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 | 龙荻
下午三点,有个重要的约会。
跟医院里请了假,早早回到家。前一天晚上已经仔仔细细地收拾过房间,但总觉得还是不够妥帖似的。我给自己倒了杯茶,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端详着另一侧的双人沙发上放着的几个黄色和灰色格子的靠垫,总觉得哪儿哪儿不舒服,但觉得处置它们吧,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放法了。
时钟指着两点五十,杯子里的茶叶好像放少了,味道有点淡。
觉得除了等着,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可以做,我继续端详着那几个大小不一的黄灰格子靠垫。具体说是五个,两个大的,三个小的。
土黄色和泥灰色的格子靠垫,看上去是最近比较时髦的颜色搭配呢。反复在厚厚的布料上出现的大大小小的圆形图案,重复了那么多遍,应该算是波普艺术吧。但无论如何,要五个波普艺术的靠垫,放在几乎没有客人来坐的沙发上,未免也太多了吧。
门铃在两点五十六分的时候响起,让人觉得来客实在是个准时的人。
门口站着个皮肤很白的女孩子。
“让你久等了吧。”
“啊,这不挺准时的吗?”
我弯腰拿拖鞋给她,从她穿着球鞋的脚一直往上,到膝盖,到裙子,到束着细细腰带的腰,到前胸,到脸,又看了一遍。
她的确是皮肤特别好的女孩子,呈现微微光泽的奶糖色,是一种非常柔软的,似乎是带着甜味儿的乳白色。五官相比之下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小巧玲珑之间透着点凌厉劲儿,跟每个这种年纪的女孩子都一样。
进门之后她大大方方地在专为待客而设的双人沙发上坐下,刚才被我端详了很久的靠垫们被她顺理成章地挤到一边。她就像个普通客人一样,一边接过我给她倒的饮料,一边开始环顾四周。
客人都是那样,先要坐一会儿,适应一下环境,才能跟主人聊上天。
并且必须是主人先找话题吧。
“我说,”度过了一阵气氛还蛮和谐的沉默之后,我开腔了,“下午不用上课吗?”
“嗯?”她用小小的,圆润的手指捧起了杯子,“是说为什么约这个时间么?”
“不是,我看你没有穿校服,你们学校的校服还挺好看的哪。”
“是么。”
她用略带惊讶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跟老师已经都被学校开除了。”
隔了一会儿,她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女孩子嗓音清脆,简直像只小鸟儿一样,以至于这句话久久地回荡在客厅里的空气中。
厨房的水壶“嘣”地一声,开关自己跳回了原位,表示烧水已经完成了。
我起身去厨房给自己的茶杯倒上热水,总之活动活动腿脚,否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是吗,都已经被学校开除了……”
坐回单人沙发,我又喃喃自语了一遍女孩子的话。
“是啊,所以,我觉得应该来找你商量商量。”
“可是,我完全不晓得,可以帮上什么忙。”
我茫然地望着女孩子的脸。她则以另一种表情回望着我,一种焦灼的,充满希望的表情,我有点害怕看到那种表情。丈夫还没有离开家的时候,曾经严肃地找我谈过几次,他也总是带着这种一模一样的表情。
“哎,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啊,”我吞吞吐吐起来,“毕竟他已经离开家四个月了,我就是因为完全不能在他的生活中起什么作用,他才离开这个家的嘛。”
女孩子有点小小神经质地站了起来:
“可他毕竟还是你的丈夫,你不觉得他跟我在一起的这四个月,你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这有点可笑么?”
“嗯,有点……”
“你完全不关心他的死活么?”
“这……”
“所谓没有爱的婚姻就是这样的么?”
“咳,这说的……”
“所以这四个月里,你就决定接受离婚这个结果了么?”
女孩子说话速度太快,逼人太紧,跟这样的人对话,对我来说真还不是一件拿手的事情。但就算如此,我仍然以自己的节奏慢吞吞地考虑着问题,觉得不给她一个心平气和的回答,实在于人于己说不过去。
“说实在的,我不觉得你们能成。”
我老老实实地说。
女孩子把刚才那些问题一口气问完之后,就又扑通在沙发上坐下,有点轻微气喘的样子,等着我的回答。
听我这么说,她反而噗嗤一声笑了。
“怪胎。”
她说。
“什么呀?”
“你真是个怪胎,”她像是长出了一口气那样地又重复了一句,并且咧开嘴笑,“有烟没有?”
