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奶水贴二

(接上文)

李艳曾对老先生说过,她要为他生个儿子。老先生当时有所提防,但不久就忘记了。原因之一,也许是他觉得自己即使有那个心愿,也没有那个能耐了。

但李艳是认真的,她真的停止了吃药。她是学医的,明白男人的生育能力很可能会伴随着他们漫长的一生,所以,有时候老先生来得突然,来不及吃药,事后,她也要补一片,很是小心翼翼。

停止了吃药,李艳计算了自己的生理周期,还专门买了体温计,测量体温掐准排卵期,设法让老先生来公寓。在两个月里,一切都是计算好的,都是按计划的,结果还是没怀孕。看来,老先生是不行了。

对于生孩子,李艳一开始是一时冲动,也有些异想天开,但这个想法一旦在脑海里成形,渐渐变得急切而决绝了。

这个想法,最初还是模糊的。老先生让李艳养宠物,李艳忽然觉得养宠物不如养孩子,于是想到为老先生生个儿子。其实,李艳很清楚,所有包养二奶的男人,给二奶买车,让二奶去旅行、打麻将,都是为了掌控她们的生活,都是占有欲和嫉妒心使然。也就是说,没有一个包养二奶的男人,做这些,是想让她们快乐。而李艳因为种种原因,不便用这些方式去排满她的时间表,拴住她的心。她主动提出要为老先生生个儿子,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是帮助老先生解决难题,消除顾虑。当时,李艳对“孩子”还没有准确的概念、贴切的认识,就把他看成一个生命体,与小猫小狗毫无区别,养起来好玩。顶多是养到一定的时候,会说,会笑,会哭,会闹,比小猫小狗有趣——也不是有趣,是有意思。

时间长了,模糊的想法就会渐渐清晰起来。李艳身上的母性,被自己“盼子心切”唤醒了,知道“孩子”和小猫小狗是多么不一样,而最大的不一样,孩子要她自己怀上,孕育,然后再生下来。

二奶的生活,与社会多少有些隔绝,以至于她们的心理,和常人会有所不同。对于这一点,李艳早有察觉。二奶出入小区大门,质问保安为什么不向她开着的红色夏利车敬礼,就是她们受不正常的心理所驱使。如果换成常人,小区大门保安敬不敬礼都没关系,甚至不会去注意保安敬礼了没有。

但李艳对自己的不正常心理,倒是缺乏认识。

老先生的司机,是个年轻男人,也许还不到三十岁,体格十分健壮,穿着一件T恤衫,还能看出腱子肉一条一条的来。但他给李艳留下的却是一种怯懦的印象,可能是因为他的脸色苍白,连嘴唇周围都不长胡须的缘故。李艳在和风酒店期间,见过一个小姐包养的“小白脸”,和老先生的司机在脸色苍白、不长胡须这一点上,惊人地相似。小白脸连手指都很瘦削,腰也纤细,举止柔弱无力,说话更是细声细气的,在他面前,小姐反倒像男人了。这样的小白脸,哪能给小姐爱情呢?也许连爱情的幻觉也不可能产生吧。但小姐天天心甘情愿地养着小白脸,把他养在烟酒中,养在网络中,还养在她的身体中。比起小白脸来,老先生的司机,干起事情来雷厉风行,哪怕是倒个车,也有风生水起的阵势。就像忽然产生要给老先生生个儿子的念头一样,李艳也忽发奇想过:“换成我来包养男人,就包养老先生的司机!”

听说,司机是老先生的一门亲戚,对此,老先生既没有肯定,又没有否定。司机本人也不置可否。不管司机是不是老先生的亲戚,反正老先生极端亲近他,非常信任他。这一点,李艳看得很清楚。老先生身上,也有他们这类男人的通病,就是喜欢吃药。吃的是春药。春药都是司机准备好的,在来南屏街公寓的路上,什么时候可以吃药了,他会提醒老先生。车子里有保温杯,杯子里有温开水。老先生有时候在车上吃药,有时候到了公寓才吃,因为他想呆上一阵子才开始御李艳。从这些可以看出老先生是何等亲近司机。而老先生对司机的信任,则是时不时安排他到李艳公寓来查房。有一次,司机有了重大发现,去向老先生报告。因为是一场误会,事后,老先生也告诉了李艳。司机发现客厅里沙发边的花架上,多出了一个“红牛”易拉罐,饮料已经喝空了,里边放着两支很长的烟头。老先生是不抽烟的!接到司机的报告,老先生哈哈大笑,连声说:“多心了,多心了!那是我抽的香烟。”云南是中国的烟草王国,“云烟”驰名中外。但老先生抽的不是“云烟”,而且还不是国产烟,是洋烟,牌子叫“依赖”,也译作“依靠”。这是李艳在杂志上看来的,说是房事时抽依赖或依靠牌洋烟,可以延缓时间。正是因为老先生平时不抽烟,公寓里才连烟灰缸都没摆。李艳为什么要把两个烟头留着?“你不在的时候,我能在房间里找到你的气息。”李艳的这句话,还让老先生感动了一阵。“都说婊子无情,看来也不尽然啊。”

