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二九六)杨然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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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杨然的诗
杨然,男,祖藉为四川蓬溪,1958年1月4日生于成都,15岁开始自学写诗,18岁上四川邛崃火井月宫山当知青,3年后才知道邛崃是古代大文人司马相如与临邛才女卓文君私奔的地方,而20年后才知道与月宫山遥遥相望的银台山上正好葬着古代女诗人黄崇嘏。21岁至今在四川邛崃冉义中学当教师。代表作有《中秋月》、《海之门》、《父亲,我们送您远行》、《千年之后》、《二0五八年》、《雪声》、《祖国之诗》、《梦幻情歌》等。已出版诗集《黑土地》(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6年版)、《遥远的约会》(巴蜀书社2001年版)、《寻找一座铜像》(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版)、《雪声》(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 共42首:*千年之后*乡村最后的诗人*雪 声*空空的青春之碑*时间之刀*祖国之诗*二0五八年*黑森林轻歌*怀念抗日英雄*尼卡.图尔宾娜之死*死去的树*诗人杨然走进他的幻想城*在寂寞井边听《二泉映月》*克尔沃的黎明:或天府之国的幻影*圣母颂;或水的赞美诗*小夜曲:插上初恋翅膀的心灵快递*乡村最后的诗人*给唐人写首诗*怀念最初的诗人*我就是黑脸杨然*读席永君清明来信*幻象:川北的无名小站*幻象:给鹃的芒果*幻象:杨然的斯芬克司*二月的处女河*在雨的背上,花,回来了*登长城*寻找一座铜像*人 民*禁果之恋*酒 歌*中秋月*东方恶之花·围观*拜托了*父亲,我们送您远行*六月六日街面飘落的树叶*领地的歌舞*大洪水的故事*梦见朱先树的信* 梦见天上的云都是一些雕塑* 那的确美丽 * 美鸟 ** 千年之后 千年之后,巨石上的我,将是什么样的我?
我现在还在,作为不早也不迟的诗人
面对这片老不死的海水,悠悠地想
历史上应该出现三个巨石诗人
一个前不见古人,一个后不见来者
我居中,既不见老也不见年青
月亮背后的投影,太阳下面的回声
我,实实在在还没有消失千年之后,来到这块巨石的人
阅读过我这首诗吗?熟悉过我这个人吗?
或者根本不亲切?或者根本不认识?
想想从前大都市的节日之夜,广场上人山人海
可是谁又依恋过谁?谁又亲近过谁?
想想,就觉得毫无生存意义
这块巨石也是如此,陌生的人啊
早迟都会到来的,总之是个非我的我
是男是女都已所谓了。可我现在还在
作为古代诗人不可预料也不可想象的实体
未来诗人不可重复也不可能重复的空虚
我,实实在在还在,在此沉思、流泪、吟诗
在此虚度大海一朝一夕的光辉千年之后,我一定渺小得可悲
微粒成不可知的东西,在记忆之外
在意识之外,在这首诗之外
活着的时候总听别人都说
昨天走出去还是好端端的血肉
今天捧回来却是冷冰冰的骨灰
好深奥呵好空洞,脑后勺和背脊梁都直冒凉气
可我现在还在,永远也说不清
我在古人眼里曾经是什么?
我在未来人眼里又将是什么?
或许我在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命,这块巨石可以作证
我今天的诗看得见古人,却看不见来者
曾经照耀李白的月亮,如今也照耀我
但是承受我幻灭的巨石,将承受谁?他们也同样不存在呵,当我还在
千年以前怎么会想到我呢?
千年之后也会沉思于我
这就是悲哀,活着的时候只顾活着
哪管什么前身,又哪管什么死后?
而去了也就去了,走了也就走了
闭目前的一瞬间,才想到还需要思考点什么
如今活完了,也就样样都完了
这样,死人在活人的眼里
与活人在死人的眼里,究竟,有什么区别?
可我现在还在,站在巨石之上
听海水如听流血,如听历来的梦境
总觉得奇妙,总觉得痛苦
毁灭了就好了,彼此都无忧无虑了
万事万物都干干静静了
可我现在还在。这实在奇妙;也实在古怪以这首诗为标志,我趁我现在在在
去幻觉我明天的明天,去猜想千年之后
人们,将多么自然,又多么陌生
去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坟墓
就算墓碑不倒,碑文也早已脱掉
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墓也没有碑
这是一千个不愿意呵,这是一万个不相信
这里确实埋葬过我的骨灰
我早已被水冲光,也早已被火烧尽
谁也不能证明我曾经来到世界可我现在还在,宇宙就没有灭绝
他们也没有到来,千年以前或千年之后
我摸我手,还在。我摸我头,还在
我诗我想我哭我梦,还在
我现在站在巨石这里,思考新月或者夕阳
千年之后将怎样行动
七颗星星改变现在的构图
想想那时候彗星将再次归来
而我已经不存在了,我看不见永恒那天
想想,心就空了,心就隐隐作痛了我现在站在巨石之上,大声地哭了!
海水一片片把哭声淹没
海水总是把人间的哭声淹没
正如海水总是把人间的笑声淹没
海水永远就这样了
海水永远也不见年青也不见衰老了
而在海水之外,电影老了,城市老了
身后的路和远方的梦也都已老了
正如从前的青铜和土陶也都已老了
一面月亮的镜子,一面太阳的镜子
照得海水无穷无尽了
而我总是要死的,站在巨石之上
这唯一的生存,使我大悲我总是要死的,千年之后
引来蝴蝶几只,落叶随风翻转
鱼还是千年前的那群鱼
鸟还是千年前的那片鸟
可我会是什么呢?云吗?雨吗?野草吗?
他们会不会问,会不会想
我什么也没有,我什么都不是?
落叶一样都随风去了,蝴蝶还会再来
也许,他们成群结队来到巨石
看云一样看我留下的诗句
潮一样大笑一阵,说我很痴,很奇
或者说我毫无意义,我就不管这么多了
也许我根本就不存在,包括现在这个样子
完全是梦境作怪,是幻觉作怪我现在站在巨石之上,哭成完全的我了
由他们取笑吧,我哭我仅此一生
从此再不见回来的美丽
海水啊,你倒是很深很深很深深深远远的了
我哭我找不到自己的前身
在大宇宙边缘,还是在山间小溪?
我哭我常常梦见彗星,在满空蛇一样流动
常常梦见地球上所看不到的星图
梦见飞行物坠落,梦见夜空深处悬浮的古墓
这都是我的前身之恋吗?
这都是我前身记忆的残渣?
我哭我的诗,打动别人等于掠夺别人的安宁
而诗读给别人,又正是为了打动
不可能清静,去圆满和欢喜一生
我现在无所谓千年不千年了,我在,宇宙就在
我不在,宇宙于我又有何用呢?
可是想想后代,我又不恨宇宙了
宇宙需要一个这样的我
在这巨石之上,完成这首长诗
这首小小巨石之上长长的千年小诗我是古人后头的来者,我是来者前头的古人
我是我,多变,爱诗,迷恋美人
在世界,在中国,宇宙需要一个这样的我
宇宙才能叫宇宙,世界才完整
我是我,一个老实的凡人,一个不安的思想者
一个现在完完整整的血肉
一个千年之后无法体验的灰尘
灰尘就是心,灰尘就是思维
灰尘就是灵与肉,灰尘就是记忆和精神
灰尘就是我隐身的所在,这神秘的归宿
这万古的冥界,千年之后,千年之后现在的我,却是灰尘重新聚集的新鲜人体
有手有脚,有眼睛有大脑
我现在还在,我现在有这首诗
我现在有这块巨石上动荡的灵气
一个满怀忧伤的实体
总有解体那天,总有消逝于永恒那天
现在,我趁我还在,设想以后的千后
来者啊是爱还是不爱,这人,这诗,这巨石?
这依然故我的阳光和海水
千年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千年以前有一个渺小的诗人
在这里歌唱宇宙间巨大的悲哀
千年之后,来者啊有没有眼泪
有没有忧伤和怀疑,千年之后
包括巨石在内,都是尘埃的见证
灰烬的见证,沉沙的见证
也只有尘埃,也只有灰烬,也只有沉沙
我们怕死,才生儿育女
我们怕死,才维护和平
我们怕死,才热爱地球
真正到了死那天,一想起自己有儿女
有地球,有神秘的事将要发生
有宇宙的宇宙,有死后的再生与复活
(灰尘在重新聚集着新鲜的人体)
一想起这些,我们又有点喜欢死了我现在还在,设想千年之后的来者
为这人,这诗,这巨石,请制造谚语
为这个千年以前就已经来过的我
请说:李白的月亮,杨然的巨石
为陌生的敌人或者朋友
为永久的深奥或者空洞
来者啊请不要对我一无所知
我的影子会湿润你的影子
我的幽灵会佑护你的登临
请在诗歌的交谈中提到我,甚至叹息
流泪,说我写出了你们的悲哀
写出了你们的隐私和幻灭
那么,我又存在了
我要复活,就要有人记忆我
那么,海水依然是我的海水
巨石依然是我的巨石
在现在这种存在之外,我需要另一种存在
我需要阴间,我需要轮回
我一定在宇宙的某一个地方存在过
空洞也是永恒,幻灭也是不朽
来者啊应当有人亲近我
亲近这诗、这梦、这流泪和思想
人们啊,都有一个千年之后,千年之后
来者啊应当也有一个这样的我
默默站立之后,突然开怀大哭千年之后,我在巨石之上,开一代诗风
不要说自己不朽,至少活在现在的诗中
我为诗而生,而哭,而梦,也为诗而死
让后来者说:千年以前
我曾经来过,我梦幻般来过
我预言般来过,我记忆般来过
也遗忘般来过,也消亡般来过
千年之后,这样般来过的你
是千年以前这样般来过的我吗?
我,现在站在巨石之上,面对海水和夕阳
大哭而歌,大哭而歌……
1992.8.10写成
乡村最后的诗人 乡村是越来越被人所瞧不起了
我周围生长的
也尽是此蔬菜,而不是钱
我难得和别人一起喝酒
不,我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冷漠的
难得深情一次
但是朋友你来
你来,我绝不会亏待
我乃是中国最后一批乡下诗人
人们都纷纷涌进城去了
而我还在,还在这里
这里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
小如中国小指头上小指纹里小小细菌
我乃是小细菌里格外骚动的小小的细胞这里,有人靠种菜出名
有人靠酿酒出名
有人靠打架,有人靠养鱼
有人靠杀猪,有人靠残疾
也有人靠告状,也有人靠赌博
也有人靠当官,也有人靠乞食
出名出名出名
只有我,远在小镇之外,靠写诗出名
所以朋友你来
你将会很好很好寻找我的
我是人,但不是腰缠万贯猪模狗样的那类
我相当明亮,哪怕空得没有影子
走路也响当当的
你来,一下子就会从人群中认出我的这个小镇深深地生活在过去年代的岁月里
他们都将被遗忘的
而我生活在未来,我写诗
与周围清醒白醒精灵透顶的钱眼眼相比
我乃是顽固的糊涂之人,我写诗
与周围破铜烂铁的热烈叫卖声相比
我的诗显然是怪声怪气的
怪得没有金钱的味道
只有文化的营养
别人都在挣大钱,我却在搞诗!
我乃是中国最后一批乡下诗人
不可能因为经济大潮的汹涌而至
而搁下自己紧握的诗笔
别人挣钱挣成了砣背
我写诗写直了腰杆!是中国考验真诗人的时候到了!
经济朝代的气息越来越厉害
写诗与做人的概念
仿佛一夜间也完全改变
但是朋友你来
你来,我仍然在我的乡下
写我的诗,走我的路
喝我的酒,做我的梦
我是不是有点寂寞了?
我写着这些孤独的诗
陶醉自己,欣赏自己
诗人!拿着个沉重的金元干什么?
再说苦闷已经无用了
总要写点有用的诗吧!我仍然在我的乡下
给唐人写一首长长的诗
给千年之后写一首长长的诗
我乃是中国最后一批乡下诗人
田野被都市的魔影侵害得越来越厉害
我也越来越瞧不起城里的水了
城里的水有股化学气,有股医学气
我也越来越瞧不起城里的云
城里的云尽是布料色,尽是塑料色
城里的声音尽是带电的声音
城里的欢笑尽是汽油的欢笑
而我这里,还有一口未被污染的井
还有一条未被污染的河流
以及天然的风,以及天然的树
所以朋友你来吧!
你来,我将拿出我所有的酒和所有的豆
再加上我已写出的所有的诗,招待你
我乃是中国最后一批乡下诗人
而城里,就连月亮也在打口红了
这可是中国教育了千百年的月亮啊!
我守着最后一口井,为多年的寂寞解渴
竹篱笆外,看星星的气数
是怎样与我的灵感相同,无始无终
无始无终啊!
我乃是中国最后的乡下诗人!
1992.12.17
雪 声 雪的声音 仔细听
便是幽静深处 约会的声音
踩在落叶踩在草色 轻软软的 细沙沙
听得出微笑 低语 或者初吻
月光下的淋浴 裸露的皎洁
多亲切哟 那种快感与光辉人间没有察觉不出来的声音
仔细听 让人细腻了许多
血的流韵 美梦初醒的步履
人头落地而旗帜上升 撬开墓门
或在枕边呼吸轻轻 彗星沿着天际擦边而边
尤其是 鲜花凋零而蝴蝶乱飞
这一切生生死死之音 都在其中由浅浅絮语沉积茫茫心情 仔细听
让人遥远了许多 纷纷的古代纷纷而来
落下多少国度 车辙发出被掩埋的痛苦
雪声浸透条条道路 仔细听
古人饮酒的声音 吟诗作画的声音
颠颠狂狂 飞飞舞舞
淡雅也罢 轻盈也罢 都很浪漫
幻幻灭灭 都很潇洒让人飘逸了许多 魂魄轻得不能再轻
结实了最初也是最后 不可更改
也不可消灭 浸透各种隐身智慧
进入万事万物 树枝因承受而发出喘息
钢铁再也不能保持冷酷的沉默灵视的一瞬 心 听见了永恒
扬扬洒洒纯粹的阴性 如此晶莹透明
凡是冬眠的沉思 都将被感动
我渊博了许多也广泛了许多
雪声落满记忆和幻觉 守着大片绝对之美
雪娃娃粘满星星的笑音 也粘满月光的香色原野完全幸福 世界如梦
雷叫 海啸 火山的喷发
这一切大悲大喜 都败在雪下
仔细听 我深刻了许多也空灵了许多
雪声意味着灭绝 也意味着诞生
从此烂掉多病的人和草木白色翅膀煽来扑去 白色长发飘来扬去
一切思念或愿望 都服从了雪悄然而至 总以不易察觉的声音
降临了 谁也无法抗拒 严厉的权威历来如此
必然的事情 最初的月经或者射精
锋利的剑刃 怀孕的消息
降临了 谁也无法否定 包括高峰与深谷
诗人与农夫 庸人与领袖
海面上封锁了层层的坚冰雪声发生的纪念碑 雪声发生的大河的长堤
雪声发生在月光停留过的墓地
雪声掺和着午夜婴儿的啼哭
雪声掺和着失眠老人的咳嗽 仔细听
仔细听 雪声发生在一切生者与死者之上
谁还能背叛庄严的冬天
1994年
空空的青春之碑
——献给20世纪六十年代:人类的两场不相关的青年运动 我走进青青草地,在不易察觉的轻微的风中想起你们,当年的东方 的红卫兵
如今,都到哪里去了?都到哪里去了?
恶梦散尽了,窗口就会醒来。高烧退去了,身体就会康复
过去好狂热的大时代的大燃烧,如今就连灰烬也已找不到了
唯有道路加宽了许多,桥面是如此地平坦
树也比从前更加挺拔。但是,“青春无悔,青春无悔……”
是谁在午夜,发出如此细腻而又沉重的心音
使当年分手的战友,在旧照片前抱头痛哭!
“青春无悔,青春无悔!”青春真的无悔吗
包括当年突如其来的青春大出走,愿望是那样地美好
祖国好像富强过剩,恰好需要一场所谓“文化革命”
你们在一夜之间,放下无事的书包,迈出单薄的家门
伟大领袖毛泽东,比太阳还红,比亲人还亲,比天空还天空
他发出了神一样的召唤和神一样的光辉
你们汹涌出发,到北京去!到延安去!投奔各方圣地
去搞大串连!去扫除害人虫!去解放全人类
去破旧立新!去抄家,去焚画
去烧书,去砸烂古庙,去撒传单,去呼口号,去贴大字报
铺天盖地去吧!轰轰烈烈地去吧!去吧去吧去吧!
真的在一夜之间啊,你们卷入了红色大风暴在东方大地上,深情的理想如此响亮
你们陶醉在大胜利与大希望的大动荡之中
那时候,酒算什么东西?口红算什么东西?美算什么东西?
金钱与舞池与时装又算什么东西?只有血红血红的革命!
我的黑头发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哟,你们是那样地英勇
即使用千万根指头去交换一颗石头,也都义无反顾
仿佛深入大片大片的合唱,其间的庄严肃穆,简直妙不可言
又象沉浸在精神之光间的喜悦幸福,真是美不胜收
中国啊中国,真的不象外国,不象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反动派
他们正在一天天烂下去,我们正在一天天好起来
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我们中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既无内债也无外债的国家
我们红卫兵出走只因为革命,他们嬉皮士出走是因为幻灭他们的六弦琴之夜,不知道究竟是谁,在一个早晨之间
完成了空前荒诞而又广泛的精神裂变!谁注射了叛逆之魂?
