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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汉界
一
这中原东部的一片土地，人称下相。下相下草湾的春天来得有点晚，草色内敛的原野上，残雪还没有消融。在冬末春初的双重苍凉里，似乎隐约有一团喜悦，一腔温柔，一片勃勃生气。
下相城东的梧桐巷的深处有一座老宅子，上覆青色小瓦，下铺青石小路，青砖的围墙，雕花的飞檐，看上去庄严肃穆。三进的院落中斜立着一棵大槐树和几棵古铜树。初春的叶子不多，却很青翠。太阳的光斑从树叶的微隙中筛了下来，微风过处，满地圆圆的日影欣然起舞。那一刻，万籁俱静，天地间，一时间只剩下光影摇曳的老宅子里传出的朗朗书声。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方言的声腔，有大鼓、评词的韵味。忽然书声嘎然而止，一个高大的少年，在学友的簇拥下奔涌而出，那阵势，如同惊着的马蜂。空荡荡的私塾里，老儒生脸色灰白，击节而叹：“朽木不可雕也！不可雕也！”。
空旷的厅堂里，少年低着头站在那里。族长项梁脸色发青，厉声数落道：“逆子，被你打走、气走有多少老师啦？这是第八位先生吧？奈之若何？”刚刚带领学友打完群架回来的高大少年叫项羽，此刻正在被监护人项梁以家法处罚。项羽读书向来就心不在焉，前两天为看旱船、高跷逃了几次学，今儿为了教训城西的地头蛇，带领全体学友逃学打群架。先生还不敢责备，弄不好项羽就拳头相向。
项梁想想这家伙实在不愿意读书，那也强求不了。想到这一层，项梁长叹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转而用商量口气问道：“学书不成，去学剑？”项梁想羽儿本是我大伯楚国名将项燕的孙子，在这乱世，弃文从武，或许更能创一番大事业，最不济也可以在危急时候安身立命。
翌年，一个秋天的傍晚，半天朱霞，粲然如焚，映着草色遥看的大地也有三分醉意。城南的一溜宅子炊烟袅袅，渐渐隐向一片暮霭之中。两个剪影般的汉子，高高低低地走进了城南的一所大宅院。门头上隐约有着钟氏的斑驳字样。
一阵暄寒之后，项梁起身向剑客钟辟邪再拜：“竖子今向先生求教剑术，望不吝鲁钝，务必帮助打磨、打磨。梁这厢有礼了！”钟辟邪赶紧上前，扶住项梁，一面嘴里客套着：“先生不必拘礼！”一面扭头打量笔直站在一边的项羽。但见少年长八尺馀，虎虎的俨然一座大铁塔。目光对接，钟辟邪有闪了一眼炫目的阳光的感觉，内心砰然一动。他看到项羽目光深处两个瞳仁正炯炯地照着他，目光单纯，清澈似水，彷佛天真无邪的孩童，然而却有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
接下来的日子，钟辟邪发现院子里所有石锁在项羽手里都成了轻飘飘的玩具，项羽天生神力，浑身肌肉板结的像千年老松的筋骨。不知道怎的，钟辟邪看到项羽总是想到和氏壁，楞一看一个浑小子，一旦琢磨，就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常常令阅人无数、经历无数的大剑客有些莫名的慌乱。钟辟邪怀抱项梁的嘱托，决定好好打造项羽，将这块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几天之后的一个日子，天刚朦朦亮，钟辟邪就叫醒项羽，师徒一起吃过早饭，钟辟邪焚香拜了天地和剑神，他决定今儿从剑客仪式、礼仪开始教起。剑道分为剑道之忠、剑道之仁、剑道之勇、剑道之志、剑道之义、剑道之信、剑道之孝。这是习剑的入门仪式，目的是养育剑客的浩然之气，养成以生死相搏的决心。剑者，险也！遇险惊惧，畏缩脱逃乃人之本能，学剑初期仪式感很强，教进不教退，教攻不教守。要求舍身就敌，克服恐惧本能，是为养勇也。
钟辟邪一边比划一边说：“对于剑客来说，手里是一把剑，更是一只眼睛。深邃的镔铁就是明察秋毫的黑色的眼睛，利剑出鞘就像锐利的目光，要出之有神，服之有威。”项羽开始还挺新鲜地听着，后来就开始不耐烦。不就是学剑吗？弄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干嘛？
纯净的秋光里，钟辟邪凝神静气，神情肃穆，一板一眼地教导项羽剑客仪式。约莫一个时辰过去，项羽终于忍无可忍，他大喝一声：“师傅，你可敢与我比剑？”
钟辟邪做梦也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出，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楞了楞，反问道；“你要与我比剑？”项羽点点头：“是的，我们比划比划，看看谁能赢。”
