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的体裁是 “色”裁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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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 晓

 

 

“色”到深处情更浓———《“色”裁红楼》代序

 

想当初,曹雪芹老爷子郁闷离世之时,绝没想到自己留下的《红楼梦》,不仅衍生为一门学问,开发后人智商,还滋养了众多粉丝的情感空间。虽然曹公的粉丝山头林立,有时还相互对骂拳脚相向,但架不住阵容巨大后人辈出,因此曹公作为文坛泰斗所受的追宠,无人能及。

原本我也想来凑这个热闹,可惜我个人对《“色”武侠》的兴趣更胜“色”红楼”。对我来说,性格色彩学向来不缺可圈可点的个案,古往今来的悲欢离合,随手拈来皆是小事一桩,但如果想物色一个最为博大精深的案例,非红楼莫属。06年我《“色”眼识人》问世的那一刻,我梦想有谁能完成“红楼人物性格色彩”的工程,提供给红学爱好者一个史无前例的角度,从性格色彩去诠释红楼各人物的命运必然性;与此同时,也让普天下不了解《红楼梦》的读者,能通过喜闻乐见的性格分析方式开始萌生对红学的兴趣,善莫大焉!

此人便是方晓。

方晓有此胆识,源于自幼博览群书,且更酷爱红楼。爱红楼者古往今来不胜枚举,当代近代,就有让红楼人物婀娜入画的戴敦邦,《张看红楼》的奇女子张爱玲,电视上煞有介事宣讲的也比比皆是。而《“色”裁红楼》的独特之处在于,读此书,每翻一页,如同方晓扯张凳子坐在你面前跟你娓娓道来,邀你一起伤春悲秋,引领你体验红蓝黄绿四色性格处世的人生哲学。如果你想做一个《红楼梦》的好读者,那么在读完《“色”裁红楼》后再回头分析里面的人物,就会轻而易举地认识到都是性格惹的祸。虽然接触性格色彩学之前,方晓便有了文青的潜质,但敢于用性格色彩学阐述红楼,这意味着方晓至少要有三方面的本钱:首先,要对《红楼梦》的细节鞭辟入里;其次,要深谙性格色彩学的真谛;第三,文字不能太理论呆板。

前者,方晓幼功深厚,02年开始被网友广泛流传的“史上最全红楼梦人物关系图”,正是方晓以吴蓉生的笔名传世的作品,这让他在本书列举案例时不需思索案例的出处,只需斟酌用哪个最能说明问题。书中使用性格色彩学的地方比比皆是,不仅论据翔实,而且解析到位。比如这段,分析蓝色黛玉:

黛玉用情专一,自然也容不得情人用情不专。痴情和小性、信任和猜疑,本就是硬币的两面,宝玉的招蜂惹蝶更加剧了这种敏感和猜忌。在这种敏感和猜忌的高度情绪化压力下,蓝色很容易陷入低落、自怜和抑郁症,发之于外,林妹妹第一动作就是耍小性子,要不发脾气,要不就哭,宝玉就只有立刻乖乖低头的份。

其次,方晓不仅喜闻善问,且乐于每日做头悬梁锥刺股的宅男,其用功与恒定打破了红色性格在写作节奏上率性而为忽上忽下的特点。这样刻苦的结果,是《“色”裁红楼》一书有着严谨的性格色彩逻辑体系,这在目录中就能看出端倪。除了职场红人凤姐出场较晚外,所有章节的排列都环环相扣引人入胜,比如“宝黛恋爱报告”,相信小资MM们会争相传阅先睹为快;而“宝黛婚后会怎样”,又将再次吸引缠绵少妇们掩卷内省沉思良久。

第三,对大众而言,越深奥复杂的理论越不易传播,性格色彩学的传播强调复杂事物简单化,方晓雅致而不乏幽默的语言为这一核心原则提供了强大保障。比如这个题目,“有文化的焦大,会不会成为屈原”,看着就想乐。

再看下面这段,黛玉如何应对宝玉的多情:

丫鬟辈如袭人,升了级,大不了也就是个妾,黛玉自不在意,还赶着袭人叫嫂子,然而一旦事关“金玉良缘”,情关宝钗、湘云时,越发留心起来,战备等级立刻提升。不过黛玉毕竟不是凤姐般的“醋缸醋瓮”,吃醋耍小性历来也是以委婉见长的,善于旁敲侧击、指桑骂槐的,一会儿“暖香”、“冷香”,一会儿“奇香”、“俗香”,一会儿“姐姐”、“妹妹”、一会儿“宝姑娘”、“贝姑娘”、一会儿“金锁”、“金麒麟”,总之变幻莫名,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也正因黛玉有此才,方许她妒,若是村妇撒泼,每次都拿同一个剧本来闹,想来宝玉早要烦了。

另外,方晓写作时并非目中只有红楼心无旁骛。相反,点评红楼时,每每有其他引证相佐,使得文字轻灵丰富:

若是天幸,王子和公主成了亲,本该是如童话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鲁迅先生早就问过“娜拉走后如何?”可见戏文是不可信的。琴棋书画烟酒茶,那是纳西族的男人,而宝玉当家,几百号人的大家族,立刻就要开始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

作才子的,偏偏生于帝王之家,又偏偏做了帝王,那不得不是一种悲哀。“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李后主、宋徽宗,一个大诗人,一个大书法家,还有通音律、有诗才的陈后主,只因命太好,朝政不修,国破家亡。宝玉算不得真正的才子,不懂世故经济,倒是一样的,若由宝玉来掌家,只怕败落得更快些。宝哥哥陪林妹妹说话的时候有人来回事,宝哥哥大约也和木工皇帝朱由校一样的答案:我都知道了,你们去办吧。

由此方晓推断:

面对宝玉这个扶不起的阿斗,健康的宝姐姐好歹还能挨到他留下孩子考上进士,林妹妹的身子本来就弱,家里家外一折腾,思虑太过,只怕是个可卿的下场,就算万幸,撇下做诗、只顾家事的黛玉,还是宝玉心中的那个黛玉?只怕也要变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芸娘若不是早夭,哪里来的《吃粥记》?唐晓芙嫁了人,或也就成了孙嘉柔。若如此,黛玉嫁不得宝玉,反是大幸了。

如此游刃有余的评点和畅快淋漓的推断,方晓不仅针对宝黛———这对知名度最高的文学红人,也细评众多其他的红楼人物:“被误读的贾政”(红色性格)、“居安思危的元春”(蓝色性格)、“吵架高手麝月”(黄色性格)、“迎春拖字诀———绿色的慢性自杀”……不说了,说多了难免有书托之嫌。

想当初方晓混迹于性格色彩学导师班众多学子时,不擅言谈性格平静,外表无特别过人之处。谁知蔫人出豹子,当其他人纷纷选择在讲台上慷慨激昂传播“色”学时,方晓以自己喜欢的不张扬的方式发了内功,将心得从口头语言变为书面语言,成为未来其他诸如《“色”小说》《“色”影视》系列的作者们的文字楷模。如今方晓的出现让更多人看到,将性格色彩学与自己的学问相结合,然后衍生出更有力量的思想,已不仅仅是可能了。

最后再揶揄一句:性格色彩学与“红楼”暗结珠玑,是早晚的事。曹公把鸿篇巨制冠以这样一个名称,没准儿就是想给读者点“颜色”看看。如此说来,红色性格的方晓与红楼,怎一个“红”字了得?还是“色”的缘分啊。

乐  嘉

2009年6月于上海

 

 

第一篇 序篇

 

素来颇喜《红楼梦》,尝叹金圣叹先生若见此书,必以为第七才子书。《红楼梦》中,有名有姓、有名无姓、有姓无名者凡约五百余人,除去路人甲乙,栩栩如生,如在眼前的,也有五、六十人。书里具体描写过容貌的不多,人物形象得以树立,大抵是以性格为主,男女主角之外,上至八十余岁老太君,中及金陵十二钗并诸姐妹,下至平、袭、晴、鸳、紫诸丫鬟,外则刘姥姥、倪二俱是。

正因为红楼的人物魅力,二百四十余年,论者不绝。近来,余学习性格学说,颇多领悟,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种种冲突、种种磨难,无非由性格而起。以此注解红楼,不过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茶余饭后,做一消遣。

姚黄魏紫

本来一部红楼,环肥燕瘦、姚黄魏紫,如楂梨橘柚,各擅胜场,而成兰菊竞芳、晋楚争长之势,偏后世论者,评及霄壤之别,鼎瓠之分。

赏之者,谓黛玉之高洁、宝钗之和善、湘云之豁达、妙玉之清高、迎春之仁慈、探春之自尊、惜春之单纯、凤姐之才干、李纨之恬淡、香菱之善良、袭人之贤惠、晴雯之率直、以至鸳鸯之刚烈。

而贬之者,上至黛玉之刻薄、宝钗之奸伪、妙玉之矫揉造作、迎春之懦弱、惜春之孤僻、凤姐之毒辣,下至晴雯之泼辣、袭人之阴险。争讼不休,以致兄弟阋墙,老友挥拳。

值得注意的是,赏之者的词汇,有道德、有能力、有性格相关,而贬之者的词汇,以道德词汇为最。

高尚的道德标准、目标和行为,不能,也不应成为我们横扫蛇神牛鬼的理由。他人的观点、行为和我们不同时,不能仅仅因为不同而否定。三毛说:“路是由足和各组成的,足表示路是用脚走出来的,各表示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路。”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里面反复强调,自己喜欢帽子,没必要强迫野蛮人带,自己喜欢腐肉,也不要喂给鸳雏吃。

阮籍丧母,裴楷去吊唁。阮籍刚喝醉了,散发乱坐,不哭,裴楷自己按照礼制哭完就走了。有人问裴楷:“按礼,主人哭,客人才跟着哭。阮籍既不哭,您为什么哭呢?”裴楷说:“阮籍是超脱世俗的人,所以不尊崇礼制;我们世俗中人,所以要遵守礼制准则。”当时的人非常赞赏,认为双方应对都很得当。

这是尊重自我和尊重他人的典范,既不因自己“正确”而责备他人,也不因他人的“正确”而改变自我。正如宝钗、黛玉,才同貌同,而性格不同,因此言论不同、行事不同、心术不同,如双峰并峙,二水争流,“诚不可甲此而乙彼”。

本来只是鱼与熊掌,各是美味,各人取舍不同,不知何时,甲之美女,忽成乙之恶婆。无数英雄,尽入此彀,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考证此优彼劣,盛矣!

硬要辩得这种美压倒了那一种,毫无意义。李白狂狷不羁,杜甫沉郁深厚,谁又压倒了谁?宝钗弱了,作为对手的黛玉又怎能好看?反之亦然。晴雯被逐,袭人说过很没见识的话:“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哪里知道晴雯弱,则袭人弱,晴雯强,则袭人强。

六祖有云,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以仁者之心,观红楼诸艳,不是非关道德,而更多是性格。看到太多道德因素的人,多是因为自己心动,以己度彼,才觉得他人有道德问题,纳西塞斯照出的永远是自己的脸。比如宝钗以儒家风范为己任,且遵循不移。厌恶宝钗劝学的人,偏偏也要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宝钗之上,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这里当然还有学识、阅历之分,然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读书人的性格。林语堂先生有论在先,只好做一把文抄公:

“欲探测一个中国人的脾气,其最容易的方法,莫如问他欢喜黛玉还是欢喜宝钗,假如他喜欢黛玉,那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假使他赞成宝钗,那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有的喜欢晴雯,那他也许是未来的大作家;有的喜欢史湘云,他应该同样爱好李白的诗。而著者本人则欢喜探春,她具有黛玉和宝钗二人品性糅合的美质,后来她幸福地结了婚,做一个典型的好妻子。宝玉的个性分明是软弱的,一点没有英雄的气概,不值得青年崇拜。”①

“读《红楼梦》的人,或偏于黛玉,或偏于宝钗。偏于黛玉的人,也必喜欢晴雯,而恶宝钗,兼恶袭人。女子读者当中,做贤妻良母好媳妇的人,却常同情于宝钗,而深恶晴雯,完全与王夫人同意,这里头就有人生处世的真理存焉。大抵而论,阮籍、嵇康之辈,必喜欢黛玉,尤喜欢晴雯;叔孙通、二程之流,必喜欢宝钗,而兼喜欢袭人。”②

《金刚经》云:“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因此发宏愿,把红楼每个人都写成好人、善人,至少是可以理解的人。

智子疑邻

红楼的人名,有些暗藏深意,比如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姐妹(原应叹息),比如甄士隐(真事隐去)、贾雨村(假语存焉),也有随事而起,比如霍启(祸起)、冯渊(逢冤),也有调笑世人,比如詹光(沾光)、单聘仁(擅骗人),好比章荭在青钱阵内,那些四柱、二柱、五分、四文的名字。

走火入魔之后,就要把一切人名,归于谐音,深挖含义。比如贾政,归于假正经,不知从何想来?更有甚者,步步索引,采用测字、对应、计算三法,加之中世界僧侣讨论一个针尖上可以站几个天使的坚韧,连史书不载、小说无证的人都能考证出来,自圆其说,还有什么不能的?比如附会袭人为花贱人、龙衣人,还有什么“偃旗息鼓,攻人于不及觉曰袭”之意,未免有智子疑邻之诮。

①《吾国吾民》,林语堂著,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②《林语堂散文经典全编》,九州出版社1998年4

凡是喜欢的,坏事也有不得已的一面,凡是厌恶的,好事也是口蜜腹剑、暗藏杀机。

喜欢宝钗的,说机带双敲是宝、黛惹的祸,怪不得宝钗发怒;不喜欢的,便说宝钗无端生事,臊了无辜的丫头。

喜欢黛玉的,说送宫花是周瑞家的错了礼,怨不得黛玉动气;不喜欢的,便说周瑞家的无非是顺路,黛玉太尖刻,太伤人。

鸳鸯安慰了司棋,顺路来望候凤姐,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赵姨娘顺道去看黛玉,就成了虚伪。

晴雯拿着一丈青戳坠儿的手,喜欢晴雯的强调这是坠儿偷了镯子,晴雯怒其不争,厌恶晴雯的就指出晴雯暴虐胜凤姐。

宝袭初试,喜欢袭人的强调是宝玉强迫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厌恶袭人的强调袭人“含羞笑问”及“掩面伏身而笑”在先。

好比演义里面这头一个劝降的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那厢一个死守的说“烈女不更二夫,忠臣不事二主”,这样的文字官司,打一万年也没结果,其实郎情妾意,一个巴掌哪里拍得响?