谁宠爱的血色远离了肤色?一群群年轻的面孔大扭大曲
当西方之神从梦中湿漉醒来,慢悠悠观看她亲爱的世界
她发现她周围最明亮的青春已经纷纷出走了,纷纷出走了!
吉它出走了,手表出走了,咖啡杯子与拉链运动服出走了!
就连公开的花与隐身的花,也都纷纷辞别裙子出走了!
情歌与颂歌与国歌与所有的歌同时都患上了同一场大病
在啤酒瓶与历史课本之间,不知道究竟是谁
超人般操纵和遥控了这场大面积的心灵破碎
密密麻麻的蓝眼睛蓝眼睛蓝眼睛,明的暗的亮的淡的
在同一个神秘早晨,烟一样从家庭飘逝,风一样从社会消失
要到哪里去啊要到哪里去啊,他们想也不想
而在黄昏回家的路上,空荡荡
只剩下孤零零的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如此迅速的大出走浪潮,牵动了地球上的每一根神经
嬉皮士,这美国登月时代大出走的青春
在林中燃起光怪篝火,在那深处吸毒,去过性迷乱生活
去无尽头的路上乱走,裸露人生最阴暗部分
怪就怪个彻底,怪就怪个干净,怪就怪个让历史没有话说
一切都在刺激标新立异,也在刺激万念俱灰
要过新生活吗要过新生活吗,他们选也不选
总之纷纷出走了纷纷出走了,不再回顾身后的城市与社会
纷纷流浪的奇装异服,纷纷漂泊的长发长须
与东方大地浩浩荡荡的红领章红袖章红帽徽红宝书相映生辉
推倒从前所有的偶像,无所谓塑不塑造其他的偶像,在西方
灿烂的古典弥漫成种种的尘埃,再辉煌的历史也只等于灰烬
骄傲过整整几代人的英雄或天才,此刻也都烟灭灰飞了!这是大失败的青春大出走哟!这是大悲剧的青春大出走!
真的叫前辈的功勋茫茫崩溃么?心血也挥霍得干干净净?
这些疯狂大出走的嬉皮士,真的过上了自由自在的日子吗?
崭新了空前绝后的放荡吗?解脱了史无前例的病态吗?
真的叫巍巍科学巨石,乖乖地瘫痪在脚下?
又真的叫铁的法律和铁的秩序,也会如纸屑一样乱飞?
可悲呀可悲!星球依然众多,地球依然孤独,上帝依然如梦
但是,东方的大串连朝圣东方!西方的大出走沉沦西方!
就连花岗岩也会烂醉如泥,无数的影子自尽
彩虹大道挤满了蜘蛛,岁月的桂冠生满了冻霜
是什么性别的神啊,诱惑这力量、推倒了传统的高墙!
是什么岁数的野气,煽动这狂想,冲破了权威的铁网!
现实的牢笼,光荣的囚禁,一瞬间变得破绽百出
那些躲在阴沟里享福了许久许久的灵魂,也被一一撕烂了!这是生命惶惑的大出走哟!这是渴望灵肉大解放的大出走!
就连阿波罗号登月的喜讯,也无法阻止青春的大面积流失
当东方的黄皮肤沉浸在红海洋的狂热漩涡中
在西方,他们富裕的花园,为什么也失去了本身的魅力呢?
他们的理想,曾高高在上,傲慢于四海五洲
肯尼迪,这大美利坚大地的一代巨人
曾经用麦克风吹动无数动荡的白皮肤,欣喜万分哟欣喜万分
达到了希特勒煽动德意志狂热的那股狂劲
可是他们迷醉的爱国光辉一下子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本能,向往广阔的异性,到外面去!既然都受骗了
既然都被愚弄了,既然样样都落空了,巨人也被刺杀了
样样都不可替代了,样样都不可挽回了样样都虚无渺茫了
那么,到外面去!何须用号召哟,
走,到外面去!外面有深远的新鲜的野性
至少,外面不需要父亲,外面也不需要领袖,也不需要教师
外面有一片异教情调,原始情调,外面有一片冷漠的快感
有一片陌生的吸引,空虚的吸引,梦以外和书以外的吸引
电影以外的吸引!吸引恶毒的过瘾,苦难的过瘾,血的过瘾
野外汇合的吸引,女妖之河的吸引,魔幻深谷的吸引
吸引他们撕开自己,裸露给社会绝望的深渊可怜这唯一一颗贫血的蓝玻璃地球!彗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银河依然缥渺,宇宙依然深奥,生命依然是谜又依然奇妙
但是,可怜的地球!在经线那头,黄金一窝蜂向沼泽投奔
在纬线这头,绿荫一片片朝沙漠倾泻,都是不要命的青春啊
嬉皮士,或红卫兵,都是轰炸太阳的核实验的青春啊!
在史书上留不下半个字的赞美,更何况讴歌或者欢呼
这消沉了的茫茫智慧之叶,这凋谢了的重重热情之花
如今,都一去不复返了!都一去不复返了!
神圣的禁果树上,光环在一圈圈坠落,坠落了,就无法找回
一场真理怀孕的大流产,注定在天空找不到最后的回声
东方也如此,大起大伏的浪潮之后,火焰早已一层层冷却
你们,我的东方之城的无数黑眼睛的大哥哥大姐姐哟
随着伟大领袖的巨手一挥,命运便展开了深深远远的错误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最艰苦的地方去
从高高的红色云朵一下子跌落到生存底谷
一股股回城之风,开后门之风,堕落之风席卷东方大地
同时也抵挡不住被泪水打湿的良心,化作反省的涓涓细流
被虚荣之箭射穿的良知,形同花鸟鱼虫,掩盖多少夜沉思!
回归大地吧!回归森林吧!回归理智吧!回归自我吧!
这就是东方青年的结局,是凡人的开始,是平民的开始
是形形色色上上下下红红黑黑的中国新一代人的开始
而在西方,那伙走火入魔的青年,他们也一个个地回去了
洗去满脸的污垢,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回归于人类的日子
这些失去真理却要狂热觉得拥有真理的东方青年或西方青年
最终都没有通向纪念塔,没有通过凯旋门
这些东方或西方曾经追求过或者逃避过的驯马、野马或骏马
仿佛一下子都跑光了,留下一片又一片青春广阔的废墟这是人类千载难逢的大歌大哭的壮举哟!
西方的嬉皮士,东方的红卫兵,人类登月时代的青春之碑
曾经千百次冒险的狂欢血液,如今风平浪静
过去一回回闯荡的豪迈之舟,今夜都同时充满了忧伤的倦意
我沉迷在往事的追究之中,真的,当你们在社会中悄悄晚熟
他们也回到了人民吕中,我格外敏感地感应那个意外的早晨
当判逆的潮汛突然降临,来不及询问远方的岸存在不存在
就跟随陌生的哨音成群结队地出走了,成群结队地出走了
狂想的冲动,陶醉了空想,命运女神也匆忙受宠也受孕了
来不及惊喜又茫然失恋,多少年青的灵与肉充满了痛感!
如今,沉沉忧思浸透中国黄土,大串连演成闹剧更演成悲剧
我迷恋其中的大无畏精神,决不嘲笑其中的热爱与坚贞
二十年后漂流长江的豪情,也许正发源于那片深重的悲伤
想起来真不愿意承认其中有多少利用,有多少愚昧和自私
单纯的是你们的崇拜,你们的服从,你们的跟随,你们的心
到头来你们一无所有,总是凡人,总是平异,总是善良的人
红卫兵,东方的红卫兵,真是一座空空的青春之碑吗?
每想到这里,就鞭挞着别人的回忆,也鞭挞自己的梦!如今我看见其中最优秀的身影,不再随风摆动
而让理智的绿色和良知的露水渐渐滋润东方干渴的苍茫肌肤
这默默之爱虽然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更执着也更持久
化作参天大树,去支撑祖国的一部分天空
大浪淘沙之后,象考验真金一样,也考验了这群时代的基石
必然奠基着也构筑着我们本来就已经很虚弱很虚弱的国体
在他们嬉皮士当中,多少浪子也回头了,重新返回社会之中
在他们的国度闪光,成为他们国度的栋梁
只剩余几个顽固者,沉淀在古老尼泊尔高原的几粒眼屎中
在那里悲惨地出卖他们的最后一点点血色,大自然无可奈何
抛弃社会的人啊,最终也被社会所抛弃!
既看不见大时代之镜的投影,也听不到大自然之钟的叹息如今,我在简单的日子里,冷眼观看今日中国之青春
多少人把缤纷的时装,当成人生的唯一血肉去潇洒,去漂亮,去超脱,去说一些不痛不痒的人话
去吐一些无聊的烟圈,去踩几曲舞步
去幸福一天也葬送一天,去自由一天也空洞一天
去用眼睛交换钮扣,去用心灵填充空杯,去唱一些重复的歌
太平静了!太平淡了!太平凡了!太平安了!太平民了!
其中最乏味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奶油味、粉脂味和香水味
最缺乏的,恰恰是当年红卫兵的那点点热忱
那点点大无畏的勇气和那大公无私的精神
我无话可说,象一位失败的英雄,始终一往情深又默默无语
何其伤感,又何其动情,常常在自生自灭的草地陷入沉思
在午夜常常醒来,悠悠地回忆,细细地反省,层层地鉴别
回忆,反省,鉴别,在过去东方登庙而西方登月的年代里
一座既在太平洋西岸又在太平洋东岸、又深奥又空洞的
无色、无形、无高度、无重量又无可取代的青春之碑
那是西方神秘的嬉皮士哟!那是东方火热的红卫兵!……
1996年 时间之刀 时间是身体上的一股气。刃不见刃,锋不见锋
混在血液中。没有什么不自在
春的春极了。秋的秋极了。没有什么不痛快
夏的很夏。冬的很冬。没有什么不舒坦睡眠也是这样。拿这滴滴答答的钟表干什么?
梦应该很梦。醒应该最醒。醉应该更醉
自然有阳光轻轻拍打的提示和启迪
夜是身体的一个床。昼是身体的一个窗
没有什么不自由。每一件事物都自然来到
萌芽很遵守童贞。花朵很开放爱情
种子很收藏思想。果实很讲究智慧
没有什么不真实。又何必追究精确的数字?
什么分就是分。什么秒就是秒
使身体处处被针扎得细细密密又疼痛
当时间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跑到体外
形成日历、表格、钟点和数据
形成上下班制度、法律、规则、奖惩条例和程序公约
时间便成了凶狠的刀,时时砍杀着人类
我们空虚了许多。世界意外地膨胀
空灵被古怪扰乱。各种意识趁虚而入
月亮悬浮多余的诱惑。祖先开始做辉煌的怪梦
玄妙的酒色呀,离光辉不远,不亚于水
也不超越水。我们在世界感到诸多不便
飞不能飞。冻不能冻。渺小不能渺小
巨大不能巨大。我们在夜空下感到空前孤单在彗星前充满恐惧。虚构上帝与天国
虚构鬼与神。痛感短暂。更痛感永恒
永恒是永远握不住的那一只伸白天国的手
永恒是永远爱不着的那一个来自梦中的人
永恒是自己的墓碑,你永远读不到
永恒是自己永远离开世界那一天,我永远看不到
当体内只剩下单调的脉搏,结束血与肉
共鸣的时光。光更深远了。血更激动了
去学会怀念。也学会记忆。人为什么诞生
又为什么消亡。失去的好时光是真正的好时光
当时间还没有与身体分离。无所谓夜不夜
无所谓雪不雪。无所谓季节不季节
风来了有大树。雨来了有洞穴
洪水来了大火来了,有巨石。啊啊,多好!
自从时间从体内离去。祖先啊又恐惧又劳累
摹仿花与果循环。悲哀声音与影子分离
打更的梆子声与鼓声,好尖锐好寒冷
悬停在古刹上空。残存于蛛网落叶
沙漏把岁月数点,一粒粒计算阳光与月色
并把绝对的存在不存在,平分给生者和死者
灯亮灯灭。帆落帆升。时间和人完全对立
所有战争,都是时间和人的无情之争
所有迷恋,都是人对时间的深远之恋
和平不当一回事。美也不当一回事
总被鸡啼催促。被号角催促。被铃声被汽笛
被马蹄被烽火被天色,催促,催促,催促
去,去在万众之上哄抬皇帝,哄抬又踢去
去,去在一个女人之上,发现所有女人
去让庄稼牵引汗水。去叫刀光操纵血
时间啊时间,真叫人永永远远害怕害怕时间的经纬网络世界。日月都上紧了不停的发条
细细地输送给每朵路,每朵窗,每朵钟表
去,去咬紧每一个人,去咬紧每一个人的每一只手
去咬紧每一个人的每一只手的每一根指头
人和时间如此对立,永远在敌视
白发人在伤感白发。皱纹人在伤感皱纹
被婚礼紧迫。被葬礼紧迫。被水紧迫
被儿女被社会被自己。云。石头。紧紧迫迫
永远。这山高。那山更高更高
这岸远。那岸更远更远。名声在名声之外
金钱之外还有金钱。荣誉之外还有荣誉
时间,却只有进得去,却没有出得来
路口。喇叭。窗门。桥洞。人啊人啊人啊时间弥漫在体外。时间在有孔无孔的地方
浸透每一根声音。浸透每一根神经
为了遵循分分秒秒,不惜扭曲精美的东西
让圆满破碎。比阴更阴。比阳更阳
比鲜嫩更鲜嫩。比衰老更衰老
考验文字的耐力。监视多彩的坚贞
在时间面前,永远,铜臂软了骨力
铁墙虚了脚跟,朽了一座又一座钢城
细细想来,没有谁真正不朽
不管他是名人还是伟人,是帝王还是领袖
当时间不再向体内回收。时间是脱掉羽毛的影子
漏在体外的灵气。泼在体外的圣水
越爱越流失!越痛越飘逝!越想越想不得!
时间是说谎的神。时间是信守诺言的伪君子
时间是胆小怕事的疯狂屠夫
时间是极度吝啬的豪放侠客
时间是鬼。你不怕,它更不怕
巨大的魔鬼再也收不回小小的瓶子
美丽的妖精再也招不进窄窄的匣子
时间时间,永向生命围困,永向灵魂进攻!无声地杀。无形地杀。无踪地杀
时间是杀人不见血的刀。所有迷恋和战争
时间从来没有输过。宗教从来没有赢过
更何况语言。以及艺术。以及大醉大醒和大梦
永远,时间不承认探索时间的诗!
永远,时间不接受表现时间的诗!
我在时间面前,永不服输,永远惨败
我是时间刀下的渺小罪犯,永远沉沦茫茫尘埃
1997
祖国之诗 我常常忧虑:祖国之诗不相信曾经辉煌的中国诗
如今空洞着辽阔的诗中国
我茫然着,幻想着
我不满诗歌只深入心灵,而远离生活
执著地打听幸存的祖国之诗
如果诗人真的只拥有永远的痛苦
我依然要给祖国之诗热烈祝福是是唱过其自东来雨其自西来雨的祖国之诗
是我唱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祖国之诗
我们最远古的诗,最先就同雨水连在了一起
同清清亮亮的雨水
同清清亮亮的美好的雨水
在五千年前发生,牵动两岸优美的风景
那是一片大自然的美,大智慧的美
诗歌孕育祖国之初,祖国之初孕育诗歌
唱着:关关睢鸠,在河之洲
唱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祖国之初就有多么思绪幽幽是我唱过风雅颂的祖国之初
唱过先民生活的文明之初
劳动之初与爱情之初
何其铭心刻骨的爱与恨
何其铭心刻骨的痛与苦
是我流着泪从诗经中归来
每一句诗每一个字凝结多少先民的心血
流传在多少先民口中、手中和心中
才有这风中雨中的三百篇,这火中坑中的三百篇是我唱过雄壮的美,激越的美
唱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唱过: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这比诗更诗的咏叹,使我拜倒在古英雄前
咏叹:力拨山兮气盖世的项羽
咏叹: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刘邦
无论英雄大喜大悲,都成了千古绝唱
成了宽阔高远的祖国之诗现代诗人多么尴尬,徘徊低谷
诗界之在中国,空空荡荡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美?回到爱?回到感动?
人们啊,什么时候才能又被诗经感动?
被楚辞感动?回到唐诗宋词之中?
被乐府被古诗十九感到
被元曲被“五四”以来的新诗感动曾经,我由感动走进诗歌,当我苍白如风
祖国,你也苍白如纸,在动乱岁月
我感动,屈原在流放途中咏唱你
行你咏你,把你幻化成无比的美女
其实心是苦难的。悲风吹遍,沉江千古
李白爱你独醒的月亮,醉你迷你,痴你狂你
饮你舞你,他爱你如酒!却远离了长安!
其实心是苦难的。我又听到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夕阳无限好的时刻,在古原上送别李商隐
陆游骑着濛濛细雨,走过雄伟的剑门!
祖国,这些都是你的儿女!他们爱你!
