着武人的骄傲。
  梅天歌、蓝百辉、东方竹三人默然无语,心头虽敬赵长菊之举,自己却舍不下京师的荣华富贵。
  太子抬头望向水知寒:“更深夜重,水总管可随我再去饮几杯。”
  水知寒细微摇首:“知寒在此等候将军,他必还有话要问我。”
  “我本以为自己醉了、却是未醉;本以为将军老了,却是不老……”太子一双眼睛雪亮如星,盯在水知寒面上,“本以为水总管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了,难道亦看错了么?”
  水知寒微笑道:“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太子殿下并非看错了知寒,而是对我期许过高了。”事实上,他本也以为明将军老了,但今晚再度目睹其不可一世的霸气重归,心中并无受挫之感,反倒更有些许的兴奋与欣然:有如此对手,方不负他十余年的隐忍!
  太子大笑,漫声长吟:“赵客缓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讽奋如流星……”率余下三君子扬长而去。
  水知寒心中暗叹,一曲《侠客行》可谓道尽太子心头之憾:虽然其贵为太子,但终其一生,亦与那仗剑千里、快意恩仇的侠客无缘!
  一柱香后,明将军走出宫门。从他平静的神情上,无法看出是否如愿请得圣命,但水知寒有绝对的理由相信:今晚明将军所面临的最大挑战来自于自己,而绝非太子与皇上。
  明将军一言不发,径直踏上御道,水知寒随后而行。
  到了金水桥头,明将军忽开口,只问了两个字:“地点?”
  水知寒早有准备,立刻回答:“京师南十五里,绝云谷。”
  明将军抬手一挥,一物往桥下落去,未及落水,一条黑影闪过已将那物接在手中,正是隐伏在桥下的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他对明将军与水知寒遥施一礼,复迅疾朝城南方向离去。
  水知寒眼利,已瞅见那物乃是一面令牌,当是御赐之免罪金牌。只要鬼失惊能及时赶到绝云谷,就能调回御林铁骑,管平等人纵然敢抗命,面对鬼失惊与“星星漫天”的威胁,亦只好放弃。
  就只怕宫涤尘此刻已然力竭被擒,明将军已然尽力,一切都要看他自身的造化了。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五步,默然往将军府走去。寂静的京师大道上全无半个人影,唯有厚厚的积雪。
  水知寒心知鬼失惊既去,明将军再无顾忌,恐怕要问责自己为何不及时通知宫涤尘被伏击之事,暗思要如何应答方释其疑。
  不料明将军终于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收到中指行云生传信,五日内即将回京。这一年中总管派他去了何处?”
  “汶河。”
  明将军暮然止步、回身、略一思索,双目射出灿华之光:“黑二?”
  “正是。”
  “他……去了么?”两人心知肚明,虽未直称其名,但这个“他”正是指那个当年号称“明将军克星”的少年、如今白道第一大帮帮主许惊弦。
  “他不但去了,并且带走黑二,应该是送其回了梅影峰。”
  明将军无声地笑了,喃喃道:“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也没有看错他!”复转身前行,再无一言。
  水知寒心头震撼。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明将军这一句话对他的冲击更胜于皇宫前的八重流转神功。难道,他精心设下的计划早已被明将军看穿?
  将军之手,知寒之忍。两大宗师之间,终归会有一场最后的决战。
  或许,就是从这句话开始!
  第62章 月映佳人
  大雪初停,浓雾弥漫,天弯中一轮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射穿雾气,时浓时淡。雪尘被山风袭卷,在空中游浮着,暗茫无涯,浑不知是揭地而起,还是倾天而降,最终飘撒而下,覆盖在绝云谷中那一摊摊鲜红的血水上。
  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定下奇谋巧计,先说动太子颁下手谕,再集合京师数派之力埋伏,利用碧叶使吕昊诚、乱云公子郭暮寒诱宫涤尘与何其狂前往绝云谷,途中依次布下蚀骨雪、兰亭霜、明阑梅,最终加上泼墨王给的一住残蝉雾之香,四味奇药合为“霜雪漫嫡”之毒,令宫涤尘功力全失。而在绝云谷中,不但刑部总管左飞霆、妙手王关明月、泼墨王薛风楚、皇宫总管葛公公、非常道天齐夫人等数几大高手齐聚,更有二百御林铁骑虎视耽耽,务要生擒宫涤尘。
  幸有凌霄公子何其狂单枪匹马,以寡敌众,只凭掌中一把瘦柳钩绅守绝云谷峡道力拒强敌,方保不失。
  激战时断时续,何其狂束发散乱,血污满脸,内息散乱,身上大小伤口已有十余处,唯有一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燃烧着熊熊斗志,任管平等人如何言语相激,也不贸然出击,只是紧守峡道口五尺之内,但凡有敌接近,瘦柳钩出手决不空回。
  峡道口狭窄,又堆了不少马尸,原是不利骑兵掘战,但众铁骑得了管平的指点,以车轮之术进攻,凭着马力用重型兵刃横舞挥扫,借以消耗何其狂的体力。何其狂亦学得乖张,对敌人的佯攻视之不理,一旦迫入三步之内,瘦柳钩即刻出手,沾血方还。众铁骑久攻不下,失了锐气,又被何其狂亡命的打法所慑,大多绕着峡道口外围打转,不敢轻易上前送死。管平等人明知凌霄公子已近强弯之末,只要此际有人挺身而出与之缠斗,当可重鼓士气,但见到何其狂一钩在手,斜晚天下的狂态,竟是无人敢出头。
  宫涤尘内息一直不曾恢复,苦思无计:只能徒然望着何其狂奋勇抗敌,他每多受一处伤,心里便是微微一紧,抽隙替他包扎,随身虽带着些伤药,不久后便已用尽。也不知此刻是应该多陪他说会儿话,还是应当默然无声以免扰他心神,自懂事以来,从没有一刻令她如此无助,一向坚强不让须眉的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身为“女子”的软弱。然而,在宫涤尘的内心深处,却另有一份矛盾的欣喜与骄傲:这样一个恃强傲世的男子,却甘愿为自己拼尽最后一份力量,夫复何求?何其狂再度击退敌人的一波进攻,拉过一名死尸,在怀中掏摸半天却是一无所获,悻悻大骂:“管平真是个鬼心眼,过来受死的家伙身上都不带干粮。”抓一把雪送入口中,咬得嘎吱直响。
  宫涤尘故作一叹:“清风朗月之下,何公子此语着实大煞风景。”
  何其狂哈哈一笑:“我就不信你们这些风雅之士,连饿肚子的叫声都能谱成个曲子么?”
