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上/七微 南风过境 七微 小说

如果你不曾带我到天堂飞翔,那么我也不会知道地狱的模样。

001

若不是一场突如其来气势汹汹的大雨,叙城不会半途将车驶进那个狭小而阴暗的地下停车场。

是在倒车的时候,一个身影疾速从黑暗中冲了出来,后视镜被雨水氤氲得有点模糊,那扑通倒地的身影看不太真切,但很快那个人爬起来,不要命地扑向他的车,叙城吓了一大跳,急促地踩住了刹车。

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她全身淋得透湿,头发湿漉漉地粘成一团,她受了伤,额角与嘴角上的血迹混淆着雨水,慢慢淌下来,十分狼狈。她将整张脸贴在车窗上,表情变了形,嘴巴一张一合,叙城看懂了她的唇语:帮帮我!

呆怔的片刻,两个高大的黑衣男人疾奔过来,一左一右拽住女孩的手臂狠狠地往后拖,一边骂骂咧咧地甩了她一巴掌,女孩没有尖叫也没有哭只是竭力扭着头朝叙城这边望过来,眼神中是浓浓的祈求与绝望。

叙城终于看清女孩的脸,那双凄惶无助的大眼睛令他浑身猛地一震,来不及细想人已迅速冲了出去。他已经很久没有动过拳头了,每一拳都带着极大的怒与恨意,神色阴骘可怕,眼睛里仿佛能喷出火来。倒在地上的两个男人擦着嘴角的血迹面面相觑,交换了个眼神,爬起来踉跄地消失在大雨倾盆的夜色中……

宝罗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异常柔软的床上,她摁着揪心般疼痛的太阳穴打量房间,硕大的卧室里灯光昏黄,床侧是一整面的落地窗,窗外晨光熹微,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趴在床边睡着了的叙城身上,他似乎做了什么美梦,眼角眉梢都扬着淡淡的笑意,映衬得他英俊的面庞更加好看。

宝罗蹙了蹙眉,昨晚的记忆慢慢复苏,在她绝望之际,坐在车里的男人忽然冲了出来,拳头招招狠厉,后来她被拽她的男人狠狠地推了出去,头撞上了水泥柱子,晕了过去。

摸了摸额头,撞伤的地方裹了纱布,伤口依旧隐隐作痛。她起床时才发觉身上穿的并不是自己的衣服,而是一件宽大的男士衬衣,她的脸不自觉地微微红了,转头瞪了眼沉睡中的叙城,而后轻悄悄地离开了卧室。

叙城是被强烈的光芒刺醒的,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睡得如此踏实了,一夜无梦。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搜寻床上的身影,可床上除了铺天盖地的阳光什么也没有,他怔怔地盯着空荡荡的床望了许久,像是大梦初醒后的怅然。

可客厅茶几上压着的纸条真实地告诉他,这并不是一场梦。

宝罗歪歪斜斜的字迹写着:先生,谢谢您的救命之恩。噢对了,遵循送佛送到西的原则,我从您钱包里拿了一百块打车与吃早餐。好人万福噢!落款的地方画了一个大大的吐着舌头的笑脸。

叙城握着那张纸条愣了半天,最后牵了牵嘴角自嘲地笑了,那分明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

002

叙城再次见到宝罗是在三个月后上的一场葬礼上。

逝者是叙城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哥们的奶奶,他是在鞠完躬转身时发觉宝罗的,她跪在一堆家属中哭得肝肠寸断,比之初次见面,她似乎瘦了很多,也可能是穿一身黑的缘故,头发剪成了乱蓬蓬的短发,衬得一双大眼睛更加硕大,源源不断的水珠从那里面流出来,配合着脸上的哀伤悲痛。

叙城一时怔住,脑海中某个身影如浮光掠影般与眼前的人重叠交织,那人也有一双这样漆黑的大眼睛,哭的时候大颗大颗的水珠滚出来,神色凄惶。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急促地往外翻滚,当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已经将哭得起劲的宝罗拽出了殡仪馆。

“你……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叙城的声音近乎喃喃。

宝罗将即将脱口而出的咒骂声吞了下去,抬眼望着沉醉在某种情绪中的叙城,转眼换上笑嘻嘻的表情:“先生,好巧,又见面了。”一边奋力试图挣脱被叙城死死拽紧的手腕,打算伺机逃跑,真倒霉,看来今天的报酬要黄牛了,还有可能会被眼前这家伙追讨上次偷拿的一百块,更严重的是,不会被他扭送警局吧?

