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之玄清番外2 后宫甄嬛传番外

卷一:浮生篇 侬自早醒卿自梦(十六)骤听更鼓,玄清如梦初醒,站起身来。

推开积珍阁的红木雕花门,一缕苍白无力的月色漏进门缝,撒下一地斑驳玉碎的残影。清河王府万籁俱寂,好似又回到了往日适意随性的闲散时光。

刹时心中没来由的轻叹,从未如此清醒认识到:从前自由的灵魂已被牢牢捆缚住,陷落在这红粉金屑的牢笼之中了。

“王爷。”身后传来玉隐低低压抑的轻唤。

玄清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静娴妹妹身子本就没大好,今日又劳累了,方才采葛前来禀告说已服侍她睡下了……”玉隐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语调隐含说不出的哀求之意。

玄清的手依旧停留在门边,仿佛僵住了一般,脚步似有千钧之重。近来他背影虽日趋清瘦,却仍不失潘郎风姿,束发金冠在满室珠玉琳琅之中划过一道亮影,映得鬓发愈显漆黑,身线笔直如玉树削挺。

他终于叹口气,背对着玉隐答道:“我只是去看她睡下了没有,你勿需多心。”然而到底乏力慨叹:看来心力果真疲累已极,否则为何会有这般难为辛苦的感觉?

“临上轿前长姐曾嘱咐我……”玉隐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却被迫硬生生截住了话头。因为她清楚看见,玄清原本僵直的身子好似灌入了菩提春水般骤然一动,那一直背对着她的人影正慢慢转过身,面容虽隐在月色阴影里一时瞧不清,一双眸子却神色晶莹、流转出异样的光采来。

玄清此时的心神已全部被玉隐的“长姐”二字牵去了,他甚至顾不得玉隐此时的反应,一时脱口而出:“嬛……你长姐她,说了些什么?”

玉隐缓缓起身,沉重的金玉珠衩与簪花流苏晃动,盛装下的脸容却是苍白一片,点缀得当的胭脂也掩盖不了一脸的憔悴。

她径直走到玄清身边,一边柔声答道:“长姐嘱咐,既与王爷做了夫妻,必要尽所有心力对待王爷、孝敬太妃,与静妃和睦相处,勿使王爷忧心……”一边不着痕迹地掩上房门。

她揣度着玄清的脸色,瞧他一个怔仲的瞬间,轻轻去挽他的手臂,口中只道:“长姐要我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是甄家二小姐,亲王侧妃。不可逾矩,亦不可生骄,行事须晓得拿捏分寸,合乎情理。句句箴言,玉隐牢记在心。所以,方才我并不是有意拦阻王爷去探望静娴妹妹……”

玄清仿佛刚从梦中恍惚醒过来的模样,半晌默然,方才言道:“你长姐说得很是,她总是如此,事事周详,善体人意。”言罢,眸中微微有些湿润之意,映在烛光里眼眶便有些微红。

玉隐见他这般神情,不由一滞,嘴角笑意僵住,脸上表情也变得得生硬起来。好一会儿方道:“我也是听从长姐吩咐,以己度人。私心揣测王爷今日必然辛苦,加上静娴妹妹身子又不好,才劝王爷不要去的缘故。王爷不如好生歇着,明儿一早再去瞧也不迟。”

玄清沉默不语,只点一点头。玉隐见此,神色稍舒,上前殷勤为玄清解衣,娇柔道:“王爷,时辰不早,我来服侍你宽衣吧。”

玄清不露痕迹地微移身形,温和道:“还是我自己来罢。你要记着你长姐的话,别总当自己是丫头要服侍别人,今时不同往日了。”

玉隐的手尴尬停留在原地,两手各戴着两枚镶宝嵌珠金戒,明晃晃耀目,似也在提醒她果然身份不同的事实。

她只得解嘲一笑,盈盈在镜台前坐下,面对铜镜,卸妆去饰,除簪去环。玄清立于她身后,透过铜镜模糊的轮廓,好像隐隐约约又看到那张熟悉的清水芙蓉、素面朝天的脸容。胸中大恸,一时立足不稳,酒意上涌,跌坐在床头。

玉隐回头惊呼:“王爷!”他摆摆手,示意无事,勉力坐起,将那身碍眼的红袍罩衫胡乱一把扯落,只着中衣,团身向里床睡去,却是心中伤痛翻涌,哪里睡得着。
后宫-甄嬛传之玄清番外2 后宫甄嬛传番外

玉隐轻手放下铜勾,床帷垂落,帐外红烛便变做朦胧摇红。新婚之夜,红烛照例是终夜不许熄的。她瞧着帐顶精工巧绣着的镂花穿蝶、喜鹊登梅等吉庆图案,不禁有些黯然。然而玄清背身相向,只得不顾新嫁娘的羞涩,轻唤道:“王爷……”

玄清只是闭目,沉稳呼吸,对身边玉隐的呼唤只作不闻。仿佛过了一生一世般漫长,周遭静寂,他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今夜看起来注定是无眠的了,不知嬛儿是否也如此,在这上弦月惨淡的月色里,孤凉无助地痛恨这世间阴差阳错、李代桃僵的捉弄!

然而,发誓终生不会再娶妻的他,终究还是娶了两位侧妃。东风西风,讥讽与悲凉。纵然有一位,是她的妹妹!那又如何?鸳鸯成双的红笺合婚庚帖。鸳鸯织就欲双飞,只是,飞的终究不是那一对鸳鸯了。

也许,只有在心间最深处,才探询得到那一抹坚定的信念罢,玄清是不会离弃甄嬛的,无论她是否在深宫婉转承恩,风光失落,他都会一如既往,静静在嬛儿的身后,远远看着她。因为,那将是他人生唯一的亮色、唯一的希冀了……

思绪间,一只手犹疑地伸入了他怀里,像要汲取他体内的温暖似的,感觉玉隐的身子整个倾了过来。中衣的绊纽渐散,玉隐的呼吸紊乱,近在耳旁。玄清突觉心中一凉,一种似曾经历的感觉袭上心头。

仿佛还是在上次病沉的时候,朦胧中好似有人也曾这样贴近他,一只手在他怀里摸索,呼吸沉重,却是女子无疑。昏昏中一度以为是嬛儿,醒来方才知晓是玉隐,嬛儿指了她来照顾自己。巨大的失望与病痛折磨得他缠绵病榻许久方才调养过来。

而今,好似那日重演。只是,有点什么当时遗漏掉的细节,总觉得很重要,却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的细节。忽然,玄清感觉怀里一凉,空荡荡仿佛缺失了一块心房,一瞬间,他几乎惊跳起来:是小像!他珍爱无比、从不离身、贴身相护的嬛儿的小像!

这感觉如此相似!那日在病中,玉隐贴身服侍自己,一定也是如此触到这枚小像!这样清晰相同的感觉,决不会有错!于是这样巧,小像偏偏跌落在了皇兄面前,于是大庭广众之下,玉隐挺身而出,慷慨陈词,仿佛成竹在胸,沟壑分明的模样。事情终于好似转圜过去,玉隐也终于得以嫁进王府!难道,这就是昔年她提娥皇女英的目的所在?

事后他也曾仔细检验过小像,带子会年久磨损,可是断裂处新鲜人为的痕迹却那样明显。总以为是别有用心的人设计要害嬛儿和他,怎样也不敢往玉隐身上去想!那是她的亲姐姐,她也同样姓甄,怎敢在皇兄面前拿甄家满门上下几十口的身家性命如此草率儿戏?只为满足自己将身嫁予的愿望?

一个接一个的念头接踵而至,从前好像一直想不通的事居然串连得如此严丝合缝。好个环环相扣的连环计策,只是,玉隐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如今王府三人尴尬纠结的局面罢了。玄清思及至此,满心震颤,不由微微张开眼眸,不动声色地向玉隐瞧去。

玉隐手中果然持着那枚小像,脸上神色阴霾,凝视半晌,眼眸聚起无数复杂情绪,俄尔精光一现,竟浮起戾气之色。良久,唇边又溢出一抹冷笑,像想到了什么有趣之极的事,那笑意渐渐泛起,不可抑止。

此情此景,已不需质问玉隐任何言语,饶是玄清素来和善,心中也不免气血翻涌。眼前温香暖玉的洞房良宵,霎时变做刀枪林立的修罗阵帐。此时此刻,半分温存不存,先前对玉隐仅存的一丝怜惜亦化云烟。如若不是念及嬛儿,他只怕会忍不住出语相诘,不留情面于她了。卷一:浮生篇 酒醒已见残红舞(十七)几乎是这样挣扎反复到了天色渐亮,许是一夜心事辗转,临近天亮时他终于熬不住,好似打了一个盹,朦胧中瞧见嬛儿的样子。

窗外长廊已有仆役起身洒扫庭院,轻步来往的声息。玄清蓦然睁眼,身边玉隐已然不在,探手入怀,空空如也,小像不知去向!

于是穿衣起身,不及梳洗,匆匆迈步门前。却见西轩窗下,玉隐披散头发,只披一件外衫,正在缝补什么的样子。他的目光扫过去时,玉隐刚刚咬断线头,抬头望向他。

玉隐面上露出笑意:“王爷,你醒了。”

他走过去,接过玉隐手中的物件,是装小像的衿缨,坠着银色的流苏,年岁虽久,历久恒新的模样。损毁的带子已被缝好,针脚扎实细密,显见下了一番功夫。

他心中轻叹,没有用的,玉隐。已经做错了的事,木已成舟,再没有办法弥补了。我并非不能原谅你使心计嫁进王府,只是,不能原谅你拿着我与你姐姐的情分,拿着你与她的姐妹情分来设局豪赌。纵然你冒险赌赢,焉知将来会否因此而遗祸不绝,留下后患呢?

玄清看向自己的侧妃,一抹晶亮的泪色还凝在玉隐的眼角,鬓发散乱,两眼稍肿,显见她这一夜也不曾好过。和衣而睡的新郎,想必没有哪个女子会这样度过新婚之夜罢。

就这样罢,玉隐,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是,除了我自己。玄清珍重地依旧贴身放好小像,转身走向门扉,停一停又道:“玉隐,辛苦你了。只怕,以后都要如此辛苦了……”

玉隐不知是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还是一夜未睡疲倦了,身形一晃,不由委顿在西轩窗的一张湘妃榻上。

玄清见她如此模样,心生怜悯,温和言道:“该唤采葛来给你梳洗了,今日左右无事,你好生歇歇。我去看看静妃……”

玉隐恍若未闻,半晌回道:“王爷。玉隐不怕辛苦,王爷若愿意,玉隐也情愿一直这样陪王爷辛苦下去。只是,”她忽地抬起头来,“换了别人就未必能体谅了,恐怕还是件泼天的祸事呢。王爷可知,天快亮时,你梦中不觉唤了长姐的闺名呢。”

玄清几乎倒退了两步,眼中痴怔,目光迷离:“是么?”

玉隐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是。”

玄清忽然很想苦笑出声,也许还来得痛快淋漓,只是,白日怎可做梦?他,一向也做梦也不被允许的。

心念温柔百转,都轻轻收起,他如此明白玉隐的话中之意。是担心他会宿在静妃处吧?忽然间喉间一紧,有什么话哽在喉中,只是无法一吐为快:玉隐,你毋庸担心。静妃连听见我梦呓的机会也不会有,因为,我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但这并非是为了你。因为就算我每夜都宿在积珍阁,我的身心,也依然不会属于你。在我心中,你只是嬛儿的妹妹,和静妃一样,都不是我的妻子……

然而他只是平静地对玉隐道:“你是淑妃的妹妹,和静娴自然不一样。我答允过你长姐,一定会待你好。从今日起,王府之中大小事宜均由你主持,我也相信,你会做得很好。”

玉隐低头答允,左侧的弧度柔和的弯成一个熟悉的剪影,那么像她姐姐!嬛儿是如此的无所不在,偏偏又是如此清醒的知晓遥不可及!玄清的心顿时绞痛起来,匆匆道:“今日我要去趟清凉台,顺便探望母妃,恐怕不能赶回来了。你三朝回门之日,我不能陪你去未央宫觐见淑妃了。”

玉隐没有半分不悦的样子,真是像极了一个温顺柔婉的侧妃模样。玄清满腹心事,脚步凝重走向王府西侧的漱玉轩。

静妃已经起身,正歪在榻上就着丫头的手一口一口喝着汤药。玄清还记得去国公府探病的时候,静妃脸色蜡黄、气息奄奄的模样,仿佛命若游丝,一息仅存,教人怜悯和不忍。如今许是心愿得偿的缘故,那脸容虽然仍是苍白,隐隐的还是透出一点子淡淡的水粉色,精气神都明显有所改善。

静妃一眼瞥见玄清,眸中涌现水一样的柔波,伸手推开药碗,惊喜唤道:“王爷!”

玄清温和道:“好些了么?”

一旁的大丫鬟立刻蹲身下去回道:“回王爷,小姐好多了。要是王爷常来看看小姐,小姐的病只怕会好得更快呢。”

静妃微蹙眉头,嗔道:“诗绯,不可多嘴。”旋即又轻嗽两声,低语道:“静娴管教无方,让王爷见笑了。”

玄清似不在意,只道:“不妨事。药还是要喝完,这样身子也好得快些。”

静妃双颊潮红,低低应道:“让王爷挂心,是静娴的不是了。”

玄清转向那看起来甚是伶俐的丫鬟:“诗绯,你家小姐向来吃着什么药,想必你清楚。缺什么药材和物什,不必拘谨,只管遣人去向隐妃要就是了。”

诗绯微微一怔,却也机灵,口中称是,退出房去。

玄清想一想道:“我今要去探望母妃,这两日不在府中,你好生将养着,待我回府再来看你。”

静妃两眼盈盈,泛起泪光,轻声答道:“不能随王爷同去拜见母妃,是静娴的过错。”她抚一抚鬓边红宝石串米珠头花,一对双喜字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又仿佛是不经意地言道,“也请隐妃姐姐代我多多拜上母妃尊前,静娴一伺身体好转,定会前去拜见。”

玄清一怔,像是触到了什么,一双眼眸穿透轩窗外,眼神一时迷茫,半晌方转头含糊言道:“母妃已是避世修行之人,一向清静惯了,不喜见外人。你和玉隐不去也罢,扰她清修反倒不好了……”

静妃闻言,迅即抬眸望一眼玄清,眼风在他面容上一扫而过,仿若有所知,却温婉笑答道:“静娴听从王爷吩咐就是了。”

玄清颔首,转身迈步走出漱玉轩。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吩咐阿晋前去备马。

御风颈下仍然系着那串嬛儿赠与的红缨球,小小的银铃铛轻响,却如雷震,生生扣痛他的心扉。快出城门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回望紫奥城的方向:正是长安回望绣成堆,重门绮户万千重。

不能再望,不忍再望。那重门深宫之中,有他的嬛儿,正闭锁在金屋一般的未央宫。他再也触不到、够不着,此生再不能够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温暖彼此,昔日的牵手同行已成幻梦一场。而如今,玉隐的连环计,竟令他被迫娶了两位侧妃,从此清郎是路人,就连自由在心底想念嬛儿的渺茫希望也被翻覆无常的命运给彻底击碎了。

在王府里一直掩饰得当的表情终于碎裂,隐忍的心绪在马背上得以迎风自由释放,御风知意,老马识途地向着凌云峰那座小小禅房驰去。嬛儿,只有那里属于你我,只有在那里,才能令我的内心感到片刻的安宁与满足。

立在院落外,门扉虚掩,门缝中隐约看得见中庭那株老桃树,枝干遒劲苍老,树皮斑驳,花事早已消逝,徒留一树寂寥。突然悲伤,人面桃花相映红的一幕仿佛还在昨日,如今人去屋空桃花落,物是人非事事休,怎不教人欲语泪先流?

阿晋不解:“王爷,既来了,为何只在屋外?”

玄清苦笑:“情愿就在屋外,也许还能想象她在屋里。”他静默在屋外,将和嬛儿的过往一一温习,想要将它们牢牢记住,却发现,原来它们一直住在心深处,寸步不离,从未淡去。

嬛儿,我的华年,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尽在此处。我回得了原地,却回不去当初;时光不会倒流,我的爱,已经随你尘封在凌云峰,再不会重生了……卷一:浮生篇 纵不相亲莫见轻(十八)在清凉台的时光总是易逝。

那间舒适安静的萧闲馆,像玄清不能触碰的一个梦。

他总是静静呆在屋内,在袅袅升起的百合香里闭目回想:杨妃榻上仿佛还有嬛儿衣袖拂过的痕迹;琉璃屏风后的睡床,秋水色海棠春睡花纹的帷帐低垂,曾有伊人在此安睡。

朦胧的床纱,遮住他的视线,也隔绝住他不能承受的残酷现实。推窗远望,满园昔日散发清芬的绿梅在这夏末秋初的季节只余光秃秃枝干,突兀呈现,曾经绵绵如绿梅清粹的情思,亦被摧残得支离破碎。

模糊中记起玉隐是欢喜这绿梅的,那时嬛儿倒是看来对这满园梅景淡淡的样子。从前只以为嬛儿是喜欢梅的,他与她的小像邂逅,就是在一株红梅树下。彼时怕她触景情伤,遂避开了红梅与白梅,特意在清凉台拣了绿梅来与她相配。如今,反倒是自己触景伤情了。

不合适的时节,不合时宜的绿梅,无花的枝桠丑陋斑驳。玄清蹙眉微叹,不忍再看。开言唤来阿晋:“吩咐匠人,把这梅树移植了吧。”

阿晋一怔,斟酌着问道:“王爷,这园子空着也怪可惜了的,可要种些旁的花草?”

