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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当下事件的总和,在庞杂和紊乱中保持着自身的秩序。我们从事件堆积的现场很难找到生活的核心,也难以在它的运转中稍作停留,正是这些构成了生活常新的本质和魅力。我企图绕到生活背后的努力并非完全是失败的,在此过程中,我歪打正着地发现了非理性可能是人类生活中最富有诗性的部分。文学的任务之一,我认为,应该有揭示和呈现它的义务。

大解专辑:

作品:石头(散文)

生命原稿(7首)

石头记(随笔)

访谈:关于《傻子寓言》及其他

自述:背离时尚

印象:吾师吾友吾兄

著作目录

石 头(散文)

大解

小顽童2011.8.25大解雕(卵石:高10宽11.5厚5.5厘米)

在乡村,时间是缓慢的,与其对应的山脉和土地更加缓慢。你很难在短期内看到山脉和土地的变化。自然容忍了它们,在速朽的事物中对其网开一面。在山脉的体积内,石头作为骨骼担当了抵抗的重任,以坚硬对抗摧毁。在两相对峙中,时间和山脉都显示了从容与耐力。作为过客和见证者,个体的人在自然中却是短促的,几乎一闪即逝。个人的生命与石头相比,哪怕是最小的一块石头都可以称为寿星。

我喜欢石头堆垒的乡村。石头垒的房子,在乱石滩里走出来的道路,石头的碾子,石头的磨,石头夹杂的土地里长出的庄稼……我的童年和青年时期就是在山村度过的,我的乡村几乎是石头的世界。但让我真正喜欢上石头,却是四十岁以后的事情——石头作为艺术品进入了我的视野——卵石、石雕、石器、石碑、玉器等等,无不让我倾心。尤其是卵石,我最为喜欢。从1996年以后,我和几个石友经常到太行山里去拣石头。拣石头是一种享受,即有旅游的性质,又有审美期待,总是处在不断发现的过程中。每当我进入宽阔而又干净的卵石滚滚的大河滩,就会感到非常放松,即使不拣石头,心情也是愉快的。

太行山里的河滩,宽阔,水少,有些河道里几乎没有水,特别适合拣石头。人在河滩里容易忘我,让人感觉不到时间在流逝。你以为你刚下河滩不久,却已经是几个小时过去了。时间在我们的错觉中溜走,留下山脉和远处的村庄。赶上秋天,凉风吹拂着石缝中的小草,会有一些带刺的草籽粘在我们的裤子和鞋上,随我们带到任何地方;而石头则密集地排列在一起,相互之间挤压得极其牢固,即使是埋得很浅的石头,你也很难把它挖出来。这时,我们把选中的石头撬起来搬走,就好像强行带走了石头的兄弟。每当我看到地上留下一个大坑,总感到自己是在对自然施行暴力。可见选美也是一种伤害。我们搬走了石头,摆在自己的家里,是对自然秩序的改写,带有强制的性质。而山村里的人们对此却不以为然,他们整天生活在石头堆里,也经常翻动或拉走石头,垒墙或盖房子,从不用审美的心理去看石头,在他们眼里,石头就是石头,除了用于建筑,他们不认为那些又沉又硬的东西会有什么值钱的地方。因此,当我们搬走石头,他们肯定认为我们是在做一些愚蠢可笑的事情。有的人会走上前来,问我们拣这些石头有什么用,有些人根本视而不见,继续做他们的事情。远远看去,整个山乡一片安宁,即使有人在忙碌,高山和大河滩也会在空间上缩小他们的身体和价值,仿佛一些走在地上的蚂蚁,在上苍的眷顾下蠕动。

山村就这样淡泊悠然地存在着,人们不紧不慢地繁衍生息,生死更替,渐渐成为我们深远辽阔的生存背景。房屋老了,又有新的相继而起,一些人消失了,但总体看去并不见少人,反而人口却在增加。那些村里村外的石头,作为沉下来的东西,记载着多少历史的信息,人们已经无从知晓,也不去考究。我们只知道它们的伤痕、裂隙和形状,并因此赋予它们人文的信息,成为文化的载体。村里人不注意石头,他们没有太多的想法,他们活着,只为身体而工作。他们对山脉巨大的体积已经习以为常,并把来自山脉的压迫和阻隔转化为生存能量和意志,释放在每一天的生活中。慢慢地,山里人的性格也变得石头一样坚硬而散漫,同时也沉静、朴素、粗砺。在山村,尤其是夜晚的鸡鸣时分,你能感觉到彻骨的安宁。这是生命与时间较量的结果。生存不允许我们永远处在紧张的对峙中,一切都必须放下来,沉下来,平静下来,无论是陡峭的悬崖,还是我们的身体。

太行山区虽然山势力陡峭,山与山之间的间距不是很大,但有些河段的河床也很宽阔,我们走在河滩里,仍然有一望无边的感觉。由于河流的落差较大,沿岸又临悬崖,经常有崩塌的岩石落入河道,使河床里布满了石头,其中不乏一些巨大的石头。特别是在河道的转弯处,山崖下一般都有几米甚至十几米深的深潭,而那些巨大的石头被洪流卷起并且被掀到离深潭很远的地方,堆积在一起,形成一道高高的石滩。正是在这种强大水流的冲击下,大自然创造出形态各异的卵石,成为我们寻找的自然艺术品。我有几块非常好的石头,就是得自于太行山里,这些石头的神奇造化,让我惊叹原始自然力的创造性。

在自然界中,创造的力量同时也是摧毁的力量。你很难相信,河滩里那些堆积在一起的石头是空气中飘浮的云彩制造的结果。那是暖湿空气在聚集和移动的过程中,变成了细小的雨滴,雨滴落在地上后形成了水的洪流,对石头进行了推移和翻动。水的力量不必多说,单是流动的空气也可以把高山变成矮山,把石头吹拂成沙子,把沙子搬运到它们认为合适的地方,不管人们是否愿意。我在甘肃和新疆的戈壁滩上经过时,已经很难见到沙子,那里的沙子呆不住,都被大风吹到别处去了,而能够坚持下来的石头也被风一点点地消磨,形成了千疮百孔的风砺石。风砺石既不属于山石也不属于卵石,它们形成在戈壁滩上,是气流创造的作品。

自然力虽然巨大,但并不野蛮。自然有自然的法则,它用结果去证明原因,并把因果关系纳入自然的伦理之中。换句话说,我们的世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必将如此。我能够在河滩里遇见风和石头,是因为它们已经存在和必须存在。创造之神是如此神奇,它不经安排而实现的一切,正好等于历史和现实之间发展的轨迹。

人类顺应自然的创造力,稍做加工,就创造出了早期的石器。我收藏有一块石器时代的石斧,不知被古人使用过多少次,上面留下了磨损的痕迹。对于自然物的利用和加工,不仅限于石器、玉器、骨头、牙齿等制品。从遥远的年代开始,人们就懂得了利用水和风的作用为生产和生活服务。古代的许多水利工程,有的至今还在发挥着作用。此外,在人类的发展史上,起到关键性作用的火,彻底改变了人的生活方式,并因此使石器出局。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自主储藏、制造、合理使用火的动物只有人类。随着火的使用,人类发明了熟食,在食物结构上与其他动物断然分开,并且因此而改变了牙齿的形状和脸部的咀嚼肌,人的嘴巴也因不必用力撕咬而变小,同时消化系统也因食物结构的变化而改变了机能。尤其是随着对火的进一步使用人类发明了陶器和瓷器的烧造方式,依赖泥土而产生的塑造艺术应运而生。其后,冶炼技术在世界的多个地方纷纷出现,金属闪现出它们的光辉。金器和青铜器等更为坚固耐用的金属器皿出现以后,石器作为主要工具的时代结束了。石器作品作为人类文化的宝贵遗存,其坚固性和持久的抗风化能力,使其一直褒有原始的魅力,被历代收藏家们所追捧。

如果说陶器、青铜器、瓷器等制造方式是对土和火的艺术化利用,那么农耕时代的农民对于土地和火的使用则是直接源于生存的需要。至今,人们所食用的粮食还是依赖于泥土所生长,而这些泥土正是来自于不断风化的地表岩石。有谁想过石头是我们现在以至将来永远必须依赖的根基?没有泥土,我们就无法生活。这些土滋养了我们,让植物扎根,让动物生活,也使得我们在死后有一个安宁的栖所。泥土是万物的来源和归宿。土地所创造的东西不计其数,你无法预料一片泥土上会长出什么样的生命物质来,它的蕴藏和组合能力,就是穷尽人类的想象,也难以达到其万一。