写了许多好诗!但是却找不到出路
而他们正是你的第一灵魂,第一眼睛
给我第一喜悦第一感动的,也惟有诗歌!我深深迷恋着:那惊喜和传诵
非凡的祖国之诗,很美很美,很神很神
其中的典故,其中的传说,其中的故事
多奇那木兰辞,多悲那孔雀东南飞
诗的深情,诗的精美,诗的魅力
我梦幻祖国四处都悄悄生长着诗
在贫困中给我安慰,在苦难中给我允诺
我感激郭沫若给我指引天上的街市
我感激何其芳的预言,神奇的夜歌和白天的歌
多美的傅仇森林的夜景,多情的闻一多红烛
特别奇妙而又特别伤感的,是那《李白之死》
我在中国动乱岁月悄悄进入诗歌
偷偷地读,偷偷地背,偷偷地抄,偷偷地写
那时候好诗都是有毒的,那时候好诗都是有罪的
但我惊魂:还有哪些文字会比诗更动容?
在水边,在月下,谁最约会多情多义的黄昏?
月和灯依旧的元宵夜,怕是古中国的情人节
读陆游《沈园》,读唐婉《钗头凤》
凡是初恋过的人们,谁又不会心痛?
祖国之诗就是这样,深刻着我们永远的爱
赤壁怀古,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是使我们神奇的诗,是使我们英雄的诗
是使我们命运与祖国相同的诗,伟大的诗!
光辉的诗!杜甫,你是杰作
三吏三别,够不够评价你的千年痛苦?
白居易让中国流泪琵琶行,流泪长恨歌
谁的缥缈春江花月夜,连我好远好深又好久啊
谁约我唱秋,唱永恒的流水、小桥、人家?
谁在雪下舞酒?谁在天边饮剑?谁是辛弃疾兄?
哦!就算是在铁血冷漠的残酷年代
我也听见郭沫若在唱《女神》的火热情歌!
谁的死水不死?谁的野草深奥了奇特的秋夜?
谁的芦笛吹穿了一个纸和铁混装的社会?
谁的大堰河打动土地一样深厚的内心?这就是诗歌:祖国。这就是令我倾心的你的诗:祖国哦,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买杏花
有什么样的江南,就有什么样的诗!
哦,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什么样的诗,就有什么样的山水
什么样的诗句在心间回荡
什么样的风光就在脑海里生辉
吟诵着这样的祖国之诗,走在繁华的大街
走在今天,向着时代的光荣和感动
向着未知的祖国之诗和人民之诗
辉煌怎样如诗的中国……
1997年3月23日写成于斜江村 二0五八年 我死后,就是一只鸟儿了
二0五八年,是我一百岁周年
我辛辛苦苦归来,只记得鸟的乡音方言了鸟类也有最母爱的国语,我必须归来,这世界
记得我一百岁生日的,其实就只有我一人了
我的魂,是二十年前的雨气,是二十年前的风声
阳光经常打动着水面,落叶自然飘向门外
还记得我简单的名字,正是阳光和风水的拼音
故乡还是经常下雨,并且还是经常出太阳可以预料的二0五八年啊,必然是,也自然是
战争与和平的婚姻,宗教与边界的血缘
政治与经济恋爱,男人与女人相好,约会
然后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象我经历的那样
这一切,都是可以预料的不能预料的,恰恰是我那只鸟儿
一百岁那年恰恰在不在故乡?
分不分得清故乡或者远方?
只要有树,有昆虫,有谷粒和水
空气干干净净的,便有一个新鲜的我了
对着月亮一啼,叫出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我一百岁,其实也是零岁啊我必须记住墓碑,当我辛辛苦苦归来
去看一看也行,也是好事,至少还认识
死去的絮,蜘蛛网,蝴蝶和鲜花
碑上的文字肯定模糊不清
谁叫我这天要满一百岁呢
安息我的地皮也许涨价,早已填平修筑大厦
热热闹闹的人们,把我踩在地下的地下
我何必来过这个世界,我看不见我永恒那天
只有尘埃在飞,灰烬在落,粉粉沫沫我的记忆二0五八年肯定会到来的
鸟儿依然讲述北方南方,而我已经长眠多年
我用过的烟缸还在,笔还在,瓶子杯子还在
门外的小桥流水远山白云自然而然都还在
独有我不在了,我没有了,我走了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是很自然的事情
就象草要开花,树要结果,然后花儿谢落
果实烂掉,只留下种子,孕育新的死亡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万事万物都空了
但是别人还在,依然走路,欢言笑语,谈情说爱
假如我的老家修成大路,人人从我身上跨过
我能有,又岂敢有哪怕是一粒灰尘的反抗吗?一辈子没有学会关怀自己
现在明白了,但是也晚了
我还是想活一个世纪,但是父母已经不允许
父母比我走得更远更昏暗,比我睡得更深更黑色
我只能用诗放飞一只虚幻的鸟儿,天晓得到那天
它回不回来呢,哪怕只在空中看我一眼?
二O五八年早晚也会到来的
我只睡在静静的空洞中,零和一万,永恒与一瞬
所有名人伟人都这样过来了,所有凡人庸人
都一视同仁。我纯属偶然,归功于父母
而父母又归功于他们的父母,他们的父母
又归功于父母父母乃至祖宗上溯远古
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人类的一男一女
二O五八年,会有更多的婴儿出世的我渴望在地下,听千古不变的国语
万代相传的乡音和方言,鸟儿鸟儿你是诗歌的
或者音乐,或者梦,成为你口中的一只小虫
一粒食子,我是无知或者无不知的存在
拥有一个名字,已经很空很空
还有几首诗的灵气,已经很旧很旧
我现在一无所有,唯有一百岁生日,必然存在
二O五八年是我必须计较的
打开中国的诗集,我有小小的方式
我的女儿肯定记得,说不定还会悄悄流泪
我的鸟儿幻影如风,我的存在抹掉了一切
我唯有阴气,不认识自己
在月夜出墓门,一只大鸟向着河的对岸飞去
留下深重的回声,传得很远很远
城市比我更年轻了,比我富于刺激和诗意
城市在远方,一句话也不多说
多一个我,少一个我,都无所谓
诞生过我,消失过我,都无所谓
城市随便追逐一个乡村,又随便抛弃一个乡村
城市在太阳的眼皮底下作客
一阵雨一阵风,又是一阵新风尚了
时装,制服,广告,新闻和天气预报
城市不在乎车祸、水灾、空难
不还乎葬礼或者婚礼,不在乎神或者鬼
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影响城市的生存
反正二O五八年一定有城市
正如生命的终结必须有一个死我来到我生活过的地方,许多朋友都不在了
许多熟人烟消云散,房子也变了,街道也变了
只剩下几个好人,也都胡子一大堆
并且通宵咳嗽。你们,为什么不早早戒烟戒酒
不早早跑步打拳呢?现在想戒想跑想打了
但都错过车站了,车票已经作废,旅途已经晚点
你们也打针吃药输液不了几天了
你们还想重新吃奶尿床吗,重新上学恋爱吗
晚了,目光那根线,再也钓不起落下西山的血辉了我来到我领导过单位,全都换了陌生的新人
新的领导,新的同事,新的目标和管理
一个单位总是这样,几多人事,几多人际
也就几多矛盾和问题,几多和谐与团结
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也煽阴风也点鬼火
也做好人也做好事,不足为奇,正常得很
爱哭的你并不孤独,早有人比你更先爱哭
爱笑的你也不单调,也早有人比你更先笑够
爱闹爱跳爱吵爱跑的人,也早有人比你们先行
唯有诗人稀奇,不容易重复,更不容易成功
我就在这个地方写过诗,现在还活着几首呢我死了,这已经很可悲了
我的这首《二O五八年》活着
活得比其它几首诗还好一些吗?
我的《中秋月》,我的《海之门》,我的《人民》
我的《诗歌的胆》,我的《乡村最后一个诗人》
我的《千年之后》,我的《雪声》
我的《父亲,我们送你远行》
啊啊,父亲,您也走到二O五八年了
您已经成了尘埃中的尘埃,成了灰烬中的灰烬
百年前您预言我最多活到二十岁,这不怪您
七兄弟中,我最多病,体弱,不吃服肉
您背我上医院已经伤心透了
您逼我吃药已经绞尽了脑汁
您遍访老成都的灵丹妙药
为了寻找药方中的苦楝子,走了好远好远的路
您知道那副药好苦好苦,又深又黑
全家集合起惊奇的眼睛,密密层层把我包围
要我把这魔鬼吞下去,吞下去,吞下去
就象吞下棺材、吞下花圈、吞下坟墓
我是怎样的恐怖!又是怎样地无能为力!
我吞下去了,就活到了二十岁,活到了四十岁
活到了八十岁,八十三岁乃至今天
我的这首苦诗,依然不要命地要长活下去我来到我生活过的小镇
朋友,或者乡亲,彼此都不再可能相识
但是得意的不要更得意,伤心的不要更伤心
在你们前头,比你们更得意更伤心的都走过来了
奸猾的或者愚昧。精灵的或者呆笨
老实的或者聪慧。沉默的或者深邃
你们,都不可能超越他们,他们又不可能超越古人
人类已在古代止步,人类在三千年前聪明到顶峰
你们当中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当中五花八门的人
都在古人当中,应有尽有,全都有始有祖
我们不外乎重复,不外乎抄袭和摹仿
不外乎无聊无知自以为是老子天下第一
结果你们依然是空气外的空气
烟雾外的烟雾,黑暗外的黑暗
风外的风,以及野心外的野心和杂梦
听你们边走边说,边说边笑
听你们的乡音,听你们的咳嗽以及南腔北调
你们很好,很健康,很美妙
这对路边长眠者来,是不可抗拒的诱惑
你们活着,而多已经不在了
也许昨天还是好端端的,总之现在我已经不在了
我偶然出现在别人的梦中,可把他们吓坏了
喜悦或者恐怖。亲人或者仇敌
我始终没有一句话说,就这样看着你
认识或不认识,点头或者摇头
或者互不察觉,各走各的路
你醒来便是一段疑问,一段荒唐或者谬误
我的爱者或被爱者,却又悄悄流泪了
我爱过的人们,多少还有一点亲切的忆念二O五八年是“吾发”之年,国家繁荣,民族兴旺
天边一定有几个国家又在打仗
许多闲人忙得昏庸。许多智者忙得幽深
许多看客、过客、掮客、政客、商客和侠客
又在演出一幕幕人生闹剧、杂剧、喜剧和悲剧
我满足了,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人类登陆火星,月球出现了第一座城镇
英雄领袖不容易诞生。政客丰富、官员缤纷
宗教与宗教之间偶像相拼。边界纠缠不清
领土碰碰撞撞。小国拼盘大国。大国分切小国
世界米贵兮,氧气价值连城
水比血重兮,农村是人类根本
我们这些作古的前人,倍受万分正确的后人的谴责
谴责我们留下沙漠、戈壁、污染的云
留下水泥森林、钢铁废山,浑噩的风
我们入土为安。但是并不安啊
连我在内,当初是多么起劲地反对污染我走在二O五八年的小巷和大街
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别人
一想到自己百年一场,最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怀孕的错误,诞生的错误,成长的错误
痛苦的错误,欢爱和觉醒和顿悟的错误
以及死去的错误,百年以后依然不服老的错误
这一切错误,都在证明这首诗的错误啊二O五八年,这首诗还在不在?
在,有几人读?不在,会不会又有人写?
我真的累了,不想再多想,更不想深究
我回到坟墓中,化为泥土
也许恰好就被你踩在脚下
我只是一股微弱的气了,知道这一切
但已说不出话来,我已是十足的尘埃
被你呼吸到肺中,我真的深睡下去
直到永久,我真的不再醒来,永沉黑暗
我真的只是一股微弱的气了
与萤光、月色和星辉作伴,与蚯蚓蚂蚊作伴
但在《二O五八年》背面,我分明睁着一双
永远的眼睛,我的诗还在,我的精神还在
我的灵魂不死,永远游荡一片生命的黑气
黑气,黑气,黑气,在无穷无尽的、无穷无尽的
我的二O五八年、二O五八年、二O五八年……
1998年
黑森林轻歌我要逃避的是:冰山下阳光洒满的谎言
当头顶呼吸着恶意深远的强热黑洞
撕一声嚎叫,补一补祖国身上铁打的伤疤
我要到黑森林去:唱一曲月光没有唱过的轻歌居住在历史巨树的肚脐眼内,顺流而下
历史的肚脐眼只看见我,而不认你们
思想都朝向夜空,而创痛盘根于星座
其实深埋于黑暗无边的苦海的地宫
渴望整洁、美丽、年轻有为并且坚贞挺拔的巨母的平安夜啊,原来温柔是可以生硬的
密集着不透风声的风光,原来心灵是可以界定的
我喘息于岁月的足音,眼巴巴头枕在腐朽与永恒之间
倾听死海阵阵醒来,深渊阵阵睡去
原来巨母的深宫可以和历史的宝库相互捉迷藏黑森林是打死不熄灭的冷峻,是高不可攀的拒绝
当我逆流而上,时间和记忆都收藏起了最后的钥匙
我无法出世,我不能出世,我休想出世
我宽阔的渗透与长远的纠缠都是无济于事的
我深深领会精神为什么会撞死于巨钟悠悠暗语啊是以长卷古意流泻而成的
中国的大写意,泼墨在这里是以沉沉夜境表达的
现代的大写意,堆积着无边无际填写不完的空白
如人类贪婪的心,镇压在黑森林最紧的底部
所有物质文明的传统都羞愧得喘不过气来我伸张嫩叶细细地说:还我天空,还我蓝色
当我还没有失掉恐龙以来彗星的记忆
冰山下阳光洒满的谎言是遮不住暖流的
还我厚厚的北极光,还我重重的冰雪地
当我摧折,粉碎,也要向着烟雾举起愤怒的拳头人以安息为美,当森林砍完了黄土谱写的哀歌
来此黑暗居住吧,我听见疼痛的岁月在忧伤地哭泣
大污染的大围歼,大繁殖的大变异,大昌盛的大熄灭
我听见石油和煤重新组合,来自现代的都城
一座座沉沦,庞大,腐败,一座座落得个飞沙走石黑森林在冥王星照耀下唱着一代腐败人类的挽歌
我居于历史的肚脐眼内,渴望从剪断的脐带爬出
身影早巳伤痕累累,仍然怀着整洁、美丽、年轻的幻想
愿同鱼类鸟类一道复苏,并在重见天日那天相互祝福
认认真真弹唱昨天的轻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2000.3.28
怀念抗日英雄
我辛辛苦苦刻下这个名字
再也没有美丽的回音
从白山到黑水踏遍了所有风声
多么需要抚摸一堵自己的哭墙 敌人挖开长城那天你去了森林
正是雪茫茫一片没有草也没有花影
太阳旗下村庄一座又一座倒下
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唱五月的鲜花 我知道所有的信念都在流血
石头和眼睛只剩下最后的吼声
死去也是中国,不死也是中国
三万个日日夜夜你去了哪里
本来是你的家为什么成了别人的土地 故乡的英雄树还记得你那属龙的乳名
如今我翻遍幻想中的纪念册
起码有一万个和你相同的名字
十万个和你相同的生日
百万个和你相同的命运
千万个和你相同的性别
黑暗和光明分开那天你去了哪里
只剩下一双手抚摸那面胜利的旗帜 遍地都是英雄花开
就像遍地眼泪和谷种
血流中爬起来的活人记不记得清楚
你是倒下了还是站起
而树叶永远摇头,而硝烟永远飘散
记不记得你在山上摘下的杜鹃花
那是普普通通的中国花
如今却形成你的影子和笑颜 神州大地立着大大小小无数纪念碑
没有一座会清清楚楚刻着你的姓名
那么,你化成泥土了
你升在天空又下成了雨
到哪里去找你们的相思
从赵一曼到八女投江
从更早消亡的西路军女战士
到如今遍地白发苍苍的英雄母亲
到哪里去你们的初恋
那些青梅竹马的传说和压在箱底的书信 敌人是不是刀剌了你
目睹没日没夜鬼子们烧杀掠抢
凡是太阳旗乱插的地方
无不充满活埋、砍头、电刑和枪毙的血腥
日军的鬼脸挤满了沦陷土地破碎的天空
你是从课本上读痛中国的
从哭歌中听痛中国
从危机中爱痛中国
何必在惜一条小小的脆弱的生命 彗星离开地平线那天你悄然上路
来不及告诉左等右盼的父母
剌刀在明处流血,思念在暗处流血
你知道我会在许多年以后到处找你
活着的战友,死去的亲人
不相识的同胞与不相识的我
我在许多年以后热爱着你 我辛辛苦苦刻着这个名字
当岁月越来越模糊,你越来越清楚
甚至,我会在今夜的好梦中好好梦见你
一样唱着救亡的歌曲
一样举着伤心的标语
历史上故国与破城冷冰冰的面孔
总被爱国青年的热血所沸腾
你出现在游行队
你出现在宣传队
最后出现在长歌当哭登高望远的游击队
敌人到处悬赏要取你的头颅 雪茫茫一片是这新世纪的早晨
我思念你已久
不知埋在哪一片松林山岗
荒草丛生的角落
从山西到山东,从河南到河北
长城内外,大河上下
到处都有你相似的故事
但都不是具体的你
五月的鲜花,如今全都喜欢静静盛开
不再呐喊和流泪
更不会有人去热血哀歌 我寻找你留下的钢笔和镜子
但是人们最多只能给我子弹壳
在心灵无法安宁的思念的殿堂
永远,我为你抚摸一堵无影无踪的哭墙
怀念你,怀念抗日英雄 2001年6月2日
尼卡.图尔宾娜之死
痖弦说:一个少年在这个世纪出卖自己的心血
这个世界不需要他的心血
不为别的,他仅仅是个诗人
不幸的谶语在天才诗人身上应验了!