玄清凝神望远,像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一字一字道:“只要西府海棠。”良久,又低叹一声:“想来她也是看不到的了……”

阿晋不敢多语,答应着退了下去。

昨日是玉隐回门之日,想来自己也该回府了。撇下新纳的侧妃独居清凉台太久不免引人猜忌,自己远不是当年遂心自在无牵无绊的清河王了。对玉隐的冷落,必然引人联想其他,亦恐会牵涉到嬛儿,这是玄清最不愿意看到的后果。

叹息一声,流连最后一眼。连清凉台小住的自由,也轻易不能挥霍了。

进府门时,阿晋小心翼翼问了一句:“王爷是先去积珍阁,还是漱玉轩?”

玄清瞧着阿晋,不禁有些好笑:“先去瞧静妃吧,毕竟,她还病着……”

穿过长廊拱门,渐渐看得见漱玉轩的一溜粉墙照壁,整个院落种满了大叶美人蕉,背衬着竿竿碧竹,俱是青翠欲滴的模样。漱玉轩地气清僻,虽则略逊积珍阁,倒也算是个适合养病的清静所在。

未进轩门便已听得传来女子笑语,玄清不觉停住脚步。

好像是玉隐的声音:“静娴妹妹,我才得了空来瞧你,不知你的病可好些了没有?”

尤静娴没有答话,倒是咳嗽了几句,只听得诗绯清脆的嗓音穿过轩窗:“隐妃娘娘主持王府事宜,自然是分身乏术。小姐几次挣扎着要去拜见,只是身子委实不好,有劳隐妃娘娘挂牵了。”

倒是个真正伶俐的丫头!玄清心里忖度:**得出这等模样的丫头来,静妃也实在不简单。光凭这一点,已经不输玉隐了。

耳边听得玉隐讶异道:“原来妹妹还未曾大好,是玉隐的疏忽了。王爷出门当日也不知是谁乱嚼舌头根子说妹妹已经可以起身送王爷了,且这两日也不曾见妹妹着人来要药材与补品,我竟粗心以为妹妹身子大约是好了。待我去寻了那起子没眼力见儿的奴才来给妹妹出气!”

尤静娴柔声答道:“姐姐不必为我这不中用的身子责怪下人了,咳咳……”仿佛是没有气力再说话了,良久,方听诗绯代答道:“小姐的药与补品是国公府里头早备好了的,故而不欲烦扰隐妃娘娘。叫娘娘分神记挂,小姐自责得紧呢。”

玉隐娇笑道:“静娴妹妹**的好丫头!真正贴心呢,又会说话又可人疼的,若不是妹妹打娘家带来的,连我也忍不住想要了去呢。”

尤静娴亦轻语道:“我哪会**什么人呢,不过是懒怠管教她们,一个个便口无遮拦轻狂得紧!……比不得玉隐姐姐的长姐淑妃娘娘,那才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出落得姐姐这样出众的人才,教王爷倾心相慕这许多年。静娴,实在是羡慕不已呢。”

玉隐想是被尤静娴的话语给呛住了,半日方言道:“妹妹身子既是不好,还是好生在屋里养着罢。……不过这屋里药味大,空气不好,也不利于养兵。采葛,你去把窗子开开,叫透点新鲜空气进来,回头王爷来瞧静妃,万一把病过给王爷反倒不好了。”

玄清的心只觉沉闷难抒,一丝苦笑泛上脸容。这幼年宫廷生活中并不陌生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终于出现在他的王府。昔日母妃一人独宠,受够后宫妃嫔这些言语倾轧。那时起他便在心中起誓,日后只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以为或许将来他的王妃,可以免受母妃曾受过的苦楚。然而,清河王府的东风西风,终究也避免不了这一幕了。

心底暗暗叹息,这局面也只能由他来解了。只得加重步伐,衣履带风,款款迈进轩门。

“六郎!”玉隐面上迸出惊喜之色,宛如乳燕投林一般娇啼一声扑来,髻上一只金累丝灵芝如意头随着她的动作颤个不停。

玄清微微一愣,面上却也不露声色,用手稳稳扶住玉隐,口中温和道:“当心些,别摔着了。”

玉隐面上隐约露出藏不住的喜悦与得色,用眼风扫了一眼尤静娴,方羞涩道:“人家也是欢喜才失态,下次不会了。”

玄清点头,转过去看尤静娴,后者一汪春水样柔情百牵的眼眸正停驻在他身上,其余一切仿似都不在她眼里。见玄清回眸,她脸上飞起娇羞之色,病态大减,倒像是比几日前气色好多了。

他淡淡道:“你好像好多了。”

尤静娴霎时粉面飞霞,瞥一眼诗绯,后者立刻凑趣道:“奴婢早说过王爷就是小姐的治病良药,如今可应验了呢。”

一旁的玉隐眼中光芒一闪,随即温婉笑道:“外头暑气还没退,王爷打马回府,想是也乏了。不如回积珍阁喝碗冰镇梅子甜汤解解渴也好。”

玄清见尤静娴的眼波一直行影相随,也自尴尬为难,玉隐此言倒正合心意。正待起身告辞,却见诗绯端正福了一福道:“恕奴婢多嘴了,小姐料到王爷今日也该回府了,一早就备下了绿豆汤,在新冽的井水里镇着。只怕此时喝一盏正正好呢。”

尤静娴横一眼诗绯,柔声道:“这丫头,真是没规矩。王爷面前,可有你说话的地儿?还不退下。”转即笑意盈盈道:“王爷既是渴了,就近解解乏吧,隐妃姐姐也不防作陪。静娴正闷得发慌,大家说笑一会子倒也好。”

此言一出,倒教玄清不好推辞了,他转头去瞧玉隐。见她不过一个失落,瞬间已恢复常态,落落大方道:“既是如此,那玉隐就陪王爷叨扰了。”

碧玉青盏碗,缠枝并蒂花,绿豆汤在这样精美的器具里亦散发出莹莹碧色,甜香扑鼻。玄清轻尝两口,便轻轻放下。心不同,人不同,饶是再美轮美奂的碗盏盛放着再味美的汤馈,亦比不过那年盛夏跑马到凌云峰的简陋禅房里喝过的普通瓷碗盛着的绿豆汤来得心甘如怡吧。

心中刺痛,面上却露出淡淡笑容道:“静娴费心了,很好。”尤静娴半点也没有朝绿豆汤看一眼的意思,只注目于玄清身上,缓缓道:“王爷喜欢,便是静娴最大的欢喜。”

玉隐忽地莞尔一笑,接过话头:“既是进了清河王府,你我便是一样的人,自然心愿也相同。服侍好了王爷,便是我们这些做妃子的最大本分。至于王爷的喜好,那可就不是我们能揣测得到的事儿了。”

尤静娴脸容沉静,不急不慢回道:“王爷你瞧,玉隐姐姐这话倒像是要来刺我的心呢。天下皆知,王爷多年来独恋姐姐一人,用情之深,教天下女子为之欣羡。想来姐姐与王爷相交之深,怎会不知王爷喜好?静娴日后还要请姐姐多多眷顾才是……静娴也没有别的奢望,只求王爷日日康泰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里虽示着弱,却也藏着针。玄清攸然一叹,想必不止是玉隐,便是他自己,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两位侧妃的心思,俱在他身上;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她们身上。尤静娴如此的心思玲珑,若要瞒过她,想必正如玉隐所说,要和玉隐将戏做足才能过关罢。

玄清徐徐起身,目视她道:“玉隐不是这个意思,静妃你多心了。”

尤静娴忽听他如此泾渭分明称呼,面上一黯,软弱道:“静娴只是羡慕玉隐姐姐,并无他意。”

玄清叹气道:“病中多思。你还是好生休养身子罢。”转头向着玉隐:“我们回去罢,不要打扰静妃歇息。”

最后他分明的看见,“我们”一语一出,玉隐眸中发亮,有些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了,她笑道:“是了,六郎,咱们回去罢。”

玄清和尤静娴的手同时因这句“六郎”微颤,静妃花容失色,失神望住玄清;玄清心中无奈,却也只得转过脸去,迈步而出。卷一:浮生篇 秋风惆怅须吹散(十九)“玉隐,以后不要如此称呼了。”经过后园时,玄清似是不经意间提起。

玉隐笑靥如花,似是不可抑止:“妾身只是常听长姐如此唤皇上,皇上欢喜得很;妾身以为,王爷也会喜欢呢。”

玄清原本琉璃光转的眸色突然晦暗不明,神思渺远,幽幽道:“是么?她亦常常在其他嫔妃面前如此么?”

玉隐笑声乍停,面上凄然,轻声道:“自然不是。我自知比不上长姐,也只配叫给外人听见罢了,私下里怎敢对王爷僭越呢。”

玄清淡淡道:“你如此有心示意于人,岂不知刻意反为过的道理?静妃心思敏慧,不输于你,你若真与她为难,只怕她也不易相与。”

玉隐抬眸,泪光闪烁:“多谢王爷关怀,妾身知错了。”

玄清眼眸转向园中荷塘,莲荷正盛,团团荷叶绽开,像眼下的清河王府,红粉芳菲,热闹得紧。而他最想要呵护的那一朵,却被远远栽种在太液池的御波之中,连远观亦不可得了。

积珍阁内烛影摇红,窗外已是冰轮高升,银辉透过窗棂洒在玄清身上,像不经意间染上的初秋晨露,隐隐绰绰透出白霜般清冷萧瑟的颜色。

梆鼓声声,王府寂静。今晚恐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他静静坐在西窗下的湘妃榻上,半翻膝上摊开的书卷时这么想着。

玉隐推开妆台前的首饰匣,已经回眸望了他数次,白日精致妆容尚未卸去,手腕兀自套了八宝嵌金攒松绿石的三个镯子,不时叮呤呤轻轻碰响。

终于,她起身袅袅走至玄清前,蹲身下去,眼中情意涓涓,似求似怨:“王爷,妾身服侍你歇息吧。”

玉隐的手已触到他的鱼扣青玉锦带,他低叹:新婚那夜他意已决,玉隐竟还看不明白。难道非要如此?他并非不忍戳破这层窗户纸,只是不愿意今后两人越发尴尬相对而已。他和嬛儿的情分,只是他和嬛儿的,不是玉隐可以凭借的倚仗!皇兄因为纯元皇嫂,可以对那样多的女子宠而不爱;他不是皇兄,哪怕玉隐再似嬛儿,亦绝不会给她半分希望延续下去!

他止住玉隐微颤的手:“玉隐,在我心中,你一直都是嬛儿的妹妹。我一定会待嬛儿的妹子好,永远。”

玉隐脸色煞白,猛地仰起头来。口中喃喃自语:“妹妹?永远?……”

玄清微微不忍阖目,待再次睁开双目时已是神色清明,他眸中平静无波,注视玉隐,一字一字清晰道:“是!玉隐,不论你做过什么,你都是她的妹妹,这点永远也不会变!”

玉隐浑身一震,身子软瘫下去,语音几乎低到不可闻,似在分辩,又似在自语:“我明白了,王爷。……你竟疑心是我故意损毁那枚衿缨的带子不成?……我是淑妃的亲妹妹,又怎会设计去害自己的长姐和王爷呢!?”

玄清目色如水,清澈见底:“是与不是,已经不能改变事实。玉隐,你要的太多,而我的心,只有那么大一点地方,除了嬛儿,容不下第二个人进来!不只是你,静妃亦如此。所以你大可放心,在清河王府,谁也不会越过你去!”

玉隐眼角渗出泪光,笑泪混杂间,白日的胭脂渐渐洇湿,像伏在颊上的两块红斑,使得她的面容僵硬而憔悴。

玄清扶住她的手臂,道:“你也乏了,去歇息吧。”

玉隐猛地抬头,一眨不眨望住玄清:“王爷,那你……”

玄清淡淡道:“我不会走。以后也会常常宿在积珍阁……的这张榻上,别人不会瞧出来的。”

有风声拂过夜色静谧的清河王府,若有若无传来流水的呜咽,汩汩的,持续了很久很久。

初秋的天气已经渐渐转凉,玄清仍然宿在积珍阁的湘妃榻上,连外衣也不曾除去。玉隐仿佛慢慢平静,将重心转移到管理王府的日常事宜上来,她向来能干,不过一月功夫,已是恩威并施,阖府仆役令出皆从了。

“隐妃娘娘前日责罚了膳房的小魏。”阿晋一边为御风洗刷鬃毛,一边无意对立在马厩后院门边的玄清说道。阿晋自小跟随玄清,自然知道御风在王爷心中的分量,这些事他一般都不要旁的小厮来做,也不放心……这可是王爷的命根子呢。

御风的鬃毛滴溜溜往下滴着水,渐渐汇成一个小水洼。玄清看着御风,平静问道:“为什么事?”

“说是小魏向静妃娘娘的贴身丫鬟诗绯献殷勤,变着法子想巴上静妃娘娘换个轻松点的活儿干。没有主子和规矩在眼里,听说打了十板子,还罚了两个月的月钱。”阿晋摇摇头接着道,“诗绯姑娘气得不轻,背地里跟小丫头说,隐妃娘娘要做威,不该拿着静妃娘娘来开刀!”

玄清微笑不语,良久方道:“静妃知晓此事后,是否息事宁人,还私下补了小魏月钱和医药钱?”

阿晋停住手中刷子,惊讶看向玄清:“王爷,原来已有人禀告给您了啊?”

玄清笑道:“何须禀告,我猜大约是如此。”

阿晋亦笑道:“我还以为您真不闻不问府中之事呢。更好笑的还在后头……”他忽然顿住不语。

玄清看了他一眼,淡笑道:“但说无防。”

阿晋觑着玄清神色,低声道:“我听采葛说,府中奴才见这月余王爷只歇在积珍阁,都踩白顶红的不给漱玉轩的人好脸色。这几日也不晓得是谁背地里放出风来说,静妃娘娘这病只怕是好不了啦。当初死活非要嫁进来,哪一天要是……,还得给王府带上晦气呢。”

玄清双眉微微蹙起,道:“我知道了。”

他向来极少在两位侧妃处用餐。这日晚饭时分,当他的身影出现在玉隐处时,玉隐面上呈现出又惊又喜之色。发髻上一支红宝石坠角的珍珠蜜腊鱼点翠华盖嵌在浓密黑发中露出米白色点点莹光,衬着她的脸色分外水润,显见这段时日她过得甚是舒心。

玉隐有些慌乱的起身,抚一抚鬓边,又整理了一下裙带,欣喜道:“王爷用过晚膳没有,妾身这就着人去准备。”

“我用过了。”玄清止住她的忙乱,和缓道,“我来看看你,且有话跟你说。”

玉隐斜瞥一眼四周,伺立的丫头们俱都无声息退下。玄清微笑道:“玉隐,这一月来还辛苦么?”

玉隐面带春色,语气中有抑制不住的些许自得:“谢王爷挂怀。妾身在未央宫里已习惯如此,并不辛苦。”

玄清闻得“未央宫”三字,心底一黯,眼神亦随之黯淡,玉隐已意识到说错话,不由暗地咬唇自悔。

然而只是一瞬,玄清还是提起精神,淡笑道:“百密难得也会有一疏。玉隐,流言再烈,亦伤不到人根本,还是让它止于智者罢。我不希望再在府里听到有关静妃的流言私下传递了。”

玉隐默默听着,忽地眼神锐利:“王爷,妾身不是那种不明事理,咄咄逼人的人,一切皆事出有因。”

玄清扬眉,探询看向她。玉隐尖利的话语如流珠顷来,教人应接不暇:“王爷,自我嫁给你,全天下人只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一段风流佳话。就算只有这个空名,我也心甘如怡,因为,”她顿了顿,“我也只拥有这个空名!而尤静娴不同,她除了和我一样拥有侧妃的名头,还有国公府的照拂,太后的宠爱。她是个千金大小姐,怎肯以我这种出身的侧妃为尊?她真真假假病着,在我面前示弱,又在下人面前示好,都只是在一步步演戏。如果我不放出手段来,她也不会收敛起小觑我的心思。”

玄清倏然叹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拿她丫鬟作伐子,她亦可以宽抚你责罚过的下人。人心得失,两者相较,玉隐,你认为你胜了几分呢?”

