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番外·杏花雨 非木非石的杏花雨


杏花雨




【一】

朝夕巷的阳光总是来得很早。
相对地,落得也最早。
窗户没支好,被风吹得开开合合,我被这种声音惊醒,这才发现,不过一打盹的功夫,夜已经深了。
我打了个哈欠,正准备把窗户扣上,就看见一道人影匆匆从外走过,身形高挑,穿着一袭黑色斗篷,从头到脚没有露出半点肌肤。
“谁?”我出声追问,那人没有理我,脚步很快、很轻,在朦胧的月色下,像个玉雕的精灵。
“是谁?”我连忙打开门冲了出去。
淇奥侯府从来不容外人随意进入,此人是谁?为何门卫没有拦他?
我追上这人的脚步,刚要叱喝,却在看见她的侧脸时,大吃一惊:“小姐!”双腿顿时下意识地软了,忙不迭地俯身叩拜。
那人伸手将帽子往后一翻,月色映上她的脸,右眼下方三分处,有颗泪痕般的青痣——真真正正,就是姬家的大小姐,前壁朝的贵嫔,新壁朝的左相——姬忽。
“小、小姐,你……回来了……”我吃惊得颤不成声。
她却对我的话仿若未闻,径自朝书房走了过去。我连忙紧随其后,快步跟上:“太好了,大小姐,你可算回来了!你不知道自从薛公子去世后,这个宅子便没了主人,下人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支撑得非常艰难呢……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此刻的激动与欢喜:我们的小姐,姬忽她,回来了……



【二】

外子在世时,是姬府专用的夫子,负责给两位小主子授课。
外子曾如此评价过这对姐弟:“公子有经世之器,长大后必是王佐之才。而小姐却更有高才绝学,只可惜……”
“可惜什么?”我问。
“可惜心无点尘,游戏人间,视万物为无物,如一稻草人,就算鸟雀将米谷啄尽,只要无风,仍是动也不肯动一下的。”
因着这一句话,小姐便有了“稻草人”的绰号,而她知道后也只是嘻嘻一笑:“稻草人好呀,不用喝水不用吃饭,没有忧愁没有痛苦,众人皆醒我独醉,这样也不错呢。”
外子是嘉平廿二年病逝的,那年小姐十三岁,公子十二岁,都是学业未成的年纪,老侯爷本要再聘一位夫子的,但小姐却懒洋洋地说:“不学啦不学啦,我长了十三年,便将这十三年都搭在了书卷屋舍之内,再过几年,我便要出嫁,更是不得自由。就且让我逍遥这两年吧。”
小姐向来性子犟,老侯爷和夫人拿她半点法子都没有哦,于是便不再勉强,只有公子,仍是乖乖上课,用功读书。小姐曾捏了公子的鼻子笑言:“如果说我是稻草人,那你就是个木偶人,人家怎么牵,你就怎么引,半点出息也没有。”
公子从小脾气就非常好,被小姐欺负,也只是淡淡一笑,从不回嘴。闹到最后,小姐自觉没趣,便放弃了。面对她的刁蛮,夫人很是无奈,直摇头道:“不知道将来是怎样的人家,才肯收了你这个疯丫头。”
小姐眼珠一转,昂首道:“我的夫婿?要想做我的夫婿,必须符合三个条件:第一,绝不能像爹爹一样惧内如虎,言听计从;第二,决不能像娘亲一样挟势弄权,看重名利;第三,绝不能像阿婴一样温吞绵软,毫无性格。”
三句话,把三个人都给得罪了。
这得罪人的本事,小姐若自称第二,绝无人敢称第一。
夫人最后只得啐了她一口,道:“好,我倒要看看你会遇到怎样的劫数!”
一语成谶。
夫人说完那句话的第二天,小姐就遇到了她的劫。



