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代 江 湖 秘 录
●刘静生
你或许就是江湖骗局的受骗者,你可知道自己是怎样上当的?你或许目睹过江湖上的千奇百怪,你可知道其中的奥秘?我是以一个当过18年“逃犯”、闯过15年江湖的流星为中介,结识了江湖知名人士,并混过于江湖队伍中,才完成这部具有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的《当代江湖秘录》的。
一、一个“逃犯”的江湖生涯
我写《当代江湖秘录》而先从一个“逃犯”说起,并无意制造这部纪实性文学作品的传奇性。我之所以能够接触到江湖上的种种秘密,首先是从一位“逃犯”那里得到的。说他是“逃犯”,并非危言耸听,在没有平反之前,他确实负有八年刑期,而越狱后又被公安机关整整追捕了18 年,罪名是拒不认罪的右派。在反右之前,他是浙江美术学院的高材生,已有作品参加全国美术作品展览,平反后现为教美术的教授。关于他的事迹,著名作家杨旭已写成《流星》一文在《中国作家》 1987 年增刊号上发表,1990年12月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杨旭报告文学集,书名仍以《流星》为题。在这里,我不想重复流星的经历,这不是我这本书的视野所能包容的。我想说的是我怎么会以流星为中介,认识江湖上种种奥秘的。近来一些谈当代江湖生活的文字,仅我所见,几乎都是胡诌乱编,错误百出,与当代的江湖实际情况南辕北辙。这也难怪,江湖上的行业性秘密,是维护自身生存的唯一手段,视保密为生命,就是教徒弟都会留几手,更何况外人。江湖上人决不可能向采访者讲真话。吃江湖饭的人一般文化水平都很低,不会自行撰写回忆录,而且这样做等于是自绝本行业的生机,要遭到同行唾骂的;而历史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真实可靠的文字材料。因此,如果没有流星作为中介,我就绝不可能接触到江湖中的秘密。
那么,流星又是怎样能够对江湖生活了如指掌的呢?关于这一点,杨旭在《流星》一书中已经讲到一些,为了说明问题,我再做些补充。流星的18年逃犯生涯,有整整15年之久吃江湖饭。也就是说,他的一些江湖知识,是花了整整15年时间才获得的。流星刚从劳改农场逃出后,也干过一阵苦力,还做过一些小生意,但都难以糊口,后来就卖老鼠药。当时他也没有想到,卖老鼠药竟成了他跨进江湖行当的第一步。街头上所卖的老鼠药,都是自己配制的,到商店去买来转卖,就赚不到钱。老鼠药的配方就是秘密,不信你去问街头任何一个卖老鼠药的人,你绝对不会得到真话。街头卖的老鼠药,大多数都是有效的,能毒死老鼠,其主药氰化物也并不贵。不过氰化物属管制药品,若配制者一时买不到这种药物也会用锅灰等代替。你若买到这种假老鼠药,那你就权作喂老鼠吧,省得它饿极了乱咬东西。没有氰化物的老鼠药是毒不死老鼠的。我不是说老鼠药的配方只此一种,配方不下十几种,但别的配方成本太高,卖贵了没人要,卖便宜赚不到钱。买不到氰化物就只好对不起顾客了,或用锅灰、或用煤粉掺面粉,五角钱一包,对折还价也卖,成本才几分钱。我曾见过报纸上有一篇文章揭露街头卖假老鼠药:说有一对夫妻吵架,妻子一气之下买了10包老鼠药吃下,结果安然无恙。吃的就是街头卖的假药。事后丈夫知道了,备了重礼去谢那位卖假老鼠药的人。这篇文章当笑话听听可以,但不能当真。因为卖老鼠药的人只要能买到氰化物,也是不愿卖假药的,若是其中有氰化物,别说吃10包,就是半包下肚也准送命。我奉劝与丈夫呕气的女士们切勿轻举妄动。
街头卖老鼠药的人在叫卖时嘴里还唱着快板,一段一段快板合辙押韵,引人发噱,若没有师傅教,不可能无师自通。所以卖老鼠药往往被江湖人士看作是做江湖生意的“彩排”。唱快板江湖术语叫“练报口”,也就是统口才的意思。口才练好了才能干别的行当,做大买卖。
流星卖老鼠药时间很短,后来就改“挑草汉”。“草汉”是江湖术语,也就是卖草药。
他的改行,倒不是卖老鼠药已经“出道”,而是没有“报口”,也就是唱不出快板。按理说,凭他的文化水平,再复杂的快板他也能记录下来默背。快板他倒背了不少,但不好意思开口唱,不是吃开口饭的材料,只好改行,卖草药。
那么,卖草药要不要口才呢?吃江湖饭除装哑巴卖刀,别的全要靠一张嘴说。江湖上把真的说成真的不算本事,把假的说成真的,并且让人相信,那才是本事。只有装哑巴卖刀不要开口,一说话就露腥(败露),能张口讲话就不是哑巴。装哑巴是为了取信于人,一般人都认为哑巴是不会胡弄人的。那么哑巴卖的刀是真是假呢?这不能笼统回答,刀是铁打的,刀刃有钢,这些都是真的,从这个意思上讲卖的刀不假。假哑巴卖的刀能断铁钉,能切棉花也是真的,但所有这些真,都不足以证明刀的质量好。好的菜刀要薄、要平,而哑巴卖的刀正好相反,厚而不平。哑巴正是利用这个缺点,示人以削铁如泥,吹毛过刃。刀口厚轨铁钉不容易留下缺口,用来切棉花时,再在砂轮上磨几下,磨成元宝口,也就是蚌壳状的,用其稍许锋利。买回这种刀切菜切肉就十分不理想,一是刀口太厚,不容易磨快,费了好大的劲将它磨快,用几天又钝了,因为锋刃太短。
好,扯远了。还是回到流星改行卖草药上来。卖中草药也要靠吹,要把在任何田野都能采到的中草药,说成是喜马拉雅山上的雪茅,昆仑山上的灵蒿,长白山上的参花。有没有这种花草无关紧要,顾客中不会有植物学家,只要吹得像、吹得神,有人肯花钱买就行。那么,所卖的草药,以及卖药人所说的话是不是全是假呢?不尽然,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关于这一点我以后有专章评说,在这里一谈又岔开了。
流星不善口才,更确切地说他不喜欢吹牛。他只能卖一种不需要讲话,或少讲话的草药。这就是竹簧。竹簧在中药药典里并没有记载,也不知是哪个出版社出的一本书里讲到竹簧的药用价值。只要能买到这本书,照本宣科就成,书上有照片,很容易取信于人。一时江湖人士争购这本书,弄得洛阳纸贵,几角钱的书价,黑市上卖几十元。
竹簧是寄生在山竹上的,白色无味。在浙江、皖南的山上很容易采到,是一种不要本钱的生意。后来当地山民知道这种东西能卖钱,就上山采集后出售,价钱也很便宜。随着做竹簧生意的人增多,山民也提高售价,山上已不容易采到。于是流星又被迫改行。总之18 年逃犯生涯,他几乎尝试了江湖上的各个行当,但都没有做好、做精。直到平反前,流星在江湖上干的是“四平”,就是在旅社挂牌行医,卫生管理部门称之为流医,在江湖上叫“四平”。是属于高档次的行当。流星在流浪生涯中确实也认真地读过一些医书,加上他的文化水平和天赋,在江湖“四平”中也小有名气。直到现在,江湖上提到杨公权也还能得到首肯。杨公权是流星在当逃犯时的化名。现在,江湖上大多数人已经知道他不姓杨,也不叫公权,但还是称他老杨,一来是习惯,二来也显得亲切。
我说我接触江湖多亏流星作中介,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本《当代江湖秘录》就是他的口述的笔录。我已经说过,流星虽然尝试过江湖上的各个行当,但干的时间都不长,加上从未正式拜过师傅,属于江湖上的“海清”(自学成材),对各个行当了解的层次都比较浅。当他知道我有意收集这方面的材料,就主动介绍我与不少江湖人士结识,他为我提供的知识基础,成了我进入江湖深层次的助力。在决定写这本书之前,我几乎花了一年时间对江湖上的知名人士作跟踪采访。1989 年暑假,流星又被我说服,背上药箱辗转于好几个城市干“四平”,我跟随他闯江湖,以获得采访的方便。
流星这样不遗余力地协助我完成此书,我和他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
解放前,我和流星一同就读于上海的一所职工子弟学校,按理说也不过是小学的同学关系。因为是职工子弟学校,我们的家长自然是同事,这就带有世交的意味。还因为是职工子弟学校,我们都住校,加上我们两家都穷,冬天为保暖计,总是合铺。小学毕业后我们俩又都失学,居住相近,可谓“过从甚密”。他干任何事必然有我,我干任何事也必然有他。我们经过6年自学,1956年我考取上海师范学院,他考取浙江美术学院,每年假期总是在上海相聚。 1957年暑假,我们因“反右”取消假期,而美术学院还没有“鸣放”。流星暑假来到上海,与我见了一面后就急于回校搞创作了。那时他已发表过不少美术作品。临分手时我叮嘱他:鸣放时讲话一定要小心。因为我是“过来人”,属经验之谈。他似乎毫不介意,认为他们艺术院校,不会搞什么“鸣放”、“反右”。我再三叮嘱,他才点点头叫我放心。暑假后开学不到一个月,我接到流星来信,说是信,其实是一张纸条,写有“我说了三句话,他们已批了我三个星期,也不知想把我搞成什么,随他们。你怎样?”云云。我在鸣放时连一句话都没讲,自然不会怎样。想把他搞成什么?我心里有答案。自然是右派。果然,他第二封信中告诉我:“他们硬说找是右派,这一来满意了。今后不要和我通信,反正假期能见面。”他过于乐观,由于他认罪态度不好,逐步升级,他的第三封信竟是从劳动教养农场寄出的。我们之间的联系从来是他给我写信,叫我不要回信。唯有1964年,我被派往江西井冈山搞“四清”,写了封信告诉他我的新通信地址,但他再没有给我写过信,大概他知道,一个“四清”工作队员和一个劳教人员通信,对我是极不利的。
“文化大革命”开始,“四清”工作队解散,我回到上海的工作单位,在腥风血雨的日子里,我经常想到流星:他的日子,恐怕更不好过。偶尔从熟人口中得到关于他的各种传闻,有人说他在农场挨斗时被打死了,有人说他从农场逃出去了,也有人说逃跑后又被抓回了,被判了重刑。我倒更愿意他被判了刑,这意味着还活着。如果潜逃在外,说不定已饿死在哪个荒山野岭。无论如何他总该活着,他是没有罪的呀!是的,流星还活着,有一位朋友告诉我,前几天见过他,穿一件棉大衣,像个农村干部,自称在做点小生意。做小生意?那么他现在是什么身分呢?刑满释放?还是越狱在逃?其实我只要费些周折,四处打听,弄清他的身分不难。就怕他万一是在逃犯,而说不定哪天又找到我,倒不如不弄清好,既可自欺,又可以获得心理上的平衡。那位朋友曾告诉流星,说我经常怀念他。流星想了想说:“听说他现在混得不错,不去找他了。你得便告诉他,我还活着,就行了。”
流星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我“混得不错”,工作10多年了,从来就是个编辑,犹如李商隐所说:“十年岁月寻常过,依然瘦骨旧蓝衫。”其实,我当时已沦为要经常接受批斗的“臭知识分子”。流星的所谓“不错”,是与他相比而言。从流星说话的口气,我更怀疑他是逃犯,明明怕连累我。若是刑满释放,就不会有这层顾虑。我越是怀疑他是逃犯,就越不敢证实他是逃犯。“弄不清”,正好可以作为恐惧心理的避难所。
大约是1978年,我从上海电影局调回南京已经三年了,在《雨花》杂志当编辑,有一天,突然接到一封未具名的信:“在报刊上经常看到你的文章,向你祝贺,有机会想见见你。”不用具名,我知道是流星,他还活着,生命力真强呀!
我们见面了,不约而同地回忆童年。不约而同地将回忆时间限定到1957年为止。不谈1957年以后的事。杨旭在《流星》一书中说:“当时知道他逃犯身分的,除了他胞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
需要补充的是我已确信他是逃犯,但从未向他证实过。他也坚信我明白,彼此心照不宣。他只告诉我他在流动行医,并且给了我一个通讯地址。这个地址被我分开记在一本笔记本的8个页码上,一共也只有8个字。当时,我除了信任我自己,对谁都不信任,包括我妻子和我母亲。我怕万一出事,妻子总是爱丈夫,母亲总是爱儿子的,为了爱护我,万一说出不该说的话,那我今后的生存心态就更为艰难了。我深知,他随时随地都可能出事,但不能在我身上出事。
一直到1984年,我经过多方咨询,确信他的冤狱能够平反,才劝他先投案,然后申诉平反。当时他已经有了妻子,并且有了两个孩子。投案前他把两个孩子寄养在他胞兄家中,妻子寄居我家。我劝他,万一平反不成,就安心服完6 年刑期。我告诉他妻子,她也许在我家只住几个月,也许要在我家住6年。结果是投案半年后得到彻底平反,被安排在九江市的学校教美术。
他真正与我谈起江湖上的奇闻逸事,都是在他获得平反之后。他平反出狱后住在我家等待分配工作,记得有一次我们游明故宫,看到有帮人在玩扑克牌的猜牌赌博。我出于好奇,就停下看热闹。形式很简单,一共三张扑克,一张是红桃K,一张是草花5,还有一张是方块8 。设赌局的人将三张洗乱伏下,猜中哪张是红桃K 就赢,猜错就输。一共有五六个人赌,开局的人总是输,猜的几个人总是赢。因为开局者的洗牌手法并不快,注意看很容易认准哪张是红桃K 。我曾暗暗在心中默记,我若是参加赌,几乎每次都能赢。当时我就生疑,就算开局者是百万富翁,不用多久也要破产,押注至少10元,多押不限。我看了好一会,除了我和流星两个看热闹的,总是那6个人在赌。这时候流星像是自言自语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开局的人立刻收起牌和他攀谈,五个押注人也不时插几句,所说的话我绝大多数听不懂,偶尔听懂一两句也弄不清所谈的主旨。事后流星告诫我,今后遇上这样的事切勿上当,完全是“抢钱”的骗局。
“难道押中也不赔?”我问。
“不可能被你押中。”流星说:“他们6个人是一伙的,一个人开局,在江湖上叫藏五。你押错自然吃你钱,万一被你押中红桃K,在没翻牌前,那合伙的5个人还争着在押注,趁机挡住你视线,将你押中的那张牌移位调换。一般人总是注意开局者,与押往者似乎没有利害关系,其实他们是一伙。有时合伙者多达10人,江湖上叫藏十,十几个人玩你一两个人,就算你用手将那张被猜中的牌揿住,或自行将牌翻开,强行索赔,这时合伙人中就会有人喊一声:“‘警察来了!’挡住你让开局者逃跑,把3张扑克牌留给你。实在下不了台还可以几个人打你一个。总之,参与这种赌博只有输没有赢。”
“你干过这一行?”
“以前有人拉过我入伙,我看像强盗抢钱,没干。”
流星还告诉我,刚才遇上的几个人全是雏子(新手),一点手彩没有(手法不快)。江湖上干这一行的人都是变戏法出身,手法相当快,洗牌时你根本看不清哪张牌是你要押的。这样让你在3 张牌中猜一张,你赢的概率是1:2。除非是为引你押注,放慢速度,这在江湖上叫露底。在翻牌时手里还能带一张牌,将带的牌甩出,把被你猜中的牌藏进手里,等翻另两张牌时再调换。玩得熟练的人干净利落,不是同行根本看不出他手里有藏牌,也察觉不出他翻牌时有换牌动作。所以同样花式、同样点数的牌,每个合伙者身上都备有好几张,就是供藏牌、换牌时用的,有时不小心,地上会出现两张同一花式和点数的牌,这是换牌失手,但老江湖是不会失手的。在明故宫开局的几个人根本没有手彩,全靠硬做,赢得到就赢,赢不到就抢,一帮强盗。
以此为开端,他住我家那段日子里,我们的交谈内容常常是以江湖为主题,以他18年来的江湖生涯为经纬。我们交谈的话题,与其说使我对江湖行当有了更多的了解,倒不如说是我对他18年的逃犯经历有了更多的了解。
后来,流星被分配到九江去执教,但还间或有他的江湖好友来看望我,这自然都是流星介绍的。他们也了解我与流星之间的关系,觉得我这个人“够朋友”。
拜访我的几位江湖客,几乎都是摆“四平”的流医,而且有两位还是医学院的毕业生,1957年被打成右派,生计无着流落江湖。这些人不仅在江湖行当中是属于高层次的,就是在“四平”的流医中也算得上高手。平反后都安排了他们的工作,但工资太低,细账算下来还不如当流医。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自己吃的是江湖饭,但从骨子里看不起江湖人,什么社会传闻中的江湖高手,气功大师,到他们嘴里都成了一堆粪土。这也难怪,这些人都已经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身在其中,体会也就更深切,被吹嘘出来的传奇性神秘色彩,在他们心目中自然荡然无存。
跟我交往得比较多的一位郭君,医学院毕业后还当了好几年胸外科医生,1957年后被逐出医务界,流落江湖行医。他在江湖上干的是中西医、内外科,外加针灸、推拿,后来还增设了气功外气治病,能遥感发功,几千里以外替患者消灾。这位靠气功吃饭的医生,实际上是气功的彻底叛逆者。他认为所有的气功表演都是假的。当时社会上广为流行耳朵听字,他认为表演现场若没有一个人与表演者串通,那表演肯定失败,决没有丝毫成功的可能。除非是偷看,而偷看又恰恰最容易被发现,那是无可奈何的下策。他拆穿过不少气功表演骗局,在时间上要比北京的司马南早得多。经他折穿的气功表演骗局,好几年后在电视台的表演节目中竟然还出现过,不是作为假的向观众曝光,而是作为真的向观众展示。
听说电视台也不知道是假的,足见江湖术的欺骗性之大。
郭君说穿不少江湖气功的表演骗局,这我以后将要谈到。他也表演过几样,因为有的表演要事先制作道具,要花不少钱。他的经济能力和时间都不允许。
他表演的几样,都是简单易行的。
有一次,郭君随手从我桌上的扑克牌中抽出4张,然后写一纸条折后放在一边,叫一位正在我家玩的邻居任意取一张牌,而所取的那张牌,正巧与郭君事先写下的花式、点数相同。那是我家的扑克牌,我们全家已玩过若干次,同样的花色、点数不可能有第二张。当时在场的人都把郭君视作神仙。郭君也故弄玄虚地说:“这是用外气控制受试者,使他按照我的指令行事。”这当然是他存心取笑,
不过在场的人都心悦诚服地相信。只有我知道这是魔术。事有凑巧,早在20年前,在上海动画艺术家杨凯华君的婚礼上,著名魔术表演艺术家傅腾龙先生也表演过这个节目。他是作为魔术表演的,自然是假的。不过假在哪里呢?因为傅腾龙君是位以表演魔术为职业的人,我不好意思问他。这次,当我向郭君请教其中的奥秘时,他笑了:“想不到你这位靠文学吃饭的作家也会糊涂。这正是利用语言上的逻辑混乱。”经他一提示我才明白。原来他纸条上写的是“你今日必取方块8 ”。这个“你”是没有限定的,第一个人取的不是8,再叫第二个人取,直到取对为止。而取对的人都是“你”。我这样说可能还没有说清楚,但读者只要多想想就不难明白。
郭君在我家还表演过用“意念”使手帕燃烧,顷刻间手帕上燃起熊熊烈火,火灭后干手帕变成了湿手帕,但完好无损。我问他:“烧衣服行不行?”他说:“行。”我脱下衬衣请他再表演一次。他摊开双手抱歉地说:“制作的一个道具已经用了,只好等我回去再做成一个道具才能烧。”当时报纸上正在宣扬北京的一位大气功师,在某个大饭店里表演用“意念”烧衣服,有不少记者和海外华人都在场,大气功师技惊海内外。我之所以向郭君提出烧衣服,是想在我的小客厅里再现京华盛况。谁知因为没有备用道具,竟然未能得逞。不过,这已经开眼界了,手帕是我提供的,不会有假,在大家的眼前自燃也是事实。事后怎么仔细检查,也找不到任何焦斑。
郭君说,这是古老的传统戏法的藏技,在技术难度上要比从大袍子里取出一盆火容易得多。燃烧的不是手帕,而是黄磷。稍有化学常识的人都知道,黄磷遇空气能自燃。只要事先将黄磷藏在水里,表演时采用分散注意力的方法,将水倒在手帕上,使磷与空气接触,立刻就会燃烧。磷的燃点很低,不可能将湿手帕烧焦。
我曾问过郭君,他哪来这么多时间钻研气功表演。他说,起先也只懂一两种表演窍门,以此与同行交流,十几年下来,积累的也就多了。
流星去九江执教不久,杨旭的长篇报告文学《流星》发表,在国内影响很大。有的朋友知道我与主人公的关系,纷纷向我打听流星的近况,这自然是出于关心。我与一些友人的谈话,都难免要涉及到流星的江湖生涯,这些内容又是杨旭文章的视角所不能包容的。当时就有不少朋友劝我,不妨将当代的江湖生活,作为中华的文化形态,加以研究并反映。当时我正在写《李商隐抒情诗艺术透视》一书,实在分不出精力。尽管如此,我还是有意识地做了一些材料收集和整理工作,没事在街头散步的时候,遇到江湖人士做生意我留心观察,等他们散场后主动上去结识,凭我已有的一点江湖知识和江湖行话,已足以与他们交谈。有时我还请他们到家中去小憩。为了打消他们的猜疑,我常常声称自己以前也跑过江湖,做的是“四平”。这实际上是流星的经历。如果说以前我与江湖人士结识只是无意而为之的话,那么这时就是有意而为之了,事后还补记笔记。遇到流星从九江来南京,我就把所获得的江湖知识讲给他听,有些知识,竟然是他所不了解的,他夸奖我比老江湖还老。
《李商隐抒情诗艺术透视》完成付印后,《青春》杂志吴野君再三催我将江湖上的林林总总写出来供他们刊物发表。平常闲谈时觉得材料很丰富,一旦整理成体系,就发觉其中有不少欠缺,有些江湖行当,我简直一无所知,写信请教流星,他也不甚了了。还有一些江湖上的表演,我目睹过不下十几次,但搞不清其中的奥妙。譬如说吞铁钉,吃玻璃,我虽然不敢相信是真的,但又不知道假在何处。还有民间传说中云南贵州一带的“罩油锅法”,神奇得近乎巫术,能将人的四肢自行脱离,然后又自行接上,完好无损。到底有没有这种魔法?有,是怎么回事;没有,流传的范围又为什么会这样广?为此,我又拉上流星,利用整一个暑假,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有目的地进行采访。采访结束经我整理材料后,发觉手头的材料远不是几万字的文章所能包容的,至少是近20万字的书稿。但已经允诺吴野君,于是只好选取部分内容,写出了4万字的纪实性报告文学,在《青春》1991年1月号上发表。读者的反映非常好,全国有四五家
报刊转载,还接到不少读者来信。后来,我曾写过一封信给流星,告诉他我有意将有关江湖种种成书,希望他有材料继续寄给我,有何提示也转告我。他没有能给我寄来材料,回信中希望我成书时一定要实事求是,包括对江湖上的种种骗局、手法,以及江湖人士的共性人格,不要美化,也不要丑化,还它一个原来的面目。
流星的回信,强化了我的写作宗旨。我决不让这部纪实性文字失真,忠实地写我所亲眼目睹的事实,偶尔也可能涉及到一点传闻,但我一定说明只是听说,并未目睹。
另外,也还有一些江湖上的手法,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弄懂,在写作过程中我也准备有计划地再次深入采访,如果最终还是不知其所以然,那我也老实承认。
这本书的宗旨就是实事求是。这是开卷的首意,也可以看作是序言。需要声明的是,由于种种原因,书中的人物,都被我换成了化名。
千奇百怪的“江湖”职业,除了流动性之外,还带有欺骗性和秘密性。
江湖人把自己的行业秘密视为生命。
下榻于高级宾馆的女面相家,本身就是高级妓女。“摸骨相”更属色情按摩。
二、什么是江湖
关于“江湖”一词的内涵,我曾经与不少人探讨过,而且所得到的答案又各不相同,都不能令人满意。
如果到《辞海》等工具书中去按图索骥,那就更不得要领。这也难怪,这个词在社会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不断变化,具有多解和多义性。
江湖一词,单就字面看是泛指江河湖海。自从越大夫范蠡带情人西施泛舟湖上,江湖一词又有退隐和在野的意思,与在朝做官作对举,也就是《南史》上说的“遁迹江湖”。
江湖一词,在历史上除了有隐居和离开官场的意思外,也还有漂泊和流浪的意思,像杜牧诗中“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这里的“落魄江湖”,是指潦倒、流浪。
尽管杜牧在扬州算不得落魄,但他诗里“落魄江湖”一词中的“江湖”,已接近今天的“走江湖”,带有四处奔走,流动性很大,浪迹萍踪的意思。
虽然早在唐代“江湖”一词已带有流动性的意思,但与我们今天所说的“江湖行当”的内涵完全不同。今天所谓的“江湖职业”,除流动性之外,还带有欺骗性和秘密性。
明末清初之前,“江湖”一词无欺骗性秘密性可言。“江湖”一词的秘密色彩,恐怕与明末清初的帮会组织诞生有关。我所说的帮会,主要是指洪门,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红帮。江湖的行话,在江湖上叫“春典”,有不少与洪门的秘语相同,江湖的礼仪与洪门的礼仪也十分接近。
中国最大的帮会组织洪门究竟始于何时,是什么人所创始,今天学术界有各种不同说法。总之,洪门最初是反清的秘密组织,乾隆年间洪门组织过不少反清起义,但都遭到了失败,最终被镇压。在清朝大肆捕杀下,这个组织开始转入地下,采用秘密结社的方式吸收成员,以各种公开职业作掩护,如相面、打卦、练武卖艺、变戏法、行医卖药等,这些都是江湖行当。洪门所从事的行当主要还是贩私盐,当时盐是归国家专卖,私下贩卖获利是相当丰厚的,就是风险很大,被抓获要杀头的。当时贩卖私盐都是靠木船运输,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不但流动性大,而且跟水有不解之缘。所以洪门人上都称自己吃的是”江湖饭”,是“走江湖”的。这句话的闪涵很大,谁听了都知大约是干什么,但谁也弄不清“走江湖”到底是干什么的。
洪门下面的不少山头,在辛亥革命中都参加了草命;也有的洪门山头后来与“清帮”勾结,成了纯粹黑社会性质的流氓群体,从事杀人绑票、包赌、包娼、包鸦片、诈骗等罪恶勾当。像上海的大流氓黄金荣、杜月笙等自称是“清帮”,其实黄金荣根本没有参加过“清帮”,因为他的势力大,“清帮”也乐得承认他是自己组织的成员。
人们习惯上总是喜欢说“清红帮”,其实没有“红帮”,所谓的“红帮”,就是指洪门。“清帮”和洪门一开始是两个敌对组织,“清帮”是以保护清帝国为宗旨,从事的行业是替官府运送钱粮,所以又叫“安清帮”;而洪门则是以反清为宗旨的。等到清朝灭亡后,“反清”和“安清”都失去了目标,才清洪合流,成为中国黑社会的主要势力。
“清帮”在国内的势力大,洪门在海外的影响大。东南亚和美国、日本等地都有洪门的‘’山头”。那么,今天的江湖行当到底与洪门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有人认为今天走江湖的人,都是当年的洪门,连一些吃江湖饭的人也持这种观点。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洪门本身就不持这个观点,犹如阿Q 想姓赵,赵太爷不答应。事实是洪门处于地下状态时,曾利用“走江湖”作为掩护,因此江湖上洪门人士相当多。因为洪门的势力大,各地都有组织,走江湖的人为了找靠山,有些人也加入洪门,仅此而已。
不能说江湖上全是洪门。
其实,江湖行当的历史,要比洪门早得多,比清帮就更早了。“清帮”早期是运皇粮的水手们的行会性结社,大约建立于清雍正初年。洪门既以反清为宗旨,它的创始不可以早于明末清初,再早大清帝国没有建立,无清可反。今天的江湖行当,往上至少可以推到秦汉以前。早在洪门没有创立之前,江湖行当已经在社会上形成气侯了。
无论是洪门或“清帮”,其一开始就是严密的结社组织,而江湖行当则从来就是一个“松散的联合体”。没有能形成统一的组织形式。帮会是不承认帮外人土的资格的,你对帮规再熟悉,只要你没有加盟组织,都被视为“空子”,也就是圈外人。而江湖上只要你懂江湖行话,懂江湖规矩,遵守江湖道德,哪怕你没有拜过师,江湖上也承认你的资格,称之为“海清”。“空子”则是指一无所知的门外汉。江湖上你自报“海清”,对方并不藐视,如果你向“帮会”自报“空子”,那对方就不会跟你谈帮内事。再从组织性质看。无论是洪门或“清帮”,都是带有政治色彩的,其生存发展过程中或多或少要依附某一政治势力。江湖行当从来就没有群体性的政治目标,可以说是脱离政冶。也正因为这一点,所以江湖行当的生存能力比“帮会”强,它并不想成大事,发大财,只想骗点钱糊口维生,所以任何政权都不会十分欢迎它,但也不会合力围剿它,因为它对任何政权都构不成威胁。江湖道德不允许骗大钱,不过这大与小之间是没有界定的、主要还是没能力骗大钱,能骗到恐怕也不会不要。
解放后,经过历次运动,“帮会”组织在我们国内可以说是基本上消失了,但江湖行当却从未消失过,它们变换着各种方式生存,所以江湖上有句话叫“天不灭相”。“相”是江湖人士的自称,意思是江湖行当与天共存。“文化大革命”管得算紧了吧?江湖人士却能利用“文化大革命”赚钱,日子过得并不比平时差。关于这些手法我以后要讲到。
说了这么多“江湖行当”。那么“江湖行当”的外延到底有多大,内涵又是些什么?外延很广,内涵十分复杂。概说江湖行当有相面算卦、行医卖药、变戏法、练武卖艺,江湖人士用金、皮、利、卦四个字概括。这四个字和江湖行话“春典”一样,只训读,不训形。也就是说带有注音性质的,字形不一定是这四个字。这也难怪,江湖人士文化都比较低,都是靠师傅或同行口授,谁也没有考究过文字。
说赶来江湖上只有四大行当,但每种行当中又可细分,加上相互演变,变得千奇百怪,五花八门。金行下面就分算命、相面、卜卦等;从方式上还可以分大口金、小口金、磨盘金、签金、字金等;营业形式上有摊地、挂墙、花样、散走等。我说的这些还都是举例,列举出来篇幅更惊人了。相面中还有恐吓和诈骗,骗中有小骗的“破”,大骗的“阿宝”。就拿变戏法来说,变的是什么戏法?变戏法只是手段,江湖上叫“术”,那么“道”是什么?也就是说通过特定手段要达到什么目的?这些问题,这里一讲跟后面就要重复了,为了节省篇幅,只能略去。
在这里,我们们乎可以对今天的江湖行当做出一个界定了。它具有流动性,但又不是凡有流动性的职业都属江湖行当。
采购员的流劝性很大,就不属于江湖行当。
江湖行当或多或少都带有些一些欺骗性,但有些带欺骗性的又不是江湖行当。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街头卖劣质产品的小贩,有合伙者假装顾客在争抢购买,并以内行的身分夸货色好,以引别人上当。这是采用江湖上“藏”的方法做生意,但这些人都是不法小贩,不属江湖行当,跟他们讲江湖“春典”他们一句不懂。有些行当原来属江湖行当,像变戏法的,后来成立了魔术团,其江湖性质也就逐渐改变,还有一些人继续流落街头,继承原先的江湖性质。医生职业在清代的早中期流动性很大,一来是采药方便,二来到流行病区生意也好。晚清时期成立了医院,医生职业逐渐脱离江湖性质,但还有一些人还在流浪。还有一些行业,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已经没有欺骗的必要,其江湖性也随之消失,像街头设摊卖针,原属变戏法的一个分支,江湖上叫“老插”,也叫“插子”。从清代一直到民国初年,普通的缝衣针价钱还很贵,主要是当时加工工艺水平低,针眼很难打。街上卖“插子”的人,一边唱,手上还做各种试验。被他们用来试的针,也确是上好质量的针,但卖得很便宜,只有店里一半价钱。你眼看拿的是好质量的针给你,但在包的时侯就换上伪劣品。你当场还无法打开包子看,那是一种特殊包装法,一旦开包,必定要将针散落在地。这时候卖针的用吸铁石替你将针捡起,重新包一包给你。总之,你买回去的针大多数是劣质品。至少有一半以上是没眼针,一算细账比店里卖的还贵。卖针人在以次换好时,手法很隐蔽,不久经锻炼干不了,而且包法也很巧妙。
无论是历史上,还是当前,相面卜卦行业都很受江湖人士的敬重,而且在名次上总是排列在前。当今江湖,以谁能赚到钱为本事大。从这一点上看,“金行”是最不行了,比讨饭强不了多少。现在一般人谁也不会相信命,除非是老太太,或青年人出于取笑叫人看相。尽管如此,“金行”在江湖上还是受到重视。这恐怕是一种历史惯性的沿袭。
古代皇帝都是非常相信迷信的,因为他们以真龙、天子自居,迷信不但可以替他们欺骗百姓,同时还能够帮助他们维持自我心态的平衡。相士正是依附人们的迷信心理而生存的。古代相士有“相人”的,也有“相天”的,称为星相家。随着科学进步,相天的星相家,已为天文学所取代;还有“相地”的,今天农村还能找到看风水的人。这些相士在古代社会地位很高,有些有名望的相士,不但官爵很高,而且很受皇帝信任。早在秦始皇时代,就有“地相家”向秦始皇报告,南京的钟山(也就是紫金山)下有龙脉。秦始皇是龙,只能有这一条龙,既然钟山有龙脉,将来再出第二条龙怎么办?幸亏发现得早,一定想法让这条末出世的龙死于地下。于是开凿秦淮河,切断龙脉,使这条龙死于地下。南京人都知道有秦淮河,至于为什么叫秦淮河,秦始皇又为什么要开凿秦淮河?知道的人恐怕不多。开秦淮河把龙脉割断了,取代秦王朝的人果然没有出在南京,而出在徐州了。汉高祖刘邦是徐州沛县人,原是个亭长,只能算是地头蛇,做上皇帝后也就是龙了。
秦淮河把龙脉割断了,南京该没有龙了吧?不。据说三国时期诸葛亮到南京看过地形,说是“钟山龙盘,石城虎踞,帝王之宅”。按诸葛亮的说法,龙还在南京,但唐代大诗人李商隐又认为:“南埭北堵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意思是说钟山没有龙了。
事实南京还有龙,而且经常出龙,但都是短命龙。六朝都建都在南京,所以南京又有六朝故都之称,但六个朝代加起来才二百多年,李商隐说“三百年间同晓梦”还多说了几十年。大概开秦淮河没有割中龙的要害,龙还活着,受伤后生命力不强了,所以在南京建都的王朝都不得长久,犹如刘禹锡所说:“金陵王气暗然收。”
世上根本没有迷信传说中的龙,相士的话都是为了取悦于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人们在迷信心理的驱使下,还是很相信相士的话,一方面是不了解相士的欺骗手法,另一方面是相士有意制造神秘性,利用以讹传讹,达到神化自己的目的。有时史书上取用了民间传说,于是也就成了相士的免费广告。相士常常喜欢用讲故事的形式招揽生意,说根据韩信的面相,只能封侯,不能封王。所以做淮阴侯没有事,一封三齐王立刻招来杀身之祸。这个故事在《史记·淮阴侯列传》就有记载,相士对韩信说:“观君面相,不过封侯,且危不安。”这个记载也间接证明,早在秦汉江湖行业就已经存在,所以我在前面才断言它盛行于秦汉。
相士中官做得大、社会地位高的,唐朝的唐俭要算一个。早在唐高祖李渊还没有取代隋炀王朝的时候,唐俭就对李渊说:“君日角龙庭,乃帝王之相。”唐俭的话,在心理上替李渊鼓舞了勇气,使他敢于起兵,建立李唐玉朝。李渊当皇帝后,唐俭成了礼部尚书,本来还可以往上升,是他主动推辞的。李渊死后,唐太宗李世民对唐俭也非常器重,唐俭的两个儿子都是附马。其实唐俭的话都是胡编的。“日角”是有的,《麻衣相法》说在上额的右方,左方叫“月角”。至于“龙庭”,我翻了不少相书,请教过不少相士,都没有人知道。他们认为可能是江湖上的“空枪”,胡诌出来的。相面行业在唐朝很盛,晚唐有个相士叫苏玄明,相出染坊主张韶能做皇帝,后来张韶带了几百人果然攻进了大明宫,坐上金銮殿。虽然只坐了一天一夜,到底也算做过皇帝了。从以上这些材料看,江湖上相面的人地位高,恐怕是历史上的原因。当然,历史上走江湖卖药的人做上大官的也有,像晚唐的郑注,虽然没有做到宰相,由于受到皇帝信任,权力比宰相还大。这究竟属于个别现象。
解放前有不少大相士,还是大诈骗集团的首领,专门从事色骗、神骗、术骗谋财,相面只不过是身分掩护。有些高级相士只靠相面很难赚到那么多钱。翻阅解放前的旧报纸,有时会看到这样的广告:某相面家旅寓于某高级饭店营业,相资高得惊人。国民党里不少高级人士都喜欢相面,特务头子戴笠最热衷于此。
有些下榻于高级宾馆的女面相家,本身就是高级妓女,摸骨相更属色情按摩。听一些海外友人说,西方社会和台湾、香港,这样的现象今天还存在。解放前还有个别有神通的算命瞎子,开设算命馆,勾结黑社会和官府,成为一霸,解放后遭到了镇压。从这些情况看,金行居江湖之首也就不足为怪了。
也有的人将江湖上的四大行当分成“十二相”,也就是将每一行当都细分为三,成为“京、皮、朵、目、柴、马、离、降、风、火、随、谣”,而在字形上又各不相同。还有分成三十二和六十四的,但对每一行的界定又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所以我还是采用四分法,即金、皮、利、卦。
别小看这金、皮、利、卦,要摸清每个行业的底细,还真不容易,翻阅资料裨益甚微,书上记载的都是一些大事。这些大事与今天的江湖现状相去甚远,因为今天的社会环境已使得江湖上不可能发生什么大事,有的都是一些鸡鸣狗盗的小事。事情虽小,但经常在人们的眼前发生,又弄不清底细,破了财还陷于困惑中。我认识的人中有好几个,在街头猜牌输几百元,还不知道自己的钱是怎么输的,怪自己眼神没看准。现在市面上也有一两本书上写到当前江湖上的事,我都看过,那全是作者当小说创作出来的,我敢发誓他没有接触过江湖人士,更不用说是深入江湖生活了。想从那些书里获得知识去认识今天的江湖行当,非上当不可。
根据我写作的体会,深入当代江湖生活,要比采访丐帮难得多,并不比打入黑社会简单。当然,风险没有打入黑社会大,不会有杀身之祸,最多吃闭门羹。黑社会有严密的组织形式,只要有两个以上的内部人员介绍,举行过一定的仪式。就算是这个组织的成员。在组织内部是没有机密的。江湖行当没有任何组织形式,只有师徒关系,就算你拜上师傅,也只是帮助师傅做生意。在做生意过程中逐步了解江湖上某一行当的底细,不是靠师傅教出来的,而是靠自己悟出来的。有的人三年学徒过后还一无所获。没有人肯为采访去拜江湖人士为师,下这样的大本钱,而是三年时间摸清一个行业,江湖行当几十种,只怕一辈子也写不成一本书。
我曾经从报纸上看到有一位作家为了采访乞丐,混入丐帮几个月。老实说,现在的乞丐还没有能形成帮,至多是由几个人组成的小团伙,大不过几十人,既没有隐语,又没有帮规,更谈不上行业秘密。只要舍得拉下脸去讨饭,就自然获得了乞丐资格,用不着任何人认可。江湖就不同了,有礼节、有规矩、还有隐语,就算这些都会,对方也至多承认你是“相”,是吃江湖饭的。但你不能主动去询间对方的行业秘密,因为这是违反江湖规矩的。就是得到对方的资格承认也相当不容易,江湖人士既以“相”自居,要做到相天而动,相地而居,相事而行,相人结缘。这些人的社会阅历广,社会经验多,疑心又重,获得这些人的认可相当难。江湖人士把自己的行业秘密视作生命,有的秘密被局外人看得十分神秘,一经点破一文不值。打听对方的行业秘密,就像是要抢夺对方的饭碗。记得有一个江湖流医在某部队医院开门诊,专治关节炎,广告做得很大,生意也十分兴隆,收入四六拆成,医院干拿四,药也不用医院提供。药卖得很贵,每疗程80元,三个疗程见效,要根治还得吃药。我看过几次,那位名医一派江湖气,而且凭经验也看得出,这种经营方式十有八九是江湖行为。借医院的招牌,可以省去到卫生管理部门登记的麻烦,又容易取得病人的信任。他卖的药我设法弄到一包,都被他轧成了粉,看不出什么名堂。我去拜访过他几次,算是认识了,还请他吃过一顿饭,他也不时往我家走动,就像朋友一样。在与他交往的过程中我几次使用江湖行话,也就是“春典”,他不接。有一次我直接用春典问他,他推说不懂。因为他的身分是东北某大医院的退职医生,有主治医师职称证书。他治关节性疾病全用一种药,无论是类风湿关节病或大关节病,一大包同样的药粉。凭这点就可以断定他是水平不高的江湖医生。有一次,我发现他旅行袋里有几根草马,这是治类风湿的常用主药,但所剩不多了。于是我就告诉他,大批量草乌中药店不肯卖,因为有毒性。他如果要买,我可以替他到药材公司去买。就凭这一点起码的医药知识,打通了我与他之间的隔膜。他承认以前是“挑末汉”的,也就是卖药粉,与大医院联营,才干了两年。他的医药知识,连我这个门外汉都不如,在交往过程中,我还告诉他几副治类风湿的处方。
原来他所持有那一系列证明,都是花钱买来的。他还热情地告诉我,我如果想搞假证明,他能弄到。就像这样医道上并不高明的“相”,警惕性还是很高的。这也难怪,病家若知道他的底细,谁还去找他看病,把钱送给他用?