玉隐眼眸闪闪发亮,望住玄清:“我早知王爷先前告诫是箴语,玉隐牢记了。也多谢王爷提醒。王爷可知,你的关怀,比玉隐的得失重要许多倍……”

玄清喟然不语,半晌方道:“静妃平时也不是个生事之人,玉隐你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玉隐冷笑道:“王爷可知,尤静娴此人心计过人,颇似一人?”

玄清不以为意道:“谁?”

“就是昔日害得长姐小产、害得甄家满门得罪的鹂妃安陵容!”玉隐切齿道。

玄清的眸子仿佛弥漫了雾气般不真实,他迷蒙中只听见玉隐潺潺话语流过心田:“安氏正是采用如此手段,先示弱、后交好,一步步亲近长姐、陷害长姐,长姐在她手上跌了无数跟头,最后得罪被废出宫修行,均是拜她所赐。究其原因,只是为了女子的忌妒之心。”

玉隐抬眸目视玄清:“王爷,尤静娴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安氏会嫉妒长姐,她也一样会嫉妒于我,我采取这些手段,只是如长姐一般自卫。长姐吃过的苦,我不想再受了。”

玄清听得她“长姐”二字出口,心中震颤,仿似有只手在心头搅扰翻滚。他强支住面容不变色,轻语道:“无论静妃如何,只要她安份,你亦须晓得拿捏分寸,以礼相待。否则,便不是如你所说的自卫手段了。”

玉隐默然半晌,方点头应:“是。”

桌前各色琳琅菜肴渐变冰凉,已是掌灯时分,两人相对静坐,默默无语,身影俱被笼在一室月影之中隐隐绰绰。一种莫名愁绪涌上心头,玄清回眸看向窗外,月色份外凄清,好像快到七夕了……卷一:浮生篇 当时七夕记深盟(二十)玉隐如往常一样整理府中内务,据闻她整饬了几个私下传递流言的仆役,清河王府内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终于在一夜间销声匿迹。

眼见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天气渐渐转凉,七夕就要来临。照理说这样的季节并不适宜病人身体康复,可是静妃的病却反倒一日好似一日,于是奴婢们常常可见她扶着丫鬟的手或在后园中赏花烹茶,有一次居然长达半个时辰之久。一时间阖府人等皆称隐妃娘娘贤良,上下称颂。

七夕照例宫中赐宴。玉隐体贴静妃身子尚未大好,叮嘱她在府中好生将养身体,免得入宫奔波劳累,遂不用陪玄清出席夜宴了。

静妃颇为过意不去,几次强撑身子说不妨事,毕竟却不过玉隐好意,只得歉意万千对玄清言道:“不能陪同王爷晋见太后及皇上,是妾身的不是。”

玄清和言道:“不妨事,玉隐也是为你好。待身子大好了再去晋见太后也是一样的。”

尤静娴深深注目玄清,柔声道:“也好。届时还请王爷携静娴一同前去拜见太后娘娘,以尽孝心。”

月上中天,镏金异彩的紫奥城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正殿之中,各色嫔妃争奇斗艳,香粉脂融浮动,俏语娇音不绝。

因是家宴,皇兄只着一身明蓝织金滚龙锦云纹边常服,一旁的皇后依然正装华服,面容端俨,只是遮不住疲倦的乏色,帝后间的貌合神离已经突兀明显。

大殿之上,空阔辽远,酒香与女子脂粉的香腻之气混合在一起,反教人头脑昏昏。玄清极目向殿外望去,殿宇深深,望不见当初一钩如银月色。想在甘露长河之上,必是一川清华遍碧水了吧,只是不见小舟泛浮,当时舟上的俪影一双罢了。

他的眼光如同中了蛊,只凝驻在面前的琉璃云耳杯上,透明芳冽的御酒,反映着烛光辉煌,在杯中轻轻摇荡,投射出夺人的流彩。真是未饮心先醉。一旁的玉隐温柔低语:“王爷少饮些吧,当心身子。”

今日是成婚后第一次携玉隐出席正式宫宴,她好似刻意装扮过。和衬腰身的丽色拖地裙裾,头挽双环望仙髻。纷繁髻间饰以花钿、翡翠及金玉花枝钗,一只金嵌米珠喜在眼前杜鹃头花斜弋而出,垂下一串珊瑚松石流苏,脸容丰润柔和,眉心舒展,说不出的欢喜不尽。

他摇头回应玉隐,仍然举杯痛饮,在一饮而尽的电光火石间,视线不能自已投向皇兄身边另一侧。那个身影依然身姿清逸,也不见如何华丽装束,头梳简单圆润的芭蕉髻,环绕一圈翠绿珠甸,一支青金石点翠长尾雀钗,雀口衔一串普通吉庆有余流苏,遮不住她如初春雪般的容颜,珠光耀眼,亦比不过她偶尔的眼波流转。

皇兄正侧身附耳在她身边笑说什么,她面容沉静,保持得宠妃嫔的端庄仪态,稍稍不露痕迹的移开些许距离,眼睛却像与他有了心电感念般转眸一触。

只是一瞬,彼此心知。她不愿在他面前与皇兄亲昵,他也不愿在她面前与玉隐亲近。此间心绪,两念相通。她的芭蕉髻,是否寓意“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他垂首自吟,胸臆间翻滚,酒意上涌,仿佛已是力不能支。耳畔传来玉隐得体的告醉言语,朦胧间皇兄的笑语自远远席间传来:“老六自打成了婚,酒量反倒见小了,难不成是被玉隐给管住了不成?……也罢,回府去吧。”

月已上中天,玄清推开窗,凝望透进书房的一色如华月银,银汉九霄之外,渺渺鹊桥之上,听不见牵牛织女笑语。当日的凌云峰上,星月无光,只有怀中的嬛儿,容华可耀朝日,长发垂落他膝上,笑语:“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云墨晕开,笔端蕴秀,他的笔管在宣纸上尽吐胸臆。当日与嬛儿合作的《九张机》跃然纸上,仿佛重温彼时的幸福,一阵一阵波澜兴起,教人凝神怔仲。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眼眸酸涩,手腕无力,已经不忍再写,那首他与嬛儿最后和的上下阙“九张机”,已经无论如何写不出来。遂丢笔长叹,伏在书桌,细闻鼻端墨香,丝丝渗入心怀,不觉朦胧合眼睡去。

不知何时,身上骤然一暖,玄清警醒。一件披风覆在身上,眼前是尤静娴凝满深情的双眼,见他醒来,不及收回视线,羞得“呀”一声,忙低下头去。却瞧见桌上笔墨字迹,不由赞叹一句:“王爷,此词新颖朴直,妾身从未得见,真真长了见识呢。”

玄清微怔,稍有失神,却也反应过来,随即和言笑道:“闲来无事写下的,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小词令,只怕并不入你的眼。”

尤静娴摇头道:“王爷过谦了,静娴看得心绪如潮,颇想班门弄斧一番,在王爷面前献丑了。”

玄清有些意外,只得亲手为她铺开另一张宣纸,退开两步道:“难得你有此雅兴,不妨写来看看。”

尤静娴含情凝睇玄清一眼,接过羊毫,略一思忖,徐徐写来:

一张机,空潭濯濯春月柳,南浦清清春水悠,纤翳绵邈,彤霞玉曜,思君不敢忧。

二张机,暗红流水杳然寂,幽筠曛风暖亭西,可怜人意,薄过云天,销魂唯此际。

三张机,万萼春深笼烟云,云光水色梦何寻,寻至玉堂,堂华垂幕,幕卷压花影。

四张机,绮窗连枝叠花影,珠帘漫卷语娉婷,双鬟笑来,玉佩叮呤,夭夭折红杏。

五张机,暮春暮雨暮色苍,凌波微步却横塘,小荷初立,袅袅曳水,清露点淡凉。

六张机,翠羽明铛艳艳妆,眉含远山眸流光,含情不语,嫣然巧笑,潋滟好时光。

七张机,独立月夜风冷斜,轻烟散入王侯家,笛音漠漠,一缕浅淡,远黛见嵯崖。

八张机,浮舟孤叶泊水坞,近看莲色淡似无,月影苍茫,人事苍凉,鸳鸯不成双。

九张机,阁泪汪汪横波目,晚来莲下鸳鸯宿,闲拨箜篌,旧弦突崩,断肠仍续新。

玄清叹道:“你以一人之力,和出这九阙词令,也算难得了。”

尤静娴双晕微红,低语道:“曲为人心,词达其意。静娴对王爷的心意,已尽在此间。虽比不上王爷的词直通人心,相信王爷亦能明白此中寓意……”

玄清避重就轻,淡淡道:“你的和词委婉华丽,词风典雅重彩,与我的词本是两种格调。如今身体既未大好,何苦劳神写这些费心力的词章。还是早些去歇息吧。”

“是呀,静妃妹妹,如今更深露重,秋霜渐起。还是听从王爷的吩咐,早些回房去罢。”玉隐不知何时出现,手提一个精巧的食盒,倚在门边笑道。

尤静娴秋波一转,亦笑道:“王爷和姐姐都关心妾身的好意,静娴怎会不心领?只是方才贪看王爷的词作,不免小和了几阙,玉隐姐姐倒来瞧瞧,究竟是王爷的词好,还是静娴的意真?”

玉隐缓缓步进书桌,将食盒盖轻轻揭开,里面是几样精巧的点心和一小碗白粥。她娇笑道:“王爷适才在宫里只顾饮酒了,怕是伤了肠胃,所以妾身特意备了几样清粥小菜来当点心。”

玄清颔首道:“有劳你了。”

玉隐回眸这才像看清楚书桌上的文墨,细细一品,笑道:“我可没有静娴妹妹的好文采。眼下叫我和九首,我只怕没有这本领。不过倒是可以和一首九张机。”

尤静娴一震,玄清亦是一愣,只听得玉隐一字一字,如坠千斤:“九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卷一:浮生篇 忆得同欢共醉时(二十一)静谧的室内,只余沉重的呼吸,玄清眼中几乎盈泪,朦胧中已分不清身在何处。七夕之夜的芬芳记忆,怀抱中牢牢锢住的暖玉温香,那是只属于嬛儿和他的美好情感,眼看就要**裸暴露在这样陌生的两个女子面前。

尤静娴的眼波从玉隐脸上扫过,又不动声色望了一眼玄清,恢复笑容,叹道:“原来玉隐姐姐竟深藏不露这样的才华,静娴失敬了。难怪王爷如此钟爱姐姐呢。……天色不早,静娴还是告退罢。”

玉隐稍稍让开一边,矜持而得体微笑。目视尤静娴款款走远,将门扉轻掩,走到玄清面前,屈膝施礼道:“玉隐情非得已,冒用了长姐和王爷的联句,请王爷恕罪。”

玄清显然已平复情绪,他不置可否看向玉隐,时间长得几乎令她有些踌躇,方道:“当日你听了多少?”

玉隐惶恐,急道:“那日本是好意去唤长姐和王爷回去用膳,只是无意中听了那一句。玉隐并不敢窥探王爷和长姐在一起的情形。”

玄清凝神看向她:“你很聪明,玉隐。只是方才大错特错了:尤静娴乃大家出身,你何苦在这方面与她争一时长短?若不懂扬长避短,徒令她猜疑,反会使得局面更难收拾……方才她想必已起疑了,只怕今后很难转圜了。”

他叹道:“你先回去歇息吧,今日我想单独在书房静一静。”

玉隐若有所思,听了玄清最后一句话眼眶不由一红,却也不敢多语,只得徐徐退下。

玄清对月轻叹。墨深夜空,月银如纱,轻笼愁遐。嬛儿,今夜,也只有这一抹月色能与你遥相共望了。连牵牛织女都能在七夕之夜相会,而我们,却只能“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坐看世事沧桑,良宵无奈怅惘……

漆黑夜空渐被东方一缕曙色染亮。

对玄清而言,每一日都没有什么不同,也许,今后无数个黑夜、清晨,也会就这样的滑过去了吧。他信步穿过王府后苑时这么想着,却在不经意间隐约听得一丝丝如泣如诉的琴音不绝。

好像是谁在后苑沁芳亭里弹琴。玄清停住脚步,微微讶异。玉隐是不善此道的,想来是尤静娴了。看来她的病确实是好了,想起玉隐曾说起的“真病假病”的话语,玄清摇头苦笑,加快脚步,向前厅走去。

许是走得匆忙,迎面一个丫鬟躲让不及,哎哟一声撞在了一旁的回廊柱子上,手里端的瓜果香炉洒了一地。

“王爷恕罪,诗绯鲁莽,罪该万死。”这丫鬟慌忙跪下,低头道。

玄清素来宽厚和善,和言道:“不打紧的,有没有撞伤?”

诗绯抬起头,懊丧道:“谢王爷,诗绯没事,只是误了小姐的雅兴,只怕小姐会责怪呢。”

玄清看了这伶俐的丫鬟一眼,道:“她有你这样忠心体贴的丫头,怎会舍得责罚于你?”

“王爷,求你怜悯丫头,帮诗绯解解围吧。”诗绯眼眸转动,笑道,“小姐一看王爷去了,高兴还来不及,早会把我犯的小错给忘啦。”

玄清无奈摇头,尤静娴步步算准,又怎会轻易给他逃脱了去?

沁芳亭内,尤静娴正手抚瑶琴,信手闲拨。今日她的装扮与平日甚是不同。广袖宽裙,衣带飘袂,梳低巧的茴香髻,只插一支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薄粉敷面,眉淡如洗,更显得面如满月,澄澈圆润,别有一种魏晋风度的飘逸之美。

她恍然回首,笑对诗绯道:“我说你去了半日不回,敢情是偷懒了叫王爷来帮你说情来了。”

玄清淡笑,只道:“今日气色倒好,你怎有此雅兴?”

尤静娴双颊带霞,缓缓起身道:“静娴昨日见王爷所作的九张机,甚是喜欢。一时想着,王爷自小就雅好琴音,若能给九张机配上适合的曲谱,也许,王爷会更欢喜……静娴自嫁进王府,不像玉隐姐姐能为王爷分忧家事,也就只有在这些小事上多留神一些了。”

玄清正要答话,忽听玉隐在身后笑道:“静娴妹妹果然有心了,玉隐要多谢妹妹为我分忧了。不知玉隐可有幸聆听妹妹妙音?”

回眸间,玉隐携着玢儿的手盈盈立在亭外,脸上似笑非笑,一双眼眸闪光般从尤静娴脸上刮过,转眸温柔凝睇玄清,徐徐施了一礼。

玄清虚扶她一把,道:“既是如此,玉隐与我一起听罢。”他转向尤静娴:“你方才所奏已不俗,此时不必拟新谱,随意抚上一曲即可。”

尤静娴微笑不语,温婉坐下,轻舒广袖,低眉弄弦,手指轻拢慢捻,时抹时挑。弦音乍起,只觉夜风徐来,月色如银,秋霜微凉,四周一派静谧,呼吸时只闻花香馥郁甘甜。

琴音停顿时余音渺渺,似尤静娴此时含情脉脉的眼眸,牢牢锁在玄清的脸上,生怕错过他每一个微小的表情。

玄清颔首道:“果然值得嘉许,不负这张瑶琴了。只是,每到羽音处便似乎有些微颤,想是你体弱指力不济的缘故。故而稍嫌美中不足。”

尤静娴微红了脸颊,答道:“此乃静娴闺中每每思慕王爷时必奏之曲,不想今日得以在王爷面前献丑,静娴不胜羞惭,故而指法不继,多谢王爷指点。”

玉隐忽笑道:“静娴妹妹闺中所思,果与别个不同呢。”

尤静娴矜持一笑,仿佛陷入深远的回忆,道:“静娴闺中所思良多,愿与姐姐和王爷一同分享。静娴至今记得幼时所见王爷风姿,虽年未弱冠,已是如沐春风,如见玉树。倚立在太后身畔,如水月观音座前善财金童……静娴彼时虽年幼,亦晓得倾慕。长成之后,在深闺之中更是听闻王爷精通六艺、文采风流。故无论何人前来向家父提亲,一概被静娴婉拒。在静娴心中,这世上谁人也不及清河王玄清……静娴不顾为闺阁千金所耻,相思成病,只是为能日日得见王爷,成全心中一个痴字。所幸,得王爷和姐姐接纳,静娴终于如愿嫁进王府,此生心愿,足矣。”

玄清沉吟良久,方道:“静妃待我的情意,我心知。我却与你不同:我若倾慕一人,此生只惟愿她日日平安,岁岁静好。至于她在不在我身边,并不是那么重要,她的欢喜才是我的欢喜!若是她认为与我在一起并不是她最好的选择,我亦当会成全她的心愿,尊重她的选择。”

尤静娴怔住,不由得去瞧玉隐的脸色。玉隐眼中发红,隐隐遮不住欲哭无语的语调,似喃喃自语,又似对玄清道:“所以,被王爷这样倾慕的人,才是真的……幸福。”

尤静娴眼波变幻,沉思半晌,又格格笑道:“王爷,瞧您说的,把玉隐姐姐都感动哭啦……我要是玉隐姐姐,也非如此感动不可了。”

玉隐警觉,遂含泪笑道:“王爷第一次袒露心思于我,玉隐失仪了,妹妹勿怪。”

尤静娴轻笑道:“人生若只如初见。姐姐听见静娴心声,定是想起第一次见到王爷时的情形了吧?”

