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的各种颜色和气味,混杂而浓郁。这是一个同时以大教堂和大清真寺为骄傲的地方,东西方文明在这里碰撞、交织,留下一个活色生香的多元社会。
地处欧亚之间的杂与不乱
去土耳其旅行,如果选择只去一个地方,多数人会选择伊斯坦布尔的苏丹艾哈迈广场(Sultanahmet)。对伊斯坦布尔这整座城市的认识,在脑海中都可以以此作为时空中的坐标原点。从高处俯视广场中央的苏丹花园,可以看到地下水宫遗址、索菲亚大教堂、托普卡帕老皇宫规整有序地分布在广场周围,这是典型的古罗马式公共空间,城市规划服务于罗马式生活方式的规则感,街道、建筑和设施如同心圆般层层向外扩展。今天广场南面的大部分,在罗马时期是大赛马场,从那里开始以逆时针方向环顾,先贤祠、宗教建筑群、广场、浴室,对帝国疆界的想象呈现在这些设施的几何式布局上,和谐、庄严地制造出仪式感;最终所有建筑和道路组成的线条汇集到帝国权力的中心——大皇宫周围,也就是今天蓝色清真寺的坐落地。
走出苏丹艾哈迈区进入老城腹地,对罗马的想象开始渐渐消失,蜿蜒的羊肠小道纠缠在一起,但总能神奇地把你引向大巴扎和香料市场的所在地。从这里你开始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属于奥斯曼苏丹和丝路商人,被一种杂乱的秩序感所支配。几百年来大巴扎周围的老城区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不过是贩卖的商品从中国的茶叶、瓷器和爪哇的香料,变成了今天中国的小商品、服饰和爪哇的香料。在这种陈旧、狭小但又不会感到局促的空间里,盛在玻璃杯里的土耳其红茶是恒久不变的日常生活核心,饮茶意味着时空在杂乱中的片刻静止感,人与人之间也获得了片刻的融合感,只有老城里精灵般的野猫不受这种人类消遣的约束。浓厚的市井气息中,老建筑自然缺乏修缮,但各个时期的建筑风格混搭在一起,杂而不凌乱,让他们看上去格外独特、挺拔。
“共和国日”纪念活动
如何塑造一个新土耳其?当时奥斯曼帝国政府和安卡拉的大国民议会同时存在,旧王朝对西方的瓜分以及民族主义者的反抗无可奈何,而代表共和国的凯末尔很快给出了答案,必须毫不保留地向西方展示实力,才能让共和国坐上谈判桌,撤销对土耳其人毫无体面可言的《色佛尔条约》。

此前在一战中,凯末尔就已经成功指挥了奥斯曼军队抵挡住试图登陆君士坦丁堡的英法联军。此役让土耳其人记住了一个作为杰出将领和民族英雄的凯末尔,并且为他在军队中赢得了官兵们绝对的忠诚。他凭借自己的个人魅力,很快让土耳其军民相信,只能凭借一次针对西方的军事胜利,来为支离破碎的土耳其创造一个新的开始。1922年,在沙卡利亚河畔的决战中,希腊干涉军败下了阵来,协约国阵营立刻向安卡拉政府承诺废除《色佛尔条约》,就此奥斯曼帝国不再是一个被国际社会承认的国家,新的《洛桑条约》在协约国和安卡拉政府之间达成,它确立了今天土耳其共和国的疆域。1922年,同样也是君士坦丁堡正式更名为伊斯坦布尔的年份。
革命吧,为了世俗化
小亚细亚和安纳托利亚的土地上又重新有了一个正常运作的政府,但现代化的问题依然有待回答。此时凯末尔的声望,已经近乎成为新土耳其的无冕之王。他继续利用自己的个人魅力践行着自己对现代化社会的理解,用军事独裁手段来实现自己的愿景。
凯末尔的改革在实际上已经不啻为一场无声的革命,代表奥斯曼和穆斯林神权统治的一切都被认为是“反动”的;米利特制被废除,各个族群和社区不得再以各自的宗教法律来支配民众生活,取而代之的是以土耳其政府为唯一权威的普世公民权。同时举起世俗化大旗,冲击了土耳其的传统社会——着欧式西服、妇女不得在公共场合带头巾、不能使用阿拉伯语做祷告……违反者都将被视为反动分子。凯末尔还积极推动对语言文字的改革,并将其视为政治任务,土耳其语从此改用拉丁字母,阿拉伯文字同样也被当做“落后、腐朽的东方文化”遭到排斥,所有关于伊斯兰文明的历史被扫除出教科书。作为一个全新人为打造的共同体,需要用一段“文明”的历史来强化对新领袖和新权威的认同,于是突厥史和古代安纳托利亚文明成为了官方正史。
这些被称为“凯末尔主义”的改革传达了一股清晰的信号,土耳其的世俗化和现代化,必须建立在传统价值被完全消灭的基础上,这是只希望温和改良的苏丹们所无法想象的。凯末尔主义的问题也显而易见,新生的共和国是彻底的枪杆子政权,凯末尔个人的独断专行完全依赖于军队的忠诚和高效。事实上在改革的过程中,传统米利特制支配下的“马赛克”秩序对新政的反弹非常强烈。
凯末尔的改革直接导致了传统社会结构的崩溃,引发许多地区的保守民众以宗教之名反对凯末尔和他的共和国。凯末尔死后,共和国开放党禁实行代议制的年代里终于酿成了政治危机。整个“后凯末尔”时代的土耳其政治陷入了一种怪圈:具有传统保守倾向的政党总能在大选中胜出,但总是终结于军事政变。
依然在前进中的古老文明
直到2010年,土耳其才真正终结自凯末尔时代以来的军人干政,由文官来主导防务政策被写进了宪法。目前埃尔多安所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为土耳其带来了自凯末尔去世以后政治最为稳定的十年。
毫无疑问,土耳其至今仍然是伊斯兰世界中最包容、开放的国家,但奠定土耳其现代性基础的凯末尔式世俗主义,恰恰同现代精神中另一个重要要素——民主相悖,这也是欧盟至今迟迟不愿向土耳其敞开大门的原因之一。此外,凯末尔对世俗化和打造现代土耳其民族的追求,建立在许多少数民族传统文化被消灭的基础上,留至今天最大的后遗症便是库尔德人问题。
土耳其版的宗教和民族多元奠定在其跨越东西方的文化传统上。他们拥有一座连接东西方的帝都、一个开明的穆斯林王朝、一个坚定的世俗主义者,土耳其人应该同时为这些独特的历史遗产感到庆幸,也需要不断同自己的过往对话,才能不断前行。如果一定要给制造这种“马赛克”式多元的成分下一个定义的话,那只有可能是“文明”二字了。
感谢你耐心看完了土耳其的(漫长的)故事。伊斯坦布尔的美丽背后,是土耳其作为东西部交驳地带的文明与历史。如果你曾经造访,或者你正打算开始一段旅程,这篇文章都值得你继续回味。
作者简介
应辰,上海人,1988年生人,英国巴斯大学社会学博士研究生,《英中时报》、《环球财经》专栏撰稿人。
(注:本文修改版发表于《环球财经》,由作者上传至十五言。转载请与我们联系。)
关于十五言
原创写作者的聚集地,让知识更有文艺范儿。我们爱美好、怪异或独特的东西,爱推敲细节,历史,道理,事物之间的联系,我们欢迎一切拥有同样爱好的人,用文字记录下思想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