  饶是宫涤尘愁怀满腹,亦被他惹得一笑:“依我听何公子此刻肚内的响动,分明就是一曲十面埋伏。”
  “哈哈,错了错了,此乃高山流水也。嘿嘿,这典故我倒知道,你我既无伯夷叔齐兄弟的缘分,那就做伯牙子期般的知音吧。”
  宫涤尘含笑拈起一块已切成小块的马肉,在何其狂面前直晃:“何子期,吃还是不吃?”这一刹,望着宫涤尘俏皮浅笑,大异往常的模样,何其狂忍不住心头一动,连忙低头自嘲般道:“以往只道自己一无所惧,此刻方知肚子饿才是世间最不可忍受的苦楚。”
  “哪那么多废话,快吃吧,有了气力才好多杀几个敌人。”宫涤尘轻轻一送,把肉块喂入何其狂口中,转手又拈起一块。原来她早将马肉切成细碎的小块,以备食用。这是她平日从不会去做的事情,虽是情势所迫,却也令何其狂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不知是饿得慌了,还是被宫涤尘此刻流露出的女子情态所惑,马肉虽是血腥难忍,何其狂亦觉甘之如饴:“味道竟然不错呢。你也吃点吧,待功力恢复后我们一起杀出去。”
  宫涤尘体能消耗较少,并不似何其狂那般饥肠辘辘,本是不想吃下生肉,但见他此刻依然斗志昂扬,不忍拂他意,亦吃了一块。甫一入口,生腥之气冲入喉间,不由皱了皱眉。
  何其狂笑道:“其实你只要想着吃奎元楼的肉丸子,味道就好多啦。”
  “哈哈,再给你一块状元楼的烧鸡。”
  “哈哈,这个奇味居的烤鸭腿留给你吃……”
  两人身处绝地,反倒置生死于度外,视众敌如无物,说说笑笑间,就着冰雪将数斤马肉生吃下肚。何其狂体力渐渐恢复,一时壮志满腔,但觉纵有千军万马来犯,只要宫涤尘在旁,瘦柳钩在手,皆可拒挡于外,再无所惧。
  然而,毕竟历经七、八个时辰的苦战后,他的体能已近油尽灯枯,仅凭一腔不屈战志,或可再拖延些时间,多杀得几个敌人,但已无力回天。
  管平亦是有苦难言,在他的精心策划下“霜雪漫嫡”一举奏效,本以为宫涤尘功力尽失,纵有何其狂守护,亦是寡难敌众,何曾想凌霄公子如此强横,战力超卓,韧性绵长,御林铁骑损伤近半,依然无法攻入峡道。而看此情形,两人同心抗敌,何其狂一旦战死,宫涤尘多半会自尽以谢。若这是一场生死之战,他足有七八种方法将宫、何二人困死于峡道中,但既然意在生擒,反不免缚手缚脚,诸多绝杀之计无法派上用场。眼看着丑时已过,寅时即至,算来再过两个时辰,宫涤尘所中“霜雪漫嫡”之毒就将自解……
  管平口中一声号令,铁骑重整队形,冷声道:“蝼蚁尚且贪生,宫先生何苦执迷不悟?若再不降,我等就要全力进攻了。”
  宫涤尘朗声道:“无生恋、无死畏、无佛求、无魔怖!”
  “好!事已至此,小弟只好亲身上阵,送两位一程。”管平沉吟良久,审时度势之后已下决断: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宁可将二人杀死,也好过放虎归山,以致后患无穷。
  清朗月光射过浓雾,何其狂隐见管平翻身上马,左手宝剑锋映流华,右手长枪尖吐寒芒,凛然生威。
  何其狂不惧反笑:“久闻黍离之悲、零丁弄影的名头,却从来只见管兄如缩头乌龟般躲在幕后,今日正好让我领教一下。”
  管平不受他所激,面色沉寂似水,眼中隐露悲苦之意,剑横于胸,枪尖指天,语带凄然:“奉君之命,不得不然。但宫兄、何兄都是我素来敬重之人,必会厚葬你二人。”
  何其狂冷笑:“管兄不必假慈悲,有什么本事就使出来吧。”
  宫涤尘长叹一声:“枪咽晚秋,剑夺烟柳。江湖宿留,惋惜世物。何公子可要小心了。”这十六个字正是江湖上给黍离门武功的评价,以惋惜之态施凄绝之技。管平向以谋略见长,世人往往忽略其武功,却忘了他既然身为黍离门主,又岂会是平庸之辈?
  昔日大唐建朝立业,神留门三大长老各自支持唐太祖李渊的三个儿子,最终唐太宗李世民登基,神留门一分为三,才有了关雎、蒹葭、黍离三门,武功虽是师出同源,但经千年演变后已各有不同。
  当年玄武门兵变,关雎门祖师支持李世民,所以“关雎之求”强以意势,“山重九胜”功法举重若轻,大巧不工;蒹葭门祖师则是力保李元吉,“蒹葭之思”胜于繁复,“登韵剑法”、“流音步法”、“愁凝眉”、“华音沓沓”等皆是暗合音律节奏,穷极变化;而黍离门祖师原是太子李建成一系,奈何时运不济,功败垂成,“黍离之悲”则以为心境见长,“弄影枪法”于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中施展必杀一击,“零丁剑法”则在露寒襟冷、自艾自怜中突然倒戈反攻,以收转败为胜之效。
  何其狂眼望宫涤尘,一挺瘦柳钩,慨然道:“今日与你携手并肩,甚觉快意,尽力而战,唯死而已!”
  宫涤尘不语,手中紧握蝶翔、蜂舞。若是公平对战,太子御师自然远非凌霄公子之敌,但如今管平以逸待劳,而何其狂却是力战数场,浴血带伤,此消彼长之下,实力已然逆转,更何况还有一众敌人虎视于侧,或许何其狂能凭着一腔硬气临险而战,再多撑一段时间,但势难持久,最终乃不免力竭身亡的命运。假如何其狂不敌,她就决意以死相报!
  “冲!”管平长枪一摆,铁骑齐喝一声,再度往峡道口冲去。
  此刻二百御林铁骑已损伤近半,尚余一百多铁骑中以八十人为先锋,轮番冲击,另数十人则张弓搭箭,一旦情势紧急便会万箭齐发,不顾宫、何二人生死强攻峡道。
  管平目光炯炯,零丁剑、弄影枪擎于掌中,凝势待发,只要何其狂稍有懈怠,就将伺机扑上。他知左飞霆被“潮浪”之功震伤内腑,无力再战;关明月受何其狂一钩所慑,心有余悸,不敢上前;葛公公向来明哲保身,亦不会贸然出动;天齐夫人也只会袖手旁观。但泼墨王薛风楚与宫涤尘仇怨难解,更被何其狂断去两指,虽稍损战力,却必会全力出战,有他与六色春秋相助,凌霄公子插翅难逃。重要的是让对方保持着一点希望,不至于以死相殉。
  他就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先以雷震之势一举击杀何其狂,再立刻生擒宫涤尘。
  峡道口边,数骑旋冲而来,手舞重型兵刃挥扫撞击,凭借马力稍触即退,何其狂紧守道口,瘦柳钩并不轻易出手,每每刻不容缓从敌刃缝隙间闪过。管平等人寻机而动,出手在即,他必须节省体力以迎强敌。