纵然是强作解人,依然希望尽可能回归文本,采用无罪推定的方式来相对公平地讨论和评论红楼人物和事件。只要作者没有明写或者没有明显的暗示,譬如天香楼事件,我们就不能假定它确实发生过。同样,作者没有明示袭人告密、宝钗嫁祸,那么我们也就不能假定它确实发生过,以此类推。

每一个事件有两面,正面效果,负面影响;每一个人也有两面,正面和颜悦色,背面青面獠牙。

湘云心直口快,全无城府,说话从不顾忌会不会得罪人;晴雯行得正,坐得直,然而容不得半点渣滓,拿住不争气的就往死里整;黛玉心思细腻,未免多愁善感,哀伤过度;宝钗处事冷静,未免令人觉得冷漠。

《金刚经》云:“若菩萨心不住法而行布施,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

要理解红楼的人物,必要从各人性格之眼,看各人行为举止。如此,方能透过行为看到各人的内心,理解人物的动机。

 

 

性格和色彩

 

色彩是有性格的

性格有多种描述和分类方式,春秋战国有邹衍的五行学说,古希腊有希波克拉底的四液学说。流传至今,五行学说在中医领域发扬光大,四液学说随西风东渐,主导心理学派,分支五花八门,有DISC、MBTI这样的缩写学派,PDP这样的动物学派,九型人格这样的数字学派,有善良守序这样的龙与地下城门派,更有流传于万千大众中的血型、星座和紫薇学派。

王国维先生分析过两类作者:“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据金庸先生说,学习左右互搏术的能力也可以作为性格测试:“能学会的周伯通、郭靖、小龙女,都是淳厚质朴、心无渣滓之人,而黄蓉、杨过、朱子柳辈,那就说甚么也学不会了。”

血型、星座和紫薇,有待于客观和科学的考察,字母、动物还是数字,和性格都没有直接的联系,然而,色彩的天然属性以及后天文化产生的象征性,让色彩和性格具有了直接的联系。①[德]爱娃?海勒《色彩的性格》,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

首先,色彩具有天然的物理学效果和视觉效果。波长长的光传递更多的热量,红色环境会使人脉搏加速,血压升高,情绪兴奋冲动,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暖色调;反之,冷色调的蓝色环境中,脉搏会减缓,情绪也较沉静。

除了温度上的不同感觉以外,色彩还会带来其他的一些感受,比如,暖色偏重,冷色偏轻;冷色湿润,暖色干燥;暖色致密,冷色稀薄;冷色更透明,暖色透明感较弱;暖色感觉近,冷色感觉远等等。

因此,人会感觉到红色热烈,蓝色冷静,而绿色柔和。

第二个因素是由人类的初蒙经验带来的。鲜血是红色的,因此红色代表了生命、活力和激情;阳光,包括西方人眼中的太阳是黄色的,因此黄色代表了高贵和神圣;大自然是绿色的,因此绿色就代表健康和生机;天空是蓝色的,海洋是蓝色的,因此蓝色代表了安静和纯洁、深邃和永恒。

第三个因素是人类的政治和文化象征。由于红色的生命象征,我们喜庆用红色为主色调。在所有的文明圈中,蓝色都是灵魂的颜色,象征了对生存意义的理解和对生命的整体追求,而忧郁的布鲁斯,名字就叫蓝调(Blues)。由于明黄是中国皇帝的专属色,因此黄色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尊崇,五行中,土居五方之中,土为黄色,一以统四,黄色号令四方。因为圣经的故事,我们拿绿色的橄榄枝象征和平。

此外涉及的还有宗教因素,对于起源于沙漠地带的伊斯兰教,绿色是天堂的颜色,因此,也成为神圣的颜色,用在国旗上做主色。甚至还包括生产力的因素,中世纪印度进口的靛蓝,是贵族的颜色,等到人工靛蓝产生,直接导致了蓝色地位的衰落,造就了“蓝领”这样的词汇。

总体来说,这些因素所造成的色彩性格是基本一致的。对于花,红玫瑰代表诉说爱情,蓝色的勿忘我和菊苣则象征忠诚;对于宝石,红宝石热情似火象征着爱情的美好,蓝宝石象征忠诚、坚贞、慈爱和诚实。

从《红楼梦》来看,早有马家楠教授指出宝、黛、钗三人五行分属火、木、金,三人的衣着服饰及居住环境之色彩基调分属赤、青、白三色。

什么是红、蓝、黄、绿四色性格

在这本书里面,为了便于描述人物的性格,我们采用FPAR 性格色彩学①来分析。在FPAR 性格色彩学中,红、蓝、黄、绿四种颜色分别是一种性格的代表。红色代表活泼、蓝色代表完美、黄色代表进取,而绿色代表平和。①参见乐嘉《“色”眼识人》,文汇出版社2006年

从天性上来讲,红色性格的人热情、开朗、不拘小节、比较自由,比较快乐;而蓝色感情细腻、体贴、忠诚、重诺、追求完美、比较仔细和小心;黄色性格的人自信、果断、坚定、推动;而绿色稳定、耐心、倾听、和谐,不愿意和他人发生冲突。

典型的红色如湘云,只要她一出场,气氛就开始热烈,话题不用愁,连笑声也不用愁。两个红色老太贾母和刘姥姥也是童心未泯,给姐妹们和读者带来一波波的欢笑和乐趣。

因为这种阳光心态,她们人见人爱,也见人爱人。贾母喜欢的孙儿辈从最亲近的湘云、黛玉一溜烟地排到难得见到的喜鸾、四姐儿。还有红色的宝玉,喜欢黛玉、喜欢宝钗,喜欢袭人、喜欢晴雯,一溜烟地排到不曾见过的傅秋芳和茗玉小姐。

然而红色有强烈的情绪化倾向。比如宝玉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前一刻钟和颜悦色,后一刻钟就开始狂躁发飙,撵完茜雪撵晴雯,连带袭人都踢了,再下一刻又开始甜言蜜语,下午大吵大闹地撵晴雯,晚上就打打闹闹地看她撕扇子玩。

蓝色是和红色相对的性格。红色像孔雀展翅,需求大众的关注和热爱,而蓝色像水仙低回,水中的倒影,也许就是今生唯一的知己。

典型蓝色如黛玉、妙玉,她们感情细腻、体贴入微。不仅如此,黛玉眼泪,只为宝玉一人而设,为宝玉砸玉而流、为宝玉挨打而流、为宝玉的不理解而流。

蓝色的爱情更专一,表达却比较婉转,明明喜欢,却又不肯直说。黛玉一而再、再而三的直接或间接的否认她和宝玉的恋情,妙玉也是透过品茶来撇清。从某种意义上说,宝、黛的误会很大程度就是由于两个人不同的表达方式所造成的。

相对于红色和蓝色,黄色对事情、对事业的关注往往超过对情感的关注。

典型的黄色如宝钗、袭人,她们目标清晰,积极主动,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会努力去争取,一分汗水一分收获,黄色理所应当在事业上取得更大成就。

她们决不因爱而降低要求,她们希望爱人也能够出人头地,最好是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她们不想看着爱人坠落,更不想一起坠落,她们愿意和爱人一起成长。

因为对事情的关注,黄色有时会忽视他人的感受和需求,这点上最突出的是贾雨村,拿他的话来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和黄色相对,绿色对人际关系和谐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和重视。

典型绿色如尤氏、尤二姐、迎春,她们天性宽容,对下人和颜悦色,犯了错也不会打来骂去。

在她们眼里,事情不重要,和谐最重要。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有些人可能会兼具两种性格,比如王熙凤、探春是黄+红,也就是说王熙凤、探春以黄色为主,红色为辅。黄色带给她们推动力,而红色带给她们张力,所以她们治理家政有声有色。但与此同时,黄色也带给她们很强的攻击性,通过红色更夸张地表达出来,因此她们常常被批评御下太严。

有些人在后天过程中修炼出其他性格的一些优势来,比如平儿,绿色的她依然相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是兴旺之家,但是她在处理虾须镯、茯苓霜、累金凤几件事中却表现出有杀伐决断的黄色行为,这样的行为是为她的动机(以和为本)所服务的。

在本篇下面几个章节里我们将通过几个典型的人物来进一步了解四色的基本概念。

 

红色的湘云

 

唯大英雄能本色

湘云是简单的,笑如婴宁,烂漫之间,浑然不解世事;喜欢划拳简断爽利,不喜欢垂头丧气闷人的射覆;既咬舌,又偏爱说话。

第一次登场,就是在那边大笑大说,有她在场,话题是不用愁。迎春感慨地说:“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跟迎春住、跟黛玉住、跟宝钗住,这几位都不是爱说话的主,可巧来了香菱想学诗,两个人凑在一起,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聒噪得宝钗受不了,拿话堵死: “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

不仅话题不用愁,湘云一来,再坏的气氛也能变好。本来端阳节里,因金钏、杨妃等事,宝钗淡淡的,黛玉懒懒的,宝玉没精打采,王夫人不自在,连凤姐都不敢说笑,迎春姐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次日午间,王夫人、宝钗、黛玉众姐妹正在老太太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湘云一来,大家立刻被感染得话多起来,宝钗、黛玉分说湘云穿别人衣服的典故,调笑湘云的淘气,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迎春并宝钗又说起湘云话多,宝玉过来说起绛纹石戒指,黛玉又调笑金麒麟会说话,宝钗也跟着抿嘴一笑。

读《红楼》读到湘云,还有凤姐承欢于老太太膝下时,连读书人的眉目都会舒展起来;看《射雕》看到黄蓉、洪七公并周伯通,笑声也就格外多些。

不仅爱说话、善调节气氛,而且心直口快,全无城府。

凤姐说戏子“扮上活像一个人”,宝钗知道不肯说,宝玉猜中不敢说,只有湘云不防头说出来:“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这位不防头没惹祸,宝玉生怕黛玉生气,使个眼色,可惹恼了湘云。湘云恼,可不是黛玉尽自家哭,在戏酒上碍着贾母的面不好发作,一回屋立刻命翠缕收拾包裹,明早就走。宝玉还要去解释,反惹来一顿骂:“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

宝钗转送了袭人绛纹石戒指,湘云感叹说宝姐姐最好,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宝玉忙止住不让提这话,湘云直接戳穿:“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又说:“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

湘云大发泄,多是针对黛玉,一则由妒而发,也由湘云不喜黛玉的蓝色做派。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时自许“是真名士自风流”,嘲笑黛玉:“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湘云唯本色:喜欢划拳是本色,爱说爱笑是本色,责宝玉单讨好黛玉是本色,回护宝钗是本色,充荆轲、聂政鸣不平是本色,最具魏晋风度。

宝琴初来,就通告潜规则,老太太跟前并园里可去,太太不在时别去太太屋里,这是湘云心直口快,殊不知还有更甚湘云的。

宝琴深得老太太喜欢,宝钗自嘲:“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

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只不说是谁。

没想到琥珀手指着宝玉说:“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又笑着指着黛玉说:“不是他,就是他。”这天真、这心机全无,尤甚湘云。

精灵的淘气

湘云的淘气是闻名的,玩雪人、放炮仗、烤鹿肉,什么都少不了她。捋袖划拳,呼三吆五,一边拇战,一边传答案;伏椅大笑,连人带椅都歪倒了;爱吃酒,只恐石凉花睡去;精灵古怪,出谜语出到“那一个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限酒底酒面要:“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

喜欢穿别人的衣裳,小时候正月里穿了老太太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又大又长,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最喜欢女扮男装,一会儿穿着宝玉的袍靴额子,一会儿銮带折袖作武者状,一会儿扮作孙行者,本来就是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不单自己,丫鬟葵官也被她扮作男装,唤作韦大英,暗有“唯大英雄能本色”之意,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

老太太小时候在枕霞阁畔天天玩去,有日失脚掉到水里面,几乎被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可见老太太也是淘气的。湘云小时候跟着老太太长大,大约也是因淘气投了老太太的缘。也因此,宝玉和湘云,比宝黛还青梅竹马,宝玉用湘云的残水洗脸、吃胭脂,被湘云还有她的丫鬟翠缕两番批评:还是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这“多早晚才改”,还有湘云帮着梳头指出少了珠子,想见从前的亲密。

两个淘气的红色兄妹惺惺相惜,宝玉时常嚷着喊着打发人接湘云:“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湘云来了只管问:“宝哥哥不在家么?”宝玉呢,一听说湘云来了早就飞了来迎,湘云还敢往宝、黛之间插:“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说是“二哥哥,林姐姐”,重点还在“二哥哥”上,因此“林姐姐”不免微微含醋地嘲笑:“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两人还避着众人要去芦雪广烧烤鹿肉。

两人一般的睡觉不安稳,宝玉睡觉还说梦话,把宝钗给怔了,湘云醉眠芍药裀,香梦沉酣,红香散乱,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在屋里睡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睡态可人,哪像黛玉杏子红绫被裹得严严密密,安稳合目而睡,人一来立刻惊醒。

黛玉笑她“咬舌子爱说话”,唤宝玉二哥哥作“爱哥哥”,说:“他两个(宝玉、湘云)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宝钗笑她:“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于钗、黛口中,别有一番意思。

 

蓝色的黛玉

 

排排坐,吃果果

黛玉从小,就常听母亲说起外祖母家规矩大。这规矩大到什么地步?我们在后面看到贾府的规矩,并不是贾敏当小姐时的规矩。按王夫人的说法,“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个人样,余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从这里,我们可以想见当年的荣华富贵和规矩森严。

一路走来,从接她进京的三等仆妇,门前华冠丽服的仆人,到府内府外两拨轿夫,众多婆子丫头,无处不显出荣府的规格,因此黛玉“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

排排坐

黛玉见过外祖母,又去见大舅舅,邢夫人苦留晚饭,黛玉坚持必要先去见了二舅舅,改日再领,逃过一劫。若真是吃了晚饭,岂不是对二舅舅二舅母不恭,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将来如何相处?

众嬷嬷引着去见王夫人,考试正式开场。到了耳房,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上的位置,本是贾政、王夫人的,自不便坐。黛玉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顺利通过第一轮考试。(图1)

嬷嬷又引黛玉出来,到东廊三间小正房内,王夫人坐在炕上西边下首,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料定这是贾政之位,便遵循刚才的原则,只坐在椅子上。(图2)

王夫人再三携她上炕,黛玉就面临附加题:上炕还是不上炕?不上炕,难道还要舅母四五次邀请;上炕,明摆着那是舅舅的位置,在舅母的上手,怎么坐?黛玉想出一招,挨着舅母坐下,既遵了令,又显亲近。(图3)后来宝玉、贾环、贾兰到邢夫人处请安,邢夫人单拉着宝玉炕上坐,只叫环、兰椅子上坐,也是表示对宝玉的亲密。

两人说一会儿,贾母传饭,两人便往贾母房里来。王夫人、李纨、凤姐侍候,贾母独坐榻上,两边四张空椅。凤姐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哪里肯坐,十分推让。老太太不愧是见多识广,一句话,就解决了黛玉心中的疑惑:“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才坐下。(图4)

贾府是大家族,世家,对“排坐坐”是非常讲究的。首先要尊客,比如妹妹薛姨妈以客居身份总排在姐姐王夫人之前。黛玉虽最小,初进荣府,以客人的身份排在三春之前,因此需坐左手第一位。其次是讲长幼,迎、探、惜依次坐下,媳妇辈要不单吃,要不后吃,只有伺候的份,没有同吃的理,只有逢年过节家宴例外。

吃果果

三番排排坐,黛玉靠着谨慎小心安然度过,可考试还没完。吃完饭,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黛玉接了茶,并不吃,只观察众姐妹。只见有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照着姐妹的样漱了口。

原来这茶不是吃的,是拿来漱口的,黛玉不知规矩,要是吃了一口,岂不是被众奴仆丫鬟讥诮?