我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农村度过的,可以说是个土生土长的人,我对土地有着特殊的情感。也许是这些原因,使我在后来的岁月里倾心于石头和泥土艺术,并且越陷越深。我对自然元素所构成的东西有着天然的兴趣。我收藏石头。我用泥巴塑造过泥人。我种过地。我的祖父和祖母就埋在我曾经耕种过的土地里。说实话,我不仅热爱我的祖先生活过的土地,我还热爱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和土地上活跃的生命,包括汪洋大海和它上面的乌云。往远了说,我不但热爱我居住的这个星球,我还热爱头顶上灿烂的星空。那些闪烁的宝石悬浮在空中,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不为人知的变化,构成它们自身的秘密。如果一颗星星愿意以我的名字命名,我将非常乐于接受,并把它视为我受命的星辰。我不知道推动这个浩瀚星空的力量隐藏在何处,但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有时它穿过我的身体,我的心就微微地震颤一下,又在转瞬间恢复平静。

我知道,比石头更加持久,比水、风、火、土、星空等原始自然力更具创造力和摧毁力的,不是可见的事物,而是我们身处其中的漫长的时间。时间是个终极杀手,它所包容、运转和参与创造的东西,也必将由它来毁灭。

在自然艺术中,最能体现减法雕塑的东西莫过于石头。尤其是河滩里的卵石,经过上亿年的冲刷、摩擦和风化,表面上多余的东西都被淘汰掉了,剩下的部分仍然处在不断的减缩之中。自然法则具有消磨和耗散的性质,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经受住时间的摧毁。万物遵循着自然的规律,把生长性交给那些速朽的草木和生灵,而让石头来抵挡腐朽,体现生命的意志。但石头的承受力也是有限的,万物最终都要化为泥土。因此也可以说,任何事物都处在离散的过程中,好像一开始就是为了解体和粉碎。

相对于人类,石头是持久的。一块石头的生成和死亡过程可能需要几亿年的时间,在这期间,自然作为塑造者对它们进行了不懈的削减,其创作过程既不刻意也不疏忽,每一块石头都获得了自己的形体。自然创作没有原因,只有过程和结果。当我们遇到那些简单到最佳状态的石头,你无法不佩服自然的创造力。我相信石头是有生命的东西,并在人们的审视中获得了灵魂。比之于人类的作品,石头更朴素、简捷、大胆,也更浑然天成,不可重复。因此,我尊重石头胜过尊重人类的制品。毕竟它们是天造之物,每一块石头都历时数亿年的造化,每一块都是惟一的,绝对的。大自然从不创造相同的作品。你所见到的每一块石头都是孤品。

在一个以标准化和机械化批量生产的时代,完全相同的东西已经成为商品市场的主角,而且正在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时间仿佛也是同谋,以适应这个疯狂运转的时代。在这种以复制为能事的人类活动中,石头依然保持着原始的惰性,以慢和沉来抵消人类的浮躁。它们慢慢地变化,慢慢地衰老,慢慢地成为泥土。石头有足够的耐力,等待下一次创造、凝固和循环。而在这变化过程中,上帝之手一再地雕塑它们,像减负一样卸掉它们多余的部分,成就自然的艺术。而那些从石头上脱落下来的尘土,将作为自然的元素沉淀下来,最终成为埋葬我们的东西。

太行山里有一种石头,上面有类似太阳的图案,人称太阳石。太阳石的特点是,石头的底色是褐红色,上面所形成的太阳是白色或浅黄色,色差非常鲜明。如果太阳的下面再有一些山脉或河流形状的起伏色带,就会形成诸如“长河落日”或“苍山日出”等等壮丽的奇观;若在太阳和山脉之间,再有一些缥缈的云状物,将会更添许多神奇。我见过几块这样石头,其图案之辽阔,真可以用大气苍茫来形容。

据我所知,只有太行山脉出产这种太阳石。石头上所形成的太阳,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又大又圆的,比圆规画的还要圆,并且边缘清晰,色差分明;也有不太圆的,只是神似太阳,但在整体构图中,也显得很有灵气。还有在一块石头上形成太阳和月牙的,简直就是一幅神奇的天象,让你感叹大自然的造化。最为单调的是整块石头上只有一颗太阳,让你觉得太阳的孤伶;但从另一个角度说,那是太阳独霸了天空,达到了一种至高的孤独,天空中所有的星辰都被它的光芒湮没了,只有它在横越苍穹,向王座上升,其傲慢和气度,无物可以陪伴。如果太阳不是上升,而是在下落,那也是一种独有的谢幕方式,只有它才有资格享受那种经天纬地的沉沦。

太阳石与真正的太阳相比,只是一种形似。我愿意看天空中那轮不可凝视的真正的太阳,它每天都从我们的头上经过,只是我们经常感觉不到它,甚至忽略它的存在,就像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呼吸,却很少意识到空气的存在一样。太阳是我们共有的神明,属于所有的生命。当我在太行山里仰望太阳时,我知道其他的地方也有人在太阳下生活和劳作,享受太阳的恩泽。但我比他们幸运的是,我所在的山脉生产太阳石。我可以得天独厚地借助这种自然资源,把象形的太阳搬到家里,摆放在博古架上,欣赏它的博大和壮丽。

在自然艺术中,很少有什么能够模仿太阳,形成构图或造型。但是太行山就这么做了,它把象征性的太阳藏在岩石里,是一种大胆的行为。如果允许假设和诗性的猜想,当年夸父追赶太阳时,太阳就落在了禺谷,而禺谷就在靠近黄河和渭水的太行山中。也许,太阳石仅仅是一种特殊的地质构造形成的,与神话没有任何关系,但我依然相信,这是一种富有神性的石头。我崇拜太阳,它正好与我的心灵相暗合。我虽然从身体上不能跟随太阳横越天空,但我可以沐浴它的光辉,并以此浸染自己的灵魂。在我看来,太阳石已经不仅是艺术品,而是我的精神图腾。

当石头上的太阳在下沉,落日将在瞬间定格,而时间却不会就此而凝固。真正的太阳也不会把它的命运寄托在一块石头上。太阳永远在天空里运行,燃烧,放射,从来没有阴影。

生命原稿(7首)

大解

低头

在众多选择中我只向命运低头

那不可把握的密码

和疲倦的黄昏都在路口

等待我承认

而我是这样的执迷在慢下来的

松散的岁月里我只关注天空后面的事情

和渐渐来临的脚步声

我知道神的手正在掩埋生命的真迹

万物在还原时间和尘埃已经化为浮云

在这靠不住的世界上

生活敞开了太多的出口

而我只有唯一的路径

我必须走到底

才能回望自己的一生

当我在终点

发现命运也是假的

我只向不灭的真理低头其他概不承认

2011.2.23.

生命原稿

时间从起点劫持了人们生命是个押解的过程

自救和他救者都在用力

前者试图超越后者背负着一生的罪行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如果出生是个错误这我认了

如果死亡也是个错误我只能选择永生

事实远非这么简单我查过人的档案

从个人史到人类史都是受造的

法则规定:人无权决定自身的事情

生命原稿藏在生命里

人在世上本身就是个秘密

因此我决定放弃追索答案任凭时间推动人们

我知道时间后面的推手曾经接触过我的身体

那是一种原始的力量和体温

2010.5.31.

自致

命运绑架了肉体而你是挣脱了绳索的人

在身体之外散步比自由多出一双翅膀

自我和他者的甲胄压了我一生

如今发现战争来自内部体外没有敌人

你和我截然不同为什么是同一个人?

我的内心如此简陋里面却住着争辩的灵魂

一个越飞越高一个越陷越深

真理的空间被拉大一再被悬疑和追问

就这样你和我在一体之内分居

引力分解为泡沫像疏散的星辰

和解与恢复是多么难啊可是我做了

我有统一的愿望却没有必成的信心

请赐予我智慧和力量我一边求告一边走

终于在远方接近了自身

——唔我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2010.5.28.

个人史

时间使我变厚它不断增添给我的

都有用有时我穿过一个个日夜

回到遥远的往昔只为了看望一个人

有时我把一年当作一页翻过去

忽略掉小事

和时光留下的擦痕

岁月被压缩以后挤掉了太多的水分

能够留下的不是小幸福就是大遗憾

有时我把十年当做一个章节

倒退五章我就回到了幼年

人生就像一本书当人们读到最后

把书卷轻轻地合上看到我过于菲薄

我只能深深地抱歉

有时我把百年看作一世万年过去

我就是生命潮水退落后

留在岸上的一粒沙子

百万年后我才能回到神的手上

成为一粒真正的灰尘

2010.6.16.