【三】

那是风和日丽、草长莺飞的四月,小姐外出踏青,到亥时还没有回来,侯爷和夫人都很着急,派了很多人出去,但都没有找到。正着急时,有一男子,抱着昏迷的小姐回来了。
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那夜的情形:月色讲侯府门前的大道照得一片雪白,那男子踏月而来,宽大的袖子被风吹起,一身黑衣,宛若谪仙。
待得近了,越发见他容貌出众,气度不凡,虽然看上去有些年纪,但鬓旁的几率银丝却不显苍老,反而更添雅致。
再看他怀中,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的,可不正是小姐?
我一边吩咐吓人赶紧将小姐接过来,一边迎上去行礼道:“多谢先生,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他淡淡道:“路人而已,不必介怀。人已送到,恕在下先行告辞……”话还没说完,原本昏迷不醒的小姐却突然睁开眼睛,瞪着他尖叫起来:“不许放他走!给我将他拦下……啊咳,咳咳咳……”
一旁的侍卫们立刻上前,将这黑衣男子团团围住。
黑衣男子摸了摸鼻子,笑了:“喂喂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呸!”小姐眼睛都红了,“若不是你,我的马怎么会受惊掉下山?”
我们一听,顿时急了——小姐从山上掉下来了?这可绝对不能放他走了!于是连忙上前把他绑了起来。
他似乎不会武功,也没怎么反抗,按门卫的说法就是:“别看是我们押着他走,但那气派,却像是我们做奴才的拥着他走向柴房一样。”
黑衣人就这样被我们关进了柴房。
我们将此时回禀给夫人,夫人一边安排给小姐请大夫,一边关切地坐到床边问道:“忽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姐咬着嘴唇,却不肯回答,双目微红,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在我的记忆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姐几曾有过这种表情?从来都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哪有被别人欺负的时候?
夫人略作沉吟,便起身道:“你不愿说就罢了,我就去看看那人。”
小姐恨声道:“你可不许放了他,等我好些了,自己去收拾他!”
夫人眸光微转,表情若有所思,什么话也没再说,便走了出去。
作为管家,我忙跟上前。
夫人问道:“那人有说自己是谁吗?”
“还没来得及问呢。不过,那人器宇不凡,倒不像是个坏人。”
夫人微妙地笑了笑:“坏人?坏人能送忽儿回来自投罗网吗?忽儿小孩子使性子,怎地你们也跟着她乱来?”
我听出一头冷汗,忙道:“是是,是奴才们莽撞了,请夫人责罚。”
夫人却也没怪罪,离柴房还有三丈远时,她轻一抬手,我们连忙停步,一行人,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夫人走到窗前,隔着半开的窗户往里看。浅浅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只见那个被我们关起来的黑衣男子站在墙边,两只被绑在身后的手不停地变化出各种姿势,被月光一照,投影在墙上,就变成了各种动物,有鸟、鸡、狗、鹰什么的,到得后来,更是复杂,有书生读书、童子撒尿等等。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被关押着还能如此自得其乐的,心中不知是好笑还是生气。
夫人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突然伸出手,她的手影也出现在了墙上,正好变成了一朵花的样子,在黑衣人做出的“小舟摆渡”前摇了摇。
黑衣人明显一怔,继而,回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交错,彼此都笑了。
“多年未见,君驾可好?”
“现世安稳,岁月长宁,怎会不好?”黑衣人的目光在闪动,“倒是夫人……憔悴了很多啊……”
我心头一惊,听他口吻竟与夫人是旧识?不但如此,一开口就说夫人老了,分明是关系到一定地步的好友,他……是谁?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知道了他和姬家的关系,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四】

