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家母张金凤 张金凤 画家

忆家母张金凤

汤永文

第一次确切知道母亲的名字,是在文革前期。一日,我在自家外屋地的洋灰墙面上,用毛笔蘸着红颜料又写又画。写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还写了几段主席语录。画的是“三面红旗”以及伟大领袖的头像。为表达全家人对伟大领袖的敬仰,我决定把全家人的姓名写在一段语录的后面,再写上一段表决心的话。写到母亲的名字时,我问她:妈,你的名字叫汤张氏,对不对?母亲说,不对,我叫张金凤。

张金凤,我的母亲,属鸡,1921年生。属鸡,叫“金凤”,这名字不错。她出生时,并不知道伟大的中国共产党诞生了。1939年,她嫁给我父亲为妻,住在汤家大院里,在“伙”里过日子,就是大家庭,兄弟姐妹老人孩子一起生活。土改后,汤家人分到了一些土地,不用再受地主的奴役了。我父亲在本支排行老二,做农活很在行,人又老实,肯吃苦耐劳。可是,他在家里毫无地位。当家人早年是我奶奶,后来我大伯官场失意回到家后,奶奶就让大伯当家。大伯叫汤洪升,念过“国高”,并有旧学的底子,毛笔字写得好。他极其喜欢钟繇的小楷,也能写颜体大字。他曾对人言,尽信书不如无书,比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不是让人自私自利,而是让人自我完善,否则天诛地灭。可是他真的做到没有私心吗?至少在我母亲眼里是有私心的,而且私心很重。他的亲生儿女吃的用的都比我母亲的孩子强。而且他这个家长基本不干农活。读书也好写字也好唱戏也好,还是“赶外张”也好,就是不干活。我父亲拼死拼活地干,平日却一个零花钱也别想见到,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由伙里出钱,给我们本家大人孩子一人做一身新衣服。住家过日子一个零花钱没有,怎么行?记得我四岁那年,母亲领着我在屯子里挨家挨户要点粮食,卖了换点零花钱。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这张嘴讨要的事情,要强的母亲如何豁出脸去!

东北解放初期,母亲被村里选为妇女组长,负责组织妇女们搞宣传,搞支前。母亲回家对孩子们说,你们知道蒋介石,跑到哪里了吗?跑到了台湾“耳门洞”里了。母亲不识字,只认识春天的“春”字,我大伯父起初坚决反对她当什么妇女组长。不过我母亲坚决要当。两年后,母亲就主动不当妇女组长了。不认识字确实工作吃力。她后来才明白不是什么“耳门洞”,原话大概是“为解放台湾而奋斗”吧。她把“而奋斗”误听成“耳门洞”。

母亲的娘家位于现在的瓦房店得利寺龙潭山下。母亲六岁丧母。她大姐叫张金兰,大哥叫张金涛。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姥爷,早年当过兵,会个三拳两脚,脾气暴躁,基本不回家,常年在外面干些替人讨债或者替人打架的活计,拿些佣金,因而得罪了不少人。

我大姨出嫁那天,姐妹俩抱头哭成一团。大姨不放心她未成年的妹妹啊。大姨出嫁后,家里只剩下母亲、母亲的老叔和母亲的大哥三个人。洗衣做饭的事自然就由九岁的母亲负责。大舅张金涛在17岁那年就结婚了,舅母姓周。这才有点家的样子。母亲14岁那年,就去打工了。在日本人经营的纱厂干活。因为母亲未成年,故工钱只是成年人的一半。日本老板倒也算和气,工作强度也能接受。母亲后来回议说,那时候没有什么国家观念,也不觉得为日本人工作丢脸。

母亲十六岁那年,我姥爷酒后被仇家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以石块袭击,不治而亡。母亲哭得眼睛都坏了。她成了孤儿。脾气也逐渐变得很坏,很厉害,谁也惹她不起。人人都叫她“野姑娘”。我大舅母也不是能容忍的人,姑嫂关系一度紧张。

母亲嫁到汤家后,脾气依然没有收敛。几年后,她因为不满当家的大伯父的很多做法,提出要分家。母亲认为,大锅饭是吃不好的。

1952年春天,一日,母亲买了纸和香,到村子北边的十字路口,燃香烧纸,放声大哭。那天是母亲的哥哥张金涛的祭日。他死在了泰康县,永远回不来了。

母亲身体还好的时候,每年都要带着我去一次大姨家。对母亲来说,至亲的人只有大姨了。她们姊妹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大姨家在得利寺东山沟,大姨夫叫王学金,人很好。小住四、五日后,姊妹俩依依惜别。我和母亲走出半里多地后,回头一望,大姨还站在村口挥手。我在大姨家,和大姨的几个孩子相处得很好,能玩到一起。母亲把大姨家当成娘家,我把大姨家当成了姥姥家。

1970年,我大舅的二女儿张桂芹寄来了一封信,邀请我母亲去她哪儿住一段时间。张桂芹比我大,我叫她二姐。她家当时在大兴安岭,以当时的交通条件对母亲来说,太遥远了。但是母亲还是决定去一趟。我帮母亲买了票,在瓦房店火车站送母亲上车。车一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瓦房店到大兴安岭,要在沈阳倒车,还要在齐齐哈尔倒车,母亲不识字,能行吗?她可是没出过远门的人。半个月后,二姐那边来信了,报了平安。二个月后,我去大兴安岭接母亲回家,顺便想拿点大豆回来。拿了两包大豆,结果在沈阳站被公安没收了一包,也没有收据,也不知充公了还是进了私人口袋。

