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金华集外集·学海拾贝 学海拾贝的标准意思

吴金华集外集·学海拾贝 学海拾贝的标准意思

学海拾贝

天下之笑林,调谑之巨观。

——孙楚《笑赋》

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刘义庆 《世说新语·品藻》

头上还馀漉酒巾,庭空不晒宝吾,庾郎此日未知贫。赤玉胸中无宿物,蓝田举体岂常人?长卿慢世我思存。

——陈世祥《浣溪纱·阅〈世说新语〉》

《学海拾贝》之作者,自号忆公。忆公小时,顽童耳。少不敏,书画琴棋打拳游水皆欲学,至老犹汲汲于乒乓练长胶、抖嗡习妙术,兴趣广而才力薄,故无不浅涉而穷。壮岁遇名师,授以语言文字音韵训诂之学,遂奉新博精通专五字为座右铭,于是游猎学林,颇有弋获,虽晚成,幸跻身专家之列矣。忆公多年服职鸿庠,泛舟学海,特好史籍,又喜记异闻奇事,偶然触景生情,思及往事,辄录之。所录之事,或感恩,或恋旧,或自厉,或自警,或自慰,或自娱,皆可宝,遂名曰《拾贝》。

《拾贝》成,忆公秘不示人,盖自谓学者唯当以学术著作奉献于世,此乃残丛小语,不登大雅之堂也。予与忆公周旋久,相知深,故得借阅其原稿,并附“企玄按”数十则以归之。

予撰“按语”之时,尝抄录《拾贝》数十篇,珍藏箧中。日前发视,仅得其九。吁!旧箧一如白头乎?头发日稀而箧藏日少,今不留影于此,行将遗落净尽,奈何!忆公知我恕我,当不以轻率唐突责之。

(一)因声求义

南京师范大学徐先生主讲训诂学,尝曰:“凭借丰富的实践经验,根据可靠的文献实证,突破字面的障碍,通过语音的渠道求得语词的本来意义,在训诂学上谓之‘因声求义’;这是解读古典作品的最高技巧,也是最危险的手段。这个手段用得好,石破天惊,发人所未发;用不好,郢书燕说,离原意更远。”

南京大学程先生讲文学,曾为燕说举例云:“文革中住‘牛棚’,棚前楹联为‘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管教我们的老贫农文化水平不高,但见识不低。他指着‘舜尧’两字,教训我们说:‘舜尧就是顺着摇,看到了吗?现在六亿人民都顺着上面摇。你们这些牛鬼蛇神也要顺着摇!’”在学生哄堂大笑的时候,程先生依然板着面孔双手作握桨划船状,用力地摇动着。

忆公曰:“识字不多的农民,生活经验比知识分子丰富,他们搞因声求义,尽管结论出人意外,但细细想来,往往合情合理。那年在苏北,一个下放的知识分子跟农民发生争执,对农民说:‘你说话要有的放矢,不要老是无的放矢!’农民冷笑道:‘我现在放屎还没有目的,就臭得你吃不消了;我一肚子屎要是对准你放下去,只怕你吃不了还要兜着走!’”

企玄按:裴松之注《三国志》,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无不广采众史以映衬原文,使注文与原文互为表里,相得益彰。我没有史才,不能以史注史,只得随文释义如下。

徐先生者,徐鸣谦先生。程先生者,程会昌教授。程先生曾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间受管制,这十多年就是“顺着摇”的时代背景

老友储公云:“程先生在《校雠学》课上讲‘春风杨柳万千条’,在我的印象中,他说‘舜尧’就是顺着摇(摆),同时,双手作随风摇摆状。”此说与“作握桨划船状”不同,存以备考。

识字不多的人无意地滥用“因声求义”,有趣,因为他们说的是实话,表达的是真情。如果知识分子也滥用“因声求义”,那就无聊了,因为假学问最能迷惑后生,使人误入歧途。徐先生说“因声求义”也是“最危险的手段”,即是此意。

(二)穷斯滥矣

姑苏A先生是章太炎的关门弟子,数十年不事生业,靠家人供养。家人从事体力劳动,工资低,生计颇艰,然A读书如故,时人谓之“二极”:学问极好,性极孤僻。

A每至金陵必访徐先生,每见徐先生必邀约到饭店喝茶。A所谓“喝茶”者,点菜吃饭之谓也。好事者或问徐先生饭钱谁付,徐先生笑答:“哪能让他破钞?当然由我做东。”好事者遂向徐先生诉苦,说他跟一些中青年学者曾想向A求教,便轮流请A上馆子。A欣然应邀后,专点好菜,大吃一顿,但吃完就完了,直到你结了帐,送他回到宿舍,他连一点学问也不跟你谈。徐先生又笑云:“穷斯滥矣,不要计较。好了,不要计较。”