叙城在她嘻嘻笑中猛地醒神,随即目瞪口呆,这个女孩儿变脸也太快了吧?她脸上哪里还有先前哀伤欲绝的模样。

他已经想起她是谁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敛了敛神,松开了抓住她的手。

“打工呀。”她依旧笑嘻嘻,甩了甩被他拽痛的手腕,眼角还挂着一粒未干的泪珠,深秋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映照在她的脸庞,将泪珠折射出剔透的金色光芒。

叙城一脸迷茫地望着她。

“笨,你没有听说过有一种职业叫做哭丧吗?”

“嗯?”

“哎也对,你这种大少爷肯定不懂的啦。”她摆摆手,瞄了瞄灵堂的方向,“我得回去工作了,否则东家要扣钱的。”见叙城还在神游中并未提及上次的事儿,宝罗一溜烟地跑了。

天彻底黑透的时候,宝罗跟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走出殡仪馆,她将手里白色信封中的钱分成三等分,她数钱的样子特别专注,手指的动作又快又标准,眼睛亮极了,像个小财迷。她的嘴里还咬着一块偷偷从供桌上拿来的薄饼,哧溜哧溜两下就全部吞进了胃里。

叙城是在她与同伴快要走过他的车时才按的喇叭,开门出去了又不知道该怎样叫住他,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反倒是宝罗回头见是他,笑嘻嘻地折身回来,“咦?先生是你,真巧,又见面了。”

“不巧,我在等你。”叙城笑了。

宝罗并没有表示出惊讶,回头朝同伴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先走,而后又笑嘻嘻地转头,从包里掏出刚才那只白色信封,慢慢地很不舍地抽出一张红色纸币:“喏,这是上次借你的钱。谢谢你,先生。”

叙城没有伸手去接,只怔怔地望着她笑嘻嘻的脸,她似乎很爱笑,是真心诚意的那种笑,从漆黑的大眼睛里一点一点溢出来,嘴角微微上翘,弯成一个迷人的弧度,左脸颊显露出一个浅浅的微不可见的漩涡。叙城甚至怀疑第一次在雨夜里见到的那个满眼凄惶绝望的女孩儿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将钱推回去,“我早就忘记了。”顿了顿,缓慢像是不经意地说:“吃饭了吗?我还没有吃,一起去好吗?”

宝罗将钱又塞回信封,“那我请你吃晚饭吧。”她眨了眨眼,“我今天赚得不少噢。”

在宝罗的指引下,叙城开着车在巷子里七拐八拐缓慢行进,最终停在一家门面十分破败的小店前,店堂十分狭小,只摆了四张长条桌,灯光也是那种暗暗的橙黄色。宝罗蹦跳到店里正在忙碌的妇人面前,“关妈,生意好吗?”又转身招呼站在门口的叙城进来,她一边仔细地帮他擦凳子一边介绍:“你一定没有来过这里吧?老字号噢,汤圆与馄饨是出了名地好味道,我最爱这里的玫瑰豆沙馅汤圆。”她抬头的时候吞了吞口水,“让人念念不忘。”

叙城不禁被她的动作逗乐,也跟她一样点了玫瑰豆沙汤圆。东西上来的时候,她也不急着入口,先将鼻子放在碗口,深深呼吸几下,啧啧赞叹好香好香,而后才一口咬下去,滚烫的汁馅令她咂咕着嘴巴吐出舌头,淡淡的玫瑰余香散发在空气中,窜入叙城的鼻端。此时小店里只有他们两个,灯光昏黄,静得令他恍惚,叙城急于找点话题打破这样的静谧。

“刚刚那两个女孩子也是跟你一样来哭丧的吗?”

“唔,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宝罗。宝玉的宝,罗马的罗。”

“你几岁?”