在天才的女诗人身上
在俄罗斯天才的女诗人尼卡.图尔宾娜身上
她曾经日复一日夜以继日为俄罗斯写诗
为祖国带来世界桂冠的光荣
但她彗星一样从俄罗斯诗歌的天空消失了!
鲜花和掌声埋下的不幸
起源于青年近卫军出版社出版她九岁的《草稿》
叶甫申科来了,沃兹涅兴斯基来了
谢苗诺夫来了,为她带来如日中天的声誉
十二种文字译在她娇嫩的肩上
沉重的威尼斯金奖安装她十二岁的翅膀
阿赫玛托娃之后
她是俄罗斯诗歌的又一轮月亮
鲜花和掌声埋下的不幸
延伸在尼卡四处奔波的路上
本应求学的年龄,却在四处应付演讲
耽误了学习优美而深奥的俄语
随着小妹妹的出世,母亲再也顾不上任性的尼卡
逆反的尼卡,小小年纪却很少睡觉的尼卡
写了那么多复杂诗歌的尼卡
突然变如脱缰的野马,任性而又脆弱
以致于母亲真想用大锤砸她
《海边故事》中的尼卡
《飞翔故事》中的尼卡
鲜花和掌声埋下的不幸在继续延伸
而更大的不幸来自一个意大利富翁
她嫁给了这个大她五十岁的老头
而半年后她回到了动荡的祖国
今非昔比的祖国,面目全非的祖国
她的世界诗歌的祖国
突然变得破碎而又陌生
人们为生存奔波,谁还需要诗歌?
普希金时代树起的俄罗斯民族文化旗帜
大剧院和特列季亚科夫画廊一样的大型文学期刊
现在,随着俄罗斯的动荡而日落千丈
《新世界》从两百万锐减到一万
《星》和《涅瓦》面临倒闭的边缘
而《伏尔加》已经彻底关门
这光荣诗歌的祖国,现在不需要诗歌
不需要天才诗人尼卡
不需要天才女诗人尼卡.图尔宾娜
她没有文凭,没有工作
住在一个连电话也没有的小公寓里
相依为命两只猫和一只狗
第一次跳楼使她脊椎粉碎
从此再也不能直立行走
曾经充满自信光彩夺目的天才女童
如今每天痛苦躺卧,目光呆滞
再也没有人疼爱、关心和帮助
为了自我了断,她的手臂上布满了刀痕
她说:“我只感到寒冷、饥饿、沉重
我需要温暖、爱、手和目光
我很想做爱,不图什么
不到十六岁,我出嫁了,我失去了很多”
天才诗歌的祖国再也不需要天才诗人尼卡
就连《旗》《十月》和《我们同时代人》也面临生存危机
谁还关心一个除了写诗什么都不会的瘫者
她在二00二年五月十一日那天悄悄上路
五一节和反法西斯胜利日刚刚过去
她从五楼飞向大地,一颗彗星匆匆划过
物欲横流的世界,天才诗人尼卡永远消失
从前成千上万的掌声早已不知去向
只有一个人为她送来告别的鲜花
天才诗人尼卡,天才女诗人尼卡
俄罗斯天才女诗人尼卡.图尔宾娜
她在寒冷的土地下不安地安息
身边陪葬着美丽而又孤独的诗歌
2003.12.10. 死去的树
死去的树
静静躺在湖底
每日看云雾在青山外飞来飞去
看游客划着小船在水面格外小心
看雨,一圈一圈激起湖的皱纹
原来水也是可以不朽的
树想:它找湖底找对了
想一日之餐
秋风打扫尽了天上的落叶
想点点鸟
每日都来水面清扫枯枝败叶
想斑纹鱼
出生于母体也复归于母体
游客的容颜在阳光里若隐若现
偶尔也能听见情人的私语
而月夜死一样迷人
在这高山湖泊深底
死去的树一日更比一日清静了
静静躺在湖底
为什么不在神的庇护下度过一生
而是在采摘、攀援和锯木声中担惊受怕
最渴望长在深山古寺
每日接受阳光的哺育
在朝鼓与暮钟之间占山为王
成为游客景仰的参天大树
不,这一切生命渴望早已灰飞烟灭
为什么不在神的普照之下缓缓醒来
就像星空在冰冻之后恢复记忆
死去的树越想越冷
远去的记忆也就一点一点回近了
这是在天上龙池
一棵大树倒在湖底
最遗撼没有得到神的启示
而在野果与繁花之间喧闹一生
如今静静躺在水的宫殿
羡慕湖外的森林越伸越远
最后挤满了蓝色的空间
它想:生命的愿望也不过如此
从一颗野种发展成绿色
从一片绿色繁衍为生态
一切,总在复制与膨胀之中
悄悄占居了人类的心灵
带来氧吧、潮湿、严禁烟火与游玩的风景
想着想着,死去的树也就安然了
生命的愿望也不过如此
从森林到森林
从天空到天空
它现在躺在湖底
想久远的梦就在身边一一重现
更觉得它找湖底找对了
它想:这湖
用静静的手盖我
用亘古的幽静与诗词的孤僻遮我
用镜含我
用雪夜的弥漫与天国的寂寞掩我
在这高天湖泊静静的水底
死去的树终于明白
原来死同生命一样不朽
死同神的深不可测一样永恒
想着想着
它的身子忽然飘动起来
2004.4.24.龙池归来 诗人杨然走进他的幻想城
诗人杨然走进他的幻想城了
他心里明白正如痖弦所说他曾是卖血的少年
卖心灵之血,卖艺术之血,但是这个时代不要诗歌
而他也有生存的权利,如歌星那样在万众迷狂的广场
看见众多少年举着画牌写着杨然我爱你
或者如叶珊那样也有自己的水之湄
或者,如洛夫那样渡过自己的石室之死亡
他现在唯有自己!提着诗神宝贵的灯笼
如在黑夜提着亮闪闪的灯光和自己的容颜
于是诗人喃喃地说:让我们回到早期
回到鸟叫和森林之作,回到天亮和摇篮之作
读胡适《蝴蝶》,读郑愁予《小小的岛》
读纪弦《你的名字》,读高准《念故乡》
让我们煮鸡蛋下酒,煮盐花生下酒,煮毛毛菜下酒
逛乡村碎石路,背古代诗词,雨中游斜江村
回到无牵无挂无名无利无权份的苦寒年代
身上除了仅有的二十四元工资,唯有诗歌
于是诗人走进自己的幻想城了
他在河边看到自己与诗神发生初恋的地方
在心里喃喃地说:让我们回到初雨,回到早春
回到诗经说的河水清且浅兮,两岸发生了涟猗
回到楚辞唱的湘君或者湘夫人
乐府唱的迢迢牵牛女行行重行行
在这里,他看见顾城与昆虫在一起,海子与麦子在一起
还有朱湘还有戈麦还有闻捷,如果诗人注定将被世人遗忘
那么他们在他的幻想城里会活得好好的,活得好好的
他是那么怀念早春和孕育的年代!
手抄本和油印刊物的年代,读惊心动魄的诗
天安门的诗,食指的诗,北岛的诗
来不及发表不想发表也不可能发表的诗
昨天在脑海焚烧今天在圈内焚烧明天在炉里焚烧的诗
不知道主编何物刊物何物报纸何物的诗
刻在刀上、印在血上、越过墙上的诗
回到不满、不安和不屑一顾的年代
除了诗歌,不把一切放在心上
诗人走进他的雨之初他的诗之初了
这是高准获得葵心郑愁予获得梦土的地方
商禽获得梦或者黎明及其他,纪弦是摘星的少年
在这里,郭沫若与女神发生了天上的街市
只有女神才能震撼中国!如果你居住的院巷已经拆光
在梦中看见灵牌、房匾、对联和门扣,纷纷坠落,纷纷坠落
如果高楼进一步封锁云朵和天空,星星被电光吞并
他知道他再也逃不出幻想城了,在现代,在诗歌!
他渴望回到一无所有和刚刚起步的地方
一切还没有开始,诗歌还在襁褓中吃奶
早春的初雨,第一枝发嫩的柳绿
第一只笔,第一页纸,第一瓶墨水
而最美最美的,是新诗的第一闪念
一如水边月下影子与花芬的初吻
来自无中生有,来自无师自通,来自虚无
最美的,诗歌的第一声啼哭!
来自稚嫩、忧愁、新奇和内心的冥冥之美
星星在野外下酒,灵魂在窗外闪耀
他说:我用抒情下酒,我用韵律闪耀
诗人看见自己的雕像塑在西部的情人城里
那个叫做天府浪漫之都的地方,在那里他在水边活了千年
活到了诗外的千年之前和诗内的千年之后
他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唯有诗歌,最后找到一片永恒的山林
在那里每天都是日食、月食、流星和彗星
每天都是元宵夜和情人节,在灯会和诗会发生的午夜
最后的山林每棵树都刻着诗人的名字,每棵参天的古代大树
都归诗人所有,漫山遍野矗立着诗人的铜像, 如南北朝的庙宇
诗人的风雨,也有永恒的一面,不朽的一面
如杨然夜以继日诵读不已的古今中外的诗歌名篇
他回到诗经、乐府、唐诗、宋词哺育的地方
五四以来白话新诗哺育的地方
大众化民族化民歌加古典的地方
意象派朦胧派现代派后现代派的地方
他说:我与诗歌的血脉融为一体,为汉字而生
我在诗歌里中毒,我的血液中诗歌之毒太深太深
从中享受冷漠的快感、狂热的快感、希望与绝望的快感
我来自诗歌,成名于诗歌,也消隐于诗歌
并在诗歌中寓意着一种热恋的不朽,创作的不朽
面对无边无际变幻不止的诗歌,我,真正来过
诗人杨然走进他的幻想城了,在诗歌广场
他回到自己的春雨之初,灵感和通感之初
在那里,他和古代格律发生关系,和现代空间韵律发生关系
而最最重要的是,他和精神的最美与灵魂的最爱发生关系
他写诗,失去牛奶与面包,却在生活之外获得幻影,获得意象
义无反顾走进浪漫的海滨和抒情的林荫
约会那些遥远的灵魂,那些诗篇之王与爱美之王
他知道诗人将会远远地孤独,却在幻想城里深深地大美!
他说:我是桑间之美,水边之美,月下之美
我喜欢诗歌爱好者早年那种狂热
都没有出名,都渴望出名,夜以继日拼命写诗
要超过舒婷,要超过杨炼,要超过江河
要超过一切走在前面的诗人
然后,才能自己发表作品,在诗坛留下影响
留下不可替代的诗篇和虚虚实实的诗名
他想:每棵树都掩护着诗人的名篇之碑
于是他走进成群结队的爱情诗雕塑群了
在那里读到海涅,读到但丁,读到普希金
读到歌德、拜伦、雪莱、裴多菲和勃郎宁夫人
于是他在每一棵树下沉醉,在无边的花海迷恋如歌
他说:我写诗,伴随去孤独、狂热而又短暂的青春
只有灵魂是自由的,梦是自由的,想象和幻象是自由的
并把这一切自由还给了诗歌
他读林子的《给他》,读徐慧《带火的小屋》
读林珂《死亡,是这么一个情人》
读梅林《南方唱给北方的情歌》
读陈小蘩《在水中》,读席永君《血液的迷宫》
读舒雨湖的《姐姐》,读龚锦明在《梦舟上》
于是他读自己的《梦见林珂》和《梦见小蘩初愈》
读自己写给梅林的《采莲》和写给伍丽鹃的《梦幻情歌》
他读一切早期的诗、过程的诗和距离的诗
读一切美,一切美都来自水边和月下
他想:每一夜圆月都低空而巨幅悬挂在诗人的窗口
照耀李白的诗,李商隐的诗,李清照与朱淑真的诗
他最喜欢李商隐,把古代爱情诗写绝了!
他喜欢晏几道、周邦彦、冯延巳、柳永和温庭筠的诗
他读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饮酒,读王维的相思豆饮酒
每夜重复纪弦的好梦,余光中的好梦
喜欢他们唱《你的名字》和《等你,在雨中》
他读一切青春的原野和苦恋的篝火
他说:我来自诗的烦恼、诗的焦虑、诗的煎熬
来自诗的有意无意,来自诗的宠爱冷落
来自灵感,宇宙的爆发与情欲的燃烧
他说:我写《雪声》,写《海之门》和《千年之后》
我在青春之外返照青春,在苦恋之外返照苦恋
我写自己:《黑土地》与《遥远的约会》
《寻找一座铜像》与画在风筝上的眼睛
我被诗饥饿,被诗膨胀,被诗逍遥呵,也被诗烘烤
他说:让我们回到初雨,回到孕育
对诗来说,早期是一种美,过程也是一种美
郭沫若写《天上的街市》,他是美的
后来他渐渐老了,也就消失了
何其芳写《预言》,写《夜歌和白天的歌》
他是美的,他已经触及到了美的某种灵魂
林子写《给他》,顾城写《生命幻想曲》
李钢写《在远方》,梁小斌写《雪白的墙》
他们是美的,他们在早期,也都在过程
他多么讨厌整齐的诗、老成的诗、说教的诗
而喜欢抒情,喜欢自由,喜欢鲜花悄悄落在流水上
喜欢意象和变幻的味道,曲径通幽的味道
这样回到当年写彗星和彩虹的地方
回到春雨、野花、一个人在河边漫步的岁月
写自己的诗,写自己的想法和冲动
同时让煮熟的鱼游向酒杯,让消失的风筝飘回梦里
他回到热爱生活也创造生活的地方
那是情人的创作之夜,恋人的写作之夜
诗歌之夜,包含了所有爱情的欲望之美和爆发之美
写作有了人性的意义,生存的意义
永恒与再生、繁殖与复制的意义
诗歌是他生命的最佳表达方式
他说:除了诗歌,杨然不再成其为杨然
杨然在诗歌之外空空荡荡
他回到初遇和告别的地方,诗歌和雨最早发生关系
其自东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南来雨,其自北来雨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歌和月亮发生关系
和杨柳和美酒和鲜花和飞雪,发生关系
诗歌之美最根本在于人性之美,灵魂之美
他说:我和美丽发生关系,和优美与流畅
和鲜艳与芬芳,发生文字创作和灵与肉的关系
写作是一种情欲过程,让我回到情欲之中
回到雨夜和风雪的年代,被炉火照亮
在野酒与歌曲的寒川侧畔,诗歌以舞蹈为美
以幻象为美,它和伟大的灵魂发生沟通
和杰出的灵魂,孤独的灵魂,天才的灵魂
诗歌为它们完成表达过程,一无所有而拥有一切
他说:我是愉快的树、沉思的云、流浪的红旗、散步的风
回到散乱、潦草、不修边幅和意气风发的年代
那是诗性最野、心情最红、美梦最深的年代
我写诗、饮酒、恋爱,和一切诗歌发生关系
在灵感与技巧之上,形成早期的美与自己的传统
还有什么比这更美、更值得怀念
然后,做个好梦,从第一首诗出发的地方
想方设法,让自己的一切,回到孕育,回到初雨
诗人杨然走进他的幻想城了
他的幻想永远和诗歌在一起,永远和爱情在一起
除了这两样,他知道他的幻想真正一无所有
现在,他回到他的诗歌之初与爱情之初
他知道他和诗歌的恋情,又将在月夜湖畔重新开始了......
2004.3.9.写成
黑森林轻歌
我要逃避的是:冰山下阳光洒满的谎言
当头顶呼吸着恶意深远的强热黑洞
撕一声嚎叫,补一补祖国身上铁打的伤疤
我要到黑森林去:唱一曲月光没有唱过的轻歌
居住在历史巨树的肚脐眼内,顺流而下
历史的肚脐眼只看见我,而不认你们
思想都朝向夜空,而创痛盘根于星座
其实深埋于黑暗无边的苦海的地宫
渴望整洁、美丽、年轻有为并且坚贞
挺拔的巨母的平安夜啊,原来温柔是可以生硬的
密集着不透风声的风光,原来心灵是可以界定的
我喘息于岁月的足音,眼巴巴头枕在腐朽与永恒之间
倾听死海阵阵醒来,深渊阵阵睡去
原来巨母的深宫可以和历史的宝库相互捉迷藏
黑森林是打死不熄灭的冷峻,是高不可攀的拒绝
当我逆流而上,时间和记忆都收藏起了最后的钥匙
我无法出世,我不能出世,我休想出世
我宽阔的渗透与长远的纠缠都是无济于事的
我深深领会精神为什么会撞死于巨钟
悠悠暗语啊是以长卷古意流泻而成的
中国的大写意,泼墨在这里是以沉沉夜境表达的
现代的大写意,堆积着无边无际填写不完的空白
如人类贪婪的心,镇压在黑森林最紧的底部
所有物质文明的传统都羞愧得喘不过气来
我伸张嫩叶细细地说:还我天空,还我蓝色
当我还没有失掉恐龙以来彗星的记忆
冰山下阳光洒满的谎言是遮不住暖流的
还我厚厚的北极光,还我重重的冰雪地
当我摧折,粉碎,也要向着烟雾举起愤怒的拳头
人以安息为美,当森林砍完了黄土谱写的哀歌
来此黑暗居住吧,我听见疼痛的岁月在忧伤地哭泣
大污染的大围歼,大繁殖的大变异,大昌盛的大熄灭
我听见石油和煤重新组合,来自现代的都城
一座座沉沦,庞大,腐败,一座座落得个飞沙走石
黑森林在冥王星照耀下唱着一代腐败人类的挽歌
我居于历史的肚脐眼内,渴望从剪断的脐带爬出来
身影早已伤痕累累,仍然怀着整洁、美丽、年轻的幻想
愿同鱼类鸟类一道复苏,并在重见天日那天相互祝福
认认真真弹唱昨天的轻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2000.3.28.