就像流星划过天际一样,李艳曾经产生过要包养男人就包养老先生的司机的念头。而实际上,李艳不可能包养他。说好了的,老先生一个月给她五千块钱的酬金,不能叫青春损失费,可以叫青春消耗费吧。此外,再给一两千块的零花钱。从老先生这方面来看,加上房租,他在她身上的月支出差不多一万了。他不可能不算这笔账。说得刻薄点,折算起来,老先生每御李艳一次,开销近万元,价钱已经不低了。不过,从李艳这方面来看,账就不能这样算,既然你要包养,在不御的时候,青春也被消耗掉了。说得难听点,你要独自占有一个美器,尽管大多数时候闲置不使用,保洁费肯定要承担。想到这个份上,老先生对李艳谈不上任何感情,李艳也明白了自己“算什么东西?二奶嘛!”和风酒店的小姐,像李艳这种年龄身体条件的,收入比她高出了许多,她们又没时间像她那样去花费,所以就更有钱。有了足够的钱,才可以包养小白脸以寄托爱情。小姐些即使清醒地知道,这样的寄托到头来是一场空,但她们也是乐此不疲。世界上最渴望爱情的人,可能就是小姐了。李艳在和风酒店做过“胸推”,按说还是货真价实的“技师”,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小姐,一个月下来,就在不同男人的精液气味里,忆起小安的味道来了。男人的精液都是一个气味,但她先是希望,再就是想当然地认为,小安的味道和他们不一样。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渴望爱情。不过,包养老先生的司机,还不仅仅是一个钱的问题。钱嘛,一个月六七千块,在这个国家要算作高收入了,全国十三亿人中,只有几千万人能有这点收入。她可以把大多数的钱都省下来。问题在于:老先生包养二奶,二奶包养他的司机,这种事情,李艳读了那么多杂志,也没有读到过。

就不包养司机了,但让他替老先生生个儿子,也许还可以设法办到吧。

老先生的身世、家庭、事业,李艳不是很清楚,她只是一个二奶,不可能真正进入他的生活。但一些对李艳来说极为重要的情况,她还是想办法弄明白了。老先生的太太在浙江。浙江女人天生就喜欢养孩子吗?反正老先生和太太有过五个女儿了,云南拍摄过一场著名的电影《五朵金花》,他将女儿誉为金花,说漏了嘴。最后这个小女儿,现在也只有十来岁。已经是老太太了,当然不能自己生。也就是说,十来年前,老先生在昆明包养过一个姑娘,目的是生孩子,不是御。老先生本来想要个儿子,没有儿子,是他人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弥补不了的缺憾,姑娘没有完成这个使命,生了一个女儿。李艳提出给老先生生个儿子的时候,他已经死心了。老先生将此前每一次生育的都是女儿,看成命运对他的安排。此外,老先生毕竟是拥有巨额财富的老板,大女儿已经年近半百,另外的三个女儿如狼似虎,小女儿还弱不禁风,财产的分割,已经升级成亲人之间的一场战争。不能再生什么儿子来添乱了。

李艳对老先生越来越有把握了。一个有过旺盛生育能力的男人,晚年让一个女人“意外”怀孕,这样的事实是可以被接受的。“他们想要一个儿子!”李艳有些愤愤然地想,“因为他们有钱,所以我就给他们生一个!”老先生的太太既然能接纳一个“小女儿”,就没有理由不接纳一个“小儿子”,李艳都开始算计了。

老先生的部分情况,是从到公寓来查房的司机那里套出来的。只有司机来查房,李艳才有机会与他单独相处。当然,每次相处的时间都极为短暂。尽管老先生亲近并信任司机,但他还是要避嫌,生怕老先生起疑心。

司机每次到公寓来,不是捎上一袋水果,就是带上几束鲜花,反正得有个受老先生安排的理由,以掩饰“查房”这一可能引起李艳不愉快的目的。独处的女人更敏感,或者说更神经质。所以,司机第一次来,看他搜寻公寓的目光,李艳就知道这个人是来干什么的了。算起次数来,司机比老先生来得还要多。包养二奶的,可能最不愿意看到的是,二奶又在公寓里养情人的事情发生了。这对他们的占有欲和嫉妒心来说,都是致命的一刀。想一想,也就理解他们了。在包养期间,要求二奶对他们无限忠诚,决不允许肉体上的出轨,可能比那些丈夫对妻子还甚。司机毕竟是年轻男人,身边可能也没有女人,到了李艳的公寓,难免有些局促不安、手足无措。在司机看来,李艳就像那种穴居动物,身体上散发出一阵阵阴冷之气。而在阴冷的外表之下,李艳又是热烈的。李艳会以一种敏感的或者说神经质的眼光,忽然看上司机一眼。司机从李艳的眼光里,看出了她的孤寂,哀怨,热情,饥渴。但司机是守本分的,他每一次都匆匆离开,不容许自己有出格的任何可能。

这些不可能瞒过李艳的眼睛。

李艳掐准了日子,在一天中午直接给老先生打电话,让司机过来帮她取窗帘、挂窗帘。李艳谢绝请家政打扫卫生,对于这一点,农民出身的老先生是满意的。实际上,李艳也是农村来的,粗活重活都没少干,取个窗帘、挂个窗帘,没有干不了的。

司机来到公寓,李艳早已把窗帘取下来,漂洗干净,挂上去了。司机伸手一摸,还是潮湿的,就知道窗帘上面有文章。他的一只手还没有从窗帘上拿下来,李艳就从背后抱住了他。他的手一松,拉开一角的窗帘垂了下来,昆明中午的明媚阳光被完全挡在了窗外,公寓里有些暗。因为光线暗,暧昧的气氛就上来了。

李艳抱住司机的时候,动了一些小心思。她用下巴将他的T恤衫蹭了上去,这样,自己的胸口就紧贴在对方赤裸的背上了。还有,她的双手直接从T恤衫里伸了进去,抱紧他的胸膛。

意外还是发生了。

意外终于发生了。

对于这样的场景,司机一直在躲避,在逃离。同时,他也一直在盼望,在等待。

这样的场景,在司机的想象中,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此时,真的发生了,它比想象的更刻骨铭心。

司机很快就用力挣脱了李艳的怀抱。他那么急切,那么粗野,是因为他想怀抱李艳。

李艳愣了一下,但被司机的两臂紧紧箍住,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知道,情况正像她所预料的那样。

激烈而漫长的拥吻过后,司机把李艳抱到了她和老先生的那张大床上。

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

但到了关键的时候,司机就退缩了,不敢进入李艳的身体。

李艳开导他,鼓励他,帮助他,几分钟之后,他反而从心理上的不敢,转变为生理上的不能了。

李艳当二奶的时间也不短了,再肮脏、恶毒的话,都骂得出口了。她骂得声嘶力竭、穷凶极恶:

“有×不敢×,算什么××男人!”