  忽然间双骑并至,白袍骑士手持八棱铁锤,朝着何其狂迎头砸下,另一位红衣骑士则以摈铁宣花斧横扫腰间。这两人乃是花三、花五兄弟,出身铁锁门,后投靠御林军中以求功名,向以力大闻名,更是配合无间,数十斤沉重的铁锤与战斧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出击左中形成一个“十”字,罩定何其狂周围五尺方园,不留丝毫腾挪之机。
  眼见铁锤大斧交叉落下,势难闪避,何其狂若不退让,便只有硬拼一途。瘦柳钩虽是锋锐无匹,却是胜在轻灵,难抗锤斧重兵,而只要何其狂退开半步,峡道口生出空隙,余后的铁骑就将蜂拥。好个凌霄公子,脚下端立原地不动,一声大喝,吸腰收腹,身体平倒,以铁板桥之功避过斧招,瘦柳钩忽交左手,由胯下倒击而出,在空中画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绕开斧锤的夹击,不偏不倚挑中宣花斧柄一寸三分处。那里正是斧头与斧柄接缝之处,“当”然一响,斧头脱柄而出。钩光急闪,贴住斧头一拨一挑,“潮浪”之功借力打力,斧头被瘦柳钩牵引,逆冲而上,正劈中红衣骑士的面门。
  红衣骑士花五一声惨叫,斧头劈碎护面头盔,直嵌入双眉之间,当即倒撞落马,八棱铁锤亦远远丢下。
  白袍骑士花三不料自己全力一击竟误杀了同胞兄弟,狂吼一声,欲要上前拼命,却被何其狂右掌疾出,将他连人带马震出数步外。战马一声嘶鸣,四蹄发软,将花三抛落马下。
  花三翻滚起身,欲要再战,却见身边倒躺着兄弟花五的尸身,头上血肉模糊,已难辨识,肝胆俱裂之际,一抬眼又望见瘦柳钩从下一位骑士喉间切入,蓬起数尺高的红雨,而何其狂满面血污,唯双眼射出浓烈的杀气,罩定自己,更是胆寒心惊,惊怒交集之下失心发狂,如疯瘫般不住大叫:“他不是人,他是个魔鬼……”转头往后奔逃。
  “嗅”的一声,一箭从阵中射来,势沉劲急,竟将花三钉在地上。
  空中传来葛公公尖利细锐的嗓音:“毙何其狂者,赏五千金,升职三级。临阵不前者,便是此例!”此言一出,当是破釜沉舟,生死瞬间立决。
  御林铁骑眼见自家弟兄伤亡惨重,早就杀红了眼,此刻再见葛公公箭毙逃兵,又许下重赏,齐齐发一声喊,个个奋勇当先,更有数人弃马步战,朝着何其狂扑去。
  何其狂为破去花氏兄弟联手,急运真元之气,牵动伤势,不由闷哼一声。然而铁骑已如潮水般拥来,情势不容他丝毫喘息。
  绝云谷峡道口,瞬间成了人间地狱。震天的喊杀声、武器交接之声、箭支破空之声、兵刃斩入肉体的闷响、濒死者的粗重呼吸……集合成了这一场残酷而绝望的催命之曲音。
  短短半住香时间,峡道口上又多出十余具铁骑的尸体,而何其狂衣如血染,身上伤痕无数,最重处是他右腿上被战刀所划割的一道半尺长伤口,深可见骨,痛彻心靡。酣战中暮然右腿一软,一名铁骑见有机可乘,手持铁棍急冲而上,只顾防备瘦柳钩,却不料被何其狂左手强夺下兵器,一棍击在天灵上,登时惨死当场。
  何其狂以棍为杖,强撑住身体不倒,连出数钩,总算又击退敌人这一波攻击。弃去铁棍,点住伤处附近数处穴道以止血流,尚未换口气,眼前一花,红、绿、白三道人影从左,黄、紫、粉三道人影从右,齐齐迫来。
  何其狂苦笑一声:“六色春秋!”
  六人皆是身材矮小,身着各色彩衣,形貌特异,却并不一拥而上,而是步步为营,缓缓逼近。当先一人正是泼墨王大弟子夕阳红,手持二尺长的画笔,躬身一揖:“四年前得凌霄公子相护,本不愿与你为敌,但家师恩重,唯有以命相报。”且不论六色春秋是否尽得泼墨王真传,至少在风度上不输乃师。
  何其狂嘶声狂笑:“要打就打个痛快,哪来这么多废话?不知薛泼墨余下八个指头,还能作画么?”此情此景之下,尚能出语激怒敌人的,天下怕也只有凌霄公子一人。
  夕阳红一叹:“师命难违,情非得已,何公子见谅。”
  “我虽伤重,你也不是我敌手,六人一起上吧。”
  夕阳红谦然一笑:“晚辈正有此意。这四年间我等心念师恩情重,创下一套‘画影春秋’的阵法,必须六人合战方成规模,还请何公子多多赐教。”随着夕阳红一声呼哨,六人散开围成一个半圆,隐成阵法。
  何其狂大笑:“师父是个伪君子,徒儿却是真小人。来吧!”一语未毕,眼前数记黑点飞来,六色春秋中淡紫蓝的墨块状暗器已然出手。
  瘦柳钩激起金光,护住何其狂胸腹要害,叮叮数响,墨块与瘦柳钩相触,竟发出金铁相交之声,尽数被磕飞。
  何其狂一声大喝,冲前跨过三步,抢先出手,施出一招“柳荡江堤”,瘦柳钩直取淡紫蓝左胁,淡紫蓝以臂缠铁环相格,瘦柳钩却不与之硬触,忽改为刺他右肘,淡紫蓝斜退半步,闪身避开,瘦柳钩不依不饶,紧追不舍,中途忽又变招为“月映天华”,圈出三个钩花,反挑向他的面门双眼。“六色春秋”之中虽以大弟子夕阳红武功最高,但最难缠的当属四师弟淡紫蓝,此人沉默寡言,专攻暗器,墨块收发由心,变化无端,路线诡异,所以何其狂务要先废去这个最大的威胁。
  夕阳红手持画笔,花浅粉扬起画刷,一左一右包夹而至,欲要抵住瘦柳钩。不料钩路再变,一招“依春傍柳”,似贴缠、似粘连,弯弯转转地从画笔与画刷的间隙中掠过,依然攻向淡紫蓝。
  只听五弟子清涟白轻喝一声:“我们不要被他钩法所惑,反攻他要害。”此人乃六色春秋中最富智计者,方才见过凌霄公子出手震断泼墨王两根手指,知他武功霸道威猛,出手迅快无双,若是忙于救援淡紫蓝,反而陷于钩路之中,唯有采用围魏救赵之法,以乱其节奏。
  眼见一招即将得手,何其狂忽觉脑后风起,黄、绿影闪动,二弟子大漠黄与三弟子草原绿同时出手,大漠黄手持画板横扫背心,草原绿的兵器则是粗短厚沉形如印章,朝着他的后脑兜头罩来。
  何其狂心中一叹,若依他平日武功,必是左掌施以潮浪功挡拒画板与印章,右钩依旧狂攻淡紫蓝,凭借瘦柳钩的快速迅捷,足可先伤人再自保。奈何此际负伤之余内息不继,不敢与敌缠斗,只得收势避开。
  六色春秋稍挫瘦柳钩之锐气,精神大振,随着夕阳红一声低哺,重整队形,发动阵法,六道人影如织梭般绕着何其狂打转。
  “画亭人静语声稀……”夕阳红漫声长吟,陡然从阵中闪出,画笔点向何其狂胸口臆中大穴。