玉隐似有若无望了玄清一眼,接过玢儿递来的帕子轻拭泪痕道:“玉隐比不得静娴妹妹,幼时就见过王爷。玉隐是进宫后才与王爷两情相悦的。”

尤静娴亦瞟一眼玄清,不紧不慢道:“听闻王爷在宫中曾有诗铭刻成文于内府,静娴依稀还记得是: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苕。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堕珥时流盼,修裾欲朔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她轻理衣袖,手腕处一拢白玉镯映着肌肤如赛霜雪,阳光下耀人眼目:“静娴仿佛记得,那是王爷为玉隐姐姐的长姐淑妃娘娘的惊鸿舞所作的赞诗……姐姐彼时应该随侍在身边吧,那是姐姐第一次与王爷在宫中相见吗?”

玉隐愕然,旋即娇嗔拉住玄清衣袖:“王爷,您倒是瞧瞧,静娴妹妹盘根问底的,倒叫妾身不好意思起来。还是您说给妹妹听,是甚时初见妾身的,也免得静娴妹妹好奇呀。”

时日已近正午,初秋的天气,阳光依然刺目。园中树上仍有聒噪的蝉鸣,声声嘶叫,愈发显得沁芳亭中静寂无声,似乎听得见砰砰心跳和微重的呼吸之声。卷一:浮生篇 暑气常多秋气微(二十二)微风拂过玄清鬓上被冷汗粘住的发丝,他沉静目视尤静娴,神色自如微笑道:“静妃果真要探究根源么?”

尤静娴眼波温柔如水,凝视玄清半晌,忽地莞尔一笑:“玉隐姐姐腼腆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不要说王爷,就是静娴也不忍呢。方才只是闲谈罢了,难道王爷为了姐姐竟要跟我较起真来不成?”

玉隐用绢子捂住嘴,还是噗哧笑出声来:“静娴妹妹方才可不似玩笑,倒像认真吃起醋来的样子。连我也认为妹妹是当真要问这些怪不好意思的事了,更别提咱们实诚心肠的王爷了。”

尤静娴淡淡一笑:“静娴的玩笑话叫姐姐见笑了。“转向诗绯:“方才叫你预备的东西呢,还不拿来!”

诗绯瞥一眼玄清,惶恐答道:“小姐,奴婢跌一跤给撒了。本来犯了错该打,看在王爷的面上,饶了诗绯这一遭吧。”

尤静娴双眉一蹙叹道:“蠢材呀蠢材,难道诗稿也给砸了不成?”

诗绯如梦初醒,慌忙从袖中取出一卷帛纸捧给尤静娴:“诗绯愚笨,小姐的诗稿是万万不敢有误的。”

尤静娴缓缓展开帛纸,双手递与玄清:“静娴昨夜忽有所感,赋得一首《思王孙》,还请王爷雅正。”

玄清见纹饰精美的帛纸上,一手卫夫人小楷跃然之上,诗云:萋萋芳草兮年年绿,幽幽菡萏兮岁岁开,袅袅兮秋风,凛冽兮寒冬。思王孙兮无计可消愁,盼相顾兮此心乃天知!

玄清心中一叹,却是无语良久。

玉隐见此情形,转头低语吩咐了玢儿几句,后者答应着去了。她方伸颈望了一眼诗文,感叹道:“静娴妹妹的诗,真是别致。”

她笑意盈然,目视玄清道:“妾身虽不甚通诗文,然平日里也多聆长姐教诲。她常道,世人作诗,立意为先,能打动人心就是好诗,竟不必去理会什么平仄韵脚了。我瞧静娴妹妹这诗,倒有点长姐说的意思在里头。”

玄清抬起头,眼眸中光华流转,盈盈然凝视玉隐半晌,方回神道:“正是这个道理。玉隐你评得很是!”

玉隐羞怯垂首,露出白玉般的脖颈,一缕红晕自耳根处蔓延开来。

尤静娴一愣,似有所悟。勉强笑道:“昨夜王爷评我的和词,说是委婉华丽,典雅重彩。静娴受教,故而作一首明白浅显的古风诗来请王爷雅正,不想竟被姐姐点拨斧正了。”

她停一停,似带恳求,轻声道:“眼下并无惊鸿之舞与琴笛合奏,静娴自然不敢贪求王爷赞誉。只是静娴私心希望王爷也为静娴今日之诗曲赋诗一首,聊慰寸心而已。恳请王爷成全!”

玄清闻言触动,他匆匆移开视线,目视亭外一簇开得正艳的秋海棠,随口吟道:“日滟水光摇素壁,风飘树影拂朱栏;皆言此处宜弦管,试奏霓裳一曲看。”

尤静娴原本有些黯然苍白的脸容蓦然一亮,喃喃自语道:“多谢王爷,静娴的琴本来弹得并不好,是王爷过誉了。”

玄清望一眼瑶琴道:“我瞧你弹琴时日并不长,倒像是弹过几年箜篌的样子。术业有专攻,乐器跟人一样,适合才是最好的。”

尤静娴双目陡然灼热晶亮:“王爷果是静娴的知音。静娴自幼练习箜篌,倒是比琴更熟练些,改日再请王爷赐教。”

玉隐半日插不上话,甚为默然。恰在此时,玢儿手提食盒前来,玉隐用帕子按一按粉妆,笑盈盈道:“说了这半日,合该王爷也乏了。大家就在亭子里用午膳,又凉快又敞亮,胃口也好呢。”

玄清轻轻点头道:“玉隐费心了。”

玉隐笑容满面,将袖子轻轻挽起,亲自为玄清摆布碗筷,手腕处套的两个镶绿宝石掐金丝缂云纹镯子,不时轻碰,发出细微叮呤之声。尤静娴将玉隐动作尽收眼底,云淡风轻一笑道:“还是玉隐姐姐想得周到,什么事都亲历亲为,怪道王爷情有独钟!”

玉隐手腕一僵,金镯相撞,发出清脆一声响。她面上似羞似恼,强忍了半日,方冷笑道:“静娴妹妹真要了解王爷喜好,也别光嘴上说说,倒是跟着我学起来的好。”

玄清平静望着眼前两个陌生的女子,清晰的痛楚袭上心头。也许,这府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只是,这一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两位侧妃,为了他的欢喜而殚精竭力。然而,他苦痛时,想得到的抚慰来自另一个人;欢喜时,渴望分享的也只是另一个人而已。齐人之福,他做不来也做不到,却又不得不去做。

不得已,他按住玉隐微微抖颤的手臂,和言道:“叫玢儿来做吧,何用你亲为?”

玉隐凄然苦笑道:“玉隐身为侧妃,理该服侍王爷。做这些小事,是用不着王爷为我赋诗吟句的。玉隐只想王爷高兴,难道王爷怕玉隐另有什么目的不成?”

玄清叹气道:“我知道,只是……”

尤静娴已然徐徐起身,敛容施礼道:“静娴不懂事叫玉隐姐姐伤心了,静娴知错,给姐姐赔罪了。”

玉隐似笑非笑,轻描淡写道:“静娴妹妹知书达理,出身大家,哪会不懂事呢,是我多心了。大家还是用膳吧。”

她殷殷看向玄清:“眼下虽是初秋天气,白日里暑气还重,近来瞧王爷胃口不大开,我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一碗汤,王爷喜欢可要多进些才好。”

玄清怔怔望着汤碗,白莹莹的碗身,几乎透明薄脆的质地,汤色碧莹莹如整块蓝玉,笋片和香菇丁点缀其间,好似还是那年小屋里她亲手做的那碗汤,半点也没有改变。

玉隐觑着玄清的神色,意味深长道:“王爷请尝一尝吧,这汤要配着白饭吃才不失味道。”

玄清浑身一震,双眼目视玉隐,眼眸中隐隐有一层浅浅水气弥漫开来。

玉隐微微一笑,拿帕子轻轻为玄清拂拭额角的细汗,仿佛不经意间拂过他盈泪的眼角,笑嗔道:“王爷,这天可真热。”

玄清有些尴尬地避开玉隐的亲密,尤静娴安静端坐,恍若未见,只抿着唇喝了一小口汤。

她讶异道:“玉隐姐姐这汤,味道清新脱俗,静娴闻所未闻呢。”

玉隐秋波频顾玄清,只对尤静娴浅浅一笑算是回答。

尤静娴瞥一眼玉隐,仿似漫不经心道:“玉隐姐姐,这汤做来颇费心思,该是有个名字吧?”

玉隐俏脸一红,斜觑过去,见玄清手中银汤匙已缓缓送至唇边,脸容如沐清风,眸中一片温柔和煦之色。心中一宽,粲然答道:“便叫清气长存。”

“当啷”一声,玄清手中汤匙陡然坠落,溅起星点汤珠,衣衫顿时斑斑点点。他浑然不觉般只将眼眸直直转向玉隐,一簇晶亮的焰芒在琉璃色的瞳仁深处灼灼燃起。唇角微抖,然而终于抿住。

玄清的语气淡然到仿佛可以忽略,只道:“不错。你们先用膳,我去换件衣服。”卷一:浮生篇 缠绵思尽抽残茧(二十三)清河王府,惨白的月光照入窗棂。

红尘万丈喧嚣,纵使是在庭院重重的宗亲王府,也总有那么一个角落,是适合在寂寞中被遗忘的。

玄清静静凝望月光,被撕裂的过往时光,寸寸凝聚在一张脸容之上,抚触不到的忧伤,近在咫尺的相思相望,已被玉隐这些日子有意无意的触碰给逼得隐退至了极处。

清气长存?他难以自禁的苦笑出来,没有了嬛儿的日子,何以能够两心相印,清气长存?他甚至不敢去想象尤静娴到底知晓了多少,那个同样七窍心肝的人,恐怕已将他今日的失态尽收眼底。只是,怎样才能不失态?他只是凡人,与嬛儿有关的一切,他怎会不心痛、不失常,又怎能不声色不动,面如平常?

“王爷,妾身打扰了。”尤静娴斜挽云鬓,只披一件素锦披风出现在眼前。有那么一刻,玄清几乎以为是嬛儿了,她最爱这种素淡的颜色,也仿佛只有这种颜色能配得上她的风华绝代。

他微微移开视线,有些不自然的相询:“何事?”

尤静娴迎住他一瞬间的恍惚,回顾身上衣衫,略一迟疑,还是答道:“妾身身子已经大好,近日想随王爷同去拜见太后娘娘,以敬孝道。”

玄清道:“这也是应当的,母后挂念你身子,前些时日赏下了不少补品,你本也应当去进宫谢恩的。”

尤静娴温婉道:“王爷,静娴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是特意前来,有话不妨直叙。”玄清坦然面对她探询的目光。

尤静娴微笑道:“白日里见王爷与玉隐姐姐似乎生了一点嫌隙,静娴满心想要开解王爷,怎奈心有千结,却不知结从何起,焉能抽丝捉茧,拨云见日?”

她终于疑惑,终于问出了口!玄清心中一凛,抬眸望向尤静娴,她眼中闪过晦暗复杂的神色,似在期待,又似在忧思害怕他的回答。

玄清镇定心神,轻笑道:“这话从何说起。今日是我想起母妃,以致心神不宁,与玉隐何干?”

尤静娴亦笑道:“果是这样,那是静娴多虑了。只是,玉隐姐姐只怕也误解了王爷之意呢,今日王爷走后,我瞧姐姐的眼眶都红了。也怪静娴嘴拙,竟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姐姐才好,还特特跑来为姐姐鸣不平呢!”

好机巧的应变!玄清再次审视尤静娴,暗自为她叹惋,她将满门心思俱用在一个对她毫不在意的人身上,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叹!

尤静娴话锋一转,忽道:“有时候静娴真是羡慕玉隐姐姐,不独得到王爷的百般爱重,还有三位姐妹可以倚靠。要是王爷果真给了姐姐气受,她还可以去找姐妹谈心排解;不像静娴,只有孤身一人,也没有个姐妹可以有商有量的,想想也叫人伤心呀。”

她这话半真半假,多少也有点自伤身世的意思。玄清叹道:“你要想念家中父母,其实随时可以回府探望或是长住的。”

尤静娴眼中盈泪,含嗔道:“静娴自嫁进王府那日起,就视王爷为天,清河王府已是妾身的家,又怎会想要回国公府去长住?王爷误解静娴,才真真叫人伤心呢。明知妾身只是在感叹自身无福,欣羡玉隐姐姐的姐妹缘分而已。”

这是她第二次把话扯回到玉隐的“姐妹”身上了。尤静娴果然观察细致,心思玲珑!在王府的这些时日,只怕她已隐约猜测了什么,知晓了什么,却又在不确定什么,害怕着什么。她想要一个答案,却也最怕这个答案。只是这个答案,没有人会给她!

玄清勉强笑道:“原是我把话说错了,你别多心。既是明日要去拜见太后,还是早些歇息吧。”

尤静娴欲言又止,觑着玄清神色,终于无声叹息,福了一福,款款退下。

太后自然是极喜欢尤静娴的。她自己出身名门,如今身为太后,自然把出身与教养看得更为重要。尤静娴的端庄娴雅,谈吐举止都甚为讨她欢心,玄清并不意外。对比起来,玉隐仿佛更愿意在王府中料理各项事务,反而少有进宫。

时日流水般辗转,接近年关的时日,玄清携尤静娴进宫向太后请安。未进宫门,远远已听得笑语喧哗,原是庄和德太妃携了玉娆正在陪太后说笑。

太后一见尤静娴,顿时欢喜,唤道:“静妃这边来坐。”

尤静娴步履款款,裙带迤逦,深深施礼,方自起身,在太后下手一张绣凳上坐下,玄清一笑,与太妃见过礼,也自在下首坐了。

太后赞赏道:“这孩子,就是这么懂礼数,不愧是大家出身。”玉娆听了这话,细细打量一番尤静娴,方抿唇对玄清笑道:“姐夫,你好久不来了,好容易来一遭,也不把二姐带来,叫我如今倒见不着二姐的人影了。”

“这孩子,心心念念就是她自家二姐,心眼儿也忒实诚了。这么大剌剌说出来,叫静妃听了心里不好受呢!”太妃假意嗔道。

玄清但笑不语,尤静娴忙起身答道:“原是我不理家事,不如玉隐姐姐能干的缘故。她在府里操劳,不能随同进宫,静娴心中本就惶恐,叫九王妃见笑了。”

玉娆笑生双颊,却也不答话,只理一理袖口风毛。她满头秀发绾成望仙髻,只用郁金步摇银约指点缀压发,鬓上插一支碧莹莹通体剔透的绿雪含芳簪,映着一侧的御制芙蓉绢花,更显得十分秀色,灵气逼人。

太后笑道:“老九倒是真疼自个儿的王妃。前年千秋节皇帝给我献了一只绿雪含芳簪,我一看是好东西,自己没舍得用,送了庄和太妃。敢情太妃用来当娶儿媳妇的聘礼了。”

太妃笑道:“哪里是我想着把太后赏下的东西当聘礼呢,是汾儿成亲后瞧着这个好,吵着跟我要了来送玉娆的。太后赏我的东西,倒给他当了人情了!”

一语既出,合宫俱都笑了。玉娆羞红了脸,道:“实在不知是这个缘故。原也是为了他欢喜看这只簪子才常戴的,早知这样,不戴也罢了,也免得如今被太后和母妃取笑。”

太后笑道:“这就是了,一只簪子换得你们小夫妻和和睦睦,我们这些老婆子看了也欢喜。你要不戴,岂不违了老九的美意?今儿个我高兴,传我的话,再赏九王妃一只御制卿云拥福簪,与先头的簪子配个对才好。”

太妃忙携了玉娆谢赏。这样说笑了一阵子,太后也乏了,就告退着出了慈宁宫。

玉娆走了几步,回眸笑对玄清道:“姐夫,汾在府里老念叨好久没和你骑马射猎了,等过了年下,只怕就要来找你去围场比骑马射雪狸呢。”

尤静娴目光闪闪,望向玄清,见玄清神色温煦,脸容笑意盎然,如泛春水涟漪,和声道:“你告诉九弟,眼下雪还积得厚,还是等开了春再一道去罢。”

玉娆点头应了,忽想起一事,道:“姐夫回府告诉二姐一声,大姐姐赏下了过新年裁制新衣裳的料子和玩意儿,我才刚叫人一并拿了,回头打发人去送给二姐。”

玄清心猛一跳,唇边呼出的白气也好像有了生气,他只答:“好。”心已如鼓跳,好久没有听到她的名字,感受到她的气息,眼前是她最疼爱的小妹,有着一张最神似她的脸容,他默默望着雪地出神半晌,浑然不觉玉娆已经走远。

耳边听得尤静娴幽幽话语:“九王妃真如神仙中人。她与玉隐姐姐,不但容颜有几分相像,且又如姐姐一般俱得自己夫君爱重,教人感叹呢!”