这样的药能治好病吗?能治类风湿和大关节的中药很多,在临床上都有一定疗效或相当疗效,百分之百能根除谁也不敢保证,包括大制药厂的产品。每天在电视上请名人做广告的也是如此。科学上没有百分之一百,就是广告中所说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数据,天晓得是怎样得出来的。我国的药物广告法还没有实施,有些人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做虚假广告。
凡江湖医生都不可能固定在一个地方做生意,牛皮吹得大一点也没有关系,一般人也不会找他算账,就是想找他,他也早已“卷地”了(换码头),到哪去找他?
两个多月的采访生活,艰险是谈不上,艰辛是饱尝。我是为了写书,自找苦吃,可流星也陪我受了四个月的罪,什么也不图,完全是为朋友,讲的交情。流星18 年江湖生涯,没有染上一点江湖气;江湖义气是有的,而且十足。
“摸到天”对新寡的小妾说“你生的是花命,人人都爱,人人想采……幸亏你遇到蜜蜂,花遇蜂成蜜,现在你是一罐蜜糖,想吃你的人不少。”那么“摸到天”凭什么做出判断的呢?
三、漫说江湖中的“金”行
江湖上以“金”行为首,而金行中又首推算命的盲人。解放前社会福利事业比较差,算命取财成了盲人的主要职业。盲人算命,主要是通过求算者所报的出生年、月、日、时来推断此人的一生经历以及吉凶祸福。根据瞎子的逻辑,同岁同时出生的人都是一个命。遇到一对双胞胎求算,盲人只好用分和秒加以区别。总之,在同一个地方替两个以上的人算命,总是要加以区别的,不然第二个人只要听听与自己同岁同时出生的人的命就行了,省得花第二次钱。换个地方就不管了,就是把不同岁数的说成一个命也不妨。中国人口之多,每年同时出生的不下几十万人,能全是一个命吗?还有外国人呢,算命是不分国籍的,只要稍微想开一点,其虚假性十分明显。但还是有人相信,找盲人算命。旧社会算命瞎子像走马灯似地过街串巷,没有生意怎么生存?喜欢找瞎子算命的人,以下层家庭妇女居多,闲着没事做,每个人出个四五角钱,凑上十来个人,找个瞎子来算命玩,一来可以消遣,二来落得几句好话听,心里也舒坦。瞎子花个半天时间陪她们扯淡,能有五六元收入,也足够糊口了。有时,十几个妇女,每次算三四个人,轮流出资,别的人在一旁帮腔插话,逗笑取乐,同样可以达到消遣的目的。不然干什么呢?赌钱输赢大,而且上了桌子就不一定能准时散场,耽误做饭时间,家庭容易产生矛盾。看戏除了买票还得花车费,算算账还是算命便宜。这些人算命图的不是灵验,从瞎子嘴里说出来的大同小异的话,每人至少听过几十遍,记性好的妇女都能倒背如流。我小时候有个邻居叫钱家嫂子,高兴起来将十几个妇女凑在一起,由她装盲人替人算命,瞎子那一套一套的奉承话她都会。她对每个人的情况了解得比瞎子深,不时说出一些妇女间的隐私,效果、气氛都比瞎子算命好。我从小生活在下阶层,这样的场面见得多了。有一次钱家嫂子对一个妇女说:“从八字着你命好,七灾能过,八难能消。不过最近要小心,叫驴星在你头顶,晚上睡觉要关紧窗子插上门。叫驴星一到,天马星跟着进门,驴马不能同槽,那你就小灾天天有,大灾三六九。不过你熬着点,不出三天天马星就回来了,你骚火一退,叫驴星也就远走高飞了。”原来求算的妇女丈夫跑单帮,经常外出,附近有个二流子想动这个妇女的脑筋。钱嫂子一方面逗乐,一方面提示,得到了寓教育于娱乐之中。还有一次,快吃中饭的时候,一个妇女拉住钱嫂子替她算命,钱嫂子说:“你是水命。”“上次你说我是火命!”“火灭了就是水,不然火怎么会灭。水火相克你要小心。你炉子上饭焦了,我闻到焦味了!”钱嫂子说完就一溜烟地笑着跑了,因为她丈夫就要回来吃饭了。
钱嫂子是我童年记忆中一位非常聪明而又勤劳的妇女,不幸几年后她患了青光眼,真的失明了。真是昔日嘻笑,竟成谶语,失明时她才36 岁。在她失明后有人建议:“钱嫂!你不如去替人算命。”钱嫂破口大骂:“你叫你妈去替人算命,跟人睡觉还赚钱呢!”从此再没有人敢提这话了。钱嫂不相信算命的瞎子,但她还是迷信。她认为自己失明不是因为疾病,而是装瞎子应了。一个不相信迷信的人,最后还不得不到迷信中去找归宿。钱嫂的形象,几十年来一直活在我心中,我几次想根据这个原型写一篇小说,总是找不准感觉,没敢动笔。
有的人算命是出于取乐,今天又有一些从福利工厂退休下来的盲人重操旧业,替人算命。求算者大多数是青年人,意在取乐,老年人极少。一来老年人在旧社会见得多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二来现在老有所依,没有晚景未卜之虞,用不着算。
在求盲人算命的人里,也有介于信与不信之间的人,这些人一旦被盲人算对,可能成为坚定的拥护者。我认识一位南京福利工厂退休的盲人,解放前在算命盲人的行列里很有点名气,绰号叫“摸到天”。早在1947年,有一个新寡的小妾请他算命。此人将生庚八字报出后,什么也不说,既不说问什么,也不说求算什么。这在江湖上叫“不露簧”,最难办。千“金”行的人最欢迎对方讲话,这叫“开簧”。哪怕是瞎说、乱说也不妨,耐心听,细细揣摩,总能从关键性词语中找到蛛丝马迹。这就是江湖“春典”所谓的“簧”。“不露簧”就要“摸簧”,用语言试探。这样不但花的时间多,而且还容易“错簧”,也就是说得不对。总之,一定要摸到“簧”、摸准“簧”,也就是确实把握住了对方的某一点真实情况,然后举一反三,由三得九,才能“敲得响”,也就是使对方觉得灵验。
求“摸到天”算命的小寡妇,是长江轮上一个包饭头的外室。她丈夫生前承包好几条长江轮船上的客饭,而且还利用运输不花钱做生意,把上江的土产带到下江卖,把下江的洋货带到上江卖,手头非常富有,在沿江的每个大城市都讨了个老婆,到底有多少老婆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争夺轮船上的客饭承包权,一个月以前在九江被人打死了。这个老头子本人是汉口人,50多岁,儿子女儿全在汉口,也是打氓混事的出身,听说还是袍哥。小寡妇才19岁,嫁给老家伙还不到二年。老头子对她特别宠爱,生前有一笔做生意的巨款存放在她身边,这事老头子的儿子女儿也知道。小寡妇已经得到风声,老头的儿子女儿在九江办完丧事就要到南京来讨钱。这些来龙去脉“摸到天”都是事后才听小寡妇说的。“摸到天”是个连光感都没有的全盲人,没人说他当然不可能知道。
“摸到天”口中念念有词,报出小寡妇出生那年是闰二月,几月立春,几月交秋。这些一般瞎子都能背个滚瓜溜熟。背错了也不妨,谁记得自己出生那年是几月立春。接着,“摸到天”没“摸簧”就敲响:“你命不错,流年不利。人家是瓦破屋漏,你是折中柱断顶梁。我这是照命上算出来的,说错你别见怪。我是瞎子,只当我瞎说,百无禁忌。说错没有?要是说错我买鞭炮替你冲。”“摸到天”完全有把握,不可能错,没把握也不敢下死劲狠敲。果然敲响了:听到小寡妇哭声,知道“来簧”了。一“来簧”,“摸到天”信心就更足,紧接着“深千”,也就是抓住要害,进一步深入:“你生的是花命,人人都爱,人人想采。人采花爱花,花被采遭灾。幸亏你遇到蜜蜂,花遇蜂成蜜,现在你是一罐蜜糖,想吃你的人不少。所以我说你流年不好。”“摸到天”说到这里,小寡妇不要他说下去了,索性把真实情况和盘托出,求“摸到天”指点。“摸到天”想,像她这种情况趁早带上钱逃走,别等到老头子儿子女儿找上门。有钱的小寡妇,住到乡下,目标大,不安全,不如劝她到上海去,上海人口多不显眼。凭她那点钱上海就算不上号了,相对比较安全。“摸到天”说:“你是龙命,龙到平地遭虾欺,龙入海升天。一遇海字你就安全了。”最后小寡妇去没去上海他不知道,反正送了他一笔很大的酬金。一开始“摸到天”不是说小寡妇是花命吗?怎么后来变成龙命了呢?只要取得信任,说错了也不介意。
这个小寡妇算命的心态,具有相当典型意义。有些人心里有事,就想找个人淡谈,起宣泄作用。找瞎子算命不一定就是相信,而是因为安全系数高。双目失明的残疾人,分不清谁跟谁,没有条件宣扬,至多于事无补,不会有害。
那么“摸到天”凭什么判断出对方死了丈夫呢?一般盲人算命,都有一个小孩子领路,孩子就是盲人的眼睛。像上面说的那种情况,孩子只要发两个信号给盲人就可以了:一是求算者身上有孝,二是家里供有一个五十几岁的男性遗像。求算者的年龄是自报的,再根据其在场的家庭成员的结构关系,基本上可以推断出求人和死者的关系。为保险起见,可以再“摸簧”试探一下。只要确切知道一个19 岁的女人死了个五十几岁的丈夫,又是一个人独居,那么一切情况都会不言自明了。按已知条件说下去,万无一失。还有的盲人,虽没有人领路,但尚存一点光感,凭那点光感,就能获得全盲者所没有的讯息。所以盲人拜师学算命,总是有光感的人拜有光感的人为师,全盲人拜全盲人为师。视觉上的差异虽然不大,但采用的手法却不同。一个全盲的算命人,一定要与带路孩子之间有信号传递,有的是靠孩子用胡琴发出的声音,也有的用铜板、铁块的声响,还辅之以拉衣服的轻重、部位等动作,有一套比较复杂的程序。一个有光感的人,就用不着把时间和精力用在信号程序编排上。
问题是“摸到天”全无光感,而且也没有人领略,全靠一根探路棒走街串巷。
由于生理上的代偿关系,再加上锻炼的强化,“摸到天”的听觉、嗅觉、触觉特别发达。只要是会过面的熟人,他凭脚步声就能识别人。他只要跟这个人交谈过,一听此人咳一声,他就能认出来。他还能靠嗅人的气味识别人。我见过他表演触觉,用两张一样大小、一样质地的纸,写上两个不同的字,先告诉他哪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字,让他摸一会再交来给你。然后随你给他哪张纸,他就能摸出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字。他这本事比一些气功大师还强。大师的表演中有假,他可全凭触觉。凭这本事去表演气功、替人治病,准能发财。可“摸到天”不承认自己有遥感,也没有外气。他认为只要仔细摸,总能找出两张纸的差异,不可能有完全一样的东西。两张一样大小的纸币,不问票值他使用时从不会有差错。他认路也完全是靠对路面的触觉。
“摸到天”当年走街串巷算命,对什么声音都关心,听到婴儿的啼哭声,知道哪家生了孩子。他还能从哭声推知孩子的健康情况。对鞭炮声、吵架声、哭泣声等都要记住,记住那家有过什么声音,再替他家算命就能推知这家发生了什么事。在做生意的时候,只要有一句话言中,就能彻底征服对方。
原来,“摸到天”以前经过小寡妇门前时,几次听到她哭,而且从哭词中听出是死了丈夫。前几天他又听到巷子里有人议论:“老头子一死她快活不起来了。”
“反正年轻漂亮,再找个六十岁的丈夫,照样享福。”“听说老头子做生意的钱全存她这里呢!不嫁人一辈子也花不完。”“老死鬼有儿子有孙子,过几天就要来跟她算账了。”就凭这些街谈巷议,再去替小寡妇算命,肯定可以百说百中。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这个坚实的底,但“摸到天”说话还是留有余地,用“好看”夸年轻女子,对方是丑鬼也不会反对。说有人想吃她“这罐子蜜”也决不会错。就是没有老头的儿子要找她讨钱,一个年轻小寡妇,手上又有点钱,还能没有人动她脑筋?
“金”行中除了瞎子算命,就要数看“风水”。
“风水”属古老中华文化,在历史上有过其全盛时期。“风水”,在《淮南子》里叫“堪舆”。“堪天道地,舆地道也”,这是研究天文地理的一门学问。“风水”的最早经典著作是秦末汉初黄公石写的《青囊经》。不过谁也没有读过这部书,只是在《晋书·郭璞传》中提到。再往后就是唐朝杨筠松写的《撼龙经》。杨筠松后的著作就多了,有《葬经》、《天玉经》、《天都宝照经》等,都是讲“风水”的书。这些书都很玄乎,用了不少符号,还有八卦和天干地支。我怀疑连作者自己也不懂,读者当然无法懂,以其昏昏,不可能使人昭昭。像清朝有个叫蒋大鸿的人,他说自己看到过早已不存在的《青囊经》,还写了一本《背囊经补传》。这样的鬼话除了他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相信。
古代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只要动到土,没有人敢不请风水先生看“风水”。据说人所以发财、做皇帝、做官都是因为房子的“风水”好,祖坟葬的地方“风水”好。我要是收录这类传说,足足可以抄成一本厚书,
但毫无价值,佐作谈资也嫌霉味。“堪舆”这门古老的中华文化,后人继承其中科学的精华,已发展成今天的“人类环境学”;而“风水”则是对其糟粕的发展。
今天农村造房子还请风水先生。风水先生除了拿着罗盘东张西望地看一阵,混点钱之外,连自以为是的道理也讲不出几句。因为除了迷信,实在讲不出任何道理。我见过的许多风水先生中,只有一个人是老实的。他说:“其实我们只是向人提供一些经验总结。”这话非常中肯,如劝人不要把房子造在死巷子的尽头,怕遇上火灾不能安全走出;房子不宜直对大马路,怕机动车失控冲进屋伤人;房屋不要靠近老树,怕树倒毁屋伤人等。再往深处说,就是迷信了。
解放前风水先生经常周游四方,说人家的房屋或祖坟风水不好,靠恐吓骗钱。刚造好的房子被吓得推倒重造,将祖坟迁葬,被弄得破产的也有。有些血吸虫流行区,风水先生说是因为风水不好,一下子讹诈了好几个村庄。今天,“风水”这一行已彻底衰落了,但愿不要随着农村经济的好转,又死灰复燃。
在“金”行中,相面、卜卦的队伍最为庞大,因此所分的行当也特别多。
“大口金”,牵着骆驼替人算命,大多数以农村为根据地。因为牵着骆驼在城镇住旅馆不方便。骆驼是用来吸引人,别的没有任何用处。对了,还可以用它驼东西、代步,作为运输工具有用,在算命上没有用。现在江湖上已经没有“大口金”了,明未清初“大口金”不少,不光是相面、看风水、卖药,凡能赚钱的事全干。做“大口金”有不少是回民,或汉人冒充回民。民间称这些人叫“识宝回回”。
与“大口金”对举的是“小口金”。“小金”用驯养的鸟替人算命,通常叫衔牌算命。有一阵南京街头相面的人特别多,常常是十几个人聚在一条街上,口音全是安徽人。生意并不好。有一次我看了整整四个小时,一共才做两笔生意,四元钱收入。我一共花了三天时间,观察了五六个人。这些人在相士中属末流,肚里的“条赋”不多,也就是学相面必需背的套话不多,口才也不好,在江湖上叫“报口不响”。这就注定他们生意不会好。我见到的这几个相士,说不上几句话就收住,然后让顾客抽签,按所抽签号对照小本本,读几句狗屁不通的歪诗,加以解释一通。签筒里一共二十根签,其中有一根系有红绳,是大吉上上签,要向拿到这根签的人讨喜钱。那根有红绳的签稍高出于众签,相士在抖动签筒的时候总是把那根签转向抽签人的手指,只要抽签人随手抽,十有八九抽到那个上上大吉签。当他发现抽签人手指转向别的签的时候,就立刻转动签筒,几乎人人都能抽到上上大吉签。这样的相面方式,是“摊地金”所没有的。所谓“摊地金”,就是地上写有“看相”
两字,坐着等人求相。
我曾用“春典”向几个街头相士试探,没有人肯接万字。看样子不像是佯装的,而像真不懂。后来,终于有一位姓刘的中年人出来跟我对话。姓刘的是他们十几个人中的头,这些人都是姓刘的父亲的徒弟,有几个人只学了两三个月就出来做生意了。姓刘的父亲,原来是“小口金”。
我问他为什么不做“小口金”?我告诉他,夫子庙花鸟市场的鸟一二元钱就能买到,个把月就能驯成做生意。他说现在走街串巷做不到生意,大家都上班,家里没人,又是高层建筑,没有机会上门找生意做。在街上摊地,市管、巡警又管,弄得不好鸟就被他们放了。
“小口金”主要靠驯鸟,什么鸟都可以,没有鸟,鸡也成,湖南一带的“小口金”全是驯鸡。“小口金”的相卜程序是这样的:求相者先报岁数,然后相士推算出生肖属性。一个牌盒子里有几十张牌,相人洗牌后从笼子里放出鸟来衔牌,能准确地衔出求相者生肖所属的那张牌。鸟能这么灵验,使人有神奇之感。衔出的牌上有一首不知所云的诗,经相士解释后,便变成了求相人的“命”。
那么鸟是怎样驯练的呢?有人说是相士在发特殊暗号,鸟根据指令去衔第几张牌。我还见到有一本书上说,鸟总是衔第五张牌。都想得太复杂了,鸟是不可能识数的,就是哺乳动物也没有这么高智商。我还见到有一本书上说,相士将要求鸟衔的那张牌涂上特殊气味,鸟嗅到这种气味就衔那张。鸟类学家说过,一般鸟类几乎没有嗅觉,气味对鸟的作用不大。其实驯鸟和马戏团驯其它野兽的方法一样,是利用它们的食欲。
鸟在没有驯练之前要狠狠地饿它,然后把米一粒一位地夹在折叠起来的纸牌里给它吃。不断地用这样的喂食方法加以强化。大约十天左右吧,再改用第二种驯练方法,将米用胶水与折叠的牌粘牢,放出饿了几天的鸟去啄那粒被粘牢的米,怎么啄也啄不下来,直到把粘有米的那张牌从众多的牌里啄出来,这时驯鸟人就奖励它一粒米。驯鸟人接着又把啄出来的牌放回牌堆,让鸟啄第二次。经过这样多次强化,鸟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动作程序:只要把粘有米粒的牌啄出来,就可以有得吃。叼出特定的牌,成了进食信号。第三步,也就是最后一步,把在牌上粘米改成在牌上点上米状的白点,鸟只要叼出那张点有白点的牌,就可以得到进食。为了使这个信号得到强化,要反复做真假试验。有时存心放一堆没有白点的牌让鸟去叼,老叼出一张没有白点的牌,就得不到进食,因为牌上没有白点。只有叼出有白点的牌才能受奖。这样真真假假地考验,使驯鸟一出笼就到牌堆里去寻找白点,发现白点就将那张牌叼出来,没有白点不能叼,叼了也得不到进食。能多次准确无误,这鸟就算驯成了,能做生意了。
相人在做生意时供驯鸟叼的签牌,每张牌的下口都点有白点。有人求相时,相士将求相者年龄生肖属性的那张牌,趁洗牌之际将它反转,使这张牌的白点朝上。这样,在那一堆牌中只有一张牌是有白点的,驯鸟出笼后寻找白点,找到后把它叼出。鸟能知道人多大岁数、属什么,这岂不是神鸟!神鸟叼出来的牌签自然灵验!
“金”行相士中还有“摸骨相”,靠摸求相人的骨形结构预言祸福。
这种相法在我国早已失传,今天江湖上也已绝迹。其本身的程序注定它的死亡。试想,谁愿意给一个陌生的相面人去全身乱摸,异性生意肯定做不成。就是同性,怕痒的人的生意也做不成。剩下只有不怕痒的同性。冬天得租用有暖气的房间,不然谁肯在大街上脱下衣服?舍得脸面,也受不住冻。“摸骨相”在西欧、日本还有不少市场,很多骨相专家的著作还十分丰富。西方和海外的“摸骨相”大多数都已沦为色情行业。所谓的“摸骨相馆”,只是对付当局干预的一块招牌。据海外朋友说,“摸骨相馆”都配有多名男女相士,男顾客由女相士摸,女顾客由男相士摸,收费与色情按摩差不多。如果肯增加费用,女相士就是卖淫的妓女,男相士就是男妓。
国外出版的《骨相》一类书我读过几本,实在发现不出其中的科学道理,引文倒是非常丰富,包括哲学、生理学、心理学、人类学等,全是虚张声势,可以说与“摸骨相”毫无关系。不少《骨相》书上说:“扁头者,乃贫贱之相。”我国东北人,40岁以上大多数都是扁头,从小睡硬枕头睡成的。早在张作霖时代,东北军进关后有一句十分流行的说法:“妈里巴子是护照,后脑勺扁就免票。”宪兵查问穿军装的军人:“你是哪个部队?”对方只要骂一句:“妈里巴子的!你管老子是哪个部队!”这等于是亮出了东北军的身分,因为东北人的习惯语是:“妈里巴子的。”在车站、码头、戏院查票时,若问一个穿军装的人:“你的票呢?”对方不答话,直接把后脑门一拍。查票人看是扁头,准是东北军,用不着买票。东北人全是扁头,但其中有贵如张作霖,贱如士兵,这就使《骨相》不攻自破。张大帅当年若看到这本书,准骂开:“老子有几百万军队是贱相?他有多少军队?”听说少帅张学良从小有奶妈抱,头不扁,但过了几十年囚徒生活,比大帅差远了。看来头不扁的少帅,命运并不比扁头大帅好。
“金”行中,吃“看相”饭的人最多。看相包括看手相、看面相,流派众多,师承各不相同,但各派自称所据的秘本都是《麻衣相法》。据《河南邵氏闻见前录》中记载:北宋有个叫钱若水的人,少年时代到华山去访问陈搏,路遇麻衣道士替他看相,得《麻衣相法》。这本书谁也没见过,后来人凡写相书都名为《麻衣相法》。在众多的《麻衣相法》中,数明朝鲍栗之写的《麻衣相法》影响比较大,晚清翻印的大多数都是这个版本。这种书,既没有多大史料价值,又没有学术价值,书商翻印纯为赚钱,所以印得很粗糙,而且错误百出。再翻印的人又懒得去找善本,又用劣本翻印,在旧错的基础上又发展新错。原本是通俗性的文言读本,最后被印成了看不懂的天书。不是深玄得看不懂,而是错得看不懂。近几年有出版社据说为“弘扬民族文化遗产”,也翻印了《麻衣相法》,更是错上加错,比我手头原有的一本石印本和一本木刻活字本的错误又翻了一倍。责任编辑的水平之低、态度之草率实为罕见,短短的前言后记中错别字连篇。我想,出于好奇购买这本书的读者一定后悔不已。
《麻衣相法》是由图、诀、歌三个部分组成的。图是标示人的脸部、手、足的形状及纹、痣等。诀是注明图中特征的意义,无非是吉、凶、祸、福。歌则是对诀的注解。我敢说,所有的江湖人士都声称自己根据《麻衣相法》替人看相,事实上没有一个人运用《麻衣相法》做生意。死守住这本书上的教条,连一个生意也做不成。譬如说,在《麻衣相法》上,无论男女,凡眼衷囊的痣,除男性右眼角下主吉外,其余都是凶痣。女子泪囊下的痣,既好淫又克夫克子。相士若遇上这样的女顾客,按《麻衣相法》直言谈相,非挨打不可。再如面相中的形,女子颧骨高主凶,歌曰:“女子颧骨高,杀夫不用刀。”向具有此相的女顾客背这首歌,不是当面骂人吗?事实上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一派胡言。
今天医学发达,美容手术可以任意改变人的面容,这等于宣判相法的破产。
江湖上“金”行拜师,用在《麻衣相法》上的功夫是很少的,只要分清面部几个主要部分,识别手上的几道主要纹理就可以了。如眉弓以上为上亭,鼻翼以上为中亭,下巴以上为下亭。面部上为南岳,鼻为中岳、左东岳、右西岳、下为北岳。其实任何分法都毫无意义,意在给求相人造成神秘感,利用人们容易对不懂的东西产生崇拜的心态。
“金”行的师傅一开始教徒弟背“条赋”,就像做生意一样,“条赋”背得越多,本钱越大。那么,“条赋”是什么东西呢?就是半文半白的赞美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奉承话,模棱两可的判断语。例如“眉主兄弟分短长,三四为多数你强。眉梢不齐克父母,眉亮父母乐高堂”。像这样的条赋,对什么人都适用,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会差。所以我说江湖“金”行的“条赋”是资本。资本要产生利润,还要善于经营。在江湖上,相士对条赋的灵活运用,随机应变,在江湖“春典”中叫“法”。
没有资本,再会经营也做不成生意;光有资本,不会经营也赚不到钱。这就是“条赋”与“法”的关系。比较起来,法比条赋更为重要。善于经营的人,靠小本钱也能发大财。
江湖“金”行中的“法”,是几代相士经验的积累。但经验毕竟是经验,一定要在实践中运用才会实现价值。所谓“法外之法”、“无法之法”、“法无定法”,这些都是相士在实践中的创造。实践,在相业中叫“术”。
下面我就谈谈“金”行中的“法”和“术”的问题。
“神算子”说,相业中最重要的是“摸簧”。吃不准时,则“打草惊蛇”。一个穿着时髦、手戴大方金戒指的中年人从他面前走过,他立即写一纸条:“外局阴气重,少遇。”给那男子,岂料那人正遇上男女关系纠葛。又一30 岁女子主动求相,“神算子”劈头就说,“你家有人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女子顿时泪下。
四、相士的“法”和“术”
在南京的十几个相面人,只有少数几个以前做过“小口金”,也就是驯鸟衔牌算命。大多数几乎是“空子”,对“金”行中的“法”一窍不通,赚不到什么钱,仅仅“饱坑”而已(江湖上仅够糊口叫“饱坑”),比讨饭强不了多少。为首那个姓刘的,我原估计他有30几岁,一问才25岁,资格很嫩,在江湖上还只能算是“雏子”。这个人懂一些江湖“春典”,但再往深处谈也就哑了。此人生性好强,根本没有经过生活磨练,经常不懂装懂,从他嘴里谈出来的不少江湖上的事,都是胡编的,漏洞百出。他经常去我家走动,常许诺下次来南京一定带一个百年何首乌给我补身子。他见我满头白发,说是只要吃了那个百年何首乌,白发立刻变黑。其实我向来不吃补药,根本不相信什么何首乌能治白发,虽然药典里这么写,广告上这么说,一些大演员赌咒发誓在电视里下保证。那些话就像台词,是照本宣读的。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舍得出大价钱,叫这些人说什么话都成。我唯恐姓刘的真的拿来一个何首乌,说是花了大价钱替我买的,敲我一笔。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
他似乎已经觉察出我的顾虑,再三声明何首乌是他家后院长的,不要钱送给我。
当他知道我喜欢吃狗肉,又表示下次替我捎一条全黑狗的肉,一根杂色毛都没有,不但肉味鲜美,而且能治白发。总之,他盯准了我头上的白发,就像相面时摸到“簧”了,想在这一点上“暴响”。我不得不告诉他,我喜欢白发,四十几岁就盼了,盼了十年才盼到,要是不喜欢,只要五角钱就能变黑,现在白变黑简单,黑要变白倒不容易,得下大本钱。交往得多了,我才发觉,姓刘的是对我的烟卷感兴趣,他瘾很大,抽的又都是劣质烟。我招待他的烟档次比较高。当时名烟的价格没有放开,我通过关系买的名烟,只有市场价格的五分之一。现在不行了,一包中华牌在哪儿买也不会少于10 元,远不是我辈所能享受的。
姓刘的知道我对江湖了解得比较深,也就不敢乱吹了。从他口中得知,他父亲早在“文化大革命”中就不干这一行了,这几年听说江湖上又活络了,想出来走走,但身体又不好,中风后步履艰难,口齿又不清。他大儿子为人老实,不是吃江湖饭的材料,把希望全放在这个小儿子身上。姓刘的跟父亲学了不久,就急着出来做生意,临时还拉上几个同村的青年人,由他传授,反正也不想发财,图个热闹。就这样越滚人数越多,现在已经形成了十几个人的相面队伍,得到的钱放在一起开支,实在混不下去就讨饭。可怜!这真是一群江湖相士中的丐帮。
我曾经帮过这批人一次忙。有两个小流氓要他们每天孝敬10元钱,不然就打他们。他们十几个当然打得赢那两个人,但又怕把事情闹大,弄到公安机关去,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我认识那条路上的巡警,是位文学爱好者,叫我老师。我一告诉他,他就猜出是哪两个小流氓,答应把那两个人叫来教训几句。事后姓刘的告诉我,两个小流氓再没去找过碴,有时遇上了还很客气。为此,他很感激我,说是一定要介绍一位江湖高手给我。他说,他有个小师叔叫李明堂,自称“神算子”,“法术”很高,生意也做得“火”,一天能赚到“台台烂头”。
“烂头”是指钱,“台”是指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江湖上叫“溜、月、望、泽、中、神、西、张、矣、台。”那么“台台”是多少钱呢?
行话里好像没有这个说法。
江湖行话的数字,和很多其它职业的行语一样,理发业的数字行语和“春典”完全相同。可是“台台”是指多少呢?凡我熟悉的职业行话中,都没有这个说法。终于被我悟出来了。我问姓刘的:“你小师叔一天能赚100元?”他点点头。
真是个“空子”!他跟父亲学“春典”,大概就学到十,再往上数他就没有学到了。江湖上称十为“台”,但二十就不说“月台”,而说“月句”;一百又不说“台句”,更不叫“台台”。这等于说“十个十”,多别扭!应该叫“溜方”。我告诉他,江湖上叫“十、百、千、万”为“句、方、撇、草”。他连连点头称是,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怕几天后又全忘了。他似乎也摸透了我与他交往的用意,想了解江湖,所以再三表示,一定把他小师叔介绍给我。说老实话,由于他的水平,使我对他那位小师叔也不寄厚望。
当时,我正在争分夺秒地完成一部学术著作,不得不抱歉地向他提出,希望今后来玩先用电话预约。对这一点他倒是严格遵守的,后来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都推托没空,希望改日。几次改日,他也就再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
过了一阵,我几乎把他忘了。大约一年以后,他又使我记起了他,既不是送来了百年的何首乌,也不是捎来了黑狗肉,而是他小师叔“神算子”登上门来拜访我。
“神算子”看上去像位60上下的农民,显得朴实憨厚。他自报是74岁。对相士的自报年龄是信不得的,往往是报多不报少。其中缘由我后面会谈到。但是在谈吐上像是有相当文化修养。据他说,早在50年代就不吃江湖饭了,“世上是非多,江湖风浪大。我一生谨慎,怕翻船,趁早洗手。”遣词用语容量很大,这几句话似乎把脱离江湖的原因说清楚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你细心体会全明白,认真追究又什么也得不到,典型的相士语言。他说完哈哈大笑,这笑声既冲淡了刚才一席话中的严肃,又强化了要表达的本意。他说离开江湖后先种了几年田,后来到小学去当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后又被公社调到中学教历史。60岁一到就主动办了退休手续,但还是留恋江湖生活。他还活用了一个典故,说自己是“身在魏阙,心系江湖”,说得很随便,丝毫没流露卖弄。想不到那位末流相士,还真有这样一位师叔。
“神算子”说他根本不是那个姓刘的师叔,只是住在相邻的两个乡。姓刘的父亲以前是“小口金”,他是麻衣,两个行当,但彼此认识。“小口金”在相士中地位从来就是最低的,而麻衣则高得多。
“神算子”衣著平常,但干净合体,烟抽的档次很高,已经不是我当时的消费水平。他坐了一会就主动提出由他做东,请我到馆子里“上坑”(吃饭)。我当时身上没有足够的钱,当然不会让一位初见面的人请客。我留他在我这吃便饭,他怎么也不肯。临告辞的从包里取出一本书,双手奉到我面前。原来是我前几年写的一本学术著作,书店已没有卖的了,不知他是怎样买到的。他连赞“朝夕拜读,得益匪浅”,希望我签个名。这当然是捧我场。我有自知之明,他能硬着头皮将我那本书读完就算有耐心了。
我到“神算子”下榻的旅社去回访过,他一个人住单间,每天租金15元。像他那气派,每天没有30元打发不了。我们在交谈时,集中讨论了相面中的“法术”问题。
在此之前,我从有关书籍上,曾抄录过不少相面的“法术”,给他看后,他说:“虚多实少,用得上的一个字也没有。”他认为,“相经”方面的书籍很多,“法术”从未形成过文字,都是师傅耳提面授。因为“相经”能讲得清,哪个条纹说明什么,哪颗痣说明什么。这些死条文让人人都知道,反而对相业有好处,正好可以利用他懂的那点东西取得信任。他认为“法”其实是技巧的要点,很少形成过文字,局外人看不懂。当然,可以加注解,但一注就注死了,在行业实践中一点用也没有。他说:“你抄的这段所谓的相法中说‘见人先观来意,开口切莫犹豫’。怎么知道对方的来意?这就无法说清楚了。摸不清来意,‘开口切莫犹豫’就成了空话。不知底就卖弄,非坏事不可。譬如来一个戴孝的30上下的妇女,这样特征算明显了吧?你能断定她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妈?还是死了丈夫?她最关心的事是什么?你可以分析出一百种可能,写成厚厚一本书,而实际上她的真实情况是第一百零一种。所以说‘法’可以形成文字,而且不复杂,但无实用价值;而‘术’根本无法形成文字,它是变化不定的。”
“神算子”又指着我笔记中的一段话说:“‘十千九成,十隆十成’。千是恐吓,隆是赞美。你必需摸到‘簧’,确切把握了对方的底细才能恐吓。
“如果摸不到‘簧’,就只能说奉承话,但奉承多了也会坏事,对方急于问你事,没有耐心听闲话。”
在“神算子”看来,相业中最重要的是“摸簧”,摸到“簧”百卖百响。而所谓“摸簧”,就是相士在短时间内晓得对方的主要情况。这主要靠社会经验和观察力,其次是设法让对方自我暴露。据“神算子”说,一个有经验的相士,光凭直觉,基本上能掌握对方的身分和心态。他笑着说:“也有例外,像您求相,没开口之前我会以为你是退休的八级工,不会把你当高级知识分子。不过一开口说话就知道估计错了。”对“神算子”所说的“直觉”,我是相信的。美国鲁道夫·阿恩海姆写过一本书叫《视觉思维》,认为人在视觉的瞬间能够调动起一切经验,对事物做出正确判断。
那么,遇到“吃不准”怎么办呢?在相法上要相士搬兵马围困,也就是设置一个漫无边际的语言窨,把对方置于其中,然后再缩小包围圈,逐步认识对象本身。当相士面对一位捉摸不定的求相人,可以先多看他几眼,可以开口说:“你天庭阴、地阁晴。天有阴晴,人有祸福。相书说天庭主酒色,地阁主财气。阴有阴的好处,久旱逢雨,以阴为贵。阳有阳的好处,久雨成涝,晴值千金。酒可以爽神健身,多则为害,酒后会生事,酒多能误事。财自然是人见人爱,毕竟是身外之物,会理财的人也散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气,是人的神,气足壮行,气多伤身。财足闲气少,看得穿就好。人穷是非多,容易生气。色,这东西学问大了,孟子说食色天也,没有色就不能传宗接代。色能丧家,色能破国。”像这样一席话,可以把任何类型的人都包括进来。相士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很注意对方的表情,一旦与他有关,必然有所反应。如果对方家里有人生病,说到“天有阴晴,人有祸福”时就会有反应:是啊,阴阳不调才生病,到现在没有出过汗,可不是久旱盼雨。因为你没有很多座位,他只要对上号,就会自动入座。对方有男女关系也对,和妻子关系不好,阴阳不和嘛!有第三者介入更对,色能丧家嘛!这种设置包围圈的方法,在江湖上叫“打草惊蛇”,一旦对方有反应,就说明蛇随棍出。摸到簧就好办,一敲即应,十打十响,百千百成。
就是这样一个包围圈,“神算子”反复举出20 多种例子,整整说了一个上午,我录了两盘录音带,整理出三万字。全写出来于我无不利,反正以字数算稿费;于读者似无必要,只要懂得其关键就可以了,谁也不会照我这本书去替人相面。
当我刚想告辞回家吃中饭时。旅馆服务员已经把饭菜端来了。原来旅馆下面是饭店,“神算子”早安排好了。我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吃过饭继续听他讲“相法”。
“围困”,是相士“摸簧”的一种方法,另外还有“偷天换日”、“暗渡陈仓”、“以李代桃”、“声东击西”等等。
一般情况下,凭经验就能知道对方的身分。一位退休工人求相,问自己的事很少,多半是为子女。子女可能有什么事呢?不外乎婚姻、升学就业等问题。这是按常理推断,万一对方体检查出早期癌症,在气色和外表上又看不出呢?为保险起见,不妨“声东击西”,以静观变。先看看他面相,再看看手相,这些都是装装样子,利用这个时间行兵布阵。一切判断虽然与“相经”无关系,但总要借钟馗打鬼。相书上说“左耳主弟兄,右耳主子女”。找不到一本相书有这么说过,而且“主弟兄”的“主”是什么意思?谁也说不清,按照需要可以任意解释。“阁下双耳如云,一心望子成龙,盼女成凤。望子成龙龙入海,望女成凤凤升空。你这个人心里装得多,病不在你身上你心疼,病在你自己身上反不在乎。明明只有八百斤力,偏偏要挑千斤重。”用这样一段话对付一位退休的老工人,可以稳操胜券。如果孩子考学校,龙入海,凤升空都是好话,而且升学有望。如果子女不学好也对,“病在子女身上”,但做老子的不放心——“心疼”。对方问父母的病也说得过去,“心里装得多”——想到父母。求相者本人有病,既然表面看不出,说明病症不重,所以说“病在身上不在乎”。
以上说的是对求相人大概情况的了解。在谈相过程中还会涉及到许多具体问题。说任何人“父在母先死”总是对的。父亲活着,母亲死了,对。母亲活着,父亲死了,也对,父亲在母亲先死嘛!父母双亡,也对,死时总有先后。父母双全也对,将来死时也一定有先后。
说一个人“走运做官不掌印,倒霉说话有人听”,不管这个人是什么身分都对。大官印章有秘书管。“不掌印”对小官就变成了有职无权,或者有权也不大。什么官也没有的人,不掌印意味着什么官也没有。“说话有人听”不用做任何解释,肯定对所有的人都适用,至少老婆孩子听。除非这个人是哑吧,不会说话。请注意,是听,不是服从,也不是同意。
对求相人做具体判断,最难的莫过于说出对方兄弟几人?姊妹几个?在不讲计划生育的时代,能有从一到十的幅度。相上在作出这个判断时要依靠“花点”。在一般情况下,可以说对方兄弟姊妹“一二不算少,三四不为多”。有时求相人会逼:“到底几个?”相士如果暴响,而围观的人又多,想使生意“火”起来,就会采取“审父及兄”的办法。也就是先设法了解他父母情况。如果这个人幼年丧父,自己又居长,那兄弟妹妹就不会多。要是这些“簧”一时摸不到,那就只好丢“花点”救驾了:“照你相上看,应该兄弟二人。”这里也还有一定幅度,加上他本人有二到三之间的不确定性。假如对方是独苗,或兄弟四人呢?这就非补“花点”不可!在作出对方是“兄弟二人”的判断后,要紧接着指出求相人脸上的某颗痣,没有痣任何一道纹也成,说:“就是你脸的这痣(或者纹),不然……”。下面的话不说下去,接着问他弟兄几人。如果正好是兄弟二人,这就响了!如果大大超过二个,预先丢的“花点”可以补:“此痣(或纹)生得光,兄弟全占光,就是这痣(或纹),又替你招来二个,所以你才兄弟四个。我刚才不是说了,相上是兄弟二个,这痣(或纹)招来二个。”如求相人是独苗,那就变成“此痣(或纹)生得凶,不克弟就克兄。相上是二个,又被你克去一个”。虽然“相经”上有兄弟线,姊妹纹,如果照书上下判断,十有八九出差错。所以江湖口诀有“经是源头嘴是河,法为根本术生财”。最有用的是法和术,经凭嘴说,想往哪说就往哪儿说。
“神算子”很健谈,整整跟我说了一天“金行”中的法和术。我看他非常诚恳,也就老实告诉他我可能写这方面的文章,如果泄密对他不利,我可以设法避开。他毫不在乎,叫我放心大胆写。他认为现在求相人大多数都知道相面是假的,有人是找相士商量商量,起参谋作用,有人只想宣泄心里的烦闷,有人想花几个钱得到点安慰,还有不少青年人为寻开心。他说自己行业相面,无非是劝善诫恶,替社会矛盾起个疏导调节作用。法国科学那么发达,每年求占个的人有几千万,美国前总统里根遇上大事还找相士商量。相士的价值,全在社会阅历广,社会经验丰富。
“神算子”认为,“金”行的“经”可见诸文字,“法”只能面授,而“术”又在实践中体现。他主动约我第二天看他做生意,体会一下“术”是怎么回事。。
我们相约第二天在离我家不远的中山桥下相会,“神算子”在墙上挂起“麻衣相法”四个字。他原有一张帆布折叠凳,临时又买了一张,供我坐。“神算子”以过往行人为对象,给我分析此人的职业、文化水平、性格等,假定像这样的人求相可能问什么事。眼看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没有做成一笔生意。总算来了一位50多岁的男子,问我们相个面多少钱?“神算子”指指招牌:“写的五块,随意,一时身上不便就交个朋友。”
“神算子”拉过那个人的手看了一会说:“我先送你几句话,你从小苦在心,长大苦断筋,老来刚享福,看,子孙纹上又分出一个岔。”就这几句话,说得来人连连点头,不一会已形成八九人的围观队伍。那个人已不等“神算子”在外围兜圈子,想直接“报簧”。“神算子”拦住他:“你先不用开口。我才说子孙纹生岔。什么岔呢?雾大难寻路,回头不见家户!”“对!对!可不是?儿子没有工作,这几年卖盐水鸭赚了点钱,讨了个老婆是个游魂。生个女儿丢给我们带,刚会走路,昨天在门口玩不见了。到处找不到。问儿子也不知道,媳妇三天没回过家,想问也问不到,急死人!”