忆公曰:“‘好了’是徐先生的常用语,意思是‘不必再说了’。徐先生厚道,学之者当以‘不要计较’四字为处世格言。”

企玄按:“穷斯滥矣”,宋人缩简为“穷滥”,指一般人处于困境,难免出现不上路子的情况。典出《论语·卫灵公》:“又之陈,会吴伐陈,陈乱,故乏食。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在这里,徐先生绝不是以“小人”讥讽A。徐先生对处于困境的学者,从来都抱着理解和同情的态度。更何况,既然A并没有强迫你请客,而且你请客之前也没有说明“以传授学问为前提”;那么,你请客之后,由于未达隐而不显的目的而忿忿不平,实在没有必要。当然,A一请就吃,吃完嘴一抹了事,也有点不近人情;徐先生随口所引的《论语》四字,乃是老一辈学者之间流行的戏言,并无恶意,今天的读者万不可把这种互相调侃或自我解嘲的“穷斯滥矣”误解成“小人”的歇后语。

(三)女人之大欲

南通高校的端木先生,被打成右派以前在随园学府工作,担任古代汉语课程的助教。阅卷,发现一位平素十分内向女生为《礼记》所加的标点符号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译文是:“饮料、食物、男子,女人的最大欲望就在于这三个方面。”

端木先生说完,把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鸭蛋形,伸向忆公:“这一题10分,我给画了个零。”忆公笑道:“你太古板,也太过分了。人家是个内向的女子,在考卷上说出了深藏心底的真话,不容易;句读虽然错了,但错得可爱。翻译,也只是随着句读发生了一处大错。照我看,扣她5分就不少了吧?”

企玄按:《礼记》也是根柢书之一。以刚严著称的端木先生早年是徐先生的助教,对根柢书特别重视,他给那一题判零分正折射出迂直的特点。《礼记·礼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其中“男女”指两性间的性欲。其实,出卷命题,只叫考生标点翻译前一分句,出现歧解是不奇怪的。凡是不知道下文是“死亡,贫苦,人之大恶(wù)存焉”的考生,出现一些误点误译现象,打分自应从宽。忆公所谓“句读虽然错了,但错得可爱”,注重人性,值得玩味。记得章培恒先生曾经说过这样的意思:“一个人只要说话发自真心,发自真情,即使说错了,也比那种说得中听的假话有价值。”我认同这种价值观。

(四)淫能不贵富

俞公在日本讲学时,偶遇移民于日本的B博士。B曾在俞公任教的大学获博士头衔,此时在日本获教授职称,以擅长古代汉语的教学与研究自诩。是日,B忽向俞公提出疑问:“日本人说‘淫能不贵富’是什么意思?”俞公问她此语从何而来,B取出一只日本造的茶壶,指着上面的五个汉字,从左向右又读了一遍。俞公说:“你再从右向左读读看。”B连读数遍,沉思片刻,拍手大喜:“原来日本人强调,富贵的人是不能乱搞男女关系的啊!”

俞公归国后,对忆公说:“《孟子·滕文公下》载孟子名言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东汉赵岐注:‘淫,乱其心也。’你以后讲解‘富贵不能淫’的时候,一定要叫每个学生都看赵岐注:‘淫’就是迷惑,就是使人心迷意乱,绝不能把‘淫’误解为淫乱!”忆公笑道:“基础扎实、勤奋用功的学生,你不说,他也会自己查;底子很差的学人,只怕连赵岐注也不见得看懂。”

企玄按:徐先生强调,搞古代汉语的研究生必须读“二十五部根柢书”,《孟子》即其一。B始而倒读“富贵不能淫”,继而说“淫”为淫乱,又以为本国名言出自日本,足见“根柢书”不可不读。脚下无根,无论走到哪里,岂能不爆笑料?

