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论曹操对乐府诗的贡献
朱志荣
(志荣按：这是我10年前在韩国写、在韩国《中国人文科学》上发表的论文，一直找不到了，前天托我以前的硕士毕业生高海燕帮我在韩国打开网站，转换成Word文档发过来的。记得当时的韩国语摘要还是请赵莉翻译的。)
被列于曹操名下的表、令等公文中，有些未必是他亲自写的，而时常会出于他文书的笔下，尽管最终也会由他审夺和斧削。这也是官府、军中的惯例。但是列于曹操名下的那些诗篇，却无疑出自曹公自己的手笔。刻薄的反对派人士虽然说了他那么多的坏话，却没有讥刺过他的诗作和写诗的天赋。当然，这些诗篇有时也会经过他的那些文坛的诗友们润色过，那些人自然是他的属下。文人聚会，相互褒贬诗赋、切磋诗艺，从汉代开始已渐成风气，身为统治者的曹操在这方面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不过，曹操诗中的那风骨，那气势，那率眞的性情，那由深谋大略而产生的忧患，是寻常文人墨客无法代拟的，他的文学成就也是他身边的文人所无法相比的。曹操的文学成就在建安文坛中是上乘的，这种成就既反映了他对乐府诗的浓厚兴趣，又显示了曹操个人的天赋和胸襟。尤其是在当时的背景下，成百的文人墨客“攀龙托凤”，环绕在曹氏父子的周围，“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这种浓烈的文学氛围更加激发了曹操的灵感。曹操的那些不朽的乐府诗，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创作的，并且辉映着千秋万代。
汉代的乐府诗大体上包括两类，一类是用于王公贵族的祭祀仪式和宫廷的国家大典的，如≪郊庙歌辞≫、≪燕射歌辞≫等。它们大多是乐府机构从民间采集来加以整理的，也有的是从边疆、异域传入的。后来还有一些是乐府的专人出于典礼的需要而依谱填写、甚至制谱的，因其用于庄重的仪式而被雅化。这类作品因袭较多，一般使用经典作品，很少新创，且注重实用性。另一类则是产生于民间、流传于民间的，如≪相和歌≫、≪淸商曲≫、≪杂曲≫等，它们富有淸新的活力，而且源源不断地被产生出来，也常经过润色，在宫廷、王公饮宴中演唱。但一般文人不屑于创作。当时的文人以辞赋为重，一时蔚为风气。东汉后期虽有文人乐府诗出现，如班婕妤的≪怨歌行≫、马援的≪武溪深行≫、东平王苍的≪武德歌舞≫、傅毅的≪冉冉孤生竹≫、张衡的≪同声歌≫、辛延年的≪羽林郞≫、蔡邕的≪饮马长城窟行≫、繁钦的≪定情诗≫和诸葛亮的≪梁甫吟≫等，这些诗或感事而发，或因事而作，或为情思之所感，或为忧愁怨怼之所发，袭用了民歌的形式特点，诗歌多为五言体，但内容上缺乏个性，反映人民大众现实社会生活的诗也不多，而且声势还不够大，不足以动摇辞赋的主导地位。随着汉代皇室的衰微，乐府机构也渐告式微。
曹操在乐府诗上的重要贡献，乃在于将时人所轻视的、具有巨大感染力和纯艺术价値的民间乐府，创造性地加以继承。在宫廷乐府机构不复存在了的建安时期，曹操仿制和创作了大量民间乐府类的诗歌，从现存的作品看，曹操的20余篇作品都是乐府诗，这就抬高了乐府诗的声价。不仅如此，曹操还影响了他的儿子曹丕和曹植，以及依附于他们的文人集团。在攻取荆州后，曹操获得了汉代的雅乐郞杜夔，便给他职位，让他删定雅乐。≪晋书•乐志≫云：“汉自东京大乱，绝无金石之乐。乐章亡绝，不可复知。及魏武平荆州，获汉雅乐郞杜夔，能识旧法，以为军谋祭酒，使删定雅乐。”一时间，魏国朝野，写乐府诗蔚然成风。尤其是曹操，因自身精通音乐、乐府诗的创作成就和帝王之尊，使乐府诗得以发扬光大。在他的倡导和影响下，整个建安时代的乐府诗作品，在乐府诗的发展历程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
曹操对乐府诗的创造性的发展，精通音乐是其重要的条件。汉代的乐府本来是歌唱的，作乐府类似于今天的作歌词，因而这些作品是要入乐的。也就是说，要想创造优秀的乐府诗，通晓音律是前提条件。曹操不但喜爱乐府诗，而且自幼熟谙音乐、音律，这使得他不但爱好乐府，而且有能力创造乐府诗。曹操的祖父曹腾曾担任过宫廷的黄门从官及小黄门，这个官职在宫中执掌宫廷的音乐等娱乐活动。这使得曹操有条件自幼爱好音乐，并且终身对音乐有浓厚的兴趣。他精通音律，又具有很高的天赋，于是创作了一批传世的乐府诗。≪三国志•魏志≫注引≪曹瞒传≫云：“太祖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魏书≫说他：“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既通音律，又喜写诗，于是，一首首乐府作品遂从他笔下写出。