定居在异乡

我研究过历史和现实就地理而言

人群往低处流动

那些生在高处的人们顺着斜坡

向下迁徙聚集在平原或沿海地带

大海也拦挡不住的只能漂到别处

我不想到别处去我滞留在

一座发胖的城市里这座城

有一半的人来自高处

另一半已经衰老

还有一些早已溶化只剩下模糊的姓名

我也是从高处来的我的故乡在山上

离星星不远那里经常有人出生

然后溜走直到死后也不回去

我的身边就有许多这样的人

死死地守住异乡

创业生育定居抱住人生不放

就是上苍反复邀请也不肯答应

2008.9.2.

变数

那一年在黄河冲积平原上

我夜观天象

看见事物运转的规律

与人们的命运连在一起我甚至

发现了自己受命的星辰

我顿时惊呆了

遂退守到灯火聚集的一隅

至少有三个人看见我

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

不停地走然后推门而出

那一年我的心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惊异于生活中涌起的波澜

并对未知的事物保持着敬畏

后来属于我自己的星辰

运行到不可知处我听从了它的指引

走到如今

2008.9.2.

在生活的浮力中人需要自重

才能沉下心来稳住自己的一生

否则你就是泡沫

胀得越大里面越空

我常常想我这个临时的身体空虚的心灵

是否太轻了几乎没有能力

沉在洪流底部抵抗时间的流动

有时我飘起来

有时我深深地自责因为羞耻而脸红

我知道所有错误都是自己的错误

我自信地来到这个世界却迟迟不悟

耽于浮华而虚度了多少光阴

现在让我静静地想一想

让我找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倾诉怠尽然后重新上路

与世界重逢

2007.11.18.

石头记(随笔)

大解

女 娲

大解

(卵石:高20宽11厚9厘米)

这块石头得自于2006年6月3日,太行山区的井陉河道。那天,有诗人刘向东和他的夫人,还有我和老杨。这块石头是老杨发现的,

对于这块石头,我不能多说。我把她命名为“圣女”,后来我又重新命名为女神,而老杨却把她命名为女娲。看来叫女娲更好,那就叫女娲吧,老杨的石头,还是她说了算。

女娲是人类的母亲,是生命的创造之神,繁衍之神。愿她永远保佑我们。

2007.3.31.

两年多来,来我家看过石头的人很多,在网络博客里看过照片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人们都对这块石头给予很高的评价。有人觉得她是一位少女,有人认为她是一位哺乳的母亲,有人认为她是一位女神,总之她是一位美丽的女性。

老杨一直得意于自己的发现。我真的很羡慕她。我敢说,我的艺术发现能力不比她差,只是没有她运气好。2008年,她又捡了几块好石头,其中“福星”让我爱慕不已,“舞女”也是一块上品。我今年捡到的石头只有“红枫树”值得一提,但就其数量和艺术价值而言,不敢跟老杨相比。

2008年就要过去了,不知道明年还有什么样的收获。我们期待着。

2008.12.25.

神 像

大解

(卵石:高32宽23厚17厘米)

今天是2006年5月9日,我刚从疲劳中返过劲来。这个五·一长假过得太快乐了,我和老杨两人去井陉的河滩里拣了三次石头。这个神像是五一那天老杨拣到的。当时神像正好仰面朝上,躺在河滩里,好像就是为了便于让人发现,他才保持了这样一种姿势。老杨发现了他,或者说是老杨遇到了他,把他请到了我的家里,成为保佑我们的一位神灵。

我敢说,世界上没有哪一个雕刻家敢于这样雕塑人的头颅,其简洁的刀法和粗犷大气的造型让人惊愕。只有老天爷才有这样的胆量和气度,经过上亿年的雕琢,创作出如此震撼人心的作品。当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时,我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才大喊了一声,然后把他抱在怀里。当然,老杨也非常得意于自己的发现,她把这尊神像奉为镇宅之宝。

可以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发现的能力。也许伟大的作品就在你的眼前,你也未必具有发现的眼光。我们给神像做好了底座,摆在了案子上,正好一位女邻居来家里串门,我们以献宝的心情请她来欣赏,邻居竟然没有看出是什么,经过我们的提示,她也没有看出好在哪里。可见这块石头被她遇到,她肯定不拣。看样子,就是我们白送给她,甚至倒贴一些钱,她也不一定要。可见人的审美能力差异之大。

这几天,我和老杨都处在激动之中,没事的时候就看这块石头,心里特别高兴。我们为什么给他取名为神像?因为他与复活节岛上的巨人像有些相似,但比巨人像要多些喜性。这尊神像长着一张夸张变形的大嘴,看上去一直在笑,而且笑得嘴都咧歪了。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他肯定有笑的理由,我们也不想探知他内心的秘密,我们只愿意分享他的喜悦。

得到这尊神像,是我们的福气。自从有了神像,我们非常开心,好像心中多了一分幸福,我想,这不是求来的,这是我们之间注定的缘分。他来了,我们就了却了一桩心事,也多了一分祝福和保佑。

忘了介绍,老杨就是我的老婆。她拣的石头不比我多,但比我有缘分。这几天,我一直在羡慕她,她也一直比我幸福。

2006.5.9.石家庄

上个星期日,也就是2008年3月9日,农历2月初2,我和刘向东去平山的卸甲河拣石头。那天河里的水很小,可能是上游的水坝没有放水,平常淹在水里的石头露了出来。那天,天气很暖和,大概是15度左右,河岸上的冻土表层已经融化,河里有许多青蛙的籽,一团一团的,沉在浅水处的石头缝里。河里有许多光滑的石头,非常漂亮。我拣到一个长有眼睛和鼻子的石头,不大,也就十斤左右,但这块石头很粗糙。我说,真是个挺俊的媳妇,尤其是那眉眼,就给神像当媳妇吧,回到家后,择日给他们成亲。向东说,今天就是好日子,二月二,龙抬头,就今天吧。我说,好吧,就今天。

拣到神像以后,我和老杨一直想给神像找个媳妇,但很难实现,我想,今天终于找到了,老杨见到后一定非常高兴。没想到,到家后,老杨却嫌这个媳妇丑,说她的神像这么帅气,怎么能娶这么丑的媳妇呢?不行。她坚决否定了,这让我很扫兴。但细看之后我才发现,这个石头作为女子头像,确实有些丑。老杨说,不像个女子,倒像一个狐狸。我一看,还真像是狐狸,那就当作狐狸吧,或者狐狸精。

以后遇到好看的女子头像,再给神像配一个媳妇,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

这是2008年正月以后第二次拣石头。正月17那天,我和老杨,刘向东,三人去灵寿县拣了一次石头,刘向东发现了一块200多斤的红色雪浪石,送给了我,运回来后,由于太重,没法往楼上搬,只好先放在楼下的院子里。那天,向东拣到一块石头,大概十斤左右,黑色石头上面有一只白色的羽毛笔,又像是一只羊毫毛笔,非常好。我当时给它命名为“神来之笔”。向东说,他要把它摆在办公桌上,有了这只笔,一定能写出好东西。

2008.3.13.

一错再错

大解

(卵石:高16宽12厚9厘米)

我从没见过这么固执的石头,在15公分高的范围内,一条白线发生错位,居然一错再错,错了四次。是什么力量使这条线错了四次呢?我想,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某个时刻,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说是一次小小的震荡,把一条原本连贯的线条强行折断,然后扭转、位移,不容分说地错开了原来的纹理。地球做事情是果断的,并且不讲任何道理,它用结果去肯定原因,因而它做的事从来就没有对错之分。

大约是1998年,我在太行山区井陉县的河滩里拣到了这块石头。我拣到它的时候,感到惊奇。它让我感到了大地的创造力,是如此的神奇。可以说,作为一个人,我没有勇气连续地犯四次错误,而且错得这么干脆利落,决不拖泥带水。这是一种断然的、一意孤行的行为,没有人能够劝阻。错也就错了。既然错了,就这么定了,不再更改。这种决绝的行为,带有刚性,让我这个倔强的人,也深为折服。

现在,我已经承认并理解了它。正是它的错,才造就了它的性格和现状。如果它不错,就没有它现在的价值和意义。我现在倒是觉得,当时错得还不够,既然已经错了,再错几次又有何妨。如果在这块石头上,再错出几道痕迹来,将会是怎样神奇的结果。可惜地球已经做过的事情,是轻易不做改动的,就是改动,我也不一定能赶得上,因为地球也许几千万年才进行一次创造性的活动。如此说来,这块石头,也许是几千万年前地球运动的结果,现在我得到了它,岂不是一种天大的缘分。

2006.5.13.