黑衣人在府中整整住了半年,常与公子一起读书。
夫人也不说他是谁,只让我们以贵客之礼相待,不得怠慢。
他跟公子一起的时候,小姐总去凑热闹,不是嗤笑就是挖苦,做尽了一切捣乱之事,但他都只是好脾气地笑笑,任凭小姐如何讽刺,都稳重如山。
到最后,便是我这样的下人都看出来了——小姐拿这个人半点办法都没有,每次都想惹他生气,但最后,气到的总是自己。
这么多年,我们第一次见到一个让小姐束手无策的人,按夫人的话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但我觉得夫人说的不对,看那男子平日里的行事作风,分明是谦谦君子,怎么会是恶人呢?
公子本欲拜他为师,他却不允,理由是:“十年之后,天下人便会只知道你而不记得我,我若是你的老师,自尊心可受不了,所以,还是算了吧。”
而到了小姐那儿,更连理由都没了,只是笑笑道:“我不收女徒弟。”
小姐对此的回应只是一声嗤笑:“你也没那个资格做我的老师吧?”
我知道小姐只是嘴硬,那人的才华,连我们都看得出来,冰雪聪明如小姐者,又怎会不知道?
小姐嘴上虽那样说,心里却发了狠,将荒废了一年的书全部重新拾起来,日日看、夜夜读,孜孜不倦,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小姐的文稿流传出去,开始有了名气。
小姐很得意,每每写好一篇新稿,就佯装是公子的习作放到黑衣人的书案上,等黑衣人点评完了,再从公子那抽回来。她这番的小动作,我想那人其实是知道的,但他始终没有揭穿,每次都点评得很仔细。
小姐一开始看到那些评语很生气,后来慢慢地,变成了凝重,再慢慢地,变成了震撼。
有一天午后,我看见小姐站在书房的窗边,双手平摊,捧着自己的诗稿,她的手一直在轻微地颤抖,她低着头,久久不语。
我觉得小姐是在那一天彻底醒悟到了某个事实,并且,那个事实令她十四岁的心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从那一天之后,她就变了。
之前的小姐聪明、淘气,有着所有贵族千金都有的刁蛮任性;之后的小姐逐渐变得沉稳、内敛。宛如一盆吊兰,在枝叶长到最繁茂后,就垂静了下来,然后,开出芬芳的白花。
然而,就在她改变的第二天,黑衣人不见了。
就像他来得毫无预兆一样,走得也悄无声息。
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小姐去问公子,公子也一脸错愕,于是两人一同去问夫人,夫人脸上有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平常人能得他一日,便已是造化,而我已留了他半年,你们还想怎么样?”
“他去哪了?”明明对黑衣人最不屑的小姐,这个时候却比公子着急。
“爱去哪去哪儿。”
小姐跺脚:“娘!”
夫人轻叹一声,竟也露出某种寂寞的神色,悠悠道:“他那样的人物,又怎是你我凡人,能牵绊得住的呢?”
小姐咬着嘴唇,一扭头,转身走了。
当天晚上,她失踪了。
我们正要去找,夫人道:“不用了。该回来时,她自己就会回来了。”
公子担忧道:“可是,这样放任不管……真的可以吗?”
“她吃了苦头,就知道世界直达,根本不是她能所左右的了。”夫人的话意味深长。



【五】

三个月后,大雨之夜,小姐突然回来了。回来后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头倒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再次醒来时,高声喊饿,我们连忙准备饭菜,她一口气吃了三碗,吃到后来,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
那个样子的小姐,让人看着别提有多心酸了。
夫人走到她面前,伸出双手,小姐僵硬地呆了很久,才一把抱住她的腰,放声大哭。
那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人知道。
回来后的小姐,又有了很大的变化,大碗喝酒,击节高歌,像个男人一样。如果说之前的她只是任性,那么此后的她,就是彻彻底底地纵情了。
而她也越来越有名。不但京都的文人墨客趋之若鹜,连当时的一位武状元,都为她所倾倒。
又过了一年,当时还是皇子的先帝昭尹,不知怎地看见了小姐的《国色天香赋》,惊为天人,打马前来求婚。
小姐闻言哈哈一笑:“四皇子想娶我?那就遍寻天下最极品的佳酿来讨好我。我若高兴了,嫁给他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自然是为她的离经叛道又多添了几分色彩。
天下人都道——姬府的小姐狂傲到连皇子都不放在眼里。
谁料先帝真的到处去找名酿,但每回兴致勃勃地送到小姐面前,小姐喝过后总是摇头。
我们大家都觉得小姐只是找了个借口在逗他玩而已,是绝对不会答应嫁的。先帝不知道是太愚钝,还是太痴情,却还是继续一坛坛地找。
不知不觉,就又过去了大半年。
有一天小姐喝醉了,诗兴大发,随手在院子的墙上写了一篇长诗。写完后倒头就在石桌上睡了。等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件外套,她只道是下人们给披的,本不以为意的,谁知一抬头,看见了墙上的字,就顿时愣在了那里。
——墙上,诗下,有另一种字体,写了一段点评。
那字体我见过,是黑衣人的。
无论是谁见过那样俊朗大气、漂亮到了极致的字,都不会忘记。
我不会忘记。
小姐,更没忘记。
她身上的外套就“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她低下头,这才注意到——那是一件黑衣。