也许有人会说,这有什么难的?那我们就来看看晋朝大将军王敦:

大将军王敦娶了公主,上厕所,看见漆箱里装着干枣,这本来是用来塞鼻子的,王敦以为厕所里也摆设果品,便吃了起来,而且全部吃光了。出来时,婢女端着装水的金澡盘和装澡豆的琉璃碗,王敦便把澡豆倒入水里喝了,以为是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幸好王敦是黄色性格,面不改色心不跳。石崇家的厕所,有婢女侍候,又让上厕所的宾客换上新衣服出来,客人大多因为难为情,不能上厕所。大将军王敦上厕所,就敢脱掉原来的衣服,穿上新衣服,神色傲慢。若是蓝色性格,那还不知道如何惭愧悔恨收场呢。

考试终于考完了,也该轮到男女主角相见,黛玉依然是不忘小心。贾母问黛玉念什么书的时候,黛玉的回答还是“只刚念了《四书》”,又问姐妹们读何书,贾母谦虚了下:“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宝玉再问时,黛玉马上改口:“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林妹妹收礼

琪官蒋玉菡,拿了北静王所赠、茜香国女国王进贡的大红汗巾子赠给宝玉,号称是肌肤生香,不生汗渍。宝玉一时冲动,解下松花汗巾换了,却忘了这原是袭人的东东,惹来袭人的气:“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账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要再说,又怕怄上宝玉的酒来,少不得睡下。

为了补偿袭人,宝玉就趁睡把大红汗巾子偷偷换给袭人。袭人醒来看到,忙把巾子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宝玉见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袭人无法,只得系在腰里。过后宝玉出去,终究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

袭人毕竟是温柔和顺的,要说宝玉,还怕宝玉怄酒,碍着宝玉的面子还系了一回。林妹妹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北静王似乎专喜拿自家的贴身东西送人,路遇宝玉,将圣上亲赐的蕶苓香念珠从腕上卸下来赠给宝玉,宝玉又将这蕶苓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可黛玉不稀罕,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

红色的宝玉是讲究新奇好玩的,礼物是否贵重不重要,送礼的形式也不重要,礼物好不好玩最重要。对蓝色的黛玉而言,礼物是否贵重不重要,送礼的形式很重要,谁送的礼物、送礼的心意最重要。

不接礼物,并不是送礼的人不重要,而是礼物的形式有瑕疵,是不相干的臭男人拿过的,带着臭男人的味道,林妹妹也是个有洁癖的人,怎么可能接受?仅宝玉带过的又自不相同。所以,宝玉后来送了两条自己用过的旧帕子,令林妹妹神魂驰荡,浮想联翩。一是男女之间,私相传递,表赠私物,被人知道了,怎么说得清楚?鸳鸯撞破司棋而不报告,竟是救了司棋的命,何况是公子小姐,老太太特地批过的;二是私相传递的是心意,两人心意相通,怎不让人悲喜交加,回味不已?前一份礼固然贵重,但因宝玉不通林妹妹心思,没送到点子上。后一份礼可比杨过将真力灌注于木剑,化腐朽为神奇,两条旧帕当真称得上礼轻情义重。

就算不是臭男人送的礼也有讲究。贾妃端午节礼,宝玉和宝钗一样,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而贾家三姐妹连同黛玉单有宫扇和香珠,是贾妃暗指宝、钗“金玉良缘”。

宝玉不信,奇怪为什么林妹妹同我不一样,宝姐姐反同我一样!猜测“别是传错了罢?”之余,又叫来丫鬟:“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

试想来,贾宝玉这样的大红色都看得出来贾妃之意,冰雪聪明的妹妹如何会不知道?黛玉本来心里就不高兴,宝玉这么一送,更是触动心事,幸而不是宝玉亲去,否则又必恼了:你明知我心里正为这金玉之事不开心,你却偏拿来显,显见是你不知道我的心,算我素日里白用心了,恐怕非连人带礼一起赶出来才是。果然,丫鬟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

宝玉还不理解黛玉的心理,哪壶不开提哪壶,遇见黛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黛玉自然恼了:“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即便大家是一般的礼物,送的顺序也很有学问。

宝钗不爱花儿粉儿的,薛姨妈命周瑞家的把十二支宫花分送诸人:迎春、探春、惜春并黛玉一人两枝,凤姐四枝。周瑞家的一路送来,最后才到黛玉这边,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来与姑娘带。”

宝玉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早伸手接过来打开再说,“什么花?拿来给我。”

黛玉的心思可重,只问:“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各位可想而知,黛玉心中,有何等丘壑?待到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冷笑:“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罢!”

亦舒在《痴情司》里把鲜花换成了茶点,对这段作了精彩的演绎:“人家挑剩才给你,摆明不把你放在眼内,水暖鸭先知,最势利的便是这干佣人,你何必把七情六欲都摆在脸上叫他们知道,再说,已经吃了亏,还要赌气,岂非贱多三成,当然是吃了再说。”

苦难之养成

世人多云黛玉多愁善感,是幼年失母,稍长丧父,寄人篱下,如此遭遇坎坷,不得不养成如此孤高自许,如此多愁善感。

可是做人是讲运气的,生命从来就不曾公平过,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纵不能如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却也不用终日价愁眉苦脸,貌似“常怀千岁忧”。乐观悲观,皆人自招,“一味纵容地自悲自怜,便越来越消沉”,亦舒如是说。

且不远说郭靖哥哥、李文秀妹妹,君不见湘云襁褓之中不幸父母双亡,寄住在叔叔婶子家里,纵居那绮罗丛,不知娇养,一个月只有几串零用,平日里还要靠女红自己养活,有时候做针线活要做到半夜三更,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她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湘云单独和宝钗说话,说家里累得很,说着说着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比之黛玉上有贾母扶持,中有姐妹照顾,下有紫鹃宽慰,更有宝玉朝夕相伴,艰苦更胜。依然是“英豪阔大宽宏量”,终博得“霁月光风耀玉堂”。为何?性格使然。

黛玉中秋节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还是同病相怜的湘云宽慰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

同是咏菊,湘云高歌的是“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而黛玉低咛的是“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红色性格的湘云,有一份的苦难,借红色之力,减去一半;而蓝色的黛玉,有一份的苦难,因蓝色性格,增加一倍。

君不见香菱,三岁被诅咒,五岁被拐,十二三被卖,要娶她的冯渊被打死,接着嫁人为妾,二十岁呆霸王娶了正妻,又找法子把她撵走。父母本名年岁家乡一概不知,怎么不见她多愁善感,菱花秋水,顾影自怜?也不见香菱如祥林嫂般唠叨“我真傻,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狼”,性格使然。

同是寄人篱下、或为人奴婢,湘云难得来趟贾府,住了几天就不得不回去,回去时叮嘱宝玉时常提醒老太太去接,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怕回去受气。香菱听说要进大观园兴高采烈,都是把大观园当作避难所,平儿受了委屈,鸳鸯要躲婚姻,也都跑到大观园来散心。而黛玉久居其中,尚且哭哭啼啼不止。性格使然。

香菱有一种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能耐。薛蟠离家,香菱进园就要学诗,更衣一节,也见小女儿心思。阳光即使不多,香菱也总是给点阳光就能灿烂起来。

湘云则有一种豁达,如三毛所说:“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能感动人的———任他是谁。”

再说了,一个要做针线活到深夜,一个伺候人更没底,哪有时间来埋怨命运?

而黛玉,生下来“五衷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父母早丧,寄居贾府,每当发生猜忌、口角和怄气,她总是把此归罪于自己的不幸身世,暗自垂泪,这又增加了黛玉的多愁善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多半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所以说幸与不幸,亦人自招。

 

黄色的宝钗

 

亚历山大的剑,高洋的刀

宝钗常被称为冷漠无情,“竟是雪堆出来的”,宝钗自许“冰雪招来露砌魂”,宝玉诗云“出浴太真冰作影”,花签“任是无情也动人”,药名“冷香丸”。其实宝钗虽“冷”,但绝非无情。我们先来解剖宝钗被称为无情的几个最重要证据:金钏跳井事件、湘莲出家事件、滴翠亭事件,宝钗在这几件事之中,表现出来的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冷静,而不是冷酷。

三姐饮剑,湘莲出家,薛姨妈、薛蟠两个红色还在那边唉声叹气,只有宝钗听了,并不在意,既然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了,哭有何用?想有何用?只好由他去,哭着想着损了自己的身子岂非犯不着?不如省下精力,办正事要紧:“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妈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

黄色的宝钗关注的是解决问题,这和有情无情,全不相干。滴翠亭旁,宝钗心里所想,无非也是解决问题:“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本是金蝉脱壳,无意嫁祸江东,灵活机变,实非常人。

宝钗听说金钏儿跳井,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注意此时宝钗并不知详情,王夫人当然不能说出实情,只说金钏打了东西被撵,气性大,就投井死了。

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

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然后劝王夫人:“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又拿出自己的新衣服,给金钏装裹。

探究宝钗的心理。

第一,人已经死了,哭有什么用?能救人?既然不能救那干吗还要哭?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慰王夫人,以及摆平金钏儿的家人。“失了脚掉下去的”是最佳的安慰,而“多赏他几两银子”是最佳的解决方案,也是为金钏家人多争得一些福利。这和三姐饮剑时宝钗的冷静是一个道理。

第二,我不悲伤不表示我和你不好,你“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死了我也“不忌讳”,既成全了朋友之谊,又成全王夫人的心意。

第三,黄色的坚强,让黄色不容易选择自杀。自杀是弱者的选择,若真要为这打碎东西被撵就跳了井,可不是糊涂?宝钗心里所想,口中所说。不可错认这单是安慰之辞。

从上面三件事可以看出,黄色的心思,如同亚历山大的剑,永远是为了解决问题存在的,即使是复杂如戈迪亚斯绳结,亚历山大也能找准目标,一剑而解。无独有偶,北朝的高欢拿出一团乱丝考几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抽出刀来,斩成数段,这就是后来的北齐开国皇帝高洋。

宝玉挨打之后,袭人找了茗烟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问清楚原由,等人少了,开始劝宝玉:“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

袭为钗副,袭人如此,宝钗又如何?宝钗拿着一丸药进来,讲清功能用法,之后一般的劝法:“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一般的查根问原:“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

黄色的关注,是解决问题,找药治疗,免得留下后遗症是第一位的,了解前因后果,加之劝诫,以免将来,又次一等,至于哭,既然哭没用,又何必哭?

如果因此就说黄色无情,恐怕是不妥的,宝钗点头叹道:“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得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孰谓无情?殊不知歪打正着,宝钗的关怀,对宝玉而言,倒比什么药都灵验,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

随分从时

宝、黛进荣府之后,作者比较二人:“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比通灵一节亦借宝玉之眼:“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随分从时”,乃黄色性格定评。五十六回题目,用“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孟子说孔子是“圣之时者也”,反复强调“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周易》说“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一言以蔽之,就是能屈能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能做的坚决不做。

宝钗借着论画画说了一番做人的道理:“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说穿了就一句话:该做的就做,该说的就说,不该做的不做,不该说的不说。所以凤姐说她“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同样奉命辅助李纨,探春大张旗鼓,兴利除弊,宝钗只是小惠全大体,且不让莺儿的娘管弄香草,是宝钗小心、避嫌处。

宝钗讲究的,是“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的现实主义,为的是“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对姐妹们,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送礼挨家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

小气糊涂的赵姨娘和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贾环俩母子,在这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家里备受歧视,但宝钗素习待贾环如宝玉,贾环赶围棋耍赖哭闹,宝钗恐怕宝玉教训他,连忙替贾环掩饰。薛蟠带来土仪,少不了贾环的一份。待赵姨娘贾环尚且如此,何况姐妹?

因“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宝钗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笑,比如靛儿就敢和宝钗开玩笑说藏了她的扇子。赵姨娘都说“人人都说宝姑娘会行事,很大方,今日看来,果然不错。”滴翠亭红玉论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漏了风声,怎么样呢?”

红玉虽然冤枉了林姑娘,但也明白说出宝姑娘是不大传谣的。玫瑰露和茯苓霜事件之后,宝钗对宝玉说“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却不轻易叨登出来,是宝钗平和处;又告诉平儿,为免了犯出来时没有头绪,冤屈了人。

能审时度势,却又能善待众人,是宝钗得力处。不妄言轻动,并不是没有见地。灯节里贾政在场,湘云并二玉都有些扭捏,只有宝钗坦然自若,压倒众人,颇有些坦腹东床的意思。凡事为善,但若把她看成好欺负的,可真打错了算盘,连她那泼妇嫂子都“知其不可犯”,轻易不敢招惹的。

绿色的香菱和岫烟

 

我是香菱,我不是祥林———香菱

香菱是红楼梦最悲惨的一个,人称红楼第一霉人。

一生下来,老爸老妈取了个甄英莲(真应怜)的名字,老爸姓甄,老妈姓封,后来的老公姓薛,真(甄)风(封)雪(薛)交加中的莲花、菱花,三番五次被改名也没转过运来。

这么一个“粉妆玉琢,乖觉可喜”的女孩子,三岁被高僧诅咒“菱花空对雪澌澌”,而且还会“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五岁遇上不负责任的家人霍启(祸起),被拐;边养边打,边打边养,被拐子打怕了。养到十余被卖,若是卖给冯渊(逢冤),虽是作妾,冯渊却也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倒也是一段好姻缘,从此公子小姐过着幸福的日子了结此案。偏偏冯渊以为撞见了五百年风流冤业,酷爱的男风也不爱了,最厌的女子也不厌了,专等良辰吉日,偏偏拐子又卖了两家,偏偏遇上了呆霸王,目不识丁,唐寅识成庚黄,不通风情,会唱哼哼嗡嗡歌,把冯公子打个稀巴烂。偏偏贾雨村不念旧情,胡乱判决此案,父母本名年岁家乡一概不知,嫁给薛蟠,偏偏又遇上了夏金桂,生活在狮子吼之下。

门子一句“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说的是香菱没福嫁冯渊,却也说出香菱一生,自没有如意的事,比之薄命司诸人,岂不凄惨百倍。

虽然凄惨百倍,香菱有一种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能耐。冯渊要娶,她自叹:“我今日罪孽可满了!”何等认命。薛蟠抢来,就侍候薛姨妈,间或和金钏玩得起劲,人家问她父母何处,今年多大,家乡哪里等话,也不曾勾起太多的忧伤,也许早就忧伤过了,反是问者叹息伤感一回。给了薛蟠作妾,就一心一意服侍薛蟠,薛蟠挨了湘莲的打,哭得眼睛肿了,不在林妹妹哭宝玉之下,薛蟠远行,也怀念“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斗草时荳官玩笑道:“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香菱听了一红脸,正是荳官道破心事。

薛蟠要娶金桂,呆如宝玉,平日里看多了母亲和赵姨娘、凤姐和尤二姐的教材,都知道替她担心虑后,偏偏香菱依旧很傻很天真地自以为得了护身符,又闻得是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典雅和平,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完全没有什么妻妾之争的概念。

只要有一缕阳光,香菱就能灿烂起来。薛蟠离家躲羞,香菱不曾学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反央了宝钗,随宝钗进大观园住下。才进园子头一日,就跑到潇湘馆,拜起老师来,学做诗。跟着几个小丫头也玩得很开心,不小心把裙子弄湿,恨骂不绝,宝玉过来,说起薛姨妈嘴碎,碰在心坎儿上,反倒喜欢起来,换了裙子,又开始兴致勃勃地看宝玉葬花。临走还要叮嘱宝玉:“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宝玉笑道: “可不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