(五)刚才还挂在嘴边

因偶然机遇进了名牌大学的博士生C,奇懒,极爱虚荣。读书马虎,从来没有做“读书笔记”的习惯,平素以“陶渊明不求甚解”自许。C一下笔就出毛病,你如果指出他的荒谬,他马上说“我也发觉错了,正准备修改,这话刚才还挂在嘴边。”

有一天,C买了一本谈副词的书,看到有人说“必自”的“自”在中古时代已经虚化,中古的“必自”就是必定的意思,他便用电脑搜索,发现《礼记》有“登高必自卑”,于是撰文说,“必自”等于“必”的语言现象早在上古已经出现。忆公告诉他,《礼记》的“自”并非没有意义,他随即说:“是的是的,我刚才还挂在嘴边:‘自卑’就是‘有了自卑感’,这个‘自’是‘自我感觉’的意思。”在座的同学,无不掩口葫芦而笑。

有一次旅游,C在郊外一所旧式茅房附近跟掏粪工人吹牛,工人自愧没有上过大学只能干苦活,C则谦虚地说自己虽是擅长古文的博士生,但电脑打字用繁体字,也很苦。工人便肃然起敬,请教“粪”的繁体字怎么写,C一愣,连拍后脑勺:“你看你看,我刚才大便的时候,这‘粪’还挂在嘴边,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忆公说:“攀登科研高峰,必须脚踏实地、老老实实地一步一步从最低处向上爬,来不得半点虚假。‘登高必自卑’的‘自’是‘从’的同义词,C连这一点都不懂,你还能跟他谈什么学问?我曾多次建议C读读伊昂·克里昂迦的散文《懒汉》,听听糖葫芦主演的相声《懒汉》,暗示他必须克服惰性。现在看来,C也确实不错,最近听说,他非常勤奋,天不亮就起床做学问,终于在字典上查到了‘粪’的繁体字是由‘米’、‘田’、‘共’组成的,并且时不时地把‘登高必自卑’挂在嘴边,这就对了。”

企玄按:《礼记·中庸》:“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东汉郑玄注:“自,从也;迩,近也。”唐孔颖达疏:“自,从也。迩,近也。卑,下也。行之以远者,近之始;升之以高者,卑之始。”走得远的人,是从近处开始的;升得高的人,是从低下的地方起步的。《中庸》说的这个道理,汉注唐疏解释得明明白白。C连注疏都懒得查,怎么能不胡扯一气,以致闹出连大粪也挂在嘴边的糗事?

C觉得在电脑上打繁体字跟掏大粪一样,“也很苦”,这是实话。人类进入电脑时代以来,尽管查资料的工作有了高速公路,但高速公路对于懒而无能的低级驾驶员来说,往往出事更多,结果更糟。

(六)好行小慧

在随园教古代文学的D教授,东北口音,以聪明自得,以多才自喜。人前人后背古文,挖空心思编谜语。兴趣最浓的事情,就是强调自己的“原创”能力,他绞尽脑汁吟成不讲平仄、不合古韵的《绝句》、《律诗》,填出不合音律的《西江月》、《沁园春》,用毛笔写成条幅,标榜文辞与书法俱佳,邀人观赏。然而性褊狭,不得意则哭骂,乃至以头撞墙。

D那年没有评上副教授,逢人便作挑担卖酒状,哼《水浒》中白胜歌词:“赤日炎炎似火烧,田野禾稻半枯焦。农夫心中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同事中的一位实在忍不住,站出来说,白胜的歌词虽然通俗,但却是一首讲究平仄的《七言绝句》。《水浒》原文“野田禾稻半枯焦”,是“仄平平仄仄平平”,你把“野田”倒成“田野”,平仄就错了;原文“农夫心内如汤煮”,是“平平平仄平平仄”,你把“心内”改成“心中”,平仄又错了。D大怒,吼道:“我把群众不习惯的‘野田’,改成大家都能听懂的‘田野’,怎么啦?!现在是什么时代?!你拿旧的格律吓唬谁?!‘副高’没评上就够倒霉了,我他妈的招谁惹谁啦,你还来挤兑我!”同事们一听“他妈”已经带着哭腔出来了,怕事情闹大,赶紧走散。