李艳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居然将牛高马大的司机踹下了床去。

司机没有想到的是,李艳接下来会嚎啕大哭。李艳也没有想到的是,司机也会泣不成声。

司机穿好衣服离开的时候,两人都平静下来了。司机以一种无可奈何、无地自容的语气说: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李艳什么也没有说。

之后,司机奉老先生之命,也还来查房,但都在楼下徘徊,再也没有到公寓里来过。

老先生真的不行,司机原来没用,在李艳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小安了。想起小安来,恍若隔世。

其实,在这两年时间里,小安多次请假或借出差之机,找过李艳,仅仅是到昆明,就找过将近十次。就在李艳离开安民镇那天晚上,也是她前脚刚走,小安后脚就跟着追寻了,可惜没有找到。如果小安找到李艳,她也许就不会当二奶了。即使李艳不跟小安再回什么安民镇,决意与他分手,哪怕浪迹天涯,也可能重新找一个男朋友,在一个什么地方终其一生。但小安怎么找得到李艳呢?昆明的酒店成百上千,找到和风酒店的概率几乎为零。还有,小安就算是住进了和风酒店,也未必能与做“胸推”的李艳碰上面。至于后来,小安哪怕是神探福尔摩斯,也根本不可能找到南屏街公寓一八零一室里去。要在李艳逛街的时候撞上她,除非是上帝有意安排。而上帝并没有这样安排。

自从李艳“离家出走”之后,她就是断线的风筝,了无踪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李艳也确实做得出来,连生活在安民镇农村的父母也不告诉,只是偶尔给家里寄一点点钱,而寄钱也是请一个远在深圳的同学代办的。所以,在安民镇,一些曾经熟悉李艳的人,才会造谣说,她嫌小安太穷,不肯嫁给他,只身去了深圳,当了小姐。有些人传言,李艳卖自己卖得了一个好价钱,已经发了。发了的李艳,脱离风尘,开起了房产中介公司,正正经经挣钱了。而有些人则传言,李艳得了相当严重的性病,一张姣好的脸庞,全然溃烂,不成样子,丰满的乳房,不流乳汁,而是流脓血,即使不马上死掉,也没有人敢娶她了。也有传言说李艳染上的是艾滋病,已经死掉了。

这些谣言,对被女朋友抛弃了的小公务员寄予了同情,而对抛弃了男朋友的小女人,则进行了可以说恶毒的诅咒。

李艳对这些谣言并非一无所知,知道了,也只能一笑置之。因为,李艳也有自己的尴尬之处:不管她离开男朋友小安,离开安民镇是由于什么样的原因,但她到了昆明,毕竟在和风酒店做过“胸推”,而且给老先生当了二奶,这些都是不可争辩的劣迹。

现在,李艳还想给老先生生个儿子呢。老先生不行了,她也还在想办法生。

李艳觉得,自己和小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安找李艳,也许就是那么找一找,这与她家人找她是不一样的。对于小安来说,毕竟是女朋友,都同居了,受了他的上级——镇长毛厚仁的羞辱愤然离去,不找,就不像话,说不过去。万一找到了,李艳肯定不愿意跟他回安民镇,因为镇长毛厚仁还在那里,而小安也不可能丢掉工作,两人与这个该死的地方拜拜,一起远走高飞,就更难为情。最好的结果是,找了,不止一次找了,不止到一个地方找了,但没有找到。

小安找过李艳,她是知道的。但她本身就不想让他找到,所以,手机换了号码,还故意用过一张与老先生去西安旅行买回来的手机卡,自己身在何处连家里人也不告诉,……

李艳还知道,小安已经想找一个女人结婚了,但一直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小安的上级——镇长毛厚仁,已经提拔到县里当副县长去了。当上副县长两个月,毛厚仁又将镇里的女会计调到县政府办公室去当副主任了,分管后勤。到了这时,小安多么希望李艳忽然回来,与他重叙旧好。实际上,就在镇长当上副县长的头两个月,女会计与小安之间发生了苟且之事,被女会计的丈夫,镇里武装部的干事,闯了一个正着。为什么会被闯见呢?原因有二:其一,小安毕竟不是镇长,但他居然像镇长一样,想在什么地方施展就在什么地方施展;其二,武装部干事看到不是镇长,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视而不见了。结果,小安被那位愤怒的丈夫一把从女会计身上扯下来,拳打脚踢,往死里揍了一顿。小安变成了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还代镇长受过。尽管如此,小安的名声还是受到了损坏,更不容易找到愿意嫁给他的女人了。

女会计与小安苟且,都闹得满镇风雨了,原镇长不可能不知道,但还是不计前嫌,将她调走,并委以重任,说明什么?说明宰相肚里能撑船,镇长的眼里可以揉沙子。或者,镇长本来就没有将女会计、李艳之流当回事,如果说小安因镇长而失去了女朋友,那么,女会计与之苟且,就让他和镇长扯平了。这里面的逻辑很混乱,不便加以推敲。还有,小安与女会计苟且,是不是还镇长之仇呢?