钟辟邪凝神看了项羽片刻，无声地走进室内，脱去宽大的衣袍，紧身束带，走到项羽面前，摆了一个起手式。项羽闲闲地站着，与钟辟邪对峙片刻，猛然前扑，速度快如疾风，钟辟邪不愧为剑术名家，迅速举剑平刺，同样动如脱兔。却见项羽忽然倒身在地，双脚前铲，鈡辟邪迅疾跳跃躲闪，项羽却甩剑上抛，钟辟邪大惊，这是什么路数？简直是毫无章法呀，剑客讲究的是剑不离身，剑在人在！说时迟那时快，瞬间项羽一个鲤鱼打挺，双脚拍地，猛然翻身双手已经抓 住钟辟邪的双臂，以项羽的力气被他抓住，想要摆脱是万万不能的。钟辟邪顿然感到被铁圈捆住一般有些窒息，项羽一使劲将钟按翻在地，转手夺下钟辟邪的剑，抵在钟辟邪颈脖傍边地面，只是碍于师傅情面，没有直指他的咽喉。项羽按住师傅问：“你厉害，还是我厉害？”钟辟邪还真老实回答：“你厉害。”僵持片刻，项羽抛剑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起步便走。被项羽凭借街头打架练就的野招数，三下五处二打倒的钟辟邪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望着项羽大步流星的背影，居然还追问了一句：“公子，这剑道学乎？”项羽闻言，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回答道：“临阵对敌，是为求胜。我能胜你，所学何为？”
项羽打败闻名秦国的剑术大家钟辟邪的事，很快传了开来，大家都感到纳闷，没有学过武功的项羽，一个力大无穷的楞小子，怎么就轻易打败几十年钻研剑术的大师呢？每逢茶余饭后，街坊谈起这档子事，就像说评书，结果细节越添越多，传说越来越邪乎。
茶馆客人甲说：“练家子真的拉上来溜溜，不一定就打得过地痞流氓。好多武术都是花架子，几年下来依然都是基本功。所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拳也怕少壮哦。”
客人已说：“练家子毕竟身体协调，反应灵敏啊，闻名秦国的大剑侠可不是白给的哦，项羽也许是侥幸呢。”
客人丙抢过话头：“练家子有两下子不错，可是真打起来，长期在街头巷尾打架斗殴的项羽也不含糊啊，主要是他不按套路拆招啊。急了眼，拳脚招呼起来又快又很，拳拳到肉，招招都奔要害，根本不会等你拉开架势。你以为人人都是宋襄公啊，等对方摆好阵脚，再上前厮杀。他傻啊？”
客人甲点点头，说出了一番大道理：“在我看来，其实项羽的武功并不高。我听项羽发小说过，项羽对武功感过一段时间的兴趣，但时间并不长。功夫，功夫，那是由时间和汗水凝聚起来的，没有速成的道理，所以真实的项羽并没有什么过高的武功修为，绝对不会飞檐走壁，什么鱼肠、干将、莫邪，统统没有玩过，项羽所向无敌，不是凭借高深的武功，是他的天生神力和霸蛮的气势。”
这时候邻桌衣着鲜亮的吴中子弟搭腔道：“这位仁兄有见识，可不是，除了天生神力之外，项羽没少进行实战演练啊。我大哥带领我就与项羽干过几次，我的妈呀，那家伙不仅力大无比，而且身手敏捷的像一只豹子，他向你冲来的架势，就像乡下发情的公牛，见到母牛一样，呼呼的，排山倒海啊，我们是领教了他的厉害。”
项羽叔父二人本来生活在下相，后来项梁杀了人，便带着项羽一起逃到吴中避难，没多久，“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籍就是项羽，项羽本名项籍，字羽。所谓“吴中子弟”，肯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老百姓家的孩子不叫子弟，都是狗剩臭蛋的，没那资格，“子弟”一定是有权有势人家的孩子，穷文富武，都练过几下子，有事没事都要惹个事或者上街调戏个妇女啥的。这样的人能害怕项羽，估计没少和他交手，而且有聚众斗殴的可能。所以项羽没少进行实战操练，出拳快、准、狠，抄砖头、抡板凳，戳眼、踢裆、掐脖子，这样练出来的都是管用的功夫。加上项羽天赋异禀，对搏击有天生的领悟，一路杀将过来，没法不成为吴中老大。项羽晓得招式有数，但变幻无穷。熟巧之差，全在心领神会。若成大器，当在心眼之间。
项羽打败钟辟邪并不是凭运气。剑客可不是吃干饭的，肯定是有两把刷子，可是项羽也不是善茬，他天生是一个叛逆的人，从来不循规蹈矩，他出手的套路肯定招式生猛。就是人生的道路，项羽也不愿意按照前人的老路子走，他总是试图找到一条便利的捷径。项羽的局限是他再怎么叛逆，毕竟是将门之后，有很多规矩方圆的。这就意味着他从根本上脱离不开传统的框架。再者项羽做事没有恒心，毅力也不是很坚定。所有这些将来都会在于刘邦的对峙中显现出来，而且是致命的硬伤。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打败钟辟邪之后，这梁子又回到项梁这里，项梁是项羽的叔父，项羽十岁那年父母亡故，自此便跟着叔父过活。追溯起来，在项羽八岁那年，项家在楚国的地位获得了空前的提升。那是项羽的祖父项燕在一次作战中，彻底打败了秦国大将李信率领的二十万大军，那可是了不得的战绩，这一仗的胜利对于楚国来说非比寻常。当时，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心，亦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齐、楚、燕、韩、赵、魏六国中，有四国已经灭亡，只有齐、楚尚存。齐国君昏臣庸，没有什么战斗力，被秦国灭亡是早晚的事，唯一能和秦国对抗的就剩下楚国了。但是，面对日益强大的秦国，整个楚国也沉浸在一种非常悲观的气氛之中。就在这个关节口上，项燕居然打胜仗啦，而且是一个大胜仗，楚国啊，终于可以暂且歇一口气。