  何其狂端然不动,吸腹凹胸,画笔仅差半分无功,瘦柳钩电掣而出。
  “屏山半掩无限意……”黄影闪过,大漠黄的画板替夕阳红接住瘦柳钩;同时绿衫一晃,草原绿伏身于地,印章疾出,猛向何其狂受伤的右腿。
  何其狂半步不让,左掌疾出,反攻草原绿的背心。
  “双雁归飞绕余梁……”白影粉影齐出,清涟白掌中砚台撞向何其狂左掌,花浅粉则是画刷斜挑,招至半途,画刷骤然中分为二,长刷缠住瘦柳钩,短刷攻向右肩。她虽是六色春秋最末的女弟子,武功却最是机变灵活。
  “红英落尽宝事急……”随着淡紫蓝的声音,三点墨滴呈“品”字型从阵中射出,分取何其狂双目与人中要害。
  面对六色春秋配合无间的阵法,纵然凌霄公子霸狂天下,亦不得不稍避其锋,怒喝一声,手腕急沉,与砚台稍触即分,再退开一步,偏头让开画刷;三点墨滴堪堪从他面前飞过,劲风掠处,几缕发丝断折飘落。
  夕阳红复又揉身而上,画笔挥处,展开第二轮进攻。
  “怨月愁花碧纱凉……”身为大弟子,夕阳红功力最高,所以每每最先出手发招,引得对方露,出破绽,好让其余同门寻隙而入。
  “弦风丝雨梦魂香……”大漠黄与草原绿左右攻来,一人马步沉稳,一人飞扬跳脱,互补缺漏,联抉攻敌,极是难斗。
  “临窗忆思前事远……”清涟白、花浅粉前后夹击,砚台锁住何其狂右掌,画刷缠住瘦柳钩,不给何其狂喘息之机。
  “酥软罗袖为谁妆?”淡紫蓝的暗器形态变化,无孔不入,更是攻敌最弱之处,四记墨块中夹杂着一点墨滴,先后射向何其狂的右腿。
  六人身法灵便,不断穿插闪动,六种颜色的衣衫晃敌眼目,五种奇形兵刃此起彼落,夹以淡紫蓝的墨滴、墨块状暗器,着实令人防不胜防。
  泼墨王疯了四年,六色春秋侍守其旁不离不弃,由画入武,创下这套独门阵法,名唤做“画影春秋”,乃是将名画旧作的意境化入阵中,不但惑敌眼目与听觉,更可扰敌心智,诱敌心魔,厉害非常。随着六色春秋合吟诗句,六影齐动,恍有各种画面浮现阵中:先有老翁静卧竹亭,乍听事响惟思旧年往事;再有女子独守寒窗,追忆缔梦盼待情郎回归……
  何其狂大觉头痛,六色春秋虽然师从泼墨王,境界却是更胜其师。若是自己内力完好,当可凭瘦柳钩法与潮浪之功强冲硬突,以攻对攻破去对方阵法,但久战之下力不从心,唯有先稳守防御,以待良机。
  再斗几招,六色春秋越转越疾,口吟诗句、影演画卷,何其狂中气难继,钩法散乱,眼中各式画面纷呈,心头更是烦躁至极,已不知不觉坠入“画影春秋”布下的虚影幻障中。
  “当当当”,几声轻响传来,却是宫涤尘以蝶翔、蜂舞互击。声音虽不大,却正好于六色春秋吟句之间歇中发出。六色春秋齐是一震,诗句的节拍因此而乱,何其狂却是闻声精神一振,霎时心魔尽去。
  宫涤尘双剑交击不停,暮然踏足于“六影春秋”的阵中,猛一甩头,剑锋轻挥处,已将束发冠带割断,青丝披拂而下,颜面半遮,瞳阵隐现,腰肢微拧,肩足轻动,媚态陡生。剑声越来越快,舞姿却是越来越慢,令人既觉矛盾又心生迷惘。
  她虽内力全失,难以施展屈人剑法与帷幕刀网克敌,但仍可施出御冷堂不传之秘术——离魂之舞。
  草原绿相距最近,见宫涤尘飘至身前,大喝一声,印章出手拍向她右肩。却只见宫涤尘双剑互击不停,足踏莲步,似飘若浮,纤腰销魂一扭,脚下突冗一转,不知如何就已到了自己后方,急急回头,暮然就望见青丝半掩的俏面朝他微微一笑,丽质芳姿,研秀盈盈,眉含激池,目良波流转,端是风情万种。草原绿不由一呆,再听双剑密集交击之声攒入耳中,若拈丝弹竹,似鸣钟响磐,如龄仙韵,雾时心智失守,浑不知身在何处。直到眼前金光乍然一闪,瘦柳钩直袭面门而来,方才醒悟,欲要闪避却已不及……
  “当”的一声巨响,大漠黄与清涟白画板、砚台齐出,总算替草原绿挡住何其狂的必杀一击,瘦柳钩在空中连击,又将淡紫蓝射向宫涤尘的暗器挑落。
  草原绿险死还生,额上冷汗直流,连连退开几步,“画影春秋”阵法渐乱。
  夕阳红心知不妙,冷喝一声,画笔朝宫涤尘眉间刺去。
  宫涤尘似脚踏浮云,醉步纤转,斜斜避开画笔,五指弹缩似琵琶,双剑急响如檀板,素颈玉臂细嫩如藕,漆黑长发镣乱似絮,长袖舒卷,衣带飘扬,而从那长袖与衣带交会的缝隙间,投来清冷如深潭的一瞥。
  夕阳红被那妖异的眼光一触,心头猛然紧缩,急忙移开目光,却见小如妹浅粉红怔怔盯着宫涤尘,满脸都是迷乱之色。
  泼墨王薛风楚四年前之所以被宫涤尘迫疯,固是缘于他心怀不轨,亦因精擅绘画之人极易被形、声、色诸相所诱。而六色春秋得师门所学,由画入武,创下的“画影春秋”阵法以诗意布局,画境惑敌,原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奇功异术,令凌霄公子亦束手无策,陷入幻障中难以自拔。但也正因此阵法着重于以精神力克敌,必须六人同心,虽处激战,灵神却俱守于画中。一旦遇上类似功法,往往会反受其制。
  “离魂之舞”洽洽是其克星。
  宫涤尘足踩忘忧步法,巧施离魂之舞,凌霄公子瘦柳钩护其左右,伺机对六色春秋迭出杀招。
  那一刹,在六色春秋的眼中,恍见宫涤尘身披霓裳彩衣,进退间缓渺似烟、矫动若凤,举手投足中时而缝绪愁思、娇慷四顾,时而燕蝶轻狂、乘风凌波,既有浊世公子翻若惊鸿之谦洒,又有绝代佳人引人通思之媚态,一丝若有若无的邪蛙之气扑面而来,令人评然心动之余又心惊胆寒。
  夕阳红功力最深,勉强挡住何其狂一钩,跳出战团,但见五位同门皆是目眩神迷之状,草原绿与清涟白已然负伤,心知再战下去必会落得泼墨王同样下场,大叫一声:“我等认输了,还望何公子手下留情。”
  何其狂的瘦柳钩已划开大漠黄胸前衣衫,暮然急停,几滴血珠迸出,却总算免了开膛破腹之祸。
  “当哪”一声,宫涤尘一曲舞罢,已是手足酸软,“蝶翔”短剑跌落于地。何其狂左手轻揽其腰,右手瘦柳钩斜指六色春秋,喝道:“念你六人极重师情,今日且放过一马,还不快走!”
  何其狂本已是杀红了眼,但目睹宫涤尘的离魂之舞,忽就心中一软,再也不想多增杀孽。
  数年前的那个冬日午后,在京师西郊的林中,当凌霄公子第一眼望见疯糜的泼墨王画中那个不辨相貌、冰姿雪艳般的舞袖女子时,就令他无端地评然心动。
  从那一刻起,他的一颗心就紧紧系在身旁女子的身上,再也不曾动摇!