“在厨房排油烟机上面的那个柜子里。”
女孩子除了拿了盒烟到客厅,还顺便从厨房带了个小烟灰缸过来。
丈夫离开家跟别的女人一同生活四个月了,四个月里没人在这个家抽烟过。空气不带一丝烟味儿,烟灰缸也总是干干净净的。
而现在,和丈夫同居的年轻女孩子却跑来这里抽烟,这还让人觉得蛮奇特的。
“老师从来都不让我抽烟,他反对他任何一个学生抽烟。”
女孩子伶俐地弹着烟灰:
“所以我还一直过得蛮有压力的,跟这样一个好老师在一块儿,就算是同居,也会以‘为了你好’为名义让你干这个干那个,以及不干这个不干那个。”
“他这人是这性格啊。”
“噢?是么?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老师也是这样子的人么?”
“绝对的啊。”
“那你要怎么,嗯,怎么说,应付他?”
“很少理他吧,”我说,“很多事情干脆不去理的好。还要可乐么?”
“要。”
“冰块呢?”
“也要。”
她看着我往她杯子里咕嘟咕嘟地又倒了一杯可乐,加了六块冰。
“冰块没了,我再去做点儿。”
女孩子尾随我来到厨房,帮着我把制冰器从冰箱里拿出来,看我把温水注入塑料的小格子里。
“听老师说你是医生。”
“是啊。”
“哪种类型的医生?”
“啊,那个啊,算是最没出息的那一种吧,是老年医院的医生,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有病的,没病的,总会每天在老年医院里去世,我算是给他们做最后阶段治疗的医生。但你想想看,都到了最后阶段了,自然是用不着什么治疗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让他们舒舒服服地故去,医院这边别出什么岔子,亲属方面也有个稳妥的交代。”
“那简直跟老师的工作太不一样了啊。”
女孩子一针见血地评论道。
“确实不是什么能让人看到希望的工作啊。”
我说。
冰格注满了水,要放进冰箱的冷冻室,女孩子帮忙拉开冰箱门,我把盛满了水的冰格端得稳稳地,轻手轻脚地放进冷冻层。我们俩小心翼翼地配合着。
“一开始是怎么会认识老师的呢?”
“经人介绍认识相亲的呗。”
“哟,你们这代人可真爱做这种事。”
女孩子嘟囔着。
“这也不算很久以前的事吧。”
我回忆着,跟丈夫认识、谈了一段恋爱之后结婚,也不过就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但六七年对于这个女孩子的年纪算是很长时间了。
“怎么没有要孩子呢?”
我没吱声,关上冰箱门径直走回客厅,拿起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
“对不起,是不是触到你的痛处了?”
“没有,厨房太热,我觉得太渴了。”
我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这天气确实该喝放凉的茶才对味。
“没有孩子这回事嘛,也就是结婚的时候,年纪本来就大了,再加上两个人工作都忙,所以骨子里根本就没有想要吧。”
女孩子微微笑了一下:
“肚子饿了哪,有什么吃的没有?”
“完全没有。”
“那你平时怎么吃饭?”
“加班的时候在医院里吃盒饭。”
“那不加班的时候?”
“把盒饭带回家。”
“能看下冰箱里面么?”
“诶诶,请便吧。”
女孩子打开冰箱门,往里面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又看了看煤气灶,关上冰箱门的时候,她手里多了四个鸡蛋。
“想做个煎鸡蛋卷吃,行么?”
“这……”
“行?还是不行?”
“行是行啊,但为什么单单要做煎鸡蛋卷呢?”
“因为你家里就只有四个鸡蛋和一个平底煎锅啊。”
她理直气壮地回答,顺便给了我一个白眼。
女孩子洗完手,开始打鸡蛋,一边打,一边说:
“如果有五六个鸡蛋的话,我就能给你做西班牙蛋饼了,而且,为了五六个鸡蛋,下去买点别的菜来配,也是值得的。”
“嗬,那如果是不到四个鸡蛋呢?”
“那就不值得专程出门买别的菜来配啊。”
“我这儿还经常是四个以下的鸡蛋呢,三两个之类的。”
“如果是三个,”女孩子开始往平底锅里抹油,“就做个炒鸡蛋得了。如果是两个,做一对白煮蛋,溏心的,放在一块儿看着还不错。”
“那如果就剩一个了呢?”