到了终于混上正高那年,D心花怒放,编了一个谜语让大家猜。谜面是:“公公跟儿媳妇同时在一个澡盆里洗澡。”谜底是:“《论语》中的名言。”当时,同事中也有一位实在忍不住了,嘲讽道:“《论语》云‘欲洁其身而乱大伦’,这么好的话被你糟蹋成无聊的谜语,真作孽。难怪《论语》又说:‘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忆公曰:“小聪明成不了气候;自作聪明,是为人、为学的大敌。D精心结撰的诗、词、谜语,犹如他脸上的脓包,你只能敷衍说‘不错不错,好看好看’。脓包一旦被人戳破,厚着面皮撒野就是这号人的惯技。这号人向你自炫,你如果不愿恭维,只能自谢不敏,托言‘有急事’,及早拱手告别。”

企玄按:《论语·卫灵公》载孔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老友储公云:“在大学文科里呆过的人,并不见得完全不知道旧体诗词还有格律。我身边有人写不讲平仄、不讲古韵的所谓‘旧体诗词’,嘴上说‘请多指教’,骨子里是向我炫耀,我从来不说‘格律’二字,只说‘有文化,思想好,有豪情,不服老,真佩服’之类。一个人如果知道马路上有红绿灯,而又不愿意看灯走路,你告诉他关于红绿灯的知识,他会觉得被小看的。”储公可谓不失言者矣。

不过,就我所见,还有不少喜欢旧体诗词的人,并非“不愿意看灯走路”,而是确实不知道马路上有红绿灯,或者虽知有红绿灯但一时还难以适应。这些朋友中,有的仅仅了解旧体诗词的外部形式(一共多少句,每句多少字)而不知道内部形式(平仄、古韵等),以为只要用文乎文乎的语言写出四句、每句七字就是《七绝》,只要写出八句、每句五字就是《五律》,只要按照《十六字令》各句的字数写出来的长短句就是“词”;有的虽然理论上知道旧体诗词有格律,但一进入写作实践,便不知不觉地出了格。他们跟D并非一党。D是明知诗词有平仄和古韵的束缚也明知自己没有“戴着镣铐跳舞”的能力而故意摆出对“诗词格律”不屑一顾的样子;对于这种人,邓拓在《三分诗七分读》中,以嘲讽的笔调建议他们把自己胡填的名不副实的《满江红》改称《满江黑》。而我所说的朋友绝不是这样,他们不是一边借“我不屑于受诗词格律的约束”等等革命口号以掩盖自己一下笔就显露的浅薄和无能,一边又用“我还会创作格律诗”、“我还会填词”等等自我推荐来炫耀自己的高雅和风骚。所以我觉得,当这些朋友向你出示习作并真诚地请你提一点意见的时候,给一点十分委婉的提醒也是不坏的选项。

(七)出自何典

性情梗直的祝先生,早年毕业于名牌大学历史系,博古通今,蜚声中外。爱评时事,有时看“百家讲坛”,看完后又常常吹求不已。虽年过七旬,火气不减,向人介绍“讲坛”的常识性错误,第一句话总是:“放屁放屁放狗屁,真正岂有此之理!”好事者问其何以爱说粗话,答曰:“你没读过鲁迅的《“言词争执”歌》?这两句话,虽然出自吴稚晖之口,但骂起人来真过瘾。”

忆公闻之,笑曰:“吴稚晖的粗话,也有典故。”好事者请教出自何典。答曰:“出自《何典》。《何典》开篇的打油诗,号称《调笑令》,全是土话俗语,你听:‘一味臭喷蛆,且向人前捣鬼。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好事者又转告祝先生,祝先生此后讥议“百家讲坛”时,开头不再骂人,只在结尾说“一味臭喷蛆”,声气也比以前平和。

企玄按:徐先生从来不说粗话,更不赞成骂人。徐先生常常说,与人相处,要多看人家的长处。因此,对“百家讲坛”不必过于吹求。窃谓“讲坛”跟过去的“书场”性质相似,上坛的人有口才,某些有口才的人虽难免缺乏应有的学养,在文史哲方面的讲述虽不免时有常识性错误,但只要能让广大群众听得津津有味,这就够了。至于说书人自称书稿有“学术性”,那当然有骗人之嫌,应当受到批评,然而斥之为“一味臭喷蛆”,甚至放声痛骂,视之为古籍商店之市侩、文化社坛之屁精,未免有伤大雅,不但被骂者难以接受,连忆公也觉得对这些“说书”的人不宜用“学术”的标准去衡量,因为他们也只能这样。祝先生的人品和学问,我敬之爱之;至于性格和脾气,则不敢恭维。我性粗率,也时出鄙语,书之以自警,并告亲友,当常思徐先生之言。