母亲从大兴安岭回来后,身体就一年不如一年。她的病多了,最严重的是气管炎和肺心病。她咳嗽起来很厉害,上不来气儿,有时需要有人在她咳嗽时拍打后背。天冷的时候,她就生一盆火,烤火取暖。气管炎尤其怕冷。她咳嗽要吐痰,就把痰吐到炭灰里去。

母亲没有值钱的首饰什么的,她一直"珍藏”到去世的物件里有一红色的巴掌大的小本子,是列车时刻表。尽管她从大兴安岭回家后就没再坐过火车,但是列车时刻表却一直舍不得丢,想起来就找出来摩挲一番。她不知道,铁路的列车时刻不是不变的。或许母亲是睹物思人,或许是怀念唯一的一次远行。

我三妹22岁死于白血病,对母亲打击太大了。思念女儿时就拿一个镜子放平,洒水在镜面上,再拿一个鸡蛋在镜面立着,嘴里叨咕着:老闺女是你吗,是你,你立着。母亲说,儿想母,只一场;母想儿,哭断肠。

母亲别看不认识字,讲瞎话儿(故事)却很擅长。童年时,我睡前总要听她讲一段,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朦胧里,炊帚因为沾了人中指的血,成了精,化为一个小媳妇······可惜后来被道士烧死了。可恶的道士!

夏夜蚊子多,母亲就用半干的艾蒿搓成绳子,叫“蒿绳”,点燃熏蚊子。蒿绳点燃后,冒出的烟有点呛人、有点苦味、有点清香,就像当年的日子。蒿绳因为是半干的,燃起来可以像香一样,不让它起火苗。那绳端的炭火,时而亮,时而暗,有时需要吹一下,才不至于熄灭。母亲看护着蒿绳,摇着蒲扇,照顾孩子孩子们入睡。多年之后,那艾蒿烟的气味,仍在我的鼻孔里久居而不肯散去。

虽然我们日子贫苦,但是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她教育儿女们要勤劳致富。她说,天上下雨地下欻,个人卡倒个人爬。亲戚娘舅拉一把,还要酒换酒来茶换茶。不过在“大锅饭”以及政治混乱的年代,个人致富不过是做做梦而已。反对“大锅饭”的母亲没有活到包干到户的1983年,于1980年秋天驾鹤西归了,享年60岁。她一辈子贫苦,一辈子都没穿上一条像样的棉裤。她冬天穿的是一条薄薄的棉套裤。所谓套裤,就是只有裤腿的裤子。

按照二姐张桂芹当年的嘱咐,有事一定要告诉她。母亲病危时,我就给她写了信。但是二姐没有来,一个月后我接到回信,才知道她家里出了变故:二姐的丈夫伐木时被木头打死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联络。

2007年6月27日,二姐和儿女们乘一辆越 野大吉普突然来访,令我吃惊不已。27年没联系,二姐是通过公安局找到我的。我早已离开故土。一时千言万语,真不知从何说起。自然要说起母亲当年事,唏嘘不已。可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原来二姐的儿子在大连做生意,她是来看孙子,说是“顺道”来看看我。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祝福二姐,也祝福母亲的在天之灵。

2015年9月21日。

忆家母张金凤 张金凤 画家

  

爱华网本文地址 » http://www.aihuau.com/a/25101016/319022.html

更多阅读

贵州盘县人:张道藩的“三爱”人生

说到张道藩,必然会提及两个关键性的人物,一个是徐悲鸿,另一个是徐悲鸿的前妻蒋碧薇。1966年11月,《蒋碧微回忆录》在台湾出版,被《皇冠》杂志誉为“中国第一部女性自传”,一时热评如潮,成为众多读者追捧的畅销书。后来,这部回忆录中的第二

票证通信录 iphone 通信录导入

编号 用户名 真实姓名 通信地址 邮编 联系方式 收藏范围A0001 蔡晓俊 蔡晓俊 江西南昌市江纺有限公司二织分厂办 330039 手机:13125211755 宅电:0791-8687305(晚) .QQ:564334083 信箱:caixiaojun2@21cn.com 江西省粮,布,购,股票,债券,

中华经典美文诵读推荐篇目 教师经典美文诵读篇目

中华经典美文诵读推荐篇目根据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选编的《中华经典诗文诵读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8月第1版)选择推荐(200篇)北朝民歌敕勒歌陆游游山西村贺知章咏柳朱熹春日李白早发白帝城汉乐府.长歌行李白望庐山瀑布贺知章回

再忆张国荣 追忆张国荣

(本文写于2013年)文 公元1874时间好像真的很匆忙,仿佛一眨眼的时间,张国荣就已经去世十年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十年前那个有些惨淡的中午,在电视里听到张国荣自杀的消息,并不敢相信是真的,还以为是前一天愚人节后的效应。当时还在读高

谭晶褚海辰祖海张燕再聚首、忆当年 褚海辰歌谱

谭晶、褚海辰、祖海张燕都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还是室友,在毕业后十五年的一天,她们再度聚到一起,虽然已经没有了青春时的可爱和青涩,但丝毫不影响他们说笑谈天,甚至在媒体面前互相打趣。想想自己大学毕业才一年半,已经有点期待那种时候的聚

声明:《忆家母张金凤 张金凤 画家》为网友夕拾朝花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