“那就甭费力气了,扔了算了。有个女人的屋子里,冰箱里却只有一个鸡蛋,那也就只有扔了算了。”
女孩子冷冷地说。
她打开煤气灶的开关,蓝色的火苗往上蹦着,过了一会儿,女孩子用筷子蘸着点蛋汁滴到锅子里,蛋汁发出了“滋滋”的声音。
“这就可以煎了。”她手法熟练地把蛋汁慢慢倒进锅里,先铺那么均匀的薄薄的一层,然后等蛋皮稍微凝固了,就对折起来,把整个蛋皮往前挪,随即再往锅底倒上新的一层蛋汁,等凝固了之后再对折,就这样周而复始。慢慢的,平底锅里出现了一个诱人的,厚嘟嘟的大半圆。
我无限仰慕地在一边看着,全心全意地赞美道:
“哇,真是好漂亮的煎鸡蛋卷啊。”
“用方形的平底锅煎出来的更漂亮呢。”
女孩子平静地说。
“我能尝尝吗?”
“当然。”
我取了两个小盆子,两双筷子到厨房,煎鸡蛋卷已经被装在一个女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白瓷盘子里,怪体面地端上了小桌子。
“是什么味儿的?”
我跟个傻瓜似的问。
“不知道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所以酱油和糖都加了。”
“我爱吃咸的。”
厚嘟嘟的煎鸡蛋卷被我的筷子一下子就掐下来一大块,送进嘴里一尝,味道果然是既浓郁又多汁,且那蛋皮一层又一层的纹理,也因为女孩子对不同火候的处理,放进嘴里就能感受到。
正当我对鸡蛋卷的味道赞叹不已的时候,女孩子却忽然说:
“老师爱吃甜的。”
我嘴里塞得满满的,忽然想起来女孩子的存在。
沉默了一会儿,厨房的空气里除了煎鸡蛋卷的香甜气味,还有我咀嚼和把食物往下咽的声音。
“对不起。”
好容易把美味的鸡蛋卷咽下肚子,我真心诚意地对女孩子说。
她死死地盯着我的脸不说话,看来刚才拼命吃鸡蛋卷的丑样子,已经全被她看在眼里了。
“真的对不起哪。”我自顾自地说,“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煎鸡蛋卷。”
女孩子仍然不说话,我觉得她也许会开始流眼泪。
但是她没有。
相反的,我却觉得眼睛湿湿的。
“说起来,我从来做不出这样的一餐哪,”我抽抽鼻子,“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妻子,甚至在你眼里,连个好情敌都不是哪。”
女孩子的眼神里似乎带上了点厌恶,她整个人仍然没怎么动弹:
“那你是个好医生么?”
“好像……好像也不是哪。”
她又噗嗤一声笑了。
“那你的人生可真够失败的了。”
我苦笑,那可真是啊。

女孩子猛然间轻快地蹦了起来,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
“好了,明天就走了。”
“诶?”
“我说我明天就走了,到外地去念高中了。”
“为什么?”
“先前不是说了么,已经被学校开除了,因为和老师的事情。”
“所以……”
“所以只能去外地申请个别的高中,吹牛说父母工作调动啊什么的。我妈都帮我安排好了。”
“那他呢?”
“他?你说老师么?自然是我抛弃他了啊。”
我怀着真心的忧虑看着女孩子的脸:
“所以,你今天跟我约了见面,就是为了来告诉我这个?”
“哈,当然不是,我还没有傻瓜到跑去情敌家里对她说:‘嘿,明天我就把你老公还给你了’。”
“可你明明就是来告诉我,你跟那个人分手了呀。”
“这算是顺便告诉的吧。”女孩子又点上一根烟,嬉皮笑脸地说,“其实你没有发觉么,我是来教你怎么煎鸡蛋卷的呀。”
“这也太……”
“不过说实在的,”女孩子低下眼睛弹着烟灰说,“你还真是挺神的呢。”
“我?为什么?”
“因为你,”她一字一句地说,“说什么是什么。你说‘我不觉得你们会成’,所以我和老师就真的,真的,不能成呀。”
“咳……”
“只是呢,”女孩子说,“老师现在跟我一样,是被开除的,没有位置的人了,你接下来要收的,可是一个烂摊子咯。”
“我也说实在的,我不喜欢收烂摊子的,”我说,“可从我的工作到我的生活,好像一直就是帮人收烂摊子的。”
“那就好。”
女孩在五点四十五分离开,走的时候对我说:
“要注意火候噢,从头到尾都要保持那种不大不小的火,才能做出膨松好吃的煎鸡蛋卷噢。”
文 | 殳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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