玄清默然无语,忽然一句话语钻入心底:“小妹已是如此,想来玉隐姐姐的长姐更是不凡了罢。”卷一:浮生篇 为伊判作梦中人(二十四)雪积得很深,四周白皑皑静寂一片,清淡的日色映在积雪上,刺目的白,几乎教人睁不开眼。

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在玄清的内心深处裂开的声音,周遭如此静寂,这声响回荡宛转,将原本固守的堡垒瞬间击得粉碎。

他艰难的别过脸去,雪地里有只小雀在觅食,圆黑的小眼睛快活地转来转去,浑不知已落入陷阱的纯稚。他禁不住要开始怜惜这雀儿,如同怜惜自己面对过的步步危机。

“扑”地一声,谷箩罩落,只听得小雀唧唧惶急呼救地悲鸣。

“可算是逮住了。”不知是哪一宫的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捉住小雀,正预备用丝线来捆缚。

“放了它罢,不过是只可怜的小东西。”玄清目中流露出悲悯神色。

小太监一愣,赔笑道:“原是奴才捉来玩儿的,既是王爷吩咐,奴才这就放了。”

玄清不语,凝视扑着翅膀倏忽飞走的雀儿,长长舒出一口气。方回转头来,向着尤静娴一字一字道:“皇上盛眷正浓,淑妃自然风华无双。”

尤静娴裹紧水濑毛织锦披风,似乎有些不禁寒意,语声柔弱且感伤:“妾身甚时能得瞻仰淑妃娘娘风华,亦是幸事。”

转眼即是除夕宫宴。白日下过一场大雪,华灯初上时分,冷月无霜。大殿檐下一溜大红绢纱御制灯笼齐整高挂,暖洋洋的熏香自九龙盘云镏金香鼎中袅袅升腾,嫔妃们粉光艳容,笑语燕然,一派其乐融融的场面。

衣衫单薄的舞姬鱼贯而入。丝竹之声响起,舞姬们长长的水袖撒开,纷乱成漫天落花,一时间满堂歌舞靡靡,绮影翩翩。宗亲王室俱都倚红偎绿,面对醇酒美人,人人笑逐颜开。

玄清把玩着手中的夜光青玉杯,举在唇边,却是欲饮未饮。酒香袭人,终究抵不过美人如玉舞翩缱,他仿佛看得入神,唇边大起温柔之色。

“汗浥新装画不成,丝催急节舞衣轻。落花绕树疑无影,回雪从风暗有情。”这是嬛儿的诗,她作惊鸿舞时回赠予他的诗。那句“回雪从风暗有情”,叫他有生以来心第一次跳动得那样不规则,情不知所起,起则药石无灵。

抑制自己不去望那个身影,已经不是自由自在的清河王,因为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位侧妃,他的眼睛甚至已不能望她一眼,哪怕她就在最显眼的位置。

只要她正平安坐在淑妃的位置上笑语殷殷,膝前儿女喜乐安康,已经足够。就算不望她一眼也没有什么要紧,她的样子,总是刻在他心里的,无时无刻。

尤静娴素手轻抬,抚一抚鬓发,触动一串红珊瑚松石耳坠,面容稍带些许惘然,淡笑道:“果然六宫粉黛无颜色,淑妃娘娘风华绝代,我见犹怜,何况男子乎?”

玉隐垂首下去,髻上一只金雀报喜步摇垂下长长流苏遮住眼眸,她一边为玄清小心斟满酒杯,一边匆匆回应道:“各宫娘娘俱是佳人,不独长姐专美。玉隐代长姐谢过静妃褒赞了。”

尤静娴轻笑:“姐姐与淑妃娘娘果真姐妹情深,连气同枝。今日得见淑妃娘娘,我瞧着玉隐姐姐和淑妃倒有几分相似之处,王爷你说是不是?”

玄清的眼风在席间上首处一略而过,随即落在玉隐身上,后者不知是羞是嗔,双颊绯色晕染,眼中盈盈,似已要滴出水来。

玄清脸容沉静,眼波不兴,只是微笑道:“君臣内外有别,玉隐只是王府侧妃,怎能与淑妃娘娘相比。以后不要再提此类僭越的言语,以免给玉隐招来祸端。”

尤静娴脸色一黯,随即又笑道:“许是今日欢喜,妾身多饮了一杯,现下有些醉了,还请王爷恕罪。”

玄清不答,只一气饮尽杯中玉液,玉隐凝望他素来清雅的脸容,方笑瞥一眼尤静娴道:“玉隐多谢王爷关怀。今日还要守岁,王爷少饮些,早些回府为好。”

殿外积雪寒冰,映照一片清辉,凄冷之极的颜色,仍是及不上心中冷彻。两位如花侧妃,口中柔声相唤,怎如昔年清凉台,大病未愈的嬛儿轻唤一句“清”字动人心肠?

他很想苦笑,然而终于忍住。如能就此长醉不醒也是桩好事,可惜,连醉也不能够,就如不被允许的恬美酣梦,那心心念念的梦中人,却是触也不能触的禁区。

好在难捱的漫长冬日终于过去。

近四月的天气,风也渐渐和暖。太液池波光粼粼,岸畔碧柳垂玉,长长纸条拂在水面,如同拂在心头的一只素手,柔和轻抚,辗转缠绵,教人的目光也不由变得温柔起来。

“王爷瞧什么这样有趣?”尤静娴柔声道。

不及回答,不远处已传来一阵女子说笑声,一行人渐行渐近,想是宫中嫔妃。一个久未听见的声音正笑道:“回去把柳枝挂在宫门前吧,用红绳系了,可以祈福。”

玄清刹时一怔,目光不由自主望向那声音的主人。一身银白色织锦裙裾拖曳在地,指间握着一枚细长柳枝,嬛儿就那样迤逦走过来,走过洁净无尘的长长鹅卵石甬道,裙裾间有细碎的脚步声,仿佛拂上落花的簌簌微响,背对着无边无波的太液湖,像极了水中仙,豁然立在他的眼前。

他愕然,嬛儿亦是。他的心思那样酸楚,眸中人想必亦如是,相思相望却不得相亲,如此相见,倒不如不见的好。

欣妃无意的话正是戳在心头痛处的伤心剑,听凭众人一齐哄笑,他只能强笑道:“欣妃最风趣不过。”

然而眼睛终于情不自禁望过去,立于欣妃身后的嬛儿,眸中仿佛映着太液湖水般波光闪烁,他欠身施礼,半晌方道出平淡一句:“淑妃也在此。许久不见了,淑妃可好?”

嬛儿面容波澜不兴,淡淡答道:“劳王爷挂心,本宫身体安康。不知王爷今日为何入宫?”

“久未进宫,今日来给太后请安。”她又清瘦了,想是忙于予漓选妃和新宫嫔入宫之事操劳的缘故。又一批如花似玉的新人入宫了,嬛儿的日子,似乎永远不能过得平静,他很想问她过得好不好,到头来说出的仍是一句平淡如水的普通回话。

尤静娴在身后不知看了多久,嬛儿张唇欲言之际,她忽然自柳树后娉婷走出,口中温柔道:“太液池边风大,王爷还是披上披风吧。”一件银丝素锦披风轻巧落在他肩上。

她用几乎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亲密举止,仿佛在嬛儿面前宣告些什么,提防些什么的样子。玄清甚至能感受到她稍稍绷紧的情绪,连呼吸亦变得微微急促起来。

不愿让嬛儿难过,他避过尤静娴要亲自结上带子的手,客气生疏道“多谢。”

她只用无害温软的笑语强调道:“你我夫妻,王爷何必客气。”

“你我夫妻”四字,在嬛儿的面前只怕较常日更显得触目惊心吧!尤静娴脸容虽沉静,然而那微含自然与得意的欣喜,一脸骄傲幸福的表情,愈发表现得刻意而紧张。

她走上前袅袅行礼,“妾身清河王侧妃尤静娴向淑妃娘娘请安,愿娘娘长乐未央,万福金安。”

嬛儿扶住她,温言道:“咱们是一家人,静妃何须这样见外。”又笑道:“玉隐今日怎不同来向太后请安,真是没规矩。静妃既和玉隐一同服侍王爷,得闲也要替本宫好好教导她。”

嬛儿到底是多心了吧?“一家人”三字道出得好艰难,似在提醒他是她的妹夫,似在嗔怨他对玉隐的薄情。玄清心头诸般情绪翻滚,只听得尤静娴道:“玉隐姐姐善于料理家事,不似我身子不好只会拖累旁人。”

她星眸微抬,怡然而笑,几乎要和嬛儿面对面这样近的距离了,“玉隐姐姐是娘娘的义妹,娘娘若不嫌弃妾身愚笨,只当妾身也是妹妹看待吧。”

嬛儿的神色瞬间转换,双眸春水不再和煦照人,透出淡淡寒意,她淡淡笑道:“静妃这样抬举本宫。”

这样冷,四月的太液湖面刮来的风竟如刀子,他心中伤痛,更觉风寒入骨。最后看嬛儿一眼,她已转过脸去,只得上前一步扶住尤静娴手肘,“时候不早,别让太后等着。”

如此尴尬难为,再无力去计较尤静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只盼着远远离开才好。叫嬛儿这样伤心,原是他的不好。尤静娴故作亲密于人前,嬛儿触目情伤,想是难过怄住了,只是,他的心痛,又何尝亚于她?

岸边玉兰树冷清伫立,光秃秃枝桠上碗大的白玉花瓣成团的自顾热闹,风刮过来又刮过去,透骨的寒。卷一:浮生篇 偏到鸳鸯两字冰(二十五)烈烈的酒自喉口灌下去,辛辣的酒意涌上来,也丝毫不能温暖冰雪覆盖下的心伤。未能预料的相遇,痛彻心肠的压抑。端起酒杯的一霎那,才恍惚想起,今日竟是他与嬛儿合婚的日子!

仰首,一饮而尽。酒壶空空如也,他痴怔凝望满湖含苞欲放的白莲,这样美丽的春夜,良辰美景,少了伊人相伴,也到底是虚设了。

玉隐为他披上一件披风,柔声道:“王爷,夜晚风凉,回积珍阁歇息吧。”披风下首有朵小小的六合凤尾云纹,玄清的泪水忽然便泉涌而出:竟是嬛儿当年为他临别前缝补的。睹物思人,此时便显得份外触目。

玉隐惶急:“王爷……”他摆摆手,无力道:“你自回去罢。”

玉隐忽地跪下,双手捧出一个大红剔彩绯色捧盒,盒面刻就一对并头沐浴五彩鸳鸯,“玉隐知道,王爷今日想起长姐,心中难过。自玉隐嫁入王府第一日起,心中便如明镜:王爷心里只有长姐一个。玉隐晓得,这是命,无从改变,可是我不想要就这样认命,永远只和王爷做一对明面上的夫妻。玉隐求求王爷,忘了长姐,哪怕只有一晚!”她咬牙,不顾羞涩,恳求道:“王爷,请赐玉隐一个孩子吧”。

玄清头痛愈烈,酒意上涌,他强忍不适,勉强言道:“该说的话,成婚那日我已说得很清楚。玉隐,除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捧盒绯色鲜红如血,四壁厢五色丝线织就并蒂海棠图案,热烈而缠绵。玉隐不答,轻轻将铜锁弹开,一张薄薄的合婚庚帖沉静伏在盒底,隔世一样久远,稀世珍宝一般闪烁璀璨光芒。

玄清的眼眸闪现泪光:桃花漫天,芳菲满怀,凤凰于飞,多子多福。那是多么美好的字眼,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全都属于他和嬛儿!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华年、最珍视的瑰宝,如今被捧在玉隐手里,像是珍藏多年的秘密,忽然就被外人窥视了去!

玉隐双目通红,不断涌出泪水:“玉隐知道,王爷从未视玉隐为妻子,哪怕玉隐是皇上赐婚,三书六聘嫁进门的。都比不上一张王爷亲手书写的合婚庚帖来得重要,因为,那才是王爷心目中对妻子的礼遇!王爷若是忘不了长姐,也请怜悯玉隐是她的妹妹,赐给我一个孩子,让我今后的日子能好过一点,玉隐求求王爷了!”

刺目的红绯色,并头沐浴的五彩鸳鸯,如同玉隐和尤静娴进门那日不堪承受的喜气,触痛他的内心,成为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他没有王妃,他的王妃只有嬛儿一个;两个侧妃,谁都不是他的妻子!人生痛失所爱已如此苦痛,为何仍要苦苦相逼,将他的心一遍遍辗转碾压?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玉隐,不要逼我!”玄清只觉浑身滚烫,耳根子热辣辣似火炙,脚步虚浮,胸中烦闷欲呕,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王爷!”玉隐扯住玄清衣袖,哀哀低呼道。

他用仅存的一点气力,挣脱玉隐的拉扯,“玉隐,今晚的事我只当没发生过。你走罢,你要记着,你是她的妹妹,这点永不能改变。”

玉隐咬牙起身跺脚,泪眼迷离中恨声道:“王爷,你好狠的心肠。我就不信,若是长姐叫你断了念想,你仍会这般对我不成?”

脚步声渐渐远去,想是玉隐赌气走了。玄清手抚额头,触手滚烫,他低低呻吟一声,挣扎起身,却双足一软,跌坐尘埃。四月里的夜晚仍有些凉意,白日里在宫中太液池畔受的风寒想是发作起来,加上这夜晚饮的烈酒,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

他伏在石桌上,斜插的玉簪已经绾不住冠发,长发松散,衣衫单薄。从未如此颓废与无助,从未如此软弱与放纵,任凭泪水如珠,肆意浸湿脸颊。

良久,仿佛有只温柔的手自脸颊抚过,一滴,又一滴清凉的水珠落在脸上,他恍惚睁眼,却看不清眼前到底是谁。

“王爷,饮酒伤身呢,下次少饮些罢。”那声音有心疼有悲伤,带着淡淡的愁意。

不会是嬛儿,这声音虽然柔弱,却清晰唤着他“王爷”。

他胃中一阵翻涌,掌不住吐了面前这女子一身。

“王爷,你醉了,妾身服侍你回房罢。”是谁将他轻轻搀起,他身轻若燕,如在云端,似在长河漫舟,俯仰间天河处处遍布星斗。

这是谁的绣房?室内隐隐嗅出安息香的甜味,越发教人眼皮沉重,睁也睁不开。蓦地,他猛咳起来,这女子换过一身素色衣裙,在自己面前俯身下来,秀发披散,那衣衫仿佛白日里太液湖畔嬛儿所着的银白月色素裙一般无二。难道不是幻觉,竟是嬛儿来了不成?

他迟疑地伸出手去,迟疑地问出口:“是谁?”

那人不答,半晌,方低低道:“……你当真认不出我是谁么?”

不可能,不会是她!他连连摇首,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嬛儿,怎可能夤夜来到他的身边?

“我是在梦中么?”玄清喃喃道,他只觉神志昏昏,无论如何看不清楚面前这女子的脸容。

“你在发烧,不是做梦……我就在你身畔,你竟不信么?”那女子柔声答道。

清泪溢出,他语音含糊,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一直期盼着这样的一天,却也知晓永没有这样的一天。”

“这亦是我日夜所思的肺腑之言……”这女子轻答道。

玄清轻轻拥住怀中之人,疲惫不堪地合上双眼,“如果这是梦,我情愿就这样长睡不醒。我真的累了,嬛儿。”

怀中人蓦地身子一颤,然而犹疑只在一瞬间,她更紧地环抱住玄清,柔声道:“嬛儿就在这里。”

玄清身子滚烫,只觉一只冰凉的手掌抚上他的面颊,外衫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他站立不住,跌进一堆丝绵软絮之中,温滑暖香的女子气息扑面而来……

玄清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有凌云峰禅房外热烈绽放的漫天桃花,大红泥金鸳鸯合婚庚帖,怀里春睡正酣的嬛儿。情知是梦,所以那样害怕醒来,唯恐一睁眼,梦境便会化为乌有,嬛儿也会不知去向!

因为睡得并不安稳,天色墨黑时,玄清便已清醒。四周百骸酸软无力,额间热度稍褪。睁眼时四周一片陌生陈设,帐顶刺绣是百合石榴花纹相错交织的图案。

然而更为骇人的是身边竟然躺着一个女子,钗横鬓散,只着贴身小衣,分明是侧妃尤静娴。

明明只是梦中遇见嬛儿,怎会变成尤静娴?

当他望见床头那件银色织锦素裙时,昨晚片断的记忆忽然就连成了线。昨日是他和嬛儿合婚的日子,白日里蓦然见过嬛儿,晚间在荷池边饮酒过量又受了风寒,加上被玉隐刺激,骤然间失去控制力烂醉如泥,加之对嬛儿思念成疾,竟然错把与嬛儿衣着相似的尤静娴当成嬛儿,铸下大错!