想起来就恶心。

但李艳想起小安来,她更愿意想起的是一些难以忘怀的场景:

在一些雪花飘扬的夜晚,李艳会悄悄地锁上镇里卫生所那道用红油漆一遍又一遍地刷过的木门,把一双刚刚被冻了一下的小手装进裤兜,轻手轻脚地走到小安的窗下来。李艳记得,从她当上卫生所的临时工那一天起,镇政府大院里的灯就没有一盏是亮着的。但在大院里,总有一些办公室,至少值班室,彻夜灯火通明。因此,晚上从大院走过,倒没有摸黑的感觉。没过多久,李艳就开始和小安谈恋爱了,反而觉得这样的环境更适合。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夜晚的大院亮堂堂的,他们俩偎依着走过,一个亲昵的举动,哪怕是谁在对方的脸蛋上亲一口,都可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多少有点难为情吧!小安房子里的灯光,会把窗外楼下一片又长又宽的雪地照亮,就像在空旷的雪地上开了一道门。李艳就站在这道门里,雪花在她身边清晰地飘扬。在白雪的映衬之下,李艳的长筒靴异常黑亮,她的小腿和脚掌应当十分暖和吧。由于刚刚从一个生着炉火,温暖的屋间里走出来,李艳的脸蛋红彤彤的,让人顿生怜爱之情。李艳总是静静地站上一会儿,小声地喊:

“小安!小安!”

其实,只需李艳喊出第一个“小安”,小安就能听到。几回下来,小安甚至能听到李艳从雪地里走来的声音。李艳是一个身高一米六左右、体态特别丰盈的姑娘,她那轻微如雪花飘扬般的脚步声,在小安的听觉长廊里,清澈如鼓点,慢慢地近来,来到窗下。只有一次,李艳刚刚站在那里,小安就轻轻推开木框玻璃窗,把头伸了出去。李艳将一只手从裤兜里取出来,指了小安一下,因为是站在楼下,所以看起来就像指向遥远的夜空,指向某一颗看不见的星星。这时,李艳那快乐的笑和室外清爽的冷,拂过小安的脸,他内心的鼓点就响得越来越激烈了。其他时候,小安都等着李艳喊他。李艳的第一个“小安”和第二个“小安”是连在一起喊的,这两个音节两次通过她的喉咙和嘴巴发出来,简直美妙绝伦,给小安带来了极大的享乐,因而,他舍不得在她喊出第一个“小安”的时候就答应,总是在她第二个“小安”脱口时,才应一声“好!”之所以不等她再喊第三个“小安”,则是出于爱情的自私本性,因为一旦让第三个人听到了,就等于是他的幸福被别人凭空瓜分了一份。

直到李艳把自己的身体部分地给了小安,第一次发出一声更加美妙绝伦的“啊!”他才知道这是一个能于平淡中见本色、化腐朽为神奇的姑娘。小安的意思是,“小安”二字土得掉渣,“啊”字平淡无奇,但用李艳的声带发音,就具有无穷的魔力了。

应了一声“好!”小安就飞快地关上门,“咚咚咚——”地从木楼梯上跑下来,一边跑,一边喊一声“李艳!”

小安往往要捧一捧李艳那红彤彤的,但已经有一点点凉的脸。少女肌肤美妙的手感,迷人的香气,总是让小安的心窝热烘烘的。李艳有时候会伸出一只手,在小安的手背上打一下,样子很用力,但实际上轻得很。更多的时候并不打,只是把嘴巴嘟起来,像一个淘气的小女孩,两手仍然装在裤兜里,抬起下巴,在小安的肩上挂一下,后退两三步,再上前,与小安并排在一起朝前走。

他们常常会来到镇街口,买两个烤土豆。

烤土豆的火炉其实是一个稍微大一些的普通铁盆,燃料用褐煤。铁盆底上垫着一层很厚的灰,热度传不到下面,所以地上的积雪还在,但洒上了一层从烤过的土豆上刮下来的黑灰,与周围的白雪已经不一样了。铁盆上方撑着一大把红色的伞,伞面上铺了很薄的一层雪(积厚了就把它抖掉一些),伞骨上挂着一个光线昏暗的灯泡,那种红色就给人以温暖的感觉了。不过,这种感觉,也许只有小安和李艳这样的恋人才会有吧。

在镇街口,这样的摊点有四五个。

烤土豆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她们穿得特别臃肿,衣物上落满了黑灰,脸上也落满了黑灰,很深的皱纹都被黑灰填平了。

无论给哪个妇女买烤土豆,他们都会觉得对方很亲切。而别的买烤土豆的人,经常会因为这些妇女太抠,只该卖五角钱的,偏偏开口要八角,又说没有零钱找补,下次来了她们是记得的,这些人把烤土豆拿在手里,又放下,气愤地走开,或者买是买了,但心里很不愉快,扔下钱,扭头就走,还说:“哪个孙子下次再给你买!”有的妇女把钱收起来,不说话。有的一边收钱,一边回骂一句:“我就是卖给孙子!”