果然,香菱模样儿好,而且为人行事,温柔安静,无人不怜爱的,薛姨妈也觉得一般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因此摆酒请客,明堂正道的开了脸,与薛蟠作了妾,若没有金桂,也算是修得正果。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岫烟

岫烟家原寒素,赁着庙里的房子住,想想雨村落魄时,就知道住在庙里是何等的不堪,而岫烟一住竟是十年。后来跟着父母进京投亲,寄人篱下,是大观园诸姐妹中最穷的一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小姐们个个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只有她穿着件旧毡斗篷,可岫烟处之泰然。与宝琴、李纹作诗亦不露怯;过生日没人记得就罢,湘云提起来,一样不卑不亢到各房去还礼。宝玉赞她“野鹤闲云”,惊奇她得妙玉推重,岫烟宠辱不惊淡淡地回说“他也未必真心重我”。在众人眼里,端雅稳重、知书达理、温厚可疼,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

宝钗是“淡极始知花更艳”,岫烟是“浓淡由他冰雪中”。平儿得凤姐容下是没有想法,岫烟惹人怜惜处在从不争取,因为不争,自然得到怜惜,堪与灰姑娘、白雪公主鼎足为三。

姑姑邢夫人在贾府不得志,人缘又不好,岫烟虽也是水葱般的人,可宝琴珠玉在前,没入了老太太的法眼,又穷,因此初入府时并不受欢迎,凤姐只往迎春屋里一送了事,平儿丢了虾须镯先就疑惑上她的丫头。不料几番交接下来,岫烟颇得众人喜爱,凤姐品定“温厚可疼”,怜她家贫命苦,只要住在大观园,也按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烟,也就是一个月二两银子,其他人也许不在乎,但对于投亲奔友的岫烟可是大有用处。

就这二两银子,姑姑还让她平时借着搭着靠着迎春的东西使,好省出一两来给爹妈。岫烟自然听话,然而又不愿使迎春的东西,何况迎春房里,一个能大闹厨房的司棋,一个能招揽赌局,拿着小姐首饰周转的奶娘,还有一个恶人先告状的媳妇,不蹭你的就算好,哪里由你来蹭?三天五天的,岫烟还请迎春屋里的妈妈丫头们打酒吃点心,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更是不足,岫烟依然安之若素,也不与人张口,只悄悄地拿棉衣当了几吊钱盘缠,幸好被宝钗看到。

不独凤姐,平儿也拿了凤姐的大红羽纱与她避寒。探春见岫烟没有玉佩,送了一个,岫烟就带上;宝钗看见,发了一通“从实守分”的议论,岫烟就笑说要摘掉;宝钗又说:“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岫烟忙又答应。怪不得宝钗说她“也太听说了”。

好人有好报没有适用在迎春身上,却适用于岫烟,薛姨妈看上了“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不敢说与薛蟠,反说与薛蝌为妻。薛蝌、岫烟上京时有一面之遇,二人心中也皆如意,按宝玉的说法,薛蝌“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可见英俊,大约人品也不错。如此“天生地设”的一对,如同灰姑娘、白雪公主一般 “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为“上善若水”作出了极好的注释。

 

阳光雨露,哪得均沾——贾母

 

阳光雨露,哪得均沾

宝玉爱博,贾母也不例外。宝玉的泛爱是针对一切美貌的女儿、少妇和女性化的男人,而老太太的泛爱则是对孙子孙女、亲友、丫头,以及一切“可怜见的”,亲自抚养宝玉并一干孙女、堂孙女、外孙女、侄孙女,关照孙媳妇、重孙媳妇,善待亲友、丫头,且惜老怜贫。

然而老祖宗子孙既多,难免有个亲疏,老祖宗喜欢的,就占了便宜,多分点阳光雨露。

老祖宗的标准在清虚观打醮一回说得清楚:“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简简单单两条:模样儿俊、性格儿好。若说这单是为宝玉娶媳妇的标准做不得数,那就看老太太平日里,见了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就得出“堪陪宝玉读书”的结论;寿日里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老太太心中喜欢,因此享受了族中几房二十来个孙女儿本享受不到的待遇,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坐,还留下玩两日再去,一如宝玉在袭人一众姐妹中看中了穿红的两姨妹子,感叹“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

根据这个标准,宝玉自然比贾环占了先,宝玉魇魔,几乎死去,贾母如同摘心去肝一般。宝玉挨打,贾母气得直说“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看了宝玉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抱着哭个不停。

黛玉是外孙女儿,宝钗是亲戚家的孙女,和李纨、宝玉占了四大处,迎、探、惜三姐妹却反居其下;三姐妹中也有差别,探春见得太妃,迎春、惜春姐妹见不得。宝琴最投老太太的缘法,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老太太一处安寝,还把宝玉都不舍得给的凫靥裘给了宝琴,当然,更好的雀金裘还是留给了宝玉。

不单小姐们如此,贾母对这几个模样儿好,行事又好的丫鬟也是倍加疼爱。离了鸳鸯,老太太是连饭也吃不安生的,贾赦欲娶鸳鸯,贾母大发雷霆:“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般。”凤姐泼醋之后贾母“命凤姐儿和贾琏两个安慰平儿”,把袭人、晴雯给宝玉,紫鹃给黛玉。

须知“平、袭、紫、鸳”并晴雯都是生得极好,行事做人,温柔可靠。

若是天生模样儿不够俊,性格儿不够伶俐,休想老太太的法眼刮到你这里。老太太高高在上,那么多人撮哄着、供着,哪里由你近得了身呢?教你一招,那就是成为“可怜见的”,虽然登不上大台面,终究可以得点好处。

秋纹送花,贾母怜惜生的单柔,赏了几百钱;吃饭时唤鸳鸯、琥珀、银蝶同吃;心性愚顽的呆大姐,也颇得老太太喜欢。

宝钗生日,看见一个十一岁的小旦并一个九岁的小丑,两个小戏子可怜巴巴的,贾母额外赏两串钱并些肉果吃。清虚观打醮,十二三岁的小道士撞了凤姐挨了巴掌,贾母怜惜“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得慌?”让贾珍带了去给他些钱买果子吃。

需针一针的偏心

小时候学习左传,都是从“郑伯克段于鄢”开始的,所谓孔子春秋笔法,尽于此六字。郑庄公之母姜氏偏爱幼子段,为其讨要京城为封地,又撺掇其谋反,结果段被杀,郑庄公也发誓不到黄泉,不见姜氏。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贾赦是嫡长子,袭了官,夫妇两个不得老太太的欢心,不得居于正室,只合住在花园里隔断另设的院子里,无论正房厢庑游廊,都是小巧别致,没有大院里轩峻壮丽。贾政是次子,却住仪门内大院落,四通八达,轩昂壮丽。贾琏、凤姐是贾赦子、媳,又和贾母、贾政王夫人一并住在荣国府大院内。

家务本当由长媳邢夫人掌管,偏不为贾母喜欢,由次媳王夫人掌管。说由王夫人掌管,偏又由贾赦的儿子贾琏帮着料理。说由贾琏料理,偏又由贾赦儿媳、贾琏之妻、王夫人内侄女王熙凤掌握实权,贾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

贾琏醉里吐了真言“都是老太太惯的他”,这些偏心,贾政尚且委婉的要叫“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何况贾赦?果然说出天下父母多心偏的笑话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

对宝玉,贾母的偏心和宠爱,更发展为纵容。宝玉本该和兄弟们一样别院另室居住的,只因老太太疼爱,反是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黛玉既进贾府,住在碧纱橱里,本来宝玉该挪到套间暖阁儿里,方合礼制,老太太想了一想,竟又同意他在碧纱橱外安歇,或者老太太此时,已存了亲上加亲的念头?

贾府的规矩,教训儿子是要天天打,竟像审贼一般。贾政也曾依着家教管过,因老太太护在头里,贾政毫无招架之力,久而久之,也不敢管了,宝玉甚至没有上过正经学堂。宝玉不成材,贾母的责任最大,君不见触龙说赵太后?

贾府的衰亡,贾母也需负相当大的责任。

贾母虽然是红色,进贾府重孙子媳妇做起,到如今自己也有了重孙子媳妇,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年长之后,很有威严感,在贾府具有绝对的权威,贾氏族长、掌管宁国府的贾珍、掌管荣国府的贾政、独门另过的贾赦,都挨过老太太的批。贾赦欲讨鸳鸯不成,只好告病,贾琏一句“都是老太太惯的他”,只有下跪谢罪。在她跟前,凤姐也只敢说几个半奉承半打趣的笑话,除了鸳鸯,谁也不敢驳老太太的回。

而且贾母因为见识多,所以很知道轻重缓急,比如老太太对礼数颇为在意,发表过几次重要的论断,小姐们不许听才子佳人的书,公子哥们不可缺了正经礼数,下人没有什么孝与不孝的说法,等等。

最厉害的一次是查赌,贾母深知其中可能趋便藏贼引奸引盗的利害,所以严加惩处,正巧其中有迎春的乳母,黛玉、宝钗、探春等人物伤其类,起身求情,贾母的眼光却更远,知道哥儿姐儿的奶子们仗着比别人有些体面,就惹是生非,还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因而正好拿来作法,杀鸡儆猴,其雷厉风行,坚决果断,还在凤姐之上。

然而,贾母的偏心和不顾礼法,也养成了贾府的奴仆势利。贾母寿日,二十来个女孩子中,单留下喜鸾和四姐儿玩两日再去,吩咐下来:“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照得见他人,照不见自己,上行下效,奴仆们学会的,只是势利眼,老太太喜欢的就是重要的,以此类推,众人作践尤二姐,也多因贾母不喜欢。

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一代明君,终因废长立幼,饿死沙丘宫。周昌一句“臣期……期不奉诏”,刘邦没立成幼子,可转眼间吕后把戚夫人变成了人彘,如意自然也活不下去。老太太寿终正寝,还是“惜老怜贫”积了福。

 

为人父母——贾政、王夫人、薛姨妈

 

被误读的贾政

自从俞平伯先生起,贾政饱受批判,什么“假正经”,什么封建礼教忠实的卫道士,什么冬烘先生,甚至更离奇的,是把赵姨娘误读成“打发贾政安歇”的泄欲工具。其实,贾政出场,和宝玉、黛玉、可卿出场一样,用三渲之法,级别之高,足见作者的喜爱和重视。先借冷子兴之口平述,只说“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再用妹夫林如海夸奖:“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尚嫌不够,最后作者自述:“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

后面的事实也证明了几人所言非虚,贾政住处“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一溜子半旧,比之贾赦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颇有不同。

贾珍欲为可卿用亲王级别的樯木,众人都奇异称赏,只有贾政软绵绵地劝诫:“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贾珍不听。

贾赦将迎春许与孙绍祖,贾政认为孙家虽是世交,然而当年不过是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所以劝谏过两次,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这几事,一见贾政人品,二见贾政固然会劝,却也比较随意,劝了不听也就罢了,没有强迫症。

或有讥贾政冬烘,其实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后来名利大灰,素性潇洒,公暇之时,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聊聊恒王好武兼好色,或日间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庭闱之乐,家庭生活是很有质量的,何来“冬烘”?元宵灯谜献贺礼、中秋传花说故事,虽然愣头愣脑,总都是为了承欢膝下,尽力而为,不像贾赦非要弄出事情来大家不高兴。大观园题匾额,自知迂腐之谈使花柳无色,不肯强作解人,先用宝玉,后用黛玉诸姐妹,也是识趣的主。

对于家务事,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琏等人安插摆布。红色性格不管家务,偏有若干借口,“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

贾政不惯俗务到何种地步呢?

宝玉搬进大观园前贾政训话,贾政初次听闻“袭人”的名字,问道:“袭人何人?”这是第二十三回上,宝玉十三岁,袭人改名最少已有五年(自第五回梦游太虚起)。五年之久,连儿子的第一号丫鬟名字也不知道,何况通共五个子女,贾珠亡故,元春入宫,宝玉是眼前最大的一个,这是何等的“不惯于俗务”!

虽说是男主外,女主内,可贾政如此,王夫人竟也如此。宝玉房中的丫鬟,王夫人只知袭人、麝月,连晴雯的名字也是到若干年以后才知道,真是夫妻相。

终身遗憾的解决之道

贾政出身名门,谦恭厚道,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倒有些柴进的风范。此时的贾政,抱有的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样的“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和伟大抱负。

作为次子,是没有爵位可以继承的,正如英国贵族的次三四子都得自己找工作一样。好在贾政自幼酷喜读书,有望通过科甲出身,读书、科举、做官三部曲,是中国多少代文人的梦想,也是贾政少时的梦想。蒲松龄七十一岁才补了贡生,梁灏八十二岁中了状元,贾政是幸运的,皇帝念着祖宗的功劳,额外赏赐了一个主事之衔,一上位,就是助理司长,仕途可期;贾政是不幸的,因为这样,贾政就再也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科举也就成了贾政的终身遗憾。

中国人解决终身遗憾有两种方法:

第一种是精神胜利法,阿Q的是初级精神胜利法,高级一点的,演员总以为自己可以写书,政客们往往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幅好画,科学家往往弹一手好琴,似乎若不是忙在工作上,演员是天生的作家,政客是天生的书法家画家,而科学家竟是天才的音乐家。

第二种是子孙延续法,我不如你,可我的儿女比你儿女强。自己没有考上大学,就死命要子女考大学,贾政自己没机会参加科举,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实现自己的心愿,大儿子贾珠十四岁进学,虽算不得前无古人,也算是少见的神童,最有希望了却父亲的心愿,可惜,天不从人愿,一病死了。这样,立身举业,光宗耀祖的希望就落到了宝玉身上。

贾政对宝玉态度的逐步转变,可以清楚地看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红色思维。

宝玉衔玉而诞,众人都说来历不小,贾政也应颇有期待。不料宝玉抓周时只抓些脂粉钗环,贾政非常不高兴地下了定义:“将来酒色之徒耳!”

连子侄辈中,贾政都少不得规以正路,何况宝玉?为了使儿子能有个科甲出身,贾政是花了些力气的,对待宝玉,以严厉的教导居多,是中国严父的典型。对待宝玉,大约最初还很严厉的,可是宝玉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这些教导并不见效,因此渐渐地就变成貌似严厉,其实只是虚张声势。

宝玉上学前到贾政处请安,贾政训完宝玉训跟班:“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倒有些清客面前的显摆。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政对宝玉的才情,是满心欢喜,点头不绝,可当着众清客的面,偏偏嘴上不放软档。宝玉说话,命为“无知的业障”、“狂为乱道”,斥问:“谁问你来!”吓得不敢再说,又断喝:“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总之说话不对,不说话也不对。一切匾联评论,贾政总批胡说,清客们褒赏,也说“不可谬奖”、“休如此纵了他”,拈髯点头微笑就是最高级别的奖赏。生气时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

元春命宝玉随姐妹们入住大观园,贾政因见宝玉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胡须将已苍白,不由得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减了八九,训话也说得轻了:“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

贾政的幽默感,“精致的淘气”外,于“禁管”二字再现。

后来贾政外放学差,年纪渐大,名利大灰,觉得宝玉虽不读书,竟颇擅诗词之道,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反正祖宗们也有深精举业的,却不曾发迹过一个,连他自己也算一个,看来这是贾门之数。况且老太太溺爱,也就不再强以举业逼他了。摆脱了终身遗憾的压力,对宝玉的考评也立刻升级成“空灵娟逸”、“天性聪敏”。

中秋宴上宝玉作诗,贾政赏了两把海南带来的扇子。赏桂花时因喜欢他前儿作的诗好,也带上宝玉,还叫贾环贾兰学着点。闲征姽婳词时,宝玉欲用古体作诗,合了贾政的主意,竟自己提笔要向纸上写,虽然依旧说了“到底不大恳切”的话,但态度也不同往日了。

情绪化!大爆发!