然而眼下最惶急的事情并菲是追究其它,却是尤静娴到底知道了多少,会不会因为他的错失而祸及嬛儿?这才是玄清此时心中最为焦虑之事。

当他整理好衣衫,站立窗前默默凝望夜色如许之时,尤静娴已然悠悠醒转,她披一件外裳倚在床头,既羞且喜唤道:“王爷……”

玄清并不回首,只背对她道:“你醒了?”

尤静娴温婉答道:“王爷,窗边风大,你身子尚未好,站进来些。”

玄清默然,半晌方道:“昨夜我……喝醉了。”

尤静娴忽然轻笑,淡淡道:“王爷是身子不适,又饮了酒,自然醉的比平常厉害些。”

玄清垂首,艰难道:“我……说过什么醉话没有?”

尤静娴无语,忽道:“王爷,你难道要一直这样背对妾身讲话?”

玄清一动不动,一句轻柔而语意坚定的话语自唇中吐露:“你只须答复我的问话即可。”

尤静娴轻叹一声,软弱道:“王爷想听妾身如何回答?”

“自然是以实相告。”玄清望一望天空,依旧漆黑,连半点星子俱无,像是叫浓云给遮住了。

尤静娴轻声道:“静娴自嫁入王府,只有昨夜,才做成了王爷的枕边人……”玄清蹙眉苦笑不语,只听得她宛转道来:“静娴如此,玉隐姐姐想必亦如此。王爷如此苦心,自然有不愿为外人道的原因。”

她抬眸,无望凝视玄清背影,眸中晶莹闪烁,“……只是,静娴虽不智,亦明白情有独钟这个道理……王爷的心事,静娴直到昨夜,方才知晓!”

玄清一颤,慢慢回转身来:她果然是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卷一:浮生篇 天教心愿与身违(二十六)尤静娴苦笑:“王爷现在一定恨极了我罢。”

玄清默然半晌,低低道:“你知道了多少?昨夜……是你刻意而为么?”

尤静娴眼角滚落一颗泪,摇头道:“我知道得并不多。……妾身嫁入王府近年,府里的事情留心之下颇有些疑惑。我只看得出,王爷对玉隐姐姐的好,有亲情、有同情,就是没有男女之情。”

尤静娴唇角绽出一丝苦笑,“所以,妾身开始疑心……却也只是疑心,毕竟没有实迹。”她轻轻叹息,“若非昨夜王爷如此失态,妾身恐怕今生亦不得亲近王爷了,我若不抓住这仅有的一次机会,必定后悔终身。也就顾不得王爷把我当成别人了。”

玄清尴尬躲开她的视线,凝视烛台微弱闪烁的火苗,兀自出神,半晌方叹道:“你既知晓情有独钟,又何苦如此!”

尤静娴望住玄清,面露犹豫之色,她思忖一下,终于低语道:“妾身不苦,乃是心甘情愿而为。妾身只羡慕那个女子,能够得到清河王的情有独钟,想必也是不凡的女子,只是我无缘得见罢了。”

玄清身躯一震,似不可置信望向尤静娴。难道他在那等失态情形下竟未曾吐露过嬛儿的半点讯息,若然果真如此,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绷紧的心弦乍然一松,面容在不知不觉中就变得和缓,愧疚之心顿起,他不由温和道:“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

尤静娴眼中闪现惊喜火花,她侧首道:“妾身谢王爷关心。王爷不怪静娴,静娴便已欢喜不尽。”

玄清迈步出门的一霎那,尤静娴幽幽的话语自身后传来:“但愿上苍垂怜,能赐给我一个可爱的孩子……”

心中一紧,像是被谁揪住揉搓,玄清逃也似的离开,那句话却像催命符咒一般盘旋不去。

若是尤静娴果真因此而有孕,他该如何来面对他曾对嬛儿许下的诺言?他曾在心中立誓,在他的生命中,除了嬛儿,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他曾答应嬛儿,要好好照顾她的妹妹玉隐,玉隐那样求他,他都不能够应允……

不能强迫自己再想下去,玄清的身影渐渐融进无边暗夜,渐渐模糊、渐渐消逝。

从来是天教心愿与身违,越害怕的事情越是会发生。当尤静娴满脸喜色告诉他身怀有孕的那一刹那,玄清茫然地环顾四周,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将要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尤静娴宽袍广袖坐在一旁,闲雅端庄地笑道:“妾身抢了玉隐姐姐的先机,心中甚为过意不去。姐姐这几日在未央宫帮忙,故而妾身先去宫中拜见姐姐,意欲告知此事。”

玄清听得未央宫三字,眉心已是一动,只淡淡道:“这又是何必。”

尤静娴觑见玄清神色,面上一黯,仍作不知,笑道:“姐姐主持府中事宜,也该告诉她一声的。只不过没有见着姐姐,倒是和淑妃娘娘聊了一会子。”

玄清吃惊抬起头,忽然望见尤静娴端详自己的眼神,忙掩饰道:“些许小事,连淑妃亦惊动,甚为不妥。”

尤静娴似是无意,温柔眼波掠过玄清面容,笑道:“其实,淑妃娘娘还是除了妾身之外第一个知道妾身有孕的人呢。我与娘娘,也算是有缘了。”

玄清心中酸楚,一字也道不出。他勉力笑笑,只是不语。

尤静娴恍若未见,继续道:“妾身自知不如玉隐姐姐受王爷爱重,将此担忧对淑妃娘娘和盘托出。难得淑妃娘娘体谅备至,道我乃是孕中多思,还说玉隐姐姐一定高兴,反劝慰了妾身好一阵子。“

玄清目光触动,喃喃道:“淑妃……是玉隐的长姐,她能……如此待你,这份心意确实难得!”

尤静娴笑道:“淑妃娘娘道,王爷膝下无子,怎会不珍视妾身腹中的孩子?为王爷诞育世子,乃是大功一件!”

玄清睫毛抖动,微微不忍,轻合上双目,颔首道:“淑妃娘娘所说的话自然是不错的。你且安心将养身子,余事不要操心了。”

玉隐自宫中回府起,变得沉默了许多,她内敛谦卑的神色如同她素色的衣衫一般隐藏在绵延不断的雨水季节里,玄清偶尔也会看见她以极端隐忍的表情瞥一眼尤静娴的石榴花红广幅百褶裙。

国公府送来的各色补身养胎汤水,漱玉轩中重重叠叠的多子多福花纹帘帐,还有渐渐开始觑尤静娴的贴身丫鬟诗绯脸色来办事和伺候的下人们,这一切都使玉隐脸上的颜色渐渐颓败如过季的残蕊,委顿消瘦。

尤静娴有孕的事经由国公府传遍紫奥城,宫内宫外无人不知。难得的携玉隐与尤静娴同时去给太后请安时,亦听得太后如此言语,“当真是难得的福气,与隐妃的事固然是一段佳话,终究是静娴有福气拔了头筹。”

心中五味杂陈,玄清的心刹时抽得那样紧:不为其他,只为嬛儿正端坐在那里。他回头望了玉隐一眼,眼风的末梢却在嬛儿面上拂过,带着冰凉绝望与无奈,只望见眼中的那个女子,唇角噙着得体的笑意,正眼也不望向他。

半晌,终于,嬛儿脸容漾起一朵微笑,款款起身,向他施礼道:“恭喜六王,恭喜静妃。”又向太后笑道,“太后为六王的子嗣悬心多年,如今也可安心了。”玄清的心因了这一句而跌入谷底,怔仲出神间连太后的留膳之语亦未作答。尤静娴见机忙回道“身子乏”,挽起玄清起身作辞。

玄清恍惚间甚至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府的。府门外出轿时,方才恍然发觉玉隐一人独自寥落在后,忙唤玢儿去将玉隐迎进来。玉隐神色幽怨,犹带几分凄凉之色,眼神牢牢望住尤静娴的小腹,玄清只得叹息一声,视而不见。

从未曾如此尴尬体验即将身为人父的感觉,哪怕尤静娴即将临盆,哪怕转眼又是年关,喜气只是旁人的喜气,与他无关。

又逢元宵,皇城内外喧闹欢腾,朱墙粉饰一新,碧瓦流转琉璃,宫门重重叠锦绣,灯火辉煌如星宿。满目红锦,遍地绫罗,丝竹之音不绝,俏语欢声满耳。又在重华设宴,面对满眼花团锦簇的嫔妃斗艳,玄清身边双生花一般的两位侧妃一左一右夹在身边也不见丝毫逊色。

尤静娴已近临产之期,肚腹隆然,身着茜红牡丹晓月宫装,由于略见丰腴,更显得肤白胜雪。另一边着寒烟色紫蝴蝶穿花锦绣长衣的玉隐稍显清瘦寥落,脸容沉静,时常略有发怔。

玄清只默默看着予涵:嬛儿的孩子,那样隽秀可爱,又稚气得紧!倏地一下从嬛儿膝上滑下来,格格笑着跑到尤静娴身边,拉着她的手笑个不停。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跟涵儿那样接近。他的亲骨肉,就在他身边,他竟那样懵懂不知!那孩子转动着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眸,好奇地摸着尤静娴肚子里同父异母的弟弟,那样教人心疼的紧,恨不得紧紧抱在怀里才好。

涵儿似乎很喜欢乐器,不时拨弄乐师手中一把箜篌,“铮铮”弹得自得其乐。生怕他不小心伤了手,玄清情不自禁舒开双臂,抱了予涵在怀中,仔细去查看他稚嫩的小手,但见白白净净,半点无恙,方放心下来,微笑道,“你若喜欢箜篌,让乐师弹给你听。”

尤静娴是善于弹奏箜篌的,见他喜欢予涵,了然地起身,含着恬静的微笑,接过予涵小小的手,扣合在自己的掌心中,含情凝睇玄清一眼,才转向予涵,略带一点讨好孩子的口吻道:“涵儿若喜欢,婶母奏箜篌给你听好不好?”

予涵孩子心性,自然连连拍手称好。玉隐独坐一旁,见状一霎那眼眶有些洇湿,她只是别过脸去,望一眼嬛儿,嬛儿怜惜回望她一眼,微微摇首似是教她隐忍。玉隐旋即轻轻颔首,转眼垂首遮掩了所有的情绪。

一曲箜篌奏毕,尤静娴费力地欠身,双颊溢满红晕,双眸盈盈望向玄清。玄清轻轻颔首道:“比之从前又精进了少许。我已叮嘱过你了,平时多养胎,勿要只惦记着箜篌技艺。”

尤静娴有些娇嗔,手抚腹部笑道:“孩子似乎也喜欢听呢。”玄清目光柔和望向予涵,再看向她的腹部,不由自主温和道:“你也累了,坐下歇息吧。”

尤静娴温柔一笑,看向一旁的玉隐道:“姐姐让一让吧。”

此话甚是刺心,玉隐本来一直握着白璧杯在发怔,这才蓦然警觉自己的位子挡住了尤静娴的路,只得起身相让,手却倏地抓紧杯身,指节已然用力扣得发白。

玄清只一径微笑看着涵儿不肯喝汤的调皮样儿,尤静娴察言观色,遂含笑遥遥向着涵儿招手,“婶母喂你可好。”予涵想是调皮够了,一下飞扑到她身边,嚷道:“我要婶母喂,我要婶母喂。”

尤静娴舀了一勺先含在口中试着热度,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小勺旋覆汤,结束了那晚喧嚣华彩的元宵宫宴,也结束了她尚未为人母的所有期待与希望。

虽然从来没有爱过尤静娴,虽然对她的用心一直感到尴尬与难为,到底只是一个痴心可怜的女子。当她一口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倒在自己怀里的一霎那,玄清那一刻的震惊与惶急自是无法言喻。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那碗旋覆花汤,本是嬛儿和涵儿要食用的,尤静娴不是为了他喜爱涵儿,意欲讨他欢喜,也不会亲自试食,去饮下那勺夺命的汤水。

深夜之中,不断有新雪飘下,落地即化为乌有!死生无常事,玄清第一次感觉如此凄凉,如此纠结,亦是如此不应该的庆幸:幸好是静娴,不是涵儿!更不是嬛儿!老天如此垂怜,听得见人心的切切期盼,只要不是她母子,哪怕静娴还怀着他的孩子,哪怕是他自己,都没有关系!只要-不是她母子就好卷一:浮生篇 此身争合不衰残(二十七)依稀还记得那个时辰,尤静娴一声接一声的痛呼从内殿传出,太医探入汤碗的银针如同外面的夜空一般漆黑。玄清的耳边反复只萦绕着嬛儿的一句话,“皇上,有人要杀臣妾和涵儿,连累了静妃。”

他的心痛楚撕裂得已快要负荷不住,不顾一切地抬头直视嬛儿:她是否安好,她的孩子受到惊吓了么?这是他当下所有的希冀,殷切的盼望。

万幸,嬛儿虽然脸容苍白,神情却是镇定自若,只有紧紧揽住涵儿的双手俱在微微颤抖。这个时刻,他很想冲上去护住嬛儿,将她与她的孩子圈在他的怀里,温暖而坚定地道上一句:“不要怕。我在这里!”

然而他只能将诸般想象埋在心里,只能无望地看着皇兄用力地搂过嬛儿和予涵,沉声说道:“朕在这里。”

往日不是不知嬛儿在宫中的如履薄冰,不是不知她的心力耗费,却原来再怎样智计百出小心防范,亦是难躲后宫的千般算计和万种谋害的!万千复杂情绪萦绕心头,只化作一个那样迫切的疑问!玄清只觉那一刻心内犹如火焚,他倏然仰起头来,目光炯然锐利,不由自主便将哽在喉头的疑问倾泄而出:“是谁?谁要害她?!”

来不及多想,身畔的玉隐已经伸手过来,紧紧攥住了他的双手,也按住了他不知不觉间一楞一楞泛白暴起的指节。这话语问得如此得唐突、如此的不应该,好在玉隐急智间为他转圜的话听来合情又合理:“王爷,太医还在救治静妃和孩子,您别过于担心。”

是啊,他该担心的是内殿正在生死关头挣扎的尤静娴和尚未出生的孩子,怎能任由自己的心一直牵挂在皇兄身边的宠妃身上?玉隐看向他的目光与手心一样冰凉,这回答,是在帮他解围亦是在提醒他:“谁要害人,皇上都不会轻饶!有皇上在呢。”

说到“皇上”二字时,玄清感觉玉隐加重了力道,重重按住了自己的手心。他垂首苦笑,终将眸子自嬛儿身上移开,投向殿外渺茫夜色。

谁也不曾想到荣嫔竟会是华妃慕容世兰的小妹,她是那样的恨嬛儿啊,以致于恨不得要她母子的性命!当皇兄转过脸去,冰冷地吩咐“赐死荣嫔”的一刻,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喀哒”一声折断四枚染了鲜红丹蔻的指甲,声嘶力竭地喊道:“甄嬛,你一定会有报应!”

玄清陡然震动,嬛儿的心境,他仿佛感同身受。眼看着她紧紧抱住涵儿,清秋冷月般的眸子里覆满霜雪,凄冷萧瑟。直到多年以后他方才知晓,他的嬛儿,当时以护雏的姿势,护卫着他和她的骨血,拼尽了全力,却始终不让他分担一分一毫!

他痴痴凝望着她,看着她终于慢慢转眸,视线交汇间,心意相通,百念流转。今日这一番惊心动魄,杀机毕现,还好,他,陪在她身边。只要在身边便好,哪怕只能默然相对,亦胜过万语千言。

只是,他从来不曾想过,予澈会这样突兀来到人世间,会当着嬛儿的面被产婆大剌剌捧在他面前!产婆欢天喜地的声音听来无论如何不悦耳:“恭喜王爷,是位小王子呢。”

他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抱着那孩子,茫茫然觉得自己应该是欢喜的:尤静娴有气力产子,也许不会有性命之忧,这孩子,总算有福气能得到亲生母亲的疼爱。

嬛儿的心是酸涩的吧,她脸上不自然流露的笑容尽管是大方而得体的,眼神却是晦暗无光的,“恭喜王爷!”

他勉强地挤出笑来,望着嬛儿,艰难回道:“多谢淑妃。”便尴尬地转首过去,掩饰地问产婆:“静妃还好么?”