那夜小姐一直没进屋,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支颔望天,整整一夜。
第二天我们把这个事情汇报给夫人,夫人一改平日的慢条斯理,快步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胳膊道:“忽儿?”
小姐抬起头,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盯着夫人,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开口,声音喑哑难听:“娘,你希望我嫁给昭尹吗?”
夫人的唇动了几下,想要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出来。
然后就见小姐扬起嘴唇一笑,笑的同时,两行眼泪笔直地滑了下来:“好。那我嫁。”
嘉平廿六年,十七岁的小姐,嫁给了四皇子昭尹,昭尹后来登基成了国君,小姐被封为贵嫔,贵极天下。
但我始终都没忘记那天早上她说要嫁给先帝时的表情——那是一个人,在瞬间死去的样子。



【六】

小姐成为皇妃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哪怕后来公子去世,她都没有露面。
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因此,今夜她这一出现,真可谓是触目惊心。
“小姐……”我难掩心中的欢喜,只想拉住她好好叙旧,她却像是压根没有看见我一样,自顾自地走进书房,张望道:“人呢?”
“小姐,你要找谁?”我的话音刚落,原本明明空着的房间里,却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这呢。”
我顺着声音转头,就看见了——黑衣人!
多少年了?
从没想过,这个人,竟然还会出现!
最意外的是,他竟然还一副和小姐约好了的样子!
小姐看见他,立刻笑了。小姐五官普通,本算不得美人,但笑容一起,眼睛就会变成两道弯弯的钩子,足以勾动任何人的心。
她张开双手朝黑衣人扑过去,黑衣人一把接住她,在空中转了几个圈。
我吃惊得连下巴都快掉到地上——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小姐和……这、这个人?
虽然也隐约感觉到小姐对黑衣人的感情非同一般,但因为年龄的缘故,所以一直没往那方面想,但此刻见两人亲密的样子,俨然是一对情侣一般……但是!怎么可能?!

小姐、小姐……不是先帝的妃子吗?

“言睿言睿言睿啊!”小姐搂住他的脖子,娇嗔道,“宫里头烦死了,我真是一点都不想待啊啊啊啊啊……”

黑衣人哈哈一笑,眨了眨睛:“所以我当年才会辞官啊。”

“哼!”小姐突然咬了他一口,“那你还害我?”

“我哪里害你了?”

“你还好意思说,薛采那小狐狸再有通天本事,也根本不能找得到我,不是你把我的行踪泄露给他知晓的,难道还有别人?”

“哎……谁叫我欠燕王一个人情……而彰华那家伙又对薛采有求必应……”

“人情人情人情,你这样的人物,竟然还讲人情?”

黑衣人笑道“我若不讲人情,当时你母亲求我暂住教导你那个宝贝弟弟,我又怎会同意呢?”

小姐撅嘴道:“呸,分明是你看中我的美色,想勾引我,所以才留下来。”

黑衣人哭笑不得:“喂喂喂,究竟是谁勾引谁啊?是谁成天写了诗稿故意放我桌上让我看的?又是谁在我离开后死皮赖脸地追上来找我的?”

小姐瞪眼:“你还好意思说!——是谁故意打击我讽刺我挖苦我说我写得不好,其实心里对我夸得要死的?是谁故意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说什么身份有别年龄悬殊不能跟我在一起,其实心里爱我爱得要死的?又是谁,在我嫁人那晚突然闯入皇宫二话不说强行抢了我的?”
黑衣人露出一副招架不住的样子,举手道:“好好好,是我是我,都是我……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如果那晚我没去找你,你会如何?”
“我既然同意嫁给昭尹,就算准了你一定会来。”小姐狡黠一笑,“否则,你就不是传说中只要认定的事情,就会毫不犹豫、毫无顾忌地去做的天下第一智者——言睿了!”
我直到此刻,才得知这黑衣人的身份。
他……是……言睿?
他……竟然是……言睿!
宜国从前的丞相言睿;四处开学著书,周游列国的言睿;先帝的老师言睿……以及,和我家小姐……纠缠不清的言睿。
我被眼前的一切震惊到无以复加,更震惊的是,为什么他们这个样子,却完全不避着我,这让……我怎么办呢?