听战场上下来的老兵讲，那场战争，真是惨烈啊，大将军项燕是“三日三夜不顿舍”，大败李信军。什么叫三日三夜不顿舍？就是马不卸鞍，人不卸甲，三天三夜疯狂追杀秦军，一口气把秦军赶出楚国边境。想想那情形，项燕是多么勇猛。项燕打败秦国大将李信，不仅给楚国人带来了希望，也使项家在楚国的地位更加尊贵荣耀。项燕成为楚国人心中的大英雄，而项氏家族也成为楚国生存的最后寄托。
那年月，每当项羽走上街头，路人都会投以敬佩的目光，左邻右舍、街坊邻居都赞扬说，这就是大将项燕的孙子，名叫项羽，不要看个子这么高，其实才八九岁，并且听说力气还很大，是个将才，将来长大成人，与爷爷项燕一起抵抗秦军，楚国就有希望了。年少的项羽就生活在这样一种氛围中，那是一个崇高与危机并存的岁月，所有繁华都是建立在苟且图安的空中楼阁之上。对于年少的项羽来说，国破家亡的忧虑不属于他，只是爷爷项燕成为他心目中的偶像，像爷爷一样一往无前地消灭秦军，成为楚国的大英雄，也便成为他童年的梦想。面对李信的失败，秦始皇大怒，这也是他统一六国过程中最后一次惨重的失败。于是，他命秦将王翦率领六十万大军再次攻打楚国。一场激战，车错毂兮短兵接，打得天昏地暗，这一次，项燕终于没有抵挡住秦军强大的攻势，项燕苦战沙场，浑身带伤，自杀而死的时候，仰天大叫：“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项燕的死对整个项氏家族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接导致了两个后果：楚国随之灭亡了；项家高贵的社会地位没有了。这是真真正正的国破家亡！项羽不再是一个楚国的贵族公子，而是沦为一个亡国之民，从此，他和叔叔项梁走上了一条四处漂泊的求生之路。在项羽人生的记忆里，爷爷的战死在他心灵深处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他要复仇！要战斗！要推翻秦朝！爷爷的战死、家族的溃散、楚国的灭亡，深深地刺激了项羽，立志图秦将成为他一生矢志不渝的追求。项燕临死前的预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成为项梁与项羽的使命。 那个时候，立志图秦还只能是项羽的主观愿望，面对天下一统的强朝暴政，仅凭项羽一人之力要想成事，如同做梦。他们唯一的选择也只能是等待再等待，隐忍再隐忍。项燕死的时候，项羽才十岁，而项羽起兵的时候，已经二十四岁。项羽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了十四年的光阴。为了躲避仇家报复，项梁带项羽流落到吴中，也就是今天的苏州一带。项家是大户人家，项梁从小受过很好的教育，再加上吴中的一些官员也曾经受到过项家的恩典，所以，项梁和项羽到了吴中之后，很快地安顿下来，并且成了当地小名人。无论是官方的征兵、纳税，还是老百姓家里的婚丧嫁娶，都会请项梁张罗。靠着这样一种身份做掩护，项梁和项羽私下里广交朋友，网罗自己的人。项梁和项羽“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意思是说，项梁和项羽经常偷偷用兵法上的知识，来考查身边这些人的能力和水平，有意识地进行培养。时间长了，项梁和项羽逐渐有了自己的一股小势力。势力的积累是为了复楚。楚国故土是项羽过去的一部分，必须承受，也无法放下。项梁和项羽这种韬光养晦的准备，为他们后来迅速起兵，并取得初战胜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由此可以想见项梁在项羽身上寄托了多么大的希望。听说项羽不仅不好好学剑，还揍了师傅一顿，项梁这次真的勃然大怒，以往项羽打走儒生项梁只是训斥，这次又打了剑术老师，一时间，让项梁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文不文武不武的侄子。看到叔叔生气，项羽却显得非常平静，他对叔叔解释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他的意思是说，学文化无非是记个姓名，现在，“项籍”这两个字我已经会写了，不信叔叔你看一下。他还真的比划着写下自己名字，虽然歪歪扭扭，但是可以认得是项籍两个字。解释完为何不要学文的理由，项羽又开始解释为何不学习剑术。项羽朗声说：学剑术，也只能抵挡一两个人而已。我要像我爷爷一样，学万人敌。什么是万人敌，就是能够抵挡万人，说白了，就是兵法。项梁一听，顿然转怒为喜，自那时起，就开始亲自教项羽学兵法。项梁对项羽说：“万人敌就是兵法，战不过攻守，术不过奇正，形不过虚实，变不过分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