产婆满面堆笑回答:“还好,只是累得慌,人都脱力了。”隔了一会儿,又讨好地笑道:“王爷以后可要好好疼王妃,王妃生得很辛苦呢。”

“王妃”二字重重击在玄清心头,他视作妻子与王妃的人儿就亭亭立在眼前,却不能承认也不能相认,他几乎隐忍不住地脱口而出:“静妃不是王妃。”

嬛儿好似听明白了,眼中浮起细碎的水光,假作垂首哄涵儿,避开他的目光。

倒是产婆在一边陪笑道:“都是一样的,是小王子的生母呢。”

玉隐听了这话,顿时一震。她艳羡看一眼玄清臂弯里的孩子,随即微笑着接过宫人手中的参汤道:“静妃怕是睡着,闲杂人等不要进去,我端进去就是了。”

她的身形翩然转进内殿,再次出来的时候双颊绯红,气定神闲,对着玄清盈盈笑道:“静妃喝完了,参汤可以吊气安神,她应该很快就会好的。”笑语间好似一个错手,碗盏砰地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李长立即笑容满面道:“碎碎平安,岁岁平安!这么一摔,小王子定会福泽绵延,岁岁平安如意呢。”同时见机命那宫人赶紧将碗盏残渣扫走。

玉隐瞟一眼那些碗盏碎片,剩余的一些汤汁俱都泼溅在地面。她见状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方才笑吟吟道:“王爷抱得不妥当,所以孩子一直哭呢,应当将他的头稍稍抬起才是。”

玄清现在回想起来,玉隐是在那个时候便露出了些许痕迹的,只是他没有去留意,也根本没有人去留意,那地面的碗盏碎片残汁里,究竟还隐藏了什么秘密。

在这样的不留意之间,人的性命,薄如纸,轻似烟,只不过一个恍惚,就消逝了。只记得太医颓然跪下的告禀,“静妃产后毒发,刚刚过世了。”

那一年的雪连绵无尽的下着,绵延半月的雪覆盖满了整个新年的记忆。清河王府因此日日愁云惨雾,尽管玉隐已经十分精心照护,予澈仍然体弱多病,积珍阁内终日听闻予澈断续如丝的儿啼。

不是不疑心的,尤静娴既有气力产子,如何会迅即便毒发身亡?既存了这样的疑心,发现蛛丝马迹便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无意间玄清便在积珍阁外听得玢儿在安慰玉隐的话:“二小姐,你这阵子都睡不好,今儿还是早些歇息吧。”

玉隐好似苦笑了一声:“最近老是梦见她,澈儿这孩子,也是越长越像她了,那双眼睛,简直就是她的翻版。”

玢儿低声道:“一个死人,二小姐用不着害怕。自己吓自己,是要吓出毛病来的!”

玉隐飘忽的声音若有若无道:“我什么也不怕。现下长姐已经愿意原谅我,只要王爷不知晓,我又有什么可怕?”

玄清心头如同雷震,轰然间泪水便涌了上来,身心俱废的疲累与倦怠瞬间袭满胸怀。府外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府内却是风刀霜剑,寒冷彻骨。他不想发生、尽量避免的一幕终于**裸出现在他眼前,残酷的宫斗果然在清河王府重现。

玉隐,嬛儿的亲妹妹,为了他不惜杀母夺子,双手沾染鲜血,居然只是为了爱他这个如此荒诞的理由。如今,他累了,真的累了,他只想知道,嬛儿对这件事究竟知道了多少?她为什么要替玉隐来欺瞒自己,欺瞒自己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难道,仅仅因为,玉隐是她的妹妹?卷一:浮生篇 满眼春风百事非(二十八)然而,几乎没有机会面对嬛儿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有时候他也想,也许没有这个机会也好,那是他生平最爱的女子,真要对面相询,自己又如何能将这样残酷的怀疑问出口呢?

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机会竟然来得如此的意料之外。

还记得是七月二十,赫赫可汗摩格入西京。

虽是酷暑天气,空气中却隐隐氤氲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气氛。玄清携玉隐赴宫宴,每年亦如是,和往年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嬛儿来迟了。她缓缓步入设宴的翠云嘉荫堂时,身披精绣海棠广袖裙,高髻间凤钗横逸,凤嘴一串珍珠流苏婉转风流,在明珠辉光映照间,两道一斛千金的螺子黛画就的远山眉轻轻隐入鬓间,更显温丽柔和的宠妃风度。这样的嬛儿,仿佛和他隔得越来越远,陌生得似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这样一想,不觉心中萧索,然而这份萧瑟之感随即就被步进堂内的男子给消弭于无形了。那名男子,身着赫赫王服,棱角分明脸庞,飞扬跋扈的剑眉,一双黑沉沉眸子深邃黯沉,显得气度迫人、放纵肆意。深吸一口凉气,此人正是昔年与嬛儿同游辉山时所遇之赫赫男子!

嬛儿内心惊惶,骇得容颜色变,惶急间目光波动,顾不得许多,一双眸子立即向着自己投射过来。

他温柔镇定地望向嬛儿,含着笑,和煦如春风,关切如沐阳光。微微颔首间,心中已然有了主意,他第一次主动伸手握住玉隐之手,并列同置于膝前案上。玉隐初见摩格也倏然一惊,然而即刻会意玄清的用意,遂也微笑点头。

摩格像是个极有城府的人,他显然已认出了嬛儿,却隐忍不言,只作不识。宴会中途,玄清觉得甚是压抑气闷,遂起身信步而出。

他与嬛儿,总在不经意间能遇到。翠云嘉荫堂外不远的竹林,嬛儿突兀望见他,像是吃了一惊,不觉倒退了两步,脱口唤道:“王爷。”他本能地伸手想要扶住她,却被她身边的槿汐一个手快忙扶住,同时有礼欠身道:“王爷万福。”

他的人顿时僵住,手空空地伸在那儿,嬛儿待他的那份疏远与隔膜令他忽然下了决心,迫视着嬛儿,终于将疑问道出了口:“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想来问问你。”他的心那样苦涩,如同含了一枚黄连子,沉重问道:“静娴是怎么死的?”

嬛儿一双秋水顿时波澜微兴,避开他的视线,只轻轻道:“那日你也在,你应该知道是静娴误食了赤芍的毒药。”

她毕竟是她的亲妹妹,嬛儿除了维护,也许没有别的法子。可是他不信她会欺瞒他,他并不是要追究什么,只要她告诉他实情,他要的,只是想知道真相:“如果我疑心是旁人呢?”

嬛儿的眼神突然锐利警觉,脱口问道:“谁?”

玄清默然,不忍地别过脸去,半晌,终于还是低声叹道:“是一个与你与我都至亲的人。”

嬛儿果然是知道什么的,那样急忙地为玉隐分辨道:“不是玉隐!”

他笑容惨淡,满心绝望:“你也想到是她。”

嬛儿急促道:“她是你的枕边人,你不可这样疑心她!”她鬓边的步摇垂下的赤金丝珍珠流苏晃荡在颊边,两颊渐红,眼泛波光:“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是荣嫔误杀了静娴,与他人无关。”

嬛儿如此善良执着地为玉隐开脱,他几乎不知要如何才能逼她正视,忽然间就有些激动:“你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说这样的话?”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该是伤到嬛儿了吧?他平生从未这样对嬛儿讲过话,如今却为尤静娴之死在这里对嬛儿苦苦相逼!

嬛儿的性子果然如他所料,她骤然仰首直视玄清,眼神酸涩怨尤,各种复杂情绪在眼波里流转,眼角处晶莹泪意闪烁,却又生生忍住,一字一字道:“你若要来问我,我只能拿咱们这么久的情分来告诉你,你不能怀疑一个爱你那么多年的女人!”

嬛儿的激烈反应令玄清心伤几乎崩裂,直到眼见她广袖滑落,露出一截雪藕似的手腕,腕上所戴赫然是一串封妃那日他赠与她的红珊瑚手钏,才如逢大赦,长舒一口气!

掌中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原来她一直心里有他,这么多年下来,皇兄对她的荣宠,未央宫的金壁辉煌,孩子们的无邪笑脸都没有令她忘怀他,她对他的爱从未磨损,只是和他一样是明白却无奈的隐藏在了深处。

这样探究到的心意已经足够了,玄清见嬛儿终于泪落如断珠,心中又喜又叹又爱又怜,依依不舍将握住她的手缓缓放开。他声音几近哽哑道:“我明白了。只是你再维护她,也不能拿咱们的情分作誓。”

温柔和煦的风拂过两人的鬓发,嬛儿几缕青丝随风轻扬,一直飘拂到了他的海水青滚蓝金丝边的亲王常服的肩头,柔软的末梢轻轻刮到了他的下颌,痒痒酥酥。他动也不敢动,几乎要阖上双目静静享受这一刻难得的时光。

嬛儿拂去泪水,低语道:“无论怎样都好,玉隐待你的心是没有错的。”

既然如此,已是如此,还能如何呢?他承诺过嬛儿,永远待她妹子好,这承诺时刻不敢忘。他缓缓吁出一口气,“但愿如此。我也不希望你的妹妹是这样的人,只愿是我多心吧。”

抬头间已望见一抹娇丽身影遥遥逼近,嬛儿望着他,微不可见地轻轻摇首,他会意苦笑。玉隐向来是须臾不离左右的,此时来到玄清身边,一把紧紧握住玄清的手,似是害怕失去一般,柔声问:“王爷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叫妾身好是担心。若是有什么话要与长姐说,妾身在一边守着也好些。”

玄清略略点头,扭头望向别处,眼风一扫的刹那,感觉到玉隐警觉地盯了嬛儿两眼,然而再次望向他时,眼中的戒备神色已然转换为全身心温柔的笑意,她低柔道:“宫中闲人闲话多,王爷不顾忌自身,也要顾忌长姐。”

玄清有些不悦,只淡淡嗯了一声,“这些话你这些年劝我甚多。若非要事,我也不敢打扰淑妃。”又问:“你怎么紧跟着出来了?”

玉隐忙低首陪笑着道:“外头太阳晒,妾身怕王爷喝了酒出来中了暑气,所以心里放不下。等下妾身吩咐玢儿去做些青梅羹醒醒酒。”她顿了顿,又笑着转向嬛儿道:“王爷每每喝醉总要喝青梅羹解酒。若是皇上在长姐那里醉了,长姐也该做个青梅羹,既清口又不腻胃。”

嬛儿抿唇不答,倒是槿汐施礼答道:“多谢隐妃告知。”

玉隐眼眸一转,又笑吟吟道:“其实青梅羹对皇上也未必有用,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醉在长姐宫里,何止是因为酒呢。”

玄清的心突地一阵刺痛,眼见得嬛儿亦是,她神色尴尬,唇边僵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一副不知该如何自处的窘迫模样。玄清终于忍不住开口,“玉隐,你今日多口了。”

玉隐故意撒娇似的一笑,牵着他的衣袖连摇了几下,婉声道:“我和长姐玩笑呢,王爷勿要见怪才好。”

玉隐这样的故作亲密,分明是要嬛儿觉得自己多余。玄清心中澄澈明净,轻轻抽回自己的衣袖,凝望着嬛儿转身离去的背影,不再言语。

风还在轻柔吹拂,但是有些什么东西在慢慢流逝了。玄清望一望天空,烈日晴空下,心里的温度,一点点、一点点地冷下去。

返回宴席的路上,玉隐无声跟随在后,玄清从竹林穿拂而过,蓦然瞧见嬛儿与摩格两相对立在当地,摩格脸容气恼,似有怒意,不由一惊,寒意顿起。

忽然嬛儿莞尔一笑,摩格生气之意顿缓,亦笑道:“原来你还会笑得这样高兴,我以为你只在辉山时才会这样笑。”

玄清一怔,玉隐大约也听见了这话,她双眉紧拢,却又展眉勉强一笑道:“可汗好记性,还记得妾身与王爷同游辉山的情景。话说今日重逢也还真是有缘呢。”

摩格瞥一眼玉隐,却只是向着嬛儿努努嘴,“你是当年淑妃身边的小丫头。”

玉隐本就忌讳自己出身,摩格的话想是挑到了她的痛处,她粲然笑道:“当年我和王爷同游辉山,长姐只是跟着我们去的。许是我当时年纪小,又爱跟在长姐身后,可汗就把我当小丫鬟看了。”

摩格只是不屑地一笑,“虽然你与淑妃有些相似,但本汗相信自己的眼力。即便她是你长姐,你那小丫鬟的样子是错不了的。”

玉隐色变,她极力压制着怒气,强笑道:“可汗非要这么说,我倒是不好辩驳了。”她瞥一眼嬛儿,再次挽住玄清的臂膀,侧首温婉而笑,“今日故人相逢,等下可要和可汗好好碰几杯,王爷您说是不是?”

玄清淡淡一笑,向着摩格拱手为礼道:“可汗好酒量,本王远远不及。”他在心中告诫自己,稍有不慎,嬛儿就会万劫不复,眼下情形只能避重就轻,默认玉隐的说辞。

摩格只是笑,“你们三个当真是奇怪。从前本是一对的有情人做了叔嫂,一转头小丫鬟却嫁了情郎。你们不觉得别扭,本汗只见了两面便觉得别扭。”

这话语打在心上与脸上俱是透彻的痛,玄清笑意清淡,平静道:“可汗这话取笑了。”他心知肚明,再不制止摩格看似直爽实际别有用心的话语,宫墙高处,处处有耳,则他和嬛儿两人俱危矣。

思及此处,他自然地将手臂从玉隐怀中脱出,将她挡在身后,正色道:“可汗开玩笑也无妨,但请勿拿小王的爱妻取笑。”

玉隐又惊又喜,面上漾起绯色晕红,伸手握住玄清的左手,“多谢王爷爱护。”

摩格却是冲着玉隐“嗤”地一笑,“夫妻爱护本事理所当然,这也要谢,可见平时难得爱护。抓着了人抓不住心有什么意思?”他瞟了眼玄清,亦正色道:“别人不曾看见你护她的样子,本汗却是亲眼见过的。你即便护着你王妃,也和当年护着她全然不同!”

玄清心头一震,不禁转眸去看嬛儿。她恍似梦中,脸容难得露出温柔甘甜之意,笑如春风,亦柔情绻缱回望过来。然而只在一瞬间,接触到玉隐冰冷酸涩的眸子,神情一滞,随即风清云淡,一笑置之。

玄清暗自感叹,摩格眼力犀利,辉山之事自然瞒他不过,只是眼下看他并无吐露此事之意。此人究竟持何心思,尚难分辩。只盼着不要再被他人发觉才好,否则会是何等凶险诡谲的风险!卷一:浮生篇 变灭须臾岂不闻(二十九)然而人心的波诡云谲尚来不及揣测,眼前的危险已迎面扑来。翠云嘉荫堂内,摩格所进献的人熊被和睦帝姬所激,突然狂性大发,破笼而出。一时之间,殿内嫔妃惊惶如鸟兽散,满眼俱是柔弱女子的尖叫与呼嚎,跌仆与踩踏的狼狈之态,华贵绫罗绸纱撕裂一地,幼童哭泣之声不绝。

没错,是幼童的哭泣之声!玄清心中猛一惊醒,望见人熊不远处,幼小的予润伸开双手,正无助地向嬛儿不停哭泣,而嬛儿怀中搂紧予涵与灵犀,彼时万幸已处于安全地带。

他的嬛儿,如此善良忘我!面对着好姐妹眉庄留下的遗腹子,那样决绝地把自己的两个孩儿推入别人怀里,毫不犹豫提起裙裾奔向润儿,一把护住他幼小的身体。

人群混乱中似有人踩住了嬛儿,她猛地扑倒在地,挣扎了两次都无法爬起来。只得以护雏的姿态用身体护卫予润,向距离甚近的皇兄求救,“皇上,皇上快抱走润儿——”直到这个时刻,嬛儿还是忘却自身安危,一心只惦念着予润。

玄清身不由己被玉隐扯得远远避开,心却在滚油里不停熬煎。只盼着皇兄会即刻扑上去,把嬛儿与予润牢牢护卫,带离这样危险的境地。

人熊已越来越迫近嬛儿与予润,皇兄明显迟疑了一下,已被胡蕴容一把拉住,后者嚷道:“皇上万圣之尊,岂可以身犯险!”她几乎以得意地眼光瞥了一眼跌倒在地的嬛儿,随即尖声道:“听闻人熊吃了人便不会再伤人了,淑妃为皇上,理应献身护驾——”

皇兄怒道:“胡说,怎可伤了淑妃!”然而他的身子仍然往里缩了一缩,只是伸长了脖子唤道:“羽林军在哪里,快救淑妃!”

皇兄竟然如此!那是他最宠爱的淑妃,怀中还抱着他的一个皇子,他怎能犹豫?怎能退却?怎能眼睁睁见人熊逼近嬛儿?那距离只剩十步之遥,嬛儿大概已无处可逃了……

玄清心中被尖锐的痛意与惶急盈满,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顾不得了,豁出去了!嬛儿不能有事,情愿是自己,也不能是嬛儿!他急望去,那猛兽已然带起一股猩风朝着嬛儿扑去,嬛儿最后一眼望向自己,含着无限欣慰与宁静,同时紧紧把予润覆在自己身下,然后迅即地闭上双眼。

玄清脑海中忽然有一瞬间的空灵,嬛儿在凌云峰上拈花一笑的翩然影像充盈身心。他挣脱开玉隐死死拉住不放的双手,朝着嬛儿的方向,人熊的方向,猛然地掠了过去。

耳边似传来玉隐如裂帛一般撕心裂肺的呼声,“王爷别去——”玄清浑然忘却一切,只觉毕生气力全部凝聚于掌中那一推。

嬛儿轻柔的身子被他的力道生生推开了三尺,玄清张开双臂,将嬛儿与予润俱护在自己身下,沉稳低声安抚着心爱的女子,柔声道:“别看!”