“神算子”说:“你不用急,急也没用。两天后准回来!我不是说‘雾大不见家’呜?孩子想回来,找不到家,雾一退就回来了!”这笔生意一共花了十几分钟时间,老头给10块钱。“神算子”说声“贪财”,装进腰包。接着又有四个人求相,个个都夸说得对。等到一阵生意过后,“神算子”告诉我:“第一个求相人大拇指变形,肯定是学徒出身的手艺人。他父母肯定穷,但小孩子过惯穷日子也不觉苦,当学徒师傅管得严,所以我说他‘苦断筋’。现在已退休,肯定是很早进工厂了。这种人不讲计划生育,子女不会少,但现在都大了。所以说他‘刚享福’。一脸焦急相,这种老实人自己不会出什么问题,子女文化水平低,难免出点大事小事。我原以为可能是他儿子进公安局了,但又怕是生病。我说‘不见家’,把这些全管上了:进公安局回不了家,要是生病,‘家’字可以解释成‘佳’,就是病还没有好。病好了就不会来问我,也不会急成那样。偏偏他是问孙女走失,‘不见家’更对。”
我问“神算子”:“你怎么知道不出两天能找到?”
“神算子”笑了:“他花了钱,总要宽宽他心。就是急出病也于事无补。
我估计是他媳妇带走的,原来是想买点东西给女儿吃,然后立刻送回来,临时遇上什么事走不开。‘游魂’,做事没头脑,十有八九是赌钱。”
“难道不会遇上拐子?”我向。
“可能性小。”“神算子”说:“现在拐子拐男孩多。”
我佩服神算子的推断能力,更佩服他对自己能力的信心。一个好的相士,这应该是必备的条件。
相面,好像有连锁性,有一个开头,头开得好,就会有人跟着求相。我问“神算子”,整天遇不到一个开头人怎么办?“神算子”说可以“抓点”。为表演“抓点”,他留神来往行人。有一个穿着很时髦,手上戴个大方金戒指的中年人,戒指至少有10 钱重。“神算子”把这个人喊住,在纸条上写了几个字给他。接着又看看他的手,指指他的脸,说话声音很轻,近乎耳语,我也没有走过去听。
谈了一会那人给一张10 元,“神算子”要回找,那人摆摆手走了。“神算子”在纸条上写了什么呢?是叫人摸不清主旨的几个字:“外局阴气重,少遇!”
这样的话对没有遇到任何事的人说,不知所云,等于白说,但也不过摸了个“空点”。“神算子”断定那是个做生意的个体户,“少遇”两字提醒他做生意小心,不要上当受骗。不料那个人近来遇到男女关系上的纠葛,不但“少遇”对上了号,连“外局阴气重”也落实了。
这样的事不能张扬,所以跟他耳语,劝他趁早抽身,花点钱消灾。
快到中午吃饭时间了,“神算子”在摘下牌子时,又来了个30岁上下的妇女,主动求相。
“神算子”连装模做样看手相、看面相的仪式都没有进行,劈头就说:“你别开口,你家有个人跟以前不一样了!”
说得那位妇女泪下。
不用说,是为丈夫有男女关系的事求相的。我有点惊奇,他怎么会断定对方是问男女关系?“神算子”说,来人满脸愁容,不像有病,开口“请先生替我相相”。若是问孩子或老人的病,那肯定是大病、急病,你叫她不“报簧”她也会急着报。虽然料到对方十有八九是问男女关系问题,但“神算子”还是十分谨慎地丢了个“花点”,以防“错簧”。如果丈夫有男女关系,对她自然跟过去不一样。男女关系发生在她身上,丈夫对她就不会跟从前一样,总之,家中任何人生病,或有别的麻烦事,都是不一样。随着岁月增长,世上没有一个家庭里的成员跟过去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年纪大,衰老也是“不一样”。原本是一句等于没说的空话,用在特定场会竟会产生奇异的效应。
在我们去饭馆吃饭的路上,迎面有一个生得很结实的青年,圈着膀子匆匆走来。
“神算子”对我说,来人这笔买卖我肯定能做成。说着他存心与那青年碰撞了一下,那青年没讲话,只看了神算子一眼。神算子举起手中“神算子看相”的牌子对青年说:“对不起,怪我不小心,撞了你。现在按你面相我送你几句话:‘轻则破财,重则坐牢!先过眼前关,再想以后事。’”
那青年听了拉住神算子求相,相后从几个口袋里才摸出二元钱。“神算子”收了一元:“不收你钱不吉利,留一元给你乘车。”吃饭时“神算子”对我说:“一看那青年人的样子,就是个惹事生非的料。我撞了他一下,他没开口骂人,说明身上已经有事了。”事实正如“神算子”所料,那个青年两个月前打伤3 人,被打的人在医院还没出院。“神算子”说那人可能是扒手:“我用肩撞他,他看我口袋。替他看相时不住地看我口袋,这是扒手的习惯。”
在我结识的无数江湖人士中,“神算子”是较有文化修养的相士。我们在闲谈时,我称赞相士能调节人际关系,缓和社会矛盾。“神算子”说我只看到了好的一面,有的相士贪得无厌,一有机会就敲诈求相人。“像我看到的那几笔生意,每一笔都能做‘后篷’。”“后蓬”?所谓“后篷”,就是设法到求相人的家里,或者让求相人到旅馆去,用“破”的方法,进一步敲出他更多的钱。“破”,就是破他的坏运。所用的方法无非是装神弄鬼,举行一定的仪式。“神算子”说他从来不搞这一套,多弄点钱也发不了财,家里房子也造好了,子女有正式工作,收入都不错。自己出来跑跑码头玩玩,日子过得舒服一点就行了。老伴在家也有退休工资,钱多了也没有用。
在与“神算子”相处的一些日子里,我也曾向他请教过江湖上别的行当,他说隔行如隔山,知道点皮毛,说不深。就是相行中也有不同派别,他对“神相”和“鬼相”也是一知半解。以前同行是冤家,最多井水不犯河水,不可能去打听别人的行业秘密。他说江苏盐城地区解放前吃“神相”和“鬼相”饭的人就很多,我若有兴趣可以去采访,这几年还没有遇见这些人出山,不吃这行饭也就不会过于保密,采访会方便些。
《文史资料》上有一篇专谈相士的文章,影响很大,不少人谈到相士的“法”和“术”,几乎都抄录这篇文章。文章的作者是“江相派”首领的儿子,是一篇自述性质的文章。我把这篇文章找给“神算子”看,他说早读过。“神算子”在18岁的时候经常在广东做生意,认识不少相士,分属不同派别,但没接触过“江相派”,连听也没听说过。我告诉他,文章中引的不少江湖“春典”,我请教过不少江湖人士,几乎没人懂。如称顾客为“一哥”,好像没有这个说法。江湖上各个行当都称顾客为“点”,容易做成生意的顾客叫“正点”,不容易做成生意的顾客叫“花点”。
“神算子”认为,那篇文章中举的江湖隐语可能是“春”。以前江湖行话有南北之分,南方为“春”,北方叫“典”,差异很大。后来统一成“春典”,才将南北沟通。
神算子在南京住了10 天,大约有一半时间是花在和我聊天上。后来他要去桂林,邀我同行,说是一切费用由他承担。我估计谈得也差不多了,再跑下去不一定有新收获,就推说走不开没去。
他临走前向我建议,江湖上“神相”以诈骗为主,可以深入了解。他认识两个“神相”,不知死了没有,劝我找找,若能找到,肯定有收获。
接受“神算子”的建议,我去盐城访“神相”,不但访到了“神相”,同时还采访了“鬼相”。
“神相”中的巫是人与“神”之间的中介,他(她)可以代表“神”向人提要求,代表人向“神”求帮助。
“鬼相”是人与“鬼”的中介,自称能与“鬼”约会,跟“鬼”对话。“鬼相”高手杜老太,竟借鬼魂之口,搞到一副象牙麻将。“神相”比一般相士心更狠手更辣。
五、相士中的“神相”和“鬼相”
江苏建湖县,不但是杂技之乡,解放前也是相士之乡。到建湖县去采访相士,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方便。相士都是以四海为家,不少相士解放后都在各个大城市落户,只有探亲才回原籍。也有几位解放后见生意不好做,回原籍务农。这些人年事已高,相继过世。有几位老人经过历次运动,一见城里的陌生人找,都以为是调查他们过去的历史,一个劲说自己以前对不起人民,经过党的多年教育,早把过去的事忘了。也有人连声说全是骗人,劝我不要上当。问他怎么个骗法?答曰“说谎”,临时胡编,一个谎不成再撒一个,直到骗到钱为止,有时连撒好几个谎,一分钱也骗不到。
尽管现在江湖生意比较好做,但建湖相士又出山的几乎没有。这些相士“法术”不高,解放前也仅能糊口而已,估计现在相业也好不到哪去。现在他们生活上不愁吃不愁穿,也就不愿意再出去丢人现眼。
“江湖饭不好吃!”有好几位老人这样对我说。他们不但自己不想再吃江湖饭,也不愿意子女走这条路,从不传授儿子、女儿。
我不免感叹,建湖作为杂技之乡,日趋兴旺,作为相士之乡,式微了。
我在建湖一共住了半个月,总算结识了几个“神相”,其中有一位是上海的退休工人,到乡下亲戚家玩的。这位“神相”子女都在上海工作,他本人也是一解放就改行到纺织厂做工。“文化大革命”把他揪出来,说他是漏网地主,遣送回原籍。说他是地主,也是事出有因。解放前他靠相面赚了一点钱,在乡下买了十来亩田,原准备给妻子种的,后来上海工作好找,又把妻子接到上海。这样每年回来收一次租,一共只收过二年租就解放了。“文化大革命”把他遣送回原籍接受改造,幸好没有连累子女,靠子女寄钱给他维持生活。
三中全会以后,这位退休工人提出申诉,法院不肯受理,因为当时送他回来没有任何法律手续。他到上海去找他工作过的工厂,厂里承认是造反派违反政策,将他复职后立即办了退休手续。
据这位退休工人说,“神相”实际上是集“相”、“巫”为一身。巫,在我国历史上曾有过很高的地位,在笃信夫命的历史时期,人们普遍相信人的命运是由神主宰的,而巫恰恰是人与神之间的中介。
他可以代表神向人提出要求,他也可以代表人,求得神的帮助。我国殷代最有名的巫叫“咸”,屈原在《离骚》中说:“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意思是说咸晚上要来,我准备好精美的礼品招待他。唐朝诗人李商隐在《哭刘愤》中也说:“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向衔冤。”意思是说上帝的宫门紧闭着,连叫咸的巫也不向神反映人间的冤屈事。
江湖上的“神相”是先“相”后“神”。
一开始“神相”也是以相面人的身分出现,到“相面”接近尾声时,就会装神弄鬼,说自己是某个神的化身,现在要替求相人消灾赐福。神替人消灾赐福也是要取酬的,这个酬自然由相面人代收。为了使求相人相信,有时也会使用点小魔法,如事先用淀粉在白纸上写上字,作法时将白纸放在含碘的水中,立刻就会显出字来,字里要求求相人于深夜用猪头祭某某神,祭时念《金刚经》三遍。总之,祭的时间总是选择在很不方便的时间,而祭的条件又是求相人所办不到的。这样只好请相士代办,就是不再另外付酬,也得给他买猪头和香火的钱。“神相”在进一步骗取求相人钱财时,还经常用暗示引起求相人的幻觉。相士先给你看他随身所带的某个“神”的画像,然后叫你闭上眼入静,你会觉得那位尊神就在你身边,甚至能做出某种指令。相士在替人治病时,用的是符咒,当他在为某人作法时,叫某人闭眼入静,问某人的身体某一部位有无热感和胀感、麻感,不少被施法的人都说有。这当然是一种暗示效用,也是今天许多名气功师所采用的方法。有不少气功师的“外气”,多得力于江湖“神相”。
一般“神相”都是在相面后装神,一次性地骗取钱。有的“神相”也结成团伙,多次诈骗。常用的手法有财骗和色骗两种。
“财骗”。相面人说你有财命,最近就有财星在头上,时刻可能降临,千万不要错过。过了若干时候,也许在深夜有人敲门,神色慌张,进门后跪地向你求救,声称自己是小偷,在某银楼偷得金元宝若干,现在警方追捕得紧,不敢拿出去换钱,为逃避追捕,现在急于离开此地,但身无分文,愿意用一只金元宝,换一点路费钱逃命。所开的价钱,不抵金元宝十分之一。为急于“逃命”,再少的价钱也卖。事先已有相士断言有财星,现在财星送上门来,自然不会拒之门外。那个“金元宝”,自然是一文不值的假货。我这里说的“金元宝”只是举例,因为相士事先对诈骗对象已有较多了解,针对具体人的不同所用钓饵也不同,或古画、或古玩、或宝石,总是选用对象肯吞的钓饵。
“色骗”有放白鸽和仙人跳。
放白鸽。相士事先说对方交上了桃花运,月老红头绳已经抛来,切勿错过机会。根据对象的具体情况,不久就会有一位他梦寐以求的佳人降临到他身边。结成夫妻后,趁有可乘之机,将财物洗劫一空。
仙人跳。相士断言求相人将会遇到女贵人,在危难时能帮助他。有时还赠求相人歪诗一首:“花开堪折则当折,莫待花谢空折枝。”这是唐朝壮丽娘的两句诗。后两句才是相士师傅教的:“采得花后早离去,桃李之下多是非。”这样的诗当然要针对稍有文化的人,料定他可以心领。如果是没有文化的人,可以换别的方法。譬如留给他一张用明矾水写上字的白纸,说是“锦囊”,在关键时候放入水中,神自会显灵指点。时隔不久,此人就会遇到对他倾心的妙人,或是有钱人的女儿,或是富人之妾。如果此人胆小,求助“锦囊”,明矾水显出的字自然是鼓励他大胆行事。很快双方就能勾搭成奸,正在好事将成的时候,闯入捉奸者,敲诈一笔。
“神相”虽然也属江湖上的“金”行,但心比一般相士更狠,手段也更辣。
采访“神相”,花的时间不少,但收获并不大,而探访“鬼相”,花的时间并不多,倒是遇上了一些有趣的事。
如果说“神相”自称是“神”的化身,或“神”的代言人,那么“鬼相”则是人与“鬼”的中介。“鬼相”自称能与“鬼”约会,跟“鬼”对话,而且与“鬼”还有相当交情,能替人向“鬼”行贿,也能替人向“鬼”说情。“神相”多数是唯神,也就是说常常是某一个固定的神的化身;而“鬼相”则属泛鬼,与众多的鬼都有交往。
“神相”几乎都是男性,而“鬼相”则女多男少。男性“鬼相”又自称“走阴差”,也就是说是替“鬼”办事的人。作为艺术形象,古典名著《聊斋》中就塑造了好几个“走阴差”的形象。可惜我这次探访没有能找到“走阴差”的,大多数年事已高,死了。有两个人,别人说他们“走过阴差”,但他们自己赌咒发誓不承认。通过侧面了解,“走阴差”与“神相”大同小异,不过假托的有“神”与“鬼”之不同,而行骗的手法又与女性“鬼相”相似,所以了解“神相”和女性“鬼相”后,也就知道“走阴差”玩的那套鬼把戏了。
我在探访中发觉,女性“鬼相”比男性“神相”勇敢,不少老太太都承认解放前吃过这行饭,说起以前的事,总是作为笑话谈。女相士们在谈笑时,一致公举有一位老太是“鬼相”中的高手,希望我去探访她。
这位“鬼相”高手叫杜奶奶,村里干部也不知道她名字,说不定户口本上查也是这名字。这位“鬼相”不但“法术”高,而且贤慧。丈夫是个老实人,在家种田,解放前主要经济来源靠她相面。她走南闯北跑遍了整个中国,始终没有抛弃农村的家,没有嫌弃老实丈夫。解放后丈夫被选为村长,后来又是大队长。丈夫劝她不要出去,干部家属在外面搞迷信活动影响不好。那时她的家境并不好,但还是听丈夫话洗手了。在女相士中她是关门最早的。
这位杜奶奶在乡下当过村里的妇女主任、调解委员。丈夫早死了,她自己也早就什么职务也没有了。但村里有什么纠纷,还是请她出来调解。有些老人背后讲,杜奶奶年轻时是数一数二的美人,经常与男相士合伙,做“放白鸽”、“仙人跳”生意。她人漂亮,嘴会说,在生意上没有失过手。还有人说,她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是在外面做生意时怀了胎带回来的。关于这些事,我在探访时自然不便问她,当然也无需核实,与我文章没有关系。杜奶奶讲话毫无顾忌,可以说是有问必答,而且一说就滔滔不绝,绘声绘色。据杜奶奶讲,“鬼相”的主要经济收入靠“关亡”。所谓“关亡”,就是通过一定的仪式,替求相人把死去的亲人的鬼魂招来,与活人对话。
“关亡”,也可以说是“招魂”,是中华楚文化的主要内容。古代认为人是由“魂”和“魄”组成,魂是精神,魄是肉体。这个说法是对的,但在解释魂与魄的关系时,就犯了唯心主义“二元论”的错误了。而对魂的态度,更陷入了迷信。古代的人认为,人死后,魂归天,永存;魄归地,腐烂。这是一种永久性失魂,所以《礼记》上说:“魂气于天,魄于地。”另外,由于某种特殊原因,人的魂也可能暂时离开晚,呈现一种昏迷状态,这是暂时性失魂。无论是暂时性失魂,还是永久性失魂,举行一定的仪式,都能将魂招回来。永久性失魂,作为肉体的“魄”已经不存在,魂只能暂时依附于“鬼相”的身上。暂时性失魂,肉体还在,魂魄统一后昏迷状态也就消失。招暂时“失魂”的仪式,全国各地都盛行。孩子发高烧或生其它病,用一只空碗蒙上纸,另一只碗里盛有清水,一个人叫孩子的名字,把清水往纸上滴。每叫一声,旁边有人应:“回来了!”这样反复若干次,把经纸过滤的水洒在病孩身上,或置于病孩床下,魂就算招回了。至于病好不好,自然另作别论。这样的招魂仪式农村中上些年纪的妇女都会。而招死人的“魂”,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完成的了,需要善于和“鬼”打交道的“鬼相”来完成。“鬼相”在古代就是女巫的角色。《楚辞》中有《招魂篇》,有的学者认为是宋玉写的,有人认为是屈原写的。不管谁写的,都足以证明古代楚文化中盛行“招魂”。《楚辞·招魂》,是采用了巫招魂时所唱的歌词形式,是对民间文学形式的继承。
据杜奶奶讲,“鬼相”关亡,至少要三四个人“联穴”,也就是合伙。采用相面、剪花样、挑牙虫等形式摸底。摸到底以后,再由别人去关亡。这样招来的“鬼魂”,不但对自己亲人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且对左邻右舍的情况也了解。这些情况都是事先“摸底”摸到的。
“鬼相”走街穿巷相面,所采用的都是相士常用的“法术”,这就不用再说了,杜奶奶也没有谈出什么新内容。她在相面“法术”上肯定不如“神算子”。要说清楚的是剪花样和挑牙虫。
先说剪花样。以前妇女没有职业,几乎人人都会绣花,在衣帽鞋袜和床上用品上绣花,一来可以美化,二来节省开支,省得花钱去买。绣花需要一个用纸剪成的底样,贴在绣品上,用彩线将底样绣没。大多数妇女都没有设计底样的才能,于是就有专门走街穿巷替人剪花样的妇女,备有许多花式图案的底样供人挑选,还可以根据买主需要当场设计,属于民间剪纸艺术,要心灵手巧。剪花样的收费是很低的,一张纸一把剪刀,不需什么成本,而一剪完成,花的时间也不长。“鬼相”利用剪花样的时间和妇女聊天,家长里短什么都聊。“鬼相”是有心摸底,而买花样的妇女并无心设防,谈得投机连闺房隐事都谈,反正都是妇女,而且剪花样的人做完生意就走,又不怕她扩散。剪花样的“鬼相”,将摸到的底,摸准的对象告诉同伙,同伙过几天可以直接找上门去要求替对象“关亡”。因为“关亡”的”魄相”说话的准确性,使对象不敢不相信。
譬如说找到某个对象的家,先是借口找水喝,或者借个凳子歇歇脚,过一会‘鬼魂”就会上“鬼相”的身。还没上身前或是昏倒在地,或是跳,或是连打哈欠,举动没有定式,以使对方相信为目的。接着以“鬼魂”的口气,自报身份,井一一询问家庭每个成员的情况。
“鬼魂”借“鬼相”的口说,这次回来是路过家门,不能久留,但对家中发生的某件事又很不放心,并且想在阴间从中协助。如果想要“鬼魂”多留一会,多说几句,必须送点钱给“鬼相”,请“鬼相”到阴间去替“鬼魂”向阎王请假。说完这几句话,“鬼相”又恢复正常,装着只觉得刚才睡了一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在对象的金钱许诺和恳求下。才答应到阴间去替“鬼魂”请假,然后“鬼魂”又继续附在“鬼相”身上与家人对话。有时也会闹笑话,把联穴(合伙)者所摸到的张家的底,误以为是李家的事,弄得张冠李戴,借“鬼魂”之日,说出的话对方全不懂。“鬼相”自称是张家父亲的“鬼魂”,其实张家的父亲还健在,死去的是母亲。这时“鬼魂”只好连称是走迷了路,认错了人家。
请“鬼相”招魂的人家,有的也只是想和死去的亲人谈谈心,并没有什么具体要求。也有的人家想求死去的亲人,代办一些在阳世所办不到的事,如与哪家有矛盾,受谁的欺负,希望“鬼魂”设法报复仇家。对这些要求,“鬼相”更是求之不得,借“鬼魂”之口一一答应。不是无条件答应,而是有条件。这个条件自然以“鬼相”多得到钱财为目的。如“鬼相”可以借“亡灵”之口,说是只要请“鬼相”剪一纸人,写上仇家的名字,在纸人的肚子上剪个洞烧掉,“鬼魂”就能使仇家肚子痛,而且永远治不好。就像《红楼梦》中赵姨娘想害宝玉和凤姐的那套鬼把戏。
据杜奶奶讲,她“关亡”时经常借“鬼魂”之口,调解对方的家庭纠纷,邻里之间的矛盾,因为用这种方法调解,权威性特大,“鬼魂”的话人们不敢不听。当时我想,怪不得老人后来当调解主任胜任,早在江湖上“关亡”时就练成这种本领。
“挑牙虫”,就是替人治牙病,主要是治牙痛。以前医学知识不普及,一般人都相信,牙痛是因为牙中有蛀虫,只要把虫挖出来,牙病也就好了。所谓的蛀牙,其实是龋齿,并没有虫。既然没有虫,那么能挑出虫来吗?能。挑牙虫的人备有玉米嫩芽晒干后的微粒,在挑牙虫时悄悄放入对方口中,待唾液使干玉米芽膨胀后,再一一挖出,形状极像虫,在唾液中还有蠕动感。
“难道挖出玉米芽后,患者的牙疼会消失吗?”我问。
老人笑了:“你是不会去骗人的,告诉你也无妨。以前这些在江湖上叫买卖,你不是我徒弟,打死我也不告诉你。送钱可以,送买卖不行。”老人告诉我,挑出“牙虫”后,还要上点止痛药,或细辛粉,或烧碱粉。中药细辛有止痛作用,这我是知道的。可烧碱怎么可能止痛呢?
老人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是师傅这么教我的,我使用这方法多数有效。”
为了这个问题,事后我曾请教过牙医。据牙医分析,烧碱可以中和酸,有脱敏作用。另外,烧碱的腐蚀性很强,可以烧死牙神经,使患者不觉痛,医生讲,这是一种毁灭性治疗,能将小病治大,好牙也能烧坏,最后满口牙拔光了事。
老人还告诉我,以前男相士中有人冒充和尚、道士,容易取得信任,因为人家总是以为出家人说话可靠。她指着陪我来访的那位退休工人说:“他年轻时就是个络腮胡子,三十几岁就把胡子留到胸口,做生意喜欢带上大儿子,说是重孙,谎报自己七十多岁。”那位退休工人说:“现在我倒每天都要剃一次胡子。”仪表,在江湖上叫“样式”。“样式”奇怪,能够抓生意。蓄须和谎报年龄,都是一种“样式”,示人以有仙风道骨,属野鹤闲云之士,有驻颜之术。
那位退休工人向我推荐,杜老太有不少绝活,肚里花样的样谱有300 多种,一般女相士只有几十种。这确实不简单,她巳经80 高龄,在表演时动作飞快,一会儿就剪出一幅非常复杂而又精美的图案,线条十分梳畅。老人还能在肚子里讲话,模仿出男女老少不同声调,操多种方言。在替人家“关亡”时,就像真有鬼魂在她肚子里说话,声调也近似死去的亡灵。我们一致要求她表演,她先不肯,后来还是表演了。老实说,很明显是喉头发音,不像是肚子里的声音,也许是年纪大中气不足,也许是多年不练,技艺荒疏。当年闯江湖若是这个水平,恐怕不会有多少人相信。陪同我采访的村干部说,杜奶奶年轻时替人家“关亡”,曾“关”到一副象牙麻将。事情是这样的:她借鬼魂之口,说是在阴间赌钱欠下一笔债,要儿子请关亡人代烧纸钱,替他还债。亡灵说儿子以前烧的纸钱都被别的鬼抢去了,只有通过关亡人烧,才能直接到他手里。这是“鬼相”常用的取财手段。关于亡灵生前嗜赌,这是摸底时巳经掌握的情况。儿子规劝亡灵:“你老人家在世时十赌九输,到阴间还不改。也该接受教训,把赌戒掉。”这时候杜奶奶灵机一动,心想不如再跟他要副麻将,带回去没事时消遣。于是她就借亡灵之口说:“你们要我戒赌可以,一定要把我生前用过的那副麻将,给关亡人带走,请她分散埋在七七四十九处。这样我的赌就可以戒掉了。”杜奶奶是根据常理推测,喜欢赌钱的人家里总是备有麻将牌的。不料儿子为难了:原来亡灵生前有一副心爱的象牙麻将,临终前叮嘱儿子珍藏,家里人也视为传家之宝,除此而外,家里再没有别的麻将。杜奶奶见亡灵的儿子为难,料定家里肯定藏有一副不同寻常的麻将,于是就借亡灵之口威胁说:“你们舍不得那副麻将,我在阴间就戒不了赌,你们要不停地替我还债,弄得子孙后代都得不到安宁。”最后,儿子还是把那副象牙麻将给杜奶奶了。
据杜奶奶说,她事先并不知道这家藏有象牙麻将,可谓是歪打正着。后来卖掉了那副麻将,得的钱够全家人过半年日子。
现在江湖上干相面这一行的人少,主要是弄不到钱,像有“神算子”那样收入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南京栖霞寺有几个固定相面点,全是自学出来的“海清”,平均每天10元钱生意也做不到,怪不得盐城的几个老相士情愿在家颐养晚年,也不肯出山。像神算子那样每天有把握进账五六十元的人,我采访中简直再没遇见过。南京大学后门有一位50多岁的相士,那里是他的常点,经常一个生意也没有,江湖上叫“漂”,最“火”也没有超出过20元的收入。同是靠相面,为什么在收入上有那么大差异呢?对“相经”的熟悉程度都在伯仲之间,那是死东西,花一个月时间谁都能掌握,差异在条赋,以及观察力和社会经验。“神算子”凭第一印象,就能基本上把握住对方的大概,肚子里条赋多,遇到什么样的人都能搬出一套一套的套话。原是模棱两可,对谁都适用的话,但看准机会将话锋一转,就能落实到具体的人身上,使人觉得说得对,说得准。在语言的使用上,“神算子”总结出轻探、慢追、紧敲、狠打四种方法。有时悄悄地一声耳语,语重心长;有时和颜悦色,用语言包围对方,逼他交底,在江湖上叫“亮簧”;有时也会不厌其烦地重复已知的几件事,以引出末知情况。一旦摸准了簧,立刻用坚定的语气大声说话,并且当众作出保证,说错了怎么办。
“神算子”认为,说套话也就是丢“条赋”,要说得快,咬字不一定要清楚,是与对方有关的话,或求相人自以为有关的话,他自然会入耳。听不清或不入耳的话,说明与求相人无关。最好是对方听不明白发问,这说明与他有关,这就来“簧”了。假如来一位看样子很能干,说话节奏比较快的中年妇人求相,丢下这样的条赋十有八九对簧:“你两眼水灵灵,就像穆桂英,带兵能打仗,当家能做主。孩子靠你管,文夫听你话。辣椒嘴,菩萨心。既敬老,又爱小,有时好心没好报,帮人反而遭人嫌。”这样的人与公婆肯定有矛盾,没有公婆也会与左邻右舍有矛盾,同事之间也少不了小龃龉。
若是她对“好心没好报”这句入耳,那证明已经有事,而且多半是由她说话引起的。她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求相的,以后话题可以围绕这一点开展。
针对不同类型的求相人,神算子总结出:“小要捧,少要吓,老要骂。”
小孩子没有人生经历,多说几句好话,让大人开心。说求相人以后的事可以大胆说,反正找不到验证。青年人幻想多,但又怕受挫折,用吓的方法,能逼他交底。针对具体情况,天非是开导,扬善戒恶。对老人要骂,骂他劳碌命,有福不会享,管闲事惹闲气。骂他老不死,实际上是说他长寿。这些话准能讨得老人欢心。
如果说江湖上千“金”行的人少了,那么变戏法和练武卖艺的人就更少。我的意思不是说江湖上没有人练武和变戏法,我是说没有人专门以此向观众讨钱维生。像文学作品里说的那样,希望观众“有钱的钱帮忙,没钱的人帮忙,赏几个钱我买饭吃”。这种行当在当代江湖上几乎已经绝迹。
现在练武变戏法的人都赌咒发誓不要钱:“你别走,我练完不要一分钱。要钱就是儿子跟老子要钱,要钱就买药吃。”现在江湖上练武变戏法已经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在练武和变戏法的后面还藏着别的名堂。
在波兰的一座教堂里,有一次突然出现了长有犄角和尾巴的魔鬼形象。李隆基想念杨贵妃,请一方士招魂,方士终于把杨的亡灵找到了。这个方士正是走江湖的。江湖上有三样真功夫,这就是“三仙归洞”、吞宝剑和吞铁球。
六、江湖上的练武和变戏法
变戏法又叫“利”行,在我们中华文化中有着悠久的历史。最早的戏法,是方士行骗的一种手段,把人为的虚假现象,称作是神和鬼在显灵。汉朝不少皇帝都迷信神鬼之道,以汉武帝为最甚。在《汉武帝内传》中,记载着汉武帝通过方士,与众多女神交往的故事,其中以和西王母的关系最密切,几乎有定期约会,大有人神相恋的味道。西王母在《山海经》这部书里,被描绘成半人半兽的怪物,而在《汉武帝内传》中则成了美女。汉武帝每次与西王母相见,不但见到她的形象,而且能与她说话,也就仅此而已,再亲密就做不到了。我们现在可以断言,西王母只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那么汉武帝所见到的美女,是怎么回事呢?大多数专家认为可能是近似现在的皮影戏,用兽皮刻出来的人物形象,用灯光将它投影在布幕上。这个设想是完全可能的。不过皮影要有人在布幕后操作,像汉武帝那样的聪明人,很容易识破。而汉武帝经常与西王母约会,竟一点都没有发觉其中的假象,似有比皮影更巧妙的幻术。那么方士玩的到底是什么把戏呢?我们不妨借他山之石攻玉,从西洋魔术中寻找答案。
在波兰的一座天主教堂里,当众多教徒在祈祷的时候,有一次突然出现了长有犄角和尾巴的魔鬼的形象,但一会儿就消失了。几年后同样的奇异现象又出现过一次。波兰的科学家都无法解释教堂里发生的“魔鬼事件”,仔细搜查教堂,除了发现墙上挂有一面古老的镜子,别的一无所获。经过考古学家考证,这面镜子为16 世纪一位叫特瓦尔道夫斯基的招魂术家所有。特瓦尔道夫斯基曾经用魔法将波兰国王奥古斯特二世死去的王后的鬼魂招现,与国王相会。机关全在那面镜子上。
这个外国故事,与汉武帝与西王母相会的情景完全一样。汉代的中国方士,是不是也拥有那样的一面魔镜呢?我的这个假设,不是完全不可能。
那是一面古代金属镜子,镜面刻有许多不同角度的图案,光线照在镜面上,再反射出去,能起到幻灯机的作用,映出图像。由于光照和反射的角度不同,还能映出不同图形。教堂在祈祷时香烟缭绕,浓密的烟云就成了无形的空中布幕,能将图形再现。这样的环境条件,汉武帝与西王母相会时也是具备的。方士请神,总是要大量烧香。看来我国的魔术历史,要比欧洲早得多。
中国的方土,可以说是走江湖变戏法的鼻祖。唐朝安禄山造反,唐明皇李隆基往四川逃命,护驾的将士们认为战乱的根源是宰相杨国忠的腐败政治引起的,杀了杨国忠以后又要杀杨贵妃。皇帝没有办法,就在马嵬坡前将杨贵妃处死。后来安禄山之乱平定了,回到长安后,李隆基又非常想念杨贵妃,请了一个方士招魂,希望能见到杨贵妃,或者和她谈谈心。方士“上穷碧落下黄泉”,终于把杨贵妃的亡灵找到了。方士所使用的欺骗李隆基的方法,说不定也是那样的镜子。这个方士,白居易在《长恨歌》中说他是“临邛道士鸿都客”,是四川邛崃县人,常在洛阳长安做生意,正是走江湖的。
早期变戏法只是方士行骗的辅助手段,后来形成了专门性的行当,在街头靠变戏法讨钱谋生。所变的戏法,也有简单道具,但以手法为主,靠手法快,以假乱真。直到西洋魔术传入我国,才采用大型道具,成立了魔术团,登台演出。另一部分人继续流落在街头,成为江湖上的“利”行。
街头魔术数“三仙归洞”和“仙人摘豆”的技巧性最强,完全靠手法快,没有任何道具上的窍门。三粒红球覆在三只碗下,然后揭开第一个碗没有红球,第二个碗下也是空的,三粒红球全在第三只碗下。观众明明看见放入碗中,其实还藏在手里。等到第三次,看是放入一粒,其实将藏在手中的两粒也放进去了。中国古彩戏法又叫藏法,像变出金鱼,变出火等,都是靠藏得巧妙。我认识一位玩“三仙归洞”的李海宝,他能玩八粒红球,这是由“三仙归洞”发展成的“仙人摘豆”。他除了藏在手里,还藏在嘴里,能将一粒红球揉入自己的眼里,然后从观众的身上取出。他在表演前已经将过门告诉我,我还是看不出破绽,只有当他放慢速度,像电影星的慢镜头,才能看出门道。江湖上说有三样真功夫,“三仙归洞”就是其中之一。现在哪怕是玩“三仙归洞”这样的真功夫,靠变后讨钱维持生活也十分困难,只好靠以戏法招徕人,然后再卖些别的小物件赚钱,如卖肥皂,都是自制的,说是能洗墨水,能洗油污。其实墨水、油污都是假的。所谓的肥皂,也是用石碱、淀粉和少量发泡剂制成的,不可能有那等去污力。现在大多数变戏法的人,实际上都是做”才口”(牙科)和“招子”(眼科)等。关于这两种行当的内幕,我将在谈“皮”行的时候讲到。
江湖上练武卖艺,在《水浒》中有大量篇幅描写,那么至少在北宋的时候就已经盛行。到了明末,李信的夫人红娘子也是一位走江湖练武卖艺的女子。从现存的有关文字看,红娘子好像是一位杂技女艺人。总之,在历史发展的趋向上,江湖练武卖艺逐步杂技化。这可能是武术较重视技击,注重格斗的实用价值,而杂技更有观赏价值。到了清末民初,江湖上的“卦”行逐渐形成了马戏团,融杂技与魔术为一体,有点像吉普赛人的大篷车,到处流动演出。解放后经过行业整顿,流动性的马戏团经过合并,调整成为国营或集体所有制性质的杂技团,归各地政府文化部门领导,打破了以前的家族性质,而演出的地点也相对固定,失去了过去的流动性。就在这时候,江湖上的“卦”分流了,那些没有进入杂技团的江湖人士,继续流落街头,以玩杂技和练武为手段,靠卖药赚钱。也就是说,形成了“皮卦”合一的现象。但也还有少数人不卖药,靠练功夫后讨钱为生。练什么呢?玩杂技自然不会比杂技团更精彩,打几路拳,舞几趟刀剑,也吸引不了人。于是大多数都玩吞宝剑、吞链球。这是一种苦功夫,杂技团为保护演员的健康,早已取消这种演出。这也是一种真功夫,我说江湖上有三大真功夫,除了戏法手彩的“三仙归洞”,就是吞宝剑和吞铁球了。虽说是真功夫,但还赚不到钱。我认识几位艺人,有时不得不讨饭果腹。倒是真的没饭吃,假的赚大钱。江湖上不靠欺骗,是很难赚到钱的。
吞宝剑,是将尺把长的剑,从口中一直插进食道。所用的宝剑,少数有假,在江湖上叫“腥”,剑柄是空心的,剑可以缩入柄中。但绝大多数都是真剑,柄子里没有假,也是真把宝剑插入食道,简直叫人难以相信。但我多次把他们玩的剑拿在手里玩过,一点假也没有。据玩这行的江湖朋友说,练这种功夫并不需要多长时间,但很痛苦,所以没人肯练。看他们练的时候,我十分同情,甚至产生怜悯,曾劝他们改行干别的。他们说除了这一手,别的什么也不会干,做生意要本钱,弄得不好要亏本。这是无本行当,没有本可亏。这些人是江湖上最老实的一批,你请他们吃顿饭,他们会感激得要命,周济他们一二十元,能跪下给你磕头。
吞铁球,也是真的把铁球吞下,然后靠腹部肌肉收缩,产生冒痉挛,再将吞下的铁球吐出,其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刚练这种功夫的时候,一开始是用穿有线的木球练,万一吐不出来,就拉线将它拖出来,直到有把握了,才敢改用不穿线的铁球。
说是有把握,但失手进医院的事也有发生。我认识的几位,他们都说自己没有失过手。据他们说,失手都是因为练的时候身体不好,腹肌的收缩力不强,几次吐不出铁球,心里发慌。所以他们在身体不好的时候,身上没钱情愿讨饭,也决不勉强练。以前我一向以为铁球真的进胃了,后来又听到别的江湖人士说,铁球藏在喉管,真的进胃是吐不出的。对此我也没有深究。因为看吞铁球和吞宝剑,除了同情,没有任何情趣。
现在江湖上专干“利”和“卦”的人少了,绝大多数人都转入“皮”行,也就是行医卖药。江湖卖药,如果分门别类开清单,将会是很长的目录,把它归类可以有以下几个方面:1.卖草药,江湖上叫“草汉”。2.卖膏药,江湖上叫“涂汉”。3.卖药丸或药片,江湖叫“江汉”。4.卖药粉,江湖上叫“末汉”。5.挂牌看病,江湖叫“四平”。
说起来是五大类,细分不下几百种花样,我这里先作为提示说一下,以后好分门别类地评说。
扒手,卖“金刚钻”,“开票”和装“麻风病’,这些行当江湖上不承认属江湖行当。卖“金刚钻”的一番精彩的自问自答,就把生意做成了。 “开票”的人,做得天衣无缝,100 元钱一转手,骗到了60 元;装“麻风病”,骗钱的方法多种多样。
七、种种不为江湖所承认的江湖行当
社会上有些行当,其性质完全符合江湖特征,其行业隐语用的也是江湖“春典”,或者说从业者懂江湖“春典”,并且自认是吃江湖饭的,但江湖上却不承认这些行当属于江湖行当。为什么?谁也说不清其中的道理,但从这些不为江湖所承认的行当的性质来看,有一类是为江湖人士所瞧不起,另一类是因为无法隶属于四大江湖行当中的任何一种。
1 、扒手
扒手,江湖上叫“高买”,也叫“跑老西”。江湖人士虽然不敢得罪这些人,但并不承认这些人是自己队伍中的一员,其中既有看不起的成分,又有无法归类的因素。
传说中的一些神偷,似乎技巧很高。我见过这样的材料,有一位达官的一份重要公文被扒手扒去了,找到当时上海大流氓头子杜月笙。杜月笙答应设法追回,以三天为限。三天限期已到,这位达官又到杜月笙公馆去催办。到了杜公馆以后,杜月笙说已经还给他了,他一摸西装口袋,果然在里面。此人回忆,就在上汽车的时候似乎有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但并未接触,公文已经进他衣袋了。类似的传说还很多,都足以证明扒手有高度技巧。但我没有看到有任何文字,剖析扒手的技巧。是不是扒手技巧的机密性很高,局外人不得而知呢?决不是。别的不说,在落网的犯罪分子中,数扒手最多,关押中公安机关怎么也会榨出他们的技巧机密。若将它公诸于众,定然可减少社会损失,可惜从未见过这样的文字。报刊上表彰过不少反扒窃能手,只提到那些能手善于识别扒手,并未揭露扒手的任何“技巧”。还有的文章中说,学扒手的人,首先要能靠两个指头,从沸水中将一块肥皂夹出。
这纯属无稽之谈。早在1960年,我在电影厂工作时就采访过不少在押扒手,他们也只是听说,从未有人实践过,因为在行窃时根本用不上这种本领。必备的作案工具是一张刀片,用来划包和划衣袋用,连长镊子都很少备有。把口子划大些,比用镊子省事。扒手中很少有正式的师徒关系,一般都是受老扒手的影响而下水的。同行之间有时可能交流一点经验,其实所谓的经验,也就是作案过程,细节不同,手法上不会有什么绝招。有的教唆犯利用少年无知,也多半是壮孩子的胆:小孩子被抓到没事,被人发现拼命跑,大人追不上。方法的传授也就是几句话可以说尽:声东击西,利用人多挤碰,摸下衣袋狠挤对方的上衣袋。或者趁人多猛撞对方一下,以分散其注意力趁机下手。团伙扒窃几乎都是三个人配合,一个人故意挤碰对方,分散其注意力,让另一个人下手。或者是一个人设法挡住对象视线,为另一个人下手制造方便。得手后迅速转移给第三者,以防被扒者发觉后搜查。万一被搜出,因为合伙的第三人与作案现场有一段距离,可以耍赖说有人栽赃。
江湖人士看不起扒手,但也不敢惹这种人。倒不是怕自己的钱被扒,扒手的那点过门,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不可能被扒。主要是怕扒手偷顾客的钱,影响了自己的生意。江湖人士好不容易拉开一个场子,形成了一种围观局面,观众中有人发觉被扒,这个场子就等于白拉,这在江湖上叫“炸篷”。所以江湖人士善于识别扒手,发现有“高买”在场子里,便用眼神向他打招呼,请他照顾一点。如果有熟扒手在场子里行窃,那就可以责怪他不够朋友了。
2 、卖“金刚钻”
卖金刚钻?有经验的人一听就知道是假的。这么贵重的东西能在街头摆卖,而且卖得便宜,五角钱就买到一粒?