有关这块石头的故事:在拣这块石头那天,井陉的诗人、画家王俭庭也和我们一起拣石头。当时他离我不远,见我拣到这块石头,他凑过来观看,非常羡慕。他当即跟我说:“我给你拿着吧”,我说:“不用,这么小的石头,也不重,还是我自己拿着吧”,他又说:“还是我给你拿着吧”,我想,他比我大十来岁,怎么能让兄长为我代劳呢,我再次谢绝了他的好意。不料,他却是另有用意。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跟我说出了他背后的意图:“把你这块石头送给我吧”,我非常果断地说:“不行”。但他并不死心,又用非常柔和的话来感动我:“我从没跟你要过石头,你就把这块给我吧”,我想,好啊,你想感动我,让我上当。我笑眯眯看着他说“不行”。他感到对我无计可施,便嘿嘿一笑,走开,继续拣他的石头去了。看来,我没有让他替我拿这块石头是对的,否则我就上了他的当,一旦石头到了他的手里,我再要回来恐怕就困难了。

王俭庭有过这样一个故事。他有一块石头,送给了诗人刘小放,刘小放把他运回家里,做好了底座,摆在古董架上。有一天王俭庭去刘小放家看石头,他见到了这块石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块在他那里没有太当回事的石头,到了刘小放家里,做好了底座后居然非常漂亮。他感到了后悔。他居然又把这块石头要了回去,刘小放无可奈何,只好任他抱走。王俭庭抱着这块要回的石头,乘坐100多里汽车,回了自己的家里。

既然提到了刘小放,我就再讲一个故事。那是1991年夏天,在秦皇岛市青龙县的祖山上,诗人刘小放、姚振函、陈超,还有我,共同参加了秦皇岛的一个诗歌笔会。在宾馆的房间里,姚振函站在地上,手里握着一块石头,跟我说,你看,我这儿有一块好看的石头。看,这石头上的纹理是旋转的,多像是一个少女的头发。我一看,还真像。石头的大小正好把玩,其大小可以用手握住。我走近一步,想拿过来看看,他向后退了一步,手举得高高的,说,我拿着,你看。他生怕我把它夺走。我说,你能不能让我拿着细看看,他说,不行,不能拿在你手里。我说为什么,他笑嘻嘻地告诉我:“这块石头是刘小放在山顶上拣到的,正拿在手里把玩,被我看到了,我说,这种破石头有什么意思,扔掉算了,拿着它不嫌沉啊。被我这么一说,刘小放随手就扔在了地上。等他一转身,趁他没注意,我就把它拣了起来。你看,多好的石头啊,刘小放上了我的当。”他说完,我们哈哈大笑。他说:“所以说,这石头不能拿在你手里,到了你手里,我就上了你的当。”

这事已经过去15年了,可是那些情节一如昨天。那时姚振函老师还很年轻,还没有白头发,现在头发已经全白了,却仍然那么幽默智慧,而且更加可爱。不知那块小石头他是否还保存着,我想,他是不会轻易扔掉的。那时,我们对石头还没有多少认识,更谈不上痴迷。可见姚振函老师对石头的认识比我们早,要是现在,那么好的石头,刘小放老师是不会扔掉的,更不会上他的当。可是话说回来,要是没有这件有趣的小插曲,我对那次笔会的记忆就不会如此清晰。

2006年11月2日

有关这样错位的石头,我在市场上和网络上都见到过。几年前,在石家庄举办的一次石头展览会上,我发现大约五十斤左右的一块黄色的大化石上,正面上有一条浅黄色的斜线,这条线错位至少在二、三十次以上,错得非常厉害。也就是说,一次地震以后,伴随着几十次余震,在这块石头上留下了痕迹。当时卖主要价太高,我没有买,现在想起来非常后悔。我不知道这块石头的下落,如果我能找到它,我一定要去看望它,给它排下照片;如果主人能够割爱,愿意转让的话,我一定要买下它。

2008.3.4.

关于《傻子寓言》及其他

——答中国新闻社记者问

大解

“精神上的背叛”?

记者:从长期从事诗歌创作,到近来密集出版小说和寓言,这是您个人写作生涯中创作成绩的集中爆发,是否也透露出您创作的转型?请问您“跨领域创作”的原因是什么?对您钟爱的诗歌而言,是否可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背叛”?今后又将侧重在哪方面投入创作精力?

大解:从1971年开始学习写诗,到现在已经40年了。用人生的尺度来计算,40年可以说足够漫长。写到如今,我在诗歌上虽无什么建树,到是没有感到惭愧,因为汉语诗歌的转变和进步要依靠集体,甚至是几代人的努力,不是哪个人可以独自承担。我作为其中的一员,读了,写了,尽力了,没有什么遗憾。

近期出版的小说和寓言,看似意外,实则必然。因为我早就有一种想法,想打破诗歌这个体式的外壳,把它内在的能量挥发出去,在其他的文体上体现出诗性。为此,我做了一些试验。2010年10月出版的小说集《长歌》就是试验品。写完小说《长歌》以后,我有了自我发现,意识到自己还有诗歌之外的潜能。从诗歌到小说,从小说到寓言,对于我来说,这些转换之间有一种内在的联系和共同的属性,即诗性。援引作家李浩的话说:“这篇小说与我们所习惯的、当下的小说有着相当的不同,也区别于西方现代小说的提供。在《长歌》中,充满了可以被我们称之为“异质”的东西,它或多或少,对我们惯常和习见构成的审美造成了冲击。”他所说的这个异质性,可能就是其中的诗性。我的小说是我诗歌的延伸,我的寓言是我的小说的延伸。2011年1月出版的这本寓言集《傻子寓言》,也可以说是拆散的小说,每一篇都是碎片,却完整而自足,在寓意和结构中体现着诗歌和小说的双重属性。可以说,我的创作转型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每次转变都与诗有关。因此,我不仅没有在精神上背叛诗歌,而是带着诗的TNT,对其他文体进行了入侵。今后,我可能会在诗歌、小说、寓言中穿梭,如果我有足够的能力,或许还会整合它们,创造出新的东西来。未来的事情,现在还不好说,走着看吧。

“读者很受伤”?

记者:新近出版的《傻子寓言》虽极为荒诞,却是滑天下之大稽。作者虽自嘲为傻子,却是现实中难得的“报警的傻子”,读者读完之后却发现了很多傻子早已看穿和早众人而笑的东西。请问假如“读者很受伤”,您该如何解释?

大解:《傻子寓言》不仅荒诞,简直就是扯淡。说实话,我自己都感到可笑。这些寓言,与传统的童话和幽默故事不同,我不绕弯子,不卖关子,也不抖包袱,我要直接进入主题,从理性出发,然后穿透理性,走向非理性,到达生活的背面,以此来揭示那些被日常事物所遮蔽的东西。这种思维方式决定了这些寓言的属性,比荒诞要赤裸,它的反常和去蔽过程,就是接近事物真相的过程。这对读者的阅读惯性是一种颠覆,让你看到生活中一直存在,或者可能存在,而你却一直没有看到的东西。在这些寓言中,傻子这个人即是作者的化身,也是傻子本人。他的傻,正是他不同于常人的地方。他超越常理,比无厘头更进一步,其夸张、讽刺和自嘲,达到了扯淡的程度。他异想天开,天就开了。他超越自我,就成了他人。他质疑存在的合理性,他站在人的对面剖析人,他出入于现实和虚拟的世界如履平地……在傻子看来,世界所隐藏的部分,甚至大于整体。在此逻辑下,真理也许在荒谬中才能体现出全部。如果哪位读者看到《傻子寓言》以后感到很受伤,我觉得这样的读者一定很可爱,他一定不傻。

“颠覆中国人想象力”?

记者:有读者看了《傻子寓言》之后说您“有点颠覆中国人想象力僵硬的企图”,您如何看待?写作初和写作中是否有这方面考虑?

大解:我们的民族历史和当下时代,由于曲折和多难,文化中积累的大多是些厚重和悲悯的东西。这些沉重的、载道的书写作品,作为正统的文化传播,一直压得人们喘不过起来。因此,我们这个民族的幽默感被压缩在极小的空间里,没有得到成长。尤其是在现代文学作品中,由于对现实主义的过度强调,使得人们浸淫在泥实的生活中,灵魂的翅膀非常疲软,甚至失去了飞翔的能力。我的寓言作品,确实有些离谱的东西,甚至极其荒诞,超出了人们的阅读习惯。在写作过程中,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没有故意颠覆人们想象力的企图,我只是服从了心灵的意愿,随性书写,却可能在无意间触动了人们的神经,在人们熟悉的阅读惯性中增添了一种不同的声音。我觉得靠这一丝微弱的弦外之音,不可能引起瓦釜雷鸣,也不会颠覆人们重如泰山的文化沉重感和使命感。在文化机体中,思想从来都是软的,僵硬源于历史的硬度。如果我的这些碎片式的小幽默真的进入了读者的心灵,进而生成一些笑容,那一定是读者参与了再造和重构,激活了自身的细胞,构成了他自身的生命元素。如此说来,颠覆是一种互动,我只是提供了激素,起到了一些刺激的作用。

寓言的“中国制造”?