“十七。”

“我们交往吧。”

“啊?!”专心致志吃着汤圆的宝罗终于抬起头来,她的脸庞被汤圆的热气蒸腾出淡淡的红晕,鼻头上沁出薄薄的一层汗,她抓了抓头发,为难地开口:“呃……先生,虽然你救过我,还宽容地不追究我偷了你一百块钱,但是,但是我想,那份恩情还没有大到需要我以身相许的地步吧……关妈,多少钱,结账!”她不敢去看叙城的表情,最爱的汤圆也不敢再吃了,转身急急去结了账,留下一句“先生,你慢慢吃,我有事先走”,而后一阵风似地跑出了小吃店。

叙城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过了许久,才低低的笑出声来,自嘲地说,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003

直至走到租住房子的楼下,宝罗的胸口还怦怦地跳个不停,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表白,还是一个英俊且宽容大度的成熟男人。她急跑了很远后,才惊觉自己的唐突无礼,她并不害怕他,甚至对他挺有好感的,只是刹那间慌乱不知所措,所以下意识地跑了。只是她不明白,她与叙城分明才见了三次,为什么他会……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缘定终生”吗?想着想着宝罗不自觉地笑出声来,所以当黑暗的楼梯间忽然跳出一个人来时,她吓得尖叫起来。下一刻,那人捂住她的嘴巴,低低在她耳边说:“嘘,宝罗,是我。”

借着路灯投射过来的微弱光芒,虽然眼前的人整张面庞都藏在压低的帽子里,但宝罗还是认出了来人,她抬脚愤然地狠踢过去,“你这个大混蛋王八蛋大混蛋王八蛋……”然后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跟着落下的还有担忧了整整三个月的一颗心。

宝林揉着被她踢痛的腿,走过来将宝罗慢慢拥进怀里,像哄小孩那般柔声哄她:“好啦好啦,是哥哥不好,宝罗不要哭了,吃饭没有?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房间很小,但很整洁。至少比他们以前住的那个鼠多为患而且阴暗潮湿的地方好多了。宝林一边吃着宝罗煮的面,一边打量着屋子。

宝罗趴在旁边记好今天的收入与支出后,盯着哥哥消瘦的侧脸与邋遢的胡子,心里涌起阵阵酸涩,这三个月来对他抛弃她不告而别的怨恨瞬间消失殆尽。

遇见叙城的那个雨夜,她之所以被人追打,正是因为宝林惹的事,他借了高利贷的钱到期还不出,却将那帮人引向了正在商场打工的自己,若不是叙城出手,鬼知道那帮人会对她做出怎样恐怖的事情。那天她离开叙城家后,回到租屋,远远便看见抓她的那两个人守在楼下,她转身就跑,宝林的电话后来始终打不通。那天她一直等到深夜,才敢偷偷潜回屋子仓促地搬了家。

“哥哥,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她怪过他,尤其是在夜深人静听到租屋外面凌乱的脚步声而害怕得要命时,她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更多的时候,她爱他,因为在这个世间,她只有这唯一一个亲人。她对父母没有丝毫印象,宝林比她大了三岁,每次问起他,他总是冷冷地说,我没有见过父亲,至于那个狠毒的女人,我早就当她已经死去了。他们是被母亲抛弃在街头的,六岁的宝林带着三岁的宝罗站在寒冷的风中,从清晨等到天黑,直至绝望,也没有等回母亲。

“就那样过呗。好困,睡觉吧宝罗。”宝林的声音闷闷的。

“嗯,晚安,哥哥。”她安心地睡过去。

迷迷糊糊中,宝罗是被一阵剧烈的踹门声吵醒的,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可那声音愈加激烈清晰,她猛地弹起,偏头,沙发上已没有宝林的身影,她心下一凛,伸手摸向枕头底下,她所有的钱不翼而飞,唯有一张小纸条压在那里,上面是宝林歪歪斜斜的字体:宝罗,对不起,等我赚很多钱回来,就给你换大的房子住。等我。”

她神经质地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飞溅而出。

门外的人还在叫嚣,年代久远的木质门板摇摇欲坠,扑簌落下许多灰尘。宝罗擦干眼泪,胡乱收拾了些东西塞在包里,而后在那些人破门而入的前一刻跳下了二楼的窗户,落地时不知踩中了什么尖锐的东西,脚底一阵麻木,钻心疼痛袭击过来,可她不能停止,后面的人已经追了过来,她忍着剧痛拼命地朝马路跑,到路口时正好有一辆空车徐徐过来,她招手拦下来,险险地将追兵抛在了身后。