在寂寞井边听《二泉映月》
真正的井一如真正的灵魂
在中国越来越少
当月亮在都市被灯光越挤越黑
我喜欢寂寞,一如这样的月夜这样的井边
我让自己流动起来,沉浸在川芎的野香气中
被一曲不朽的诉说飘浮
听二泉映月,听自己心里最愿听的这些声音
从来没有这样幽灵的泉水
懂得这样多的月亮思绪
我永远喜欢这句老话:
肉眼看不见的世界,灵魂都看见了
那些只望得见月亮在笑
而看不出月亮会哭的眼睛
只配在瞎子阿柄的胡琴声里
一颗颗淹死,落得鸟卵般的石子
经历过灵感的影子
在这胡琴声里,越听越轻盈
揉和了人间最感人的部分
背离庸俗之夜越来越远
瞎子阿柄这时候拥有了全部的眼睛
一生中谁没有对着明月诉说心事?
对着泉水,怀念亲切的过去
窄窄的心房深蓝了铁打的隐私
而在二泉映月的劝说下
一股股澄清了,温柔了
一波波敞露给承受的光辉
胡琴声越听越悠长
越流畅心灵的沟通
瞎子阿柄拥有了全部的泉水
最能抚平伤心的皱纹
拥有了全部的明月
让火热的深情洒满蓝色的冷静
秘密的多情人,公开的孤独者
最适合古老而又悠远的诉说
越听越纯粹,越听越精神
古今中外不灭的心灵
总在不朽的音乐声里一次次相逢
如同真理的叹息在星座间穿行
照亮苦难和寂寞,渴望更高的苏醒
天才的一生总是孤独的见证
一如这口井,这腔精神涟漪和这高傲的明月
这浸透的音色,满载生命光华的流动
越听越像自己,一生中最难忘的深情
这夜,瞎子阿柄一定会在冥冥中看见
在这月光生铁般发蓝的水边
一个诗人因他胡琴声的渗透
是怎样极美地伤感而泪流满面……
1992、3、23、原稿
2000、7、13、修改
克尔沃的黎明:或天府之国的幻影
在水边溅起一群群星星的谜语
挂在盆地枕边的泪,最象古代蜀国闪烁的幽灵
当黑夜沿着传说的方向结尾,地平线撩起一阵伧促的颤栗
我知道不可抗拒:又一个火热的黎明已经来临
这哪里是克尔沃传遍世界的嘹亮的风景
这分明是天府之国上空急切闪耀的杜鹃的啼鸣
从望丛祠的方向,古蜀国最肥美的土地心脏
每年每年,四月初的布谷气息,浓郁如初恋的繁花
河流两岸的深绿色林带,总是跳跃这种心情
焦虑的心情,呼唤的心情,期盼而且催促的心情
一声声杜鹃,是我蜀国永不磨灭的帝王之魂
我总是披满如此灿烂的伤感醒来
默默想念:杜鹃又在盆地抒情了千年
高高的太阳,照在低低的肥沃的温床
快快布谷,快快育秧,快快备足五月的养分
菜花黄到最后时辰,小麦又来响亮镀金了
勤劳之母,养育之王,啼血的先帝惦念历来的臣民
总是衔着启明星的影子,发出光辉和觉醒的惊叹
克尔沃的曲子谱写在天府之国的景观上
总是符合拍子,总是闪烁如此沟通的心情
满天高妙的鸟叫,响彻云朵之上的奏鸣
我沿着曲子挑起的音流缓缓上升,缓缓地飞
看锦官城早醒,潢街流行有品牌的锦江投影
看青城山惬意,揉开空气鲜美中处女般宁静的眼神
来临了,不可抗拒的开府之国的黎明
黑夜如古代蜀国的情节远远地退隐
留下光芒四射的旭日,形同望帝丛帝升天的灵魂
尽情闪射,如同当代四川诗人尽情歌唱的声音
克尔沃的黎明,载我悠扬飘过天府之国上空
看古代蜀国幻影,是怎样揉进了亮晶晶的一代名曲
2000、7、18
圣母颂;或水的赞美诗
要像赞美母亲一样赞美这天府之国的春雨
每当二月柳绿,总是一年醉人风景的开始
沿着潺潺名贵的细流,深入根须如同渗透灵魂
润我三月四月明媚风水,丽我五月六月绝妙的节气
满我七月八月的梦,肥我九月十月的丰收
女性的雨,初恋的雨,决定一年美与不美的雨
依顺盆地不变的心情,轻轻落下
最是都江堰分流的岷江母体的血液
灌输一往情深的娇柔的川西平原
所有田野的美,园林的美,村庄的美和城镇的美
都来自水,都来自天地间这惯于抒情的温柔之母
这阳光闪烁空气鲜美的液体的女神
沿着两岸风光逆流而上,都会在都江堰找到天府之源
找到川西平原肉体与川西平原精神结合的最初之爱
圣母马利亚的故事离我们很远很远
天府之国的春雨却年年飘洒在我们身边
庸俗的人用伞拒绝,聪明的树却用伞迎接
圣母马利亚的颂歌正符合我们赞美水的心情
当梅花香到尽头,柳枝的五线谱写满了嫩芽的音符
繁花满树,情人的眼睛满树,恋人脸庞也满树了
四川的好雨总是怀揣诗人的心意悄悄落下
平原的春水总是满载温柔的美意细细地流
要像赞美母亲一样赞美这天府之国的清水
没有被污染的心意,如同没有被污染的精神
只能来自天国,只能来自神圣贞洁的生命之巅
滋润灵肉,滋润草木,滋润老人、婴儿和庄稼
要象圣母马利亚的颂歌一样为生命之水写诗
每当雨水干净、轻盈、透明,带来植被和安宁
我由衷的感激和讴歌,象答谢母爱一样深情和庄重
年年的美景,年年的梦,飘飘逸逸,洒在名曲的心上和脸上
2000年7月18日
小夜曲:插上初恋翅膀的心灵快递
我永远记得:王家小院桃花树下的女孩小红
每当月亮擦肩而过,我就要迷恋她在夜晚想些什么
从来没有谈话过,从来没有写诗过,从来没有问她过
我只是心里迷恋:她在夜晚梦些什么
风行世界的小夜曲让所有初恋的心灵插上翅膀
向水边的桃花倾诉,朝月下的芬芳窗口飞奔
相爱总是从心灵开始的,也总是到眼睛结束
我就要向她敞露我缠绵的心扉
我愿意为她做些凋谢或者盛开的故事
哪怕总被拒绝,也要给她永久惊讶的倾诉
虽然隔墙有耳但是上天有眼无珠
那时候,我没有相逢表达如此流畅的小夜曲
那时候,中国刚刚埋葬了所有初恋心灵的翅膀
我满腔热切交谈的欲望,每每被黑夜卦口
每当心灵即将吐露,月亮总是一头栽进了高墙
我把缄默当药,强烈医治青春隔膜的无形创伤
从来没有开口过,从来没有表白过,从来没有相视过
被埋葬的初恋之花整整冬眠了三十一年
直到找到初恋之魂安插在音乐的翅膀
我向小红飞去,但她早已不知去向
故乡的深巷早已拆除,就连街道也换了三次名称
风行世界的小夜曲,只能每天在我耳边缠绕
弥补我少年的缄默,也痛斥虚假时代的装聋作哑
风行世界的小夜曲让所有初恋的心灵插上翅膀
今夜是在水边,在三十年前同样一轮月下
我怀念小红,告诉她我已经学会轻轻歌唱
学会心灵的飞翔,怎样的倾述满载怎样的幻想
但愿她生活在水边,那里多鸟、多云也多鱼虾
而不在铁塔,那里的高墙纷纷伸出塑料的玫瑰纸折的杏花
风行世界的小夜曲,总把它们一脚踩在烂泥下
2000年7月18日
乡村最后的诗人
乡村是越来越被人所瞧不起了
我周围生长的
也尽是些蔬菜,而不是钱
我难得和别人一起喝酒
不,我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冷漠的
难得深情一次
但是朋友你来
你来,我绝不会亏待
我乃是中国最后一批乡下诗人
人们都纷纷涌进城去了
而我还在,还在这里
这里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
小如中国小指头上小指纹里小小细菌
我乃是小细菌里格外骚动的小小细胞
这里,有人靠种菜出名
有人靠酿酒出名
有人靠打架,有人靠养鱼
有人靠杀猪,有人靠残疾
也有人靠告状,也有人靠赌博
也有人靠当官,也有人靠乞食
出名出名出名
只有我,远在小镇之外,靠写诗出名
所以朋友你来
你将会很好很好寻找到我的
我是人,但不是腰缠万贯猪模狗样的那类
我相当明亮,哪怕空得没有影子
走路也响当当的
你来,一下子就会从人群中认出我的
这个小镇深深地生活在过去年代的岁月里
他们都将被遗忘的
而我生活在未来,我写诗
与周围清醒白醒精灵透顶的钱眼眼相比
我乃是顽固的糊涂之人,我写诗
与周围破铜烂铁的热烈叫卖声相比
我的诗显然是怪声怪气的
怪得没有金钱的味道
只有文化的营养
别人都在挣大钱,我却在搞诗!
我乃是中国最后一批乡下诗人
不可能因为经济大潮的汹涌而至
而搁下自己紧握的诗笔
别人挣钱挣成了驼背
我写诗写直了腰杆!
是中国考验真诗人的时候到了!
经济朝代的气息越来越厉害
写诗与做人概念
仿佛一夜间也完全改变
但是朋友你来
你来,我仍然在我乡下
写我的诗,走我的路
喝我的酒,做我梦
我是不是有点寂寞了?
我写着这些孤独的诗
陶醉自己,欣赏自己
诗人!拿着个沉重的金元干什么?
再说苦闷已经无用了
总要写点有用的诗吧!
我仍然在我乡下
给唐人写一首长长的诗
给千年之后写一首长长的诗
给别人也给自己写一首长长的诗
我乃是中国最后一批乡下诗人
田野被都市的魔影侵害得越来越厉害
我也越来越瞧不起城里的水了
城里水有股化学气,有股医学气
我也越来越瞧不起城里的云
城里的云尽是布料色,尽是塑料色
城里的声音尽是带电的声音
而我这里,还有一口未被污染的井
还有一条未被污染的河流
以及天然的风,以及天然的树
所以朋友你来吧!
你来,我将拿出我所有的酒和所有的豆
再加上我已写出的所有的诗,招待你
我乃是中国最后一批乡下诗人
而城里,就连月亮也打口红了
这可是中国教育了千百年的月亮啊!
我守着最后一口井,为多年的寂寞解渴
竹篱笆外,看星星的气数
是怎样与我的灵感相同,无始无终
无始无终啊!
我乃是中国最后的乡下诗人!
1992.12.17.
给唐人写首诗
我想我该给唐人写首诗了
在熟读唐诗三百首之后
现在正是秋雨绵绵的时候
更何况许久没有写诗了
我刚刚从风雨中归来
在这样一个认钱不认人的日子
除了纸和笔,我一无所有
我刚刚从满街的电器声中归来
满街的霓虹和口红
心想当年的唐人会不会如此?
在这样的繁荣与寂寞之间
写诗的唐人啊是怎样活命的呢!
在这样一个金钱就是一切的时代
诗歌养不活诗人
诗人,却必须养活诗歌!
同样是东方土地,同样是国门大开
唐人啊却形成了强盛的诗风
走遍天下也不怕了
走遍天下也有了朋友,也有了酒
因为诗歌,因为天下闻名的诗歌
这时候多想做个浪子,也多想做个侠客
我想见见李白。当我掏尽所有的钱
却只能喝干一杯烧酒的时候
我看见天底下所有的钱都变成了脸
人们从早到晚只想挣钱!挣钱!
李白哟,我是这样地顽固
这样地与挣钱的人格格不入
就算我快要饿死了,我也要紧紧抱着诗!
唐人哟,我羡慕你们当中有人口渴
有人口渴了就到郊外去讨口水喝
就看见了天下闻名的桃花人面
那是多么迷人的诗歌奇遇哟
那是多么优雅的文化岁月!
现在你去讨口水喝看看
现在你去桃花人面前讨口水喝看看
不把你当疯子驱赶才怪呢
李白哟,你的诗打湿了我的枕头
尤其在这样人情很薄的社会
你过早地拥有了月亮,拥有了霜
过早地思念尽了天下所有人的故乡
使我们在今天有没有故乡都已无所谓了
尤其在这样风声很紧的秋夜
月亮姓李而不姓杨
月亮不愿意出来见我
秋声把蟋蟀声逼进了死角
在我的抽屉里,朋友的诗集中
一封邀我去远方的电报已经生锈了
唐人哟,你们的诗打湿了我的梦境
整个秋天我都在幻想唐诗的回归
整个秋天我都沉迷在唐诗的辉煌之中
生在汉字里,也死在汉字里,这辈子!
我不认识其他字母,也不认识其他拼音文
而在汉字深深的唐诗里
总是神山圣水,总是奇异的风景
终年散发着英雄的灵感意气
陶醉着我这自由自在的心灵
终年散发着豪迈的好汉意气
诱惑着我这并不自由自在的身躯
天下的好风景都应该奖给诗人!
天下的好日子都应该降给诗人!
可是岁月表面的苔藓好厚好厚
就像发酵得相当松软的青铜
我听见的回声,也恰恰就是青铜色的
哦,李白!你在江湖的扁舟上叫我
你在月下的酒光里叫我
你在送朋友去远方的长江边叫我
偏偏不在四川叫我,不在斜江边叫我
叫我好去名山大河浪游一生哟!
三百首之外,李贺哪里去了?
我在斜江村梦见的怪客
依然是天才诗人苦难命运的化身吗
白烟一阵地来了又黑烟一道地去了
被正人君子排斥在坟墓四周
被正统流派排挤进鬼神之中
依然是苦思苦吟的李贺
过早地憔悴了心,过早地发白了头
是我们汉诗世界中唯一的怪客
青铜人在古道上痛哭了千年
依然在文人墨客中伤感
哦,李贺!如果生在今天的社会
也只能形同叫化子
身背沉重的纸和笔拖着病重的身子
到缺药的中国殿堂去求医
到多病的艺术之家去看病
总是流浪不止 ,叫我们心痛!
也许命该诗人受穷
谁叫我们更加亲近上帝呢?
每次在梦中我向艺术女神伸出手
她说:要挺住,不要颤抖!
实在没有朋友,就去读唐诗
也只有最孤独的人才去读唐诗呵
包括在山上的蒋介石,在雪上的毛泽东
这应该是严重思乡者的唐诗
这应该是深刻苦恋者的唐诗
叫我们尊重每一个汉字!
是这样深渊一样深的唐诗哟
是这样高度一样高的唐诗
远方一样远的唐诗,永久一样久
可是我呢?我是如此地年轻
而我的诗却是如此地老气
而你们正好相反,唐人哟
你们已经千岁,而诗却如此年轻
子昂兄,你的念天地之悠悠
就像写在昨天一样
不,就像刚刚写出来的新诗一样
一点也不像千年以前的声音
其他绝妙的诗也是如此
李商隐的无限好的夕阳
白居易的春风吹又生的野草
哦!还有孟浩然的不觉晓的春眠
还有柳宗元的寒江雪的独钓
好多好多不老的唐诗啊!
哦,唐人,你们的诗总不衰老
叫我们尊重每一个汉字!
叫我们尊重每一个汉字!
谁愿意像杜甫那样活着?
一生中才华横流
浊酒杯装不下了,破茅屋装不下了
大半个中国的河山也装不下了
却还要捻断许多根胡须
直到诗语渐渐惊人起来
而自己也就倒霉透顶了
谁叫你总是潦倒?谁叫你总是漂泊?
穷呵穷呵,没有衣服就是穷
杜甫哟杜甫,谁叫我们亲近人民?
谁叫我们亲近痛苦?
谁叫我们手中的笔去写土地?
去迷恋空气、阳光和水?
去关注民间天天发生的悲剧?
而自己又要咳嗽了,没有酒喝
更没有洋洋得意的烟抽
只留下坚强的诗篇,完好如初
可是,谁愿意拒绝幸福呢?