(八)切勿以混蛋之言骂祢衡

在“百家讲坛”说书的E先生,出版的讲稿《品三国》硬伤累累。天行健《清算〈品三国〉》、盛巽昌《〈品三国〉商议》二书,各自指出E的上百处常识性错误,令人咋舌。有人说:“老子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听完E 的说书,读罢《清算》、《商议》,方知古话没有过时。”

忆公闻之,叮咛诸生云:“E不是搞历史的,古典文学的根底也不行,《品三国》暴露出近二百处的谬误是正常现象。不正常的是,E居然在《品三国》第二十八集大骂祢衡是‘混蛋’,这就不是‘文化常识问题’,而是‘思想意识问题’了。祢衡作为性格狷介的知识分子,对汉朝抱着愚忠,因而对所有拥兵自为、特别是对打着拥汉旗帜而发展个人势力的曹操等等军阀深恶痛绝,现在看来,我们最多只能批评祢衡不识时务,而不应当站在汉末军阀的立场上切齿痛骂,即便是当年的曹操,也不敢公然对祢衡破口大骂。须知,自范晔在《后汉书》里为祢衡立传,直到近现代吟咏祢衡的诗人词客,凡是为人正直、懂得历史的知识分子无不对祢衡之死深表惋惜,深表同情。祢衡有气节,有操守,有奇才,故孔融赞美他一则曰‘淑质贞亮,英才卓砾’,二则曰‘性与道合,思若有神’,三则曰‘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如仇’。祢衡的遗作《鹦鹉赋》传诵千古,为全人类的文化宝库增添了奇光异彩,岂是那些创痍满目只能欺骗年轻人的垃圾著作所能望其项背?故曰:我辈当有自知之明,切勿以混蛋之言骂祢衡。”

企玄按:天行健(朱春荣)《清算〈品三国〉》,现代出版社2007年4月出版;盛巽昌《〈品三国〉商议》,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10月出版。当年11月,《商议》的作者题记于扉页云:“吴金华教授赐宴,遵嘱送呈前来。”读罢朱、盛二书,始知E肚里黑,嘴头红,信口开河,十分离奇。例如《品三国》第一页就说“孙权称帝,是在公元222年”,可见此人连《三国志·吴书·吴主传》都看不懂。据《吴主传》可知,孙权在公元222年只是以“吴王”身份宣布独立,称帝的年头是公元229年。特别发人深思的是,《魏略》根本就没有“猫”字,但E为了证明著名的“猫论”早就见于三国时代,竟然不惜在《品三国》第十一集把《魏略》中的“狗”暗换成“猫”,然后洋洋洒洒地发挥一通。请看,这种水平、这种德行的说书人,还要把“混蛋”这顶帽子恶狠狠地扣到“见善若惊,疾恶如仇”的祢衡头上;试问,既热爱古代优秀传统文化、更向往现代科学与民主的忆公,又怎能看得下去?祢衡为人清高、正直,为文情韵兼胜。祢衡的故事在流传过程中形成了“祢鹗”、“祢刺”等典故性的语词,这类充满褒义色彩的语词为唐宋以来的知识分子所乐用,足见其人其事在文化史上实为正面的典型之一。忆公戒诸生切勿以混蛋之言侮辱前贤,良有以也。

(九)靠汉藏词典搞汉藏语比较研究

美籍华人F教授,在海外以“汉藏语言比较研究”为主业,快70岁的时候,突然痛骂章太炎先生,又骂王力先生,说章先生、王先生的研究方法不对,自吹本人的“历史比较研究法”最为先进。不料引起有识者公愤,众多学者纷纷发表文章和讲话,指出F旧作中的许多笑话。从此,学界不但发现F是个汉学底子非常薄弱的留学生,而且还得知F连藏文也不懂,竟然一直靠着汉藏词典搞他的汉藏语比较研究。

忆公评议道:“复旦大学有位博士生也发现,F连章太炎的《新方言》也不能完全读懂,这不奇怪;奇怪的是,F还要骂章太炎不行,可谓无知妄说了。不过,F的胡扯也有贡献,他在无意中为年轻的学人提供了论文的题目。那位博士生的论文就叫《章太炎〈新方言〉研究》,近50万字,很快就出版了。书前还有那位博士生的导师所写的序言,长达万言。北宋哲学家张载说:‘挤人者,人挤之;侮人者,人侮之。’F见证了张子的话。”