“小姐去哪儿?”司机从后视镜中看了她一眼。

宝林喘着气,很久都报不出一个终点站。

“小姐?小姐?”司机耐心地问第三遍。

“啊?”宝罗晃过神,摸了摸干瘪的口袋,犹豫了片刻,才报了一个小区名,那是本城著名的住宅区,位置极佳,面海而居。宝罗不怪司机拿疑惑的眼神审视她,此刻她身着睡衣跑掉了一只鞋的狼狈样怎么看都不像能住得起那么高级的公寓的人。

她疲惫地望着车窗外,街道两旁霓虹渐次熄灭,天光还未透亮,远处的天空呈淡淡的蟹青色,凄冷而怅然。

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004

叙城大口喘着气从那个周而复始的噩梦中醒过来,一头一脸俱是粘稠的汗,清冷的,冰凉的。从落地窗望出去,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面,晨光熹微下潮汐的声音如同起伏的呼吸,撞击着胸腔。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叙城还以为自己幻听,接着急促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打开可视猫眼时,他愣住了,良久才缓缓地拉开了门。

“嗨,先生,好巧,又见面了。”宝罗笑嘻嘻地扬手招呼,但这一次叙城从她的眼眸中无法看到真切的笑意,既疲惫又凄惶,仿佛初见时的那个她又回来了。她怀里抱着一个硕大陈旧的黑色背包,光着一只脚。

他蹙着眉还未来得及开口,她身后忽然冒出一个脑袋,中年男人尴尬地冲他笑笑,递过来一张发票:“先生,这位小姐的的士费一共四十五元。”

叙城的嘴角轻轻地抽了抽。

敞亮的客厅里,两个人在沙发上对面而坐,彼此都没有开口。叙城双手环胸,眼睛霎也不霎地望着宝罗,她的头始终低垂着,双手抱紧她的黑色背包,像个做错事乖乖受训的小孩般可怜。良久,叙城终是叹口气,起身去书房拿了医药箱出来。

“抬脚。”他翻过她的脚底时,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心脏微微一窒。她的脚板心扎进了一枚尖锐的碎玻璃,鲜血不知流了多少,伤口周围的血迹已经干涸,脚踝也肿得老高。“笨蛋,笨死了。”

“你说什么?”叙城的声音很轻,宝罗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叙城缠好最后一圈纱布,起身,坐回沙发上。“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我认定你是个好人呀。”宝罗笑嘻嘻地飞快答道。

叙城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还有……”她将声音拖得老长。

“什么?”

“你喜欢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

“你说交往。”宝罗睁着大眼睛定定望着他。

“那,不一定是喜欢。”叙城偏了偏头。

“啊!”宝罗装作受伤般地惊呼一声,“我以为你喜欢我的呀,老男人不都喜欢小女孩儿嘛。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叙城被她夸张的表情逗笑,然后蹙眉,老男人?天呐,她竟然嫌他老?他才二十七岁!也是,比她大了足足十岁,在她眼里大概真的有够老,更何况,他的心境早已不再年轻。

“先生,”宝罗敛了嘻笑的表情,神色异常诚恳地望着叙城,“可以拜托你收留我几天吗?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还有,我可以帮你打扫屋子洗衣服,如果你不嫌弃,我还可以为你做饭。真的,先生。”

“叙城。”

“啊?”

“别先生先生的叫,别扭。我叫叙城。”

“噢。”

“好。”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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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什么啊。”叙城沉醉在她带了些许困意与淡淡迷茫的眼神中,宠溺地揉了揉她乱蓬蓬的短发,语调放得特别温柔:“你不是想要借住,好。”又淡淡地加了句,“多久都行。”

“真的呀,真的?”