这日宝玉会贾雨村葳葳蕤蕤,贾政原本无气的,见宝玉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倒生了三分气;偏偏这时素日并不来往的忠顺王府差人来索琪官,要的偏偏又是戏子,长史官又极不客气,宝玉百般抵赖始招供,贾政又惊又气,气得目瞪口歪,已是八、九分了;偏偏贾环趁机又告了宝玉强奸不遂,致使金钏投井,贾政的情绪化终于达到十二分:面如金纸,眼都红紫了。

情绪化大爆发的结果,是贾政气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迭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

拿来宝玉,贾政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发作起来不问青红皂白,是情绪化的第一个表现。情绪化的第二个表现,就是越劝越急,越急就越情绪化,所谓人来疯:先命小厮打,小厮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

众门客赶紧上来夺劝,贾政不听,火气反被煽起:“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劝的人反而有罪了。红色变脸,不分青红皂白的。

众人又忙去送信,王夫人赶来,一进房,贾政更如火上浇油,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

王夫人搬出老太太来再劝:“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经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

情绪化的第三个表现,是边打边哭:

贾政前后哭了三次,打之前贾政气得“面如金纸”,想着“上辱先人、下生逆子”,“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

第二次是王夫人来劝,哭着喊着,说贾政有意“绝”她,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

第三次是王夫人叫着贾珠哭,李纨“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情绪化的第四个表现,是爆发得快,收得也快,如夏日之阵雨。本来还是急风骤雨,老太太一来,立刻蔫掉。

情绪化的第五个表现,是打完就后悔:

贾政“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

有意思的是,对手戏的贾母,也是情绪化之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路数。

“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

“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

“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

“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

招数相同,地位高者胜,贾政也就只有自废武功,苦苦叩求认罪了。

世界上只有两种母亲——王夫人

王夫人平日里不大说话,乐于偷闲,事情上不留心,也不喜欢拿主意。从某种意义上对才能不高的王夫人来说,是个藏拙的好法子。贾政不好俗务,贾琏帮着料理,王夫人也是好清净的,吃斋念佛,就由凤姐冲锋陷阵,凤姐生了病,又拉了李纨、探春、宝钗三驾马车来。虽这样说,难免有人来请示,王夫人还是不拿主意,凤姐问如何安排刘姥姥,王夫人让凤姐自个儿裁度,凤姐问派谁给临安伯老太太送礼,王夫人说瞧谁闲谁去。

若是有人拿了主意,那就省了我的麻烦,王夫人大约是这样想。林之孝家的回说栊翠庵妙玉合适,一大通理由没等说完,王夫人说那就接了来,林之孝家的又回说妙玉示傲不来,王夫人就说下个帖子请他何妨。芳官等吵闹要出家做尼姑,干娘们来回,王夫人本想依了干娘们要打一顿威慑,作客的尼姑们说了一番好善乐施的法门,王夫人又依了姑子许了出家给两姑子做徒弟。

遇上婆婆贾母,连意见都不愿意发表。众人随老太太进大观园赏桂,说到吃饭,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哪一处,就在哪一处。”哪里像凤姐说的藕香榭:“那山坡下两颗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

最有趣的是老太太要给凤姐过生日:“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咱们大家好生乐一日。”

王夫人笑道:“我也想着呢。”贾母笑道:“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笑。”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是怎么样行。”贾母笑道:“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王夫人笑道:“这个很好,但不知怎么凑法?”

我也是这样想呢;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好;这个很好啊,总之就是没有意见。说话有时也不知回转,老太太怪袭人没参加,王夫人回说热孝在身,老太太就有些不高兴,幸有凤姐提着,编了一通三处有益的理由,糊得老太太直说周到。难怪老太太这样的活络人不喜欢,倒说 “木头似的”。

王夫人待人以宽厚仁慈为主,很少责打丫鬟,屋里的大丫鬟一个金钏恋上了宝玉,一个彩云好上了贾环,甚至敢半明半暗的偷东西,可见平日里管束的松。

大儿子贾珠、大女儿元春,估计都是很自觉的,不需要母亲操心,所以王夫人也不大管儿女的事。通共宝玉一个儿子在跟前,十几号丫鬟,只知道袭人、麝月两个,真不知道这妈是咋当的。

亦舒说过:“这世界上只有两种母亲,一种理得太多,一种什么也不理。”王夫人起初给我们的印象是第二种。

突然,一个午觉醒来,一切都变了。看见金钏在那边调唆宝玉去拿环哥和彩云,从来不曾打过丫头的王夫人,一个巴掌就打得金钏半边脸火热,然后就把她赶了出去。这一开张,王夫人就从第二种母亲兀的转向了第一种,提拔袭人、痛审凤姐、抄检大观园、逐晴雯芳官四儿,连晴雯的身子也不放过,必要化了灰才甘心。

连说话的本事也大有长进,趁贾母高兴时,轻描淡写带出晴雯之事,且连消带打,将大观园整风运动说得似微风徐来、水波不兴一般。先给晴雯安了一个“女儿痨”的病,把撵她一事变成理所当然,对贾母的疑惑,她特意提出,“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充分肯定了领导的眼光,然后又说,“只怕她命里没造化”,“只是不大沉重”,避重就轻,把逼死晴雯一事轻轻带过。然后不落痕迹地以“沉重知大礼”,隆重推出袭人。最后话锋又转到贾政如何夸宝玉,分散贾母的注意力,使贾母更加喜悦,何等的谈话技巧!

若说王夫人过敏,其实也不见得。宝玉的风闻并不好,金钏与宝玉的几句调笑,就可以传为强奸不遂,灯姑娘成日价听说宝玉是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见了面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王夫人又是个极怕事的,邢夫人送来个绣春囊,就能把她急得气色全变,大难临头状,又哭又叹地拿着凤姐开刀,金钏这件事,只怕也是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终于变得激烈起来。

那天王夫人的话是这样的:“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后来骂晴雯:“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骂四儿:“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

再者,老太太大约是真正荣华富贵里来的,处于上升期就比较宽容,什么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都经过的,一句馋嘴猫儿似的就打发过去了,王夫人的年代已经渐渐衰落,越衰落就越没信心,越没信心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衰落,怕得不得了,怕“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

更重要的原因可能在于,她对赵姨娘的永远的痛。王夫人的地位比赵姨娘高得多,可是,贾政似乎更宠爱赵姨娘,时常在赵姨娘处过夜,还生了一子一女。在王夫人眼里,贾政本是好的,被赵姨娘这样的狐媚妖精勾引坏了,夺去了贾政对她的爱。金钏的调笑,晴雯的姿态,让她不由自主想起赵姨娘来,想起那段伤心往事,真怒攻心,就一概贬为狐狸精了。

其实,这倒是有前奏的,黛玉甫来,她就未雨绸缪,两番告诫了:“不要睬他”,别招惹我的儿子。天底下婆婆对媳妇,大约都有些这样的心态。黛玉惹得宝玉一会儿砸玉一会儿发癫,王夫人只怕心里只有“狐狸精”三个字定评,因此宝黛关系一日好上一日,王夫人对黛玉恐怕也一日不喜一日,捎带着恨上了晴雯。据说还有贾敏的夙怨,查无实据,搁下不提。对王夫人来说,她已经失去了贾政的爱,失去了贾珠,元春进了宫,她不能再失去宝玉了。因此,贾政痛打宝玉时她也哭贾珠:“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也因此,她喜欢的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都有些周姨娘的影子。

无心的母子———薛姨妈、薛蟠

中国传统讲究严父慈母,薛姨妈就是慈母的范本。

宝钗小恙,宝玉到梨香院看望,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又命人倒“滚滚的茶”来,看这份亲热劲,就像茶一样滚滚的热乎。留下吃饭,宝玉想吃鹅掌、鸭信,立刻取了些来,宝玉得寸进尺,又要喝酒,薛姨妈便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来,李嬷嬷要劝,三言两语打发:只管放心吃,便是老太太问,都有我呢!

这般的宠惯溺爱,有自制力的宝钗自会贤良淑德,没自制力的薛蟠怎么不长成呆霸王?薛蟠被打,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拿人,幸好是宝钗劝住了。没笼头的马,毕竟是自己养成的,怪不得薛蟠强抢了甄英莲,打死了冯渊,视为儿戏,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

放炮时搂着湘云、挪至潇湘馆照顾黛玉、唠叨香菱不会过日子等等,无一处不见慈母的样子,感动得连黛玉都要认娘。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说薛姨妈真心者有之,说薛姨妈笑里藏刀者有之。

其实薛姨妈哪有这么狡诈,要有,也容不下金桂放肆了。在贾府说说金玉良缘,宣传“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想为女儿攀一门好亲事,一个慈母的本分而已,说到玩笑处,随口安慰下,但说过就忘,不再提起。以黛玉之敏感,都不认为这是假话,猜疑就有些牵强了,正如薛姨妈说:“你是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薛蟠呢,就是娇生惯养儿女的范本。看母子两个一起伤心落泪哭湘莲,不禁要感叹还真是母子相呢。

母子两个都是没什么心思的人,薛蟠更急,最见不得藏头露尾的事,“女儿乐”、“劳什骨子”,一语中的。送贾珍上好的木板,藕瓜唯宝玉配吃,言语颇有爽直可爱之处。

语言爽直过了头,就变成粗豪无心,好听点,很傻很天真。为了请宝玉,薛蟠竟让焙茗哄宝玉:“老爷(贾政)叫你呢”,这是宝玉的紧箍咒,林妹妹在哭也顾不得了,只管换了衣服跑出来,怪不得宝玉知道后,直说要找薛姨妈告状。

这还没完,薛蟠又跟上一句赔罪的:“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需知薛父已死,开这种玩笑是要天打雷劈的,薛蟠毫不在意。

因为薛蟠说话不防头是出了名的,大家有事就难免往他身上想。宝玉挨打,原由琪官一事,被以讹传讹,传做薛蟠下的药,茗烟传给袭人,袭人传给宝钗,连宝钗并薛姨妈都信了。

薛蟠早已急得乱跳,赌身发誓地分辩,情绪化上来,竟要打死宝玉干净。

宝钗忙也上前劝,薛蟠因正在气头儿上,情绪化发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伤你伤得重怎么说,哪里管什么轻重:“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年轻的姑娘家,哪里当得这样的话?果然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

宝钗虽哭,却怕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到自己房里哭了一夜。从宝钗内心来看,哭是弱者的表现,自己偷偷哭,总比当着他人的面哭要强些。

 

爱情游戏的规则

 

虽千万人吾往矣———贾珍

贾珍有个荒唐的老爸,贾敬,哥哥死得早,世袭的前程在身上,又去考进士,中了进士,大约是做了文官,后来老爸没了,又袭了武官,不知道该当文官还是武官,索性一甩手,把世袭的武官让给了儿子,自己也不做文官了,改“烧丹炼汞”,无意求官,有心听讲,一心要当神仙。

这就便宜了贾珍,袭了老爸三品威烈将军,并贾氏族长之位,也袭了老爸的荒唐,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

可卿是贾珍的儿媳妇,传闻两人是有私情的,焦大口中“爬灰的爬灰”、脂评所谓“天香楼事”,所谓“遗簪、更衣”。

可卿生病,贾珍焦急不堪,求医问药,比贾蓉还操心,冯紫英荐了名医,贾珍即刻就差人拿了名帖去请。

可卿一死,把可卿“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婆婆尤氏告了病,“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的丈夫贾蓉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弄,只有公公贾珍,真情流露,哭的泪人一般,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生病生到要拄拐杖的地步。可卿的两个丫鬟,瑞珠触柱而亡,代贾珍了却心事,以孙女之礼殡殓,宝珠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呼为小姐。丧礼上恣意奢华,不仅无意遮掩,而且公然宣称:“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恨不能代秦氏之死”、“不过尽我所有罢了”,为父母则可,为媳妇则为逾礼,所以脂批下了恶考:“如丧考妣”,就像死了父母一样。从现代的角度来看,贾珍率性而为,虽千万人吾往矣,颇有晋人风度,虽是不能明言的私情,却是有担待的男人。

如何“尽我所有”?“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薛蟠荐了一块“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做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今还封在店里,也没人出价敢买。”这块板“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是“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亲王才用得的板子,用给儿媳妇,真正是“尽我所有”,怪不得好事者考证出可卿的公主身份。

贾政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可贾珍并不在乎。这还不够,想起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灵幡经榜上不好看,执事人数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为“丧礼上风光些”,又花了一千二百银子给贾蓉捐了个五品龙禁尉,这样,可卿就成了五品恭人,丧礼上的待遇立刻提高。果然,这丧礼上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送殡时各色宾客、执事,一路摆到三四里远,路边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是自四郡王府以下各家路祭,如此,贾珍方心满意足。

一个宁国府的儿媳,五品捐官的夫人,用了这么贵重的板子,出殡这么大的场面,如此风光,竟不怕人非议?若是常人,便有私情,也不敢声张的,贾珍是从不考虑这些的,把头埋进沙堆,管天刮风下雨,只要“尽我所有”。虽无前科,实有后科可考:尤三姐大闹花枝巷,贾珍得便就要溜;酸凤姐大闹宁国府,贾珍吩咐好生伺候,杀牲口备饭。自己备了马,躲往别处去了。将尤氏、贾蓉顶在杠头上,任凤姐搓圆搓扁。

自己当婊子,就不要人家立牌坊———贾琏

比起宝玉,贾琏貌似很寻常的,放到一群公子哥儿里面,未必能找得回来。然而贾琏有不少好处:

不肯读书,喜欢言谈机变,却能帮着料理家务,应对俗务,送林妹妹探亲葬父、参与建造大观园、或去平安州公干,不像宝玉,既离不了家族的好处,坐吃山空,又厌恶仕途经济学问,不肯为家族出一点力的。贾雨村讹了石呆子的扇子,贾琏那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显出贾琏的原则性还是很强的,不仅在贾赦之上,而且在凤姐之上。

一副热心肠,脸软心慈,棉花耳朵,搁不住人求两句,乳母求的也答应,贾芸求的也答应,就是行动慢,最终还要人家去走凤姐的门路。只有为三姐做媒倒是很起劲儿的,因为贾琏新娶,正在热头上,又有二姐哭诉在前,觉得对二姐有责任,连带对她托付的家人之事亦有责任,因此满心奉承,一口承应,出了门又正好遇上湘莲,趁热打铁,十分热心。