记者:本土的、当代的、集大成的寓言已经式微或者罕见,而您却反其道而行之。有人评价道“大解这本《傻子寓言》的出版,让我们看到‘中国制造’或许有成为‘中国创造’。”您如何评价自己的“冒天下之大不韪”?

大解:大家知道,中国古代寓言是我们历史文化中的宝贵遗产,许多脍炙人口的篇章至今让人铭记和传承。而这一精短而幽默的文体,其成就一直属于古人,并没有在现代文学中得到继承和体现。我们日常所接触的寓言作品大多是《伊索寓言》《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等西方寓言故事,本土的、当代的、集成的寓言一直是个缺失。但我没有文化建构的野心,我只是在写诗之余,偶尔写了一些荒诞的小故事,越写越觉得好玩,就写了一批这样的作品。我尝试着站在当下的立场,把现代人生存的紧张、焦虑、荒诞和无聊,以轻松、幽默的方式表现出来,写多了,就结集为《傻子寓言》。

这些寓言大多是取材于现实的小故事,异想天开,海阔天空,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历史、现实、宗教、地理、天文等等所有领域,几乎就是一个万花筒,涉及到人类生存的各个方面,全方位地展示了当下人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现状。尤其是对人性和灵魂的追问,对历史与现实的反思,对自然和生命的广义探索,具有较宽和较深的哲学意义。

如果仅仅是通俗、幽默、好玩,没有震撼心灵的力量,还不能体现我的努力。在这些寓言中,我尽量从普通的日常事物入手,试图发现和探索事物的核心,甚至穿透生活,找到生活中的非理性,还原存在的各个侧面,甚至解构和颠覆现实的属性。而这一切,落实到故事的情节,则体现为荒唐和不可能性。我努力把精神能量转化为具体的细节,开启或者划破你的心灵,但不构成伤害。我的主导思想是,这些故事无论涉及多么广泛,思想多么尖锐,情节多么离奇,都始终围绕着一个轴心——人与人性。我觉得离开了人这个主题,文学就会失去价值和意义。

至于说“中国制造”或“中国创造”,我真的没想那么多。在我的阅读视野中,这本书确实是原创性的当代寓言。如果我在不经意间“冒天下之大不韪”,穿越时空与历史完成了对接,那也是歪打正着。一个诗人写了40年诗,几无建树,却在寓言这个文体中找到了一些感觉,这本身就可以构成一则寓言。

缘何获得两大核心诗刊年度大奖的青睐?

记者:欣闻您最近同时获得《诗刊》《星星》两大核心诗刊的“2010年度诗歌大奖”,也预示着您在诗歌、小说、寓言等领域迎来全面丰收。您认为获奖主要原因是什么?对于接踵而来的荣誉,您如何看待?

大解:2010年前后,确实是我的收获之年,我先后出版了诗集《岁月》,小说集《长歌》,寓言集《傻子寓言》。最近又先后接到两个通知,获得了《诗刊》和《星星》这两家诗刊的2010年度奖。这无疑是对我以往诗歌创作的肯定和鼓励。说实话,近些年我对某些诗歌奖项已经淡然,但这两家核心诗刊同时把年度奖给了我,我还是有些感动。我真诚地谢谢他们,也谢谢评委。

近些年,我离诗越来越远了,诗写的很少,但我得益于诗的东西越来越多。当我从诗中走出,从事小说、寓言、散文随笔等创作时,我时时感到诗性的存在。正是那些不可名状的东西,给了我无限的向度和广度,让我领略了文学的魅力。如果把文学比作身体,诗歌就是其中的灵魂,甚至是精神总量。我尝试着把诗引向其他领域,扩展它的外延,在多种文体中体现广义的诗性。尽管我的能力有限,只能表现很小的部分,但我依然保守着自己的信心,并为之努力。在我的生命里,与诗歌结缘并持之以恒地坚持到如今,是宿命,也是我的荣幸。

作为一个诗人,我赶上了汉语诗歌稳定的发展时期。从整个人类的进程看,继工业革命之后迅速来临的信息时代,把近万年的农耕文明推向了远方,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中国正处在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社会转型、民族活力和自信心上升的时期。汉语诗歌顺应时代的变化,在近百年的时间里完成了新、旧诗歌体式的转变,把自由体诗歌推上了前台。随着社会的转型和进步,新诗作为一种文化元素,在经历了起伏跌宕之后,逐渐从生活的主流中退出并走向了边缘,回归到相对纯粹的艺术领域。这样的写作背景,给当下诗歌提供了深广的空间和足够的精神资源,同时也获得了艺术探索的可能。经过几代人的不断努力,汉语诗歌在成熟。

可以说,新诗没有辜负这个时代。当下诗歌对于生活的介入,已经到了同步的程度。随着口语的应用,书写和言说正在趋于统一,新诗的叙事功能也因此而增强,诗歌的自由度在加大,具有了历时性和饱满性。因此,就其表现力而言,没有什么事件能够处在诗歌之外。我曾尝试性地写过叙事长诗《悲歌》,也曾努力在短诗中叙述完整的情节,努力把情和境统一在一起。尽管如此,我依然在想,诗歌还应该有它更加广泛的外延和渗透功能,在文学的其他领域里彰显其魅力。为此,近几年我走出诗歌,做了一些试验,试图在小说和寓言等文体中体现出诗性,我的努力效果如何,将由市场和读者给予回答,同时也接受时间的检验。

我在想,诗歌不仅是一种文体,它可能是一种能量,一种气质,无论以什么样的形态表现出来,都能体现出内在的光芒。如果说我所释放的东西超出了诗歌,甚至大于我的生命,那一定是诗歌帮助了我。因此,我要感谢诗歌。

至于获奖,那是创作之外的事情。我的每一部作品,都不是为了得奖而写。我把奖项当做是对文学界对我的肯定和鼓励,而不当做荣誉。我不喜欢顶着奖状过日子。得奖了也并不说明我的作品就比他人的作品绝对出色;同样,我的某些没有获奖的作品,我也不认为逊色于他人。奖项不能说明一切。一个作家、诗人应该看重自己写了什么,而不是得了什么奖。

“现实是最靠不住的”?

记者:您曾说过“我认为现实是最靠不住的”,但歌德也曾写过“谁锲而不舍把目光盯紧时代,/他才可以议论,才配写出诗篇”。请问在扎根现实和游离之间,您如何平衡两者关系,又从中获取创作灵感和素材?

大解:歌德说的没错,“谁锲而不舍把目光盯紧时代,/他才可以议论,才配写出诗篇”。我们的汉语诗歌,从未像今天这样深入现实,与生活同步,甚至以精神矮化为代价,低于生活,甚至低于身体。作为诗歌探索者,我也曾降低高度和视角,试图从现实出发,找到这个时代里人们生存的精神核心。我从历史、未来、理想、思想、信仰等多个方面考察过当下诗歌的精神内核,发现这些最基本的、重要的维度全部缺失。当下诗歌除了现实,再无立脚之地。那么现实的属性又是怎样呢?我认为现实是最靠不住的。从时空角度讲,现实处于历史和未来之间的一个流动的夹缝里,一刻不停地向前移动着,没有丝毫的稳定性。现实太短了,一秒过后就是历史,而未来又总是近在咫尺,却无力达到。现实是世间所有当下事件的总和,过于庞大,没有核心。我们只能处于现实的一个点上,而无法把握到瞬息万变的现实总量。一个不可把握的东西,就是靠不住的。再往深里说,在我们这个有效的生存空间里,生活就像是一个无法平衡的跷板,现实这一头沉得太低,未来、理想、信仰等等由于其空虚和轻飘而跷得过高。在这两者之间,更加让人焦虑的是,我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可靠的支点。

尽管现实的属性如此,我们必须基于现实而生活,因为我们没有另外的选择。现实是我们唯一的立足之地。基于现实,我曾试图在诗歌中建立个人乌托邦,把语言的现实移植到人类的集体幻觉中,却发现语言大于现实,甚至淹没了世界。在语言的现实中,个人不仅在人类中迷失,连自我也变得模糊和可疑。基于现实,我也曾通过小说深入人类的记忆,却发现历史并不僵硬,时间保存着鲜活的文化机体,但它封闭了我们的归路,并随着时间在不断地退向远方,已经成为我们深远的生存背景。基于现实,我还尝试通过微小的寓言来打碎整体性结构,在碎片中探寻个人的文化基因,却意外地发现了现实中隐蔽的非理性,像暗能量一样充斥在生活的各个层面,却不被我们看见,我们在突然打开的深度空间里变成了盲人。也就是说,我们从现实出发,不管走多远的路,不管发现了什么,最终都要回到生命现场。也许我们从来就没有走远,现实也从未躲避,远方只是一道莫须有的风景,只可眺望,却没有人可以亲历。那么,为什么我们生活在现实中,所要寻找的东西都不在现场?我想,也许现实只呈现出有限的部分,而我们要的是全部,包括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也许,文学的任务就是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建立无数个驿站,安顿那些疲惫的心灵,让人们心存幻想,又永不达到。

“通过后门能看到生活什么”?