曹操的乐府诗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这些成就对乐府诗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他以乐府旧题写时事，既继承了民歌的特色，又有自己的创新，简约而真切地表现了自己的思想感情。民间乐府的那种反映生活真切，风格朴实，情词自然的特点，对曹操风格有深刻的影响，而曹操又使得汉乐府民歌更趋于抒情化。这种创造精神与曹操的人生经历和个性密切相关。曹操的祖父曹腾是宦官，父亲曹嵩是宦官的养子，曾做过太尉，这种出身在当时是微贱的，尽管汉末宦官擅权，但由于氏族门阀制度甚严，相比之下，曹操的出身就显得相对低贱。由于这种低贱的出身，加上时代风气的影响，他很少受传统伦理观念的束缚，思想比较解放、大胆，且生性机警，为人通脱，不拘泥固执，反映在作品中，便是富有个性，率真地表达出自己的感情，行文也灵活多变。同时，他的诗又以质朴、本色的语言，袒露自己的情怀，与他的个性内外一致，从而使诗如其人，读其诗如见其人。如≪蒿里行≫运用直叙其事的白描手法，去粉饰而不做作，以明快的语言直抒胸臆。征讨乌桓胜利后所作的≪步出夏门行≫，在景物的描写中明确地反映了要求国家统一的愿望，其中的≪观沧海≫，还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早的一首完整的山水诗。六朝时期的钟嵘，因时尚讲究文采华美，以至将文风质朴的曹操列为下品。淸代王士祯是讲究内在神韵的，他在≪渔洋诗话≫中为曹操鸣不平，认为：“下品之魏武，宜在上品。”王士祯的评价无疑是中肯的。
作为一个富于进取的政治家、军事家，曹操以诗言志，反映社会动乱及给人民带来的痛苦，抒发自己的雄心壮志和进取精神，鞭挞那些忘怀国家，只是追求自身享乐的人。在政治上，他是叱吒风云的英雄；在文学上，他同样表现出吞吐宇宙的气象。他的诗既有艺术的魅力，能给人以艺术享受；又有深刻的含意，能鼓舞人积极进取，增强胜利的信心。他用乐府旧题诗一方面描写汉末动乱、民不聊生的社会境况，另一方面则反映了他顽强的进取精神和统一天下的抱负。如他用≪蒿里行≫、≪薤露行≫等乐府旧题，反映汉末的社会动乱和人民的苦难，表达了诗人强烈的正义感和悲愤的情绪，拓展了过去民歌反映现实的狭小眼界，而以广阔的视野反映重大社会生活。淸代沈德潜≪古诗源≫说：“借乐府写时事，始于曹公。”当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他还代拟下层人民的口吻进行创作，如≪苦寒行≫、≪却东西门行≫等诗，描写了汉末动乱中军旅生活的艰辛，抒发了征夫们劳苦怀乡的悲凉之情；≪善哉行≫也是以代言的形式，描绘了孤儿的痛苦，真实地反映了下层人民的生活和情感。这类诗能毫不掩饰地正视现实，表达出曹操对人民的深厚同情。明锺惺≪古诗归≫称颂这些诗篇是:“汉末实录，真诗史也。”这在当时是一个创举，并在当世和后代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如晋代傅玄以≪豫章行≫旧题写现时情事，显然受了曹操乐府诗的影响。杜甫即事名篇的≪三离≫、≪三别≫等，和白居易等人的新乐府运动，也受到曹操的直接影响和启示。
曹操使四言诗淸新活泼，骨力雄健。特别是四言诗自≪诗经≫以后己渐趋衰落，极少佳作。而曹操的四言诗却构思独特，表达巧妙，写得非常成功，以至千百年来能够传诵不衰。他的≪短歌行≫、≪步出夏门行≫等诗，都是采用四言体的形式，以充沛的情感、质朴的语言和刚健的气势，使得四言诗继≪诗经≫以后再度放出光芒。在≪短歌行≫中，曹操通过几个低昂回旋的句式，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诗人起伏不平的心情，和复杂多端的感慨。诗中还多用成句，如“靑靑子衿，悠悠我心”、“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等，乃是直搬≪诗经≫中的原句，把它们巧妙地织入诗中，并无嵌入痕迹和生硬之感。它托古喻今，借景言志，准确、明晰地体现出了求贤若渴的心情和雄伟的抱负，显得古朴苍劲，气势雄浑。≪步出厦门行≫中的≪观沧海≫、≪龟虽寿≫等，或通过壮阔无边的自然景象的描绘，表达自己囊括四海的豪迈气概，或以“老骥伏枥”来显示自己“壮心不已”的乐观进取精神，富有强烈的感染力。