我知道秋天之后冬天又要到了
去读读三百首之外的唐诗
去想想我之外的我
想想张若虚的大境界,人的一生中
难逢难遇唯一一回的春江花月夜
想想冬天之后又是春天
我早就该给唐人写这首诗了
怀着唐诗一样深的深情
拥有唐诗一样高的清高
向往唐诗一样远的远方
唐人哟你们在留梦的天姥山上叫我
你们在浔阳江头的琵琶船上叫我
在长恨歌里叫我,在红豆里叫我
在鹳雀楼与黄鹤楼上叫我
在边塞的雪上与边关的月下叫我
唐人哟我可以成为你们中的一分子
我就要出发,背起那纸和笔
整个秋天我都在幻想唐诗的回归
整个秋天我都沉迷在唐诗的辉煌之中
眼前的秋雨下得正紧
我想我该写首新的唐诗了
1992年秋天作
怀念最初的诗人
无言的路已经无声无色
二十年前的声音,二十年后的坟墓
谁能料到彩虹也会生锈
星星会坠落,远方会憔悴
激情曾经一度哺育过中国
最初的诗人,最初的天空和大陆
鸟影争议着每一个黄昏
翅膀商量着每一片森林
美梦归港湾,愤怒归大海
诗人兴奋在每一个早晨
自从诗歌背叛了生活
我看见羽毛乱飞,桥洞很窄
我听见到处都是生病的叹息
健康的思想者哪里去了?
大师和疯子宠爱着诗歌
而不是人民,人民已经厌倦了诗人
最初的诗人烟消云散
遥远的亲切,疼痛的怀念
谁能料到北极光也会漂泊
山峰在苦闷,雪夜在沉默
无言的路横躺在我的家门口
谁还爱来同我畅饮乡村的酒
怀念最初的那些诗人
渴望生活,也影响过生活
整个中国倾听过他们的声音
他们的愤怒和美梦
激情曾经感伤过中国
也照耀过中国,也奇妙过中国
二十年前的感动,二十年后的冰冷
人民偶尔也会想起诗歌
但是只到最初的诗人为止
我没有喜悦,只有痛苦
只有我还认识远方的星星
我就是黑脸杨然
我就是黑脸杨然
刚刚从南非归来
投了德克勒克一票
一张可有可无的价值
回到乡村,依然教书
圆周率和勾股定理
方程组和三角形
我历来如此
好就是好,恶就是恶
我见不得两面三刀
也见不得阴阳怪气
当小白脸在舞台上唱大红脸
我正在台下,找魔鬼跳舞
要么帝王,要么乞丐
最恨有人爱当太监
我写诗,也教数学
对学生要么最黑,要么最白
放学后找酒喝
总是乡村牌的正宗粮食酒
十五年过去了,也习惯了
我在中国写诗
写最野的诗
其实也是最老实的诗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就像我改数学作业
答案没有多余的选择
一个图形看成另一个图形
一百分就成了泡影
我的朋友也多是这样
要么天使,要么魔鬼
没有中间地带
人不人鬼不鬼的那种
我讨厌而且拒绝
一首诗浩浩荡荡
要么三军仪仗队
要么草原上的马群
二十年过去了
我很快乐,也很忧伤
我就是黑脸杨然
至今在乡下写诗
以及教书,说幂的乘方
积的乘方,中国的乘方
生命的乘方和宇宙的乘方
答案要么是零
要么是正无穷大或负无穷大
一旦写起诗来
就什么答案也不顾了
或者彻彻底底地大哭
或者轰轰烈烈地大笑
读席永君清明来信
他们到花园去了 人类的精神花园 在东方
我在石头里大哭 我们没有去 我们怎么没有去
钥匙既然遗忘在麦收季节的环形深谷
早已做好去的准备 仅仅凭一声陌生的口哨
就会到达阳光的反面 那月黑的那边
没有多余的话要说 四月的花始终都是黑白花
还苦吟什么细雨杏花 去去去
一个始终不需要阳光的节日 总是泥泞的道路
年年岁岁总留下一夜空白 一个黑洞
人类的精神花园总是飘移在星空
月牙村和漏雨洞相距不远 随时来饮一杯
墨酿的滋味 泪煮的月色 血写的歌
不要杏花村 不要啤酒的小女人气
仅仅凭了那唯一的空中花园 黑白的
始终都是黑白的 就够享受终生
至于我们蜗居小屋 住在枯滕老根
或者蹲于悬崖 挂在岁月的窗下
那都实实在在无所谓了
读你清明来信 如闻英雄在旷野狂歌
孤独的狼那般嚎叫 又远又近 撕裂温情的风景
剩下一块块僵硬的黑白花 讲讲莽汉 剑客
大胡子 清瘦的智慧诗人 流浪者 红房子弟兄
他们都到花园去了 我们在路上收集吹倒的人影
又湿又冷 全是深谷空空荡荡的见证
只凭一声彗星呼唤 我们随时也去 那空中花园
幻象:川北的无名小站
川北的无名小站 我知道 十年前我曾经来过
风依偎着影子 火车照常晚点 灯光昏暗而且锈迹斑斑
我一个人看书 在黑糊糊的候车室 只有我一个人
川北的雨总是在空洞最凄凉时候绵绵地下 绵绵地下
蓝色的勿忘我花 开在大桥悬崖边
始终都是勿忘我花 在无名墓碑点缀下 始终都蓝色
我一个人拜访川北 又一个人回去
为着心中隐藏的爱 行踪不得不诡秘
午夜的雨总是比火车准时 如夜色冷冰冰的忠诚
而远方美丽的成都在冒烟 重庆在咳嗽
我一个人拜访川北 被当地老人看成是贼
来偷他们最美的花 来偷他们最美的灵魂和精神
来偷他们的爱 来偷他们最优秀的女孩
我被当地小孩当成精灵古怪 虚构现代恋爱的荒诞
这些老人与小孩 智慧都是一样的
我是川北小镇多情的窃贼与过客
就连墓碑也说 别让他来 别让他来
此刻 风钻进了影子 影子钻进了角落 角落钻进了梦
我一个人看书 在等迟迟不来的火车 但是窗外已经转机
你已经悄然走来 轻手轻脚 来自黑暗
责怪的声音 电一样穿来 “除了你 有谁还会来这里!”
这是川北无名小站 你 为什么也来这里
你为什么知道我一定是我 你为什么老远老远也来
我偷偷来拜访 只为了了一个心愿 来看看你的故乡
你的出生地 看看我迷恋的神圣之所在
风说 为了爱 我隐名埋姓虚度一生
为了逃避而且拒绝 你太高太高的热恋和狂爱
而在风雨中空空如也的小站 你为什么认定我就是我呢
午夜里空无一人的边远小站 “除了你 有谁还能来这里!”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为什么不给我一张相连的车票......
但是惊破梦幻的鸡啼忽然在杨然的笔尖上喔喔喔深叫
我的忽然变远的川北小站哟 我的从此悬停在黑暗半空的长叹
2000.12.21.
幻象:给鹃的芒果
如同身经百战的将军风尘仆仆归来 家园已一片废墟
面对人情与生命纷纷凋零的瓦砾世界 我
为什么会在旧日的台阶 发现一束带露的鲜花?
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胜利的旗帜 战果累累也伤痕累累
但是是谁 依然用小小的瓶 保持初恋那夜收集的月光?
如同在异国欢呼胜利的人群中
意外相逢早已失散一千年的最早的女友
我到前方打仗的时候 她在后方教书 就那回生死离别
我去了 深信这一趟远征 再也见不到亲爱的七夕
而在第一场恶战后 我来到热带的树下
来到这异乡的热带树下得到这心状的芒果
当我白发丛生 正值你美丽年轻
这正是我跟永恒作战的结果 跟时间作战跟命运作战
跟平平凡凡庸庸俗俗的人际关系作战
这场孤单单一人抗衡整个宇宙的作战
我的肉体彻彻底底地输了 败得很惨很惨
而我的灵魂却高高大大深深远远地赢了
我为她献上我从来没有吃过的心状的芒果
如同战争已经远去 而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我把我的墓修成芒果状的 修在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那里一定开满了杜鹃花 一定听得见杜鹃鸟如魂的啼叫
我战果辉煌 但又一无所有 唯有心中深爱的鹃
我深爱的女儿早已远走高飞 这是她命中注定很美的命运
而我必须长眠在你们都找不到的深深地下
那芒果 那异国树上心状的芒果
我终生也不知道它的味道 但它伴我久经沙场
疲惫的身子托着一颗高傲的心 回归故土
再也不必相识别人 当天空终于落下那只断线的风筝
那只杨然放飞千年寻找梦魂又终于回到原来地方的风筝
早已是满载杜鹃花的芳香和杜鹃鸟的啼鸣
在梦的尽头 我一定要等到你
直到献上这枚梦中摘来的芒果 这是杨然心状的芒果
它抵得上整个宇宙 它是属于你的
它只属于你 鹃 它只属于你 你拿去吧 鹃 你拿去吧
2000.10.27.
幻象:杨然的斯芬克司
斯芬克司坐在杨然脑海的海边 她让杨然猜谜
上午用美写诗 中午用人写诗 下午用神写诗
猜猜 苹果或者海蛇的毒剌
我将心房关闭 我的脑海升起远航的彗星
我用影子作纸 用血液润笔 把时间缠在月亮的戒指
我唱 石头的曲谱波浪的梦 除非你用永恒来交换
我也有谜 在春天她是花 在夏天她是鸟 在秋天她是人
我也要让脑门外的斯芬克司也惊呆
她让我猜的是火 是火上古代的犬肉
我让她猜的是水 是水上生长翅膀的月儿
我心关闭 纵然她用宇宙来搭配 我也不交出谜底
我知道她的谜是我 而我的谜是月
是神圣的口边之月 被美丽鸟亲亲地亲过
我的斯芬克司从此老去 眼睁睁看着杨然一天比一天年轻
我的谜底是人 是鸟 是花 这个比永恒还永恒的谜底
这个为神为仙为魂为梦的谜底 噢鹃 你 猜着了吗?
2000.10.30.
二月的处女河
不该得到的 其实就是不能得到的
是那二月的处女河 是那二月处女河的对岸
去年死去的蝴蝶 今年以新的容颜乱飞
依然是老去的时间 老去的路
我在二月河这岸 向谁朗诵仲夏夜游泳的情诗
遍地黄花 天府之国年年早春都要涨潮的黄花
以现代诗人的心情 一层层泛滥
是谁走在触动肤浅情思的田间
旧的坟和新的墓日复一日占领漂亮的沃土
埋得越深的 遗忘得越远
谁同变形的叶和飘散的烟对话
且让细小的流水瘦弱着伤感
无所谓失落 得到的肯定是心灵的疼痛
永恒的美感 疼痛在初爱的遥远地带深深地睡眠
梦见大河涨潮 跃动美人鱼和满目清波
一年四季总有歌声悠扬
那是古朴诗画中 处女河最初的情歌
最初的 以唯一一天胜过其余三百六十四天
而现在 眼前的河 人们随便倾倒垃圾和语言
就像短暂的情人随便发誓和许愿
让最美最美的那一只蝴蝶 在远方成为标本
去作陌生人的纪念 陌生人的羞耻
二月的处女河自有其来源 也有其方向
去吧 风说 情人过的 就没有什么好后悔
曾经在梦中相见的 最终在梦中流远
去吧 风说 不该得到的 其实就是不能得到的
我在春暖花开的这岸 失落美感又永怀美感
以空空深深的迷意 秘密向远
一直 以远方之远的迷意 远远向远
2001.2.19.
在雨的背上,花,回来了
在雨的背上 花 回来了
款款地 以情人的步履
如果伤痛难以忘怀 就像杨然早年的恋人
我们相识 分手 很快和各自的配偶结婚
挣钱 生小孩 做着日升月落的事情
而春天却在不远处 不知不觉还是从前的好模样
这晶莹的花该记得人类最美的泪
除非午夜 除非到了尽头
一个人饮着:迷梦 粉碎 绝恋或者永久
而在相思般消瘦的冷冰冰枝头
因这小花的轻轻一摁 三月 就凸现了出来
如同埋藏很深的初恋往事
这花依依呼吸 就唤出了铭心刻骨的名字
好鸟性的名字 鱼的名字 初雨或者初雪
款款地 在你不经意时候 她回来了
有名有姓地回来了 我会朗诵名诗的句子
我会背诵名画的颜色 以及歌词和曲子
深锁的心 隐藏的梦 坚定的依恋和忧伤
这一切 随着小小的花依在雨的新背上
一声不语地回来了 看我的红烛冉冉孤独在午夜
我点的藏香依然如魂 最轻最轻的小情人
她始终不语 拥有艰深的耐心和魅力
不怕你骄傲和拒绝 无所谓寂寞或清冷
依着月色的呵护或朝霞的轻抚 她回来了
在你独自听雨倚窗 或者迷迷看花时候
她为你显影那些离别已久 珍藏深深的名字
够我伤心 够我失眠的从前的午夜
在树上低吟的风 在枝头上下滑
黎明反叛的泪 以虚无的手拧碎行剌的花蕾
幻灭中出现斗士 黑狗 为谁的白马干杯
我好久没有饮外地产的红葡萄酒了
好久没有同远方的美人梦不眠地温柔
乱乱的夜 可让思绪乱得出奇吗
在花园和墓园之间 让流星突然下跪
在丑陋岁月追赶老牛破车的门前 让故乡一直下雪
不再埋怨往年的腊梅 也不再责怪玫瑰
因为此刻 在雨的背上 花 她回来了
在雨的背上 花 她真的回来了......
2001.2.19.
登长城
缓缓地,一条蛇镀金成龙
背伏齿形的天空
峰谷险关,随它的蜿蜒而迂回起伏
芸芸众生的蚂蚁,密密麻麻,来自北国南国
爬上这条柔肠般的大地骨骼
来啃祖先遗留的光荣
许多名字来登长城
许多草介的名字,来自源远流长的百家姓森林
用刀的方块步伐,猛踢古砖
在不是皱纹的中国筋上,刻下浸出血色的皱纹
我们不是好汉,却在长城扮演好汉
剜中国脊背的肉,给自己的姓氏细胞贴金
用汉字,啃缺无数汉字咏叹的古代奇观
用无法流传的名称,啄烂永远流传的神圣名称
许多含笑的名字竟是恶毒的锋刃
划破母亲的肌肤,划破未来少年遥远的吟诵
许多嘴来登长城
吃过烤鸭,吃过啤酒,吃过冰棍
于是南腔北调地拾级而上,沿途高谈阔论
大骂几千年停滞、几千日祸国殃民的左倾
大骂保守的墙、闭关的门和僵化的城
也骂脚下的路,阻碍群山崛起,封锁江河奔腾
如此唾沫横飞的五花八门的嘴
更善于描述自己深沉的爱情
爱衔闪烁的音符,吹响动听的书信
这些嘴,会唱《熊猫咪咪》,会唱《中国心》
一边唱,一边把瓜壳吐在身后的石级
把痰,吐在中国人自己的脸上
“真他妈的长!”有人大发这样的登高诗兴
许多肤色来登长城
许多花花绿绿的衬衣,身披洋洋洒洒的拼音文
把又大又肥的陌生字母,轻飘飘地背在风里
何其不协调的登临啊
黄肤色为何要去摹仿白种人?
许多属于长城的黑眼睛,为何要仰视蓝眼睛?
攀援最高的位置,寻找留影的彩色角度
偏要骑着长城的脖颈,扭摆空洞的傲慢姿势
告诉镜头:看我好神气!对准我笑影!
许多脚,来登长城,如蹬中国的心胸
如蹬气喘吁吁的历史老人的喉咙
许多长钉的皮鞋磨损着金龙的鳞片
却以龙的传人自称
许多手,比脚更狠!把无数汽水瓶摔破
溅出玻璃的沙漠!迸进中国的瞳孔!
在长城那边的脚下,向北的脚下
悄悄地,垒起另一条纸屑果皮的惨白“长城”
我们登长城,留下多余的脚印
留下嘲笑中国没有高速公路的脚印
自以为踩过几千年历史,踏过十年的冰期
却把长城啃得洼洼坑坑
我们登长城,干了些什么事情?
1985年初夏,北京归来
寻找一座铜像
来自深深的记忆小巷
芦沟桥的炮声召唤我,在远方
隆隆沉重,如父亲夜话的叹息
沿着入城的路,走了很久很久
我带着鲜花和诗集
去寻找一座雕像,一位抗日的冲锋者
在以芙蓉花命名的城市里
询问许多陌生的老人,走过许多陌生的路口
父亲,你夜话中的“无名英雄像”在何方?
哪里去了,那个抗日的战士
他持枪向前冲,背着草帽,穿着草鞋,哪里去了?
孙中山依然坐在春熙北路
握一卷读不完的书
繁华的季节,有他设计的国服
与太空服港式装汇成多彩的人流
而我寻找的另一座
无名英雄的铜像
青羊宫,三月花会,他也不在那里
青羊的铜像,不啃青草也悠然活着
菩萨,观音,享受盲目的香火
大肚罗汉不分信神不信神都对人空笑
笑得那么自信,搬不掉,摧不倒
而那个抗日的战士哪去了?草帽和草鞋,
无名的英雄哪去了?