  夕阳红见何其狂浑身浴血、摇晃不定,宫涤尘气息奄奄、弱不胜衣,虽身陷重围命悬一线,却仍是威仪赫赫,目光驾定,两人相依于峡道中,形同一对壁人。不由心头震撼,恭谨深施一礼:“多谢何公子与宫先生不杀之恩,六色春秋铭记心中!”虽落败亦风度不改,拉着几位师弟与师妹退开。
  何其狂连番恶战,消耗巨大,目送六色春秋退入峡道外,心绪一松,再也支撑不住,喘息不定。
  狂喝声乍然响起,一道黑影犹如神兵天降,跃入峡道,身在半空中,已是左剑右枪各施杀招,朝着二人当头罩下。宝剑轻灵若蛇虫之姿,挑向宫涤尘右手,长枪厚沉如虎狼之势,径刺何其狂胸口。
  管平蓄势许久,终于等到了最好的时机,零丁剑、弄影枪齐发,务要先毙何其狂于招下,再生擒宫涤尘。
  管平来势奇快,守御已然不及。凌霄公子骤遇险情之下,激起最后一丝潜能,猛然转身将宫涤尘护在身后。
  “嚷”,零丁剑刺入何其狂的右肩,痛得他一声闷哼,随即身体急转,以肩骨夹住剑刃。他心知一旦让管平展开攻势,剑枪合攻,必是难逃一劫,唯有与敌以命相搏,是以不顾自己门户大开,瘦柳钩荡起耀眼金光,反挥向管平的面门。
  管平眼见奇袭得手,却不料何其狂冷狠如斯,竟以身体为盾锁住零丁剑,更是不顾性命的反攻。纵然这一枪能透心而过,瘦柳钩的濒死一击亦会劈中自己,他自信胜券在握,岂肯与之同归于尽,弄影枪已触及何其狂的衣衫,却终于变招转向,格挡在瘦柳钩上。
  枪、钩相接,一声巨响,震得峡道积雪纷纷落下。管平在空中倒翻个跟斗,落在五步开外,空空左手抢住枪诀,右手弄影枪挺直一线,遥指宫、何二人,眼中杀机四溢;而何其狂则是护着宫涤尘跟跑而退,零丁剑依然斜插在他肩头上,血如泉涌,怒目而视。
  静。默。一时两人俱都凝身不动,空气似也被冻结起来,唯有四道目光在空中交缠,仿佛擦出灿亮的光芒。弄影枪枪缨被瘦柳钩劈开,数缕红丝在双方气劲中散成碎屑,飘舞在两人之间。
  两大高手一招对决,乍看管平偷袭无功,又失了零丁剑,似是略处下风,然而他嘴角却嗡着一丝泰定的微笑,仿若成竹在握;而何其狂则是手捂胸口,面色惨淡,陡然膝弯一软,半跪于地,哺哺道:“好一个‘黍离之悲’!”一言未毕,一大口鲜血已从喉间喷射而出,将宫涤尘一身白衣染得血红。
  零丁剑刺入肩头不过是皮肉之伤,而弄影枪虽未刺入何其狂的胸口,但那沉若千钧的枪意已重创他的肺腑,浑身内息都被管平这全力一击所震散,此际连站立都困难,枉论再战。
  管平面上并无半分得色:“宫兄若降,我便立即命人救治何公子,尚有生机,若再晚一刻,怕就无力回天了。”说话间不易察觉地悄然逼近。
  宫涤尘扶住何其狂,眼望管平,蜂舞剑横于颈前,凄然一笑:“若是管兄再走近半步,就连我的最后遗言也听不到了。”
  管平应声止步,他虽一招得手击溃何其狂,却仍掩不住心头一丝沮丧,仰天长叹:“凌霄公子,你赢了!”这声感叹并非因胜之不武,而是他尽管一直隐忍到最后才等来绝好的战机,仍是被顽强的凌霄公子挫败意图。纵然宫、何二人已身处绝境,他依然无法完成最终的目标二生擒宫涤尘!
  宫涤尘缓缓道:“简歌的才智决不在你之下,狠毒处更有过之,与他合谋,管兄可要小心。”
  管平不置可否一笑:“宫兄多虑了,我自有打算。”
  宫涤尘低头望向怀中的何其狂,只见他浑身鲜血,面若淡金,目光散乱,气息奄奄,从来想到一向骄狂集鸳的他竟会有这般落拓的模样,忍不住鼻尖一酸,一颗眼泪滴在他的面上。
  或是感应到那泪珠的温热,何其狂缓缓睁开了眼:“对不起……”
  宫涤尘狠声道:“不许抱歉,你已尽力!”
时未寒--山河59 时未寒山河终结篇
  何其狂叹道:“你还是这么凶……”他如痴如呆地盯着宫涤尘,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意,能目睹心仪佳人为自己垂泪,虽死无憾。
  宫涤尘柔声道:“我不想你死,降了好么?”
  何其狂迟疑了一下,一字一句道:“我宁可死!”随着他拼力说话,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宫涤尘微微一笑,立下决断:“好,我陪你!”她无以回报面前男子的一片深情,唯有以死成全他的骄傲!
  “不!”何其狂却挣扎道,“我不要你死。你可以降,只是……不要让我见到。”有多少次,他曾在心中暗暗许愿:宁可舍弃一切,只求能陪在宫涤尘左右,与她携手并肩,笑傲江湖。奈何天不遂人愿,自己空有一身盖世武功,却仍不能护她安全。事已至此,唯愿她能好好地活下去,与之相比,青霜令的秘密算得了什么?投降敌人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他心目中的宫涤尘永远都是高高在上、雅贵如诗。所以,他宁可自己死,也不要看到她俯首于敌人脚下。
  管平不料事起转机,急忙沉声道:“何公子命在旦夕,生死全凭宫兄一念之间,尚请三思。”宫涤尘听若不闻,这一刹那间,她完全忘了自身的安危,忘了家族的使命,只是静静地、全心全意地体会着何其狂对自己的一番深情,深深望进他的眼中,缓缓道:“我说过,你若死了,决不独生!”
  何其狂虎目蕴泪,一字一句:“那就先亲手了断我吧!”
  宫涤尘点点头,面色沉静,淡然道:“管兄可愿给我这个机会?”她已决意先杀何其狂再自尽,但以管平的武功,或能趁机抢下蜂舞剑,故如此问。
  管平心头一紧,知已无法阻止,慢慢退至峡道口外,扼腕一叹:“愿从宫兄将死之意。”
  宫涤尘长吸一口气,对何其狂柔声道:“你先走一步,若有来生,我愿与你相随……”提起掌中蜂舞剑,就要刺入何其狂的胸口。
  何其狂长望一眼宫涤尘,心头默念她的名字,闭目坦然受死。只要在生命最后的记忆中,依然保留着她清傲出尘、据世绝俗的容颜,死有何惧?千钧一发之际,忽从空中传来一个暗哑的声音:“奉圣上令,赦宫涤尘无罪。御林铁骑即刻回师,不得延误!”
  众人皆是一怔,宫涤尘的蜂舞剑凝在何其狂的胸口,却不收回。她无法判断这是否亦是管平的缓兵之计。
  管平认得这声音,皱眉喝道:“鬼失惊,你可知假传圣旨的后果?”
  “嗖”,一物从天而降,朝着管平掷来。鬼失惊冷然道:“御赐免死金牌在此,还不快快收兵。”管平接过那金牌细细察看,果是宫中之物,应是不假,不禁犹豫起来。与宫涤尘、何其狂结怨至深,日后必难善罢甘休,实不肯就此放手。
  葛公公附耳低声道:“成大事者,且不可有妇人之仁。就算圣旨不假,我等亦可先斩后奏,事后我即刻回宫劝谏圣上,决不至于怪罪下来。”管平沉吟,心头盘算着种种利弊。此次伏击宫涤尘,水知寒知情而不出战,将军府本是置身事外,但如今鬼失惊既然来了,必得明将军之令,杀宫涤尘与何其狂事小,得罪明将军可不是说笑。何况鬼失惊与手下二十八弟子“星星漫天”难缠至极,己方连番苦战之下,未必有胜算。
  一记低沉的萧声仿佛从遥远的弯空中传来,悠然漫长,似断未绝。先如细水德流,空茫婉转,缀渺难测,集天地钟灵,闻之心驰神抬,几疑梦里仙音,不觉融开心头杀伐之气;渐似水瀑奔腾,扫云荡雾,摇星晃月,夺红尘豪情,恍有万千兵马席卷而来,气势磅磺,所向披靡,直至响彻绝云谷中。
  何其狂精神大振,一把握住宫涤尘的执剑之手:“且慢,这是清幽的萧声!”