曹操的乐府诗在总体上显得沉郁质朴、古雅悲壮。钟嵘≪诗品≫卷下说：“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同时，世局的浑乱和个人的权威，使曹操不受政治的拘束和正统意识形态的影响，很自由地感叹时世，抒发自己的豪情壮志，体现出积极进取的精神。作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他的思想积极奋发、爽朗豪迈，有着雄才大略的心胸与气槪，因而表现出雄浑、沉雄、古朴的艺术风格，所以宋代敖陶孙在≪诗评≫中说：“魏武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明代胡应麟≪诗薮≫中也称：“魏武雄才崛起，无论用兵，卽其诗豪迈纵横，笼罩一世。”淸代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说他的诗“沉雄俊爽，时露霸气。”说明他的文风与人生是高度统一的。
正因其诗发自肺腑，流淌出自己的真情，他的作品遂在后代的英雄志士中产生强烈的共鸣。据≪世说新语•豪爽第十三≫四载：“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王处仲即王敦，是东晋重兵在握的大将军，深受曹操作品的感染。所谓“建安风骨”，表现在曹操身上，主要是作品富有感染力的内在生气，和简练刚劲的语言特征。≪文心雕龙•时序≫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慨而多气也。”因时遇而感慨，借诗文以抒发，情辞慷慨悲壮，格调刚健雄劲。这在曹操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他生活在久经战乱的时代，鞍马为文，横槊赋诗，思想感情常常表现得悲壮慷慨。千百年来，曹操的诗就是以这种“梗慨多气”的风骨，及其内在的积极进取精神，震荡着天下英雄的心灵。
在曹操以前，乐府诗都是一种社会性的集体创作，它们通常出自无名作者之手，在流传的过程中不断地被修改、加工、润色，很少体现出作家的个性特征。到了建安时代，从曹操开始，文人个人创作乐府诗作品，在乐府诗中反映出个人的特殊经历、情感和审美趣味。这样，乐府诗便出现了个性化、多元化的局面。同时，在过去的乐府诗故事性、趣味性的基础上，曹操等人的乐府诗带有更浓的抒情性，并对后世的乐府诗有着深刻的影响，建安作家的乐府诗也更多具有抒情性的特点。汉乐府中的相和歌和淸商曲，本是俗乐，虽辞调优美，却不为文人看重，而曹操以帝王之尊，大力加以提倡，并且身体力行地撰写，让倡优演唱，一时风气大兴。在民间乐府变为文人文学的历程中，曹操起着关键的作用。所不同的是，曹操喜从大处落笔，语言古朴，气势雄伟，内涵厚重，抒发的感情往往悲凉慷慨，跌宕起伏，显示出他强烈而鲜明的个性。
【参考文献】
曹操著：≪曹操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
李纯胜著：≪汉魏南北朝乐府≫，台湾商务印书馆1967年版。
萧涤非著：≪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朱谦之著：≪中国音乐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刘勰著、祖保泉解说：≪文心雕龙解说≫，安徽敎育出版社1993年版。
叶庆炳著：≪中国文学史≫，台湾弘道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78年版。
（原载韩国《中国人文科学》第23辑，2001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