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嘴唇被吹得生出皴劈,难受得忍不住用舌头去舔,结果就是越舔越难受。想起在没有唇膏的年代,干燥的北风吹出烈焰红唇的时候,外婆会从橱柜里端出盛着冻猪油的搪瓷杯子,用筷子尖挑出一点儿来,拿食指抹在我的嘴唇上,然后叮嘱一声,别舔到肚子里去。
要是依了中医药食同源的说法,猪油也算是一味药。天然动物油脂原本就被人类用来治疗皮肤病和消化病症。而对于汉人的胃来说,猪油就是最治愈的了。
所以,对于一枚正在养成期的小吃货而言,猪油就在嘴边,香气距离鼻子一厘米,要忍住不舔,那是多么痛苦的事啊。
实际上,对于猪油的热爱,从我们祖先当初驯化的那些“二师兄”就可见一斑。中国最知名的四个本土猪种,浙江金华、四川荣昌、江苏太湖、湖南宁乡,都是偏于脂肪型,尤其是肌内脂肪含量普遍高。所以,我们才会有耐得住久蒸、肥而不腻的东坡肉,还有够胆下两次锅、照样可以松软可口的回锅肉。
同理,肥肉多,也就意味着更加出油。而猪油在我们的口舌之间,就有了特殊的地位。猪油遇热激发出香味,阳春面、馄饨汤、菜泡饭中,挑一筷子猪油进去,往往能够化平庸为神奇。当然,猪油的神奇绝不仅在此间。
用猪油炒菜,更像是一门暴力美学,让擅长爆炒油炸的“中华料理”,有了一种征服感。眼下地里打了霜,正是矮脚油冬菜最肥嫩鲜甜的时候,挖一勺猪油润锅炒菜,有时甚至只要切块肥膘擦擦锅,锅的高温就能将菜梗逼出更多的汁水,菜叶子吸饱了猪油,不单是绿油油的煞是好看,吃起来更加软糯香甜。有些中式爆炒菜,要是换了橄榄油,耐不了高温,那菜就显得冰冷寂寞,好不无趣。
有的时候,猪油又显露出润物无声的母性。中式的点心里少不了猪油的身影,用猪油制作的酥皮点心,起酥的效果是植物油替代不了的。而中式点心里的经典者如麻心汤圆,虽然芝麻饱含油脂,却一定要用猪油来做馅心的引子,才能融合成浓郁的麻酱,达成香滑的口感。同样,在猪油的滋润下,糯米粉似乎也得以重新排列组合,变得更加柔和,糯而不黏。
其实,猪油也有顽皮的性子,那就是在炼油的时候。肥膘被切成小方块投入铁锅,随着锅温的升高,伴着吱吱的声音,油从肥膘里渗出,冒着小气泡,渐渐的,热汽升腾,油满上来,而肥膘变瘦了,变硬了,像是泡温泉似的聚在油面上,泛出像霞光一样的金黄色。这是孩子们的狂欢节,滚烫的油渣被打捞出来,裹上糖霜或是细盐,趁着热一口咬下去,酥脆的表皮瞬间在齿间炸开来,滋出一口油香,那是最美妙的零食。
有时候,最难医的心病,猪油或许也能药到病除。每当孤单的时候,就得仰仗一碗猪油拌饭。新鲜出锅的白米饭,埋进一勺猪油,浇上一点点酱油拌匀。热米饭吸了酱油的咸鲜,再裹上猪油,粒粒油亮鲜红,抚慰着味蕾,润滑着喉头,吃到碗底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在油脂并不缺乏的今天,常吃猪油的确不利于心血管健康,但偶尔来上一碗猪油拌饭,却可能有助于心理健康。最热爱猪油拌饭的蔡澜就有过“猪油万岁论”,吃到了好吃的猪油拌饭,就会感到快乐。而且,总好过开水泡面。
所以,在这寒冷冬夜,即便一个人,也要好好吃上一碗喷香的猪油拌饭。那股天然的润滑,会沿着你的舌头、喉咙、食道、胃囊、肠道一路摧城拔寨,空虚寂寞冷被一一攻陷,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
请注意,幸福来时的模样,是“油然”这样的。

文 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