企玄按:徐先生说:“读学问家的书,评议书的优点和不足,要厚道,要公道。荀子说得好:‘以学心听,以仁心说,以公心辨。’有的人学问不怎么样,却喜欢戳人家,我不赞成。人家有大学问,你戳不倒,反而自找难看。”F就证实了徐先生的话。

F既没扎实的古汉语根底,又不懂藏文,竟然能靠汉藏词典搞他的汉藏语比较研究,自属聪明绝顶。不过,国内如果有谁既不懂英文,又不精通古汉语,也学F的办法用《英汉词典》从事最高级的“比较研究”,那么,此人即使不被斥为骗子,也会被讥为妄人。须知,词典所记录的语言是静态的,双语词典中记录的两种语言在词汇、语音、语法方面并不是完全对应甚至是根本不对应的。你要搞“历史比较研究”,只能老老实实,把用来比较的两种语言都学会。你玩弄小聪明,即使老而无齿还能大放厥词,也不过是个老妄人、老骗子。F的所谓“论著”,经不起时间的考验,经不起明眼人的审查;目前被揭出的真相,只是冰山之一角而已。

附记:

我先前以为美籍华人F只是“无知妄说”的典型,不料他还是善于“闭目胡扯”的高手。

吾友徐时仪教授,读了《靠汉藏词典搞汉藏语比较研究》一则后,来函告知:“有的学者,似未曾研读《朱子语类》,却引以立论,言之凿凿地断定《朱子语类》中没有某些语言现象。我近年对《朱子语类》各本作了比勘点校,也发现有您所说的F的误论,谨附上所见其中的一小部分。”拜读此函,我对F的认识更深刻、更丰富、更具体了。

限于篇幅,下面仅据时仪教授提供的资料,略举二例。

(一)F在《从语言史看几本元杂剧宾白的写作时期》(《语言学论丛》第十三辑)中,根据高歌蒂《朱子全书内所见之宋代口语》一文,告诉读者:“《朱子语类》根本没有‘没有’这个语词”。

F断言《朱子语类》中绝对不存在“没有”这个语词,是真的吗?请看事实:

《朱子语类》有云:“道千乘之国”,五者相因,这只消从上顺说。人须是事事敬,方会信。才信,便当定如此,若恁地慢忽,便没有成。(此条为叶贺孙所录辛亥以后所闻,载于《池录》)

(二)F在《近代汉语“打一V”的形成过程与产生年代》(《历史语言学研究》第三辑)一文中断言:“打一V”这种语言资料,在“南宋语料(如《朱子语类》)找不到”。

《朱子语类》中真的找不到“打一V”吗?你如果相信M的话是真的,连盐罐子里也会出蛆!请看,如下四条,如同四个巴掌,左右开弓,对M狠很批了四记响亮的耳光:

(1)问:“主敬时私欲全不萌,此固是仁。或于物欲中打一觉悟,是时私欲全无,天理尽见,即此便是仁之全体否?”(此条为沈僩录于戊午以后所闻,载于《池录》)

(2)这一个物事分不得。流出来底便是仁,仁打一动,便是义礼智信当来。(此条为黄义刚录于癸丑以后所闻,亦载于《池录》)

(3)或言气禀昏弱,难于为学。曰:“谁道是公昏弱?但反而思之,便强便明,这气色打一转。日日做工夫,日日有长进。”(此条为林子蒙所录,载于《饶后录》)

(4)问:“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曰:“此心散漫放肆,打一耸动时,便在这里,能使得多少力!虽云用力,却不大故用力。”(此条为萧佐录于甲寅所闻,载于《饶后录》)

不过,F尽管被无数事实打得体无完肤,然而毕竟皮厚,是一个很有抗揍能力的老典型,他今后说不定还会招摇过市。为此,我们一定不能忘记F的两个典型特征:一,无知妄说。例如章太炎的《新方言》是用文言文写就的,比较深奥,F不能完全读懂,于是乱骂。二,闭目胡扯。例如《朱子语录》是宋代的口语,F虽然不至于看不懂,但《朱子语录》篇幅太大,滑头兼懒汉是永远看不完、也看不细的,所以F只能骗人说:《朱子语录》没有“没有”,《朱子语录》没有“打一V”,等等,等等。

总之,F的论著是一面科幻镜子,它反映出作者的聪明和荒诞,蕴藏着丰富的警世价值,值得我们好好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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