这么便宜的金刚钻是哪来的?说来话长。以下都是卖金刚钻的人自问自答,一方面是吸引人,另一方面是劝人购买。“这东西出在什么地方?两头山。‘奶头山’?这不是座山雕的地盘吗?是两头山,不是奶头山。奶头山是写小说的人说的下流话,还有夹皮沟,都是从女人身上想出来的。只有江青那种下流坯才会把它改成样板戏。我说的是我家乡的两头山。这座山像两个人头,早上看像娃娃,中午看像青年男女在谈恋爱,还亲嘴呢,晚上看是两个老年人。原来福建省想把它开辟成旅游点,接待外宾。有人说:我也想去看看!对不起,现在去不成了。自从中国科学院十二位专家在这里发现金刚钻以后,正在筹备开采,对外一律不开放。有人问在什么地方?地点保密。说出来我被抓起来,你替我坐牢?金刚钻像什么样子?算诸位走运,我今天带来一点,让诸位见识见识。有人说你可别是偷来的?对不起,我们山里人靠种田吃饭,犯法事不敢做。再说偷来也不敢在大街上亮相。这是12位专家住在我家3个月,找到的样品,带不走这么多,留了一麻袋给我。有识货的同志说,金刚钻发亮,你这个黑不溜秋的,像石头。说得对,我这是含金刚钻的矿石,而且质量不高,好的都被专家带走了。你别看它黑不溜秋,提炼出来可就喜人了,娘儿戴在手上,套在脖子里。怎么提炼?我知道怎么提炼还拿到大街上卖?不会发大财?有人不相信,不信可以试验,可以划玻璃!”
就这样自问自答,就把场子拉开,生意做成了。
他卖的是破砂轮。花几角钱买一个废砂轮,可以敲成几百粒“金刚钻”,能卖一百多块钱。真能划玻璃吗?寸把长的小玻璃能划,再大就不行了。他做试验的都是寸把长小玻璃。要是能划大玻璃,那玻璃店不会花几十元去买合金金刚刀了。他这一粒“金刚钻”才卖5角钱。
废砂轮当金刚钻卖,松香也可以当焊锡卖。把松香烊化,再到漆店买几角钱银粉加入,就可以浇铸成若干根焊锡。据说可以补搪瓷和钢精用品的洞,经补焊的用品,盛上水在火上能将水烧开。因为有水,温度不可能超过100 度,松香要100 度以上才烊化。松香的牢固性就可想而知,用一根火柴就能将补好的洞捣开。
3 、“开票”,也叫“抽底”
流星在九江执教,我每次去九江总是住在他家,只有上一次,是住在江边的一家小旅馆。流星知道我那次去是为了接触江湖人士,他介绍我去住的那家个体户开的小旅馆,是江湖人士经常落脚的地方。流星和个体旅馆的老板也很熟悉,介绍时说我也是跑江湖的“相”,希望老板多照顾。进旅馆有一间不大的厅。墙上挂有剑、刀、护手钩和三节棍等,据流星说,老板是位练武的。
出了旅馆的小巷,就是江边的一大块空地,是江湖人士做生意的黄金地段。我经常到那里去走动,希望能接触到江湖人士。平常这里几乎全被江湖人士占领了,好几批人接着轮流做生意,你卖过狗皮膏药,我接着卖大力丸。因长江轮船一天几十班,人流量大。可是这几天我一连去几次,一个江湖人士也没碰到,原来九江市正在整顿,江湖人士早就得到风声走了。
已经在小旅馆住下两天了,饭是在流星家吃的。他劝我不要急,过几天风声一过,江湖上人就全回来了。第二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回旅馆,老板笑着跟我打过招呼后问:“怎么样?”我不知他所说的“怎么样”是指什么,无法具体回答,只好摇摇头说“不怎么样”。
老板送开水进我房间时,突然冲着我说:“你不是相!”我吃了一惊,倒不是有什么机密被他识破,我本来就不是“相”,也不想充“相”,只是流星在未征得我同意前已这么介绍,我只好把这份“礼物”受下来。我吃惊的是老板竟然会非常注意我。我该怎么回答呢?坚持自己是“相”?没有这份勇气。老板的口气简直毫无商量余地。我也可以承认自己确实不是“相”,但接着必然要解释为什么“充相”,又怕费这份口舌。正当我为难时,老板又取下我衬衣口袋挂的钢笔,就像取得了“罪证”,捏在手里得意地望着我说:“你是玩这个的。”
这一来我只得承认,我是写文章的,想写点反映江湖生活的东西。
老板索性在我房间里坐下,和我谈上了。他说我在他旅馆住下不到两个小时,他就看出我不是“相”。我问他,我哪些地方不像跑江湖的?他说全不像。他说凡江湖人士到新码头,总是先看地,看什么地方好做生意。看好地,再在附近找相宜的旅馆住下。我是先投宿后看地,有点反常。我一连出去观察了两天,已经发觉生意不好做,在江湖上叫“地不平”。既不离开,江湖上叫“卷地”;也不向旅馆老板打听,在江湖上叫向“窑主探地”。问地为什么不平?什么时候能平?像你这样不了解情况干等,不是出来赚钱的,而是带钱出来花的。江湖人士住进旅馆叫“靠窑”,首先要和旅馆老板和服务员套近乎,这叫“亲窑主”,以了解情况,取得照应。这是江湖十大路规之一。我已经住下两天,没有跟他和服务员说一句话,这又是反常。江湖人士刚住进旅馆,一般都是拣便宜的住,等做到生意赚到钱了,再换好的。我一进来就要最好的单间,每天15元。一开始他以为我是做大买卖,说不定要做“驾模”(一种团伙性的大骗局,我后面要谈到),但既不见搭档,又没有道具,于是他断定我是个“空子”。
老板很健谈,我估计他40岁上下,一问50整,与我同庚,但看样子至少要比我年轻10 岁。我问他以前是不是跑过江湖?他说没有,因为和江湖人士接触得多,才学得个一知半解。
我问他地什么时候能转平?他看我用了句“春典”,笑了:“不转平也能做生意,我旅馆里就有‘相’,生意做得非常火。”我问他此人住哪间?他指指我隔壁,低声对我说:“现在没出去。等有机会我介绍你和他认识。”
我想起来了,我隔壁住的是一位30来岁的男人,有很重的广东口音,衣着很豪华,手上三四个宝石戒指,脖子上带着很粗的金项链,怎么看也像是“港客”,至少是个外国公司代理。九江有的是高级宾馆,这样的阔佬住小旅馆,实在不相称。
老板说那位“港客”是江湖高手,干的是“开票”。“等他高兴的时候,我让他露一手给你看看!”
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开票”是干什么的呢?老板要去接待来住店的客人,我不便留下他询问。
等我到店堂去找他,他又出去了。我没事翻阅长桌上的旅客登记簿,知道那位“港客”是安徽和县人,乡办企业的供销员,十天前从安庆来九江推销产品,然后去南京。尽管我了解的情况不少,但打消不了我对“开票”的困惑。“开票”?还是江湖高手?但有一点我是知道了,我的邻居不是“港客”,广东口音是硬学的。
第二天我到流星家吃早饭时问他:“江湖上‘开票’是干什么的?”
他想了想说:“‘开票’可能又叫‘抽底’,不算江湖行当。以前在江湖上听人说过,但没有结识过这类人。可能是向商店行骗,具体办法忘了。”为了宽尉我,他文说:“你想了解,过两天我找个人问问就是了。”既然要过两天,我不如催旅社老板替我介绍。
晚上,我主动去找旅社老板,算是江湖上“亲窑主”了。老板建议:介绍时就说我是教授,到亲戚家来玩的,顺便逛庐山。千万不要充相,免得被他看出破绽。老板还关照我,一定要把对方看作供销员,不能流露出已经知道对方的身分,那样他要多心的。江湖上向“空子”“露相”是一大忌。
当我答应了他这些要求后,当晚老板就介绍我与隔壁邻居相识了。后来我们经常相互到对方的房间里走动,谈一些闲话。有一天,我在流星家吃过晚饭回旅馆比较早,老板神秘地对我说:“今晚有门!那位今天可能做到一笔大生意,回来很高兴,现在出去吃酒了。”
过一会,“那位”带着酒意回来了,主动到我房间来玩,对我的教授职业表示同情:“说起来好听,拿的钱还不如我们采购员。”
我说:“钱再少也得干,我们这些人,除了教书,别的什么也不会。”
老板趁机凑趣,指着他对我说:“你的这位邻居多才多艺,除了搞供销,还会变戏法,比魔术团表演的好看。来!露一手给教授看看。”说着老板没等他同意,就喊楼下服务员,叫送副扑克牌来。
他也没推辞,接过扑克熟练地洗了几次牌,变了两套扑克牌方面的手彩魔术,手法确实不错。不过这两手我早见识过,文革中上海魔术团解散,傅腾龙先生转到小学教书,经常到我住的集体宿舍玩,变这类戏法自然成了活动内容之一。虽然如此,我还是鼓掌喝彩,说是开了眼界。
老板说:“显一手绝活给教授看看!”说着从身上拿出一叠10 元票面的人民币给那人。那人愣了一下,没立刻接。
老板说:“变戏法嘛,有什么关系!难得大家高兴。”
他笑笑接过老板手中的钱,仔细地点了一遍钱数,然后交给我,叫我点一下,一共10 张,整100 元。他又叫我把钱还给他,当我面他又数了一遍,把钱交给我,叫我还给老板。
我完全服从指令,可是老板不肯接,问我:“你刚才数是多少?”
“100 元。”我说。
“不对吧?”老板说。我坚持没错,因为我刚才点得很认真。老板叫我再点一遍。我一点,竟变成了60元,整整少了40元。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解地望着那人和老板,两个人都幸灾乐祸似地笑了。
老板对那人说:“我看不要穷教授赔了,你络补上吧!”那人从目己的身上取出40元给老板。
老板对我说:“这就是戏法,当你面取下40元,你都看不出。”
我确实没有看出他第二次点钱的时候抽下40元,好像是较快地复点了一次,又把钱交还给我了。
我请他再表演一次,他不肯。经不住老板在一旁怂恿:“戏法都是假的,拆穿也没关系。你是采购员,又不靠变戏法吃饭!”那人又表演了一次,只见他在点100元时手里拿着手帕,点后交给我复查,还是少了40 元。那40 元已经被他藏进手帕了。
在大家都尽兴后散去时,老板对我说:“教授,开了眼界吧?”是的,作为戏法手彩,动作确实干净利落,简直看不出任何破绽。这和“开票”有什么关系,又怎么向商店行骗呢?
第二天,我把晚上看到的戏法说给流星听,他想起来了。做“开票”的人用100元大票面到商店向营业员买10 元的东西,营业员找回他90元。他当营业员面复点一次钱数,证明无误。然后他又托故说不买了,把货和钱退还给营业员。因为都是面对面的事,营业员一般都不会复查,就把那张100元又还给他了。这样,他买一次东西就能赚到三四十元。
做“开票”的人一定要阔气,显得有钱,有身分,可以麻痹营业员。有时为取信营业员,将营业员找的钱复点时,说是多找了一张。营业员一点果然多了10元,拿下10元后再还给他。他这时再托故不买,要求退钱时,营业员是不会生疑的。连多10元都不要,明明是正派人,再说那钱是当面点了两次,更不会错。其实,所谓多出的10元,是他暗中添进去的,退货时再抽下40元,还是赚30无。万一细心营业员在退货时重点,他就把抽下的钱放在柜台上,反怪营业员匆忙中漏拿了。
做“开票”的人,有不少都是变戏法出身,总之要经过相当时间练习,才能做得天衣无缝。
第二天一早,“开票”的“采购员”就走了,因为我还没起身,就在门外跟我打了声招呼。
据老板说,“开票”的人在一个地方最多做10天左右生意,就要换码头了。因为某营业员手中少了三四十元,当时没发现,结帐时会发觉的,甚至能回忆起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如果在一个地方呆得过久,不但做不成生意,反而客易被人识破,江湖上叫“露腥”。
我在九江一共住了4 天,地还没有转平。我催流星陪我换地方采访。我们的目标是去贵池,一来贵池离九江近,二来码头不大,管得松,江湖人好做生意,用江湖话来说叫“养人”。
流星跑江湖时用的药箱早扔了,只得去跟医务室借一个,买了点药品,又带几件常用医疗器械。为了我的采访,他又跑江湖了。
来贵池之前,听说卖天香果的李二傻在贵池,此人是个老江湖,肚里江湖门道多。到贵池后,到他经常落脚的小旅馆一打听,说是前天走了。贵池街上倒有几个江湖人在做生意,流星看了看,说那全是“空子”想发财,跟这些人谈白浪费时间,狗屁也不懂。
看来在贵池的几个江湖人中,流星算是高手了。他买了张白纸,写了“专治性病”四个字贴在旅馆门前。他说不准备在这里久留,别的病不能治。慢性病短期内不会有疗效。他以前做生意都要写几十张海报张贴,这次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贴一张海报可以标朗身份,万一遇上可采访的对象,一看就知道我们是“相”,便于接触。
那张海报还真管用,第二天就来了两笔生意。一个是温州人卖眼镜的,来治淋病。流星替他注射了几针庆大霉素,对他说是进口药,又给了他不少苏打,叫他口服。第二笔生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建筑队包工头,领一个二十几岁的妇女来治湿锐疣。流星用一种药水替她涂了三次,阴部的疣居然全消失了。那个女人的疣,肯定是那个包工头传染的。
流星对我说,像这两笔生意,当年跑江湖的时候至少可以挖五六百元。这次他算了算,收包工头100 元,收卖眼镜的温州人50 元,除去药本,正好够我们两个人在贵池的开支。
我在医学杂志上看到,说除温锐疣就要用激光。流星说用不着。不过他使用的外涂药是怎么配制的?我没问他。
我们在贯池住了几天全无收获,只好再回九江,然后去南昌。在去南昌的路上,遇上了几个“麻风病”,使我大开眼界。
4 、“麻风病”
我们从九江去南昌,没有买到快车票,乘的是慢车。那班慢车实在慢,几乎站站停,有时刚启动就又停了,原来是给别的车让道。车上的乘客也特别多,起点站九江就把车厢挤满了,每到停站下车的人少,上车的人多。难得有一个空座位,几个人争抢,为此吵架甚至动手的也有。我们早已打消了抢座位的念头,俩人倚在靠门口的一排椅背上,以减轻腿部对身体的承受力。坐着的是六个青年,三男三女在打扑克玩,有说有笑,对我们站着的两个老头子熟视无睹。这时候谁还顾谁?我们本来倒是有个药箱可以坐一个人,但互相推让,按年纪流星比我大两岁,应该他坐,可他说跑江湖20多年练下来,站功比我好。最后谁也没坐,给一位比我们年纪都大的农村老太太坐了。列车运行了大约有一半路,车上稍宽松些了。其实也不过是站立的人之间有点空隙。流星怕我着急,安慰我说:“快到了。”其实这条路线我乘过,当年在井冈山区搞“四清”,休假时都是走这条线路。为了不拂他的好意,就佯装不知:“总算到了。怪不得普希金说,‘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一切都在瞬间,让那过去的一切,成为亲切的怀念。’”
也不知是从哪个小站上来的两个人,被乘务员带进我们车厢了。乘务员不停埋怨:“医院也真不负责,让两个生麻风病的人出来,不是害人吗!”
跟在乘务员后面的两个人说:“我们已经不传染了,证明上不是写着吗!”
“谁知道你们传染不传染!你们不要跟在我后面!我负责替你们找座位。”女乘务员说。
“我们没敢碰到你。”那两个还是跟着,但保持一定距离。
乘务员从我们身边走过,大声地说:“请旅客们照顾两个生麻风病的人坐!”
整个车厢的人仿佛听到了口令,一齐向两个麻风病人行注目礼,接着以窃窃私语交流恐惧感。
两个麻风病人倒也自觉,自言自语说:“我们能站,有个地方靠靠就成。”说着在我们对面站下了,身体靠在座背上,看六个青年打扑克。
那六个青年像是被一盆开水从头顶浇下,慌忙逃离了座位,连手提包也顾不上拿了。两个麻风病人想拿给他们,吓得他们连忙摆手,叫不要动。其中有一位胆大的,侧着身子去把包拿回。
这一来六个人的座位全都空着,两个麻风病人靠近窗口面对面坐下。
流星看了两个麻风病人一会,轻声对我耳语:“假的。装出来的,不要怕。”
流星拍了拍一个麻风病人的肩,在他旁边坐下了,挪出一个空位叫我坐下。
他是怕我不放心,自己用身体隔在我与麻风病人之间。
我们的勇敢行为,使整个车厢的人惊奇,有人问流星:“你们不怕传染?”
流星说:“我们在麻风病医院工作,有免疫力。”
那位女乘务员也真负责,每当有旅客上车,她都关照:“麻风病人旁边有空位!不怕传染就坐。”谁都怕传染,谁也不敢坐。旅客都夸乘务员心好,她得到了鼓励,坚持每站都发表声明。新上车的旅客以为我和流星也是麻风病人。
流星用“春典”与两个麻风病人沟通。原来他们行骗的据点在黄石,到南昌去办点事,不准备在南昌做生意。
两个麻风病人从包里拿出一包猪头肉,还有一瓶粮食白酒,对流星说:“上坑!”这是“春典”中的吃饭。
流星说:“我是仁义海,进香那天就灭火了。”正式拜过师的江湖人士叫“仁义海”,拜师仪式叫“进香”,“灭火”是戒酒。江湖上根据经验总结,酒后会生事,也容易失手,最好滴酒不沾。
这也是说说而已,没有一个人做得到。
到了南昌。在小旅社住下后,我们又谈起了火车上的麻风病人。我说:“江湖真是无奇不有,装麻风病能骗到钱吗?”
流星告诉我,装麻风病行骗是最近一二十年才有,是江湖人士新想出的花样,但不算江湖行当。他们行骗的方法有多种多样,一般是在车站、码头乞讨。
人们一听麻风病总是谈虎色变,赶快给他钱打发他走开。有时也会做扒手,被抓住后拿出麻风病证明,人们既同情,又不敢扭送公安机关,怕传染。乘车坐船,只要拿出证明,肯定用不着买票。
有时他们还敢向政府民政机构行骗。找到民政机构,摸出身上的假证明,不直接给办事人员,像是出于爱护,怕接触传染,随身带几块小石头,压住摊在地上的假证明给办事人员看。假证明上写着,有五六个病人,外出采中草药。公章是麻风病防治院。“麻风病人”向办事人员谎称,遇到了扒手,五六个人全被扒了,现在身上分文全无。这样少不了要救济他们路费回医院,每人几十元,加起来就几百元。就是发给他们免费的车船票,他们也会转手倒卖变成钱,因为他们是“免票”的。
做这种行当一定要事先摸好底,行骗地点没有麻风病医院。如果有就麻烦了。民政部门叫麻风病院来收容,与真麻风病在一起可不是闹着玩。
“他们的证明哪来的?”我问。
“证明可以写,公章可以刻。”流星说那两个麻风病人证明上的公章是用腊复制的,将白纸复在有公章的纸上,用指甲磨擦,因白纸上涂有软腊,所以能印出一个反章,然后再将反章反正。
流星说火车上那两个人装得不像,眉毛是剃掉的,应该拨去,因为麻风病人眉毛都自行脱落。手指和面部肌肉麻痹僵直也装得不像,一眼就能看出假。
证明是写在白纸上的,连公用信笺也弄不到,公章四周发亮,证明有软腊,颜色很淡,复制得太粗糙,外行都能看出假。
这次去南昌,倒真不虚此行,在火车上就遇上两个“麻风病”,在南昌城内,又结识了好几个卖“虎骨”和“虎鞭”的“藏民”。
一片“虎鞭”往酒杯里一蘸,一条红线直通杯底。“精血,精血,精就是血,血就是精,老虎精血壮,虎死了,虎鞭里的精血不散,所以虎鞭能壮阳,热天衣服单薄,喝了这玩艺,怕你回不了家,难看。”江湖上无假做不成生意,卖的是谎言。
八、江湖上卖药材叫“挑草汉”
1 、卖“海马”的浙江人
我们在南昌住的小旅馆,是流星以前跑江湖的落脚点。大约10 年前,他在这个小旅馆里挂牌行医有半年之久。有不少老服务员都认识他,叫他“老杨”。他当逃犯时曾化名叫杨公权。有一个服务员指着一间临街的房间对他说:“昨天刚有人住,等他们一走就留给你。”那是流星以前住过的房间,有两扇窗对着大街,病家来求医容易找到。流星说:“这次不长住,会几个朋友,住几天就走。”
正因为熟悉,所以证件也没有看。流星只是把我的证件给服务员看了,在登记簿上,他还填姓杨。
他要是一出示证件,姓名都不对,少不了又要费不少口舌解释。
为了怕费口舌,结果反费了大口舌,当天晚上就有公安人员来查房间,发现流星的证件与登记簿不符。流星对我说:“我以前用了几十年假证件反而没事,现在用真的反而有事了。”
旅馆负责人不停地埋怨流星:“老杨啊,因为你是熟人,你怎么骗我们呢?”
公安人员瞪起眼对旅馆负责人说:“告诉过你了,他不姓杨。”最后,流星、我,还有旅馆负责人,都被带到了派出所。
说来也巧,派出所的所长也认识流星,以前请流星看过病,一见面很热情:“老杨啊!多年没见了,这几年在哪里行医?”
公安员告诉所长:“他不姓杨,这是他的证件。”
所长接过证件一看,也感到诧异,但还是习惯地叫流星老杨:“老杨啊!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流星只得坐下来,把自己怎么被打成右派,又怎么流落江湖,以及平反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恳求所长:“请让我朋友回旅馆休息,我留在派出所,明天所长打电话到我单位调查。”
派出所长也是文艺爱好者,流星说了一半,他就插话:“我已经知道,你现在是位大名人!”原来所长看过《中国文学》上的《流星》。
流星说完,所长拉住他手说:“几十年吃了大苦!”
那位把我们带到派出所来的民警,还有旅馆负责人,像听故事似的入了神。
旅馆负责人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利益,他问所长:“所长,这次就不要罚我们款了吧?”
所长说:“不罚,不罚!”他又对流星说:“老杨啊,现在苦尽甜来,到南昌应该主动来看看我。我们也算老朋友了。你看,要不是我们民警请,你还不会来呢?不能当上教授就摆起架子。”
所长很善于言词,说得大家都笑了。他在交还我证件同时,握着我手说:“大作家!失敬,失敬!最近好像读过你写的文章。”
文章我是写过一些,可他读过是哪一篇呢?我只能以笑相答。
回到旅馆,我和流星都有些后怕,如果所长把我们留在派出所,等第二天电话调查,这一夜可受罪了。我叫流星以后再别干这种事了,流星说以后不住熟旅馆了,省得费口舌。
那位所长真是个热心人,第二天上班时,特地拿了两本杂志到旅馆来看我们,
一本是载有《流星》的《中国文学》,另一本上发表有我写的一篇短篇小说。他一定要我和流星在杂志上签名,我们当然从命。他又邀我们到他家去吃饭,我们只得谢绝,不敢叨扰。
所长刚走,又有不少服务员和旅客来看流星,包括那些以前与流星很熟的老服务员,也都过来重新认识。原来昨晚负责人一回到旅馆,就把在派出所的事当故事对大家讲了。
流星不停地催我出去,但对大家说是有急事要办。其实主要是躲一下,并没有任何事要办。
我们原计划准备10 点钟以后出来,到几个江湖人士经常活动的地段看看,只要遇到一个熟人,就可以打听到别的江湖人士的下落,这样就能开展采访活动。现在八点钟还不到,没有人会这么早出来做生意,我们只能毫无目的地闲逛。走了一段路才想起还没吃早饭,这下总算有事做了,找个地方吃早点。
在一家卖豆浆的早点店里,有两个人与我们同桌吃早点,主动和我们攀谈上了。
两个人大约都在30 岁上下,操浙江口音,问我们是干什么事的?我们能告诉他是干什么的吗?流星说我们两个都没事,现在正在找事做。他说完会心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没事找事做?
两个浙江人叫我们和他们合伙做生意,有赚无赔,本钱是他们的,我们只要帮他们推销。我们一再表示不会做生意,但他们还是劝我们入伙。分配给我们的任务极其简单:当他们在做生意时,我们在一旁夸货好,掏出钱来买就可以,连我们买东西的钱也是他们事先给的。我已经知道,这是要我们做媒子,看中我们年纪大,容易取得人们的信任。这是南京街头卖劣质商品经常玩弄的花招。两个浙江人给我们的条件相当优惠,只要做成10元钱的生意,就给我们2元,不要本钱就可以获得20%的利润。
“你们卖的是海龙,还是海马?”流星问。
“海马。”浙江人想了想觉得奇怪:他怎么知道?
流星告诉他们,自己以前也做过这种生意,现在手里缺货,想干点别的。
浙江人说他们带的货很多,愿意10块钱一斤卖给我们。价格便宜得惊人!海马是名贵中药,能滋阴补肾,据说对男性阳痿很有疗效。在没有能够人工养殖之前,价格和黄金一样贵,就是现在能人工养殖了,药房里还要卖近百元一两。现在浙江人跟我论斤交货,而且每斤10元。如果真是海马,就是按收购价卖给药材公司,转手也是成百倍的利润。像这样的好生意,竟然被流星断然拒绝了。
浙江人走后,流星告诉我,街头所卖的无论是“海龙”或“海马”,都是用海边渔民的废弃物海星加工成的。这东西既无药效,又不好吃,一分钱也不值。做这种生意的以前是广东人,后来有些浙江人看出其中的门道,又带出一批人。做这种生意碰到一笔是一笔,至少赚10块钱,卖得便宜人家不相信。药房卖100 元一两,你卖20就是便宜货了。其实成本才几角钱一斤,只是加工的工本费。肯买这种东西的人都是半吊子内行,知道海马很贵,而且有滋补的功效。卖“海马”的人都说是自产自销,所以卖得便宜,这话也对,自己用海星加工的,现在又拿出来卖。卖这种东西的人有的身边备一本书,让识字的人看看,了解它的效用,书上有图,形状与书上完全一样。有些自以为内行的人,能花几百元买,怕失去这种“自产自销”的良机,再也买不到这种便宜货了。在蔬菜自由市场做这种买卖,欺骗对象是老太太,既没有听说过“海马”,又不认识字,这时就要靠媒子宣传了。装着也是买菜的样子,现身说法,说上次买过20元,吃了很好,这次再买50元。这样的好东西难得遇上,多买点放在家里又不会坏,只有药房百分之一价钱。
流星又说,向老太太宣传就不能说滋阴壮阳了,老太太不懂,懂了就更不买,就说能舒筋活血,降血压,能使人长寿。反正老太太有什么病,这东西就能治什么病。
煤子最好是年纪大的人,嘴上没毛说话不牢,老人骗人容易得逞。还不能和卖的人操同一口音,容易使人怀疑是同伙。这也正是渐江人看中我们的原因,因为我和流星都是一口苏北话,离乡背井近50 年也改不了。
据流星说,卖假海马、假人参、假天麻,在江湖上全叫“草汉”。不过现在做这种江湖生意的人多数是“空子”,不是江湖上的“相”。因为造假的方法传开了,只要能就地取到材,全可以做这种买卖。“人参”用商陆或景天三七冒充,用胡萝卜煮熟也可以冒充红参。商陆和景天三七也是中草药且都有毒性,所以卖假参的人都叫人不要多吃:人参补性大,多吃鼻子会出血。其实主要是怕多吃中毒,惹麻烦。胡萝卜制成的“红参”吃多少也没事,其实真红参倒真是暖性,多吃不好。识别人参凭肉眼看要相当内行,嗅味反而简单,假的怎么也制不出参香味,咬一点嚼嚼,假的不是没味就是苦味,真人参有甘甜味。
现在卖假天麻的比较多。不知怎么传开的,说天麻也是大补。其实天麻主要的效用是调节、平衡神经。街头卖的“天麻”,多数是菊芋。也有用生土豆晒干的。识别真假天麻并不复杂,主要是看茎头,但要用实物比较,凭文字说不清楚。其实最好是不要买街头的天麻,包括在四川、广西等产地。这些地方卖假货的人就更多。更何况这东西并不是什么补药,对症下药也并无神效。我有头晕症,用各种方法服用了很多天麻,疗效也甚微。
我写这些文字,那些卖假药的人要骂我缺德。其实这些人完全可以干别的事赚钱,何必要骗人呢。现在骗人已经不局限于街头卖假药,包括那些花了大本钱,请了大名人做广告的成药,有的也是夸大疗效,扩大治疗范围。
2 、卖草药的“苗族”妇女
我们在南昌还遇上几个卖草药的苗族妇女。是不是苗族,我无法考证,其实只要了解她们所卖的草药是怎么回事也就行了,是什么族已无关紧要。
在靠近南昌八一大道的一条小街上,远看有一大群人围观。我们以为是江湖上人在拉场子,走近才知道是三个苗族妇女在卖药。一块挂在墙上的红布上,写着自采深山草药,专治各种疑难杂症,所开列的治疗范围,超过一所医院开设的科室。红布上还挂着各种药草,地上有几十个塑料袋,装的是切成片的药材。人们看的不是这些,着的是三个妇女的苗族打扮。物以稀为贵,南昌城穿这种奇装异服的人,实在不多见。
几个“苗族”妇女的汉话讲得不错,不停地动员:“买啊,我们苗族自己在山里采的药草,治什么病有什么药,什么病都能治。要补身子的药材也有,价钱便宜。”对那些专门看她们奇装异服的人,怎么动员也不会买,因为他什么病也没有。那些身体健壮得像牛的小伙子,白送他补药也不吃,怕费事。
流星过去看看她们的药材,从地摊上拿起树棍一样的东西,在一头蘸了点水,嘴对另一端一吹,蘸水的那头直冒泡。不少围观的人好奇地问流星:“这是什么?”流星说:“这是木通,能舒筋活血,专治关节痛、脑血栓和中风。”接着他又拿起几样药材向大家介绍:“这是垂盆草,可以治肝炎。这是凤尾草、可以治妇女白带。这是益母草,可以治月经不调……”
经流星这一介绍,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买药了,老人买舒筋活血草药,妇女买治妇科病的。一会儿功夫,卖了五六十元。我看了暗暗好笑,浙江人卖海马,愿意和我们分成,要我们做媒子,流星不干。现在遇上几个卖中草药的苗族妇女,也没请我们,他主动去做义务媒子。
在我的催促下,我们离开那摊位后,他对我说:“这些人卖的药材料都是真货。”
我说:“江湖上卖真货还能赚到钱?”
“这些药材到药材公司去买也便宜,有些在田间很容易采到,像益母草、车前、凤尾草等,不用花本钱。我刚才帮她们推销五六十元,本钱最多四五块钱!”
“能不能把病治好呢?”
“这就难说了。我说的话都是有根据的,根据我以前的临床经验,对有的人有效,有的人无效。”
流星坚持认为,药厂出的成药,也不都是有效,越是吹得响,吹得大,越靠不住。有些药物,因为卖得便宜,反而没人相信。像胃舒平,对胃酸过多和浅表性溃疡,倒是很有疗效。有些吹得天花乱坠的药物,还不如这种便宜货。但卖得贵,人们就认为是好药。他以前做“四平”的时候,把这些便宜药弄成粉让病人服用。不弄成粉病人认识,不肯要。他说,他所以帮那几个苗族妇女的忙,是看她们不会做生意,像她们那样卖,一天下来连饭钱也没有着落。听口音是四川人,穷地方,出来混饭吃的,比讨饭强些。
我们就说了这几句话,离开药摊还不远,有一位苗族妇女追上我们了,问我们窑靠在哪儿,要向我们道辛(问候、拜访),还交给我们10 元钱,叫我们不要嫌少。
那位“苗族妇女”,用的全是“春典”。流星为了摆脱她们,装着听不懂,说我们是医生,还有别的事。
那位“苗族妇女”对我们不懂“春典”感到诧异,自言自语地说:“是空子!”这一来连10 块钱也不给了。
“苗族妇女”走后,我嘲笑流星:老江湖走眼。那几个妇女明明是老江湖,你还同情她们,说她不会做生意。流星也有点诧异,后来他想了想,认为这几个妇女背后一定有江湖上人。“春典”是老江湖临时教她们的。为了反击我对他的嘲笑,他要回过头去打听她们的住处,弄清她们的底细。
我不同意他这么做,我们俩是男人,突然又回去盯着三个妇女,不知她们会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呢!
“她们才不会怕你呢。”流星还是坚持,三个妇女背后有老江湖撑腰。
是的,流星的推断是正确的。三天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在一个小旅馆又和三位“苗族”妇女相遇,背后的确有老江湖。流星的眼力也不愧为是老江湖的眼力。
当流星的推断被证实后,他以胜利者的口气,洋洋得意地对我说:“信服了吧?
这点都看不出,几十年江湖饭白吃了!”他于得意中流露的神情,显得非常年轻,甚至勾起我对童年的记忆。记得童年时我们也经常打赌,他胜利时的得意,常常有忘情的轻佻。可惜,他的这种轻佻,在我眼前瞬间即逝,再也无法追回。我们都老了。
还是谈点江湖上的事轻松。不久,我们又遇见了卖“虎骨”的“藏民”。
3 、“藏民”的“虎骨”、“虎鞭”和“羚羊角”
我们在南昌有一次外出,遇上几批卖“虎骨”、“虎鞭”、“羚羊角”的“藏民”,少则二三人,多则四五人一群,一共不下20人。跟他们用“春典”交谈,没有一个人懂。是真不懂,还是佯装的?看他们做生意就知道是“雏子”。什么江湖“法术”也没有,连叫卖也显得单调:“虎骨、虎鞭,是真正的西藏货,要买便宜啦!”连一点西藏腔也没有,跟人交谈时才想到身上穿的西藏服,于是才装成汉语说得很生硬。
还有几个人,在叫卖时用藏刀不住地在人眼前晃,怪吓人的。他们自己好像也以此取乐,笑着用生硬的语调说:“这是我们藏民防身用的,不会伤害你们。我们藏民和你们汉民是一家人。”倒挺讲民族政策的。
还有几个人,当我们将“春典”递过去,他干脆说:“我们不懂,要谈跟我们头谈。”问他头在哪儿?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就像是车站、码头的售票员,等了好一会回一声:“不知道。”
这些“藏民”各设各的点,相互都认识,但生意上看不出有什么合作关系。每人的摊位上都有一根带爪子的“老虎”腿骨,一二根“虎鞭”。“虎鞭”只有雄虎才有,我算了一下细账,20 来位“藏民”手里至少有五六十只老虎。问他们“老虎哪来的?”一律说是“自己打的”。每人都打死过二三只老虎,真是一群当代的活武松。中国的野生虎极其有限,只怕有近一半全死在他们手上了。
流星对我说:“这批人在江湖上欺骗性很大,你可以写他们。我们想法找他们头谈谈,看来他们背后真有个头。”
到哪去找他们头呢?跟在几个“藏民”后面暗中盯梢,被他们知道要犯疑的,发起火来会给我们一藏刀。
流星说,等我们吃过晚饭后,权当散步,用不着一个小时,准能找到他们。
晚饭后,流里没有费多少事就找到那批“藏民”了。“藏民”们所住的旅馆的负责人,流星也认识。这批“藏民”果然有个头,叫张桂民,是湖北人。一提起张桂民,流星认识,在江湖上是有名的混子。以前什么行当也没有,专门死皮赖脸地跟人合伙,江湖上叫“联穴”。谁的买卖兴旺他就跟谁“联穴”,软硬兼施,非达到目的不可。所谓“联穴”,也不过是分点钱,江湖上买卖没有什么本钱。以前流星做“四平”的时候,他也要跟流星“联穴”。流星给了他一点钱把他打发了。这家伙嗜赌如命,身上只要有钱,不输光睡不着觉。现在居然张罗了20 来个人帮他卖“虎骨”,
每天少不了有100 多元进账,这就更加离不开赌场了。
旅馆负责人说,有时他能二三天不回来,直到身上没钱了,才回来跟这些徒弟拿。
旅馆负责人在和我们谈话时,有两个妇女从服务台前走过,被负责人喊住,对她们说:“有人找你们师傅!”
原来,这两个妇女就是那天卖草药的“苗族人”,今天已经不是苗族打扮,像演戏一样,卸妆了。其中那个30 来岁、年纪略轻些的还涂着口红,像出去要有什么事。另一个年纪略大些,有三十四五岁,也就是那天要给我们10 元钱的那个。
两人一见到我们非常热情,盛情地邀我们到她们房间去坐,答应派人去找她们师傅。流星推说有事,明天再来。涂口红的那个叫我们留个字条下来,又问我们姓名。
流星说都用不着,反正明天这时候一定来。
我已经知道流星不想跟那位张桂民见面,故意借的托词。
回到我们自己的旅馆,流星说那三个妇女,多半是好吃懒做的农村妇女,被张桂民花言巧语骗出来的。其中至少有一个是张桂民的姘妇,说不定三个全是。
流星果然是不想再与张桂民见面。流星说张桂民这家伙对人很热情,身上有钱也挺大方,但会惹事生非。
我们不想见张桂民,可张桂民想见我们。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还没有起床,张桂民就找到我们旅馆,让服务员打开我们房间的门,拿起桌上的热水瓶对流星说:
“还不起来,我浇开水啦!”接着又跟流星开玩笑:“老杨,这几年在什么地方发财?我还以为你死了。”
流星说:“你发财,收了30个徒弟帮你做。”
张桂民说:“别瞎说,23个。这些‘空子’还能帮助我赚钱?经常连成本费都不交,靠我赚点钱替他们饱炕保窑(吃饭和付旅馆费)。你看,我不是带着活件准备做生意!”
流星说:“我送批‘虎骨’给你怎么样?我手里有一大批货。”
张桂民说:“有外面朋友,别开玩笑。”这外面朋友,自然是指我。
流星轻声地对他说:“你弄三个‘采心’(姘妇)在身边,不怕出事?”
张桂民说:“一个。还有两个是她姊姊。怎么样?‘盘子’亮不亮(脸好看不好看)?”
流星和张桂民斗了好一会趣,才想起替我做介绍。我的身分还是教授,暑假做社会调查,想写篇论文,还想看看他卖虎骨。张桂民满口答应。听他口气似乎没有弄懂什么是社会调查,什么是论文。只晓得我想看看他做生意,好玩。流星可能是对张桂民反感,他说要去看一位朋友,叫我在约好的一个地方等他。
张桂民做生意的本领确实比他徒弟高明。他剪有一篇《人民日报》的文章,题目是《重视对藏医藏药的经验总结》。
他自己换上藏装,佩起藏刀后,很快就形成了热闹的围观场面。张桂民就以《人民日报》文章为话题,宣传他的“虎骨”和“虎鞭”:
以前只有你们汉民到我们家乡去收购虎骨、虎鞭和羚羊角。我们不敢到你们汉人的地方来卖,怕你们人多,欺负我们。现在政策好,各民族一律平等,还要向我们藏医藏药学习。你们要学,我们就把经验讲给你们听。我们西藏老虎多,老虎喜欢吃羊。大草原,老虎多。
你们这里没有老虎。没有羊,老虎全饿死了。死老虎,是美国人。
他把“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也扯上。因为过时了,把纸老虎换成了死老虎。有些老实观众还真以为他不了解内地情况,特地告诉他:“我们这里连死老虎也没有,”张桂民用生硬的汉话说:“死老虎也没有?怪不得虎骨贵。我们卖得便宜,你给我20元,我给你这么多!和收购的价钱一样。我们不是为了赚钱,是向你们讲经验!”
说了老虎又说羚羊:我们那里羚羊多,大草原,羊群多,羚羊和别的羊混在一起,和母羊交配,生下羊羔不好,肉不好吃。我们捉羚羊,你们提不到。羚羊跑得快,骑着马也追不上。我们用绳子套,一套就套到。羚羊的角是宝贝,别的东西都没有用,肉不好吃,喂狗。羚羊角是宝贝,发高烧,磨点水,喝下就好,我们藏民发烧不打针,吃羚羊角,喝点水就好。
他说的不是羚羊,是黄羊。西藏是不出羚羊的,我想他卖的羚羊角,至多是黄羊角,说不定就是普通的山羊角或绵羊角。
经张桂民这么一说,有几个贪便宜的人已经要买了。张桂民故意卖关子:“现在卖假货的人很多,我要试验给你们看,是真的我才卖,没有试验过我不卖,给多少钱我也不卖,我们藏民不骗人。”
眼看送上手的钱他还不急于拿,正如江湖经所说:是生意跑不了,不是生意招不来。变成江湖的话就是:“正点跑不了,花点招不来。”
先试验“虎鞭”。他拿起一根“虎鞭”,剥去一些表皮,露出“虎鞭”上的一个个倒刺。他对大家说:只有虎鞭上有倒刺,别的什么鞭都没有。老虎交配,母老虎很舒服。交配完事,拔出来,母老虎很痛,有倒刺。母老虎咬雄老虎,
雄老虎吓得跑了。我们藏民把凶的女人叫母老虎。他把在生活中广为流传的传说,用生硬的语调讲出来,就变成了藏族的风土人情,逗得听的人直乐。还有人特地告诉张桂民:
“我们这里叫雌老虎。”张桂民说:“母老虎和雌老虎一样,我们藏民和你们汉民一样。”
我们曾经请教过药材方面的专家,据他们说真虎鞭也并没有倒刺。我也请教过动物学家,专门研究猛兽类的专家说,老虎交配后也并没有张桂民说的那种特征。
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民间传说,现在竟成了张桂民之流卖假药的推销术。
“虎鞭”有倒刺只是形状特征。张桂民还要试验“虎鞭”的内在药效。
张桂民拿出一瓶白酒,自己先喝一口,再给围观的人闻闻,证明是普通白酒。
一只小酒杯里倒半杯白酒,切下一小片“虎鞭”,轻轻在酒杯里蘸了一下,只见从“虎鞭”上垂下一条红线,一直通到杯底,经久不散。
张桂民开口了:试验成功了!请大家拍个手!大家果然听他的话鼓掌。为什么会有一条红线?精血、精血,精就是血,血就是精!老虎的精血壮。虎死了,虎鞭里的精血还不散。所以虎鞭能壮阳,治阳痿,没有病可以补精血。不信请再闻闻这酒,一般虎鞭的香气。
我相信除了劣质酒味,不会有任何别的味道。但不少人嗅后都点头,表示有虎鞭的香气。
张桂民说:“这酒只能闻,我不请诸位喝。不是我小气,舍不得这点虎鞭酒。哪位要带回去喝,我奉送。为什么在这里不能喝?这玩艺壮阳,热天衣服穿得单薄,怕你喝过回不了家。不是喝醉,是难看,怕有人会说你裤袋藏着手枪!”