顾不得了!死则死矣!玄清心头巨石一般重重敲击着心房的负荷骤然放松,嬛儿温热的身子就在怀里:她是安好的,她还活着,她还会继续活下去,儿孙满堂,幸福宁静,安度她今后如花的岁月与人生!这已足够!至于自己,就算成为猛兽的腹中食,抑或皇兄的刀下魂,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嬛儿还活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嬛儿也想到了这一层吧,她的手臂在拼命使劲,想着要推开他!他俩总是这样心灵相通,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是情愿自己死去也要对方活着的傻子。他沉身附在嬛儿耳边道:“不许乱动,否则大家都是死!”

嬛儿的身子一僵,泪水一滴滴落在衣襟,滴落在他按住她衣袖的那只手上,滚烫又冰凉的泪水在手背肆意流淌。玄清忽然仰首微微一笑,这样的幸福,远胜于昔年同舟太液的情形。那时身相近,心相远;此时却是身心相映,心领神会。哪怕是面对着猛兽,生死悬于一刻的危急时刻,这幸福,依然来得如此真实与珍贵!

摩格曾说,“你即便护着你王妃,也和当年护着她全然不同!”是了,这便是他护着她的方式!决绝、忘我、不顾一切、舍命相护!这姿态,伪装不来,也掩饰不住!只有真爱着的人,才会有这样真情自然的相护,才会这样舍生忘死地以命相护!

所有这一切,仿佛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那一瞬间,时间如此短暂又如此漫长。羽林军终于赶到,在玄汾的带领之下迅速逼近人熊,各持兵器,把那猛兽牢牢格住。

那人熊甚是刚猛,尽管被架的动弹不得,却仍然凶悍异常。寻常兵器与羽箭竟然只被它轻轻一拂便纷纷落地,一时奈何它不得。玄清起身,将一臂伸展,护卫嬛儿在身后,另外一臂一伸,一柄长枪已然在手。他深吸一口气,展臂掷了出去。

那一枪正中人熊要害,长枪尖直贯穿那猛兽的喉咙,枪尖穿出喉管寸把长,银亮的枪头上,缓缓地、缓缓地滴下点点殷红的血珠来。只听得一声惊彻云霄的猛吼,人熊仆地,震得殿内地面金砖碎裂几块,每个人的心头仍在砰砰不定。

摩格眼色复杂锐利,他鼓掌,语音低冷道:“好枪法!”大殿之内那样寂静,一时之间呼吸之声细微可闻。

玉隐鬓散发乱,飞身扑入过来,她容颜变色,急惶惶看向他全身上下每一处,流泪不止问道:“王爷没事吧?没事吧?”所有人眼睛俱都看向他们,玄清深知那些视线里,有皇兄的阴沉不定,有胡蕴蓉的不怀好意,有摩格的冷眼旁观,每一道都不能令他放松心防。

他努力压抑住想转回头去看嬛儿是否安好的念头,只伸出手去,安抚玉隐失措的情绪,低声道:“没事,虚惊一场。”

玉隐得了抚慰,终于松一口气,转头看向嬛儿,“长姐还好吧?”嬛儿定一定神,深深吸一口气,道:“玉隐,幸好有你家王爷……”

冰雪聪慧的嬛儿,深知眼下尴尬猜忌的局面,恢复淑妃的端庄持重,勉力起身,向着他深深欠了一礼,“多谢王爷之恩,本宫替惠仪贵妃就此谢过。”

玄清瞧见玉隐的眼底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却也忙伸手握住了嬛儿的手臂,以看不出破绽的语气答道:“王爷是长姐的妹夫,怎么会见长姐和润儿有险却袖手不理,岂非伤了我们夫妻情分!”

玉隐心中大约是恨了她长姐,恨了他的罢。恨他不顾一切奔去救她的长姐,恨他舍下了她,舍下了她精心照料的襁褓中的澈儿,甚么也不顾地扑了上去!要不然为什么握着她长姐的手臂迟迟不肯放下?她那样用力的表情,不像是握着姐姐的手,却像是在发着狠一般,指甲似乎要陷进嬛儿的皮肉里了。

嬛儿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挣开她的手,将润儿放入乳母的怀中,急忙吩咐道:“快去请温太医来瞧。”

“表哥,”胡蕴容上前两步,急道:“你可要多谢谢六表哥呢,方才他奋不顾身救了淑妃与四殿下,连自己的侧妃与幼子都抛之不理呢。”

玄清为避嫌疑,本已携着玉隐走到殿侧,闻言不觉回首,见嬛儿束手立在当地,不知如何辩解。遂淡淡笑道:“臣弟之侧妃幼子方才已在安全之地。皇兄心中十分牵挂淑妃安危,然又乃万金之体不易冒险,臣弟与皇兄兄弟连心,理所应当为皇兄分忧。”

皇兄脸色平静无波,只是微微一笑回答道,“清河王很会说话。”然而始终不肯回头看嬛儿一眼。

因着存了这样的忧心,玄清出宫的步伐也渐变得沉重。方才发生的一幕不知嬛儿会以怎样的慧心与急智来化解皇兄的疑心,大祸降临,由不得玄清不重重挂牵她的安危。

“王爷请留步。”身后李长气吁吁跑来,来不及喘一口气便道,“皇上口谕,宣清河王仪元殿外侯旨觐见。”

玉隐的手倏地一紧,害怕地紧紧牵住他的手指,眼神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恐惧与恍惚。玄清心中一叹,该来的终究要来。他松脱玉隐的手,淡然道:“带澈儿回去等我。”

屏息立于仪元殿外。这个地方玄清并不熟悉,这是皇兄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他一向低调隐讳,远离政事,所以对这地方有着说不出的陌生。

他的手指微曲,藏在衣袖之内,其实也是有些担忧的。不是在担忧自身,只是在担心一个守候了多年的秘密被揭破后的宫闱巨变,担心他心心念念的人为此将要承受的某种不可名知的莫测未来……卷一:浮生篇 一去紫台连朔漠(三十)晚间的和风拂来蝉儿聒噪的声音,仪元殿内似有细微声音传来,皇兄分明的冷淡语气在命令着谁,“过来。”

殿内有一阵子默然无声,俄顷皇兄才以冰冷的口吻继续在问,“是什么时候的事?”玄清一个恍惚间,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温婉回答,“恕臣妾愚昧,臣妾实在不知皇上所指何事。”

皇兄冷笑出声,“你这样聪明,当真不知?”玄清蓦然心头大震,似有暮鼓晨钟在重重撞击,手心已然微微汗出。

皇兄的语调轻缓,恨意却如此明显,殿中这样静,几乎能听见他的指节骨骼轻微的“咯咯”声,“方才摩格特意来见朕,要求朕许你和亲!”

玄清几乎要阖上双目,望天苦笑。摩格,是摩格。明知嬛儿是他心头所爱,亦是皇兄身边位分最尊、诞有皇子的宠妃,竟然还敢提出如此非分要求!显然对嬛儿已是志在必得。当年辉山一游,果然种下隐患,摩格用意竟在此!

听得嬛儿含泣回道:“臣妾乃天子妃嫔,怎可委身和亲,摩格实在荒谬!何况臣妾乃四子之母,若真如此,以后皇子与帝姬要如何抬得起头来做人!”

皇兄的语调终于出现一丝颤音,想是为嬛儿的哀求所感,无奈道:“大周虽然以时疫逼住赫赫一时,摩格的性子却仍然不肯轻易低头。”他顿一顿,然而也只是一顿,就立即道,“摩格告诉朕,只要许你为赫赫阏氏,再予他治疗时疫的方子,赫赫大军便退回边境,再加上每年三千粮草,十万银帑便可,从此再不与大周起战火烽烟。”

殿内死寂,玄清的心也一片死寂。天色已渐黑,殿内乌沉沉并未掌灯,极目望去,朦朦胧胧中似有幽暗一缕烛火燃起,窗户洞开,烛火亦随夜风飘摇不定。在这样黑魖魖殿宇深处的这一点孱弱的光明,像随时要被风扑灭的可能。

嬛儿的声音在沉寂良久之后,终于清凌凌响起,“两害相衡取其轻也。臣妾身为大周的淑妃,深受皇上宠爱多年。臣妾不敢爱惜一己之身,但凭皇上所遣。”

玄清几乎能想象得出皇兄松一口气,又羞又愧的表情:“朕是一国之君,但凭……但凭你自己做主吧。”

玄清的唇角凄然浮起一丝哀凉而了然的笑意,皇兄他,原来,凉薄如斯。他也曾抱有一丝幻想,皇兄那样宠爱嬛儿,那样喜欢涵儿,也许会顾忌嬛儿是几个孩子的母亲而最终留下她。

却原来帝王薄情,江山美人孰轻孰重,皇兄心中早就有了计较!他几乎都忘了,这世上除了玄清这个傻子,又有谁能真正放得下江山社稷,而去选择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呢?

来不及多想,再不阻止,嬛儿就要被皇兄一道圣旨,送去连绵千里之外的胡沙荒漠之地,从此两相分离,今世不得相见了。嬛儿的额头已然叩上冰凉的金地,口中缓缓道:“臣妾不敢忘恩。”

他霍然移步,步履带风,顾不得未得皇兄传召,直闯入殿内,“淑妃娘娘三思,不可如此!”他强忍住心底酸楚,以罕见的果决语气正声道:“娘娘不惜一己之身,只怕会陷皇兄于不义之地!”

嬛儿缓缓起身,脸容已从起初的震惊迅即恢复沉静,她冷冷道:“六王多虑了。是本宫自愿的,皇上并未强迫本宫。”

不能再由着嬛儿自作主张了,玄清面沉如水,拱手道:“娘娘自然不愿让皇兄为难,可是娘娘一旦和亲,皇兄便会如汉元帝一般,为千古后人耻笑。”

玄清感觉皇兄的眼眸第一次略带戚然之色注视着自己,“六弟,朕岂舍得淑妃!只是齐不迟已死,你以为大周还有多少可用之将?”

在这样的时刻,就算是皇兄设的计策,玄清也不得不往下跳了。他揽衣屈膝,深深施礼,顾不得避嫌,朗声言道:“皇兄若不嫌弃臣弟无用,臣弟愿领兵出关,不退赫赫绝不还朝。”

皇兄果然冷笑起来,他的目光像千年寒冰,无数细碎的冰芒直直戳入玄清的胸膛,“你果然说出这句话了!你告诉朕,你这句请求究竟是为了大周,——还是为了她?”

地上的嬛儿身形微晃,玄清感觉眼前一眩,浓重的黑雾弥漫大殿,胸口似被什么扼住了,重负得甚至喘不出一口气来。

耳边皇兄杀机四伏的话语句句入耳。“方才朕命你候在殿外,无诏不得入内。你一向很听朕的话,为何一听到朕允许淑妃和亲你便冒然闯殿?你对朝政极少注目,也知道朕一向不喜欢亲王领兵,为何还要提出领兵之事?”

皇兄此时的冷笑有如钻心之痛,“当年你也曾为她的兄长上书请奏,今日更是为了她连自己的妻儿也不顾!若不是方才你这样闯殿,朕还不信旁人所言,说你们二人午后在宫中私会!朕只恨自己从前瞎了眼睛,不曾看出你们二人的私情!”

皇兄连连冷笑,一把抓住嬛儿的手腕,“你很好!”嬛儿柔嫩雪白的手腕立起一圈青紫淤痕,然而她垂首咬牙,一声未吭。

玄清心痛如绞,面容几近惨白,他终于抬首,迎着皇兄咄咄逼人的目光,过往岁月一丝丝、一缕缕重重叠叠在眼前。为了瞒住这个秘密,他无奈娶了玉隐与尤静娴;为了瞒住这个秘密,他忍受着心爱的女子在皇兄面前婉转受宠的煎熬;他看也看不得一眼,见也见不到一面,就连梦中,也时时在害怕会给她带来滔天的祸事!如今,这一切全都摊开在阳光下,暴露在皇兄面前,他的心虽急痛,思维却并未因此而紊乱,从未如此平静,如此镇定自若!

他没有看嬛儿,却仿佛能听得见嬛儿心底的声音:“无论他怎样说,清,我们都不能承认——不能!”是了,嬛儿,还有她的孩子们、还有玉隐,还有九弟妹,以及她们身后的甄家满门,为了这背后无辜的那么多人,为了他最心爱的女子!他,不能承认!

皇兄只是在猜疑,就像刚才引他入彀一样,只是在套他的话。一定是有人瞧见了午后他与嬛儿的谈话,所以在皇兄面前嚼了舌头根子。玄清想到这里,心思越发清明,他直面皇兄,神色宁和清淡,“皇兄误会了。淑妃一向谨守宫礼,若非与臣弟结为姻亲,连一语相干也无。”

他肃然端敬言道:“臣弟适才闯殿的确失礼至极,但臣弟枉受亲王俸禄,只是不忍见大周蒙赫赫要胁强求之辱而已。至于早年间为淑妃兄长求情之事,实乃当年平定汝南王祸患时,与甄衍惺惺相惜之故。”

他停顿一下,再次施礼道:“人熊之祸时,玉隐与予澈皆远离殿外,实无后顾之忧。而四殿下,是惠仪贵妃唯一一点骨血。惠仪贵妃曾命侍女采月赠臣弟棉袍与母妃御寒,一顾之恩,臣弟不能不报,更不能见皇兄与贵妃唯一血脉有险而袖手旁观。”

他凝望脸容渐缓的皇兄,诚挚地微微一笑,“臣弟还有一层私心。玉隐乃臣弟侧妃,若淑妃有不测,玉隐必定对臣弟怨恨之至。”他垂衣拱手,似是虔诚应对,“臣弟私心揣测,皇兄如此臆想,诚然是对臣弟不公,却是真的很在意淑妃。臣弟为此该恭喜淑妃娘娘才对!”

心上仿佛被钝刀一道道割裂开来,“淑妃娘娘”几个字自他唇中吐露,有如凌迟之刑。然而唯有如此,才能释皇兄疑心,才能解脱嬛儿的欲加之罪。

皇兄的目光稍稍温和,只是语气依旧冷峻,“你若顾忌隐妃,便不该与淑妃在宫中私会。”他停一停,“朕前日耳朵里落了些闲话,仿佛你与隐妃有些不睦,情分冷淡。”

玄清心中别的一跳,却仍然坦言道:“臣弟自知不该与宫妃私下相见,但是臣弟确是有要事询问淑妃,事关静娴……”

“是关于静妃……”嬛儿的声音突地响起。皇兄面色沉晦,转头望向嬛儿,“淑妃,清河王说的够多了,朕想听你说。”

嬛儿端庄跪禀,清悦柔婉的声音不急不缓,如坠玉珠,“六王冷落隐妃自静妃死后便如是,臣妾身为玉隐之姐,不能不为她担心。今日王爷遇见臣妾,是臣妾担心不过,再三追问,却原来乃是王爷总觉得静妃之死有些蹊跷之故。然则静妃中毒之事是众人亲眼所见,总不能这般冤屈了玉隐,所以臣妾为此劝解王爷平息对玉隐的疑心。”

好一个冰雪聪慧的嬛儿!玄清会意地接下话头,“淑妃开解过臣弟不久,臣弟便与玉隐将话说清了,彼此无事。至于与淑妃私会之事臣弟不敢茍同,不知是何人在皇兄面前嚼舌?”

嬛儿亦借机答道,“方才臣妾与王爷异口同声,皇上该知臣妾并未与王爷串供。臣妾不怕为大周受些折辱,只是有些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吗?”皇兄明显还未完全释去疑心,“朕曾有一转念的疑心,当年老六因小像而娶隐妃,此事若是隐妃李代桃僵……朕真不敢想下去。”

“皇兄多虑了。”玄清心头震颤,皇兄果然开始疑虑玉隐当初设的计了。

“就算是朕多虑了,“玄凌稍稍和蔼神气,语气仍然微凉,“但是淑妃横于你我兄弟之间,又惹蛮夷觊觎,实乃祸水,不宜再留在宫中。朕决意从摩格之求,将她送予赫赫和亲。”

玄清跪地求告:“皇上三思……”然而皇兄果断挥手,“你回去罢,朕心意已决,再不会改。”

死一般的寂静。

嬛儿默然,俄顷盈盈起身,俯首三拜,“春日宴,缘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她话音哽咽,泪下如珠,滑落于金砖地面,映着烛光闪烁出一点晶莹剔透的碎芒。

玄清心中如受针刺,唇色发白,抖颤的手指紧紧扣在袖中,极力保持镇静。纵然已经听明白嬛儿要他“郎君千岁”,为她而保重,不要再为她而见罪于皇兄,他又怎能如此眼睁睁见嬛儿从此踏上紫陌黄沙的出塞之路?

然而皇兄旨意虽下,未必没有挽救的法子。他心中闪过一道雪亮的坚定念头,面沉如水,恭身徐徐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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