不完美的城!恢复了音乐舞蹈
召回了传统名吃,却不能还我战士的铜像
其实,只要每个公民想起芦沟桥的炮声
就能使他复活,增加城市的豪气
补充飞翔的感觉,鼓动冲锋的欲望
我幻想我寻找的无名英雄就在不远的路口
每天,接受少先队的颂歌,献花,敬礼
当白天太拥挤,他从像座上走下来
参加沸腾的队伍,黄昏后下班归来,停留
在街心,悄悄还原成铜像,去回忆美术家刘开渠
当年怎样塑造了他。也许,他不相信
自己曾被人塑成铜像
以为英雄乃是别人,不可能是他自己
甚至,他也在寻找传说中的铜像
啊,我寻找的无名英雄真的活了……
不!我听到另一个可怕的传说
说他被砸成碎铜,熔成铜锭,生硬,僵冷
说不定有几串钥匙就用他的指头铸成
他的断指被人用去撬门,打开闪光的箱子
啊,英雄将永远无名了
那些铜会发烫,烫出金属的呻吟
我徘徊在十字路口
维护交通的老人见我恍惚若有所失
便问:“丢了钱包么?或是迷了路?”
叫我怎么回答,那个珍贵的失落
我摇头,点头,又摇头,又点头
猛然发现,这老人真象英雄的父亲
但是,谁想到把他雕成铜像?我不能
我只能告别芙蓉城,不完美的英雄城
我昂起头,走向来时的远方
走向这首诗的结尾,听那沉重隆隆的芦沟桥的炮声
1984.2.9.斜江
人 民
他说:我需要更深远的眼睛,更高大的灵魂
于是望远镜在一夜之间捕捉到失踪的新星
过去完美的东方之瞳,封闭,圆满,而又自我陶醉
现在惊醒了,渐渐地一点点向远向外,飞奔
温饱之后,人渴望空前辉煌的思想
一如废墟上重新奠基信念的建筑
他说:今天的我不再是昨天的我,散沙正在凝聚
空想中崩溃的塔,留给岁月以迷途的阵痛
现在,多么需要繁荣的大桥大路
而让所有门和所有窗齐齐崭崭地打开
为在明天无边的喜悦里,新时代的钟声下
万般响亮那神奇新鲜的八面来风
人民啊,他心中的路已不再是几杯啤酒,几张纸币
他梦中的梦充满中国的威严,东方的神圣
他说:凭这灵巧的双手和包罗万象的大脑
应该涌现的奇迹至今没有完全涌现
道路断裂过,大桥堵塞过,曾经高扬的风帆出现过漏洞
几座山的错误,几条江河的白流,几大片森林的浪费
推迟了一个民族狂欢节的诞生,那是巨龙登月的节日
史书上尚未记载的东方之春,万花齐放的文化之魂
就象风沙中迷茫已久的巨人,终于从遥远的曙光中
发现理想的高度,那东方不再是一种情调和音色
人民啊,他眺望的彼岸绝不是几排高楼,几座新城
他奋斗多年的报答,是阳光下英雄民族的咏叹
追求没有止境,梦幻总在前头
无边的红旗和卫星,簇拥他天才的黄金时代
他是辛勤的,比任何一个民族更珍惜每天的劳动
牢骚无用。他在某一个下午发够了彩色的牢骚
而物价依然是该涨的涨,该落的落
一如既不称心也不如意的万千情绪
即使开动所有压路机,也辗不平
更何况办公桌上压满名片站着茶杯的一小版玻璃?
哭几声何用?笑几声何用?必须流汗才会有新路
他要从每颗汗珠中,放大一轮惊人的光芒
从南到北,辽阔无边地展现他那期待的秋收
他是诚实的,因为耕耘而土地富有
因为忠诚时针分针和秒针,城市响亮而乡村缤纷
人民啊,他永远不要无眼人指挥,聋子又怎能导演合唱?
大江大河的交响,不再通过遥控的电话线
而泛滥那些空空誓言与泡沫之笑
他不再迷信百分之百的赞成,或反对
那珍贵的选票啊,只能以神圣的名义填写
他要甩掉那支随便画个圆圈的旧笔
大道上车来人往应当平行
圆桌四周,是坐是立也应当整齐
他渴望掌握更多的钥匙,当世界奥秘重重叠叠
博览当代之窗,享有一切社会之美
都会消亡的,那些文盲、半文盲、始终肥胖的腔肠
今天的他这样尊重文凭,就象市场尊重金钱
那些论文、职称、军衔以及作品
唤起广泛的礼仪,唤起跌价已久的信念和光荣
他重新高涨陌生已久的热情,拥抱诗歌与哲学
绝不是谷类和酒就能填饱的火热追求
那些亲切又高尚的音乐、绘画、阅读与享乐
正在大片大片创新与复活
人民啊,不再是粮食与钢铁的统计数字就能满足的群体
站起来各种巨人,思想和艺术,生活与未来
他要在温饱之后完善自己、丰富自己、健美自己
不朽的是那高高照耀的希望之星,唯有升华才能永葆青春
他不再膜拜锄头,铁锤,纠正迷信金钱的错误
深深懂得谷穗和齿轮只是一种真理的象征
谁也不能违背,正如五颗金星象征团结
看见植树的意义,同时放飞火箭卫星
在所有光明色彩中,格外喜爱婴儿色
苹果送给幼儿园,不再象从前那样几口瓜分
最美的云,散步在河流上空,不再让浓烟涂抹
他爱沐浴了,不再塑造黑脸黄脚的英雄
圆舞而来的那些时装、鲜花和优雅的乐曲
每天的虹必须更新,黄昏的风必须醉人
劳动和幻想之间,撒满希望之花的芬芳
人民啊,他是巨人中的凡人,又是凡人式的巨人
他再现在街头、田野、广场和大路
密密麻麻的面容,充满无穷魅力和微笑
不仅是印象中的普通老百姓,只知道工资与奖金
那些时代浪尖上的厂长、经理、部长、市长
以及省长、技师、诗人、学者、演员,都来自其中
闹市中走马灯式的面孔,深奥又亲切
谁也不能否定这其中会诞生伟人与将军
他是全面的群体,万能的群体,领导自己又更新自己
沿着历史的必然潮流,矛盾又痛苦,幸福又欢乐
他是那样生动,变幻无穷,又保持高度的一致
来自四面八方,走向春夏秋冬
迷人的电影周、音乐节、运动会、黄昏和画展
以及婚礼、葬礼、宴会、游行和阅兵式
无不充满他的七情六欲,他是自尊自爱的
不再是会流泪的机器、会叹息的工具
他在日日夜夜,活跃美妙着东方这片灿烂时空
人民啊,他万万千千的命运是写不完的巨著
拍不完的电影,绘不完的画,唱不完的歌
他循环往复的生命是东方周而复始的主题
他无穷无尽的喜怒哀乐是中国无始无终的变奏
他想起从前那样脆弱,多病,没有好看的衣服
而今散乱的沙石筑起了新的长城
对谷穗齿轮的选择是唯一的
东指西划的杂乱之手,已经紧握成巨人的拳头
欧风美雨在眼前变幻缤纷
东方恋歌在天地之间潮涨潮落
他不再重复昨天的路,当环球更新
他深深懂得唯有祖国强盛,才能伟岸民族之林
汗水和智慧必须深远,思想和心灵必须高贵
在这多变的星云下,必须美化整体,如美化个人
沿着命运之光的启明,他和东方一道前进
人民啊,一百年记忆告诉他时代车轮不可逆转
曾经选择的道路元可忏悔,而那未来长途依然崎岖
丽日当空,探险与远航的足音在启迪巨轮
在这阵痛如初的出发时刻,总有理想之神在遥远召唤
他满怀颂歌,向着北方之春与南国之秋
谷浪喧腾,钢花四溅,火箭冉冉升空
过去的路并非无懈可击,伟人也会有错误
跌倒过因而站得更稳,步伐因而更矫健
都过去了,那段历史的迷途和纸糊的光辉
站起来更加迷人的风景
脚下是复活的土地、苏生的岁月
他早出晚归,在日出日落之间完成一页页崭新的业绩
乡村和卫星同步,城市同太阳一道呼吸
现在是传奇的东方、爱美的东方、和平的东方
栽下一片片时代之春,让未来一株株发芽
不能等了,当西方的立交桥一座座落成
必须一天一级阶梯,一步一个奇迹
将要响亮、正在响亮、已经响亮的
是那重新开始的东方颂歌和中国恋歌!
人民啊,这时代需要十亿双眼睛汇成万能的眼睛
十亿颗灵魂组成至善至美的信心
十亿双手,引动巨龙升腾而醒狮飞奔
让世界充满新的阳光、新的传统、新的信仰,啊东方!
禁果之恋
从原始浑沌的界限醒来
那片树叶再也遮不住人的世界
一种色彩的思想 再也不能阻挡
其他色彩泛滥的思想
用一颗心偷一把火的人 从此被永远崇拜
凶鹰和蛇互相守望
一会儿大地象情欲一样愤怒崛起
一会儿天空象绝望一样刀劈下来
走吧 不愿抄袭老人与海的人们
走吧 拒绝重复也拒绝摹仿的狂想使者
发现新大陆的舵手早已飘洋过海
太阳的位置早已不再是宇宙的正中
当地球按照自己的意志悠悠旋转
鲜花广场的宗教之火却在阴森森地波动
不要幻想有一座永恒之碑为你竖立
多少相同的脚印分不清是逃亡还是进军
想象珊瑚世界的奇迹
多少英雄并没有住在桂冠之城
那枚掩埋在剑影丛中的迷人之果
又有几只幸运的鸟儿能够获得?
但是禁果 总在等待英勇的智慧去攀摘
当手吃掉脚的传统 祖先便开天辟地走出森林
当火吃掉血淋淋的生吞活剥
大脑便惊奇地想出了神话传说
语言偷吃了虫鸣与狼嚎的禁果
音乐又偷吃了语言的禁果
金属偷吃石头的禁果 美酒偷吃水的禁果
正因为偷吃无穷无尽动物植物的禁果
人类才到达今天这样神奇的美妙境界
禁果永远都在花开花落
停止偷吃它们 也就停止了螺旋式上升的步履
来吧 狂想英雄也狂想天才的灵感
来吧 到达前人从来没有到达的高度
纵然空手而归 也是一种壮举
鱼类鸟类的命运 掩盖无数人字之光
笼子和网和墙 遍布心灵和眼睛之间
尘埃如此惶惑 黄金如此荒诞
我们倍受废墟鞭挞 倍受庸俗之酒灌溉
再也忍受不了思想生锈 走吧
参加无名的探险 靠拢星星和太阳
在那孤独的深重旅途 走向最高沉默
牺牲无法回避 未来是一片悲壮咏叹
1987年8月完成于斜江村
酒 歌
一瓶透明液体站在那里,无声无息
却是点燃血液的火,等待一轮逍遥魂
从中汲取轻飘飘的路,畅饮月光的晃动
这瓶神奇液体啊应是梦幻之源
能使沉重的眼睛,遨游深远的国度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真正迷醉
除非酒和血已融汇,酒和泪已融汇
凡是潮湿的体肤,都是又深又浅的酒
酿造唐诗宋词,酿造奇思狂想
酿造雄浑酿造豪迈也酿造不朽
从而正气浩然,热情奔放
这样饮酒,才是真正超凡脱俗的享受
正如凡是有诗的地方便有感觉和情绪
凡是饮酒的人,便有升华或沉沦
升华人饮酒绘画饮酒吟诗饮酒谱曲饮的是创造
沉沦人饮酒解闷饮酒消愁饮酒自嘲饮的是逃避
升华之酒,酒香如飘逸的歌声和花气
被歌声缠绕的人,在美妙旋律里悠悠沉浸
灵感便在圆形的节奏中央过日子,不再寂寞
更不想退回到没有音乐的聋哑之夜
当音乐和酒相依为命
黄昏之窗与优秀歌曲恋恋不舍
纵然所有管弦都死了,迷爱之歌依然在流浪
深入贝多芬的月光,深入李白的月光
多么难忘的经历,流浪高高远远的境界
一支名曲的边缘,展开另一片陌生的景色
拒绝回头,拒绝混同于尘世的金银与喧嚣
脚下是诱惑无边的辉煌深渊
灵魂一尘不染。而身躯通体透明
在酒与歌的循环中,宁愿永久孤独
在所有钢琴小提琴演奏的潮涨潮落的星空
起伏爱与美的永恒倒影
拥有绝对的自由精神,独来独往
拒绝归来,拒绝妥协所有废墟的假笑与安全
酒与歌之路,那样忘我,那样辽阔浑圆
再也不回忆凡夫俗子的嘶哑音调
保持思想的高度,保持智者的沉默
诗之魂与梦之瞳从此居住在英雄天才的故乡
灿烂的星月奏鸣,淹没了庸俗命运
而在庄重的圣洁之岸,酒与歌尽头
灵感的逍遥之碑,高高耸立在想象之外
(原载飞天1991年12月号)
中秋月
今夜,只有中国才有月亮
只有中国才有这样大这样明这样圆圆的月亮
这样沉重的月亮,是中国人悬天的魂魄
啊!中秋节
只有中国人在望月,今夜
中国最公开的隐痛啊被叹息的夜色浮动
七月流火之后,母亲又为我们授衣
授第三十五件衣,蟋蟀,又将入我床下
但是古代的泪眼啊还是这么圆睁
望穿历史,望穿岁月
月亮,月亮,从远古照耀现代的中国
今夜中国最动情了
用期盼去填海峡两岸的距离
同时推开的窗,这边岸上的,那边岸上的
集中人类五分之一的目光一齐望月
每张脸,阴了一半,明了一半
碎了的月亮在水里,复圆的月亮在天上
写深深的情思,在浅浅的海面
纵然被水冲走了,还是要写下去,一年又一年
目光飞不过去,就到月面相逢
声音飞不过去,就到海上碰杯
那三十五年没有启封的一瓶酒
还是桂花酿的味,还是菊花染的色
最清醒的一醉,饮出五千年史记
还记得征人的泪,还记得烽火台下的羌笛
中国的关啊虽不再是汉时的关
天上有飞机,水面有轮船,地下有火车
中国的月啊却还是秦时的月
还是李白举杯相邀,苏轼把酒问天的那一轮
还记得阳关古道杨柳攀折,乐游原上残阳如血
还记得江南又绿两岸,梦醒秦娥伤别
中国的月啊,难道就永远这样离愁别恨
这样照九州的不全,这样幽思声声哽咽?
就到月上暂时相会,月上有海无峡
还有哪一张中国人的脸,不愿飘来镜中相看
那边有阳明山,这边有东岳
那边有日月潭,这边有云梦古泽
总不能把月也锯成两半,怨这祖先遗传的佳节
要怨,就怨这使人频添白发的怀想
怨这太多太绵缠的乡恋、乡愁、乡情
怨这龙的、凤的、长城的、黄河的相思
怨这父子母女、夫妻兄妹割不断的恩爱
怨吧,最亲最亲的人,是最可怨恨的
只有中国,今夜多梦
月亮的名字丢失了,明月不再叫做明月
而被中国叫做团圆,叫做统一
今夜中国推开所有的窗,啊!中秋节
1984年中秋之际写于斜江
东方恶之花·围观
不知道围观耶稣受难的瞳孔
是不是也环绕在烘烤布鲁诺的广场四周?
但知道十字架从此庄严沉重
近代真理的光芒,从此旋转在西方星空
东方的屈原啊,他抱石沉江那天
为什么没有惊动两岸的面孔呢?
苏武食雪吞羊毛的日子
也没有哪怕是独眼龙的见证
倾听汩罗江悲风的是一群石头
阅读牧羊人孤独的是茫茫大漠
这是东方不幸中的大不幸啊
乃至那些围观苦难的脸。并没有象西方那样
提前千百年,空空远远地飘逝
焚毁布鲁诺的大陆,早已经历辉煌的复兴
可哀汩罗江至长江到黄河上下
至今泛滥那些多余的眼睛
围观!在东方辽阔的土地上
哪里有案件哪里有遇难哪里有灾情
哪里就层层转动那些不该繁殖的目光
我的可悲的同胞啊,在街头,你们围观——
售货员孤单单地与歹徒搏斗
当正义的鲜血从匕首下涌出
你们,却没有声援哪怕是一丝丝影子的勇气
而你们的四肢都很健全啊
你们围观——当少女卷入漩涡深处
求救声和讨价声又软又硬
直到生命的花蕾被泡沫叼走
你们欣赏的面孔才一圈圈散去
我的可恨的同胞啊,你们饭饱酒足后
剩下的欢乐,就最爱围观苦难吗?
过客和看客太拥挤了!
这围观之迹,是怎样顽固的一团东方愚昧?
我不是英雄,但我在电车站帮助过售票员
拦截一位比我高大有力的逃票青年
我极其普通,但我做人的前额
永远拒绝你们的虚无与空洞
你们,当优秀的飞行员倒在血泊中
那无聊的神情会满足绘声绘色吗?
当车祸发生,那弯窄的交通
百分之百被你们堵塞得更弯更窄
你们的视线爱垂钓不幸者的泪珠
别人的惨白在反衬你们满面的油彩
你们醉得比酒瓶更凶,睡得比枕头更沉重
表皮虽然鲜美,思想却比浓雾浑沌!
我的可怜可叹的同胞啊
你们的眼与脸,真的是多余的吗?
都知道卖打药是假,但你们围观
都知道流浪儿武功太辛酸,但你们围观
从前围观外国人,如今围观人祸与天灾
东方啊太多围观者!
围观离婚,围观疯子,围观乞丐儿
哪怕被围观的是一口痰
你们不加入围观的队伍也不心甘啊
哦围观,这东方最惊人的生命浪费
这灵与肉丑陋的展览。哭与笑阴暗的暴露
并不是东方的眼睛真正过剩啊,不是的
不幸哈雷彗星自太空归来
迎接它的东方瞳孔却稀稀疏疏
多少深奥的巨著,还没有被东方目光抚摸过?