贾琏最主要的毛病大约还在花心好色,惹草拈花没掂三,和凤姐感情不错,本也和满,加上平儿,守着两个美人,还不忘找机会和多姑娘、鲍二家的偷情。做事又不牢靠,偷情就罢了,非要偷出事来,要不留下证据,要不就被撞破。

贾琏和多姑娘偷情后,被平儿找到一绺青丝,平儿倒是好心瞒着凤姐,向贾琏笑问:“这是什么?”贾琏着了忙,抢上来把平儿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橛折了。”这是发狠话,倒不似旧论说贾琏无情。后面贾琏又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另有旧论以此论贾琏有情有义,誓为二姐复仇,终究休了凤姐,其实这也不过是红色性格一时赌狠,正如宝玉叫着嚷着:“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

你还以为他真的会作?就算日后真的废了凤姐,只怕也不是因为这个。平儿果然聪明,笑着说:“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倒赌狠!你只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他,看你怎么着。”

贾琏立刻服软,赔笑央求,趁着平儿不防,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以贾琏性格,断乎不会烧的,日后或许又被寻出来。

事情才过去,见平儿“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说起这个,贾琏颇是个识趣的,做爱方式多样化,尤其喜欢在白天,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在白天,偷鲍二家的在白天,搂着平儿求欢也是在白天,还有一次贾琏抱怨凤姐:“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况是直从正事转出,尤妙。

贾琏花心,凤姐是个醋缸醋瓮,管得严实,连平儿都不叫沾一沾,搞得贾琏怨气不小,视为“夜叉星”。再者贾琏本就帮着料理些家务,颇有些名声,谁知凤姐太强,倒逼着贾琏退了一射之地,平日里每每受制于凤姐,贾蔷下姑苏采办、贾芹管和尚道士、贾芸监种花木工程等事,都是如此,贾琏难免有些失落。

这样一来,绿色的尤二姐把贾琏视为终身依靠,百依百顺,温柔无比,贾琏从中得到的满足不少,因此赶着喊奶奶,把多年积蓄的体己私房钱一并交给二姐保管;还有模有样地做姐夫,先是要撮合三姐和贾珍,后又要撮合三姐和湘莲。

贾琏有个很大的好处,自己花心好色、偷鸡摸狗,也就不嫌弃尤二姐的历史,只管安慰二姐:“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还许诺若是凤姐死了,就接她进去扶正。不像柳湘莲,自己眠花宿柳,还要别人必须清白的可以立牌坊。

怎赢得,红楼薄幸名存———秦钟、潘又安、贾环

秦钟是宝玉肉欲的强化版,和宝玉弟兄朋友的乱叫,细细的算账,此系疑案,入了贾府,敢在老太太屋里,搂着智能儿不知做些什么,背着书包进了学堂,又不好好读书,只顾勾引同学。

可卿死后,贾珍恨不得代死,宝玉吐血,身为弟弟,秦钟完全没什么悲伤之意。一会儿调笑:“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或别人私弄一个,支了银子跑了,怎样?”一会儿暗拉宝玉评二丫头:“此卿大有意趣”,一会儿又和宝玉调戏智能儿,到了晚上趁黑无人,搂定了智能儿就要亲嘴,苦苦哀求“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

智能儿本来还要卖个长远:“你想怎样?除非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秦钟哪顾得这些,只管胡乱答应:“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将智能儿抱到炕上,就要行云雨之事。

哄得智能儿公然私奔,不想被老爸发现,将智能儿逐出,老爸也气得一命呜呼。秦钟悔痛无及,病日重一日,临终还记挂着智能儿尚无下落,算是有点良心。

司棋好上了姑舅兄弟潘又安,未必有潘安相貌,不过还很有些哄女孩子的花式,有情书,有信物同心如意香珠,哄的司棋跟他园中私会。不料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却被鸳鸯撞破,司棋跑出来流泪跪求不要声张,这潘又安却只管躲在树后。好不容易爬出来了,只管磕头如捣蒜,哪里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

再往后,居然自个儿一溜烟跑了,把司棋气个倒仰:“纵是闹了出 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

余外贾琏急了要橛折了平儿的膀子,宝玉火了要打发晴雯出去,着 实令人心寒,其实只是红色性格情急之下的发作,当不得真。

湘莲虽不识人,三姐饮剑,出家以报;贾琏虽未尽保护之责,二姐金逝,贾琏“大哭不止”;贾珍、贾蓉父子当父丧之时,听得两个姨娘,立刻转笑,然而可卿死,贾珍如丧考妣,有情有义,贾蓉倒像个没事人,令人愤恨;然而红楼薄情寡恩,还以贾环为最。

彩云喜欢贾环,一心一意,连宝玉都爱答不理的,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若两不相合,倒也罢了,可恨在贾环一边常常与她在东小院子私会,一边却又完全不当回事。宝玉掩了茯苓霜,彩云本是为免得牵涉到赵姨娘和贾环才答应,但贾环反疑心彩云和宝玉要好,把彩云私赠之物都拿了出来,照着彩云的脸摔了去,全不念一日夫妻百日恩。

彩霞被霸成亲,赵姨娘调唆贾环去讨彩霞,贾环也是无动于衷,一则“羞口难开,二则也不大甚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遂迁延住不说,意思便丢开”。刘备公然声称,妻子如衣服,贾环心里,只怕彩霞连件衣服也不如,倒是赵姨娘去求贾政。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鸳鸯

- 鸳鸯是老太太的左膀右臂,老太太打牌是鸳鸯代洗牌,老太太行令是鸳鸯提着,老太太穿的戴的,使的用的,都是鸳鸯记得,一来知道何时该添,免得临时乱了手脚,二来免了被人诓骗之苦,离了鸳鸯,老太太连饭也吃不下去。自邢夫人、王夫人往下,没人敢驳老太太的回,连凤姐也只敢凑趣,以驳回为名行马屁之实,只有鸳鸯敢驳回老太太。

因此,鸳鸯成为红楼梦丫鬟中职权最高的一个,三宣牙牌令,何等威风!那一句“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虽是玩笑,也透出鸳鸯的气势来。

她还敢跟主子奶奶们开玩笑,甚至敢叫凤姐“凤丫头”,赶着凤姐要往脸上抹蟹黄。螃蟹宴上主子们玩牌,凤姐输了不给钱,鸳鸯作势“恼了”,不洗牌:“二奶奶不给钱。”鸳鸯往贾琏屋里,贾琏回来,反煞住脚赔笑赶着叫姐姐:“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鸳鸯却只坐着并不施礼。

鸳鸯平日里喜欢开玩笑,与凤姐商量作弄刘姥姥,李纨笑着劝她们别淘气,仔细老太太说,鸳鸯笑着回:“很不与你相干,有我呢。”要给平儿送吃的,凤姐儿道:“他早吃了饭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不吃了,喂你们的猫。”当着主子,什么口气!拿着棒槌就当真,得点宠,就掂不清自己的分量,轻狂可比晴雯,忘了奴才的本分,所以,凤姐看似与她亲热,心中也暗想“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

大体上,鸳鸯职权虽高,倒只语言轻佻些,从不依势欺人,还常替人说好话儿,邢夫人给凤姐没脸,还得鸳鸯看出来,在贾母跟前回明缘故;撞破司棋的私情,并不泄露,等于救了司棋一命,自己反向司棋发誓:“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拿着老太太的东西借给贾琏,虽然回过老太太,但也是冒着风险和名誉,可谓有勇有谋,还有些喜欢贾琏的味道。

最见鸳鸯勇谋,是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剑不出鞘,一出惊人。

长得好自然招人喜欢,然而竟也是双刃剑,如鸳鸯、晴雯,美貌竟成了祸之源。大老爷贾赦看中了鸳鸯的美貌,要娶来做妾,邢夫人来做说客,先着实把鸳鸯夸了一番,“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然后许诺进门就开脸封姨娘,做半个主子,又体面又尊贵,再放眼展望未来:“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又指出错过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左看右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可惜鸳鸯死也不说话,任你天花乱坠,我自岿然不动,爽快人积粘,只为非心所愿,碍着大太太的面子,不好反驳。按鸳鸯的想法,“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誓死不嫁,只为不爱大老爷,连大老婆也是不做的,实非反抗一夫一妻多妾制,也许见到喜欢的,作小也是愿意的。

这时鸳鸯的嫂子得了信,也来做说客,还没说上两句。对于嫂子,鸳鸯就没什么顾忌,破口大骂:“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这一骂,颇有祢衡裸衣骂曹的气势,她嫂子哪里当得住,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贾赦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派人传话一再催逼:“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

好鸳鸯,这时并不再闹,和嫂子两人来见老太太,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宝钗等姐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鸳鸯“喜之不尽”!喜之不尽,在于鸳鸯意在闹开,唯有闹开,才能绝了大老爷的念头,正如尤三姐破着没脸,大闹了花枝巷,绝了贾珍的念想,得以自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去嫁。

当着众人,鸳鸯拉了他嫂子,到老太太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一一哭诉,气得老太太浑身乱颤,把邢夫人骂了一通,歇了贾赦强娶之心。

当着众人的面给主子难堪,大约老太太心里也忌讳。气得浑身乱颤,为的是贾赦要了鸳鸯自己吃不下饭:“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不能容忍的,是贾赦的背后算计,并没有要给鸳鸯做主的意思,否则,怎么不由她捡个爱的,或是贾琏嫁了?

鸳鸯、平儿等几个,品貌双全,是罕见的好女儿家。如在寻常人家,很可能被埋没,而落在贾府,固然一时体面,也是烟花一瞬。祸兮?福兮?很难说的。虽不知鸳鸯最终命运如何,还是为她一叹!

潘多拉的希望———金钏

金钏儿很调皮,只怕不在芳官之下,周瑞家的来梨香院找王夫人,金钏儿顾在院门前和香菱玩耍,虽知道有话回,只向内努努嘴。宝玉到王夫人房里见贾政,门口众丫鬟站着,只有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地调笑:“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吃金钏的胭脂,定非第一遭。

王夫人正在房内凉榻上午睡,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轻轻地走到跟前,把金钏的耳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

宝玉有些恋恋不舍,见王夫人合着眼,便把荷包里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见惯不惊,并不睁眼,只管噙了。

摘耳坠子、噙香雪润津丹,可见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宝玉又拉着金钏儿说要讨她到房里。金钏儿把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

宝玉专喜破坏他人好事,馒头庵中秦钟正吹了灯,将智能儿抱到炕上,正在得趣,是宝玉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作声,唬得二人一动也不敢动。东府看戏闲耍,撞见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干那警幻所训之事,也是宝玉大叫一声,一脚踹进门去,吓得两个抖衣而颤。不知道人家你情我愿,干他何事?金钏估量也知道宝玉这癖好,指点他去拿环哥儿。

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撵了出去。

“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是金钏心悦意肯,称不上“下作”;按老太太的标准,“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环哥儿和彩云也称不上“下作”,再说,贾环彩云在王夫人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王夫人倒不曾管了,可见不算什么大不了的。

指使宝玉“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调唆一个主子去“拿”另一个主子,这件事才是王夫人心中最“下作”的事,平生最恨。

宝玉先摘人家的耳坠子,再喂人家吃香雪润津丹,最后又说要把人家讨过来,如此勾引金钏,等到金钏被逐,宝玉竟无一言,一溜烟遁去,本来漫天玩笑“等太太醒了我就讨”,却变成等太太醒了我就溜,事后也不曾前往探望,令人不齿。

阮咸和姑母家的鲜卑婢女有染,姑母要回家,阮咸听说后,借客人的驴,穿着孝服把人追了回来,这才是有情有义。

没想到金钏儿出去两日,便“含羞赌气”投井自尽。以金钏之心,被撵了出来,名声不好,让她不能见人,羞愧难当,终致跳井。更暴烈的晴雯宣称“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更有一种可能,金钏不独因自己羞愧,而是因对宝玉的失望,宝玉一无辩解,二无探视,因此跳井,那一溜烟地遁去,才是真正伤了她的心。金钏大约也是不甘心的,因此死了还要向宝玉哭说为他投井之情。三姐饮剑,与同此理,然而三姐更明白:“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为的也是李甲的无情无义,若是美狄亚,不杀个天昏地暗怎肯罢休?

悲哀啊,两人一同打开的潘多拉的盒子,不但种种恶果全部扔给金钏,连最后那一点儿希望也被宝玉毫不留情地拿走了。只能说,如赤子般的男人,伤起人来更厉害,因为他不但不计后果,而且根本不知道后果的严重。

 

其他红色人物

 

自己不尊重,怪谁———贾环

宝玉没大没小,甘愿为丫鬟执役,虽不尊重,尚属风雅,求诸于史,在皇宫里摆地摊自充市场管理员的南齐皇帝萧宝卷相去不远。赵姨娘和芳官厮打,“副小姐”司棋勇闹厨房,未论胜负,先输了身段,而贾环更是自贬身份于丫鬟一流。

贾环掷骰子赌钱,输了一二百开始耍赖,伸手抓起骰子来,说是六点自己赢了,莺儿自然看不上这种行为:“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

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贾环身为主子,一月只得二两,一两银子大约就是一千二百文到一千五百文左右,估计还得被赵姨娘抠下一半来,好不容易借了上学的名义,一年另有八两银子的纸笔点心费,又被探春砍了。

而他的兄弟,宝玉开口赏人就是“每人一吊钱”,一吊钱是一千文, 贾政的几个小厮居然还不乐意:“谁没见那一吊钱!”请医生麝月不识戥子,“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多给了两把银子,直接送给婆子:“多了些你拿了去罢。”而园中下人聚众赌博,竟有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

经济决定社会地位,宝玉的小跟班茗烟就嘲笑过给凤姐跪着借当头的璜大奶奶。众小厮看不上一吊钱,麝月看不上一两银子,莺儿是皇商薛家的丫鬟,更看不上这一二百钱,自然也就跟着看不上贾环。

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贾环是赵姨娘所生、所养,直接导致其身份、地位不高,老娘的教育和调唆,也造成贾环个性不好,有其娘必有其子。偏生长的又委琐,举止荒疏,文学水平不高,猜谜语猜不中,写个谜语又被打回来,凡此等等,都是贾环不被尊重的原因之一。势利的丫头们不尊重他,渐渐地也使他不知自重,也是另一方面的原因。

人要找理由,那是一定有的,贾环怎么也没搞明白,要别人尊重你,先要自己尊重自己。除了身份、长相、才能和银子,最重要的却是自己 “不尊重”,赌钱耍赖之外,居然还问丫鬟讨东西。

蕊官所赠,芳官自不肯与别人,用茉莉粉替去蔷薇硝出来,贾环见了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芳官敢往炕上扔,贾环竟往炕上拾,奴才不把主子当主子,而主子也不曾把自己当主子。同样不是太太养的,谁敢看轻三姑娘?不等探春言语,好事的下人们早将人捆起来等着发落了,连挨巴掌的资格恐也不够。

这种不尊重,慢慢地又转化为自卑,表现为自尊。宝玉、贾环、贾兰给贾赦请安,邢夫人拉着宝玉炕上坐,只叫环、兰椅子上坐,且对宝玉百般摩挲抚弄,贾环当下就受不了,使眼色拉着贾兰告辞。