我这边手足无措,那边小姐忽然正色道:“对了,我托你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哎……”言睿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姐一怔:“怎么?没找到?”
言睿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小姐原本期待的脸,立刻黯淡了下去:“其实……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总想着宜国是你以前的地盘,应该能查出些什么的。不过这结果也在预料中了,她既假死避世,又怎会这么容易就被我们找到?可恶!我干吗一时心软接了这个烂摊子啊,又要教小孩,又要提防姜仲那老狐狸……啊啊啊啊,一想到今天早朝时那一堆的烂事我就头疼……”
小姐正在抱怨,言睿突然扑哧一小。小姐立刻警觉,试探道:“你……骗我的?”
言睿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小姐跺脚,跳起来怒拍他的胸道:“好可恶,你竟然敢骗我!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还逗我玩,我生气了生气了生气了!”
“好了好了,不闹了不闹了……”言睿将她的两只手都抓住,眼神中尽是宠溺,“我啊,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小女人的表情,百看不厌。我们这次分开这么久,我……真的很想念你。”
小姐的脸红了,慢慢地低下头,然后,想了想,也笑了:“那你还不快告诉我有没有找到姜沉鱼的下落?”
我心头一震,几乎要尖叫起来——什么?姜沉鱼?!
她不是死了吗??找她做什么?还有哪个什么假死避世,是怎么回事?
“当然找到了。当今天下,只有别人找不到我,断没有我找不到别人的道理。”言睿说到这里,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所以当日你来找我,我可是故意让你找到的。”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爱我爱得要死,但表面上还藏着掖着装腔作势……总之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吗?快说,她在哪儿?”
“就在帝都。”
“什么?”
“她即将临盆,现居青岚寺旁,顺带一说,江晚衣也在。”
小姐冷冷一笑:“哦,要生宝宝了?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这么好的事情,我怎么能不送份礼物以表庆贺呢……”
“就知道你睚眦必报。”言睿点了点她的额头。
“她把这天大的担子往我身上一撂,自己轻松走人,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她想要安逸度日,就得也帮帮我才行。没道理天下的便宜事都给她一人独占了,更何况,侄子有困难,她做姨娘的怎么能袖手旁观?”小姐的脸,在灯光的摇曳下显得有点阴险。
从小,只要她露出这种表情,就代表有人要倒霉了。
只是我被一切搞得莫名其妙,完全弄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还等什么?事不宜迟,我们走吧!”小姐从来就是个行动派,一挽言睿的手就往门口走。
我大急,忙叫道:“小姐,等一下——”

但他们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下,很快地出了门。
我连忙追出去,追过庭院,追过曲廊,追到大门口,眼看就要追上了,一只手忽然从半空伸过来,拦住我道:“崔管家?”
我一转头,这下子,是真的尖叫了起来——
“公、公、公、公……”
“是我。”那人对我笑,眼眸灿灿如星,浅笑脉脉生温。
天下只有一个人会这样笑。
那就是我的公子——姬婴。



祸国番外·杏花雨 非木非石的杏花雨
【七】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就站在我面前,白衣如雪,雨幕将灯笼的光渲染成圈,他站在光圈之下,御风而立,难言优雅。
我的……公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那苦命早逝的主人。
他怎么可能……出现在我面前呢?
我想我的眼泪就快要掉下来的,因为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崔管家,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什、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老奴当、当然一直都在啊!一天都没松懈过,尽心尽力……”
“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子的表情有点奇怪,但下一瞬,就又变得温润了,“你在也好,今夜我要会见贵客,他最喜欢你泡的天山雪绿,如不麻烦,请沏一壶来好吗?”
虽然心中满是困惑,但数十年的习惯已先我一步地做出了反应:“是。”
我转身去沏茶,脑海里乱得像锅粥一样。总觉得今夜所见的一切都好奇怪,像是做了一场乱七八糟的梦。

只是为什么,这个梦里,连泡茶的细节都如此清晰。
我看着热气蒸腾的茶水沸开,看着茶叶那剔透到玉一般的颜色,然后用乌木托盘盛了,走到书房前,敲门。
公子在门内道:“是崔管家吗?快请进。”
我推门而入,便看见了他的客人。
那人背对我,与公子对坐着,光一个背影,就让我的眼睛再次发涩。
啊……他、他他他……
我的手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连脚步也变得好生虚浮,我颤颤地走过去,把茶放到桌上,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才敢侧头去看那位客人的脸。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眉眼,深邃宛如夜星;是苍白的脸颊,冷然宛如寒玉;是烙在脑海中的记忆,是无比熟悉的一个人。
是——
“薛……相?”