  陡然间眼前一亮,冰壁上映出熊熊火光。但见绝云谷山顶上,燃起蓬然烈火,火光下数道人影闪动,头戴各色面具,身着幻彩妓服,随着萧声翻翻起舞,演化作各路神祗。
  火神祝融,色变绦朱;水神共工,颜若靛青;云神屏磐,面做沉嫣;风伯飞廉,妆幻翠绿;日神伏羲,颊染苍黛……
  而在五神持火狂舞之中,月神女娲一衣缟素,手抚长萧,静坐其中,似是垂颈沉思,似是怀想清歌,宛如雕像。火与冰、动与静的极致对比,令在场之人目眩神迷,如坠幻境,再也不思征战。
  管平心头一沉,兼葭门素以诗曲才艺名动天下,此刻“华音六神”齐齐出动,若是己方再不停手,骆清幽势必率蒹葭门手下全力出战,而鬼失惊与“星星漫天”亦随时可能加入战团……他乃擅决断之士,眼见大势已去,亦不勉强,朗声一笑:“骆掌门、鬼兄请了。我与宫先生、何公子并无私怨,只是奉君之命不得不为。既有圣令赦免宫涤尘,自当退兵。不过此际峡道已封,还请稍待片刻,容我遣士卒开道。”
  绝云谷顶,翻然起舞的“华音五神”同声一喝,数手齐扬,掷出十余道丝线,在空中结成网状。
  烈火掩映下,丝线泛起各色霞光,如幻如梦。
  扮做月神女娲的蒹葭掌门骆清幽忽动,收起玉萧,跃身而起,在空中抓住几根丝线,瞬间打成一结,挂于腰际。
  那些丝线不知以何物所制,韧性极强,竟不折断。华音五神展臂而振,骆清幽悬于空中,越荡越高,几个起伏后,到达最高处,暮然发出一声清啸,双臂尽展,头下脚上,仅凭那丝线缠住腰身,往谷底直荡而下。
  宫涤尘立知其意,扶起何其狂移至峡道口处,骆清幽一荡而至,右手抱起何其狂,左手抓住宫涤尘,借着丝线的弹力,复又腾起数丈高,双手发力一送,将宫、何二人掷到山顶安全处。
  绝云谷底众将士看得呆了,全无反应。
  骆清幽腰腹发力,空中翻过身来,双阵中精光四射,寒声喝道:“今日暂不与你们算账,但若何公子不治,就让管兄抵命!”
  那一刹,在场的每个人眼里,只见弯天深碧一如洗,苍空湛蓝无垣,骆清幽水袖长舒,云装迎风,白衣飘飘,纤身盈盈,由半空中横掠而过,修长情影洽洽映在那皎洁如轮的圆月之中,蒙咙的月光披在她身上,映出一条曼妙的曲线,宛如神女降世,羽化飞仙。
  第63章 浮生若梦
  冬日微寒的山风如同一只温柔的手,将密布的阴云撕开一线缝隙,显露出淡红色的夕阳。而在那重重云层中,有一个小黑点往来穿梭着,盘旋数圈后急速俯冲而下,似一支脱弦之箭穿过阴暗的天空,落入罗霄山的茫茫丛林之中,最终停在景成像的肩膀上。
  那是一只信鸽,头颅高昂,神态傲然,钻蓝色的羽毛闪着金属般的光泽,一对火红的眼睛就像两只红宝石般凛然生光。
  在四大家族的讯息传递中,分为灰、白、黑、蓝四等,蓝色的信鸽代表的是第一级的机密情报。
  鸣佩峰英雄家前,许惊弦、水柔清、阿义与景成像、物天成静待半日后,终于等来了京师的消息。
  物天成已提前讲述明白,早间接到四大家族在京师布下的眼线传信,宫涤尘与何其狂在京师南郊遇伏,生死不明,故在此处等候接下来的进展,一旦凌霄公子当场战亡,便将从英雄家上除名。
  由京师至此,纵有快鸽传信,亦需近两日光景,他们无力更改已经发生的结局,只盼能收到好消息稍稍安心。
  景成像从鸽腿下取下信管,手臂一扬,劲力到处,蓝鸽振翅而起,直冲入云端。景成像捏碎信管,展信细观,面容平静如昔,不现喜怒。
  水柔清忍不住问道:“景大叔,快告诉我信上怎么说的,宫先生与何公子可平安无羔么?”
  景成像冷眼瞅来:“凌霄公子也还罢了,那宫涤尘身为御冷堂主,乃是我四大家族最大的敌人,你为何要关心他的死活?”
  水柔清一呆,景成像虽为四大家族盟主,但平日宽厚仁慈,待人亲切,视若父辈。记得小时候自己纵然偶有犯错被他指责,也只是轻言温语,从不曾有这般严厉的态度,望着他大异平日的模样,纵有千言万语亦说不出口。
  似乎只要涉及到家族使命,点睛阁主就会变做了另外一个人。
  许惊弦拱手道:“宫涤尘虽是御冷堂主,但亦是吐蕃使者,他若有何不测,中原与吐蕃极有可能燃起战火。事关天下苍生的安危,还请景阁主明示。”
  景成像听他言之有理,面色稍雾:“管平请得太子传令,集京师重兵秘设埋伏于京师外绝云谷中,将宫涤尘与何其狂困了十个时辰,后被骆清幽救出。宫涤尘无事,凌霄公子重伤。”
  许惊弦心头一紧:“不知何公子伤得可重,会否有性命之忧?”
  “消息中并不曾说明。但另有一事,少……咳,大将军明宗越夜入皇宫飘见,虽不知请奏何事,但或许与绝云谷的伏击有关。”
  许惊弦微一思索,已略猜出究竟,明将军多半是深夜才收到消息,所以立即入宫请得赦令,不然纵有骆清幽援手,但管平奉太子号令,亦决不肯罢战。听景成像几乎脱口说出了“少主”之名,却又唤了称呼,怕是有些恼怒明将军相救宫涤尘。不过对于明将军来说,四大家族与御冷堂皆是他先辈之臣属,并无二致,也不会在两派的纷争中明确态度。
  想到何其狂伤势不明,许惊弦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赶赴京师查个究竟。“管平之策”妙绝天下,必是在绝云谷中布下绝杀之局,可以想象那近一日的激战是如何的艰辛。幸好他曾嘱托斗千金将销金窟秘会的情景告诉夏天雷,同时传书骆清幽细察京师动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物天成抛去手中铁凿,手抚英雄家,长声一叹:“当年我接手英雄家之时,碑上十九位英雄俱是江湖上惊天动地的人物,如今时过境迁,渐呈调零之态。此次凌霄公子虽逃得一劫,下一位却又不知会是何人?”