记者:您曾试图通过“文学的后门”绕到生活背后去发现什么,“却歪打正着地发现了非理性可能是人类生活中最富有诗性的部分”。而《傻子寓言》又把荒谬推到极端,请问您这次试图通过这种独特的方式去发现什么?

大解:我曾经写过一篇随笔中,谈论过这个话题。在这里,我再重复一遍。我试图通过荒诞性来解析这个世界,躲开物理的经验,从精神之路绕到生活的背后去,或者说穿透生活,看看它背后的东西。这种追查带有侦探的性质,试图发现日常经验所遮蔽或者被忽略的东西。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我错误地以为找到了通往生活背后的途径。但仔细分析以后我发现,生活只有现场,不存在背后。我所触摸到的部分只不过是它的非理性,而非理性也是生活的元素之一。

给生活下定义是困难的。生活是当下事件的总和,在庞杂和紊乱中保持着自身的秩序。我们从事件堆积的现场很难找到生活的核心,也难以在它的运转中稍作停留,正是这些构成了生活常新的本质和魅力。我企图绕到生活背后的努力并非完全是失败的,在此过程中,我歪打正着地发现了非理性可能是人类生活中最富有诗性的部分。文学的任务之一,我认为,应该有揭示和呈现它的义务。

在通常情况下,我们被纷扰的杂事所纠缠和蒙蔽,按照常规去处理日常的事物,往往把非理性排除在逻辑关系之外。实际上任何事物稍一扭曲、拆解和重组,都会改变它原来的结构,表现出新的形态。我通过寓言发现了许多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充斥在我们的生活中,构成了生活的多重性。可惜的是我们的思维方式具有很强的惯性和惰性,习惯于迁就表面化的东西,不愿意往深处和远处走,忽略甚至从来都不曾想过,生活中还存在着许多超常的有趣的层面。

基于生活只有现场这个基本的事实,通向生活背后的道路也将返回到生活现场,把非理性融入到自身的伦理之中,构成生活的完全性和饱满性。因此,不管寓言中的故事多么荒诞离奇,也不会超越生活或走到生活的外边。生活没有之外,只有全部。我甚至认为,历史也在生活的现场,只是时间把它推向了远方。在“远方”和“此在”之间,是无数个“当下”在排列和延伸,与我们身处的现场接壤,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引入时间这个向量以后,历史就变成了一出活剧,人们依次出场,然后隐退。因此,生活永不凝固。在生活的全部流程里,只有先后,没有背后。每个人在自己所处的时代里都是活的。按此推理,历史中不存在死者,只是出场的时间和顺序不同而已。

文学的功能是表现生活,揭示生活的本质,从中发现真理并反过来映照我们的生存。因此我们企图绕到生活背后的野心不是一种妄为,而是一次小心的试探。为此,我从两条路进行过尝试。一是从理性出发,通过严密的推理和运算,最后却得到了非理性的结果。一是从非理性出发,把荒谬推到极端,却意外地接近了事物中暗藏的真相。两种方式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生活嘲弄了探索者,但文学却不必为此而羞愧。我没有找到生活背后的东西,却发现了生活中原有的秘密,隐藏在每一个细小的事物里。生活的现场是如此庞大而活跃,处处都散发着生机,只要我们迈步,就会出现奇迹。

《傻子寓言》就是这样一种尝试。在我的寓言里,每一个点都是旧的,但却生长着新的细胞,你将在其中看到无数的惊奇。

当代人能否成就史诗?

记者:“大解写出了一部纪念碑式的作品,人们感到惊讶,陌生,疑惑,都是必然的,但我相信这部史诗立得住。它的诞生将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个事件。”有人曾这样评价您的《悲歌》。也有人说一部《悲歌》足以奠定您的诗界地位,您如何看待?今后是否还有再写长诗的计划?

尽管您说《悲歌》的意义只是一次探索性行动,但读者还是从其中看到您构筑史诗建筑的野心,您认为在当下的民族文化和社会转型的背景下,史诗的诞生契机是否到来?一个民族要成就自己的史诗,需要哪些因素?

大解:在我们传统的认知观念中,一直把汉语中所缺失的史诗看作是不可企及的圣物,天然带有伟大的属性。实际上,史诗是个中性词,它只是一种具有结构的记事性的诗歌文体而已。我们不要一提史诗就小心和谦虚到敬畏的程度,好像我们的汉语不配有史诗,也不可能产生史诗。这不是民族自卑的表现,而是对于史诗的误解。我觉得这些误解的根源,还是与汉语诗歌的历史和发展脉络有关。从诗经开始,我们的汉语诗歌就被精致的抒情方式捆住了手脚,没有在叙事功能上得到进化。经过历代的演化,以抒情为主体的旧体诗歌体式越来越精致和小巧,以至于新诗发展百年以来的今天,有些人依然远离叙事,甚至把“宏大叙事”看成是妄想,加以嘲笑。这与本土上藏族、蒙古族、柯尔克孜族等保持着口头传承史诗的少数民族有着传统上的区别。

我国少数民族中流传的史诗,在口头传承过程中,不断加入传承者新的创作元素,是正在生长中的诗。因此说,史诗是个活体。一旦史诗被文字固定下来,就停止了生长。我的长篇叙事诗《悲歌》,是我个人的作品,没有整个民族集体参与创作的过程,也没有流传史。《悲歌》一出生就是文字,因此它与传统的史诗有着本质的区别。我把《悲歌》当做是一个实验品,以叙事为线索,以抒情为主旋律,以故事结构为框架,书写了一个完整的大寓言。我没有担当文化使命的责任感,我只是完成了自己的一个写作愿望,通过一个故事,把这片土地上这群人的生存史和精神史呈现出来。我依靠的不是创造力,而是文化整合力。如果说这部长达16000行的叙事诗奠定了我在诗界的地位,我倾向于认为这是人们在肯定一个集成者。我历时四年,于2000年写完《悲歌》,之后写了许多随笔,写了小说《长歌》,写了许多短诗和寓言,但失去了再写长诗的能力。写长诗是个力气活,也许我把力气用尽了,现在只能干些零活。

《悲歌》经过两次出版以后,在诗歌界赢得了一些影响,读者或许想,大解有构筑史诗的野心。这种设问当然有道理,但我还是想说,在写作之初,是故事的结构使我产生了持久的冲动,支持我用四年的时间一直保持着高度而稳定的创作激情,直至把它写完。我并没有建构史诗的野心,但写完以后,我发现我确实建构了一部结构完整的长诗。书稿交给出版社的时候,我只说这是一部长诗,出于对史诗的敬畏,打死我也不敢提史诗二字,但书出来以后我在版权页上看到,出版社把《悲歌》列为史诗而出版。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河北教育出版社的社长王亚民先生做了《悲歌》的责编,他是个有胆有识的出版家,对文史类图书非常重视和支持,他在任期间,出了许多重要的文史类图书。我要感谢他对《悲歌》出版所做的努力。

我认为在当下的民族文化和社会转型的背景下,诞生几部史诗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新诗已经出现了百年,尤其是新时期以来,口语这种鲜活的语言进入诗歌以后,诗歌已经具备了叙事的功能,人们终于把书写和言说统一在一起;另外,诗歌已经从单纯的意识形态束缚中解脱出来,正稳定地走在艺术回归的路上,诗人们遇到了自己的黄金时期,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什么样的作品都不算过分。实际上,一个民族并非必须有自己的史诗,比如汉民族,从来就没有自己的广泛流传的史诗,不也一样发展今天吗?史诗是一个民族语言史和文字史综合演化的必然结果。如果一个民族没有史诗,他一定有另外的方式表现自己的生存史和心灵史。比如《史记》《三国演义》等,都是史诗性质的作品,只是这些作品不是用诗歌的方式表现出来。

当代文学该建构还是解构?

记者:著名学者、教授,国家图书馆馆长斧锐(詹福瑞):“当弄潮诗人们忙着解构一切时,大解却在《悲歌》中忙于建构。”您认为对于当代中华文化或民族文学,解构重要还是建构重要?该如何作为?