“真的。”

宝罗猛地从沙发上单脚弹跳起来,搂住叙城的脖子在他额头上印了一个响亮的吻,然后像个小孩子得到想要的糖果般咧开嘴巴咯支咯支笑。“先生,你真好,你真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她也有担心,可当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能想的仅仅是怎样活下去。而且,她愿意跟自己赌一把,赌叙城是一个好人。

那分明只是她在兴奋的情绪下表示开心与感激的吻,不带任何情欲,甚至浅浅的迅疾的感觉不到温度,叙城却在顷刻间如遭电击,整个身子僵在那里无法动弹,某些久远的片段如浮光掠影在他脑海里闪过,令他一时仿佛身置迷雾森林,分不清记忆与眼前究竟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幻觉。

后来宝罗叽叽喳喳地说了些什么,叙城都不太记得了。她最终是倦极,挪了挪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慢慢睡了过去,嘴角还噙着如释重负的笑。

叙城轻轻地靠过去,手指有些颤抖地缓缓抚上宝罗的脸颊,帮她把斜下来的刘海拨了拨,最后指腹停在她的眼睑上。这双眼,就是这双眼,让他变得不正常起来。这些年,他见过许许多多的女孩子,形似她的无数,却没有一个像宝罗这样神似,更拥有一双一模一样漆黑清亮的大眼睛,落泪的时候仿佛全世界的海洋都流进了她的眼眶里。

他倾身抱起她,小心翼翼地塞进被窝里,仿佛安置一个美好却易碎的梦。

“我不是好人,不是。从来都不是。”叙城低低的呢喃,似清晨的潮汐,湿漉而清冷。

窗外的天,终于一点点透亮起来。

005

宝林故伎重演,再度玩起了消失。宝罗也不敢回先前住的地方,打工的地方也不能再去,一起做事的女孩说那帮人每天都在找她。“宝罗,你还是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吧,他们找你很急的样子,你哥哥似乎惹了很大的麻烦。”

宝罗挂了电话,将头埋在沙发里画圈圈咒骂宝林,拜他所赐,她的生活隔那么几个月便会上演一次搬家找工作的戏码。

叙城开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愁眉苦脸的鸵鸟”画面,还是一只系着粉红色围裙的小鸵鸟。暖黄灯光下,屋子里飘着淡淡的菜香味儿,叙城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宝罗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眨眼已换上了笑嘻嘻的明媚表情,蹦跳着过来接过叙城手里的包然后拿出棉拖鞋,“先生,你今天下班比昨天晚了十五分钟,”她看了看墙上的钟,“菜都快凉了。”她依旧固执地叫他先生,叙城念了几次见她怎么也改不了,便也随她去了。

“有点塞车。”叙城俯身凑近餐桌,深呼吸一口:“今天做的什么菜式,好香。”

“玉米虾仁烩百合。”

他以为当初她说做饭只是夸海口,现在的小女孩儿会一道蛋炒饭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宝罗却给了他意外,三菜一汤色香味俱全摆在餐桌上,口味并不比他吃过的一些饭店差。面对他的惊讶,她淡淡地说,从小就要给自己和哥哥做饭,勤能补拙罢了。那是他第一次听宝罗提及她的事情,那样云淡风轻的口吻,叙城忽然间就有点心疼。

一起洗碗的时候叙城闲闲地问:“你刚刚在沙发上怨念什么呢?”

“工作呀,有时候我真是恨死我哥了!”

“你可以不去工作。”那句我养你硬是压了下去。“就你那食量,暂时还吃不垮我。”

“哇哇哇,先生,你是打算金屋藏娇包养我吗?”宝罗却笑嘻嘻地接了下去。叙城被戳中心事,伸出沾染泡沫的手没好气地弹她的额头:“说话老这么直接总有一天会吃亏的。”

宝罗嬉笑着跳开,双手上满满的泡沫便飞溅开来,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洗洁精的清香味。叙城一时恍惚,只觉得时光就此停下来吧,定格在这温馨的一刻该有多好。而他大概还没有发觉,有很多东西一旦沾染并且习惯,便会像吸食鸦片,在不知不觉中上瘾,再也戒不掉。

宝罗很快又找到一份新工作,是在临海的一家海鲜夜宵大排档,老板娘人很好,薪水也不错,离叙城住的小区不远,除了下班时间太晚,一切都好。

叙城皱眉:“凌晨三点下班?你一定要去吗?”