试验过“虎鞭”再试验“羚羊角”。切下两片“羚羊角”,放入酒杯里,过一会儿酒就变成了红色。酒是白酒,“羚羊角”是黄色的,酒怎么会变红呢?张桂民的解释是:羚羊是西藏草原上跑得最快的动物,跑得快,身体的热度高,人跑得快出汗,热度跟汗跑了。羚羊这家伙不出汗,它身上的热会往两个犄角上冒。所以“羚羊角”能退热。
这是任何科学家、医学专家都没有发现的理论,全被张桂民发现了。我佩服他编谎话的能力,特别佩服他那理直气壮说谎话的勇气。一般人说谎总有点胆怯,张桂民说谎毫无荏色。大概说的次数多了,从师傅口中接下来说,重复了千万次,连他自己也以为是真话了。
不过,这只说了羚羊角怎么会退烧,还没有说出羚羊角为什么放在白酒里会发红。别急,他还在说下去:
羚羊这家伙很凶,连老虎都伤不了它,主要靠一双角。老虎要吃它,它就用头猛地往山上一撞,再硬的石头也能被它撞出两个洞。老虎一看,我的妈呀!我这虎皮没有石头硬,趁早走,这块肉不是我吃的!羚羊的角怎么会有这么大劲?从小到大,吃的营养大部分长到角上了。羚羊没事还喜欢相互舔角,你替我舔,我替你舔,这叫相互帮助,把自己身子里的营养往对方角上舔(亏他没说羚羊是自己舔自己的角)。羚羊角泡酒为什么发红?是营养多,血气旺,所以羚羊角能补身子。
最后试验虎骨。虎骨是白的,泡酒也能发红,自然也是因为虎骨血气旺,所以能舒筋活血。
这些东西,在你们这里全是宝贝,我们大草原上多,老虎自己打的,羚羊自己套的,卖得便宜。便宜,多少钱一两?我没有秤,你给我20元,我锯一段给你。虎鞭、虎骨、羚羊角都可以。你给我10元钱,我就少给你一点。买10元比买20元给的多,我又不是傻子。买5元?买5元不卖,太少了,给你治不好病、补不了身子,浪费。有人说,我全买下,多少钱?不卖,给多少钱也不卖。你买去卖高价,发财。我要卖给很多人,多交朋友,藏民汉民是一家。有人说,你自己想发财。发不了财,我们全家一年才打一只虎、几只羚羊,卖四五千块钱。我住旅馆要钱,吃饭要钱。我们藏民喜欢喝酒、吃肉,你们这里东西贵,一天要花100多元。还有路费,回家时带不了多少钱回去。我这个人喜欢玩,到处去玩,吃光用光,要钱没有用!
张桂民整个上午就在一个地方,一边说一边卖,整整卖300多元。与其说他是卖虎鞭、虎骨、羚羊角,倒不如说他卖的是谎言。怪不得他不用秤称,谎话是不能用秤称的。
既然谎言能卖高价,真话自然要贬值。我想,就是医学专家到街头替人看病,两三个小时决不会有300元收入,甚至30元也没有。不过,张桂民跟流行歌星比又不值钱了。虽说张桂民说的全是谎话,到底不停地说了两三个小时。流行歌星唱一个歌10分钟吧?标价就是五六千元,而且是代交税后的纯收入。这么一比,张桂民还只是一个瘪三。
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流星就来了。流星来时,围观的人群还没散尽。张桂民急于收场,说明天这时候还来,要买明天来。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钱对流星说:“上馆子,今天上午做的钱我们把它全花了。”流星开他玩笑:“你的钱还是留着周济徒弟吧。”
他也笑了:“下午做的钱给徒弟用。”看来他想请我们吃饭是真诚的,但流星不肯接受。他推说有一位朋友家已经准备了饭。他是特地来喊我的。张桂民改约第二天,流星也没有答应。
离开张桂民后,流星说这家伙会出事,沾上他的边没有好处。我问流星:“他能出什么事呢?”流星说,譬如赌钱跟人打架,他会来找你帮他打。搞女人惹出麻烦,他要请你帮他收场。输钱输多了,也可能做扒手,被扭送公安机关,请公安人员找你作证明,证明他是好人,从来不干扒手,是被冤枉的。总之,一般人意想不到的事,在他身上都可能发生。
我夸张桂民很会做生意。流星只承认他胆大,敢乱说。“这家伙特别懒。”流星说,“今天下午他不会做生意了,拔地方赌钱,直到赔得囊空如洗,才肯再出来做。”流星说,张桂民卖的“虎骨”,是牛腿骨。用牛角刻成像老虎爪子形状,用万能胶和牛骨粘牢,再用一张黄狗皮或者黄猫皮,将粘接处裹住,用胶粘上。这就是虎骨。一定要有虎爪子,不然人家不相信是虎骨。要想加工得再像一些,还可以用染发水染出虎纹。不过张桂民不会费这个事,他这个人从来是得过且过。
以前流星用牛角替他刻过一个虎爪,浙江美术学院高材生的作品,质量自然高。张桂民赖着请流星替他多刻几个,只得又管他刻了四个。其实这东西只要有一二个就行了,卖“虎骨”又不卖“虎爪”,剩下的“虎爪”再跟牛骨粘上就行了。但这家伙会丢东西,连吃饭的家伙都丢,所以多刻几个备用。
“‘羚羊角’就是黄羊角吧?”我问。
流星说:“张桂民没去过西藏,连草原也没见过,哪来的黄羊角。就是普遍山羊角,再用锉刀锉成奇形怪状,就成‘羚羊角’了。”
“虎鞭”就是牛鞭,但要花上二三块钱才能买一根。因为“虎鞭”的成本高,加工工艺又复杂,所以卖得贵。一根”虎鞭”至少要卖五六百元。而且也不能卖得便宜,这么珍贵东西不卖大价钱,买的人反而怀疑。
将新鲜牛鞭买来后,先晒干,然后将表皮剥离,在剥掉表皮的干海绵体上,用雕刻刀刻出无数个排列整齐的倒刺,再把剥下的表皮裹上,用胶水粘牢。这样一根价值五六百元的所谓“虎鞭”就制成了。张桂民的“虎鞭”有时也真能治阳痿。
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凡是动物的“鞭”都能治阳痿,吃什么补什么麻!这就和外气功替人治病一样,信则灵,诚则灵。精神因素可以促进疾病的自愈,心理疗法,暗示疗法,也都是医学界公认的。
全世界各民族,在其历史发展的早期,都是医巫合一,所以中国古代的“医”字,下面是就“巫”字。直到现在,中医早已科学化了,但其中还有相当的神秘色彩。不少江湖郎中,他们用的药,确实是假药,但能治好病,又确实是真病。假药治好真病,这种现象确实存在,这也是气功外气治病赖以生存的条件。比起那些名气功师骗得的钱财,张桂民穿着藏服在街头卖“虎骨”,就显得十分寒酸了。大气功师将自来水当“发功水”卖上百元一瓶,张桂民经过精加工的一根“虎鞭”也才卖几百元。比起一些大气功师的诈骗行为,张桂民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天有位老江湖请我们吃中饭,那位老江湖也姓张,叫张济民,15岁就跟父亲跑江湖,卖的是眼药,江湖上叫“招子汉”。张济民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人很聪明,又好学,几十年江湖跑下来,已经学会使用常规治疗方法,治眼科的常见病,甚至能动小型眼科手术,如倒毛手术,挑白内障,摘除眼睑囊肿等。以前是在街头做生意,用江湖上的办法,但他把顾客约到旅馆做“后篷”时,大多使用正规的治疗方法。他经常在南昌做生意,人事关系比较熟,前几年租了一间房子,又到卫生管理部门弄了一张许可证,在南昌开起私人眼科诊所。开门诊后基本上是正规医疗方法,用的是中草药。许可证上写的也是中医眼科。私人诊所用中草药收费也便宜,将木贼草研成粉末给病者服用,患者也不知道是什么。有的病用中草药没有疗效,只得用西药。用西药就得耍点手法了,像金霉素眼药膏,谁都知道价钱,只好将商标刮去,换上自制的熊胆眼药商标。一来可以取得病家信任,二来可以多收点钱。
眼科诊所的收入并不像他原先想象的好,除了房租,仅够糊口,比起他在街头“挑招子汉”的收入差多了。像他这样的老江湖,什么手法都会,一场生意做下来,江湖上叫“一篷收下来”,不会少于100元。每天两篷,只花4个小时。但张济民不干,年纪大了,又做了这么多年医生,再去干行骗的勾当,一来拉不下脸,二来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在街头卖眼药能有这么高收入,我简直不敢相信,后来我和张济民熟了,他带我到远离南昌的小镇上去表演一次,在南昌怕遇见熟人。他先是变戏法“三仙归洞”拉场子,然后卖眼药和动眼科手术,两个小时不到,做了100元生意。他对我说,这是好玩,没有多收钱,江湖话叫没有“深挖”,要是“挖”得“深”些,200元不在话下。
张济民和流星早就相识,而且关系比较好。他当时只觉得流星有文化,可能是落难在江湖,并不知道他是逃犯。后来流星平反,他经常到九江去看他。流星见他眼科收入不好,就教他一些治性病的方法。所以现在张济民的诊所是眼科兼花柳科。治性病没有固定价钱,遇上有钱的多收点,没钱的少收点。但性病患者很少有穷人,只要把病治好,价钱高些也不在乎。而且性病患者很容易形成了“老生意”,替他治好了,过几个月又来了,先说是上次没有治断根,又复发了。张济民知道,狗改不了吃屎,准是又感染上了。检查后只要十分肯定地说是新感染的,不是旧病,他们一般也都承认。其实,到底是新感染还是复发,是检查不出的,至少张济民检查不出。对这种撒谎的人,收费比上次高。有些人老实承认是又感染上,对这些人收费就低点。张济民说,他坚决执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
现在有的小医院都开设了性病专科,但有些患者还情愿找张济民,一来服务态度好,二来不会传出去。这些暗地做不要脸的事的人,大面上也还要脸的。
张济民请我们吃的那顿中饭非常丰盛,连一瓶茅台酒,不会少于300 元。张济民事先告诉我们,这顿中饭他没花钱。这是一家个体饭馆,老板前两天患尿路感染,他心里有鬼,以为是性病。张济民给了他大剂量痢特灵。今天上午他告诉张济民说病好了,要给钱。张济民没收他钱,说是中午请二位朋友吃饭,希望他优惠一点。饭馆老板答应以最高规格办,而且分文不收。老板心里也算过帐,像他这种“性病”,张济民开口要500元也不能算多。
在吃饭时,我问张济民:卖“虎骨”的张桂民能使白酒变红,是什么手法?张济民说至少有十种以上方法,答应吃过饭回到他诊所时讲给我听。
饭后回到诊所,张济民说,张桂民的红彩最简单,用大黄苏打和油,涂在“羚羊角”上,沾水、沾酒都会挂下一条红线。“虎鞭”中塞竹簧,入酒就变红。“虎骨”里塞的恐怕也是竹簧。他上个月在街上遇见过张桂民,不知从哪弄来的鲜牛骨,也不晒干,已经发臭了,还当“虎骨”在卖。
张济民还问我,这次张桂民用的是什么藏族名字?我印象中他好像没报名字。张济民说,张桂民每次用藏族名字都不同,不是存心的,是记不得上次用的什么名字,临时又胡诌一个。有一次张桂民说自己叫“才旦卓玛”。张济民事后告诉他,“才旦卓玛”是女人名字,是唱歌的。张桂民说:“管它呢,我在收音机里常听到这名字,临时借用一下。我又不想用这个名字去登记结婚,管它男的女的。”
我对张桂民这个人倒挺感兴趣,准备将来写江湖题材的小说,就以张桂民作为主人公的原型。我在南昌几次提出再去看看张桂民,流星坚决不肯,我只得放弃。
也算有缘,就在我们要离开南昌前一天,晚饭前张桂民又找到我们旅社去了。流星想摆脱他,推说要外出找一个人。张桂民说:”在南昌你无论找谁,只要报出名字,我保证替你找到。找不到……”他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一个杀头的姿势。流星说:“我找李铁头,你能找到?”李铁头是江湖有名的八大将之一,我常听江湖上人提到。
张桂民说:“我中午跟李铁头吃的酒。我先请你们吃饭,吃过饭我领你去。”
流星说:“你可能把李铁头请到我们窑里来?”
“一句话。我跟李铁头的交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他磕过头,他是老大,我是老三,老二是小霸王。”“小霸王”也是江湖的所谓八大将之一。
“真的?”流星问。
“骗你是你儿子。”
流星说:“那你就叫我一声爸爸。告诉你,李铁头两年前死了。”
张桂民说:“我知道。你骗我,我就不能骗你?是你先说谎,你得先叫我爸爸。告诉你,李铁头女儿在南昌‘挑招子汉’,这我倒真可以领你们去找她。”这话也靠不住,“挑招子汉”是卖眼药,不可能不去拜访张济民。张济民和我们在一起时一句也没提到过。
最后,张桂民还是请我们吃了一顿饭,花了三十多块钱,恐怕是有点“阮襄羞涩”了。
流星为什么那么讨厌张桂民呢?公正地说,张桂民只是个“混人”,够不上坏人。
譬如他几次要请我们吃饭,其实并无求于我们。也许流星当年是逃犯身分,很怕有任何牵连,而张桂民偏偏容易生事。不然就很难理解。要说卖“虎骨”的欺骗性大,可江湖上哪一行欺骗性不大?听张济民讲的江湖上卖眼药的欺骗性,比卖“虎骨”有过之无不及。另外,像江湖上的“牙科”,我不是指女相人的“挑牙虫”,我说的是江湖的“离骨散”和“无痛拔牙”,其欺骗性恐又远远超过“眼科”。
以上说的这些江湖行当,其经营方式都是摆摊设点,在江湖上叫做“流水”。下面我就谈谈“流水”中的各种江湖行当。
江湖上的“流水”几乎每个人都面对过。你不信,自有办法叫你信;你不买,自有办法叫你买。到卖“离骨散”的场子上走走,你也会信,会买。小小“天香果”,为男治阳痿,为女治月经,可它到底是什么?连江湖上人都不知道。
九、江湖上的“流水”
原先,江湖上的“流水”是与“点篷”对举,也就是说两者经营特征上基本不同。但是后来相互取长补短,“流水”与“点篷”之间的界限已经相当模糊。虽然模糊,但江湖人土习惯上还是要请教对方:“做的‘点篷’还是‘流水’?”那么“点篷”和“流水”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首先,在一个地方摆摊设点,不论是长期或短期,有固定时间或没有固定时间,在江湖上都叫“流水”。而“点篷”总是要拉开一个场面,游击式地做过生意就走。从在一个固定地点做生意的时间跨度上看,做“流水”比“点篷”长。
第二,“点篷”是一定要拉开场面的,而“流水”可能拉场子,也可能不拉。
第三,“点篷”拉场子的手法多,而“流水”有时虽然也拉扬,但手法少,常用的是两种,一叫“清报口”,二是变手彩戏法。“清报口”是光凭一张嘴说。
以上三点,我是对当前江湖现状的描述,不是对传统江湖规矩的阐述。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流水”做生意只能靠“样式”吸引人,靠嘴说,连戏法也不能变,是动嘴不动手的行当。现在谁也不遵守这规矩。
“流水”中吸引人的“样式”,包括衣饰,但也不局限衣饰。穿少数民族的服装,像“苗族”妇女卖草药,张桂民穿藏族服装卖“虎骨”等。还有一些人装和尚道士,卖一种药粉叫“百灵散”,什么病都管,主治中暑腹泻等。其实就是藿香,再加少量胡椒粉。“为什么叫百灵散呢,出家人云游四海,有病不去医院,随身带点百灵散,不管什么病一吃就好。这是自己吃的,非卖品,现在拿出来卖,是为了结缘,只收药本费。百灵散有几百种药,不信你闻闻,有香味,还打喷嚏。”
吹得天花乱坠。
下面我具体地介绍几种江湖行当,看看“流水”到底是怎么事。
有些做“流水”的人,不卖药,像前面讲过的卖“焊锡”,卖“金钢钻”等。还有卖“金戒指”的,说是“沙金”,其实是铜的或氧化铝。
我在上海,还看到过做“流水”的人卖老鼠钩子,一种弹簧钩,装上食物,老鼠一弹簧张开,老鼠就被钩住了。
这位老兄的一张嘴,真是口若悬河。他先介绍老鼠的危害,通过讲笑话和逗乐来介绍。上海管得紧,一般江湖人士不敢去做生意,但他是配合除四害,宣传老鼠的害处。
他说:家住某路某号、有一位叫某某名字的姑娘。(他总是说得有根有据,仿佛谎言也有出处。)去年买了件开司米大衣,没有舍得穿,今年新找个对象,穿上大衣上公园了。伸手到大衣袋里掏手帕,摸到一窝小老鼠。姑娘吓得倒在地上说不出话,口吐白沫。男朋友以为她是羊癫疯,“拜拜”了。男的生得又好看,家里又有钱,二室一厅住房,大小卫生间独用。姑娘找了几年才找到这样好的条件,就被一窝老鼠吹了。
讲了三四个有关老鼠危害性的笑话,接着推销弹簧钩。买他五个弹簧钩,一个月以后想看老鼠也看不到了。弹簧钩装什么都行,人畜欢吃的老鼠也喜欢吃。装甲鱼肉鳗鱼肉更好,这些东西贵,老鼠也多年不开洋荤了。“有一位师傅买回弹簧钩,第二天没捉到老鼠来找我。我一问,他自己喜欢吃雪糕,在弹簧钩上装的也是雪糕。同志们,老鼠不爱吃冷饮,棒冰、雪糕、冰淇淋都不能装。”谁也不会把他的话当真事,但谁听了都发笑。
买了老鼠钩的人,回去一定要把闹钟修好。有一位老师傅家里老鼠多,夜里一关灯老鼠吱吱叫,独唱、齐唱、大合唱。这位师傅被吵得几个月没有睡好觉。后来跟我买了十个弹簧钩,第二天一觉睡到下午三四点钟,骑自行车赶到厂里,正好下班,被打了旷工。后来跑来找我算账,要我赔他一个月奖金。同志们,旷工我不负责,事先声明,免得将来拎不清。买了弹簧钩的师傅一定要把闹钟拨准,放在床头。
像这位卖弹簧钩的人,在做“流水”中属于标准的“清报口”。我和他交谈时他告诉我,他以前是曲艺艺人。在北方,相声艺人改行做“流水”“情报口”的人也不少。以前相声都是说露天场子,收入不如做“流水”。现在不一样,稍有点名气的相声演员,走一次“穴”,哪怕学猫学狗叫,也有上千元收入,当然不愿到街头来做“流水”。
做“流水”的人有的是艺人改行的,也有的江湖人士从来就做“流水”,像卖蛇药,绝大多数都是做“流水”。
1.卖蛇药叫“挑溜子汉”
卖蛇药的人总是要带几条蛇的,这叫“样式”,是吸引人的手段。
有人就带几条蛇,摊地卖药,卖的蛇药叫“五毒散”。说是不光能治蛇咬伤,还能治别的毒虫咬伤。有的人用介绍毒蛇知识来推销蛇药,所介绍的知识有真有假:世界上有十大毒蛇,从二介绍到十,漏掉第一号毒蛇。那第一号毒蛇呢?第一号毒蛇在他笼子里,可能是蝮蛇,也可能是眼镜蛇或棋蛇。总之,卖药的人有什么毒蛇,那就是第一号毒蛇。不管第一号是什么毒蛇,总是被说成晚上像蜘蛛一样,在身边三尺周围布上丝,谁触丝它就咬谁。其实,他也晓得世界上没有任何毒蛇会布丝,只不过借用民间传说,增加蛇的神奇性。被这种第一号毒蛇咬后,多则五步,少则三步,人就倒下了。只要服用“五毒散”,立刻药到病除。
有的“挑溜子汉”的人,还表演被蛇咬。用来自伤的蛇,不少都是无毒的赤练蛇。江南人都误以为赤练蛇是毒蛇,有“毒不过赤练”的江南俚语。其实是误解。记得60 年代《浙江日报》曾在一篇文章中说火赤练不毒,收到不少反对信。后来记者访问了不少专家,都一致认为火赤练无毒。
也有人用毒蛇自伤,但那都是剪去毒囊或拔去毒牙的毒蛇。表演者将毒蛇揿在手臂上,手臂被毒蛇咬住后,只要表演者身体一碰到“五毒散”,毒蛇立刻松口,然后涂点蛇药,平安无事。这种表演,其中就有不少假。
那些被表演者用来自伤的蛇,都是被使劲压迫蛇身,才张口咬人的。只要表演者手一松,就是不接触蛇药,蛇也会松口。特别是毒蛇,总是一咬就松口,等动物中毒后失去反抗力,然后吞食。表演者说自己到深山捕蛇,因为带有“五毒散”,在山野露宿,毒蛇毒虫都不敢咬。有的卖蛇药的人还劝人多买点“五毒散”,放在家里能把蚊子全吓跑。真有这么大药效,干脆去申请驱蚊专利,用不着在街头卖药了。
表演虽然都是假的,但街头卖的蛇药倒有不少有一定药效,也可以说是真货。其实蛇药并不神秘,凡捕蛇、玩蛇的人几乎都知道,中草药滴水珠和七叶一枝花能解蛇毒。当前药店出售的蛇药,无论是什么商标,若是中成药,都是以滴水珠和七叶一枝花为主药。这两种药在山里很容易来到,到药材公司买也不贵,用不着卖假药。
无论什么神奇蛇药,也不可能治愈被剧毒蛇咬的伤。守卫海岛的战士,备有不少蛇药,被毒蛇咬后光靠蛇药还是不行。蛇药只能起缓解作用,赢得抬救时间。曾经有一位捕蛇人对我说过,任何一位蛇药权威,若真的被蛇咬后,决不敢不采用任何手术措施,就内服外用他自己制的蛇药。这样非死不可。他自己决不敢这么实践,对外这样宣传,是江湖上的骗局。
早在60 年代,我在浙江西天目山体验生活时,曾与几位捕蛇人有较长时间相处,并且好几次随他们进山去看他们捕蛇。他们捕的毒蛇焙干后卖往东南亚,当时一条棋蛇就能卖到20多元,接近一个人半个月的工资钱。据捕蛇人讲,被毒蛇咬伤后,要立即划开伤口,用嘴吮血,如果能连吸出几十口血,不做任何处理也不会有生命危险。捕蛇人也难免会被毒蛇咬,被咬后主要用吮血治疗,能采到滴水珠或七叶一枝花内服外敷就更好,采不到也无妨。捕蛇人进山捕蛇总是两个人结伴同行,预防背后或臀部被毒蛇咬,自己无法替自己吮血,有两人结伴可以相互吮吸。吸出有蛇毒的血,咽下肚一般不会中毒,只要不是胃溃疡患者。因蛇毒是通过血液发作毒性,对消化系统不可能产生毒性作用。如果口腔有溃疡的人,或牙龈容易出血的人,不能替人吮血,吸出的毒液能使自己中毒。
我30年前关于蛇毒的常识,又得到江湖上卖蛇药的人的证实。他们也老实承认,光靠蛇药不能解除危险,他们真的被毒蛇咬后也是靠吸出毒血。吸血一定要划开伤口,增大出血量,容易将毒液吸净。
蛇药真有缓解毒性的作用,但江湖人士总是喜欢夸大疗效,一旦人们信以为真,反而会上当,甚至有生命危险。
江湖上还有一帮卖蛇药的人,“联穴”(合伙)串演活剧,不但骗人而且害人。
假日的公园里,游人熙熙攘攘。有一对青年男女,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玩。突然,男的一声惊叫,说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接着口吐白沫,倒地乱滚。女的惊慌失措,向围观的人群详细介绍男友得病的经过。总之,是被什么怪物咬了一口,是被什么咬的呢?当时没有发现,事后也没有找到。女的虽然惊慌,但最关心的还不是男友的病,而是得病的经过。
等到形成了足够多的围观人群,当有人提出要打电话叫救护车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位手提公文皮包的中年男性,叫大家不要惊慌,暂时不要叫救护车。他走近倒地打滚的“病人”,仔细地看了看“伤口”,然后对大家说,是被一种剧毒蛇咬伤的,幸亏遇上他,不然再过10 分钟,到任何大医院也无济于事。而且目前国内大医院对这种剧毒蛇伤,也还无能为力。此人自报是在广东毒性研究所工作,专门研究解毒药。病人性命危在旦夕,这位研究人员关心的不是病人的生命,而是介绍自己的药。他从公文皮包里拿出一大包药片,不下几百片,还存心把印有“广东毒性研究所”的工作证也放在地上,让围观的人都能看见。他说这种药片,是用 100种毒蛇、毒虫的毒液,还有60味中草药制成的。以毒攻毒,什么毒都能治,毒蛇、毒虫咬伤自然不在话下,也能治各种有名、无名肿毒,包括梅毒病等性病。儿童立夏那天吃一片,以后每隔3天吃一片,连吃5片,这一年不会生痱子和疖子。介绍过药的效用后,拿出一片药,用唾液溶解涂在“病人”被毒蛇咬后的伤口,又用一片叫病人嚼碎咽下。
3 分钟后病人的痛感消失,5 分钟后和好人一样。
“病人”治愈后,“研究人员”连公文包也没拿就匆匆忙忙走了。这时候由那个刚才倒地的男青年现身说法,向人宣传药效。女的问男的身上带了多少钱?男的掏出一数,500多元。女的叫男的留下零钱乘车回家,别的都送给“研究人员”。
男的自然答应,而且觉得这次没带多钱,救命之恩,送多少钱也不算多。女的又和男的商量,还想跟“研究人员”讨几片药,说这话的时候不像为了征得男的同意,而像是在向围观者说明讨药的用途。总之,这样的仙丹,错过这种机会终身难遇,男的表示不好意思开口讨,女的表示由她开口。
正好这一男一女宣传神奇药片结束,“研究人员”回来了,手里拎一只透明塑料袋,塑料袋装有一条蛇,说就是刚才咬男青年的那条毒蛇,被他捉拿归案了。围观的人都争看毒蛇,研究人员不让看,赶紧藏入公文包,说是这种蛇凶猛,容易伤人。其实主要是怕公园管理人员干涉。这时男的献上500 元感谢救命之恩。“研究人员”分文不取,说救死扶伤是自己的天职。女的接过话题,恳求“研究人员”收下500元,只要给他们几片药片,算是买药。这一来研究人员接受了,算了一下成本,每片药5元。刚才用去2片,又给了女的8片,收了50元。
不用说,装作被毒蛇咬伤的青年男女是“研究人员”的同伙,在围观人群中还藏二三个同伙。这时候人群中的同伙也拿出钱来买药,“研究人员”先不肯卖,经再三说服,才决定只收成本,卖掉那几百片药。但限定每人最多只能买10片,并且要协助宣传,因为他正在申请专利,投产销售,准备每片卖50 元。
这样一场蛇药话剧演下来,至少收入五六百元,多可收入千元。这种蛇药,远不如街头卖的“五毒散”,因为这伙骗子,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滴水珠,什么是七叶一枝花。鬼知道他们卖的蛇药是什么成分,只要没有滴滴畏和六六六粉,吃不死人就行。
2.江湖眼科的“挑翳”和“摘除白内障”
我们在整个采访过程中,都是住小旅社,而且是江湖人经常落脚的小旅社。一般情况下,都是我和流星两个人住一间。在河南新乡,连找了几家旅馆都是客满,连大统间也住不进。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旅馆有两张空铺位,是私人开的旅馆。老板事先跟我讲明,是一个养蛇的人租的房间,因为没有人敢跟他同住,现在他一个人包了三个人的房间。如果我们愿意跟他同住,养蛇人自然同意,这样可以减轻他的负担。老板似乎有说服我们住下的意思,他说:“那人养的蛇全关在笼子里,一点危险也没有。”
我们知道,所谓的养蛇人,肯定是江湖“挑溜子汉”的,就这样我们住进了养蛇人的房间。
养蛇人叫蒋兴根,50 多岁,是浙江临安人。他一共有三笼蛇,大约十几条。所谓的蛇笼子,其实就是蒸馒头用的小蒸笼,每一层蒸笼口都有网封住口,三层叠在一起,不说明决看不出笼子养的是蛇。
据蒋兴根说,蛇要10 天半个月才喂一次,哪怕一个月喂一次也饿不死,但要每天清除粪便,不然有气味。他在摘除蛇的粪便时,我们数了一下,一共十几条蛇,其中有毒的蛇大约两三条。
用不着问,蒋兴根肯定是“挑溜子汉”的,对这一行我们已无需做更多了解,所以也就没有问他什么。
第二天我们醒来,蒋兴根已经出去了。
我们原以为他是出去做生意的,可是他的蛇笼子留在旅社,一连两天全是如此。卖蛇药不带活蛇,这是做不成生意的,蒋兴根是个老江湖,不会不了解这一点。他既然做生意用不着蛇,那么又养这么多蛇干什么呢?蒋兴根这个人物,真有几分神秘。
流星已经在旅馆前面贴了一张海报,还是专治阳痿和性病。晚上蒋兴根回来,主动向我和流星道辛苦。蒋兴根说,第一天我们两人一进他房间不久,他就知道我们是“相”。一般见他养有这么多蛇,一定要问长问短,可我们简直像没有看见,说明见得多了,已经不觉得好奇。
“那你为什么不与我们交谈?”我问蒋兴根。
“我怕你们干的是保密性很强的江湖行当,说不定是干气功的,交谈怕你们有顾虑。现在知道是做‘四平’,这行当没有秘密。”蒋兴根说。
我问蒋兴根,他出去卖蛇药为什么不带蛇?蒋兴根对我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感到诧异。在他看来,这纯属江湖上的常识,为什么我这个做“四平”的人会不懂。他问我:“你的贵报口是……”问我干的是江湖上什么行当?
流星也发现我说了外行语,抢着对蒋兴根说:“他是我的好朋友,跟我出来玩的。是个‘空子’。”
蒋兴根笑了:“怪不得!”他告诉我,北方气候干燥,很小有蛇,蛇药卖给谁?他现在是一路往南做生意,到了湖南长沙,就可以卖蛇药,这时候才用得上蛇。他现在卖的是眼药,北方风沙大,眼睛容易发炎,买眼药的人多。南方人喜欢吃甜食,龋齿多,在南方卖治牙的药卖得动,所以江湖上说:“南做‘招子’北‘才口’。”
我说:“卖眼药也可以用蛇做‘样式’,卖的是蛇胆眼药。”
他说:“北方人不相信蛇胆。”
流星说:“北方人相信熊胆,蒋先生卖的是熊胆眼药。”
蒋兴棍笑了笑,未置可否。
几天相处下来,我发觉蒋兴根为人比较谨慎,轻易不肯“吐腥”(暴露自己生意上的手法),身上也不肯多放钱,稍有点多余的钱,就往家里寄。这是老江湖养成的习惯,怕万一遇上什么事,身上有钱反而不好。有一次往家里寄多了,第二天生意又“漂了”(没做到钱),吃晚饭向我们借了10 元钱。流星没有让借,晚上请他吃了一顿。第二天他做到钱,很早就回旅馆,又请我们吃了一顿。
蒋兴根见我们每天患者不断,以为我们这几天准发了一笔小财,我们也只好虚担着“财主”的名。其实每天收的费,吃饭都勉强,付旅馆费更谈不上。用江湖上话来说,只能饱炕,保不了窑,比“全漂”强些。把真实情况告诉蒋兴根他也不相信,江湖上有道:“有空不挖三分罪”,送到手的财不取,是违反江湖规矩的。要是将我们的真实身分告诉他,又要费许多口舌,说不定还会使
他生疑,实在没有这个必要。每天要帮助流星接待好几个病人,实在累人。我提出要跟蒋兴根出去看他卖眼药,流星只好答应。他也感到太累,说是等到替几位“官”治完一个疗程,立刻离开新乡,到洛阳去玩玩龙门,还听人说李二傻在洛阳卖“天香果”,说不定能找到他。李二傻干的行当在江湖上非常独特,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这个人也很有趣,是我们既定采访对象中的主要人物。
晚上我向蒋兴根提出要看他卖眼药,他满口答应。他知道我是跟流星出来玩的,现在又想看他卖眼药,是很自然的事。在他心目中,我这个人喜欢玩。
蒋兴根卖的果然是“熊胆眼药”,一块摊地的白布上,就写这四个大字:“熊胆眼药”。
他吸引人围观的“样式”,是“水上跑马”。一碗清水的水面上,漂着一些片状的东西,不停敲打碗边,那黑色片状的东西在水面上飞快地转动。一旦快停下,就再敲打碗边,它就又转起来了。
蒋兴根一面敲打碗边,一面大声地说:“请看!水上跑马!”那黑色的片状东西,是用一种化学粉压成的。记得在南昌时张济民曾谈到这玩艺,是染了色的樟脑,与眼药毫无关系。
就靠这“水上跑马”,居然引来不少人围观。等到有足够多的人了,蒋兴根开始推销眼药:“有人以为我是变戏法的。对不起,我不会变戏法。我是卖眼药的,布上写着‘熊胆眼药’。有人问,怎么知道你卖的是熊胆眼药?请看,真熊胆在水中能跑马。这叫真的假不了,假的不能真。这叫真金不怕火,怕火不是真金!”说着又敲打碗边,那黑色的粉片又在水上打转了。我站在旁边不免好笑,熊胆会不会在水面上打转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被蒋兴根用来做“水上跑马”的不是熊胆。
接着他介绍自己眼药中的熊胆来源。他一口浓重的浙江口音,硬是敢吹自己是东北长白山人,五代祖传打猎养熊,现在家里养有四个“熊瞎子”。为什么叫“熊瞎子”呢?根据蒋兴根的解释,熊的眼神不好,全靠鼻子闻。熊瞎子眼上的精血,全长到熊胆里去了,所以熊胆能治眼病。这个常识,任何书上没有记载,也没有在任何地方听人说过,因为这是蒋兴根独家发明的。
“我听到有人骂我吹牛了!你家一共养四只熊,配一次眼药杀一只熊,配四次不就把四只熊全杀啦?对不起,你说的是老办法,现在取胆用不着杀熊,手术取胆水,而且不全取,取一半留一半,缝上后半年又可以取了。有人问谁会动手术?别见笑,就是我。我不但会替熊动手术,还会替人动手术,会做眼科手术,摘除红白翳,摘除白内障,不动刀只用一根骨针,不流血、不痛!”
这时他从人群中找出一位老大爷,要替老大爷免费挑翳,分文不取,流一滴血,叫一声痛都砸招牌。老大爷说自己见风流泪,眼神还可以,可能是沙眼。可蒋兴根硬说老人眼里有翳,别看现在眼神还可以,翳要是不挑出来,不出三年准瞎。算老人福星高照,遇上蒋兴根,替他把翳挑出来,从此再也不会见风流泪。
老人接受了蒋兴根替他挑翳。蒋兴根在老人的眼里上了点黄色药粉。是什么药无关紧要,因为它和挑翳毫无关系,只要是能消解于水,而对眼无害的药粉就可以,譬如说,可以用低浓度的硼酸粉。点上药后叫老人闭上眼,蒋兴根又利用这个机会推销他的熊胆眼药。熊胆,药材公司向他收购1000 元一两,比黄金还贵,但他不卖。这是他祖上的规定,自己配眼药到各地来卖,一来做好事,二来交朋友。熊胆眼药卖多少钱一包呢?现在不卖,要等到把老人眼里的翳挑出来,让老人说眼里清楚了,证明卖的真是熊胆眼药,那时再讲价钱。
这时蒋兴根又从人群中找出一个眼睛正在发炎,眼球充血的中年人,叫大家看,这个人的眼球红不红?大家都说红。又问中年人眼睛难受不难受?中年人说难受。这时,蒋兴根还是替中年人点上黄色眼粉,又滴了两滴眼药水。过一会,叫中年人张开眼,扳开他的眼皮,果然,眼不红了,和正常的眼睛一样。又问中年人现在感觉如何?中年人说比刚才好多了。这一招,赢得了大家的一阵喝彩。蒋兴根不但没有要中年人的钱,还奉送他一包眼药,叫他回去自己再点一点。据蒋兴根向大家介绍,中年人是火眼,烧得眼球发红,熊胆是清火的,所以立刻见效。在他眼里滴的水,就是普通的蒸溜水,加快溶解药粉,没别的用,起作用的是熊胆眼药。
蒋兴根这一手我在南昌就听张济民讲过,只要滴上一二滴肾上腺素,起扩张血管作用,就能使充血的眼球立刻不红,但这不是治根的办法,只要过一二个小时,眼还会发红。蒋兴根替中年人点的就是肾上腺素,若不是肾上腺素,就是将他包里的黄粉全上到中年人眼里,眼还照样红。
替中年人治好红眼,再替老人挑翳。蒋兴根用一根很光滑的骨针,在老人的眼里滚动,根本不是挑,而是像旧式理发师打眼一样,能造成一种舒适感。蒋兴根问老人痛不痛?老人说不痛。问老人舒服不舒服,老人说舒服。听!挑翳不但不痛,而且舒服。为什么?因为这是靠熊胆眼药的药效,慢慢将翳从眼里拨出来的,经骨针一滚动,翳就和眼脱离了。不信?不信用镊子镊出来看。接着,蒋兴根叫老人闭上眼睛,因为他的摄子已经镊住翳了,现在要往外拉。这拉全靠手上功夫,蒋兴根的功夫是三代祖传,拉时用力太小,翳拉不出来,用力过大,翳就被拉断,甚至会将眼拉伤,所以要不快不慢,不轻不重地拉。其实,所谓的“翳”,只要一镊就出来了。这样太简单,不像动手术。
老人眼中的“翳”终于被将兴根拉出来了,足足有一粒黄豆郡么大。蒋兴根再次声明,分文不取,而且还奉送老人一包熊胆眼药,叫他拿回去自己上药,这时再问老人,眼睛的视力是不是比以前好。替他把“翳”取出来,又送一包药,分文没取,能不说好吗?而且眼睛闭了好一会,乍睁开,感觉上总是轻松的。老人说好多了。听!这又一次证明了熊胆眼药的神效。
挑过“翳”还要表演摘除“白内障”。摘除“白内障”的操作过程和手术方式跟挑“翳”一样,完成得也极为顺利。其实,蒋兴根的眼科手术总是成功的,我经过短时间观察,让我来做这种手术也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我甚至比蒋兴根的本事更大,能在没有白内障的眼中挑出“白内障”。当然,蒋兴根也能。他能这样做,不敢这样说,这岂不说明所谓“挑翳”和“摘除白内障”全是假的。虽然是假的,但要看出其中的假并不容易。我之所以看得出,不是因为我聪明,而是因为早在南昌时就听张济民讲过了。
试验过三个人,奉送了三包药,现在开始卖熊胆眼药了。多少钱?10元一包。有人说太贵了。贵?熊胆1000元一两,一两熊胆配不到100包眼药。连成本都不够。不是家里养的熊,可以随时取胆,谁也不敢卖这么贱。有人说我身上钱不多,便宜点行不行?行,你没有10 元就给5元。有人说我们在场的人身上钱不多。好,那就10元改5元。有人说你送我们每人一包行不行?行!谁说行?谁说行谁送。我肯白送眼药给你,旅馆不肯白送房间给我住,饭店不肯白送饭给我吃。我不能从东北带着熊胆眼药出来,讨着饭回老家。我给你们送药,你们叫我讨饭。这样事,我们新乡的老少爷们做不出来。我肯一律白送,在场的也没有这种缺德人肯要。所以我不送,卖!卖得便宜,每包熊胆眼药5元!蒋兴根做了半天“流水”,到底做了多少钱我没有问他,反正收摊之后他又到邮局往家寄了一次钱。
蒋兴根卖的眼药,决不可能像他吹嘘的那样,包治眼科百病。如果世界上有这样神奇的眼药,那就只要备有这种眼药,便有资格开设眼科医院。他的眼药里没熊胆也是肯定的,我甚至怀疑他连熊也没见过。熊明明是有视力的,东北人叫它是“熊瞎子”,是指它的模样。其实,就是真用熊的胆汁滴入眼中,也不可能包治眼科百病。他卖的那种黄色药粉,既不伤害任何眼睛,但也治不好任何眼病,是什么成分已经无关紧要,说它是硼酸亦不妨。蒋兴根的假,在江湖上叫“腥”,全在于“挑翳”和“摘除白内障”。他已断定流星知道他的“腥”,而流星又是我好朋友,我也肯定知道。所以在我们天南海北地扯淡时,他只字没有提到有关“挑翳”和“摘除白内障”的事。
其实,看起来很神秘,揭穿后极其简单。就这种极其简单的原始骗术,竟能让成千上万人上当而不察觉,竟能靠它维生,并且经常往家里寄钱。
要做蒋兴根的“挑翳”和“摘除白内障”手术,必需先买灌香肠用的肠衣。买回肠衣后还要精加工,将肠衣刮薄,刮得越薄越好,以不穿为限。然后再把经过精加工的肠衣,剪成黄豆大小,用手捻紧晒干,在晒的过程中还要捻几次,总之捻得越紧越好。这样,晒干后的肠衣团,比芝麻粒还小,留着手术时备用。
在手术时,趁替患者眼里上药粉的机会,将肠衣微粒放入眼中,叫他闭上眼,让眼泪将干肠衣湿透、化开。替患者点上眼药后,之所以要过一会才扳开他眼皮看看,就是看肠衣是否被泪水化开。如果发现这个人泪水少,还要往他眼里滴一滴水。滴时注意,不能让水将肠衣团冲掉,所以要患者赶快闭紧眼。只要肠衣在眼里化开,这时任何人都能用镊子将“翳”或“白内障”镊出来。“翳”和“白内障”是一回事,全是肠衣。所以慢慢拉,是为了显示手术的精细,延长表演时间,以增强手术效果,趁机推销眼药。
有了肠衣,就可以做江湖眼科手术,别小看这种骗局,竟有不少记者上当。我几次从报纸上看到报道这种奇特的眼科手术,而且某些医院或卫生所还让这些人开设特约门诊。我有过一次机会亲临现场领教,“似曾相识燕归来”,也是江湖肠衣手术。有些江湖上人真有办法,居然能找到关系,在医院开设门诊,利用医院的招牌行骗。我估计医院里的人并不了解其中的骗局,那说明连医务人员都会受骗。如果医院明知其假,为了门诊分成而放任,那就太恶劣了。
3.牙医,江湖上叫“才口”
我们赶到洛阳,找遍了李二傻经常落脚的几家旅馆,都没有找到。有一位江湖牙医也认识李二傻,他断定李二傻没有来洛阳。
没找到李二傻,我们就索性住进牙医落脚的旅馆。他消息灵通,可以早点知道李二傻的下落。
江湖牙医的一些门道,流星了如指掌,我们用不着向他探听任何秘密。他对我们也不设防,因为我们来洛阳是专找李二傻的,不用亮报口(表明身分),肯定是江湖同行。
牙科,在我国的医学史上发展得比较晚,民国年间全国还没有一所专门医院,就连牙科也极少。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治牙病的重任,就落在江湖牙医的身上,不信你到各地小卫生所打听,70 岁以上的退休牙医中,其中有不少以前做过江湖上的“才口”,后来联营才进卫生所。
以前牙医都是推一辆独轮车流动,或走村串乡,或赶集设点,或在城市流动设点,也就是江湖所谓的做“流水”。牙医推独轮车流动时,手里摇着串铃,人们看到摇串铃的人,或听到串铃声,就知道是牙医。串铃有两种,一种是铁环上带有许多铁钱,还有一种是空心铜环中有铁珠,摇动时能发出清脆的响声。据说,串铃是替老虎拔牙时,撑虎口用的。这当然是祖师爷的事,后来的牙医串铃照摇,替老虎拔牙是不敢的。老虎屁股都摸不得,拔老虎牙岂不找死。
牙医在集镇或城市设点做“流水”时,撑有一把很大的伞,绑在独轮车上,车子上还挂有许多牙。所挂的牙越多,就越足以证明这位牙医的临床经验丰富。这些牙医也备有一些止痛消炎药,能治疗一般性的牙痛,但主治还是拔牙,所以独轮车上挂的也都是牙。这些江湖牙医拔牙,除消毒条件比较差,别的也都还算上正规,到后来麻醉药普及,遇到不容易拔的牙,也都先打麻药针。不像以前,完全靠手上力气硬拔。也正因为这样,所以联营时这些牙医才有条件进卫生所。
传统的江湖牙医,就是我讲的那样,靠做“流水”,是比较规矩的江湖行当。随着牙科的发展,一般小型医院都设有牙科,这一来推独轮车的牙医就不容易做到钱,在江湖上接近消失了。于是又另有了一批人改换手法做“才口”。这些人不推独轮车,也不做“流水”,改做“点篷”。
我们在洛阳结识的这位牙医,会变戏法,玩“三仙归洞”的手彩相当不错。所以他做“才口”、“挑草汉”时,也都是用变戏法“三仙归洞”“点篷”。
他所卖的药粉叫“离骨散”,说是不光能消炎止痛,还可治牙科百病。最神奇是“离骨散”能拔牙。不是拔牙,而是在患牙上多涂点“离骨散”,患牙就能自行脱落。不是说“离骨散”能治牙科百病吗?既然它能使牙齿自行脱落,那么用它治牙痛,满嘴的牙岂不要全都脱离?不会。多涂,涂三次就能起离骨作用,少涂、涂一次就能治牙科百病。多和少的剂量标准是多少呢?涂一次,过一会再涂第二、第三次,加起来不就是三次了吗?别太死心眼,你若买有“离骨散”,尽管放心大胆用,既治不好你的牙病,又不会使你牙齿脱落。
这样的药有人买吗?有,而且争着买,唯恐买不到这种“仙丹”。
卖“离骨散”的这位老兄好酒,每天都带一瓶白酒回来,一个人自斟自饮,以喝完一瓶告终。他自己说有喝三瓶白酒的量,喝第四瓶就醉了。依我看他只有半瓶的量,喝完一瓶就已经醉了。看来我和他所持的醉的标准不同。
酒这东西很奇怪,同样是酒精,作用于不同的人,所起的反应也不同。有的人喝了酒显得可爱,或憨笑,或沉睡,所谓“飞霞流动,玉山倾倒”,对人显得知己,说话也格外真诚。还有一种人,喝了酒显得可敬,平常不敢说的话,这时脱口而出,平常见领导唯唯诺诺;喝了酒敢于顶撞敢于骂。这叫以酒壮胆。还有一种人喝了酒可恶,欺负比自己地位低,比自己弱小的人,清醒时被理智所抑制的恶劣本性,这时暴露无遗。我们同室这位卖“离骨散”的老兄,喝了酒属于哪种类型呢?流星说他可恶,我认为可爱,我们之间存在严重分歧。好在我们所面对的是同一事实,现在我就说事实。
此人平常话不多,说话处事颇有分寸,一喝酒话就多了。以半瓶白酒为界,超过半瓶以后,下肚的酒越多,说的话也越多。他的话题只有一个中心,吹自己,吹自己过去。他自我吹嘘,纯属一吐为快,不想骗人,也骗不了任何人。不像卖“离骨散”时的吹,目的是骗人,而且有不少人上当。他吹自己过去如何能赚钱,其实是骗钱,结识过许多达官贵人,替不少有名的人治过病,而且都被他治好了。他从来都是卖“离骨散”,能有哪位达官贵人有牙病不上医院,到街头买他的“离骨散”?