他们听了,觉得好笑,也觉得快乐,一人左手拿着一个烤土豆,另一人右手拿着,剩下的两只手拉在一起,一边吃着,一边往回走,雪花飘到面前,烤土豆的热气冒起来,有一些就融化了。

……

就在那个中秋月明之夜,从昭通河散步回来,李艳就开始与小安同居了。当晚,在小安的住处,李艳就把一对活蹦乱跳的乳房给了他的手。按说,李艳的乳房无论有多丰满,比小安的手也大不到哪里去,但小安的手在上面游走,却像一只蚂蚁到了硕大无朋的沙丘上,够走一辈子啦。

在接下来的时光里,谁都知道,要让小安这样的大龄青年,既与女朋友同处一室,又对她的疆域秋毫不犯,凡人做不到,上天也做不到。在这个问题上,李艳是务实的,她既坚守底线,又奉行“以土地换和平”的原则,把身体的一部分,给了小安。这个“一部分”,从少到多,给得缓慢,渐进,既风生水起,又国泰民安。到了入冬的时候,李艳最终找到了让小安安静下来的最好办法。那就是,自己脱光上身的衣物,小安跨坐在上边,她用丰满而柔软的乳房慰藉他的青春,也熄灭他的欲火。这个办法,是李艳从小安办公室电脑上的网络里看来的。网络上有这么一个事件:某年某月某日夜,某地一个和李艳差不多年纪的姑娘,用这个办法让男朋友安静下来。由于这个姑娘的身体里藏着疾病,在次日清晨男朋友离开后不久猝死,造成了一个巨大的悲剧。读过卫生学校的李艳,记住了法医的描述:这个不幸的姑娘,“在潜在病理改变的基础上,因男朋友采用特殊方式进行的性活动促发死亡”。

那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姑娘,被深藏体内的疾病带走了。这是一个流传得沸沸扬扬的事件。小安也在网络上看到了,对李艳的身体,他多少有一些担忧,但不采用这个办法,自己又安静不下来。每一回从李艳身上下来,小安都要下床兑一盆温热的清水,漂洗毛巾,拧干,抖开,小心翼翼地擦拭李艳的胸口、乳房,就像一个信教徒虔诚地擦拭一件圣器。然而,小安擦掉的毕竟是男人留下的污迹,欲望散发的腥味,他也会为此而不安。

有一回,小安把脸埋进李艳的乳房中间,轻声说:

“不会妨害你的健康吧?”

李艳说:

“本姑娘的身体要多健康就有多健康,完全可以把你当婴儿再生一回!”

“小妈妈!”

两人拥抱在一起,变成了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

他们吻干了对方一脸的泪水,又拥抱了一会儿。小安继续亲吻李艳,从头发开始,途经额头,耳朵,眉毛,眼睛,鼻子,嘴,下巴,脖子,再往下,到胸口,到乳房,然后,吮吸她的奶头,长时间不停下来,仿佛要吸出一口奶水来。李艳浑身燥热,脸也红成一团,身体在他下面起伏不止,嘴里也发出了能迅速把人泡软的呻吟。当李艳刚要打开自己,像一件圣器,以慈悲为怀,准备接纳小安的狂热的时候,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小安感觉到了她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的拒斥,一股怜爱之情一下子就填满了他的心。小安抚摸着李艳柔软而丰满的乳房,李艳的呼吸渐趋平稳、均匀,她说:

“我们生了孩子,就用奶水好好喂养他!”

后来,在夜里,当小安安静下来以后,总是把脸埋进李艳的乳房中间,一动不动地睡到天亮。刚这样的时候,李艳的胸口常常会被小安的呼吸弄湿,黏糊糊、热烘烘的,多少有些不适之感,加上心脏也难免受到压迫,一夜睡不好觉,心里憋着一小股别扭劲。渐渐地,李艳就将小安当成了一个孩子,夜夜侧身而卧,让他的脸埋进自己的乳房中间,还用一只手抱住他的肩膀。睡到半夜,李艳常常会因为这只手臂被小安压得发麻而醒过来,她就轻轻地把手臂抽出来,活动一会儿,又从小安的肩膀下面伸过去,再次抱住他。

……

李艳在昆明南屏街公寓里,从一些杂志上读到《富豪征婚记》一类的文章。几乎所有的富豪在开列应征者的条件清单时,都会列出一个刺眼的条件:处女。有的富豪四十多岁了,还要强调应征者的年龄:二十八岁以下;特别优秀者,可适当放宽,但仍不能大于三十二岁。有的富豪一脸黧黑,但给应征者开出的条件是:肤白!

杂志也对成千上万的应征者进行了调查。一个接受调查的姑娘,自认为条件都不错,但还是没被富豪看上,落选了,既委屈,又气愤,对调查不加保留,她说:

“什么处女不处女的,我的男朋友都不止一个!我们自己有办法解决问题。”

这个姑娘解决问题的办法,即使与李艳和小安采用的迥然不同,但也是异曲同工。

被问及为什么要另想办法解决问题时,姑娘说:

“毕竟只是男朋友,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啊。我们把自己留着,也是为了卖个好价钱。不料这些狗屁富豪,还不领这个情!”

这个姑娘的话,让李艳很不舒服。她一会儿觉得,话也不能这样讲!她也用其他办法解决男朋友的问题,背后的心理是复杂的。这样讲,就显得简单粗暴了。比如,她就想过,万一男朋友小安嫌弃她这个临时工,或者见异思迁抛弃了她,而她又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给了他,以后再找男朋友,对方的心里会不会有阴影呢?如果不能让新任男朋友从阴影中摆脱出来,那就等于她在过去就葬送了自己的未来。不过,她一会儿又觉得,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想想看,她如果不是把自己留着,连老先生也不会愿意包养她,就只能在和风酒店当“技师”,做“胸推”。

仔细想想,李艳承认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艳再次掐准了日子,她在和风酒店附近,用公用电话打到安民镇,找到了小安。小安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换,但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可见,在这一两年里,李艳确实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抽了出来。怀念也还怀念,但并没有想到要回到过去。

小安次日傍晚如约赶到昆明,李艳还是感到意外。

这一两年,这对曾经的恋人身上所发生的事情,谁会想到呢?至于在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竟然又接着发生后边的事情,就更让人想不到了。