不过,心中却也不是不欢喜的。
我难掩自己的激动,但薛相却没什么表情,淡淡地“嗯”了一声,盯着公子道:“你约我来此,不会只是为了听雨和品茶的吧?”
公子替他将茶杯倒满,笑道:“听雨和品茶又有什么不好?”
“我很忙。”薛相作势起身。
公子将他按了回去:“你这天大的架子,还是半点没改……”
薛相冷哼道:“你这啰嗦的性子,也是半点没改。”
这让我不禁回想起,曾经,公子在世时,和薛相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的。当世没有第二人敢嘲讽公子,薛相敢;当世也没有人能教训薛相,公子能。
他二人,既像师徒,又像挚友。
此刻的我,再次目睹这样的场景,忽然间就觉得欣慰了。
若此刻时光能永远停留,该有多好?那样一来,那些悲伤的、痛苦的、遗憾的事情就统统像这连绵不断的雨一样,可以被隔绝在外头,留矛屋内的,只有温暖,只有祥和,只有这一份知己情重。
公子,薛相。

我正在感动,薛相却突然横我一眼,道:“这家伙还真糊涂啊。”
“呵呵……”公子难得地眨了眨眼睛,“这有什么不好?起码还能喝到这般好的茶。”
薛相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嗯”了一声,算是做了回答。
而我却不明白了——
为什么薛相说我糊涂?我哪里糊涂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找我?”
公子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新野大限将至的事……你知道了吗?”
薛相突然也沉默了,许久后,才又“嗯”了一声。
公子问:“怎么办?”
薛相突然转过头,看着窗外的雨,他的表情,和夜雨一样迷蒙。
公子缓缓道:“总觉得,既然我们还能以这种方式存在……就意喻着,我们还能做些什么,不是吗?”
薛相的眼眸深邃了几分,突然深吸口气,淡淡道:“一切已经与我无关。”
“真的?”
薛相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反而直视着他道:“人都已经死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只是……没想到原来你真的舍得。”
“你真是小看我……”薛相说到这里,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我这一生,有什么是舍不得的?”
“确实……”公子忽然伤感了,“你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得——你这个人,果然对自己也从不心软的。”
“所以,无论新野如何,天下如何,都已与我无关。甚至……连薛采这个名字,都已与我无关了。”薛相说罢,起身,一挥衣袖,转身离开。
公子没有拦阻,只在他快走出门槛时,问了一句话:“沉鱼也与你无关了吗?”
薛相的脚步停了一停,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半晌,转过身来,唇角斜斜勾起,竟露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明朗笑容:“姬婴。”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公子的名字。而更让我意外的是,公子竟半点都没有不自然地就“嗯”地应了。
“你欠沉鱼的,我已帮你还了一次,还要来第二次吗?”
公子顿时愣住。
就在他的怔忪间,薛相已飘然远去,丝毫未停。
大雨啪嗒啪嗒响,房间里却很安静。
公子一动不动地坐着,最后自嘲地笑笑:“我这爱瞎操心的毛病,果然是连做鬼了,也改不掉啊。”

“什、什么?”我一颤,袖角带到桌上的托盘,茶杯哐啷落地。
公子抬起头看着我:“干吗这么意外?我死了的事情,你不是早知道了吗?”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我根本不明白目前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公子默默地看了我半天,叹气道:“崔管家……”
“是。”
他用一种非常非常严肃、非常非常慎重的表情,对我一字字道:“生前那么多年,承蒙你的照顾了。”
“啊?”
他起身,眼看着也要走,我连忙跟上道:“公子,老奴不明白。”
“你再过段时间就明白了。”
“可是……”
才说这么两句话的功夫,我发现就到了大门前——什么时候起,我连走路都这么快了?
一阵清脆的铃声由远而近,长街那头,驶来一辆漂亮的马车,看着也是分外眼熟——可不是公子生前坐的那辆?
只不过这一次,赶车的朱龙却不在。
马匹好像有灵性似的,自行在公子身前停住,车帘微动,伸出一只手。