我跟他出去看他卖过几次“离骨散”。一到生意场上,蕴藏在他体内的酒精能量就都挥发出来了,话很多,但不乱,谎言经过他的口变得像真话。
他卖“离骨散”之前变“三仙归洞”和“仙人摘豆”的戏法,一句话不讲,围观的人也不知他是干什么的。变过戏法卖“离骨散”。“离骨散”到底能不能离骨呢?他说先奉送三位免费拔牙,连涂三次“离骨散”,不动镊子,不动钳子,叫患者咳嗽三声,将患牙从嘴里吐出来。有人不信。不信先试验后买药。
一般情况下,都会有不少人主动要求免费拔牙。这时他从众多的求试者中选出三个人。果然,连涂三次“离骨散”,咳一声就将患牙吐出来了。只是出点少量的血,没有谁说痛。有时,也会碰到没有人要求试验,这时他就从人群中找准三个对象,动员他们拔牙。拔牙又不要钱,总是有人愿意接受试验的。因为所找的对象都是牙齿松动的老人,在医院看牙科时医生也动员拔去,或怕痛,或没有时间,才没有拔成。今天算是遇上了好机会,乐得接受兔费试验,试验的结果总是成功的。
有一次,这位老兄变过戏法后要表演免费拔牙,竟没有一个人肯接受要求,在人群中一时又找不到合适对象。正在为难的时候,走出一位中年人,此人的龋齿在医院手术时,被牙医拔断了。医生要切开他牙床取出断牙,但他怕开刀,没有同意。
“像这样的牙你能不能拔?”那人问。能!他不用看就做出肯定的答复。同样,不动镊、不动钳,连涂三次“离骨散”,让你咳一声,自己把牙吐出来!您要是叫一声痛,你就把所有的“离骨散”都丢进阴沟。“我给您叩三个头走路,只怨我药不灵,不怪您心狠!”
这样的大话说出口,牛皮吹出来了,马上就要兑现,围观的人都在睁大眼等分晓。卖“离骨散”的老兄真是胆大心细,遇变不惊。这对他说来已很平常。这样的场面至心遇过千百次,而且无一不以胜利告终的。
这回涂“离骨散”不但涂得多,而且涂得也比往常仔细。这是“大手术”,千百双眼睛看着呢,马虎不得。每涂一次药,都要仔细检查一次断牙,这是装模作样,就是闭上眼涂,无沦涂在哪颗牙上,“断牙”也照样拔出来!
第三次药涂后,经过检查,跟患者商量,请宽大一次。这断牙的根扎得实在深,要涂第4 次“离骨散”。涂4次断牙再不下来,按事先讲的办,把药全丢入阴沟。患者同意后,又问围观的人是否同意?围观者意在看热闹,只要有热闹看全同意。亏得这位老兄做得出,跪倒给大家叩了三个响头,感谢大家对他的宽大,同意他涂第4次。看,多真诚!就在他往患者口中涂第4次“离骨散”的时候,奇迹出现了。他先叫患者闭上嘴,过了约5分钟的时候,又叫患者张开口吐血,吐第一口血的时候,他就从血污中取出一颗断牙。那是一颗根部很长的断牙,足见根扎得深!
他让患者连吐四五口血,然后用一棉球叫患者咬紧,并奉送三包“离骨散”,叫患者赶紧回家去休息。并且再三叮嘱,3个小时之内不能松口,更不能取下棉球,
不这样做会大出血,有生命危险。过了3小时取下棉球,涂“离骨散”,或用“离骨散”泡水漱口,立刻止血。要是再吐出一滴血,他拿命抵。
患者临走前,牙医还要再问一次:“痛不痛?”嘴里咬紧棉球,不能回答,用摇头表示。“真的一点不痛?”患者真诚地点头,并且伸出大拇指,表示佩服。患者真是围观人群中的一员,不是自己人扮的媒子。断牙摊在纸上任围观的人检查。没有一点假。
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不少人站出来要求拔牙。对不起,不奉送了。要拔先买“离骨散”回去自己拔、反正多涂点,涂3次患牙就会自行脱落。涂一次,少涂点,可以治牙科百病,还可以防龋齿。
这样的“灵丹”卖多少钱一包?不贵。4元一包,两包8元。所有的牙病,都是三包根治。你要想留点病根,没事靠牙疼消遣,那买一包两包都可以。根治要3包,买3 包优惠,只收10 元。因为你是真心治病,不能多收钱。
不用说,这样的“灵丹”谁都想买,而且肯定买三包,因为谁也不愿留下点病根,用牙痛消遣。
遇到这样的场面,做生意的人千万不能贪得无厌,无论生意怎样好,3小时之内一定要收摊,用江湖话来说叫“卷地”。
因为3小时的时限一到,刚才那位拔断牙的患者,就要取下嘴里的棉球,用“离骨散”漱口了。这时他会发现,断牙还在他嘴里。一般人都会自认倒霉。虽然被捉弄了半天,好在没有花钱。万一遇上一位火气大的人,跑来责问,所有买了“离骨散”的人岂不都会要求退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的花样,江湖上人几乎全知道。
首先在围观的人群中,不会有牙痛正在发作的人。俗话说:“牙疼不是病,疼得要人命。”牙痛发作的人不会有闲情逸致在大街上看热闹,这是第一。第二,健康的牙,没有人会同意让他拔,就是不要钱,再送钱也不会有人把自己好好的牙让人拔。这一来,凡是愿意接受拔牙的人,都是牙早就松动,行将脱落的人。所以,卖“离骨散”的人所选的对象,都是一些老人,只要将那要拔的牙摇动几下,就会脱落。借三次上药之际,每次都是在松动他的牙床,最后一次上药,实际上已经把牙弄掉了,所以咳一声就能吐出。
有时也会遇到不好对付的牙,你看它松动,但真要把它弄掉还真不谷易,又不能太使劲,太使劲会痛,就显得“离骨散”不能使牙自行脱落。这时只好在第3 次上药的时候,手里带一颗牙放入他的口中,再将他的牙床弄破,吐出夹的实际不是他自己的牙,而是卖“离骨散”的人放入他口中的牙。老人嘴里有不少松动牙,到底是哪颗被拨下来的,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除非回家去对着镜子,张开嘴数。也有的老人会用手当场伸到嘴里去摸,这时卖“离骨散”的人一定制止,说手不干净,会感染,用一个棉球塞到他的嘴里,叫他咬紧。其实是怕他用手一摸,要拔的牙还在,当场嚷起来坏了生意,用江湖话说叫“炸篷”。对刚才说到的拔断牙的老兄,卖“离骨散”的人格外下了功夫。没敢把他牙床弄破、怕他敏感叫痛,也没敢带一颗事先淮备好的牙放入他口中,怕他感觉出来“炸篷”。在第4 次上药的时候,将一种化学品放入了他的口中。这种化学品被唾液溶解后就像鲜血一样。其实他吐出来的不是血,假如他牙床出了这么多血,他不可能不感觉痛。卖“离骨散”的人从患者吐出的“血”中拿出的断牙,也是事先淮备好的断牙,就像变“三仙归洞”一样,其实是藏在手里,但看起来就像从血中取出来的。之所以要赶紧把他打发走,是怕在这里坏事,3 个小时以后,他知道受骗后赶来,场子散了,人也走了。
4 、李二傻和他的天香果
李二傻在做生意时一副傻相,人家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傻子竟会骗人。他是以傻取得信任。其实生活中的李二傻是很精明的,文化革命时期江湖生意不好做,他就在农村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后来还当上了生产队长。包产到户后,生产队长没当头了,他又出来做江湖生意。前几年农村的老婆死了,他索性与姘头在一起,还以洛阳为家。有人劝他去登记一下,名正言顺。他怕费那个事,反正谁都知道是这么回事,登不登记一样。姘妇对他也好,开口就是”他干爹”,有时也叫“我家二傻”。
李二傻虽然能用任何方式“点篷”,但他自己做生意的时候从来都是做“流水”;尽管他能挑各种“汉”,但他从来都是卖“天香果”。“天香果”是什么东西,除李二傻本人谁也不知道。有人问过他,他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天香果”是他乱起的名字。反正在山里采的,进山他就认识这东西了。也有人要求跟他到山里去采,他答应带,但从未实践过。其实也没有人会想卖“天香果”。李二傻曾经把他的“天香果”送给别人卖过,几天下来一粒也卖不掉。
其实,卖“天香果”比起江湖上别的大买卖。赚不了多少钱。而李二傻又有能力做江湖上的任何大买卖。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做“气功”,或者做“架摩”(这也是一种江湖大骗局)?他说祖师爷已经定下规矩,吃江湖饭只能糊口谋生,发不了大财,一旦想发大财,非出事不可。想不到这么精明的人,在这一点上却又十分迷信。李二傻的“天香果”是一种黄色的干果,比山碴略小点,很像观赏桔,但绝不是观赏桔,中间没有籽,而且没有桔子味,有很浓的艾的清香气。他对我说:“天仙果能治大病是假的,但能开胃提神。”
我曾经拿李二傻的“天香果”去请教过研究植物的人。他们估计被李二傻加工过了,已经认不出是什么名目,反正是一种有点芳香气的无毒野果。
李二傻的眼力实在锐利,我在他家不到两个小时,他就看出我是摇杆子的,想写文章“熏”(揭露)江湖上的秘密。流星自然不好意思承认,但李二傻显得很大度,他说:“现在江湖上是要‘熏’,太不像话,光要钱,一点‘路规’也不讲。我现在也到处‘熏’,挖墙脚!”所谓“路规”,就是江湖上应该遵守的“职业道德”。
第一天谈得就比较投机,他主动揭露了不少江湖骗局,其中有些骗局,连流星也不知道。他还答应,这几天做点道具,过两天表演给我看。第三天我们又到他家去,他真的做了几件道具,现场表演,有些道具没有条件做,他就用手比划,用别的东西替代。我的这本书的完成,得力于李二傻不小。但他卖的“天香果”到底是什么野果?他始终未讲。也许他真的不知道。
“天香果”能治三种病:阳痿、月经不调和胃病。“你要是那玩艺不行,用五粒天香果泡水喝,当天晚上那家伙就像扁担似的,挑上二百斤也不弯。”
这是李二傻推销天香果时说的。“天香果”还能治胃病。为什么?因为“天香果”能助消化。在李二傻的医学理论中,凡有胃病的人都是因为消化不好,消化一好,什么病也没有了,所以天香果又能补身子。
为了证明“天香果”能助消化,李二傻当场吃碎玻璃,吞钉鞋用的那种小铁钉。玻璃是旧灯泡和向医院讨来的废弃注射药水瓶,敲碎后当场将几片吞下去。钉鞋的铁钉是现存备有,我曾经拿一根反复看过,跟普通的铁钉没有任何差异。注射用的空玻璃瓶,我亲眼看见他从医院讨回来的,而且敲碎前给观众检查过。为了证明铁钉和碎玻璃确实已经下肚,他强行拉观众用手指到他嘴里去检查。如果是藏在嘴里,手指不可能摸不到。“手脏?我喜欢。有细菌?我不怕,天香果能把玻璃和铁钉都化了,细菌能比玻璃、比铁钉硬?”他关照人:“不能喝天香果泡的水吃烧饼,那你吃三天也吃不饱,下肚就消化了。”
李二傻卖天香果靠说笑话吸引人,以黄色笑话为主。我记了不少,但一个也不能见诸文字。李二傻说笑话的技巧特强,普通笑话经他说出,更能逗人乐。
“天香果”5粒一副,每副5元。随便什么病,三副根治,买3副10元。因为你买回去是为了治病,所以优惠。每人最多买3副,买多了浪费,除非你是替别人买的。那要讲明。遇上有人还价,李二傻立刻涨价,卖给你10元一副,3副30 元,少一分不卖。少买行不行?行!买一粒5元,2 粒10元,4粒40元。因为少于一副不能治病,你是买去玩的,玩就得花大价钱。身上没带钱白送,李二傻说送真送,凡声称没钱而跟他商量的人,他一律奉送3副。
事后我问李二傻,他吃的玻璃和铁钉里有什么过门?他说一点过门没有。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每次吃下那么多钉和玻璃,胃怎么受得了?他说他师父活到80多岁,吃下的铁钉和玻璃不下几百斤,从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他本人做这个生意也有40 多年了,胃一点毛病也没有。据他说过几天会从大便里排泄出来。
李二傻的买卖的确做得“火”,买的人争先恐后,这些人也不想想,“天香果”能把铁钉和玻璃消化掉,谁的胃比铁硬?
这一来胃本身岂不也要被消化掉了?人们不管这些,还是花钱去买“天香果”治胃病。
关于李二傻吃真玻璃和真铁钉的事,我曾请教过消化系统的专家。他们认为有可能,但非常危险,总有一天要出问题。
我也一直相信李二傻吃玻璃和铁钉是真事,并且在好几篇文章中提到过。”去年,南昌的张济民路过南京看望我,吃饭时谈起李二傻吃铁钉和玻璃的事。张济民笑我:“亏你还通相,竟然这么轻信。”他认为玻璃和铁钉不可能是真的,铁钉是用皮胶做的,这个他知道。我说我看见他从医院讨来玻璃瓶,敲碎往下吃的。“那碎玻璃是不是由你拣出来给他吃的?”张济民问。“不是。”“问题就在这里,玻璃是真的,敲碎时在碎玻璃里上拖(假)了,他从碎玻璃里拣出来吃的决不是真玻璃片,嚼真玻璃他牙也受不住,口腔和消化道不出血也不可能。”张济民十分肯定地说。他说玻璃片是用冰糖片混进去的,夏天不能用冰糖片,另有一种代用品,他一时想不起来了。他答应想起来写信告诉我。一直到现在,张济民也没给我写过信,我估计他没有想起来。
直到现在,我也不能断定李二傻是不是骗了我。不过,骗我也是应该的。他没有义务把所有的秘密告诉我。更何况,那是他赖以维生的行当。就是他骗了我,我也很感激他,他给我讲的和表演的江湖上门道,事后经多方验证,都是真话。其中也包括不相信李二傻会说真话的张济民,也认为李二傻对我不错,除铁钉和玻璃,说的都是真话。
靠一张嘴,能把一群人吸引住,可以说得充满神秘性新奇感,靠“点逢”、“紧逢”、“拴桩”和“挖点”。孙不二女士的功夫堪称江湖第一流,口才也好,边说边表演。我问她:你有这一手好活,为什么不进杂技团?她笑而未答。
十、江湖上的“点篷”
比较起“点篷”,江湖上做“流水”算是小买卖。凡是江湖上的大买卖都要“点篷”。什么是“点篷”呢?就是通过一定的手法,吸引足够多的围观人群。因此,“点篷”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行当”才是目的。所谓“行当”,或卖药、或治病,反正不管干什么,都是为了赚钱。赚钱才是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目的。为什么江湖上做大买卖一定要“点篷”呢?因为只有吸引到足够多的围观人群,才能骗到足够多的钱。针对某一个普通的欺骗对象,一次榨取过多,这是违反江湖道德的,在江湖上叫犯“路规”。因为一次榨取过多的钱财,对象发觉后会向有关单位告发,一旦追查不但要退钱,而且还会坏事。这在江湖上叫“腥地”,这块地方很长时间不能做生意。事情闹得大了,新闻传播媒体做了报道,一个城市的大部分人都知道,这叫坏码头。这个城市在较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做生意,我这里说的是普通欺骗对象,遇到特殊的欺骗对象,自然又另作别论。哪些人属于特殊呢?例如此人好色,以色相骗;或此人贪财,以财相骗。这类被欺骗的人就是破了大财,一般也都不会声张。由此可见江湖的所谓“路规”,既是职业道德,是对江湖人士的约束,但也是一种职业保护,是维护长期生存的手段。
有足够多的围观人群,才能有足够多的行骗对象,虽然围观的人不一定全会上当,但上当的人肯定在围观人群之中。
做“金”行的人,也就是相面算命,一般都是做“流水”,但也有人“点篷”。
传统单口相声《小铁口》,可谓是对江湖相士的真实写照。相面人“点篷”不能练武,也不能变戏法,与斯文身分不相称,只好在笔墨上玩花样。例如用左手倒着写字,写出来的字给站对面的观众看。这个先生学问大!其实一生也就练那么十来个字,能写得龙飞凤舞,再写就不行了。还有的相面人用手指蘸墨,在板上画虾子,吸引人来看,等到有足够的人群,才开始做生意;“不怕诸位见怪,在这么多人中,什么运气都有,有要发财的,也有要破财的;有走运的,也有倒霉的。不瞒诸位说,还有老婆偷汉子的。这位戴绿帽子的人就在我们中间,他老婆偷了几个汉子,所偷的汉子是干什么的,我全知道。有人说‘你吹牛!你真知道说出来。’我不敢,说出来他打我,你又帮不了我。不过您放心,我这一点到他,他就站不住,过一会就走。
等他走了我再告诉你,他家住哪儿,他老婆的模样儿我全算得出来。”
经相面人这么一说,谁也不敢走,谁走他说谁,有人小便急也只好憋着。这在江湖上叫“拴桩”。
江湖上无论你用什么方法“点篷”,最终总是要做生意,在逐渐往生意上转的这个“骨节眼”上,江湖上叫“紧篷”。
有时,“点篷”时人山人海,一旦往生意上转,围观的人全散了:原来是卖大力丸!这在江湖上叫“炸篷”,等于白辛苦。所以在“紧篷”往生意上转的时候,还要想法把人拴住,从中寻找对象行骗,这在江湖上叫“挖点”。骗到足够数量的钱,就要赶紧离开,预防有人被骗后反悔。这在江湖上叫“卷地”。
1.江湖“点篷”中的“文篷”
所谓“文逢”自然是跟“武篷”相对而言。“武篷”是以练武或貌似练武吸引人。“文篷”则包括尽靠嘴说,在江湖上叫“使口”也叫“清报口”,还有就是变戏法,江湖上叫“耍利字”,也叫“彩篷”,就是玩手彩的意思。
靠一张嘴说,能把一大群人吸引住,而且不是说笑话,也不是说相声,那是做“流水”的人的话。那么说什么呢?说练武,练武中的行话。从佛教中的达摩祖师,说到道教中的十八洞天;从外家拳说到内家拳,从南拳说到北腿。还免费教授“红沙掌”、“铁沙掌”的练法,当场教人“金钟罩”和“铁布衫”的练法,都是义务教学,分文不取。那么还表演不表演呢?不表演。最多装模做样地拉拉架式。因为说比做好看,使“口活”的人几乎没有一路拳能打到底,这就是北京人说的“天桥把式,光说不练”。因为用嘴,可以说得充满神秘性、新奇感,一练就叫人扫兴,充其量是京戏“打渔杀家”中教师爷的那手活。
我们曾经同三位做“清报口”的小青年住在同一旅馆,年纪最大的一个25岁,最小的22岁,自称是小学毕业就出来做生意了。依我看三个人中没有一个把小学读毕业了的。他们请教流星“贵姓”?流星说“姓霍”。三个人中没有一个知道“霍”是怎么个字。告诉他们汉朝大将霍去病的“霍”自然是白说,说是霍乱的“霍”,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写,写给他们看也不认识。
就是这么三个人,居然跑遍全国替人治病,什么病都敢治。别看他们不认识霍乱的“霍”字,遇上霍乱病他们照样敢治。
我曾看他们做过几次生意,“点篷”时说的都是同一套话:
“今天不练少林,不练武当,这种内家拳外家拳会玩的人多。我不是怕练错了被人耻笑,我是初学初练,出门为了寻师访友。在场的老前辈很多,我怕练得比老前辈好,老前辈的脸上没光彩。再说这两路拳诸位看得也多,没有个新鲜。对这两路拳有兴趣的师傅请到我们住的旅馆去,我们以武会友,我败在您手下拜您为师。今天,要练就练个新鲜的,练一套天地阴阳掌!天地阴阳掌?没听说过,没听过我就说给你听,光练不说傻把式,光说不练假把式。我今天先说后练,又说又练,这才是真把式。这天地阴阳掌,是七世达摩的秘宗拳,一个徒弟也没有传过,是一个挑水和尚偷学到的。所以天地阴阳掌也叫暗掌,全靠偷学。这种暗掌就像暗器,夹在其他拳路中使用,若是交手的人挨上这一掌,立刻粉身碎骨!红沙掌、铁沙掌是外功,我的这套天地阴阳掌是内功和外功相结合。我也是跟师傅学的。本来天地阴阳掌是不让人看的,连练掌也是半夜起来偷练。今天已经技术公开,四川峨嵋武馆开门授徒,传授天地阴阳掌,每月学费五百元,三年为一期。好!我现在练天地阴阳掌,献丑!”
所谓的练天地阴阳掌,就是用手帕把肘关节扎紧,然后往手掌运气。除了因肘关节被扎紧,手背上暴起青筋,别的实在看不出天地阴阳掌的功力。你说看不出?他马上就让你看出来。地上放有一块红砖,是掌劈红砖?不。这不稀奇。这次是将运有天地阴阳两气的手掌轻轻放在红砖上,再一运气红砖立刻成砖粉。砖粉比白粉还细,不然为何叫天地阴阳掌!
你就干等着吧,这套功夫永远也不会练,实在是练不出来,这是江湖上的所谓“拴桩”,让人等着看天地阴阳掌把红砖变成粉。这是先“拴桩”后“紧篷”,把人拴住,紧篷时就不会炸篷了。
天真的围观者都在瞪大眼看天地阴阳掌呢!您就等着吧,等他卖药,卖过药“卷地”走路。要看红砖变成粉容易,自己找块红砖回去用鎯头慢慢敲,肯花力气有耐心,红砖总能锤成粉的。千万别指望天地阴阳掌,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套功夫。
“彩篷”,也就是变戏法,虽然同属“文篷”,但不是光靠嘴讲,多少总要变两套。以前是变“三仙归洞”和“仙人摘豆”居多,但这两套戏法要较长时间锻炼手法,才能立竿见影。就是变“九连环”和“武松脱铐”,说起来简单些,三只连环中总有一个环上有活口,但不经过相当时间的练习也玩不起来,或者一玩就露腥,连小孩子也能看出来:“有个环上有活口。”比较能立竿见影的是“巧拉扑克”,将三四副扑克叠成一搭,中间的两副牌首尾用胶水粘牢,洗牌时洗上下没有粘连的两副,看起来像普通没有机关的扑克一样。表演时能将扑克左右拉开,像手风琴似的,不会有一张牌散落。不过,这也得练习两三天才能出师表演。最简单的是将白水变黑,黑水变白,这是可以立竿见影的活。
一开始无论变什么都无关紧要,仅仅是开锣戏,压大轴的在后面。而这压轴戏又恰恰是江湖上的“拴桩”,是一张用不着兑现的支票。越是不会兑现,越是要说得诚恳,好像是非兑现不可。
“刚才变的几个小戏法,诸位也见过,算是逗诸位的乐,供爷们消遣。现在我再变个新鲜的。这个新鲜的我虽然表演几百次没有失过手,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万一失手,我求你们多关照。”
说完这段话,随手从地上捡起个小石头或烟蒂,总之只要随手能捡到的,随便什么都可以。“这是什么?这您都不认识?这是桃核。有人说不是,你说不是我也不跟您争,我把它种出一棵桃树来给你看。”
说完这段话,用手帕将手里的那物件盖上,用手指捏着手帕中间往上提,将手帕提成宝塔形。“现在桃核已经发芽。您不信?不信我揭开让您看!”小心翼翼地将手帕揭起个角,手帕就猛地往上一抖,好像下面有个有生命的活东西似的。
“可不是,桃核发芽了。现在不能揭,一见亮树就死,大家吃不成桃子了。我不但要叫它长成桃树,而且要叫它结出桃子。一共结10 只桃子,这儿人多,只好分着吃尝尝鲜。这不过好玩,谁站在这儿真是为了吃口桃子。人多桃子少,吃不着的师傅您就看个新鲜。有人说你为什么不多变几个,让在场的每人分一个?我不敢多变,大桃树桃子结得多,这儿长成一棵大树妨碍交通,不等结出桃子交警就来赶我走了,这一来反而什么也看不成。我这只能变出一棵小桃树,三尺来高,一棵树上只能结10个桃子,没分到的师傅多包涵。有的师傅说,我不吃桃子,你把小桃树给我带回家玩。对不起,你要我命可以,要桃树不成。这是祖师爷的规定,吃桃子还树,再变再来,吃桃毁树,雷打火焚!在场的老少爷们,您答应不毁桃树,我变。不答应,我立刻收场。我把桃树变出来,摘下十几只桃子,立刻再把桃树变回去。您答不答应?”围观的居然个个宽大为怀,全都答应。您就是再答应,他既不可能变出桃树,也不能变出桃子,至多手帕再跳动一下。
手帕跳动很简单,手帕中间粘有一根很细的丝,在揭手帕时,另一只手捏住那根丝往上一提,手帕就会跳动一下。在没有提丝之前,双手就装着去按住手帕的样子,这样往上提的动作一点也看不出来。粘在手帕上的丝因为非常细,所以相距一公尺,哪怕是再好的眼力也看不出来。这变桃子和变桃树,也是“点篷”中的“拴桩”。一般江湖人士,“拴桩”都是不准备兑现的,所以吹得越离奇,越有吸引力越好。这样越是不会“炸篷”。在“拴牢桩”准备“紧篷”做生意时,要密切注意围观人群的动向,一旦发觉有人等得不耐烦,有想走的意向时,立刻要回到“桩”上来,装得立刻就要变出桃树来的样子,直到人心稳定后,才能再“紧篷”,往生意上转。“紧篷”不能急,一急非炸不可。所拴的“桩”,虽然永远不会兑现,但要给人有“马上就会兑现”的感觉。围观者正是怀着好戏就要开场的心情,在等“戏”看的。
我这次采访,一共遇到过两位用杂技“点篷”的,那是真功夫,可谓是江湖“异人”。一个是四十来岁的男性,用一根筷子长的木棒竖放在鼻子上,木棒上叠三只鸡蛋。虽说鸡蛋里有过门,是空心蛋里装有沙子,但就这也不容易。就靠这手真功夫还是“拴不住桩”,那位的“拴桩”活是说只要一念咒,地上的一块红砖就会自动立起来打转,转得飞快,不念咒叫它停它永远不停。我知道,接着就要“紧篷”卖大力丸了。因为是在车站看他表演,开车时间快到,没人看他卖药。其实,大力丸上已经没有什么过门,只是嘴上活,吹得玄妙些。
我们还见过一位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女性,用扯铃“点篷”卖大力丸,扯铃是我国传统杂技,也叫空竹,我估计那位女士也是一位杂技世家,不然练不出这么好的活。她表演的扯铃,有不少都是舞台上演出的高难动作,如“鹞子翻身”、“雄鸡晨啼”、“玉带缠腰”、“泰山压顶”、“将军骑马”、“罗成叫关”等。特别是高抛转身飞接,周围都是围观的人群,万一失手,后果不堪设想。这真是艺高人胆大。
她一边表演还一边说,说的是镖局的掌故,如何接镖,如何押镖,遇上劫镖银的人怎么办。我佩服她,不是因为她说得精彩,她说的内容都是武侠小说中的陈词。我佩服她能边说边表演,这样一分神是很容易失手的。就连一般杂技团的演员也未必有这本领。她自报自己姓孙,叫什么名字没报,只说江湖人称她“孙不二”。意思是说到做到。因为她的“拴桩”活是飞镖,声称要将手中的三枝飞镖,全都打中电线杆上的一个白圈。那白圈不知她是怎样画上去的,离场子比较远,也很高,她说她祖父当年在北京曾开过长盛镖局。我估计她不了解中国镖局的历史,像她那年纪,至少要四世或五世祖才能开过镖局,到她祖父那一代,镖局早就没有了。亏她没有说自己从小跟祖父押过镖。
“飞镖”自然是不会打的,但是扣子扣得很活,有好几次,飞镖就像要出手的样子。这位女士的功夫堪称江湖第一流,口才也很好,可惜生意做得不怎么样,一“篷”下来不到50元。这在江湖上算是相当一般性收入,因为除去转码头和阴雨时间,一个月也就是八九百元。这些人开支大,船车费、住旅馆、吃饭,一分钱也没处报销,算下来每月没有近千元过不了日子。
我们一直看到她收场。我问她:“你有这么一手好活,为什么不进杂技团?”
她看了看我,笑而未答。显然她是把我当“空子”,不愿意浪费时间。
我说:“当年田双亮在天津创的这套活,到你们这代手里发展得更丰富了!”
田双亮是扯铃的创始人,当年就是靠这一手在天津“三不管”站住脚的。
“您是我们同行?”她误将我也当成是玩杂技的。我怎么才能向她说清楚呢?
这回该我笑而不答了。
“您住哪儿,我去拜访您!”她说。
“卷地了。”我说。
我无意中说出了一句“春典”,她听出来了:“你是内行?什么报口?”
“四平。”我说。
她似乎为遇上同行而高兴,连忙问我:“您转哪个码头?我过两天找您。我一个女的,在外面真不方便,跟老爷子在一起踏实些。”
既然一个女的在外面不方便,她又为什么要在外面混呢?像她的那手活,无论在哪个杂技团都会有一席之地。
十一、江湖气功
3.神秘的“乌金汉”
江湖人士用钱都是大手大脚的多,我总算遇到过一个吝啬人,就是“挑乌这位老兄挑汉时点的是“武篷”,带有一把大刀,刀柄上扎一根三四尺长的红布放在场子上,说是要练一路“滚堂刀”。什么是“滚堂刀”呢?据他自己介绍,将刀背贴住身体,人在地上滚,人到刀到,刀随人走。古代交手的时候,“滚堂刀”专取下三路;遇到骑马的对手,“滚堂刀”专取马腿。这叫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位老兄50来岁,一副五短身材,像个圆球形,练“滚堂不过所谓的“滚堂刀”,也是“拴桩”,永远也不会练。他练的是嘴,从开场到收场,专说“滚堂刀”。他说在所有的刀法中,就数“滚堂刀”最厉害,练的时候,只看到刀球在地上滚,看不见人。这位“滚堂刀”备有一堆石子,分发给围观的人,请围观的人在他练“滚堂刀”的时候用手里的石块照准他砸,绝对伤不着他毫发。这时候只见石头碰在刀口上的火花,就像过年放鞭炮似的。
他还备有一杯墨水,说是一旦他在地上滚,用墨水往他身上泼,他身上决不会沾有一滴墨水,全被刀挡去了。他还备有一套白色的练功服,说是等练“滚堂刀”的时候换上,要在场地连滚九九八十一圈,白色练功服上不会有一点脏。他说这套练功服已经穿了三个月,滚过上百次,从没洗过,衣服没有一点脏。我们跟这位老兄同住一个旅馆,要找他的优点,恐怕就是洗练功服勤,洗得也仔细。他一共备有三套白色练功服,虽然一次也没有在地上滚过,但总是每天他那套白色练功服往身上一换,实际上就要转“报口”卖药了。白色练功服是拴的第一根“桩”,他还有第二根“桩”,算是双“桩”挑汉。
他说:“滚堂刀”好练,手难练。手为刀眼,手往哪指,刀就往哪儿滚。手要紧贴刀背,功夫不够,手就会碰上刀口,轻则割破肉,重则手指下来。初练“滚堂刀”手上都戴有铁指套,怕万一失手把指头割下来。指头上戴上铁套,但手背和手掌被刀割破是常有的事。割破怎么办?割破有自制的刀药乌金纸。说着就把乌金纸拿出来,很自然地转向卖药。
“乌金纸”就是一种有亮光的黑纸,我估计就是纸店卖的普通黑光纸。
“不,这可是祖传的秘方。”据这位老兄说,师傅在决定教他“滚堂刀”之前,就先教他配制“乌金纸”。一共有一百零八味中药,要经过九焙九制,先将药熬成膏,再将膏熬成水。将熬成的水涂在纸上,就成了诸位现在看到的“乌金纸”。
把药草熬成膏,只要时间熬得久,能够办到。既然已经成膏,再熬岂不焦了,怎么可能又变成水了呢?于道理上也讲不通。但这位老兄得到师博的真传,他能把膏熬成水。这你就管不着了。你不信有人信,不然他的乌金纸卖给谁?
江湖上的报口,说得越离奇越有人听,说得平平淡淡谁听?这是符合思维原则的,狗咬人不算新闻,太平淡;人咬狗就算新闻了,因为离奇。
“乌金纸”有什么用呢?专门贴伤。无论是五痨还是七伤,一贴就好。你要有关节炎、风湿痛,那你今天算遇上特效药了。一贴见效,贴3天除根,贴5天永不复发。不是一张“乌金纸”贴在身上5天不揭,药性只有半天,每天要换二次药,5天至少也得10张“乌金纸”。
只有这样,才能卖得多,多赚钱。
你不信?不信试给你看。试得灵验了,您相信了再练“滚堂刀”给你看。
怎么试呢?就用那把练“滚堂刀”的刀,在自己的大腿上割一道口,我亲眼看见“伤口”里先沁出血珠,接着血往下流,虽然不多,但也有二三滴。用“乌金纸”往“伤口”上一贴,就能止住血。岂止是止血!10 分钟后揭去乌金纸,在他大腿怎么也找不到一点伤口的痕迹。要么世上真有仙丹,不然不可能这样神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流星也弄不清其中的“门子”。“乌金纸”肯定不会有这等药效,那么“门子”到底在哪里呢?实在令人费解。
我曾经在一本写江湖的书上读到,说是割之前先用刀面在大腿上拍,拍红了容易出血,而且不痛。这完全是没有根据的推测。是的,他在割自己大腿的时候,也是先用刀拍的,可那不是为了止痛,而是为了造声势。就算是被拍打过的皮肤有充血现象,容易出血,但如果割破了,割得再浅,只要有伤口,决不可能在10分钟消失得全无踪影。我亲眼目睹伤口上沁出血,然后往外流,形成二三滴后才贴上“乌金纸”,10分钟后用放大镜看也找不到任何疤痕。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门子”在哪儿呢?我们虽然没有想出来,但并没有完全失望。因为“乌金汉”与我们同住一个旅馆,而且已经与他相识了,慢慢跟他拉交情,说不定能从他嘴里把“门子”套出来。流星劝我赶快死了这条心:“那么吝啬的人,他肯把吃饭的‘门子’告诉人?除非花大价钱去买。”
这位“乌金汉”的吝啬,在江湖上实属仅有。他姓张,是山东日照人。他从老家出来已经近10天了。但旅行包里的煎饼,还有一大包,全是从老家带出来的。一日三餐全吃从老家带出来的煎饼,只有晚上那餐才舍得“奢侈”,从包里摸出二条二寸长的咸鱼干,放在旅馆炉子上一烤,作为菜。那咸鱼可能是变质后晒干的,在火上一烤,会发出一股冲鼻子的臭味。服务员在他烤咸鱼时,总是叫他把煤炉弄到店外去烤,烤好后再把煤炉提进来,说是臭味太重,不少旅客有意见。
由于我们主动跟他拉近乎,他也经常到我们房间来玩。我自以为时机已经成熟,有一天,我壮着胆向他提到“乌金纸”的“门子”问题。一开始我们提出与他“过活”,也就是说,他把“乌金纸”的“门子”告诉我们,我们向他公开别的江湖行当的“门子”。我们甚至提出,以三换一。
其实,他若是同意,我们以十换一也愿意。
他听后毫无考虑余地断然拒绝:“我挑了一辈子‘乌金汉’,不想再干别的行当。你们的那些‘门子’对我没有用。”
那么,什么对他有用呢?钱。他直接了当地做出了明确表示,并且狮子大开口式地开价500元。500元!我要写2 万多字的文章,有时3个月也写不成2万字。这个价钱,显然是我力所不能及的。
“乌金汉”走后,我和流星商量,设法跟他慢慢还价,先还他50 元,若不肯,可以高到100元,让他宰一刀算了。流星怎么也不同意,说要么给他五个巴掌,连五角钱也不值。他叫我不要着急,半个月之内他保证把“门子”告诉我。
第二天晚上,“乌金汉”主动到我们房间来没话找话说。我看得出他的意思,是想叫我们还价。流星没让我开口,就把“乌金汉”臭骂了一顿,叫他立刻滚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跨进我们房间的门。我再从中转弯子,说流星多喝了两杯酒,醉了,请他不要介意。
自从被流星骂过以后,“乌金汉”没有再到我们房间来过,有时在走道上遇见他,相互还是打招呼。为了缓和气氛,我主动到他房间去过几次,但决不提“门子”问题。
有一天早上,流星好像是夜里做了一个好梦,总是笑嘻嘻的,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吃过早饭说是要出去一会,但很快就回来了。我也没有介意,因为他有时出去买些常用药,这是常有的事。
果然,过了一会他就回来了,一进门就对我说:“我让你大吃一惊!”他叫我跟旅馆服务员借来一把菜刀。等我把菜刀借来,他正往茶杯里放一种白粉,冲了一杯水将白粉溶化,对我说:“看我表演‘乌金纸’!”
他先叫我看看他大腿,看仔细,有没有什么“门子”。我看不出任何异样,他听了更加高兴。接着他把茶杯里的水往刀上抹,就像是替刀消毒。我记得“乌金汉”表演时也是这个操作过程。只见他拿着刀装作割大腿的样子,刀口刚接触到皮肤,刀上的水淋到皮肤上,刀口就沁出了“血珠”,随着刀上的水顺刀口往下流,“伤口”上的“血”就往下滴。犹如“乌金汉”的表演一样,流星撕一块旧报纸往“伤口”上贴,过一会揭掉旧报纸,大腿上也未留下任何疤痕,因为大腿根本就没割破,连浅表皮也没有破,自然不会有任何痕迹。哦!我也想起来了,是江湖上的“小红袍”,只不过变换了一下表演方法。流星说他昨天夜里睡不着,突然想起江湖上做滥了的“小红袍”,“乌金汉”只是变换了一下表演方法。越想越对,刚才他到街上去买了“小红袍”的两种药。流星说:“我料定‘乌金汉’那猪脑子,里面不可能有什么新‘门子’,果然和他的煎饼一样,发了霉的东西!”