在和风酒店里,在一张非常奢华的大床上,李艳把自己给了小安。也许,他们双方都不曾想到,那种给,以及那种要,居然如此平静,如此合理!在小安宣泄完毕的那一刻,他得到了最起码的快乐,或者说得到了最真切、最贴近的快乐,不,这些说法都不准确,过去,他从李艳的手掌中、乳房上感受到了这个姑娘的温暖,现在进入了她,才知道这种温暖是发烫的!一阵喷射过后,小安感到非常难受。难受的不是整个世界加给他的屈辱,而是世间的一切污浊填满了李艳,他自己乃是污浊的一部分。他趴在李艳身上,对自己充满了厌恶,觉得这种污浊正在玷污李艳。而李艳,她一开始是用身体附和小安,甚至以愧疚的心情补偿他,在倾向上是一种讨好。而他们毕竟是过去的恋人,小安毕竟年轻,所以,三四分钟之后,她已经从精神上完全投入了进去,并且也得到了几乎与小安对等的快乐,这既让她意外,又让她感动。当小安处于宣泄顶峰之时,她的快乐也达到了最高点。那一刻,李艳想到了自己的生活。这是谁给她的生活呢?仿佛是镇长毛厚仁给的,但又不是。好像是老先生给的,但也不是。当然,更不能说是小安给的。要说,也只能说是整个世界合谋,大家联手给了她这种生活。至于这个“大家”,其中是否包括小安,她却不愿再往下去想。最方便的说法,是命运给了她这种生活。而命运是什么,由于根本说不清,反而可以不去说。小安和李艳的这些想法,都埋在各自的心底,不可能进行沟通交流,给双方造成了巨大的隔膜。所以,和风酒店之夜,他们虽然同床共枕,感受到的却是陌路相逢。

李艳用公用电话打给小安,不使用自己的手机;相约在和风酒店,不在南屏街公寓。因为,她要向小安保守自己所有的秘密,不想让他进入自己的生活,更不愿与他开始新的生活。

无论怎样动感情,李艳明白,她真正需要的,只是小安的精液,因为她想为老先生生个儿子。所以,她只希望小安存在一个夜晚。

对小安来说,李艳的生活还是一个谜。他不愿意猜破谜底,因为,那对双方都是一种伤害。其实,小安已经把李艳看成一个沦落风尘的女人了。他之所以会来,心中是怀有恶意的。他想看看,这个婊子到底是什么样子了!这是其一。其二,过去和他同居那么长时间都不肯给他,后来却给了万种人,现在是该补偿一下了!其三,反正连女会计那样水性杨花的女人都苟且过了,和李艳,也不至于贬低自己。如此等等。

见了面,小安才发现李艳容颜依旧,不像沦落风尘的残花败柳,心中的恶意慢慢消减,过去的记忆浮上心头。但他出于安全的考虑,还是使用了事先准备好的安全套。他看到,李艳眼里的光彩顿时黯淡了下去。从这一点上,李艳就明白,小安是如何看待她的。

但李艳是有目的的,到了紧要的时候,她推开小安,一把扯掉了安全套,又将两具躯体镶嵌在一起,紧紧抱住,让小安分开不得。所以,小安在最后那一刻,叫声里除了宣泄,也有恐惧的成分。

就是这一次,李艳怀上了。

那天早晨,李艳在小安之前起床,洗漱完毕,她来到床前,把一只手放在小安的脸上,说:

“我要走了。以后再叫你来。”

还没等小安反应过来,李艳就离开了房间。她在总台结完账,走出和风酒店门厅的时候,才想了想,自己为什么选择这里与小安过夜呢?这里已经没有人认得出她来了了,或许,现在在这里的,都是新来的,她们本来就不认识她。她是要祭奠自己的青春吗?

昨天夜里,她没有闻到小安的味道。从和风酒店门厅外的台阶上下来,她的右眼角滚出了一颗泪珠。她伸手揩了,没有什么可悲伤的,有的竟然是一阵爽朗、一阵开心。

既然怀上了,就没有让小安再来一回的必要了。

刚怀上的一两个月,老先生来了三四次。李艳是学医的,懂得怀孕初期应尽量避免行房。她对老先生撒了娇,用胸口和嘴巴满足他。老先生也像小安,以及到和风酒店的那些男人,喜欢她的胸口。何况,对老先生,她还用上了嘴巴。这样,老先生反而因为没有了挫败感,他比过去还满意。

李艳计划在四个月左右给老先生一个惊喜,当然,她也做好了老先生不信任她的准备。如果老先生怀疑,一定要大哭一场,做出拼命拍打腹中胎儿的样子来。还要哭着告诉他,之所以四个月才说,是因为找医院做过胎儿性别鉴定了,如果不是儿子,就流产。现在什么都不用说,等儿子生下来,再去做亲子鉴定!

对老先生的欺骗,李艳一点也不感到愧疚和羞耻。她已经想好了,虽然孩子确实不是老先生的,但要当作老先生的骨血,生出来,养大成人。她还有一个大胆的计划,预产期一到,就与老先生商量,让老太太从浙江赶过来,照顾她为他们生儿子。如果老先生不同意,就自己打过电话去,如果老太太不乐意,就威胁她,不来就算了,生了儿子也不给他们,看她来不来!肯定就屁颠屁颠地飞过来了。到时候,李艳都快要生了,他们这种情况,老太太也不至于再跟她闹。在医院,如果难为情,就说老太太是祖母,或者外祖母。一出医院,老太太就是“大妈妈”,她就是“小妈妈”!