别看宝罗每天在他面前笑嘻嘻的,但固执起来他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甚至连他提议去接她都拒绝。

“安啦安啦,我又不是第一次上夜班。”她将藏在包里的水果刀拿出来给他看,让他放心。可叙城怎么能放心,在她上班的第二天,就偷偷开车过,将窗户放下来,任凭初冬冷冽的海风肆无忌惮地刮在脸上,目光跟着不远处昏黄灯光下那抹忙碌的身影转悠。

那场冲突发生得突然而迅疾,当叙城反应过来冲出去时,宝罗已被那名醉酒的顾客一巴掌扇倒在了地上,嘴角鲜血蔓延,眼冒金星间她只看见一个身影仿佛从天而降,携带着狂风暴怒,拳头凌厉地砸在那个摸她屁股的男人脸上。宝罗一颗恐惧忐忑的心在瞬间便静下来,像是回到初次见面那晚,叙城也是不要命般挥着狠厉的拳头。

只可惜,这一次对方是六个大男人,团团将叙城围住,借着酒疯个个都出手狠绝,任凭叙城身手再好,也很快落了下风,眼角狠挨了一拳,片刻的昏眩中只听到一声惨叫,然后手被人紧紧拽住,“先生,快跑。”宝罗丢掉手中碎裂的啤酒瓶,拉起叙城不要命地跑起来。

世间一切仿佛在那一刻都静止了般,周围围观顾客的喧闹声以及穷追不舍的脚步声、咒骂声都消失不见了,唯有身边那人重重的呼吸,混淆着凌厉的夜风与潮汐声,狠狠地撞击着心脏,全身的血液仿佛如这夜色中狂奔的疾速,一齐涌向每一根敏锐的神经末梢。

在那些个瞬间,宝罗很想尖叫,很想大哭,最终却只是让眼泪如奔流不息的瀑布般,洒在呼啸而过的风中。

爱来得如此激烈而让人无法抗拒,瞬息之间,沉沦至死。

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直至终于听不到身后半点声响,叙城才拖住宝罗停下来,两个人靠在一堵墙上大口喘着气,叙城俯身检视宝罗脸上的伤口,伸过去的手指却被她截在半空中,她的眼睛在昏黄的路灯下亮若星辰,霎也不霎地专注凝视着他,粗重的呼吸带着女孩身上特有的淡淡香味,喷薄在叙城的鼻端。“你说的话还算数吗,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在夜色中如此不真切。

“嗯?哪一句?”叙城从怔然中晃过神来。

“我们交往吧。”不等叙城回答,宝罗已微微踮起脚尖,双手缠绕上他的脖颈,嘴唇迅疾印上他的唇,“不管你还算不算数,先生,我现在回答你,我愿意。我愿意。”趁叙城发愣的片刻,宝罗将舌头探入他的嘴,羞怯而生涩。

当她想要退出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只觉身体一紧,整个人都被叙城捞进了怀里,炙热滚烫的唇迅疾反覆上她的……

在暗夜海滩上涨的潮汐声声中,宝罗依旧能够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响,剧烈得仿佛要跳脱胸腔而出,飞翔至绝美的天堂。

她想,就在这一刻死去吧。

006

宝罗没有再回那家海鲜夜宵摊上班,也没有再找工作,她抱着叙城送给她的萨摩耶窝在沙发里,故作一个与之极不相符的慵懒妩媚表情:“先生,你说我现在像不像一只被人豢养的美丽金丝雀?”话未落,脑门上已狠狠挨了叙城一个弹指,“胡说什么!”

“哎哎哎,我说你这个人一点娱乐心都没有!”她抱着萨摩滚下沙发,一人一狗跌落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狗狗抗议似地叫唤了两声。“宝小宝,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宝罗笑嘻嘻地凑近,努嘴在宝小宝的眼睛旁亲了亲。

叙城的嘴角抽了抽,果然,宝罗转头便将刚刚亲过宝小宝的嘴巴凑到他的脸上,重重地印了一个吻。“2:1,你又输了噢,先生。”

“宝——罗——!”叙城第N次懊恼地低吼。她总是这样,每次他们争论一个问题,最后她总将这只本来只是买来给她作伴现在愈加可恶的狗拉进战场,然后以2:1的无理优势打败他,更可恶的是,她总是乐此不彼地在亲完那只狗后再亲上他的脸!