“壮气丸”有意思!说是药所以不能治病,是病人气不足,药效不能发挥。“壮气丸”就是壮病人之气达到治百病目的。买了“壮气丸”的人,每晚十点闭目默念三声“谈大师”,就能收到他发的外气,不买药的人收不到。说是郎平吃过,有合影为证,陈景润吃过,有来信为证。你相信吗?
十一、江湖气功
80 年代以来,我国兴起一股气功热,涌现一大批气功师。一开始相信气功的人不是很多,主要是靠气功大师的表演,靠新闻媒介的宣传。新闻媒介一开始是把气功作为奇异现象宣传的,而所谓奇异,又往往是略去现象出现的具体条件和环境。如果将现象孤立起来,普通现象也会显得奇异。例如说大风把水井刮到院子外面去了,这除非暗中有神灵相助,或是气功师的“外气”作用,否则是不可能的。然而,这恰恰又是事实,只是没有交代具体的环境和条件。所谓院子,是篱笆圈成的院子;所谓水井到了院子外面,是篱笆被风刮得往里挪动,使水井到院子外面了。
有些气功表演,如果作为魔术,那只是三四流的“门子”。因为魔术师承认自己的表演是假的,这就大大削弱了观众的好奇心理。如果把某些大型魔术如“空中悬人”、“空箱分身”等不称之为魔术,而说它是气功,是气功师用“外气”将人悬到空中的,其轰动效应会远远超过一些一流气功大师表演的三流魔术。
魔术师不神化自己,气功师利用一切机会,一切手段自我神化。气功师个个声称不宣扬迷信,这只是维护生存的手段,怕有关部门取缔。有些名气功师宣扬的是贴上科学新名词、新术语的迷信,揭去标签,比迷信还要迷信。北京有一个话剧女演员,在气功界的名气震天响,得意忘形,没有贴标签,变成了宣扬迷信,还没有进监狱,在看守所就什么功也没有了。
我有幸听过几位大气功师做报告,他们口口声声反对迷信。其实,他们为自己所塑造的形象,与《圣经》中的基督、《可兰经》里的先知已很难找到差异。我是个无神论者,所以我也就很难接受气功师们的神话。
大气功师们的奇异功能,好像在80 年代后期一下子冒出来了。但这些人都自称有师承关系,而师傅又总是深山野林中的隐士,决不露面的。我以为这些幕后师傅,纯属气功师心造的幻影,根本不存在。
我并不是一概反对气功,我认为气功作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它对锻炼身体,自我康复,心理疏导,暗示疗法等方面都有其不可取代的功能。但我反对神化气功,神化气功正是断送气功的最凶残的杀手。那些神化气功的人,正是为了靠气功骗取钱财,所以我说它是江湖气功。
我所说的江湖气功,并不局限特指走江湖人所表演的气功,其中也包括不走江湖,但专门利用气功骗取钱财的所谓大师们!我并无意存心触犯这些大师,因为当我在鞭挞江湖气功时,他们会本能地觉得痛,当我揭穿江湖气功的那些鬼把戏时,他们自然会原形毕露。因为他们所表演的也是江湖气功,甚至不如江湖气功。在我认识的江湖气功师里,有几位是三代祖传,苦练过戏法的手彩,表演得干净利落,湖上叫“马前”,是快的意思,“马后”是慢。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曾经在街头看见一位江湖气功师的表演,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给他一瓶封好口的药瓶,他用气后15 分钟就把瓶里的药片全抖出来了。同样的节目,一位气功大师表演,整整花三个多小时,在这三个多小时里有十几次离开现场,有时是上厕所,有时是到别人不能去的运气室里,最后总算表演成功,但所用的手法和江湖气功师一样,是“偷天换日”。
江湖气功师在观众中,藏有一个同伙,在表演取药时同伙声称刚从医院看病回来,有一瓶药愿意供气功师表演。这瓶药是真的封好口的,可以接受观众检查。其实气功师早备有一个同样的空瓶,药片藏在袖子里,这在古彩戏法中属于末技,脱了衣服,还能把大瓦盆藏在腹部,千百双眼睛都看不出来,将小小几十片药片藏在袖子里,如小巫见大巫。
江湖气功师在表演前用布擦手的时候,已经将手里的药瓶换成了同样的空瓶,捧住空瓶连抖,袖子里的药片纷纷往下落,最后把空瓶交给观众检查,地上的药片与瓶装相符。其实那瓶装有药片的瓶子早已被气功师装进包里了,留着下次表演。
就是这样一套魔术,江湖气功师只用10来分钟,而有一位著名大气功师整整表演了3个小时。当然,不能说这位大气功师技艺生疏,是条件有些改变。供大气功师表演的那瓶药,不是同伙提供的,而是观众提供的。这样一来,大气功师就一定要派同伙去买来一瓶同样的药,取出药片后还要把封口封好,使观众看不出破绽。要等同伙把空瓶和药片再设法交给大气功师,大气功师再把药片藏好,用空瓶调换实瓶,然后才能表演。这么一番周折,自然要花去3个小时。结果表演虽然结束了,还是没有一个人看出破绽,那位提供药瓶的老兄,暗中在瓶标上点了一个细点,而空瓶上没有那个细点,显然被换过了。
我知道,有不少人会不同意我的观点,他们会举出一百个例子,证明他们所看到的表演与我说的不同,没有任何“门子”。是的,完全可能,江湖上表演也是千变万化,稍变换一下手法,内行也能被蒙住。“乌金汉”将“小红袍”变换了一下表演方式,连我们这些熟悉“小红袍”的人也险乎花100元去买他的“专利”。更何况,我只是在阐述目睹的现象,并无意创立任何理论来叫人信服。凡不同意我观点的读者,权当我所看到的假气功表演,与你们见到的真气功表演是两回事。
我在这一章里讲的“江湖气功”,全是假的;也许有真的,但我没见过,不能瞎说。是的,我看到的全是假的,不能推论出我没见过的也是假的;同样,虽然我见到的全是假的,我也无权推论凡我没见过的全是真的。
我们希望有更多的人相信气功,用来锻炼身体,对强壮体魄有益。但我还是要提醒,当有人利用气功骗取您钱财的时候,您可得小心。年轻的女士们,更加要多加提防!
包括我的不少好朋友在内,都误以为我反对气功。其实,我比任何人更虔诚地盼望一切奇异功能都是真的,我甚至比任何人都舍得花精力去探求真的奇异功能。为此我还花费过力所能及的金钱,而且明知可能上当,但我还是做了。事后我也从未心痛过金钱,只是失望,一种沉重的失落感。虽然失望并未绝望,我热切盼望,真有外气存在,真能千里之外包治百病。中华文化若有这样的瑰宝,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将是多么自豪啊!当我发现有人利用气功行骗,我十分羞惭,这也是中国人干的事。我也是中国人。我希望,一切爱护气功的人,切勿让气功承担超负荷。超负荷就是无负荷,是用爱铸成的屠刀,是虐杀气功的屠刀。
1.街头的气功“施舍”
凡我听过的气功讲演会,大气功师一开场几乎都是要讲“功德”,也就是气功的道德。所谓的“气德”,内涵很丰富,但有些大气功师往往忽略了最根本的一条,那就是要讲真话。不少大气功师一进场就说:今天场子里气场很强,台下有气功高手在发动。这种故意制造神秘气氛,我总觉得像是在说“封神榜”。把神话当神话说,无碍品质;把神话说成是真事,就是撒谎。任何一个人,如果连起码的诚实都不具有,那还算得上什么“功德”呢?因此,某些大气功师所大讲特讲的道德,也就成了江湖上的“点篷”了。
在江湖上,确实也有人用讲气功的道德“点篷”,不但讲功德不要钱,讲功法也不要钱,最后用气功替人治病也不要钱。不是假不要钱,而是真不要钱,自始至终不要钱,这就是气功“施舍”。
请注意,是“不要”,不开口要,不是弄不到钱。就像某些大气功师,自己不要钱,由中间人叫病家主动献上。弄钱不一定要开口讨。若是“不要”也不弄,那些大气功师腰缠百万贯从哪来的?
我在街头见到有一位气功师替人“抓病”,分文不取,但身边放有一只旧纸箱,上面写着:赞助气功,志愿捐献。还有一个自称是被气功师治好了病,主动前来帮助气功师维持秩序的人,劝人捐献。那纸箱子里10元票面很少,但一元以下也没有。这位不要钱的气功师,一天干下来也少不于100多元。
这位气功师刚设点替人治病时,还先运气,然后用手对病人的患处空抓,不接触,大约要抓个二三十次。后来求医的人排成长队,为了使更多的人得益,气功师就简化疗法,一把就将病抓住了,一甩就将肩丢掉了。大多数病例都是一抓疗法,特殊病例才抓个三四抓。什么病都是这个抓法,什么病都能抓掉。有个瘫痪病人是被车子推来求抓的,也有担架抬来求抓的。我问那些被抓过的病人,有人说好像有点用,也有的人怪我不懂事:哪能这么快,他又不是神仙!既然不是神仙,凭抓一把,就能将病抓掉吗?我正是没有把他当神仙,才产生怀疑的,那些坚信不疑的人,才真的把他当成神仙了。
有青少年近视眼,老年人白内障,还有青光眼,都在一个队伍里求抓。我这样的老花眼带散光,也能抓掉,所以我也排在队伍之中。有个别被抓过的青年近视眼,自己觉得视力好多了,还有人收起近视镜走了。大多数人眨几下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轮到我接受治疗,气功师叫我闭上眼,用手指在我眼皮上压了一下,大概又空抓了一把,说声好!叫我闭着眼一分钟。等我睁开眼一看,是觉得轻松点。
这也是我平常写作觉得疲劳时,闭上眼休息后的轻松感。我掏出随身带的报纸一看,还是一片模糊。等候治疗的人问我怎么样?我也只好笑笑。那位志愿协助维持秩序的人不住地说:“志愿捐献!”我随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张5元,想想又换成了1元,心想抓一把只有几秒钟的时间,l元报酬不少了。
我是随报社记者去的,他们接到读者来信,说是有人宣扬迷信。记者去看看情况,不便发表任何意见。因为不久前北京有位大气功师租借体育馆做报告,每张门票售价10元,一场有10万元收入。他在街头替人抓病,随人志愿奉献,实在算不得什么。后来我们又到附近派出所,征求公安人员的意见。他们也奉劝我们不要去干预。有位交警觉得妨碍交通,去劝说离开,遭到大批人围攻。还有一位患有近视的民警,他也去给抓过,当时觉得好多了,没戴眼镜走回派出所,过一会依然如故。
我事后请教过眼科医生,他们认为闭一会眼能调节瞳孔,消除或减轻视力疲劳,自然会有轻松感。有些人近视度数不深,或假性近视,短时间内自我感觉会更好些,不戴眼镜是可能的。若有人追踪调查,他们相信疗效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江湖上的“点篷”,真是花样百出,手法众多。像这位江湖气功师,就是用讲“功德”和“不要钱”“点篷”。“不要钱”的人所得到的钱,并不比要钱的人少。
2.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的江湖“小红袍”
我们在三门峡市遇到两位气功师,一个是“和尚”、一个是“道士”,全是李二傻的徒弟。这两个人原是李二傻的老乡,还沾点远亲,是卖生姜的,把山东老黄姜运到南方去卖。做这生意又吃苦,又赚不到钱。后来也不管李二傻同意不同意,每人给李二傻叩了三个头,改称李二傻为师傅。李二傻教了他们老鼠药的配方,叫他们先卖卖老鼠药练练口才,然后再教他们一样“门子”,练熟了可以“挑汉”。两个人死活不肯,硬要跟李二傻学卖天香果。李二傻一气从包里抓出一把铁钉,叫两个人分着吃下去。这是卖天香果要过的第一关。两个人谁也不敢吃,
但还是死皮赖脸地缠着李二傻。说替李二傻拎包。李二傻做的“流水”“单挑”,并不要人合伙,总不能真养着两个闲人在身边拎包。最后决定把江湖“小红袍”教给他们,让他们做气功。做别的江湖行当全不行,做“清报口”口才不行,一套戏法不会变,一个武功架势也拉不像,只有做气功。有“小红袍”在后面保驾,做气功总比卖黄姜强。
李二傻叫他们用“硬气功”“点蓬”,掌劈红砖,落掌的时候另一只手稍微把红砖提一下,借红砖与下面水泥地的撞击力,贝要不怕痛,落掌速度快,一天没练过也能把红砖劈碎。如果练个五六天,掌上有老皮了,也就不怎么痛了。两个人一共练了3天,说是能劈了,瞒着李二傻出去做生意了。结果生意没做成,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说是在家连劈过五六块,不费什么劲,也不怎么痛。“点篷”时连劈四五掌,手都破了,红砖纹丝不动,第二个上去劈也一样,手破了红砖没破。第一天做生意就倒霉,遇上了一块铁砖。据李二傻分析,不是遇上“铁砖”,而是他们心慌,第一掌落掌不快,手痛了;第二掌就更缺乏勇气。第一个手破了,第二个人见着害怕,落掌时心里犹豫,更劈不开。所以两个人手全破了。其实手破还是落掌慢,掌在红砖上擦了一下,要是直上直下,就是把手掌劈碎了也不会破。手破了只得换成“气功掌”“点篷”,这玩艺百试百灵,一点也不痛,一天不练也能表演。
所谓“气功掌”“点篷”,就是在手背上放两块红砖,一锤子打下去,手上的两块红砖粉碎,看起来吓人,其实手一点也不痛,任何人有兴趣都可以试试。因为手上的红砖将力分散了。一开始,两人就是凭“气功掌”“点篷”,用“小红袍”做生意的。现在已经能用掌劈红砖、头碎红砖“点篷”了。
那么,又怎么会成为和尚和道士的呢?也是李二傻替他们出的主意。和尚道士也是江湖上的样式,一来容易取得人们的信任,二来物以稀为贵,和尚道士在全国人口毕竟是少数。
一开始两个人都不肯,被李二傻又骂又开导,最后才同意。李二傻说,现在剃光头时髦,有个专门演滑稽戏的,在电视里出洋相逗人乐的家伙,那脑袋像电灯泡。人家还是个明星,比我们跑江湖的赚到钱。总算被李二傻说服了一个,同意剃光头装和尚。可另一个怎么也不肯装道士。李二傻说:真不是个东西,叫你们剃掉头发不干,叫你们把头发留长也不干。不就是几根毛嘛,什么希罕物件!骂归骂,可另一个就是不肯装道士,说那一来男不男女不女的,丑死人。后来李二傻在街上看到有卖长发头套,买回来将长发打成一个道士髻,往另一个头上一套。这下乐了,出去做生意就戴上。平时就拿掉,挺方便!
两年和尚道士装下来,生意做得挺火,今年两人都娶了媳妇,和尚的媳妇还是大队书记的女儿。现在这年月,有钱就好,书记也不讲阶级路线了。将来讲阶级路线也不怕,和尚算什么阶级?更何况是假和尚。
“和尚”说自己是少林寺的和尚,道士说是崂山道士。我问和尚是南少林还是北少林。和尚还不知道中国有两个少林寺,只晓得少林寺在河南。这次来河南,主要想看看少林寺,做了两年少林寺的和尚,还没见过少林寺的庙门。这次总算开眼界了。
两个人把《少林寺》电影一共看了10遍,做生意使“口上活”时,就说少林寺电影,听的人挺带劲。道士做生意也说《少林寺》,从来也没有人问过崂山道士为什么不说崂山?
气功表演就是两个节目,和尚头碎红砖,道士掌劈红砖。道士不能使头上功夫,发套会掉下来。表演过气功卖膏药,专攻伤科,是专科。说是伤科,其实包罗百病,只要是病,不是外伤就是内伤。肺病、胃病,是内伤;脚气、灰指甲属外伤。癌病横跨内外两科,横得着的是外伤,摸不着的是内伤。
他们说疗效最高的是治腰痛,只要肯花20元买十张膏药,免费替你用气功“拿”伤,把伤拿出来,再用膏药一贴,没有不见效的。3天换一张膏药,一个月下来,你再想腰痛也想不着了。
气功拿伤靠外气,气功师收天地阴阳之气在手掌上,远离患处20公分,大喝三声,把患者的衬衣汗衫往上一撩,患处立刻显出四道红印痕。
这是外气把伤“拿”出来了。你说不是外气,远离20公分患处怎么会发红呢?其实,就是在撩衣裳的时候,四个手指使劲在患者身上划了一下,留下了四条红印痕。不信你自己在身上试试,百试百灵。不过这种气功功法只能在春、夏、秋三季使用。最好是夏天,冬天决不能使用。冬天中国人洗澡少,用劲在身上一划只能划出白痕,划不出红印。
这就是“小红袍”?不,这不是“小红袍”。这是气功“外气”中的“拖活”(假)。
做“小红袍”时要先用一块布将患者的患处揩干净,然后运气,远离20 公分发功。发过功叫你自己把衣服撩起来,因为用不着使手上活,所以气功师始终远离患者,外气嘛,用不着接触。接触是气功师想给女性对脐过气,搞犯罪活动,一般江湖气功师没有这么大胆。你自己撩起衣服后,气功师含一口水喷向患处,有伤的地方不一会就沁出血珠。这才是江湖上的“小红袍”,任何季节里,对任何人的任何部位施用都有效。这是李二傻传给和尚道士的“门子”。用手指上“拖”这个“门子”,是和尚道士做生意时跟同行“过活”(交换)过来的。
李二傻骂两个人是败家子,用“小红袍”这样的江湖绝活,换来这种滥“门子”,“早知道你们希罕这种滥‘门子’,我一口气可以给你们说十个!”
那么“小红袍”这样的“绝活”,其“门子”究竟是什么呢?只要备有姜黄粉和碱水,就可以做成了。在替患老揩患处的时候,布上就有姜黄粉。这是一种淡黄色的粉末,弄在皮肤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发功不发功都无关紧要,只要含一口碱水往有姜黄粉的皮肤上一喷,有姜黄粉的地方水珠就红,就像血珠。这就是被外气“拿”出来的“伤”。
您别小看“小红袍”,江湖上变换法儿使用,能千变万化,使人感到神幻莫测。我在前面讲的“乌金汉”,其实也就是“小红袍”。先在大腿上抹上姜黄粉,刀口上蘸有碱水,有碱水的刀口和有姜黄粉的皮肤一接触,立刻就会出现一道“血口”,还会沁出血珠,碱水再多点,血珠就会往下流。不像有一位作者说的那样,在腿上切出一道浅伤口。这样做花的本钱太大,不是江湖“门子”,是傻把式。江湖上人是舍不得花这种大本钱割自己的肉,每天切几条浅伤口,一个月下来腿上岂不伤痕累累?这位作者说的“门子”不是江湖气功,也不是江湖把式,是北方跳大神的活。大神驱鬼狐时,有的大神会在自己大腿上、或膀子上割一道浅口,挤出一点血抹在病人的额上。这是病家花了大价钱,大神才舍得放两点血。大神多数是农民兼职,有时一两个月才跳一次。至于放血的活,有时一年也轮不上一二次。江湖“挑汉”一天要割好几次,谁舍得!就是大神,也都是认定一处割,所以年纪大的大神的膀子上或大腿上,都会留有一道明显的伤痕。
跳大神是北方、特别是东北的民间迷信活动。大神就是男巫,类似南方的“同子”和“马皮”,属神汉之列。大神或男巫,都自称是“仙”的化身,通过跳、唱等仪式,说是把患者身上的“鬼”或“狐”赶走,病也就好了。
有时男巫还带一个助手,北方叫二神。助手表面上是代表病家向身上附有“仙”的男巫说话的,其实是协助大神向病家勒索。假如男巫上神后自称是铁拐李化身,那么助手就会问:“您一路辛苦,用什么谢您?”这一来大神才好开口要钱财。遇到大神勒索过高,二神觉得病家力不能及,也会替病家向大神求情。
有的男巫不带助手,一个人单干。必要时就退神,教病家该怎么做,怎么说,直到教会了病家,才再一次上神。这样就要一会儿是神,一会儿是人,身兼主演导演两职,既不方便,又很吃力。
别看跳大神是迷信活动,有时作为暗示性的心理治疗,也真能有助于病人的康复。这就和气功师于千里之外发功替人治病一样,效应来自患者的心理自强,能促进和提高疾病的自愈率。其实,有些以敛财为目的的大气功师,名为气功师,本身就是巫或大神。我这样只是如实描绘,并无丝毫贬意。人类历史曾经有漫长时期为巫所主宰,巫在人类文明史占有相当重要的一页。当然,时代不同了,再也不需要巫了。如果气功师不以敛财为目的,即使用“外气”替人治病,千里之外发功治病,只要是以治病救人为宗旨,也还是值得尊敬的。只要有助于疗效,哪怕故弄玄虚,也是可以理解的,不应受到谴责。因为出发点是爱,不是钱。
3.兄弟气功师的“一指功法”
我们在石家庄火车站一下车,就发现有两个人在表演气功,我想留下看,流星急于先找旅会住下,他劝我说:“气功里那点‘门子’,我们基本上掌握了,不会有什么新鲜的。”其实我也不是想对气功表演有什么新发现,主要是想看看各个人的做生意手法,可以说是每个人都具独特的个性。有时旧“门子”变换一下方法,看了照样觉得新鲜,“乌金汉”的“小红袍”,我们两个人就整整想了几天才悟出来。流星拗不过我,只好让我留下看。
他去找旅社,临走时还跟我开了一句玩笑:“要是做‘倒插’的,别再掏钱了!”
我曾经被江湖上做“倒插”的骗去20元,就是这次采访中的事,后来被流星讨回来了。
那两位气功师是兄弟俩:“咱兄弟俩初到贵地表演气功,这个码头上气功高手很多,咱兄弟俩无法一一登门拜访,在这里咱兄弟给您作个揖,求您多包涵。咱把丑话说在前面,表演过不收钱,卖药,叫‘气功神丸’。这药丸配料是我们家祖传的,能舒筋活血补身子,卖5 元一付,治关节酸痛一付就够了,您要是想补身子就买两付,花10元钱。吃了觉得好写信给我们,想买药的人您钱一汇到,我们家就有人把药给您寄出来。我不敢说咱兄弟的药好,您不想买就不买,照样在这儿看。您就是买了我们的药,也就当我们骗了您,那5元钱算赏我们兄弟的。您服过我们的药自己觉得好就替我们扬名。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咱俩是同胞兄弟,我们家三代祖传气功,我练的是掌,江湖人称我王铁掌,我哥哥练的是指,江湖人称是王铁指。现在我兄弟俩就练给诸位看。常言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万一我兄弟俩失手,请您多关照,多指点!”
弟弟先表演铁掌削石,可不是碎石,是削石,把石块拿在手里,就像快刀切豆腐似的,把石头一块一块削下来!先请一位观众到场子上来看看,地上的石头有没有假?经过检查无假,表演者先收气,收天地之气,日月之气。然后运气,把收到的气运到事上,照准石块一掌劈下,石块粉碎,一连三掌,劈碎三块石头!不是说削石吗?怎么改劈石啦?别急,先试试掌,看气来没来。气功气功,全凭收气运气,要是没有气,一掌能把石头劈得粉碎?使铁锤还得锤几下。
这么说练过劈石该练削石了吧。当然。地上还有三块石头,就是留着削的。先卖掉10付药再削。“徒弟我练得辛苦,您看得也累,花5元钱买付药回去,有病治病,没病补身子,也算徒弟我尽的孝心!5元钱你就当是买票看气功表演的,药算我孝敬您的!您身上没带钱?没带钱留下看,我不求您买。”
这更是典型的练武讨钱过程,第一次收钱江湖上叫“头道肯”。现在气功师把讨钱改成了卖药。
火车站前,不少观众都是候车、转车的旅客,闲着没事心闷的慌,有个热闹看着正好打发时间,只花5块钱,还买回一大包药,不算贵。再说这种身怀绝技气功师卖的药,总不会假。你看人家一点也不吹,说的全是老实话。就当是花5块钱买票,有些著名大气功师坐着用嘴说,所谓的气功讲座,什么也不表演,票价卖到20元。
果然,10付药一会工夫就卖完了。气功师说到做到,卖完10付药立刻练铁掌削石。于是又重新收气、运气。刚才不是收过气了吗?刚才的气碎石用了,还得再收、再运,削石不比碎石,还得多运点气!气功没有气是不行的。
铁掌削石的功夫果然不同碎石,二寸多厚的石头拿在手上,真像削豆腐一样,一挥掌就削去一截,三掌就把尺把长的石头削成三截!削完第一块削第二块,经过三次收气运气,一会儿工夫把三块石头全削了,有的削成三截,有的削成四截,还有一块削成五截。
表演过削石不“二道肯”,卖药。还是卖10付。第二次卖药超额完成,卖了15付。刚才削石头可是真功夫!练成这功夫干瓦匠活用不着瓦刀,削石头都不费劲,削砖头更不在话下。人家这兄弟俩说话多地道,说到做到,不像有些江湖上人,尽吹牛,先说不卖药,到骨节眼上又卖药了;说卖了药练,卖了药什么也不练,耍滑头。那种人卖的药也是滑头货。这两位气功师忠厚老实,卖的药错不了。
压轴戏是哥哥表演,“铁指钻石”!对不起,一共带来6 块石头,被弟弟的铁掌击碎3块,削掉3 块,现在场子上一块整石头也没剩下。剩下的全是碎石块,太小,拿不上手。哥哥拣几块大些的试试,都不合用。哥哥怪弟弟,没有给他留下一块,现在怎么办?弟弟说表演时一时高兴,把这事给忘了。现在只好劳驾哪位师傅,去找块石头来,要个儿大些的,才能使上劲。没有石头砖头也行,
最好是整块的,没有整块半块的也行。“多找几块来,让俺哥儿露几手!”
围观的人群中有两个人自告奋勇去找。练铁指的气功师关照:“砖头石块全行,您可别给我拿块铁来。那我钻不动,这功夫我师傅没教我。”
一会儿工夫,有一个人找来两块半截砖,另一个人空手而归。
铁掌气功师对那位找来砖头的人说:“您认不认识我们?”那人被逗得不好意思,直笑。铁掌想想又说:“说不定跟俺哥认识,特地找来两块酥砖。”说着拿起两块半截砖在水泥地上敲敲,证明不是酥砖。想想似乎还不放心,挥臂将其中一块半截砖劈得粉碎,刚想劈第二块,被他哥哥制止住:“全劈碎我可不表演了!”
铁掌对观众说:“挺硬实,不是酥砖!”哥哥表演指钻红砖,气自然是不可少的,运足气以后,用右手食指对准红砖,又喊叫又蹬脚,头上根根青筋暴起,只见红砖粉纷纷往下飞落,一会工夫红砖钻穿了!
套在手指上给大家看,赢得了大家的掌声。表演过“一指功”宣布表演结束,还想买药的人可以买,不想买的人请散。临收场前,又卖了十几包药。
其实,刚才两位气功师的表演都是“拖活”(假),其中“门子”我全知道。两位气功师“卷地”走了,我原以为那位去找砖的观众肯定会跟着走的,是他们的同伙,江湖上叫做“藏一”。所以我一直注意那位找来两块半截红砖的人的动向。
那位老兄并没有跟气功师走,不但没走,还主动过来跟我聊天,说今天可开了眼界,真功夫!他买了两付药。
这倒出乎我意料,如果是“藏一”,似没有必要特意留下向我圆这个场。从交谈中得知,这位老兄是采购员,到石家庄来出差的,现在回太原去,利用看气功表演打发候车时间。他摸出身上去太原的车票给我看,直到离开车半小时前才和我分手,临走还留下他在太原的地址,叫我去太原一定找他。
看来他不是“藏一”。这么说他找来的红砖没有“拖”(假)?这简直是奇迹!稍有物理知识的人全知道,钻头一定要比被钻的物体硬,才能打出洞,用铁钻头钻钢板,只能磨钻头,钢板上是不可能打出洞的。
人的手指,决不可能比红砖硬,哪怕是气功师的手指。气功师指钻红砖,指钻石块,都是“腥活”(假)。别说是指头钻不通红砖,就算能钻动,所产生的高温也不是手指所能承受得了的。不信请用钢钻在红砖打个洞试试,不用钻床用手转动,少说得花半小时!红砖钻穿后你再用手试试钻头,能把手上皮都烫掉!可气功师不到10分钟就将红砖钻通了!我虽然不相信世界上能有比合金钢硬的手指,但我又无法解释刚才发生的事实。
指钻红砖的气功表演我看过不下10次,砖头全是上过“拖”(假)的,那种砖头我也能钻穿,不用运气,也不用发功。在我没有懂得其中的“门子”之前,有几次我曾带着红砖去看表演,扫兴得很,从没有一位气功师敢钻我带去的红砖。当时我毫无刁难的意思,恰恰相反,我相信是真的,只是想使自己信得更虔诚,才做出扫兴之举。现在,我遇到这样的表演场合就不会干这种事了,只是暗中不信,但决不去扫别人的兴。娱乐嘛,何必认真。如果遇到骗子骗钱,那我也只会叫我相识的人不要上当,信不信随他。在这些问题的处理上我吃过多次亏,只是多了几句嘴,不但骗子要打我,跟我拼命,连被骗的人也围攻我。惨痛的世态教训,使我变得世故了。
晚上,在旅社住下后,我把在火车站看气功表演的困惑告诉流星,流星未加思索就对我说:“你多想想,不出三天就能想出来。”
“你认为找红砖的人是他们同伙?”我问。
“不是,你可以假设找红砖的人就是你自己,是你找来红砖给他钻的。”流星说。
“钻穿了?”我问。
“钻穿了。我相信你不用三天就能想出‘门子’,要想不出就是笨蛋了。”
我知道流星早就了解其中的“门子”,故意贬低我的智力以抬高自己。等他卖弄得尽兴了。自然会主动告诉我,所以我就再也没有费心去想它。
睡觉前流星有意和我谈气功,说是他在找旅社的路上,遇见两场子气功表演,其中有一场是姊妹俩表演轻身气功,他因为急于找旅社,没有细看,不知有没有“新门子”?他说从车站到旅社这么一小节路,竟然有三场气功表演,这是少有的。看来石家庄人相信气功,可能是离北京比较近,受北京一些名气功师广告的影响。他还告诉我,江湖人常住的几个旅社全都客满。这一阵江湖上人集中在这里。这个小旅社因为在派出所旁边,所以才有这个房间。他们说我们出来一个多月,别的江湖行当接触了不少,就是江湖气功还没有接触过,在石家庄这几天专门采访气功。
流星不断把话题往气功上转,我知道他是想引俄追问他“指钻红砖”的“门子”,最后他忍不住自己点题了:“指钻红砖里的门子想出来没有?”
我说:“我们不是约定三天为限吗?现在第一天还没过去呢!”
流星自己转弯子:“算了,我看你想得挺苦,弄得吃不下睡不好。生病了我还得照护你,告诉你算了。”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想。
流星在前几年跑江湖的时候不止一次接触过气功表演,跟好几位表演“指钻红砖”的人有较长时间接触,晚上没有事还帮他们加工过砖。
在气功表演中,碎砖石、削砖石、指钻红砖等,都属于江湖气功中的初级阶段。前面已经讲过,要想用手掌将单砖击碎,不需要在砖上做任何花样,只要经过较短时间的练习,任何人都能办到。要想用手掌将二寸来厚的石头击断,可就有点窍门了。随意找一块石头,说不定经过较长时间锻炼的人也不一定能击断。一定要找那种横纹路的脆性石头,看起来挺结实,但稍用力撞击,它的横纹就会开裂。江湖人士较多选用的,是山溪河床上的小圆石,褐黄色,横纹比较细,一般人觉察不出。这样的石头,你就是一天没练过,只要敢下狠心,落掌快,扶石头的手再把石头提起一点,利用硬地与石块之间的撞击,也能把石头击断。不过第一掌若是击不断,再击时怕痛,落掌稍慢就不可能击开。手掌劈石的关键是落掌快,这是简单的力学原理。经过锻炼的人掌上有老皮,几乎没有什么痛苦,第一拳击不断第二掌,连击几掌也不会有怕痛心理,所以表演时几乎没有失败的。失败就是选材选得不对,不过这种石头不难鉴别。
若不是用手掌去击,而是用掌去削,那么被削的砖石非经过加工不可。因为砖石是拿在手里,借助不到水泥硬地面的撞击力,随你挥掌的速度多快,恐怕也削不断。瓦匠能将砖拿在手里,挥动瓦刀击断,那是因为瓦刀是钢质的,比砖头硬,换成木刀,用同样的力,甚至再大的力也击不断。
表演掌削红砖,要选压得不紧的红砖,预先将红砖敲断,然后再将断砖粘起来。就是普通的万能胶就能粘,劣质产品也不妨,反正不图经久耐用。舍不得买胶用饭米粒也行,但要多晒几天,没晒干,掌还没削它它就断,那就只好说是外气断转。
加工指钻红砖的“工艺”比较慢,加工一块砖最快也要近一个小时。先用指头粗的钢钻,把红砖打出一个对穿的洞。当然,在钻床上是几分钟的事,但谁能背一台钻床走江湖?只得靠手工钻。我们后来认识的一位气功师,晚上赌钱,求我替他加工“拖”砖,这可是件货真价实的力气活。手拿钢钻,几分钟就烫得拿不住了。用布包上,时间久了布都能冒烟,发出焦臭味。但又不可加水降温,因为钻下的砖粉还有用。所以只得干一会歇一会,等钢钻退温后再钻。
在红砖上打出洞以后,再用钻下的粉和水将洞填平,顺着红砖上原有竖痕划几道,使被砖粉填平的地方和原砖一致。就是拿在手里细看,不是内行也看不出有假。如果再随手涂上点黄泥,就是内行也看不出,只有“上拖”(做假)的人知道方位,才能找准被填平的洞。
不过,表演时没有找准洞就挪动一下,不是砖粉填的地方手指是钻不动的,手指一钻砖粉纷纷往下落,这说明已经找准地方了。这时候,咬牙、蹬脚、怪叫、闭目、运气,反正你愿意做什么表情,就做出什么表情,红砖总是能钻通的。有一次,我替一位气功师加工红砖,砖洞打通后没有将洞壁棱角磨平,后来他表演时把手指都磨破了。这就是气功师的铁指。所以洞一定要打得大,比手指粗些,表演起来受用,另外洞壁还要磨平。
做气功表演的人若是“单挑”,只能把加工过的砖头和石头带到现场,反正请观众检查也不会发现假。如果是做“藏一”,有一位同伙在观众中间,那就可以将加过工的砖头、石头放在表演现场附近,请观众随意去找几块砖头石头来。这个“观众”是同伙,他找来的还是经过加工的砖头石头,与事先放在现场没有任何区别,但更容易取信观众。到表演现场外去找砖头石头的人,一定要是同伙,做“藏一”的。若不是同伙,他真找几块没有加过工的砖头和石头给你表演,那可真叫你下不了台。
可是,我刚下火车时看到的气功表演,找砖头不是同伙“藏一”,而是普通观众,结果也表演成功了。流星甚至假设,去找砖的观众就是我本人,气功师表演的就是我找来的红砖,也不会失败。难道气功师的手指真是铁打的?不,应该是钢打的,这样才能把砖头钻通。就算手指是钢的能耐温,其速度之快也令人怀疑。10分钟不到砖头就钻通了,比我使钢钻打快10倍,简直像一台小钻床!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人间奇迹,可“门子”又在哪儿呢?经流星一点破,竟哑然失笑。
气功师在选定表演场地后,只要清一下场就可以了。将场地四周几十公尺之内的砖头石块全部都清除掉,然后在比较显眼的地方放上经过加工的砖头或石头。这样,请观众找来的,还是那经过加工的砖头石头。因为不会有这种不怕劳神的主儿,眼前有砖不拿,跑到几百米开外去找砖。
如果找砖的人不拿附近的砖,那他在15分钟之内也找不到砖,说明他跑远了。第一个找砖的人两分钟之内不把砖拿来,气功师可以请第二个人去找,找到的也准是经过加工的砖。等那位呆子从百米开外把砖找来,表演已经结束了。
所以,气功师清场,一定要把范围清得大些,清仔细,别让没加工过的砖石漏网。加过工的砖石,要放在自己能看得到的地方,便于照看。
巧事不能不防。万一加过工的砖,被小孩拿去玩了,或者有人找去垫床腿,砌鸡窝了,遇上这样的巧事,就可以出面阻止,以保证表演成功。这些事,不是我故意编造的笑料,而是江湖气功师经验教训的实录。
4.女气功师的“轻身法”
江湖上女性极少,女气功师本身就容易吸引人。她的口才相当好,用江湖话说是“报口响”,声音甜甜的,笑得也甜甜的,一点江湖气都没有,是个挺可爱的形象。可惜,她的普通话浙江味太重,不少话石家庄人听不真切,要是在江浙一带做生意就好了。
她一共表演了两个轻身气功节目,一个叫“气球悬人”,两只气球放在地上,人从一只气球上走到另一只气球上,来回几次气球不爆;第二个节目叫“蛋桥过人”,
将5个鸡蛋放在五个蛋模子里,鸡蛋有一大半露在蛋模子外面,然后每隔五六寸放一个蛋,算是桥。表演时人踩着鸡蛋,一步踩一个鸡蛋往前走,在5个鸡蛋上来回走。如果没有轻身法,人踩在气球上气球要爆,踩在鸡蛋上鸡蛋要碎。不信?不信
从观众中请出一个小男孩,体重比女气功师轻得多,一只脚刚踏上气球,气球就爆了。鸡蛋有假?没有。请观众从5个鸡蛋中任意拿出一个,当众敲开,就是普通鸡蛋。
女气功师的这“篷”生意仅仅用了一个半小时。她叫我猜猜做了多少钱?我估计是100元上下,她点了点是140元。她说有她师傅把场,每场平均有200元。我说:“你收得太早,再做一会也能有200 元。”
她说:“我怕您等得着急。”
在回旅馆的路上,她问我可知道气功表演里的假?我估计,我要说不知道,她会给我说的。我没有正面回答,只问她气球是不是双层的?她说不是,并且从背包里拿一只给我看。这么说她这两套节目都没有假。她还告诉我,有时她还表演纸上悬人,这次道具在旅馆没带出来,所以没有表演。“纸上悬人”就有假了,我当然不会当她面点破,扫她的兴。
表演踩气球,一般人都选双层气球,也就是将两个同样大小的气球套在一起,然后打气,颜色相同,打足气看不出是双层。这种双层气球一般人都能表演。缺点是不能让观众试验,说不定观众踩上去也不爆炸,那就不好看了,不能人人都有轻身法。表演双层气球选择时要留神,选厚薄均匀的气球。要用手拉着没充气的气球迎亮光照照看,薄的地方颜色浅,厚的地方颜色深,选透明度反差不大的气球,厚
比较均匀。选择的气球要选大号的,充气不能过足,充到有中号气球大小就可以了。关键是人往气球上踩要赤脚,尽可能加大脚与气球的接触面积;人往气球上站要慢,一点一点加力,直到把身体重量全压到气球上去。站在气球上要保持身体平衡,脚下千万不能晃动,哪怕上身在做提气轻身的动作,脚下也不能晃动。脚下一晃气球很容易爆炸。
踩鸡蛋的关键要备有软性的蛋模子,托在鸡蛋下面,既可以保持鸡蛋竖立,又可以使鸡蛋壳受力均匀。其实踩鸡蛋要比踩气球容易掌握,备有蛋模,将鸡蛋小头朝上直立,试着踩几次就能表演了。蛋壳比气球结实,就是人站在蛋上脚有点晃动,鸡蛋也不会破。不信可以试试,只有一个鸡蛋的代价。只要能在一个鸡蛋上站住,那么在五个、十个鸡蛋上走也就不成问题了。所以表演踩鸡蛋的气功师都不请小观众或大观众踩蛋试验,只是打破鸡蛋证明是真鸡蛋。因为蛋壳比较牢固,说不定观众站上去也不碎。
踩气球可以请观众试验,只要踩的人不慢慢加力,一脚踩上去准破。请小孩试验可以找穿皮鞋的小男孩,哪怕体重轻,只要是硬底鞋,一脚踩上去就破。不宜找小女孩,倒不是小女孩体重更轻,体重相差十斤二十斤问题不大,主要是小女孩胆小,她慢慢往上站,也照样不破。最理想的对象是找比较调皮、莽撞的小男孩,猛地往上一踩,“啪”一声响,气球爆炸,效果最好。
女气功师的平衡能力相当好,像她那样一米七上下的个子,体重虽然没有她哥哥吹的150斤,但100斤总是有的,表演踩气球时,脚下稍微有晃动,气球爆炸即宣告表演失败。人家大气功师、名气功师表演踩气球,要么是双层的,踩单层都是到厂里去订货,要求厚度均匀,并且要加厚,这样表演起来决不会失败。她当然没有条件到工厂去特制,街上买的气球,几千次踩下来,据她说竟然没有一次失败。这实在难得。
这次她没有表演纸上悬人,这个节目加工起来工艺比较复杂些,但加工成功谁都能悬,哪怕体重150斤。这个节目好几年前我们自己制作试验过,非常成功,事实上也不可能失败。你不信也可以试试。在我们试过后整整有半年,中央电视台才播放这个节目,而且是作为“轻身术”播放的。当时我们看后洋洋得意,因为我们比中央电视台聪明,不但知道它是假的,而且知道它假在何处,用江湖话来说知道“门子”。
有人说纸上悬人用的是特殊纸质,拉力特强,这也许是另一种表演方法。江湖上纸上悬人用不着特殊纸质,因为江湖上人也弄不到特殊纸质,只能就地取材,到纸店买来普通绵白纸。当然,除马粪纸,别的任何颜色、任何纸质都可以,但江湖上人都喜欢用绵白纸,只是一种习惯。将纸裁成2 寸宽的纸条,接成3 公尺以上二条备用。另外,再准备3 尺长上下的三四十根真丝,以前全是用真丝,现在代用品多了,最好是极细的尼龙丝,若想方便还可以用商店替顾客扎东西用的白色塑料带,就是可以撕成一根一根细丝的那种。这两样东西都备有后,就可以制作了,像裱画那样,那两张纸条裱成一张,中间夹有3尺长、30根左右的细丝。也就是说,9尺长的纸条,两头各有3尺长不夹丝,只有中间3尺夹丝。至于是什么丝,那当然用你所备的,总之韧度要强,又极细,和纸的颜色一致。将两张中间夹有丝的纸条,两端分别粘在两根棍的两头,就像裱过的国画,两根棍是画轴,但中间没有画面,是空的。然后,将两张纸条全卷到一根棍上,将这根根的两头挂在一个固定的架子上,另一根悬着。
表演前可以请一位个子高些的观众,要他用手拉拉悬着的棍试试,稍一用力,纸条就断了。因为这段纸条的中间没有夹丝。表演者撕去被观众拉断的纸条,这是没夹丝的,正好不要它。然后再将棍与纸条粘住,就用普通透明胶布粘,滚动下悬的棍,把纸条往下悬的棍上卷,上面固定住的棍自然要放松,以便放下纸条供下面的棍卷。注意,卷到夹有丝的纸条,下面根上也卷有四五寸夹丝的纸条,中间悬着的纸条也是夹丝的。这时就可以用透明胶布将上下两根棍都与纸条固定住,以免一拉下面的棍,两根棍都滚动,不能将人吊悬空。
这时,你就可以表演“纸条悬人”了!只要两手握紧下垂的那根棍的两头,慢慢地使脚离地。这就是“纸条悬人”!其实,你就是晃动两下也不妨,因为两张纸条中间夹有六七十根细丝,足够搓成一根细丝绳,再加上四张纸条,完全可以承受一百五六十斤重。
5.硬气功师的“功法”
谈气功师真是天生吃江湖饭的材料。他在“点篷”时自称是祖传气功。他一开始跟我们撒谎,说他从小就跟父亲练气功,文化革命也没有中断。有一次半夜跟父亲起来,对着星星月亮练气,被造反派发现了,说他们搞反革命活动。把他们抓起来打,打断了三根棍,他没叫一声疼。后来造反派就照他头打,用砖头砸,砸碎四五块砖,他还没叫痛。还是他替造反派出主意,叫他们找根铁棍来打。造反派果然找来根铁棍,一开始不敢下死劲打,怕把他打死。打几棍胆大了,下死劲打,结果把铁棍都打弯。这才相信他半夜是在练气功,不是搞反革命活动。不是气功,就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打。他说,造反派如果再打下去,他也顶不住了,因为练的气用完了。气功气功,全凭气,气一用尽,和普通人一样。
他还说:他现在还每天坚持采气。
不信?场子上备有铁锤、铁棍,随你怎么打,爱打哪儿打哪儿。打死不找你。你不敢打?你不敢打他叫他徒弟打!