但李艳的所有计划,都没有实施的必要和可能了。

李艳怀孕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老先生想来御她。本来,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当李艳用胸口和嘴巴满足老先生之后,已经是李艳御他了。事物的表现形式变了,本质却不变。新鲜感一过,老先生也许想回到从前。于是,老先生吃了几乎一小把五颜六色的药片、胶囊。这些药片、胶囊,要了老先生的命。

司机驾车送老先生到了南屏街公寓楼下,轻轻叫他,他不应。仔细一看,才发现老先生的两边鼻孔,分别流出了一线乌黑的血。坐在副驾驶位上的老先生系着安全带,只是偏着头,身子并没有歪倒。司机记得李艳学过医,就赶忙给她打电话。

已有身孕的李艳身穿一条宽松的格子裙,冲到车子边。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李艳查看了老先生的身体,心脏不跳动了,瞳孔不集中了,猝死!她毕竟是老先生的二奶,当着司机的面,解开了他的裤裆,那里遗出了一大滩血精。她问:

“又吃药了?”

司机答:

“吃了一小把!”

既然老先生已经死了,司机就打算暂时将他背到公寓里去。李艳这时相当冷静,不准司机那么干,她让他一边送老先生去医院,一边打电话通知几个相关的人,不要把她这个二奶扯进去,否则,谁也说不清楚。

老先生就这样死了。李艳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同情,倒是充满了感激。她感激的是:老先生死在他自己的车子里,而不是死在二奶的身上。死得晚一点,将会给李艳带来多大的麻烦啊。

“婊子无情!”李艳想,无情就无情吧。她还想起了毛泽东的一句诗,“天若有情天亦老”!想到这些,她还是捧着自己的腹部,在公寓里放声大哭。她哭的是什么呢?是她自己,是腹中胎儿,还是老先生?这个,连她也不知道。

司机也许惦记着李艳曾经想把身体全部给他,于是,对她有了情义;也许正是因为有过那么一次,害怕李艳一旦被卷入就会反咬他一口,到头来他也说不清,所以一直没有扯出李艳这个二奶来。

老先生的骨灰要送回浙江安埋,启程之前,司机来找李艳。这一次,司机没有进门,把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李艳,说是在老先生的办公桌抽屉里找到的,幸好没被其他人发现,说完就走了。因为牛皮纸信封上写着“李艳”两个字,司机才会知道老先生的这份遗物是李艳的,或者说,应当交给李艳。

从这一点看,司机不失为一个本分而善良的人。

牛皮纸信封里,是南屏街公寓一八零一室的产权证书,证书上的产权持有人,是李艳。从时间上看,是在租赁了半年之后,老先生才买过来的。

是不是因为李艳让老先生很满意,而且,她又不要车子,不去旅行,不打麻将,真让老先生动了心,就给她买了这套公寓?

老先生为李艳买下了公寓,但又不让她过早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样一来,她对他就不会那样殷勤了?

这样想来,即使是老先生,其实也很可怜。

特别是老先生那种死法,更是可怜兮兮的。

李艳已经回忆起来了,在住进公寓半年左右,老先生给她要过一次身份证,说是要补齐租赁手续。原来是为她买房子啊。

那么,这事司机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按说,他可能会拆开牛皮纸信封看一看,里边究竟是什么。如果看过了,还将它送来,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仍然忠实于老先生,不愿意违背老先生生前的意愿行事;其二,担心李艳知道老先生给她买了房子,不交出来,也难以据为己有。

随着时光的流逝,李艳对老先生想得越来越少了,想得越来越多的是自己的腹中胎儿。

国庆节这天,李艳在昆华医院产下一名男婴,体重五千克,健壮得像一坨铁巴。她身边没有任何亲人,请了医院的一个陪护。

产后三天,李艳就带着孩子回南屏街公寓去了。她给自己买菜、做饭,给孩子喂奶、换尿布、洗澡。她手头还有一笔不少的积蓄,日子暂时无忧无虑。作为一个单身妈妈,她每时每刻都处于忙碌之中,感觉到了生活从来没有过的充实。

这是2008年。意外就在11月29日这一天发生了。

这一天,昆明阳光明媚,温暖得一点也不像冬天。上午,在家乐福龙泉店,一名手持利刃的男子突然闯入,刺伤了两名顾客和一名促销员。伤者都是女性,被这名男子扣押在商场的一个单间里,她们伤口流出的鲜血,散发出让人惊恐不安的味道。之后,赶到现场救治伤者的120女护士替换了三名伤员,被这名男子扣为人质。这名男子是上海人,年近四十,他到家乐福龙泉店持刀伤人,并最终将一名女护士扣为人质,目的是要求警方,找出他在昆明认识的湖南籍女朋友。在谈判专家未能说服这名男子,而人质安全又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下,狙击手受命将其击毙。这名名叫陆志文的男子,从这一天上午九点二十七分持刀伤人,到中午一点三十分被击毙,他的内心都处于阴暗之中,无法被昆明的阳光照亮。他漆黑一团的生命,是被人用死亡一手抹去的。

这一天早晨,到了家乐福龙泉店,年轻妈妈李艳用婴儿车推着孩子,拿着出门前就拟定好的采购清单挑选物品。她与很多顾客一样,都没有亲眼见到这名男子持刀伤人,事件发生得既意外又模糊,在一阵慌乱之中,顾客被疏散。李艳因为是首次带着那么小的孩子逛商场,一时疏忽,与婴儿车相隔了几个货柜,她就被强行疏散到一个出口。到了出口处,李艳还见到一个保安摸样的年轻男人推着她的婴儿车的侧影,阳光从玻璃窗上照射进来,婴儿车看起来是多么明亮耀眼。尽管那个保安并没有往李艳这边看过来,但李艳还是朝着保安,朝着婴儿车,朝着灿烂的阳光,朝着那一切笑了又笑。李艳的笑没有一丝声息,人群惊魂未定,无人注意到她的笑容,要不然,在这种时候,人们会觉得她笑得傻乎乎的,笑得没心没肺的。