在王夫人屋里,宝玉拉着彩霞说笑打闹,彩霞不理,贾环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幸而没事。后来宝玉承应了茯苓霜,贾环疑心彩云和宝玉要好,把彩云私赠之物都拿了出来,照着彩云的脸摔了去,全不念一日夫妻百日恩。

狐假虎威,陪房列传———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

俗话说“宰相门人七品官”,刘姥姥初到荣府,几个门子爱答不理,还故意使绊子,竟是故套规矩。门子尚且如此,何况陪房,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都自恃高人一等。

刘姥姥初进荣国府,第一个见的就是周瑞家的,分明是投亲靠友打秋风来,见不得真佛,须先从小鬼拜起。一来周瑞家的念旧,当年周瑞争买田地,多得助力,今见刘姥姥来,心中难却其意;二来也要显弄显弄自己的体面,还没汇报就敢答应,对内自恃有宠,对外显摆身份。接下来又指点时机“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一个空子”,又帮着说话“当日太太是常会的”,又传王夫人的话“也不可简慢了”,帮刘姥姥告到了二十两银子,足够全家一年的开销。

尤氏要大观园的婆子去传人,婆子借口只管看屋子不愿意去,嘴里还露出对宁府的不屑来:“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边人去。我们这边,你们还早些呢!”尤氏动了气,众人劝住,毕竟尤氏是好担待的,倒也算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何况老太太千秋,该省点事才是,可巧周瑞家的听见,素日喜欢各处殷勤讨好,听风就是雨,忙地便飞跑入怡红院来,到尤氏跟前又献殷勤又显体面:“奶奶不要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臭死。只问他们,谁叫他们说这'各家门各家户’的话!我已经叫他们吹了灯,关上正门和角门子。”

周瑞家的一时得便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凤姐,乘机调唆:“这两个婆子就是管家奶奶,时常我们和他说话,都似狠虫一般。奶奶若不戒饬,大奶奶脸上过不去。”得了凤姐的主意,出来便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陪房因为娘家的身份,容易得到信任,陪房们也很乐意运用这样的信任,报复自己平素不要好的人。周瑞家的调唆凤姐捆了两个看屋的婆子,费婆子调唆邢夫人生了嫌隙。

王善保家的本来是邢夫人的陪房,被派来送个香囊的,得了王夫人一句“照管照管”的客套话,正撞在心坎上,开始说副小姐们的坏话。

副小姐的权力来自小姐,陪房的权力来自太太奶奶,小姐出嫁就成了奶奶,升了级就是太太,副小姐们陪着出嫁不是成了姨娘就是成了陪房,还不算有些陪房的女儿成了副小姐,照理,应该相互理解才是,然而鱼眼睛似的陪房最看不惯的偏偏就是珠子似的副小姐,大有副小姐夺走了她们的青春年华之状:“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

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

不过王夫人也知道跟姑娘的丫头原该比别的娇贵些,王善保家的攻不了面,就开始指着一个点打围:“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又出了夜抄大观园的主意,战术是好战术,也不可强求一个陪房懂得什么战略,王善保家的心里,只愿借了王夫人的虎威,显摆显摆自己的身份,兼拿些素日里不要好的丫头们的把柄,要这些丫鬟们常常趋奉趋奉她。只可惜生不逢时,自己得罪人又多,三受其辱。

先在宝玉房中,晴雯本就心里有气,知道王善保家的日里给自己下了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指着鼻子骂王善保家的:“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有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

随后是在探春房内,自恃是邢夫人陪房,当众作势要翻探春的衣服,探春是最在意身份、地位的人,岂能容忍?一个巴掌过去。

三来在迎春房内,本来无事,但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看不惯王善保家的得意忘形,又不满于王善保家的区别对待,不仔细搜她自己的外孙女儿司棋,自行再搜,竟搜出司棋和潘又安的私情来。王善保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自家人,又气又臊,气无处泄,便自己回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人眼里。”

有文化的焦大,会不会成为屈原———焦大

诗经总是颂后妃之德的,怀念情人就是怀念君上,这是中国的传统。鲁迅先生尤其喜欢文以载道,把每个人都弄得很沉重,连阿Q都大有其深意。看红楼,代入感很强,没心没肺的宝玉,却被指出他快乐的表面下有一颗悲凉的心,“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太牵强了。其实以宝玉之尊,穿绫锦纱罗,饮美酒食羔羊,金冠绣服,骄婢侈童,何来领会“悲凉之雾”?即使他会男儿悲,注意力一会就被转移,能坚持多久?“呼吸而领会之者”,是夫子自谓。一会儿又把焦大比作“贾府的屈原”,而且下了定论“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

饥区的灾民,会不会去种兰花,贾府上的焦大,是不是会爱上林妹妹,一时并无头绪,无从下手,闲来说说焦大和屈原。

赖嬷嬷、焦大同为服侍过长辈的奴仆,焦大功劳还大过赖嬷嬷,“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吃,他自喝马溺”,太爷,大约指的不是贾演,就是贾代化,宁府的第一、二代主子,可见是开府的头等大功劳。

然而,焦大晚上还被差遣去送人,而赖嬷嬷见了贾母,还有个小杌子坐,身份尤在尤氏凤姐之上。儿子赖大是荣府总管,贾蔷赶着叫“赖爷爷”,孙子赖尚荣捐了州官,不仅品级与正根正苗的贾琏、贾蓉相若,居然还选了出来,委了实职。

莫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贾府风俗“年高服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

赖嬷嬷永远知道奴才两个字是怎么写,开口主子恩典,闭口奴才秧子。把娇俏可人、不忘旧的晴雯送给了老太太,埋下伏兵;凤姐生日,出人出力凑趣儿;宝琴入了老太太的眼,早把腊梅水仙送来奉承。

焦大呢,大约是性格不好,仗着功劳情分,不顾体面,一味地吃酒,一吃醉了,不分地点场合,无人不骂,开口焦大太爷,闭口杂种忘八羔子们,因此连贾珍都不理他,年纪大了,还是普普通通的下人一个,甚至夜里被派去送人回家。这不,又开骂了:从赖二骂到贾蓉,最后把贾珍一起骂了进来,“爬灰的爬灰”,正见凤姐与宝玉携手同行,顺带也骂上“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骂赖二派事不公道,瞎充管家,骂蓉哥儿在他面前使主子性,摆主子谱,骂到“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这等骂法,假使能做文章,恐怕也是个“文死谏”的,“只顾邀名,猛拼一死”,不能如屈原一般作《离骚》的。

庙堂之上,犯容直谏者世恒有之,比干之后,屡屡不绝,而东汉大学生、明东林党为最。喝骂君主,想来也只能在史书上略书一笔,不能细写的。《封神演义》中的商容,庶几近之。商容进谏,纣王不听,还要拿下金瓜击死。商容在九间殿上大喝:“谁敢拿我!我乃叁世之股肱,托孤之大臣。”(“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把子的杂种忘八羔子们!”)

“昏君!你心迷酒色,荒乱国政;独不思先王,克勤克俭,聿修厥德,乃受天明命。今昏君不敬上天,弃厥先王宗社,谓恶不足谓,为敬不足为,异日身丧国亡,有辱先王。且皇后乃元配,天下国母,未闻有失德;昵此妲己,惨刑毒死,夫纲已失。殿下无辜、信谗杀戮。今风刮无踪,阻忠杀谏,炮烙良臣,君道全亏。眼见祸乱将兴,灾异叠见,不久宗庙邱墟,社稷易主。可惜先王栉风沐雨,道为子孙万世之基,金汤锦绣之天下,被你这昏君断送了个干干净净;你死於九泉之下,将何颜见你之先王哉?”(“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 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吾不怕死!帝乙先君老臣,今日有负社稷,不能匡救於君,实愧见先王耳!你这昏君!天下只在数年之间,一旦失与他人。”(“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

屈原不会在庙堂之上高声喝骂的,他只会在既放之后,披发行吟,“竭知尽忠,而蔽障於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自言自语“黄钟毁弃,瓦缶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这已经是屈原的痛骂了。屈原的愤怒,是以委婉见长的,“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用香草比喻自己;“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用妒妇比喻奸佞之臣。

这种香草美人的法子,绵延后世,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泼皮考———倪二、璜大奶奶

贾芸受了卜世仁的气,“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撞上了醉酒的泼皮倪二。

杨志汴京城卖刀时杀过的牛二,鲁智深在大相国寺的菜园里整过的张三、李四,都是泼皮。

这“泼”字,泼辣、撒泼、泼野,闻得出红色的味道。寻常大家说泼妇,凤姐泼醋、大闹宁府、金桂海骂,近于泼;而凤姐棒打误卯,金桂隔着窗子和婆婆薛姨妈拌嘴,近于悍。

璜大奶奶的侄儿金荣在贾府家学里和宝玉、秦钟起了冲突,不得已

磕头认错,本不过是小孩子口角,这璜大奶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竟要找尤氏、可卿评理。

若是黄色性格,只怕撕破了脸,要和尤氏、可卿大闹一场也未可知。然而一来红色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二来红色其实怕事,三来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见了尤氏,脸上虽还有点着恼的气色,依旧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本来口里叫着喊着要找“秦钟他姐姐”评理,人还没见,就已经改口作“蓉大奶奶”。

等听说秦可卿病了,兼为秦钟在学里吵闹生气,璜大奶奶渐渐地气色平定,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得丢到爪洼国去了,哪里还敢提前事?

这“皮”字,大意就是宗吾先生所谓“脸厚”,是黄色绝招。中国最有名的泼皮是刘邦,是个大黄色。元朝的睢景臣在《高祖还乡》描写的极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杯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耙扶锄。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秆,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糊涂处,明标着册历,几放着文书。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

合“泼皮”二字,就是红、黄二字,“泼皮破落户儿”凤姐是黄+红,倪二是红+黄。

倪二被撞,正要打人,见是熟人,便罢了手:“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

贾芸并不喜欢翻苦水:“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 倪二却偏要知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仗义每多屠狗辈,朱亥如此,倪二也如此,后日里刘姥姥也如此,这一回题为“醉金刚轻财尚义侠”,脂评说“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细细读来,只湘莲救薛蟠有些侠气,真不知紫英、玉菡侠在何处?

贾芸把前事一说,倪二立刻动了侠义心肠,一包银子,十五两三钱有零,竟数付与,不要利钱,不立文契,不需日限,一则显得贾芸身份,因此见面时叫贾二爷,金盆虽破分量在,信得过。二则显得倪二身份,市井之徒,重利债主,知道义、利之辨,知道既“相与交结”,就不可放账给他,使他的利钱。司马迁云“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信矣。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薛蟠天生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得陇望蜀型,和薛姨妈打了一年来的饥荒,才把香菱做成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娶了金桂,忘了香菱,眼睛却又瞧着宝蟾。秦钟馒头庵会智能儿的路上还不忘调笑二丫头。贾琏守着凤姐、平儿两个美人,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又和多姑娘、鲍二家的偷情;偷娶了尤二姐,把凤姐扔在一边,直以奶奶称之;有了秋桐,烈火干柴,如胶似漆的,又把放二姐身上的心也渐渐淡了。

金庸、古龙的书里满世界都是,且不说楚留香、陆小凤,也不说韦小宝、段正淳,连一代痴情种子杨过也是如此,又是狂吻完颜萍,又是给“媳妇儿”陆无双解衣接骨,见了郭芙嫣然一笑,玫瑰花儿似的明媚娇艳,心头不觉鹿撞。

鸳鸯说“见一个爱一个”,紫鹃说“贪多嚼不烂”,都是直击红色本心。薛蟠、贾琏和宝玉一比,就是小红见了大红。贾宝玉外号很多,想来宝玉最乐意的,就是作着个“绛洞花王(主)”。警幻推宝玉为“意淫”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据说情榜定评宝玉“情不情”,并解释说“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留情留到鱼燕落花,至少是前无古人了。

恨得牙痒的风筝因为是美人风筝,免遭宝二爷“一顿脚跺个稀烂”;热闹场中,还想起书房里美人,恐她寂寞,要去望慰望慰。

对画上的美人尚且如此,一切美少女美少妇美少年,都成了宝玉“意淫”的对象,自己淋了雨只管叫别人快避雨,自己烫了手倒问别人疼不疼,以至于平儿理妆、香菱解裙,为二尤挡人、为彩云瞒赃,更远的,遐思傅秋芳、怅然二丫头、想念穿红的袭人两姨妹子、寻找雪夜抽柴的茗玉小姐,倒有些阮籍哭兵家女的意思。

不过,若以为宝玉有阮籍醉眠垆妇侧这样的风姿,那就错了。碧痕打发他洗澡,水漫上了席子,与袭人初试,为麝月篦头,都有性爱的事实或痕迹,是为“皮肤淫滥”,还敢邀晴雯共浴,才为晴雯所讥。不单是怡红院的丫鬟,祖母房中的鸳鸯,看见人家脖项白腻,香气满鼻,公然讨吃人家嘴上的胭脂,在母亲房中调戏金钏:“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

表姐妹中,对林妹妹固然是睡里梦里也忘不了;看见宝姐姐雪白一段酥臂,就不觉动了羡慕之心,若不是宝姐姐平素里行止端严,只怕就会摸一摸;云妹妹是个邻家小妹,也有人看出怡红夜宴的疑案;在侄媳妇可卿房里睡了午觉,梦见了仙子妹妹也唤作可卿。

按照米兰?昆德拉的说法,好色之徒有两种类型:

一种是抒情性,即在所有男(女)人身上寻求一个男(女)人,总是追逐同一类型的男(女)人,譬如从梁朝伟到《越狱》中的MichaelScofield之路的忧郁派。

另一种是叙事性,对客观世界的种种男(女)性,从沧桑型的高仓健到温和款的小马哥,从狂野的姜文到阳光的花样男各类老少姿色不同者都感兴趣。

而宝玉是典型的叙事性,一切美少女美少妇美少年都会令他动心,端方的宝钗、傲气的黛玉、活泼的湘云,贤惠的袭人、率直的晴雯,都在喜欢之列,就体型而言,宝钗胖似杨妃,黛玉瘦比飞燕,湘云带点男孩子气,各尽其美。

段正淳花心同时爱上四、五个女人,纵然偷香窃玉,一晌贪欢,但个个都是心肝宝贝,对每个都是一片至诚,代任何一个女孩去死他都愿意,并无虚情假意其中。宝玉面对每一个时,一样都是真心实意的,为金钏死了也是情愿等语,用到黛、钗、湘、妙,袭、晴、麝诸人身上,都是适用的。

段王爷和宝二爷都天真地以为,他可以周旋其间,个个讨好,事事操心,鱼与熊掌兼得。遇上尤二姐,或者还能实现左拥右抱,遇上芸娘,还愿为夫选妾。

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大观园的姐妹们没这么好处,讨好了这个,就得罪了那个。费尽心力,结果往往两边不讨好。篦个头,就挨冷嘲热讽,倒杯茶,引来白眼奚落,同宝钗、湘云玩,林妹妹要耍小性子,赞了林妹妹,云妹妹又要发脾气,想调停,却又落得两头不是,这边被湘云指着鼻子骂,那边又被黛玉吃闭门羹。终于是烦恼了,伤心了,叫着喊着要“焚花散麝”、“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以求心安,哭着泪着“叫我怎么样才好!”事情过去了,又开始兴高采烈地挑这个逗那个。

 

东食西宿是红色的终身梦想

 

齐国有个女孩,有两家来求亲,东家富但儿子长得丑,西家穷但儿子很英俊。她父母问她选哪家?她说:“欲东家食,西家宿”,就是说白天和款爷逛街,晚上和帅哥睡觉,两不耽误。

《布达佩斯之恋》中,餐厅老板拉西罗对周旋于他和忧郁钢琴师安德拉许之间的伊洛娜有一段画龙点睛的评价:

“每个人其实都想一箭双雕,一是肉体,一是性灵,能填饱肚子和能饿坏肚子的。”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托马斯则采用比较现代的方式,将做爱和睡觉、性友谊和爱情严格区分开来,刻意逃避责任和归属感。家里除了沙发床没有正式的床,从不带女人回家过夜,也无法忍受做爱后女人睡在身边。萨宾娜和特丽莎就代表他肉体和性灵的两个方面。

红楼梦里,这叫做“兼美”。

宝玉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喜欢林妹妹的,“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黛玉也“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怕的是你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实际上,宝玉见了宝姐姐,倒是想起妹妹来了: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下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

爱上姐姐,更能勾起情欲的荷尔蒙;恋上妹妹,精神恋爱的气息更重些。林妹妹的灵窍故是倾心,宝姐姐的仙姿,亦足仰慕,还挂念着众姐妹的眼泪。红色往往天真地以为,他可以自得其乐地周旋于各色美女之间,“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看见宝姐姐,就想起林妹妹,无非就是想把宝姐姐的肉体和林妹妹的性灵嫁接起来,那是如何的完美呀!