  “一晃数十年,我们都老了。且看尔等年轻一辈吧。”那一刻景成像眼露惟色,像是突然老了几岁。他念念不忘家族使命,一心替明将军重夺江山,这些年筹谋策划,耗尽心力,奈何明将军却似是全无此意,不由有些心灰,对许惊弦道,“四大家族与御冷堂结怨极深,岂能轻易化解,若是南宫堂主有诚意,但请明年神州盟会之际再与我从长计议吧。”
  许惊弦听景成像至少已答应参与神州盟,知事有转机,不可迫之过急,恭敬道:“晚辈必将景阁主之言转诉南宫堂主。”
  景成像道:“我需闭关清修几日,许帮主这就请便吧。至于清儿,你上次偷偷离开鸣佩峰,罚你面壁十日,不得离山”,言下竟有逐客之意。
  水柔清眼珠一转,分辩道:“这可不行,夏老帮主与北雪两位前辈还有事情交给我做,必须与许帮主一同离开。”她故作神秘状,“他们要我把白石叔叔劝回来,景大叔意下如何?”她知提及宫涤尘必会惹景成像之忌,索性信口开河搬出夏天雷与雪纷飞两大救兵,一面对许惊弦暗打眼色。
  许惊弦肚内暗笑,只得替她圆谎:“正是如此。另外晚辈另有事情要面见花楼主与水乡主,还需逗留几日。”
  “天晓若能回来自是极好。”物天成忍不住接道。
  “景成像沉吟:“罢了,清儿将功折罪,既往不咎。许帮主远来是客,一切请自便,就由清儿多多照应吧。”大袖一挥,与物天成转身离去。
  景成像竟然没有过多刁难,颇出许惊弦的意料。
  三人来到峰腰,眼前现出岔路,许惊弦知道左边通往温柔乡,右首则是翩跹楼。当下让水柔清先去温柔乡回家看看,并顺道通知温柔乡主水柔梳,他则与阿义同去翻趾楼拜见花嗅香。桑瞻宇的身世事关嗅香公子的声誉,知悉内情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借故打发水柔清离开,好在阿义心智失常,虽不离他左右,倒也无碍。
  才行出几步,忽听前方传来一记苍老浑厚的语声:“小弦,是你来了么?英雄出少年,几年不见,果然要刮目相看啊。”
  许惊弦抬头望去,正是愚大师。不禁心头大喜,一来两人情同祖孙,奕天诀亦因他而得;二来诸多事情还须借助老人的睿智,连忙上前拜见。
  寒喧已毕,许惊弦说明来意。愚大师叹道:“我四大家族与御冷堂本是同源,却只因理念不同,千年纷争之下,死伤惨重,积怨极深,如今有机会能了结这一切恩怨,亦算无量功德。南宫堂主既有此意,当是明理之人,景成像只因爱子惨死于简歌手中,难以释怀,待老夫有空暇时好生劝解他。”
  许惊弦知愚大师身为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观事通透,由他劝说景成像,自是事半功倍。
  愚大师又道:“明年的神州盟会乃是近年武林一大盛事,简歌必会设计阻挠。此人于行道大会伤我十余名四大家族精英弟子,决不可放过他,界时老夫亦去一趟梅影峰,一来替白道武林壮壮声势,若有机会便除去简歌。”
  许惊弦大喜称谢,又想到愚大师知悉四大家族诸多秘事,当下将青霜令之事有所保留地讲出,只是未说明解出青霜令的那八句秘语。
  愚大师脸色一变、叹道:“悟魅现形,乱世将至!”
  “悟魁图果然有那么大的威力么?”
  昔日天后凭一介女流之身,却能登基天下,成为九五至尊,悟魁图居功至伟。据老夫所知,该图得于春秋战国时期的鬼谷子,此人深明刚柔之势,通晓纵横掸闺之术,精研兵法攻守之术,独具通天之智。其名下弟子苏秦、张仪、孙滨、庞涓等人无一不是当时的名臣大将,足见其师之能。像悟魁图这等神功秘术就如剑之双刃,以之为善,福泽天下,以为之恶,后患无穷。此事务必谨慎,切记,切记!”
  许惊弦恭声称是。愚大师的话尽管激起了他对悟魁图的好奇,却也给寻找悟魁图的过程带来了一丝阴影。
  愚大师眼望阿义,眉头一挑,老眼闪过惊诧之色:“这位小兄弟是何人?”
  “他叫阿义,乃是夏老帮主的义子,只因遭逢海难,家人尽丧,所以神智略有些不清。”许惊弦将阿义的来历略加说明。
  阿义感应到愚大师目光中的锐利,低低唤了一声“阿义”,神态有些不安。
  愚大师手揽长须,若有所思:“好了,老夫知你到来,心头欢喜出来一见,此刻有些劳累,也该回去休息了。”
  许惊弦知他已有百岁高龄,垂手谨立:“大师请去安歇,晚辈恭送。”
  本以为愚大师已走远,许惊弦带着阿义正要离开,耳边忽又听到愚大师的传音之语:“此子天庭饱满,地阁丰厚,双耳珠垂,人中颀长,当有成就。但后颅生有反骨,须得小心提防。”声音渐弱,终不可闻。
  许惊弦一怔,愚大师身为英雄家传人,最精识英辨雄之术,如此特意提醒自己必有其道理。但反观阿义,依然是浑浑噩噩、不通世事的模样,实难相信。或许只是出自老人家的疑心,权当闲言妄语,一笑置之。
  翩跹楼是一座三层的阁楼,飞桅列瓦,朱户丹窗,雕梁画栋,典雅高拙。外围池水镣绕,碧波倒映出山影树枝与园林楼阁,如临桃源;更有游鱼穿行其中,不时跳跃出水面,若迎宾客。
  远远就见池边梅林前有一张石桌,几张石凳,石桌旁坐着一位白衣人,望见许惊弦与阿义,也不招呼,遥遥举杯,一口饮尽。
  此人相貌英俊,难辨年纪,懒懒地斜倚石桌旁,倦怠的身影隐呈醉意,一双眼睛却是清亮如晨星。正是那风流调搅,洒脱率性,自号“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的四非公子花嗅香。
  许惊弦上前见礼,阁、楼、乡、冢四位统领之中,相较景成像的清高、物天成的豪迈、水柔梳的雅姻,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位表面看似玩世不恭,实则眷智多谋的翩跹楼主。当年被景成像废去丹田后,为替他解开心中愤怨,花嗅香给他讲了四个意味深长的故事,受益至今。
  只可惜,今天他给花嗅香带来的,却未必是个好消息。
  两人含笑相视,走到近前,花嗅香以手扣桌,石桌上两只酒杯突然跳起,端端往许惊弦与阿义各自的怀中落来,两人挎过,阿义虽不明其义,但见有人陪他玩闹,却是乐不可支。
  花嗅香肃声道:“听闻许少侠接任裂空帮主,且以一杯水酒相贺。”脸色郑重,眼中却流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
  许惊弦知嗅香公子心性洒脱通遥,随遇而安,不像景成像与物天成执著于四大家族之使命,自己亦是最喜他这一点。欣然道:“久闻翩跹楼折花手之名,讲究‘轻敲叶、重攀折、静消凝、动黯然’。想不到竟被花三叔用来敬酒了。”
  他本不好酒,但那酒香溢来,淡清幽雅,神智一爽,不由意动,举杯饮尽,但觉一条火线从喉间直烧入肚中,良久方休,苦起脸道:“这酒气味芬芳,想不到喝下去竟是这般烈性。”
  旁边的阿义喝了一杯,亦是吐舌乱叫不休。
  花嗅香大笑:“此酒乃是我当年集百花所酿,入口醇厚,后劲绵长,起个名字叫做‘沉香暗渡’,埋于花树下已有近十年,寻常不侍客。今日是见到许少侠来了,方才开封启酿,与君共享。来来来,再敬你一杯。”
  “花三叔还是当我是小弦吧,莫再请我喝酒了。”
  一旁闪过一位绿衫女子,年约二十四五,明眸皑齿,淡素蛾眉,乌发如云,容颜秀丽,正是花嗅香之女花想容,给许惊弦盈盈道个万福,掩嘴而笑:“小弦弟弟身子变高了,模样变俊了,又从一个无名的小孩子变成了江湖白道大帮的帮主,唯一未变的却是酒量啊。”