多少绘画与摄影,在期待东方眼睛的投奔?
血淋淋的镜头抢去的瞳孔太多了!
赤裸裸的情景吸去了太多的脸面
哦围观,哪里有围观哪里就有东方精神的深渊
哪里有围观哪里的青春便在腐烂
围观的故事越平风,越扩大东方智慧的空白点
围观的情节越普遍,越伸延东方博爱的贫血线
哦东方,应该给成千上万围观者
特制一道《惩罚条例》
把爱围观的眼睛囚禁在墨水里
把爱围观的脸面吹飞到烟灰中
不能让围观者和被围观者
总在东方大地恶性循环啊!
哪一天飘逝围观的脸
哪一天东方智慧才灿烂无边
哪一天熄灭围观的眼
哪一天东方博爱才辉煌深远
哦围观,这东方最可怕的恶之花
谁是炸烂它们的神奇雷电呢?
拜托了
拜托了,正在发芽的一点点绿色
已经鲜亮、正在鲜亮、将要鲜亮的那所有芬芳
三月的气息清新得这样早
年迈的树木
曾经以花蕾开始的道路,如今虽已苍老
但是种子记住了生根的秘密
只渴望有水、空气、阳光和一把泥土
拜托了我的精美而又圆熟的果实
我也是从一枚果实站起来的
挺拔过一座属于记忆的辉煌世界
草地上倒下去的生命只有一句话不朽
——“请活下去的人们一定要记住我”
于是最偏僻的山下开满了蓝色的勿忘我花
而墓碑只能是一枝竹片。甚至于没有墓碑
后来的大理石雕刻太迟太迟,纪念碑太远太远
活下来的人们都记住了这句话
却不知道说过这句话的人,究竟,是谁?
倒下去的灵肉毕竟太多太多
如同野火中一大片无名的野草
杜鹃却在故乡一千遍抒情,鹧鸪是千年前那只
拜托了,有一句话被活人记住也是安慰
能够一代一代流传下去
拜托了,新诗与回忆录
这手中的笔一千遍沉重
李白高举的酒杯,屈原脖颈上悬挂的石头
陪伴淘渊明采菊的风
以及跟随陆游入剑门的雨滴
你们的笔是用空灵的精髓冶炼的吗?
那样飘逸、清高、纯粹而忧郁
我这支笔满蘸过现代人的狂想与幻觉
一篇篇消逝了站在圆魂之巅的空洞之音
拜托了,热情,这最后的眼睛和最初的梦境
一千遍呼唤,那远离我诱惑我的深奥星空
我还能在无言的星座下讲述些什么?
神奇的魂之瞳梦游在太空深处,拜托了
一万首火热的诗只追求一首真正永生
这空气与水划出了生存界限
无论鱼类、鸟类,还是雄狮、猛虎
拜托了小小的卵、幼崽,夜色下深远的欢爱
血与肉从欢爱的那一瞬间开始
便注定了无数痛苦的承受
无论是钓钩、陷阱、笼子和网
还是蛇的纠缠与鹰的盘旋,风雪与火焰
而在最后一刻都要慈祥那小小的卵、幼崽
希望寄托在哺乳岁月与喂养年代的身上
就算自己饿死,也要温饱那一颗颗亲切的眼神
这是高天大地决定的秘密
蛋壳内的纯洁精液,胎宫内的神圣肉体
拜托了,无论是飞鸟、游鱼
还是狼的嚎叫与鲸的远行
拜托了计算式上总是闪烁不止的唯一答案
小女儿牙牙学语,认识颜色与第一个字母
拜托了灯光下正在热烈思维的未知的桥
站在牛顿的肩头,达尔文的肩头
永远悬挂的,是苏格拉底的前额吗?
亚里斯多德的前额吗?
拜托了正在重新排列的肩头
拜托了正在重新组合的前额
为了再现辉煌思想的无限喜悦
无数大脑化成了尘埃,满目是过去脚印的灰烬
更年轻的光环还隐藏在洁白的纸上
拜托了,一切正在萌芽的直觉
一切正在孵化的幻想
将要出世、正在出世、已经出世的
那一切不可思议的命题
拜托了,就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一切都仅仅只是开始
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
站起来一个巨人,倒下去无数个凡人
这代人没有完成的永恒升华
又源源不断地流传给了下一代,拜托了
就凭这一声声永远的拜托
独木桥消失,而航空舰崛起
石器迟钝,而集成器翻译出各种谜语
拜托了,正在第一个字母前闪烁的惊喜目光
一如古人面对他们冶炼出来的第一件青铜
拜托了正在答案前流泪的智者
一如前人梦见的美丽蛇环
先哲从澡盆直奔街头去赤裸裸欢呼
我们,都满怀过天才的热情,与英雄的渴望
而都免不了平凡的终结,简单的一死
真正的超人,依然推移在时光以外的空间
拜托了,一切泥土下的种子
冬眠的龙,云中的凤
拜托了,一切女人怀孕的消息、
总有人超越,也总有人成功
失败了灰色了冷漠了一代代已知的青春
而光明总在前头
未来的路必然漫长又弯曲
总有人不朽,站在人类崭新的高度
发出时代的最强音
毁坏旧的车轮而开拓新的奔驰
我是这不屈于平庸的千万个天才情侣的一分子
千万个英雄情侣的一分子,我没有冷漠而灰色
拒绝了成千上万吨的失败情绪
我始终热烈而多情
拜托了,在未来每一只成功的杯中
滴落我永远响亮的泪水
只希望有一个绝对的超人
在心灵深处偶尔回忆起我
拜托了,拜托了,永远的路啊,永远的谜
拜托了,拜托了,人类、星球、社会和我
1991年春
父亲,我们送您远行
题记:普通人的往事
只能由普通人回想
把我们的底片重叠在一起
把我们从童年到青年到未来的底片
七个名字七颗音符七种色彩的底片
重叠在一起,脚印覆盖脚印
脸庞贴向脸庞,身影,也齐齐整整吻合身影
交给时光冲冼,交给空间复印
无论怎样冲洗,无论怎样复印
都只能映现您的形象,您的本色啊您的轮廓,父亲!
千千万万父亲中,最平凡、最真实的一位
父亲,我们送您远行
您的日历停止了呼吸,我们默读最不相信的一页
您的钟不再敲亮窗口,我们守望最不承认的房屋
花开花谢,鸟起鸟落,您的树脱掉季节,您的鱼抛弃大海
您的风,您的云,您的高山啊您的流水
从此不再翻动,不再闪烁,也不再喧响
有名有姓的父亲中,最无名、最无声的一位
父亲,您没有重量的步履缓缓启程
我们——您所有的儿子们
代表您全部的功勋——您的生命柱、您的纪念碑
送您,踏上最长最漫长的旅途
从前我们出差、开会,向您告别,那都是再见
这次不是,这次最短暂的告别是最久远的告别
您生前没有一部汽车专程迎送
这次,是最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您从来没有名片、传奇、以及悬挂肖像的机会
唯有儿子们的书信,载着您的名字,在万水千山飞越
您的当钳工、当医生、写诗绘画、做混凝活路的儿子们
是任何奖章任何金杯也无法取代的您的光荣
形形色色的父亲中,最严厉、最慈爱的一位
父亲,您唯一的专车一边喘气,一边爬行
小时候您打我们屁股(因为我们偷偷到河里洗澡)
那时候是那样疼,这时候是这样亲
您骂我们不用功读书,好狠啊好凶
那时候是那样可憎,这时候是这样可敬
动乱岁月您到郊外去捡落叶(因为没有煤)
去捡路边遗失的一颗颗胡豆(因为没有油)
又饿又瘦您的儿子,驮在您肩头,伏在您背上
那位头发最黄的儿子,命中注定是苦命的诗人
苦得无法长高,如一支扭曲的铅笔
而您回忆的家乡,也总是:草根、野菜、苦楝树
无穷无尽的父亲中,最辛劳、最苦楚的一位
父亲,您的路开始在天地之间垂直
风雪中刚满七岁的您远走他乡
前方失踪了您模糊的兄长(四川,有多少兵夫壮丁?)
身后跟随您冻僵的小弟(您的父母,早已被黄土吸收)
您的足打肿了路,来到乌云堆砌的古城
打骂声中学徒三年,满师三年,泥工砖工三年又三年
红旗下您有了妻子,有了儿子,有了小小的蜗居
忽然太阳一声尖叫,您从脚手架上摔跌下来
从此咳嗽九年,吃药七年,打针住院五年三年又一年
乌鸦衔着病危电报闪开黑沉沉的秋夜
弥留之际,儿子们个个都高大起来
(您生前没有穿过皮鞋,而我们开始著着西装)
您的履历是草帽填写,布丁填写,砖刀填写
是盐是水是空气是谷类是红薯,填写
千块万块泥土中,最黄色、最粗糙的一块
父亲,您回归的大门由土地洞开
您不是最著名的彗星从高天携来
虽然您七十六圈年轮,巧合它一圈的周期
虽然您回归的日子,恰逢它自太空回归
但您是土地之子,又黄又累,劳苦沉沉,汗色深重
您的皱纹是沟壑的浓缩,您的瞳孔是盆地的陷落
回归土地是您的必然,站立而来,躺卧而去
大地下有许多相识或不相识的死者,和您结伴而行
我们把椅子烧给您,多饮几杯冥府的酒吧
天冷了自己加衣,饿了自己煮食,黑暗之邦独自前往
多保重,父亲,恕不远送,您太需要安宁的休息
无始无终的生命,一代代繁殖,一代代前进
我们是您的儿子,父亲
您冥冥的灵魂是我们情思的召唤之巅
您悠悠的往事是我们情思的发源之地
发源我们又苦又重的记忆,任何墙,也无法阻止
生命来了又匆匆离去,您无名之躯留下儿子
继承您的姓氏,延伸您的血统
未来的路很长很长,我们活着,为您,更要为自己
我们活得越久,您也越长寿
我们的儿女越美,您也越不朽
平平安安远行呀,父亲,您的路和我们的路同在
普普通通的父亲去了,真真实实的儿子走来
生命,生命,生命之河源远流长,悠悠万代
1985年11月8日,构思于成都苦竹巷
六月六日街面飘落的树叶
六月六日街面飘落的树叶
年纪轻轻的,不该飘落,但却飘落了
没有人注意这唯一的错误
其他树叶都在树上,彼此著名,互相发青
正是满街葱葱茏茏的美好时机
谁能注意在它身边来来去去的欢快脚步
这是一张错误出生也错误归去的树叶
根本就没有病色,依然是油亮的纯青
这树叶,无缘无故要和野风调情
和满街的树叶不相往来,就这样轻轻手一挥
结果留下一窝胜利的嘲弄,青悠悠的
唯有不笑的这张跌落在地
我可是轻手轻脚打从这里走过
我没有辩驳的兴趣,我只有沉默
我在如饥似渴的孤独状态
领教够了独来独往的依恋滋味
面对六月六日街面飘落的树叶
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拥有这份心事
2002.6.6.
领地的歌舞
心里好黑暗好黑暗的孤独恋人
请你走进我们领地无穷无尽的歌舞!
当远方的火车汽笛从高高森林的缝隙一丝一缕传来
我们在草地让灵肉把所有秘密无边无际淋漓地展开!
篝火如魂
在原野永远如思索星空永远如理想的夜晚
篝火永远如魂,照耀重新自由的面孔
照耀月亮饮酒的水面,彗星饮酒的水面
十万种野花在脚下悄悄盛开
散布青春少女无与伦比的香气
那是遥远天国泄漏的神秘香气
我们歌舞,请在永远的草地尽情狂欢
所有的衣服丢在名利外面,所有的权威
所有的金钱,丢开
只让古典圆舞,只让梦
我们一往情深我们孤苦零丁的远方恋人
这里正是我们尽情倾诉尽情流泪的自由领地
把面具扔掉把躯壳扔掉让灵肉充分享受
这是真正的最后的宇宙法则:我,必须永生
我们都必须永生
必须在渴望中走向成熟,在激情中走向完美
那么,请赞扬我们这永生的、成熟的、激情的领地!
小提琴和女高音在讲诉蝴蝶和雪夜的故事
梦见诗人,梦见画家,梦见写书的哲人
这是一片无始无终的歌舞
参与的人永远在参与
退出的人永远在退出
而我们永远作东,指着月亮、湖水、野草和彗星
我们永远陶醉、永远入迷、永远不知石头的心态
用美酒说话,用拥抱说话,用梦说话
心愿好单薄好单薄的怕冷的恋人
就让篝火温暖你的路,让歌舞温暖你回心转意
森林挡不住月亮朝火车汽笛的方向离去
而彗星却留在了天边
东方渐渐发白
这是一场需要宁静片刻的歌舞
请在水边悄悄睡吧
在柔和的林荫下
每当夜色又从湖面升起,一切重新开始
我们领地的歌舞,将会更加深情也更加狂热
2001年10月23日
我们感到吃惊,不管古代穿着什么肤色
洞穴操着一万种口音
所有颜色的先民,眼睛都长在树上
不约而同讲起大洪水的故事
从蓝眼睛讲到黑眼睛
从黑眼睛讲到灰眼睛
然后,从消失的远方讲到如今跟大洪水一起涌来的是一条蛇
嘴里永远衔着苹果
讲着草绳结出的文字
泥土烧出没有记忆的版图
只有自弹自唱的幽深的符号
讲着虎、石头和月亮的关系
然后,倒床一睡,历史就翻过了千年大洪水来自共同祖先的血脉
也许,只有这样,我才领会其中的遥远
遥远到北斗星还不是七颗星星的模样
冰的海洋从天而降
忙坏了远道而来的苍老的彗星
一个也不留下,就沿着黑暗走了鱼做的图腾和鸟做的舞蹈结合一起
生出许多惹事生非的寺寺庙庙
让一些有用的文字升腾为金色
而让另一些文字纷纷撕碎
不死的影子绑在柱上,一直焚烧
并且让逃逸的烟灰转化为经书我知道我们永远怕蛇
根源于我的前世生活在树上
总有做梦的影子,落地而成翅膀模印
是我遥远遥远基因的模糊想象
大洪水总在冰川之前,在雷火之前
一直掌控我们遗忘的方向
不断把城市和朝代一层层淹埋
在文明和野蛮之上,无影无踪现在,我常常和杨灿一起
讲起大洪水的故事
杨灿是我的女儿,她感到其中的奥妙
一定深不可测,也一定高不可攀
梦见朱先树的信
梦见朱先树的信写得一手草长莺飞的好字我认得出 那闪闪笔调宛转如原野之魂 流利如江南之春都在谈诗 谈天然的诗谈自生自灭的诗 迷幻的诗野气的诗 都在谈 先生 我八年没有见你三年没有写信 你 最近的窗口风气可称心?景色可如意?我听见有云为你采药有雨为你打针 有路为你畅通精神自然就多了一层鸟语花香的梦我 还是乡村八年的我小镇八年 教书八年 写诗八年盆地内天气和杜鹃都没有改变喝我的酒 走我的路 做我的梦而今梦见你满纸琴音和草色就渴望又一个春天的诗会就像当年在北京 那个楼梯拐弯处恰恰是向你打听朱先树是谁这场奇妙的相遇 我想我还会重复在下一个诗人签到的门口并且再次美美地向你要一支烟抽梦见天上的云都是一些雕塑
梦见一只云的眼睛那是小娃娃的眼睛他在空中打电话他对我说:来,你来接听我摆摆手:谁不知道你有雷电杨灿说:雷娃娃的电话,谁还敢接?天上正在进行节日游行每一座云都是劳动雕塑打麦的,挖煤的,工人叔叔农民伯伯全都把脸笑得晶亮庆祝的队伍浩浩荡荡但在正前方,一只黑色通讯器正在坠毁黑黑悠悠冒着黑烟一头,载了下去! 天上很快下起煤雨枪林弹雨迎面扑来我和杨灿赶快去找走失的培培20060/01/13那的确美丽
小安的诗在梦里跃跃欲试是的,那的确美丽请别介意衣的迅捷擦掉了杯影红鱼在花枝的水波里穿进又穿出战胜了所有春天或者夜晚的言语那的确美丽,是的我告诉你,那的确美丽窗外的风,或者屋檐下的雨滴冰雪天的火锅,两个人慢慢品酒在深山老林,遥远的古镇灯与花会的月夜,诗意认同了暧昧我在老地方等你告诉茶花,那的确美丽 2006/03/08注:小安的诗,指《为什么会美妙》美鸟
美鸟从这棵树飞向那棵树从那棵树飞回这棵树在我的房前屋后居住很久了我认识它们,一如认识自己的梦认得出它们的羽毛,比蓝天更蓝它们的和长尾,比乐曲更悠它们在这棵树与那棵树之间飞来飞去我知道它们已经居住千年了它们怀抱着自己的婴儿我感到果实对种子的呵护它们对我的进进出出无所畏惧就当是空气对水的虚拟我的房屋幽暗而坚实我层层叠叠的响动从不影响它们目中无人的生息它们长长的羽毛是很美丽的染蓝了月亮无眠的相思它们在这棵树与那棵树之间飞来飞去而悄悄从梦中消失的,是我自己 2006/03/29雨中笠翁欢迎您莅临鄙馆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