“啊呀,时间到了,我去取茉莉香饮。”在叙城暴怒之前,宝罗扮了个鬼脸嬉笑着跑向了厨房。一翻鼓捣之后,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一壶清冽的茉莉香饮制造起来却是极费时间与耐心的。将一个涂了蜜的碗,倒扣在另外一个放了茉莉花的碗上,任由花香熏润蜜汁,等半天之后取下,冲服。

宝罗是个没有耐心的人,换做从前,她一定会暗骂如此费劲费时就为喝一杯茶,真是无聊加奢侈。但现在她却乐此不彼,只因叙城喝过一次后很喜欢。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光了,宝罗想。窗外是呼啸而过的冷冽海风,冬日菲薄的阳光淡淡地从落地窗映进屋子里,壁炉里燃烧的炭火那样温暖,逗狗,与喜欢的人斗嘴喝茶,溺在他怀里安静地睡饱整个下午,享受他给予的全世界最好的宠溺。

寒冬就快过去了,宝林依旧没有消息,这一次比任何一次失踪都更久更彻底。宝罗曾试图找他那群狐朋狗友打探过,可没有一个人知道哥哥的去向。

新的一年就那样轰隆隆地来了,跨年夜叙城被一帮哥们拉出去喝酒,那是他第一次将宝罗带进他的朋友圈子,宝罗既兴奋又忐忑,出门前整整一个小时都在试穿衣服,紧张中的她忽略了叙城的心不在焉与紧蹙的眉。

聚会地点在一家会员制俱乐部,叙城带着宝罗进去的时候,一帮人喝得正欢,划拳K歌打麻将,宽敞的包厢里吃喝玩乐一应具有,甚至还有一对男女肆无忌惮地坐在沙发上激吻。宝罗第一次来这种声色犬马的地方,迎面就撞上那么限制级的画面,当下怔怔地憷在了门口。这时有人端着酒杯过来跟叙城打招呼,望见他身边的宝罗时,脱口惊呼:“苏澜,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嗯?”宝罗回过神来,迷茫地望着那人。

叙城的目光直直刺向那人,“程家阳,你喝高了吧?”

程家阳何等精明,立即掩嘴咳嗽了一声:“还说呢,你倒好,姗姗来迟,他们那帮兔崽子就逮我一个人猛灌呢!走走,自罚三瓶去!”揽着叙城转身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宝罗,而后笑嘻嘻地说:“妹妹不好意思呀,有点喝高了认错了人,先借下你家的叙大少,那边水果糕点都有,你别客气。”

宝罗点了点头,转身去了洗手间。

会所里暖气开得太足,她裹得跟粽子似的,很快脸颊就热出一片淡淡的红晕,她用冷水拍了拍脸,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眼角眉梢都写满疑惑的脸,静静地想,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些什么。比如那句“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她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记得哭丧那一次,叙城也是这样惊讶且迷茫地拽住她问过。她看起来永远笑嘻嘻的,但她不傻,甚至比别的女生更加敏感。

另一边的包厢里,叙城沉默着一杯接一杯地往嘴巴里灌酒,是的,是灌,仿佛故意要把自己弄醉似的。

“喂喂喂,哥们,这是洋酒不是啤酒,你悠着点。等下他们打完麻将准得再灌你呢。”程家阳终于看不过去,夺下了他的酒杯。

沉默了许久,程家阳再次迟疑地开口:“她,就刚刚那姑娘,有十八没?哎,你别瞪我呀,我可是好心地提醒你,以前你怎么玩儿我不管,但也得看对象是不,未成年的小女孩儿有多麻烦你又不是不知道,更何况她跟苏澜……”

“够了你。”叙城粗暴地打断他,索性拿起酒瓶仰头就灌。

那晚一群人都喝醉了,叙城醉得最厉害,车肯定是开不了了,最后还是保安帮着宝罗将他架进了出租车,下车后也亏得小区值班门卫帮忙才弄上了十九楼。

收拾折腾了半天,正当宝罗打算关掉床头灯离开叙城的卧室时忽然被他紧紧拽了下,重心不稳,跌倒在他身上,他的双手藤蔓般缠上来抱住她,低低的呢喃混淆着酒气喷薄而出,很轻,宝罗却一字不落地听得无比真切。

“苏澜,别走……”

刹那间,她的身体僵硬成一座石雕,久久不能动弹,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地一根一根掰开抱紧她昏睡过去的叙城的手指,仓皇而逃。