大解:这个问题应该由学者来回答。我身在其中,可能不视庐山真面目。我小心地认为,当下的中国文学,还在建构时期,还应该继续建构。我们还没有建构起自己的可供一个民族居住的精神大厦,就谈解构,有些不合情理。你还没有完整的建构,何谈解构?解构这个词,我认为是后现代主义的反讽、反理性、反文化、反崇高的一种破坏性的文化策略的核心概念,它是针对现代主义的一次反叛,把“人”这个主宰者推下圣坛,暴露出人的物性,同时强调生命的尊严和万物的均权。这是一次历史性的转变。人终于动摇了自己的核心地位。我们近期的许多文学作品,对人道、人性、人体的深度剖析,就是在用新的元素在建构自己的价值体系。诗歌在这方面的表现可能强烈一些。当下的许多诗歌作品中,身体的出场表明“人”这个动物已经赤裸,本能暴露出原始的属性。但我的诗离此较远,我比较愿意站在更宽的立场上写作,对人,对神,都保持着敬意。

清华毕业后弃工从文的缘由?

记者:从清华大学毕业后,您却放弃所学专业,弃工从文,选择了清贫的文学事业。您是否认为这是一种“现实的误会”?当时是出于何种原因?

大解:我大学里学的是水利工程专业,毕业后曾经做过水电站的建站和并网设计。由于热爱文学,后来把业余爱好当成了主业,主动改行,做了多年的文学杂志编辑和组织工作。真是应了那句话,性格决定命运。到现在为止,我认为我的选择没有错,我做了我所喜欢的事情。编辑,写作,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在创作中,在语言的世界里发现或者说创造出了许多不可能存在东西,这些东西丰富了我的生命,也是我的全部价值所在。

诗人被拉下了马?

记者:目前有些民众对诗人持有“潜意识的非议”,甚至认为诗人“非疯即傻”,诗歌“胡言乱语”,诗人的形象和地位似乎一夜间被拉下了马,甚至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对诗人在当下的生存处境如何评价?

大解:民众对当今诗人持有非议,首先是来源于对新诗的误解。原因有多种:1、几千年来,我们的传统诗歌一直是带有格律的旧体诗,孩子们从小就开始背诵旧体诗。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只有那些有格律的旧体诗才叫诗。自由体诗虽然已经在中国发展百年,但文化的惯性依然把它挤在知识体系的边缘,还没有形成文化基因,在普通民众中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同感。2、我们的教育体系在编写语文教材时,所选用的新诗,大多是些与政治多少带有一些关联的作品,在特殊的历史时期里,人们对新诗形成了相对固定的模式,以为只有那些激愤的、抒情的分行作品才配叫做诗。久而久之,人们对变化的新诗不愿接受,影响了新诗的认同。3、我们的文化传媒机构,尤其的报纸和电视台,依然在把诗歌当做一种煽情的工具,一遇到重大社会事件,就适时推出那些适合于大喊大叫或神采飞扬的朗诵作品,以至于使民众认为,只有那些激昂顿挫的朗诵诗才是新诗,其他的诗都不可理解。4、新诗的探索速度超出了读者的接受能力,没有迁就低能的读者,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甚至怀疑。尤其是接受过中文教育的所谓文化人,一旦新诗所做的努力与他们所学过的东西对位时出现了偏差和距离,就会得出否定的结论。5、多元文化分散了人们的视野,使诗歌从政治中分得的有限资源在多彩的生活中一宵散尽,走向了彻底的边缘化,社会对诗人的关注度也随之消失。6、后现代主义对于诗歌的影响出现以后,身体上升到人的高度,本能取代了崇高和神圣,一些反应生活本质的诗,里面或许夹杂着芜杂和不洁的东西,使一些具有洁癖和朝圣情节的人们无法接受这一现实,甚至产生了反感。7、网络传播的兴起加速了诗歌的泛化书写,良莠不齐,使一些不了解诗歌的人感到失望。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除了以上这些新诗传播中存在的问题,剩下的问题就是来自于诗人本身。有些极个别的诗歌作者热衷于行为艺术,不在写作上下功夫,却在行为上装疯卖傻,故作惊人之语,以此来标新立异。而我们的国人还没有做好接受这些异端行为的心理准备,对于一些超出世俗规范的行为不能容忍,甚至仇恨。还有,与官本位并行的拜金主义盛行其上,诗人的贫穷和坚守精神被视为傻子,受到了俗人的蔑视。他们睁着美丽的大眼睛,却看不到诗人心灵中宝贵的精神财富。还有,凡是念过几天书的人都想在本子上写几句抒情的话语,以此认为写诗不过如此,仿佛人人都可称为诗人。凡此种种,都加剧了诗人形象的损毁。我想,一个诗人,首先应该是一个人,然后应该是一个精神健全的人,然后应该是一个有思想深度和宽广视野的人,一个有情趣的人,然后才是诗人。毕竟诗歌最后要离开诗人而独立存在,其他附加的东西都将散尽,诗歌文本将是接受人们检验的唯一标本。我劝真正的诗人们自重,拿出好的作品来证明自己;同时我也劝慰诗歌的围观者,不要把一些伪诗人的行为和作品无限放大,以此来诋毁全盘诗歌,那就错了。

现在,我要回答一个我非常愿意回答的问题,“你对诗人在当下的生存处境如何评价?”我要说,我有许多诗人朋友,他们没有一个是“非疯即傻”之人。他们大多数都是事业上成功的人士,他们或为官,或从业,或当老板,都活得堂堂正正,殷实而富足。他们并非职业诗人,却都把诗当做是精神上最高的追求和享受,孜孜不倦,毕其一生而不弃,让我肃然起敬。我为拥有许多这样的朋友而骄傲。

解不开的“玉石之缘”?

记者:熟悉您的人知道您喜欢收藏石头,出游时也会随手捡石头玩,请问这是出于什么情缘?

大解:我收藏石头源于1996年,开会时路过一处河滩,大家下车休息,有人随手捡石头。那天我捡到一块带有图案的石头,带回家摆在案头。此后每逢节假日,经常与朋友们结伴,下河捡石头,多年来一直如此。我家里收藏的石头基本上都是我亲自从河滩里捡来的。石头是上帝的作品,其减法雕塑之美,让人惊叹。在我的审美观中,石头是硬货,具有永恒不变的性质。此外,我还喜欢玉器,尤其是在中国文明史中,玉器可以上溯到新石器时代,具有7000年以上的历史。玉器源远流长,文化信息丰富,且坚硬光润,适合于收藏和把玩,确实是好东西。此外,我还喜欢泥土。我做过几个泥塑,送给了朋友,虽粗糙不堪,朋友们却非常喜爱。这些都是对于物质的迷恋。在心灵上,我从小到大最崇拜的并非是诗人和作家,而是画家,尤其热爱国画,可惜我没有这种天赋,一笔也不会画,这真是一个莫大的遗憾。

2011.4.8.

背离时尚

大解

我是个贪玩儿的人,但我的玩法与众不同,我喜欢的东西都是现实中最不时尚的东西,也可以说都是些过时的东西,而且过时的年代越久越好。

比如玉器,夏商周时期或新石器时期的最好,那时的玉器能够留存至今的,已经不多。在我的收藏品中,都是一些新玉器。再说,我对玉器的了解实在是九牛一毛,还处于刚刚入门阶段。我经常在艺术品市场上买到一些东西,回家后经过研究才发现是赝品,但我也不生气,就算是交点学费吧,何况人家雕刻得也很精美,就算是仿品,也有一定的欣赏价值。有时我也知假买假,因为我看的就是造型和雕工,只要是有品位有个性的,就是明知是假货,我也愿意买。我认为,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就是好的。在我这里,真和假都有一定的价值。

我家里没有特别珍贵的玉器,但我有比玉器更古老的石头制品——石器时代的一个石斧。前不久,一个朋友知道我喜欢石头,就送给我一个石斧。那是一个并不太完整的石器,可能是年代太久了,也可能是古人使用时用力过猛,石斧的斧头部分已经断裂掉,但斧刃保存得还很完整。石斧所用的石头是比较硬的石头,斧刃部分磨损得很光滑,可见曾经被多次使用过。也许古人曾用它砍过树木和野兽,也许用它进行过搏杀,参加过原始的战争。总之你无论怎样想象都不算过分,也不可能绝对接近历史的真实。但它是人类早期使用过的工具,是原始的创造物,这已经毫无疑问。在此之前,我没有亲眼见过真的石器,我说,这不会是假的吧,朋友说,不会的,这是我亲自从农田的乱石堆里拣来的,况且这样破损的东西也不值钱,所以也没有人造假,造假的东西是能够看出来的。我为拥有这样一个石器而欣喜。现在,它是我家里最古老的人类制品。