  许惊弦想到初见花想容之时,正是自己在涪陵三香阁摆阔请客,被一口酒水呛得涕泪齐流,亦不由失笑:“四年不见,花姐姐一切可好?这次清儿也与我一起回来了,一会儿就来见你。”花嗅香道:“久别重逢,当浮一大白。”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沉香暗渡”。
  花想容横他一眼:“许少侠远道而来,必有要事,你却不分轻重,只顾劝人喝酒。”
  花嗅香一摊手:“你看看,这哪像女儿对父亲说话的口气?我瞧真要快把你嫁出去,找个男人管教一番才好。”
  花想容颊生红晕,跺脚不依道:“我才不嫁人,就陪着爹爹。”
  花嗅香大笑:“是是是。普天之下哪有男人能配得上我女儿……咳咳,今日我们只谈风月,不说正事。来,许少侠再喝一杯。”借酒掩去面上的趟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许惊弦留意到花想容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心头暗叹。当年他尚不通男女之情,事后回想起来,自是懂得花想容对林青一番思慕之意,奈何流花有意,流水无情,纵然林青不死,心中亦只有一个骆清幽,再也容不下别人,花想容注定只能徒然相思。如今暗器王已逝,再难有人取代他在花想容心中位置,以她的心高气傲,或许会就此终身不嫁,孤独一生,大概亦成了嗅香公子的心病。
  许惊弦换过话题:“晚辈此次来鸣佩峰,不但要与景阁主商议明年神州盟之事,还给花三叔带来了令郎的消息。”
  “哦,那个不肖的小子可还好?哼,这么多年也不回家看看,索性就当没这个儿子罢了。”毕竟血浓于水,提到花溅泪,花嗅香嘴里虽然说着气话,脸上却现出关切之色,一旁的花想容亦是凝神细听。
  许惊弦暗地苦笑,花嗅香只知其子花溅泪,却不知自己话中有话,指的却是桑瞻宇,恐怕花嗅香如今还不知道当年欠下的风流债。
  “年初时我曾在焰天涯见过溅泪兄,他与临云姑娘坑俩情深,端是令人羡慕。但因战火将起,唯恐连累妻子,所以离开了焰天涯……”
  花想容吃惊道:“哥哥那时果然在焰天涯,但爹爹早就原谅了他恋上临云姑娘之事,他却为何还迟不归家?如今又在何处?”
  “目前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不过……”许惊弦记忆极好,回想起与花溅泪的对话,几无错漏地转述一番。
  听到花溅泪为了不参与战事,悄然离开焰天涯,宁被世人视为贪生怕死之辈,也要保护娇妻不受侵犯。花溅泪不由大笑三声:“打小我就让这孩子读遍四书五经,后来却怕把他教诲成个行事迂腐的老夫子,想不到竟有如此想法。晤,这小子果然是我的种。”言下颇觉自豪。
  花想容心怀担忧:“可是他这样一直不回家也不是办法啊……”
  花嗅香眨眨眼睛:“容儿有所不知,其实我两个月前曾接到溅泪的传信,说是妻子已有身孕,待到分娩后将携妻儿回翩迁楼看望。”
  “啊,爹爹怎么未告诉我?可有详细地址?”
  “溅泪给道边一个脚夫些银子带信而来,并没有地址。不过信是从鄂境传来,想必亦离此不远。定是怕我怪责于他,所以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就算我不认媳妇,总不能也不认孙儿?嘿嘿,这小子翩跹楼的功夫没学会几成,他老爹瞒天过海的本事倒是学得丝毫不差。我怕你心急又出去寻他,所以才没有告知,此刻正好给你一个惊喜。”
  “哎呀,如此说来爹爹可不是要抱孙儿了?”
  “哈哈,你且放心。有了孙儿,女儿依然是爹爹心头的宝贝……”
  许惊弦见他们父女情深,念及自家身世,亦是心羡不已。
  与花嗅香和花想容畅谈旧事后,许惊弦正容道:“晚辈此次来,另还有一事想找花三叔求证?”
  “但说无妨。”
  “此事机密,最好找个僻静之所。”
  花想容闻言眉稍一挑:“阿义,那边有可爱的鱼儿,我带你去看看吧。”强拉着阿义往旁边去了。
  花嗅香低声一叹:“容儿聪慧美丽,更是善解人意,只可惜……”复又洒然一笑,“缘由天定,我等凡夫俗子原是无可奈何。你我且去翩跹楼中细谈。”
  下期预告
  知寒之忍何时才是尽头,将军府内的格局会因此生变吗?
  凌霄公子何其狂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宫涤尘会芳心大乱、真情流露吗?
  阿义真会如愚大师所说的对许惊弦不利吗?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渊源呢?花嗅香能接受平西公子桑瞻宇是他儿子的这个事实吗,他们能父子相认吗?精彩不容错过,敬请关注坑爹坑爹坑爹坑爹的《今古传奇·武侠版》2015年2月的《山河·终结篇》卷九。

  

爱华网本文地址 » http://www.aihuau.com/a/25101016/298746.html

更多阅读

时未寒--山河60 山河时未寒终结篇24

山河 最终卷 卷九  第64章 恩怨之心  许惊弦与花嗅香一同从池边移步翩跹楼。  水池与阁楼间以一道长长的廊桥弯曲相通,廊边各置柱数十根,其上绘有各式图画,多是女子。  花嗅香介绍道:“本门以画入武,这些画像皆是历任楼主所绘,多

次声波和咒语 次声波和谐

二月一号,好不容易在雪灾之季回到了家乡武汉,躺在床上看着从书店刚买回的飞碟探索,在没有电脑的情况下我通常是拿书来打发时间的,而飞碟探索、飞越奇幻世界、游戏秘籍等书类便成了现在的家中甜点。有趣的是我在读飞碟探索时,看到了一篇

转载 共合网的噱头与阴谋之分析 亚盘分析方法转载

卡扎菲也是英雄好汉,所以,共合网的人也是厉害的,值得研究!原文地址:共合网的噱头与阴谋之分析作者:陆建国笔者对于共合网,一直比较关注。在这个网站刚刚浮出水面时,写过一篇《共合网,风投的概念和阳谋》,分析了共合网模式的缺陷和脆弱,并且指出

~公,当你想出轨时,请看这篇吧…… 老公出轨大概多久回归

深夜,寺里一人一佛,佛坐人站。人:圣明的佛,我是一个已婚之人,我现在狂热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幺办。佛:你能确写你现在爱上的这个女人就是你生命里唯一的最后一个女人吗?人:是的。佛:你离婚,然后娶她。人:可是我现在的爱人温柔,

人类群星闪耀时滑铁卢的一分钟 滑铁卢的一分钟谁赢了

政商阅读注:《滑铁卢的一分钟》是奥地利著名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所著《人类群星闪耀时》中的一篇,茨威格的文字精致有气韵,节律感强,煽情功力十足。赶紧看看他是怎么写那场决定拿破仑命运的战役的吧,你会越读越激动的!斯蒂芬·茨威格(Stefa

声明:《时未寒--山河59 时未寒山河终结篇》为网友女人你给力吗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