苏澜,苏澜。

这个夜晚,这个名字如一颗疾速的子弹,带着疑问与浓厚的绝望,钝重地贯穿她的心脏。

007

宝罗再次得到宝林的消息已是来年暮春,她刚刚遛完狗回来,便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警察让她去医院认尸。“啪”地一声,手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跌得四分五裂,宝小宝对着那堆零件吼了两句又用头去蹭宝罗的腿,她弯下身子紧紧抱住宝小宝,四肢百骸都在颤抖。

医院阴冷的太平间里,宝罗终于见到暌违七个月的哥哥,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白布下,周身笼罩在一片冰冷死寂中,宝罗试了很多次,颤抖的手指才慢慢地将白布揭开,只一眼,此生难忘。

因长时间泡在海水中,宝林整张脸孔已面目全非,只依稀窥见脸上淤青的伤痕。警察说,心脏处被捅了三刀,然后扔进了海里,后来被打渔的渔民捞上来。

宝罗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巴逃也似地跑出太平间,她倚在走廊的墙壁上大声地干呕起来,五脏六腑都在搅动,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她将身体一点一点蜷缩起来,靠着墙壁滑坐在地,浑身都冷,想要抱住点什么,伸出手却全是虚空。

“这是在死者贴身口袋里找到的东西,唯一的遗物。”警察拍了拍宝罗的肩膀,轻轻叹气,“节哀顺变。”

那是一本被水泡得字迹模糊的电话本,上面却唯独记了宝罗的手机号,以及零零散散的话语——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宝罗;宝罗,等着哥哥,我一定赚很多很多钱,给你买大房子住,买漂亮衣服。哦,还买一只你最喜欢的小狗……

宝罗的眼泪终于磅礴而下,大颗大颗地砸在那些歪歪斜斜面目全非的字迹上。她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恨他,恨他的自私与狠心,将她独自留在着世间。

她想起身,却发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就连拿起手机给叙城打电话时手指依旧抖个不停。

叙城赶过来时,只见惨白灯光下的走廊墙角,宝罗将身体蜷缩成最小限度,想一只剧烈颤抖的圆球。他轻轻地蹲下身,轻轻地伸出手臂,将她整个人紧紧环绕在怀抱里,那个拥抱的姿势,像是为她辟出一方最安全温暖的小小世界。

当天晚上,宝罗便病倒了。人陷入高烧的昏迷中,整晚整晚做着噩梦,喃喃呓语。叙城请了医生上门给她打点滴,那段时间其实是他公司最忙的时候他却休了假在家时时刻刻陪在宝罗身边,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过来的时候眼神也是一片空洞迷茫。

叙城煮了稀饭一勺一勺送到她嘴边,她却看也不看,短短一个礼拜,她迅速消瘦下去,原本就瘦削的身子此刻看来更是令人心疼,跟着一起憔悴的还有叙城,胡子拉杂,眼睛里布满了血色。半夜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心中第一次涌起从未有过的恐惧。

这样糟糕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第十天晚上,宝罗的精神似乎在片刻变好一样,她漆黑大眼睛里的光芒渐渐回升,她望着一脸惊喜的叙城轻轻开口:“先生,我饿了。”

那晚是叙城下的厨,虽然是很简单的两道素菜,宝罗却很有胃口地吃了整整一大碗。再次将宝罗抱上床,起身时叙城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道晚安,身体却忽然被宝罗紧紧地抱住,她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勒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跟着她的嘴唇准确地覆盖上他的,高烧未全部褪去令她的嘴唇与身体带着微微的烫,那像是一个危险的讯号。叙城喘着气刚将她推开一点,宝罗却像藤蔓般再次死死绕上来,姿势里透着股决绝与绝望的缠绵,热热的呢喃喷薄在叙城耳边:“先生,不要推开我,不要。全世界我就只有你了,请你不要不要我……”她的吻更加激烈地朝他袭击过去,伴随着滚烫的泪水,一点一点攻克叙城的心。他仿佛听到自己心里叹气的声音,双手反抱住她,轻轻地吻去宝罗脸颊旁的泪珠……

极致缠绵的片刻,宝罗沉沉地想,忘记吧,忘记那个叫苏澜的名字,忘记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一切含义。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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