比这个石斧更古老的东西,我家里却非常多。那是些老天爷的制品,是未经过人类加工的天然石头。我收藏石头已经多年,闲暇时间经常上山或下河滩拣石头。这些石头,经过了大自然上亿年的造化,每一块都散发着古老的气息。它们历尽沧桑,接近了恒久。审视石头,每每让我感到对自然的敬畏。它们或美或丑,或象形或神奇,都让我沉迷。我有几块上好的石头,虽不是价值连城,在我眼中也称得上是无价之宝,让我喜爱至极。

比石头更古老的东西,莫过于泥土。泥土是死亡的石头,是石头风化之后的粉末,携带着大量原始的信息。我曾经用泥土捏出过一些泥人。对此,我谈不上艺术,我只凭感觉捏造,只求神似,不求形似。泥巴实在是太好玩儿了,用泥巴捏出的人物,造型敦厚,憨态可爱。泥巴也不贵重,几乎随处可取,石家庄的每一块土地挖下去,都是上好的黄土,非常好用。我把一个带有鼻涕泡的泥巴老头送给朋友,朋友非常高兴,摆在了茶几上。这个泥人极其憨厚、善良,笑眯眯的,看上去滑稽可爱。他还以为是什么大艺术家的作品呢,我告诉他这是我捏的,他说更要好好珍藏。

我认为,时尚是人类不断追求进步和变化的结果,具有前卫性和流变性;而我喜欢的恰恰是时尚过后的积淀——时间淘去了虚浮的泡沫之后,正是那些沉积在历史深处的凝固的潮流,构成了自然文明和人类文明的底蕴。这些看似陈腐的东西更具有永恒的价值和意义。我并不是不喜欢新的东西,而是对老的东西更加尊重。那些旧物历尽沧桑,能够流传至今,本身就是生命力的见证。正是那些存世久远的石器,石头,泥土,与我们速朽的肉体相比,构成了极大的反差,映照着我们的生存。没有那些更稳定、更久远的历史文物,我们的存在就显得浅薄和漂浮。从深义上说,收藏是一种反向追求,它要求的是对时间的印证和缅怀,以此来加固我们的现实,使我们更加准确、客观地认识自身,并对我们所缺失的记忆进行补充。就是没有这些理由,我也会喜欢那些古老的东西。因为作为肉体,我是短暂的,漂浮的,我必须要依靠一些恒久而沉实东西加以固定,否则我怕时间的急流会顷刻把我冲走,而留不下丝毫有用的东西。

2003.3.24.


脸谱(卵石:高40宽34厚16厘米)


2011年11月在桂林

吾师吾友吾兄

李南

记得早些年诗评家陈超形容过大解——瘦得像半个人。翻出那时的黑白照片,果然是,薄片儿似的夹在人们之间,丝毫不起眼。而相形之下,大解的诗歌却饱满厚重,宛若一个气场,释放出强大的辐射力。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悖论。

2007年,我的诗集《小》在美国出版,因没有在国内上架,只把少量的几本赠给了要好的朋友,在给大解写赠言时,我想了又想,后来写下了“吾师、吾友、吾兄”几个字。这用来形容我和大解多年来的交往还是蛮妥贴的。

1987年,我们就已相识,那时大解在《诗神》杂志做编辑,而我是作者。后来常在一起玩,就成了朋友,大解比我大几岁,但我既没有叫过他老师,也没有叫过他诗兄,总是没大没小的直呼其名。那是一个诗歌繁盛的年代。我们同住在霞光街十号,对门。早晨一起吃饭,我煮好了的方便面,盛上,再叫他。时常有外地诗友跑到石家庄找我们喝酒,大解、杨松霖、陈德胜、李津生,间或也有边国政、陈超、周力军,往往是一场酒喝到东倒西歪才散场,那时大部分人还青春年少,酒后难免哭哭笑笑、发发疯,记得王建旗、赵云江二兄在喝高后,就可爱地耍过酒疯。虽然酒桌上大解豪气冲天,时不时叫板对方“服不服?”,却从没见他耍过酒疯,可见他的海量和涵养。

如果一生中认真谈论诗歌的几年,回想起来就是和大解交往频繁的那几年,我们几个各自写了新诗,拿出来互相朗诵,有了新书互相交换着阅读,正是那时我的诗歌才有了较大进步。

居然,在1990年的一天,我们心血来潮,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成立了“中国诗歌实验小组”,并在同年,集体亮相于湖南的《诗歌导报》。多年后,我们说起这个事,成为一桩笑谈。

那是一个青春飞扬的年代,我们有幸一同走过。

大解性情好,他经常用的口头禅,如“永远”“坚决”“必须的”,充满自信和坚定,他说话时表情夸张、比喻幽默,爽朗的笑声总能把周围的人全部感染,没有一个能漏掉。再不快乐的人,见到大解后,也能忘记所有的不快。因此,他的女粉丝和男粉丝都很多。

1991年,我们两家同在秦皇岛海边一个叫西盐务的城中村租了房屋,两家都过着清贫的日子,期间已做了公务员的大解,刚卖了老家的宅院,手头有二千块钱的进项,他便经常对我们夸下海口“有用钱处说话,我现在是大款了!”要不就是“我这儿有的是钱,拿去先花着”,当时,我们的工资每人每月只有150元,而二千块钱在当时可不算个小数目。

写诗二十多年,也认识一些全国各地的诗友,每当朋友们见面或通话时,总是要问起大解的近况,见过他的人往往问“大解呢,还是那么好玩吗?”,没见过大解的,显得毕恭毕敬,往往说“大解,河北最好的诗人!”在我看来,大解是河北诗歌的一张名片,我由衷地为这个“肝儿们”(大解用他老家话,常把“哥儿们”说成“肝儿们”)骄傲。

大解当过十几年诗歌编辑,但他在编辑署名时总是用“陆地”这个名字,只是发表作品时才用“大解”,他把编辑和作者分得很清,不愿利用编辑的名头去博取发表作品的优势,更让人心生敬佩的是,做为一名诗歌编辑和副主编,他从不在自己的刊物上发表自己的作品,对于大解来说,这是当编辑的大忌。我理解他那谦逊的美德,他有足够的自律,不滥用手中的资源去冒犯诗歌的纯洁。

这些年,我们各自的家越搬越远了,一个在城西头,一个在城东头,见一次面都难得,但距离并没有阻隔我们的情谊。记得一个夏日的晚上,大解和嫂子来看我们了,远远的,大解一身红衣白裤,分外精神,岁月蹉跎,我们都改变了不少,惟独时间饶过了大解。

于是照旧聊聊诗,聊聊各自家庭,聊聊过去的好时光……和大解聊天,快乐的是他从不聊是是非非,每个人在他眼里都那么可爱、优秀,说话间又该告辞了,却总感到意犹未尽。

只是,忘了问问他阳台上,开得最好的是哪盆花?

也忘了告诉他,最近潜水到他博客,看到他新作时,内心的震撼。

我常常疑惑,为什么大解总是越活越带劲?从九十年代后期,大解开始跟诗友刘小放、刘向东等一起进山、下河捡拾、收藏雅石。每次去他家,他总得意地把他的“宝贝”展示给我们看,当我们夸着他满屋的石头时,他那双小眼笑成了一条缝。后来他又开始玩石雕、捏泥人、养美玉……并且样样玩得有声有色,俨然是个专家了,真真是令人羡慕。

在写作上,大解也同样日新月异,2000年,他历时四年写完了长诗《悲歌》,随即又写出了小说《长歌》,出版了诗集《岁月》,寓言集《傻子寓言》等,成为文学写作的多面手,其中获得多种奖项,在此按下不表。

大解无论写什么、做什么都是认真投入,所以哪一门也都做得这么出色,这与他的心性有关,坚持、严谨、乐观、开阔。我想,过两年他不知又要爱上什么新“花样”了,这是必须的。但无论他再鼓捣什么,也不会丢下诗歌的。

因为,石家庄,这个灰头土脸的城市,太需要诗意的想象了。


大解专辑 张杰专辑 爱 不解释
2008年在三河

大解著作目录

出版作品情况

《悲歌》(长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一版

《悲歌》(长诗)2005年8月第二版)

《岁月》(诗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12月版

《长歌》(小说集)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10月

《傻子寓言》(寓言集)昆仑出版社2011年1月

获奖情况:

《神秘的事物》(组诗)获“《人民文学》2003年度奖”

《大解的诗》(组诗)获《芳草》杂志社“双年十佳诗人奖”

《更深的天空》(组诗)获《诗刊》2010年度诗歌奖

《岁月》(诗集)获“首届苏曼殊诗歌奖”

《大解的诗13首》获“《星星诗刊》2010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奖”

《个人史》(组诗)获《十月》2010年度诗歌奖

《大解的诗》获《都市》2011年度桂冠诗人奖

(以上载《文学界》2012年11期“大解专辑”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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