李艳先从商场里出来,她沿着警戒线跑到另一个出口,焦急地等待保安和孩子。三分钟之后,这个出口的人群全部疏散完了,还是不见保安推着婴儿车下来。李艳要冲进去找他们,被警察制止了。不到两分钟,又有警察跑出来说,商场里边已经没有一个无关人员了,包括保安在内。

只有一种解释可以成立,那就是在这场慌乱之中,有人冒充保安带走了孩子。

如果孩子不丢,李艳也许一辈子不会回什么安民镇了,不会让小安知道这一切。但孩子丢了,寻找多日未果,她开始感觉到自己孤立无援,就想回到安民镇小安身边,对他说出这一切,央求他一起把孩子找回来。

李艳在回安民镇的火车上,2008年已经快要结束了。这个冬天,滇东北的天空飘起了干涩的雪花,如烟的往事朝着火车相反的方向呼啸而去。李艳并没有多么悲伤,她唯一难受的是乳房里蓄满了奶水,胸口都被撑得生疼。在南屏街公寓里,李艳每天用吸乳器挤掉奶水,她这样做,是想刺激乳汁分泌,保持旺盛的奶水,待到孩子找回来,继续给他喂奶。但坐火车回安民镇,她忘了带上吸乳器了。

凌晨两点,一辆出租车从火车站把李艳送到安民镇。这与她在那个受羞辱的国庆节夜晚,搭出租车去火车站,离开安民镇,已经相隔四年了。从出租车上下来,李艳才感觉到雪花是温润的,飘在脸上,刚刚融化,泪水就跟着流下来了。这时,李艳开始怀念,久违了的,雪夜烤土豆的热气和香味。在昆明四年,她就没有吃过烤土豆了。

此前,李艳给小安打过电话。在小安的心里,并不相信孩子是他的,但既然孩子丢了,李艳回来他也接受。

但从小安不去火车站接李艳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他对她其实很冷淡了。李艳轻轻地打开小安虚掩的房门,再轻轻地关上,顺手把行囊放在门背后。这时,随着泪水的流淌,她的全身禁不住战栗起来。她轻轻地脱光衣服,钻进了小安的被窝。睡梦中的小安一抱抱住了李艳,在一阵战栗之后,他把自己的脸埋进了李艳的乳房中间,她的泪水就流到了他的脸上。当过一两个月母亲的李艳,调整了一下小安的身体,把一只奶嘴放进了他的嘴巴。这时,小安就变成了刚刚出世的婴儿,犹疑不决地吮吸着李艳的奶嘴。花了几分钟,小安才掌握了吮吸的方法,吸出了第一口奶水。沉浸在对李艳身体记忆中的小安,变得贪婪起来,大口大口地吸着李艳的奶水。奶水流进小安的心田,他情不自禁地张口叫了一声:

“小妈妈!”

一只乳房的奶水吸完以后,李艳又将另一只奶嘴塞进小安的嘴里,小安更加贪婪地吮吸起来。

这种温馨和体贴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到了窗口投进一丝晨曦来的时候,小安揉了揉眼睛,恍惚了一阵,就像刚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一样,用鄙夷的目光看了看李艳,翻身扑了上去,粗暴地动作起来。

伴随着身体被大幅度推动,李艳的乳房剧烈地晃动起来,因为在哺乳期,就很疼,她只好伸出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抱住。

此时的小安,已经变成了一个报复李艳的男人。就像当初,李艳在和风酒店给第一个男人做“胸推”一样,身体里暗藏着愤怒,动作中流露出仇恨。

小安下来的时候,李艳的泪水已经流到了她抱住乳房的双手上。小安又在李艳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他说:

“我们镇长就说,生过孩子的女人是乏味的,哺乳期的女人更乏味。不试不知道,果不其然!”

他已经露骨地将女会计和李艳相提并论了。

李艳终于哭出了声音。就在当天晚上,她又坐上了开往昆明的火车。

由于悲伤,也由于没有心思用吸乳器挤掉奶水,李艳回到昆明一二十天,乳汁就渐渐变少了。

一天夜里,李艳在南屏街公寓里梦见了她的孩子。在梦中,老先生过去的司机到家乐福龙泉店当了一名保安。2008年11月29日那天,他发现李艳推着婴儿车来到店里,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就一直跟踪她,恰逢发生人质事件,就趁警察疏散顾客的混乱,推走了她的婴儿车。司机因为穿上了保安服装,李艳没能当场认出来。

这怎么可能呢?

毕竟是梦啊。

但做了这个梦没几天,也是一个晚上,李艳已经睡下了,却听见有人正在开门。老先生的口袋里装着这套公寓的钥匙,但他已经死了。想到这里,李艳“哗——”地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心都冒冷汗了。片刻之后,她就想到了司机。老先生的钥匙,一定转到了司机的手上。

进来的果然是司机。

这一次,司机彻底地进入了李艳的身体。

最后,司机还长时间吮吸了李艳的奶头,但她一滴奶水都没有了。入睡之前,司机吐出奶头,用浙江方言含混地叫了一声:

“小妈妈!”

李艳的泪水就是这时涌出眼眶的,她浑身一个激灵,奇迹般地,奶水又开始在乳房中聚集了。司机躺在李艳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李艳握住自己的乳房,将奶水挤在他的脸上,挤完一边,又挤另一边。她在想着丢失的孩子。

现在,她不知道,她还可以用奶水将谁养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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