那是一只美绝人寰的纤纤玉手。
公子看见那只手,就像是看见了最珍爱的东西一样,表情顿时变得非常非常温柔。
他伸手握住那只手。
一女子的声音在车内道:“我看见薛采急急忙忙地走了,跟有道士在后面要抓他一样……”
公子扑哧一笑:“就知道他口是心非
“你说服他了?”
“当然,新野一死,壁国必乱,到时候还不是要牵扯到沉鱼?所以,为了让沉鱼能继续安心地过普通人的生活,他是不会让新野死的。”
车内的女子吃吃笑道:“他这一生,可以说都是为了沉鱼,又怎甘心让自己花费毕生心血为她营造出的幸福就此毁于一旦?我的小红啊……果然是最狡猾的了!”
“所以,接下去,就看新野的造化了。有我们这么多人帮他,他若再死了,就实在太不争气了。”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吧。光凭薛采一个人,恐怕还是不够的呢……”说话间,马车的车帘掀了开来,我看见一张不属于红尘俗世的美丽脸庞,在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公子上车,车帘垂下,便又将其尽数遮掩。

车轱辘开始滚动。我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了几步。
“崔管家……”公子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就像是在我耳边吟唱一样,“天快亮了,你快醒吧。”

天快亮了,你快醒吧。
——八个字,宛如一记惊雷,轰隆隆砸下来,我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再回顾,我还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房间里,却有好多好多人,那些人守在床头,有几个人还在哭。我透过他们的肩膀看过去,看见床上,赫然躺着我自己。

我……我……我怎么了?
一个答案就那样悠悠荡荡地飘进了我的脑海中:我……死……了吗?
于是之前的一切瞬间就清楚了。
因为死了,所以我才能看见公子,看见薛相,看见那些已经死去了的人。
因为死了,所以来此地和言睿会和的小姐才没有发现到我的存在。
也因为这样,我才知道了很多本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如醍醐灌顶,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再看一眼床上那个一觉睡过去就没了呼吸的自己,只觉红尘俗世,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了。
前方白雾弥漫。

雾中有一个人影,迎着我,一点一点走过来。
啊……那人是……
“阿颜。”他握住我的手,声音如呼唤在千年之前。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夫君……”
我的夫君,嘉平廿二年因肺病过世的他,终于又和我见面了……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夫君,我不辛苦。我拼命摇头。当年,因为你的关系,我才能进侯爷府成为管家,但我当得不好,不,根本就是差。我实在太差了!
你永远不知道我对公子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我让他生前的最后几年过得那么那么痛苦,我甚至也没有照顾好他托付给我们照顾的薛相,让他也活得不快乐……
夫君,对不起!
对不起……
“傻瓜。”他摸着我的头发,将我搂入怀中,“公子根本不恨你,否则,刚才也不会对你说谢谢了。”
“可是……”我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道,“那马车里的,就是曦禾夫人吧?”
“嗯。”
“真好,他们……在一起了。对了,他们究竟要去做什么事情?”
夫君笑了笑,对我摇了摇头道:“那就不是我们普通人该知道的了。”
也是,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他们那些人的事情,又怎是我,区区一个凡人,所能了解、参与,和干涉的呢?
只是这一场大雨,润了春城。
到得明日,杏花,便会都开了吧。
而那个时候的小姐、言睿和姜沉鱼他们会怎么样?那个时候的公子、薛相和西和夫人他们又会怎样?
就都和我,没有关系了……
就在我的感悟之间,一缕晨光穿透黑幕,点亮了朝夕巷的首段。
雨还在下。
而杏花,已经盛开了。






新平四年,疫情严重,帝颁责己昭,于冬至日祭天。是时,天降大雨,有雷将祭坛一劈为二,帝于坛中,毫发未损,世人引为奇谈,纷纷赞服。
越年,疫情得控,新壁重复祥宁。
——《图壁·新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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