头上放两块红砖,徒弟一铁锤打下去,红砖粉碎,头上连皮都没伤着。
读者可能还记得,我前面讲过,垫着红砖打,使铁锤的力分散了,一般人的脑袋都受得了。倒是打锤的人,不宜下死劲,靠铁锤与红砖之间撞击,使红砖破碎。光头表演这个节目头上要顶块布,以免碎砖碴把头皮划破。这都是力学上的常识,与气功毫无关系。如果气功师真有本事,头上不顶红砖,直接用铁锤对着头打,一锤下去准是一条人命!
“有人说,你只能把气往头上运,打别的部位行不行?行!”说着他拿起地上一根有四尺多长的铁棍,挥动起来,对准自己肚子打,连打十几下,铁棍弯了。“有人说,铁棍是假的,是真是假你试试!”他说着举起铁棍,装着要往一位观众身上打。“跟你开玩笑,你求我打我也不敢打,我们无冤无仇。我请你检查一下,铁棍是真是假?”他自己抓住铁棍被打弯的地方,叫那位观众抓住棍的棍头,两人使足了劲,铁棍也不弯。他又把铁棍的一头支在地上,抓住中间被打弯的地方,叫观众用脚踩,使足力气,铁棍也不见弯。经过两次检验,足见铁棍不假。他又操起铁棍,继续照自己的肚子打,还能把弯铁棍打直。
这两个硬气功节目表演完,下面就是“拴桩”,表演“一指掸”。这个节目是用来留住观众不散,也就是“拴桩”,永远也不会表演。但不表演却要造成好戏即开场的气氛,这样才能拴住人不散。这节目不是海灯表演的吗?你只知道海灯,不知道我,因为海灯有名我没名。俗话说,听是虚,见是实。海灯的“一指掸”你也只是听说,并没有见过,现在我就让你看看真的。你亲眼目睹,可以替我扬名。
他说完往食指上运气,装着要用单指支撑的样子,又自言自语地说:“气不足!”说着取出一粒药丸,咬碎吞下。“有人说,这家伙吸鸦片提神了。不,这不是鸦片,是壮气丸!”
接着他介绍壮气丸:壮气丸的主药只有一味,就是壮气草。这种草长在深山老林里,千年不死,万年不灭。你把壮气草连根拔起,第二年原地又长一棵。你就是带土把壮气草移一个地方,当天就枯死。这种草只有他们家人认识,传男不传女,连他姊姊妹妹都不认识。
那么用壮气草所制出的“壮气丸”有什么用呢?别的江湖上卖药的人都夸自己的药能治很多病。谈气功师告诉观众他的药不能治什么病。他一连说出几十种病,壮气丸全不能治。“这么说你的壮气丸不治病,是个玩艺?不,能治病。专治吃药、打针、贴膏药、拔火罐等都治不好的病。”
这一来,原先被他排除在外不能治的病又全包括进来了,一出一进,还是包治百病。江湖上没有专科,专科卖药的面窄。有的江湖上人说自己是专科,他那专科也包罗百病。
根据谈气功师的医学理论,世界上没有治不好的病。药所以不能治病,主要是病人的气不足。病人的气一足,吃下去的药,药效全发挥出来,病就好了。他卖的壮气丸,就是壮病人之气,发挥病人吃下去的药的药效,以达到治病的目的。他说,凡买了壮气丸的人,每天晚上10点钟闭目静坐,心里默念三声“谈大师”,就能收到他发出的气。他每天晚上10点钟都替买他药的人发气。没有吃壮气丸的人收不到他的气。他的外气就像雷达一样,只对吃过壮气丸的人生效,又像响尾蛇导弹,咬住壮气丸不放。说得多神!
你不信。不信你就别买。你不信有人信,你不买有人买。“郎平就信,郎平就吃过我的壮气丸。”就是前中国女排主攻手,五连冠的功臣那个郎平。谈气功师说,郎平有一阵头昏,扣球没力气,有人向她介绍壮气丸,她连服了10付,不但病好了,还为中国女排争了个五连冠!
谈气功师有把握,郎平没有这个闲工夫看他练硬气功。他怎么瞎说也不会遭到反驳。
还有,大数学家陈景润的病也是吃壮气丸冶好的。他可以拿出陈景润写给他的信给你看,有签名。他同样有把握,公安机关不会为打击他吹牛,把他手里的信送去鉴定。凡识字的人都能写出陈景润三个字,是真是假谁也分不清。
“你还不信?好,让你信。”谈气功师说着取出一张照片,据说是郎平得了五连冠之后,特地到青田去向他表示感谢,跟他合影留念。“照片拍得不好!那是我自己蹩脚照相机拍的。”
内行人一看照片就知道,是从画报上翻拍下来的,郎平身边的一位中年男子,可能是哪位领导,也可能是哪位教练,但不是袁伟民,袁伟民大家都认识。照片中站在郎平身边的那个人跟谈气功师还真有点像。谈气功师说就是他!反正照片上的人不会站出来揭露。
我一共看他做过两篷生意,每一篷下来都不少于200元。他靠的是一张嘴,至于他的硬气功,凡懂“门子”的人都会表演。
“头顶碎砖”我已经说了。被他用来打弯的铁棍,中间一段退足了火,我曾经拿在手里玩过,稍一用力中间退过火的地方就弯了。两头没有退火、还是很硬,所以他总是手握铁棍中间弯了的地方,把没有退过火、硬的地方让人去扳,用脚踩,铁棍不弯。若把整个铁棍全交给观众,只要手握铁棍两头稍用力,铁棍中间部分就会弯。在打自己肚子的时候,手握铁棍一头,挥动的幅度要大,即将接触到身体时,手上收力,让身体主动去迎铁棍。这样受到的力不会大,正是身体所承受得住的,连痛感都不会有。再说得准确一点,铁棍不是被打弯,而是被大幅度地挥动甩弯的。我曾经拿着铁棍在空中挥动,不接触任何物体,空挥十几下也能把铁棍甩弯。所以我才说铁棍不是打弯的,而是甩弯的。
这个节目的关键就是将铁棍中间退火,使中间变软。如果一根没有退过火的铁棍,别说是往身上打,就是双手举起往石头上打,也不容易打弯。
谈气功师还有两个备用节目,在石家庄没有表演过,一个叫“钢刀不入”,另一个叫“钢枪刺喉”。我也索性把它说了。这两个硬气功节目,我也早在几年前就看人表演过。那位表演者不是显示自己的特异功能,而是揭露江湖气功的欺骗性给我看的。不料他的揭露,使某些大气功师也原形毕露。原来有些大气功师的功法,也是江湖气功。
我先说“钢刀不入”。
气功师把一根筷子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只手扶住筷子,另一只手拿一把3尺多长的大刀,将刀刃对准气功师肚子上的筷子,徒弟挥动铁锤打刀背,一连好几锤,肚子上的筷子断了,气功师的肚皮没事。
这个“钢刀不入”假在哪里呢?可以说没有假,所有的表演道具都是真的,也不需要事先加工。那么气功师的肚子真的不怕刀切?真是钢刀不入?人体恐怕不可能有这样的肌肉结构。那么窍门究竟在哪里呢?可以这样说,几乎没有窍门,主要靠力学原理,充其量是有点小经验。
在认识硬气功师的“功法”之前,我们不妨做几种小实验。买一块猪肉,让两个人用手拉着猪肉,使猪肉悬空。这时再用一把锋利的菜刀,将刀刃放在猪肉上,把菜刀扶稳,另一个人挥动大锤,使劲打菜刀背。打的时候直上直落,铁锤落到刀背后不能有拖动的动作。当然,所谓使劲,也不意味下死劲。这个劲足以挥动铁锤,下落时稍微收点力,以免下落过急,将刀打得挪动。这样打过十几锤后把菜刀拿下,用放大镜看看肉,肉上不会留下刀痕。假设这块肉是人体的话,那么经过这样打也并没有破损。气功师的肚子,就像这块被悬着的肉。
假如不让两个人拉着肉,而是把肉放在案板上,然后架上刀用锤打。打过再用放大镜检查肉,就有可能在猪肉上找到刀口。为什么?案板是硬的,锤子打的力量得不到分散。
假如不把刀放在肉上,用铁锤打刀背加压力,而是拿着刀在肉上像拉锯似的来回拉,就像平常切肉那样,这简直用不着花多少气力,不但在肉上留下刀口,而且能把大块肉一分为二。
通过这样几个试验,你大概已经不难明白气功师的“钢刀不入”功法了吧!仅靠压力,刀切断或切破硬质的东西比较容易,所以架在肚子上的竹筷容易断,而一旦遇到软的物体,由于力的分散,刀刃下承受的力极有限。如果软的物体下面垫着硬板,再在刀背上加压力,压力虽然也有分散,但刀刃下受的压力相对而言就比较大,而拉锯式的切,则所有的力都作用于刀刃了。
气功师把刀刃放在肚子上,用铁锤敲打刀背,当铁锤快接触刀背时,气功师扶的手主动提刀去迎铁锤,当刀刃与肚皮接触后,再吸气收腹,实际肚皮上所受到的刀刃的力极小,不足以伤害皮肤。打锤的又是自己人,把铁锤舞动得很高,下落时在收力,铁锤与刀背撞击的响声,有一大部分是气功师用刀背去迎击铁锤所发出的声音。这犹如俗话所说:雷声大,雨点小。
其实,这种江湖气功的虚假性用一句话就可以点破了:既然气功师的肚子已经练成钢刀不入,何必用铁锤打?请一位观众把家里的切菜刀拿来,照他肚子割一割试试,要是割不开,切不破,那才真是钢刀不入呢。没有一个气功师敢做这样的表演,因为他们自己知道,自己的肚子并不比猪肉硬,所谓的“钢刀不入”,只不过是为达到不可告人目的的一种手段。
再说“钢枪刺喉”。
被气功师用来表演“钢枪刺喉”的枪,都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红缨枪。
那种枪头并不是十分尖锐的,要比体育场上投掷的标枪的枪头钝得多。就是用这种比较钝的枪头,用力往泥地上掷,也还是能将枪插入泥中,使枪杆直立。有时气功师还会把它投掷在木板上,枪也能入木直立。那块板,有的是腐木板,有的是质地比较松的泡桐板,决不会有质地硬的杂木板。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一些重要条件,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枪杆必须是软的,富有弹性,一般气功师都选用山藤做枪杆。
为什么说软枪杆是关键呢?又是力的分散转移。
气功师把枪头抵住自己的咽喉,枪头是钢质的没有假,咽喉也没有任何明暗保护。当气功师的助手在握着枪柄发力“顶”的时候,首先是发力将枪柄往下压,而不是往前顶,只有当枪柄变弯后,才敢往前顶。枪柄变弯后,助手往前顶的力量越大,枪柄的弯曲度就越大,最后枪柄能变成弓形。这时观众会做出这样的错误理解:看!用了这么大的力,枪柄都弯成这样,气功师的咽喉也不会受伤!其实,枪柄一旦变弯,这时与气功师咽喉接触的已经不是枪头的尖,而是枪头平扁的面。不信你可以找一条薄竹片,将一头削尖,用它来刺自己的手试试,稍用力竹片就弯了,一旦竹片形成弯度,你想把自己的手刺痛都不可能。气功师“钢枪不入”的功夫,你也能掌握了。
同是被气功师用来表演的那杆枪,如果将软柄换成硬柄,让一位真正的观众刺,我敢断定谁也不敢表演。世界上哪有钢枪刺不进的咽喉?别说是钢枪,就是观众拿出随身带的尖头水果刀,也不会有哪位超级大师的咽喉敢接受试验。
我们的谈大气功师仅仅用了半年时间,就可以从一个泥水匠,成为半神半人,一天生意做下来,能抵得上做泥水匠一个月的收入。与其说谈大气功师是位气功“天才”,倒不如说他师傅郁老头是位教气功的“天才”,在他的传授下,女的能练成轻身法,身轻如纸,男的可以练成刀枪不入。郁老头真是一个“造神”能手。这位曾经是杂技团的演员,又曾经是民工队的包工头,他自己又有哪些绝活呢?由于他的两个徒弟都把他敬若神明,使我也不敢多向他讨教。关于他的情况,我都是听流星和女气功师说的,他们两个人的说法存在歧义,但我还是相信女气功师。她毕竟和郁老头朝夕相处了五年,应该承认她对郁老头更了解。再说,就凭我当时所拥有的对江湖气功方面的知识,已足以辨别真伪,因为郁老头能表演的气功方面的“绝活”,我全都掌握了其中的窍门。
6.一个气功祖师爷的“绝活”
女气功师一再向我夸耀,她师傅郁老头“口上的活”好,不做任何表演,光凭一张嘴说,照样能“满篷”(吸引的人很多),把生意做火(赚很多钱)。我问她:你师傅讲什么呢?她说随便讲,没有固定“条赋”。所谓“条赋”,就是江湖人士做生意时说一套固定内容的话。这倒真有演说家的才能,靠临场即兴发挥,能把几百个人吸引住,不光是站住听讲,还肯掏钱买药!
我听流星讲过,郁老头是杂技演员出身,是从杂技团下来以后若干年才吃江湖饭。那么,他肚子里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江湖“条赋”呢?据女气功师说,她师傅先是走江湖后进杂技团。他进杂技团是解放初期的事,在此之前,他已经吃过十几年江湖饭了。
我问大气功师,她师父和她一起做生意的时候,还表演不表演气功呢?女气功师说,有时表演“手捻瓷片”,别的表演节目累人,她不让他表演。
是的,“手捻瓷片”是气功里的轻巧活,除了装模作样运气的时候费劲,表演时几乎不要花力气。
在表演时气功师拿出一只破瓷碗,交给观众检查,是真的!事实上也是真的,然后当众将破瓷碗敲碎。我之所以说破瓷碗,那是因为江湖气功师舍不得花本钱买,垃圾堆里随意捡个破碗。那些有名的大气功师表演这个节目,可都是到瓷店里去买一只上好瓷碗敲碎。
气功师把瓷碗敲碎后,从中拿一块碎瓷片,把气运往拇指和食指上,运足气后,两指头一捻,瓷片变成了“瓷粉”。把“瓷粉”放在观众手上,比石磨碾过的还细。
在这里,我要扫大气功师们的兴了。谁敢捻由真正观众提供的瓷片?至少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气功师。
原来,气功师在若干真瓷片中,混进用墨鱼骨削成的假瓷片(墨鱼,有的地方又叫乌贼鱼,背上有一条梭形的白骨)。被气功师从许多真碎瓷片中拿出来捻的,正是那墨鱼骨削的假瓷片。这样的“瓷片”,就连3岁孩子都能将它捻成粉。也许你还不信,不妨找一块墨鱼骨试试,三分钟就能削成可以乱真的瓷片,敲敲连声音都像。
我曾经问女气功师,她师傅既然表演“手念瓷片”,是不是事先要加工一些备用,因为表演一次就要用上一片。她对我能了解“门子”毫不为怪,所以既不回避,也不设防。她说:那玩艺加工是很方便的,倒是墨鱼骨要多备点,有时紧缺起来到中药店也买不到。墨鱼骨也是一味中药,外用可以止血。
据女气功师说,她师傅能表演所有气功方面的节目。师傅刚带她出来的时候,全靠师傅表演,直到最近三年才让她表演。我问她,她师傅以前还表演哪些节目?她说有“手抓红铁”,“睡钉板”。她想了想又说,师傅以前在杂技团还表演“汽车过桥”,让一辆大汽车从身上开过。
女气功师所说的这三个节目,虽然属于大型气功,但主要还是靠窍门,谈不上任何真功夫。不像“吞宝剑”、“吞铁球”,需要较长时间的练习,也不像魔术中的“三仙归洞”和“仙人摘豆”,
需要手法上的高度技巧。
“手抓红铁”这个节目是这样的:将一根铁链放在炉子里烧,烧得通红后用铁钳夹出。这些都是真的,但无法让观众检查,总不能叫观众用手试试。气功师把从炉子里夹出的铁链放在一块木板上,木板能燃烧起来。木板也是真的,没有任何窍门可言。表演时气功师让两个助手用铁甜夹住铁链的两头拉开,气功师用运足气的手,握住铁链左右滑动往返几次,手上直冒青烟,气功师的手还是丝毫无损。这个节目,除了青烟是假的,不是手上皮肉被烧焦的青烟,别的可以说没有任何假,有的只是一些窍门。
首先,气功师所谓握住铁链,决不可能是抓紧。如果紧紧抓住一根烧红的铁链,那连手上的骨头都能烧起来。握是空握,其实手并没有直接与烧红的铁链接触,只是在左右滑动的时候,手与烧红的铁链之间,才有短暂的接触,如果连短暂的接触也没有;那么就不可能冒青烟。
既然手与烧红的铁链有短暂接触,那么手能不被烧伤吗?能。但只要接触的时间短,那烧红的铁链就不会对气功师的手造成任何伤害。不是气功师的手有内气,任何人的手都是一样。我在江西井冈山生活过两年,冬天用木炭烤火时,经常会遇到这样的现象:烧红的木炭掉到火盆外面了,老乡伸手拿起烧红的木炭放进火盆。在山区里大人小孩子全能这样,不是表演给谁看,而是被视作当然的习惯动作。我为了不示弱于孩子,也拿过烧红的木炭往火盆里丢过,第一次是壮着胆,第二次就很坦然了。别说是烧伤,若动作快些连烫感都没有。就是动作慢些,也只是觉得手指有点发烫,但决不会烧伤。气功师用手虚握着烧红的铁链左右滑动,手与铁链有接触,但接触面很小,而且接触的时间也很短。气功师手上所受到的热,不会比将烧红的木炭拿回火盆高多少。而用快动作拿木炭或拿烧红的煤球,连姑娘们的手也能完成。
那么,青烟又是怎么回事呢?正是青烟,才给人以手被烧焦的气氛。不冒青烟,这个节目就没有舞台效果。你可曾注意到,气功师在表演前,都声称手上没有涂防烫隔热膏!为了证实这一点:几乎都要洗手给观众看,青烟的窍门,就在洗手上。被气功师用作洗手的不是普通的水,而是白醋。手上沾有白醋,只要与烧红的铁链一有接触,就会冒出一阵青烟。就是不接触,把沾有白酷的手放在火上烤,也会冒出青烟,但烟气少,不浓。原来,青烟不是手上皮肤被烧焦,而是白醋在蒸发。如果手被烧得开青烟,气功师就不会以笑脸对观众,早哭丧着脸往医院跑了。真被烧伤气功是救不了驾的,还得向烧伤科求救!
郁老头另一个表演节目“睡钉板”,有两种表满形式。一块木板上钉穿许多铁钉,将铁钉的钉头朝上,这就是钉板。表演时气功师袒露上身,穿短裤或练功裤,腰间束一根钉着许多铜钉的宽皮带,形象上显得威武。气功师仰着躺在钉板上,身上放一块木板,木板上站上十几个人。计算一下重量,气功师身上压力不下于千斤,身下的钉板既不会刺进气功师的肉里,甚至不刺伤皮肤,最多在背上留下几个印痕。有时,气功师的身上盖着条石,也不少于六七百斤重,条石上再站五六个人,压力也是在千斤以上。站在条石上的人下来以后,由助手举起铁锤去锤打石块,将盖在身上的石块打碎,气功师身体还是安然无恙。
将身上条石打碎而身体无恙,其中的道理我前面已经讲过,由于石板将锤打的力量分散,身体各个部位所受到的分散力极其有限,不会比站四五个人的压力更大。
睡钉板的窍门首先在铁钉的密集度上,如果一块板上分散钉穿十几根铁钉,别说是躺上后身上再站十几个人,就是空身往上躺,恐怕气功师也缺少勇气,身上再加一千多斤压力,铁钉非戳进肉里不可。
气功师表演的钉板,铁钉的密集度相当大,平均一二公分间距就要有一根铁钉。另外,每根铁钉的钉尖,几乎是处于同一水平面。在钉钉板的时候,要非常仔细,要反复看水平,只要有一根钉稍高出水平,也要把它敲低,不然表演时那根高出的铁钉,非刺进肉里不可。钉板上的铁钉本来就密,又是处于同一水平面,这样气功师所睡的钉板,实际上已经是由密集的钉头所组成的平面。表演时身上盖有一块木板或石板,一部分力量在气功师的肚子上,而这个部位与钉板接触的又是腰间的宽皮带;另一部分的力量,落在气功师的胸口,而在胸口的力量,又有气功师双手支撑分担,所以后背落在钉板上的压力,实际上是很小的。针板丝毫也伤害不了后背。也许有的读者还不能理解,在这里我可以讲一讲亲身体会。我曾经用一百根大头针排成一个小型的密集水平面,然后把手放在这块小针板上,一开始不敢使劲往下压,怕针头戳痛手,慢慢加力,手并不感到痛,后来几乎使尽了劲往下压,手上才有一点痛感,但大头针的针头并没刺伤手。你可以计算一下,气功师背对钉板的压力,同样面积不会超过我手对钉板的压力。我用来试验的是大头针,针头比铁钉要尖得多。气功师所睡的钉板,凡有比较尖的钉头,都用砂轮磨钝,以保证表演时的安全。
“睡钉板”,也曾经是我国杂技的传统表演节目。现在我说破其中的“门子”,并无意否定这个节目。我所否定的是一些利用气功行骗的大师,他们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利用这个节目制造当代神话,而他们自己又恰恰是神话中的主角。
你见过雄鸡蛋吗?江湖上就有。收购的1000 元一只,十年二十年不会散黄。做什么用?配药。一只蛋才能配10付。专治顽症、绝症,随便什么癌,10付根治。通过收购,寻找“正点”,这就是江湖上的“采点”。“采点”总是要从你手里挖钱。
十二、江湖上的“来点”和“驾模”
1 、“采点”是怎么回事?
江湖行语中的“点”,可以理解为顾客,但更准确些应该说是欺骗对象。因为江湖行当或多或少总是带有一定欺骗性。
江湖人士做生意,无论是“点篷”或“流水”,所面对的围观人群,都可以看作是“点”。但这许多人中大多数是看热闹,并不会花钱买药,或赏钱给卖艺人,这些人江湖上称为“花点”;而那些肯赏钱,或愿意花钱买药的人,江湖上叫“正点”。这些被称为“正点”的人,自然都是江湖人士的衣食父母。江湖人总是希望从他身上多得到一些钱。这种让“正点”出钱的方法和手法,江湖叫“挖点”。这也就是说,只有遇到“正点”才谈得上“挖点”。那么,在茫茫人海之中,“正点”到底在哪里呢?做“流水”的人,面对从面前走过的千万人群,“正点”就在其中。这只好靠机遇才能遇到“正点”。“点篷”的有几百人围观,“正点”就在围观的人群中,靠“点篷”的人发现。
无论是“流水”或“点篷”,“正点”总是受到限制,一定要从你的摊位前经过,观看你的表演。为了打破这种限制,于是江湖上就又出现了另一种手法,采用不在一个固定地方设摊做“流水”,也不看准一块地方“点篷”,而是采用流动式地寻找欺骗对象,这就是江湖上的“采点”。
有时你在车船上会遇到这样的场面:有一位旅客突然生病,而且病情很重,如昏倒、或者是剧烈的胃痛等等。广播中号召旅客中医务人员去抢救,不管来多少医务人员,施用多少药物,全都无效。我们也曾经遇到过这样的场面:有一位好心的医务人员,急得满头大汗。我们劝他别急,过一会会好的。他气愤地说:“过一会会送命的!”
过一会,果然走来了个农村装束的人,从包里取出一粒药丸,让病人服下,立刻见效。说这是祖传秘方,专治胃病,纯中药制成,长期服用全无副作用。这是胃病患者的福音,是生活没有规律的电影演员的必备良药。
这就是江湖上的“采点”,生病者是装病,与拥有祖传秘方的乡下人是同伙。通过这样的现场表演,目击者自然相信这个祖传秘方,纷纷掏钱购买,着!不是采到“正点”了么!
还有的“来点”用上门收购的办法。收购什么呢?当然不会是废铜烂铁、旧报纸旧书。收购稀奇东西,也就是说收购绝对收购不到的东西。譬如说雄鸡生的蛋。你有吗?有,他出大价钱买,1000元一只雄鸡蛋。你说不可能有,他说有。他今天就花了1000元收到一个,拿出来给你看。也不知是什么鸟蛋经过染色而成的。他说这个雄鸡蛋是一位老太太买鸡蛋时发现,花2元一斤买的。以后买鸡蛋留神,有这种鸡蛋把它买下来留着,过一阵他还要来收购。这种雄鸡蛋养鸡的人也不认识,卖蛋的人更不知道,把它放在普通鸡蛋里卖。其实这种蛋跟母鸡蛋不同,放着10年20年也不会散黄。这可是个宝贝!
遇到这样的收购者,谁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出这么大价钱,千方百计收购雄鸡蛋做什么用呢?
好,就等你提这个问题。“配药”。至于配什么药,那要根据对象再定。总是治疗常见顽症,或专治绝症的药。譬如说,是配专治癌症的药。现在的许多药物,所以治不好癌症,主要是药里没有雄鸡蛋。一个雄鸡蛋可以配制100付丸药,可以救10个人的性命。以后见到这样的雄鸡蛋无论如何留着,既可以卖大价钱,又可以救10个人性命,功德无量。根据收购人的调查,10万只雄鸡中有一只雄鸡会下蛋。全国有多少雄鸡?一年起码有几千个雄鸡蛋,只是没有人留神收藏。
雄鸡蛋配成的药是什么样子呢?收购者说昨天刚用一只雄鸡蛋配成了100付药,已经卖掉20付,还剩80付。随便10付灵丹卖多少钱呢?只要你肯买,在价钱上总是能谈得成功的。开价1000元10付不能算多,随便多不值钱的人命,总不止1000元吧?而且1000元也不算贵,雄鸡蛋的本钱就要花200元。不是100000付吗?算下来每100 元。一个雄鸡蛋1000元是出价,有雄鸡蛋的谁肯卖?有时三千五千一只也只好买。这付药中的雄鸡蛋算是买得便宜,花了1000元,是只要你想买,价钱上总能谈成。1000元10付,先付500元,半年后病好了,再给500 元。遇上最能讨价还价的人,还到10付50元也卖。既然世界上没有雄鸡蛋,他药里自然也不会有雄鸡蛋。既然没有雄鸡蛋治不好癌症,那么他的药自然也治不好癌症。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收购雄鸡蛋我只是举例,有收购三只脚的鸭子,收购两个头的蚊子。总之要收购世上没有的东西。通过收购,寻找“正点”,这就是江湖上的“采点”。
江湖“采点”,手法繁多,花样百出,但有一个特征供你辨别:“采点”总是要从你手里挖钱,他不会把钱给你。
无论是大街上巧遇,或送上门的好处,你千万不要存贪心,贪小便宜。他们最善于利用某些人的贪,进行“挖点”,
2.江湖上的大骗局“驾模”
江湖上的“驾模”,我是早就听人说过,这次采访中也遇到几位做过“驾模”的人,但始终没有看见人做过这种生意。我现在讲的“驾模”,全是听干做“驾模”有两种做法,一种是租用地方,或与文化馆、俱乐部联营,教授气功。教什么功法可视当地当时的情况决定。譬如说,教减肥功,对象自然是妇女。这带有锻炼性质,加上暗示作用,对有的人有效,有的人无效。
另一种做“驾模”的方法,是租用民房或学校的教室,不公开招生。做“驾模”的人上街“点篷”,表演气功中的节目,也不外乎我前面讲过的几种节目。表演后不卖药,卖一种“气功点穴图”。卖得比较便宜,不超过l 元。因为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想在这个方面赚钱。其实那张图的成本也不会超过2 角钱,也就是人体图形,标上穴位,图下有几句说明。买了这种图,等于是买张废纸,谁也看不懂。有人问时,卖图的人也会给你说几句,但你还是无法懂。这时候,他给你地址,约定时间在旅馆教你点穴功。
这“点穴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说:当你遇到可能发生格斗时,只要看一下手表,这时是几点钟,然后你把气运到手指上,按照时间计算一下穴位运行图,对准部位手指轻轻一点,对方或倒地,或定住神不动。你教训他一下以后,再点解穴帮他解了,还和好人一样。如果对方与你有仇,你也可以帮他解了,但给他留下一点暗伤,让他受罪。
“点穴”真有这么大的威力吗?你等着瞧吧。看,有人来找点穴师的麻烦了,可能是当地的小流氓。气功师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用手指轻轻一点,那人就被定住神了,像电影里定格一样,保持一个固定姿势不动。气功师替那人解掉后,总是赔礼道歉,而那人不但不计较,反而佩服,向在场的人现身说法,说“点穴”是厉害,坚决要跟气功师学。
约人到旅馆教“点穴”是假,其实是动员人参加“点穴”学习班。教点穴的气功师身上至少有三四张气功研究会的证件,至少有理事长或理事的头街。
这种证件的价格,我打听过,最贵的500元,便宜的30 元就能买到。
“点穴”学习班是速成的,一星期就可以学会。因为时间不能长,时间一长就会遭到有关部门干涉,也容易露腥(暴露出假)。
学习内容,随教师安排,但总不外乎深呼吸及意念集中。主要是计算穴位运行。也就是说,几点钟哑穴走到人体的什么部位,点的时候对准这个部位,对方就哑了。另外还有“瘫穴”、“追魂穴”、“死穴”。“追魂穴”能把人点痴了。“死穴”是要人命的不能点。“死穴”中还分快死和慢死两种,实在有深仇大恨,可以点“慢死穴”,叫他慢慢死去。当然,所谓慢也不是过几十年后才死,谁点我的“慢死穴”,让我40年后死,我能活到90多岁,我还得酬谢他。“慢死穴”最多半年,最少一个多小时就死。“慢死穴”中也分门别类。
师傅除了教你“点穴”,还教你解穴。
他说气功最讲功德,不能轻易伤人。
最精彩的是毕业前一天夜里,众“点穴师”都要试一下自己的功法。点谁的穴呢?同学之间相互点,岂不自相残杀?或偷或买,弄一只猫或者是狗来。拴上后众点穴师就点那拴着的小动物,点“哑穴”不行,狗本来就不会说话。点“慢死穴”,让它一个小时以后死。
拴着的是一条生命力很强的狗,被众点穴师点过“慢死穴”以后,过一会果然七孔流血死了。
功夫学成了,老师再三叮嘱,要讲功德,不能乱点,只能做防身之用。至少在半个月之内决不能用,因为还要回去再练半个月保功法。不练保功法就使用“点穴”,一用功法就消失,等于白学。
为什么要作出这个限制呢?因为准备收第二批学员。如果这些首届毕业生出去“点穴”,发现没有效果,回来一说,那第二批学员岂不要纷纷退学。让首届点穴师练保功法,半个月后第二、第三届学员也毕业了。气功师也走了,随你怎么点怎么说都行。所以“驾模”在一个地方最多只能收三四期学员,再做下去非砸不可。
那么,那个活灵活跳的小动物,被众点穴师点过后,过一会就七孔流血死了是怎么回事?做“驾模”的备有少量氰化物,氰化纳、氰化钾都可以。另外,再备一个晒干了的猪尿泡。剪下一块干猪尿泡,包上一点氰化物,包好后用细线扎紧。扎紧后也就是黄豆大小的颗粒。气功师将这包有氰化物的颗粒,硬是用水灌到小动物的肚里去,不能让它咬碎,一咬碎立即就死,没有效果。就以狗的消化力来说,要化掉干猪尿泡,使包里的药毒性发作,至少也得一个小时,最多也不会超过两个小时。所以,众点穴师点穴的时候,氰化物还包在干猪尿泡里,小狗毫无反应,经过一段时间,猪尿泡被消化了,氰化物的毒性发作了,当然就七孔流血死了。就是没有人点它的穴,它也会死,除非氰化物是假的。
做“驾模”一般是三四个人合伙。像被气功师点穴的“小流氓”,都是自己人假扮的。合伙的人虽多,但收入也很可观。
每个学员收费也不会少于100 元,50 个人一班,就算开三班,有15000元收入。本钱不过是半个月的房租,一点氰化物,猪尿泡不值钱,一个干猪尿泡至少用10 次以上。
当做“驾模”的人常装出有气势,有相派头,为首的人年纪大些,最好装成和尚道士。要让人莫测高深,在直觉上就觉得这是一位功底很深的气功师。还要背上一套气功的功德,使学员觉得自己师傅是位功底很深、人品也很高的人。不妨先花钱听大气功师几次带功讲课,学上那一套在做“驾模”时全用得上!这些都是做过“驾模”的人现身说法的经验!
你正在饭馆吃饭,有人走过来以关怀的口气对你说:你不要吃葱。为什么?说你有一种暗症,这种病全世界十万分之一的人可能患有,不吃葱可以多拖几年。这人马上发动,你的手背上立刻出现四个鲜红的手印。
十三、江湖上的“飞抓”和“大红袍”
江湖上的“飞抓”,“流水”,“点篷”,“采点”,并称江湖四大经营形式,但做“飞抓”的人数少,而且行动又隐蔽,所以不容易遇到干这一行的人。
我们近两个月的采访已经结束了,还没有遇见一个干“飞抓”的人。对此,我深以为憾,流星安慰我,说九江有一位汪君,以前专做“飞抓”。流星答应一回九江就请汪君吃饭,请他现身说法,这一课很容易补上。
汪君大约50岁,老婆、孩子都有正式工作,只有他本人在江湖上混。文化革命期间,江湖生意没法做,他伙同四五个人,弄了一架破显微镜,冒充江西省人民医院巡回医疗队,深入农村去为贫下中农服务,只收药物成本费。这个成本,凭他们嘴说。每到一处,都有公社、大队造反派组织接待,食宿免费。那架破显微镜,谁也不会使用。就是这样的巡回医疗队,一年巡回下来还赚了不少钱。不知怎么被查出来了,政法小组以假冒医疗队骗取贫下中农钱财的罪名,把汪君关了一年。据流星说,汪君至少被关过四五次,都是些偷鸡摸狗的小事,所以关二三个月又放了,就数冒充巡回医疗队关的时间最长。
流星还讲了有关汪君的一个笑话,在巡回医疗队时,替一位年轻的妇女看病,把手伸到人家的大腿上去按脉。有人提出责问,他说大腿上血管粗,能够确诊。据说就是因为这件事犯的案,暴露了这支假医疗队的真相。汪君坚决否认此事,说是有个公社派人往省人民医院送感谢信,才使他们曝光。
我在九江等了三天,汪君回来了。流星替我约好,明天10点钟在流星家见面。
第二天早上,8点半我从旅馆出发,在江边一家小饭馆买了一碗肉丝面作早餐。江边人流量大,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吃上这碗面。我刚端起碗,走来一位50岁上下的男子,对我笑笑,在我对面坐下了。我以为他也是吃早点的,可又没见他买什么,只是跟我点点头,笑嘻嘻地坐下了。
“吃面?”他问我。
这是明摆着的事,有点没话找话说。出于礼貌,我还是回答了他:“是的,吃面。”
这时,他把凳子挪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很关心地轻轻对我说:“今后吃东西要注意,不能吃葱!”说完望着我,在等我的反应。
我真不知该做何表示,吃葱怎样?不吃葱又怎样?本来我想请教他的,但一看钟已将近10点。第一次约会,又是有求于人,所以不敢跟他多说,怕迟到。
我边大口吃面,边向他说了声:“谢谢!”
我匆匆忙忙吃完面,赶到流星家,10点钟还不到,汪君还没有来。我足足等了一个多小肘,快11点了,汪君才姗姗来迟。他进门后流星还没有来得及替我们介绍,我和汪君都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原来这位汪君就是刚才在面馆里叫我不吃葱的那位。流星见我与汪君相识也觉得奇怪。当他知道我们相识的经过后,三个人都哈哈大笑。
我不是没有见过“飞抓”么?刚才汪君就是把我作为“点”“飞抓”的,可惜我不是个“正点”,结果没抓到。
他刚才叫我不要吃葱,就是“飞抓”的开始。当然,叫对方不吃葱,或不吃别的什么,都可以。但总是要说一般人经常吃的东西。假如叫人不吃熊掌,不吃鹿肝,等于白说,一般人想吃也吃不到。以一种关怀、爱护的口气对人讲,总不致叫人厌恶,最多是不答理,等于白说了一句话。一般人受到这样的关怀,总会觉得奇怪,就像我刚才那样,若不是有急事,也肯定会问:“为什么不能吃葱?”
好,这样的反问,对“飞抓”者来说就是希望,说不定这笔生意能够做成。
这时,“飞抓”者就会对你说,自己是三代祖传世医,从你气色上,或某一特征上可以看得出,你有一种暗症。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暗症,全世界十几万人中有一个人可能患有。有的人虽然患有也可能终生不发,但从你的特征、气色看,很可能发作。葱很容易诱使这种病发作,不吃葱可能多拖几年。这种病一发作就昏倒,一开始过一个小时就会好,就像没有病的人一样。过些日子又会发作,发五次就无药可救了。正因为生这种病的人少,所以医学界不重视,大多数医生都还不知道有这种病,都把它当心脏病治,结果治一个死一个。死了还以为是心脏病发作。他因为是祖传,所以一看就知道。
你要是不信,可以试验给你看。“飞抓”者拉过你的手背,替你用“酒精”先擦一下,作为消毒,然后用四个手指轻轻往你手背上一放,运用气功发功,立刻就会在你的手背上留下四个鲜红的手印。这说明有病,没有这种病的人,不会显出红指印。
细心的读者和能还记得,这是江湖的“小红袍”,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消毒的不是酒精,是碱水,“飞抓”者的手指上有姜黄粉。
关于“正点”身上可能有什么病,每个做“飞抓”的人都会有不同的说法,病症是什么样子,各人说得也都不尽相同,但总要说得怪,而且有生命危险,才能引起“正点”的重视,使他害怕,主动求救。
不过,你不必害怕,算你运气好,遇上了祖传世医。现在立刻着手先替你治一下。到了这一步,“飞抓”就会把你带到比较僻静的小巷,替你治疗。如果说“点篷”要求人多围观,那么“飞抓”则要求人少。因为既然是罕见的怪病,不可能人人都生,所以人多对赚钱无益。
把你带进人少的小巷,然后捋起你的衣袖,在你的膀子上吮吸,每吸一口,就能吐出一口“鲜血”。被治疗的人一点也不痛。膀子没有破,能吸出五六口血,不患这种怪病,是不可能出现这种奇异现象的。
那么经过这位祖传世医这样治疗,这种怪病是不是就好了呢?没有这么简单。这样吸出五六口血,可以保证这种怪病在一年之内不会发作,一年以后就无效了。怎样才能根治呢?要吃药,检查,吸血。要发功,虽然气功师要增加营养,但为了治病救人,可以不收费。但治这种病的特效药成本太高,免费赠送,医生的经济能力实在担负不起。一粒药丸中单单麝香、熊胆和雄鸡蛋就要200 多元的成本。到了这一步,“正点”只要有钱,总是肯拿出来买药的,身上钱不够也会设法借。一般情况下,“飞抓”是不会让“正点”到四处去借钱,怕惊动的人过多,容易暴露。若方便,可以到患者的家里去拿。总之,能弄到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这救命灵丹的价格可以上下自由浮动,最后不够本也卖,因根本没有成本,说不定是草木灰。
灵丹妙药不在乎多,黄豆大小三粒吃下去,这种怪病可以永久根治。
药一定要“正点”当场吃下去,不能让他带回去吃。万一他送给有关部门化验,会节外生枝。吃下肚再也弄不清是什么药,就是再找来也不要紧。你说一粒药丸不值200元,你把三粒药退回,还给你600元,
可已经下肚了,怎么退还?
有时江湖上卖药的人,做气功的人,也会用“大红袍”,替患者吸出“血”,或者说是吸出了内伤,或者说是吸出了病根。
总之,能从一个人身体的任何部位吸出大口的血,而皮肤没破,又不痛,总是会让人吃惊的。
那么,能吸出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在替人吸血之前,嘴里只要先含两片大黄苏打片,替任何人,在任何部位都能吸出“血”。大黄苏打片被唾液溶解,颜色鲜红,就和血一样。原来,吸出的不是血,而是大黄苏打片被口水溶解后的溶液。
这就是江湖上视作神奇的“大红袍”。
时代在变,江湖也在变。过去江湖的陈迹,在当代江湖中已不复存在,我才决定写这本书,它是当代江潮现状的实录。这本书有助于你认识当代江湖生涯及其种种骗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