那个“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可卿仙子,透露出一点消息。红色是喜欢做梦的,总以为梦就是事实。如果时间停止,才是最合意的,可惜侵晨的闹钟难免要响,夜叉总是要抓人下迷津的,梨香院内贾蔷、龄官一出别样的宝黛恋,打碎了宝玉的梦,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遗憾的是,清楚他们的最爱是谁,知道了各有分定,不等于他们就会为了最爱放弃森林,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所以有平儿理妆,香菱解裙。

 

爱的无限变级差等

 

蓝色只有爱情,或者友情,红色却可以根据直觉从真爱到纯友谊分出无数类型来,比如袭人是侍妾和姐姐,晴雯是纯恋,碧痕是性爱,怜爱五儿、疼惜芳官等等。

不仅分类型,还有三六九等的,女儿和男人、女人有差,所以有珠子鱼眼之论;袭人与小丫头有差,所以错踢袭人,错不在踢,错在踢了袭人;袭人众姐妹有差,所以单提穿红的两姨妹子;袭、晴有别,所以为袭撵晴。

宝玉虽然喜欢晴雯,还遣开袭人单让晴雯去送几块旧手帕给林妹妹。袭人被踢,晴雯补裘,宝玉都是服侍来服侍去的,又是斟茶又是倒水,五更天才鱼肚白,就急得认为天已大亮,顾不得梳洗,穿衣叫快传大夫。宝玉留东西,也只有为袭人留过糖蒸酥酪,为晴雯留过豆腐皮包子,可见待两人非比一般丫鬟。

然而,宝玉喜欢袭人,还是在晴雯之上,心理上对袭人的依赖,更在晴雯之上,一回到怡红院每每就问“你袭人姐姐呢?”袭人探亲,宝玉必要亲自去看看方安心。晴雯吃了醋,和袭人吵上了,宝玉一向支持袭人:“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为了这个还要撵晴雯:“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可好不好?”

金钏忌日,宝玉拼着贾母担忧、不喜,借口北静王的爱妾没了,也要去水仙庵祭奠;秦钟已葬,只叫茗烟代祭,对外宣称“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殊不知想做的事情总有机会和时间,不想做的事情总有借口和原因,亦舒所云,少女口中的“妈妈不准”,男人推搪“妻子痴缠”之类。

晴雯被撵,宝玉至家探视;金钏挨打,宝玉倒有心看龄官画蔷。晴雯病故,宝玉敷衍芙蓉女儿诔;金钏跳井,宝玉“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井台上,不过是借来的香炉,荷包里亲身带的两星沉速香,祭了金钏。芙蓉花前,用“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

最要的是可卿,秦氏病重,宝玉随凤姐探病,追摹阳台、巫峡的柔情缱绻,软语温存,听得秦氏说“未必熬的过年去”,顿时“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梦中听说可卿没了,哇地喷出一口血来,也不顾夜里风大,也不顾干净,也不顾贾母、袭人拦劝,立刻就要过去,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不知黛玉之死,宝玉又当如何?

 

见美思齐

 

对宝玉而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自然不可相提并论,所以见了女儿就清爽,见了男子就要撤退,巴不得来生托生为女孩,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宝玉的影子甄宝玉说过:“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

可惜的是,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毛病来,失了光彩宝色,成了死珠;再老了,染了男人的气味,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何婆敢来吹汤,李嬷嬷敢吃酥酪、豆腐皮,已是可恨,居然还打芳官、骂袭人,简直是该杀了。

听其言,观其行。

秦钟、柳湘莲、蒋玉菡、北静王水溶等人,宝玉总是心虑无缘一见,每思相会,及至相见,心中十分留恋,恨不得早与交结,北静王劝学,也没有见宝玉有什么反感,还巴巴的留着礼物要转赠黛玉。若见了雨村,就葳葳蕤蕤的。

这些人的共同点是长得都很好看,秦钟清眉秀目,粉面朱唇,水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一个赛似一个,更重要的特征,是他们容貌和举止的女性气质,秦钟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蒋玉菡妩媚温柔,柳湘莲生得又美,以致于不知他身份的人,误认作优伶一类。

雨村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生得十分雄壮,也算是个俊男,只可惜宝玉的美貌标准是女性化的美,因此入不了眼。

宝玉是渴望成为女生,看到女生就自行惭愧,宝玉本身就很女性化了,一见了更加女性化的秦钟,心中便如有所失,自视泥猪癞狗,最不喜读书的宝玉居然也要读起书来。调皮的男生见了漂亮的女老师,学习往往向上,不幸只有OnlyYou的贾代儒老师,那么,漂亮的女同学也能增进学习的欲望,甄宝玉说得明白:“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没有漂亮的女同学,漂亮的男同学也行,正是:“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维纳斯倒真是水做的骨肉,她的特征不独是女儿,而是爱和美,宝玉真正所想,美人是水做的骨肉,丑人是泥做的骨肉,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美人儿,丑人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黛玉葬花是美,初见画蔷,未见眉目,只以为东施效颦,待到看到“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哪里还忍心离去,只管痴看。

娶进来的凤姐、可卿、李纨,是不入死珠之流的,平儿理妆,香菱换裙,乐不可支。二姐、三姐,虽失了足,依然是一对尤物。嫁出去的岫烟择婿,伤心“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迎春出嫁,陪了四个丫头,感叹“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

其实,宝玉心中感慨,最好是姐妹红颜不老,及笄不嫁,长聚不散,我也就安心老死是乡了。

宝玉的话,向来是不作数的,一边号称将来“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一边见人实在生得好,就盼望着“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一边指望着“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只要等到我化灰才散才好。原来这将来是自己化灰之日。

以上,宝玉的真正标准是,漂亮,女性意义上的漂亮而不是男性意义上的英俊,加上要守在自己身边,至于女儿还是男孩,女人还是女儿,都不是最重要的。

 

曾因酒醉鞭名马

 

宝玉对人对物,总是一理。对人,体贴时极体贴,发飙时极情绪;对物,爱惜时极爱惜,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时极糟蹋,哪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下雨天穿着木屐去看黛玉,因怕人失脚滑倒了打破了,不舍得带雨天专用的玻璃绣球灯。林妹妹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剖腹藏珠的毛病:“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

晴雯换衣服,不防跌了扇子,将股子跌折。宝玉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果然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其实哪是爱惜扇子,分明是因为有事不爽,借扇发作,迁怒晴雯而已。

红色是很容易迁怒的,大伯子要收屋里人怪小婶子是贾母迁怒,为李嬷嬷喝茶撵茜雪是宝玉迁怒,输了钱,排揎袭人是李嬷嬷迁怒。

晴雯本是和碧痕拌嘴,忽迁怒于夜访的宝钗,再迁怒于叩门者(黛玉),把林妹妹气怔在门外。第二天林妹妹终究是告了状,又过几天,宝玉自个儿碰上了:大雨天,扣门不应,联想起黛玉所受委屈,又连带自己也受了委屈,因而迁怒于开门之人,踢了袭人。再加上金钏被撵,一肚子不高兴,因而又迁怒晴雯,冤冤相报何时了?

晴雯回嘴:“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可见宝玉日常行事。

待到晚间,晴雯又提起这事:“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

这时,宝玉已经出去吃了两杯老酒,精神又来了,扇子也就想怎么撕怎么撕了,只博千金一笑:“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接着便和晴雯撕扇子作乐,撕了自己的还不算,把麝月的也抢过来撕了,红色喜怒无常,来得快,去得也快,关扇子什么事,糟蹋起来,哪怕值千值万的也不管了。

更深层的根源,在于重情而轻理(礼、物)。平时宝玉是没大没小的,喜欢为丫鬟执役,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丫头的气都受的,偶尔想要管教管教,却又觉得“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

一旦情绪化发作起来,撵茜雪、撵晴雯、踢袭人,什么都是做得出来的。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郁达夫如是说,宝玉当如是看。

 

水仙庵的一炷烟

 

林黛玉还为贾府筹算筹算:“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信奉的却是典型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宝玉又常说:“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

宝玉是最没担待的,习惯于给人虚假的希望,倒不是故意骗人,他自己首先相信了,但临了总被冰冷的现实打碎。相干的,要讨金钏,不相干的,欲留司棋,一旦出事,不是脚底抹油,就是大气不出,令友伴心寒,令读者齿冷。

调戏金钏,以致金钏被逐,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溜得比兔子还快。没有宝玉这一溜烟遁去,拼着挨王夫人一顿训,金钏未必被逐,未必跳井,即或金钏被逐,宝玉亦不妨去家安抚,金钏也未必寻死。宝玉不杀金钏,金钏确因宝玉而死。宝玉呢?觉得没趣,进了园子,看龄官画蔷去也。最需要的时候,永不在身旁。

张小娴说过:“一个承诺在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兑现,那就是出卖,以后再兑现,已经没什么意思了。”赵象溜了,步飞烟被活活打死,居然还落人诽谤“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

宝玉何曾想到金钏会去跳井,总以为明天到王夫人房中,又可以见 到。现代的红色,往往会觉得时间就如游戏一样,随时可以调档,从来不会意识到时间的经过是不可挽回的。

金钏死了,宝玉也没自责的意思,不过是习惯性的伤感,五内摧伤而已。

黛玉劝时,宝玉居然有脸说:“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既愿意死,当初何必要跑,可见这勇敢,只是公子哥儿心中的意淫。张翠山为殷素素之错而自刎,段正淳心甘情愿为情人殉情饮剑,高下立判。焦仲卿纵然不敢和堂上争执,难免自挂东南枝,好比金哥自缢,守备公子投河。

日升日落间,记忆淡去,只留下水仙庵的一炷烟。曹植抱着枕头赋完洛神,大约也就准备忘却了。

晴雯、芳官、四儿被逐,“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读书至此,深恨勇晴雯挣命也要补裘,宝玉竟不能仗义一言。自己不能分辩,就敢疑心袭人,袭人至少还打点了衣裳杂物并自己攒下的几吊钱乘夜要给晴雯送去,宝玉做了什么?

总算有些许进步,知道是自己误了众女儿,死活央告婆子,家去看探晴雯,然而晴雯死后,宝玉所关心的,竟是晴雯临终那一夜叫的是谁?愤恨晴雯居然叫的是娘而不是他宝玉,他把自己在女儿心中的地位看的忒重了。

宝玉杜撰芙蓉诔,固然是因为小丫头传了晴雯作芙蓉花神的信,宝玉必要在芙蓉花前一祭以尽其礼,但也存了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的意思,所以最重要的是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尖刻如钱钟书先生,只怕要搬出“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的话来奉送。“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和意淫,梓泽默默余衷,分明是哀叹自己,哪里是诉凭冷月,黛玉一来,诔文就可以送人。

宝玉日后是否出家,是很可疑的。私奔,黛玉也是不许的;殉情,宝玉是不敢的;以宝玉的不担待,也未必就有出家的勇气;按了藕官的例,娶了宝钗,既不妨了大节,又免了死者不安,那是必然的。然而,家道中落,以宝钗之能,尚无以为继,那时候为生计想,学学葫芦僧,出家、击柝,倒都是件生意。

 

蓝色的金钗们

 

妙玉思凡

妙玉是出家的黛玉,黛玉是在家的妙玉,妙玉和黛玉都是苏州人,都跟着师父来京城,一般的出身书香家族,一样的自幼多病;黛玉三岁时有癞头和尚要化来出家,父母不从,而妙玉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不得已亲自入了空门;妙玉入了空门病方才好了,而黛玉的病只怕一生也不能好的了;两人美貌堪匹,诗才相若,收徒弟竟也都是薛家的媳妇(邢岫烟、香菱);潇湘馆在怡红院左面,栊翠庵在右边,而且都是所有住所里面最近的,两人也都喜欢宝玉,甚至名字都带“玉”字。

这些相似,要说妙玉黛玉是姐妹,或许还有不足,说两人互为影子,应该是无疑的,不过这还只算是外表,更妙在两人性格上也极其相似。

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妙玉为人孤僻,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

黛玉进贾府,敏感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妙玉进大观园,也是敏感“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直到下帖子请了方来。

爱情上也是一样,黛玉没有莺莺的大胆,念了张生,就勇敢的以身相许;妙玉没有妙常的果敢,思了凡,就勇敢的跳出佛门。

黛玉的爱情,是委婉的旁敲侧击、反复试探和紧盯密防,妙玉的爱情,因为背负更重的罪,虽不尽相同,却也是一样的委婉,只在绿玉斗和成窑杯、乞红梅、遥叩芳辰三事。

别人,连同最富贵的老太太只配在堂上用茶,钗、黛并宝玉可以入得自家的耳房;钗、黛虽用名器,然而自家常用的绿玉斗却斟给宝玉了;刘姥姥喝过的成窑杯不妨砸掉,宝玉三言两语也可以送了出去,如此种种,都是深爱宝玉,然而面子却是不能放下的,拉人是只拉钗、黛,等着宝玉自己跟来,嘴里却不肯承认,宣称“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别人不敢讨要的红梅花,独宝玉去了,大大方方奉送每人一枝。

宝玉倒也当得,明白的接茬:“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道婆收上茶盏,妙玉忙命将刘姥姥吃过的成窑茶杯搁在外头,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临走,宝玉又说叫几个小幺儿到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妙玉嘱咐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宝玉竟也不愠:“这是自然的。”

宝玉生日,众芳夜宴怡红,妙玉竟也殷勤的送来一张粉笺子,上书“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既说是槛外人,如何在意宝玉的生日,又如何得知宝玉的生日,知了生日,如何又下拜帖,下了拜帖,如何又在拜帖上下别号。这样“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帖子,大约也是一道题目,和黛玉一样的试探法门,不过这次考的不是宝玉和自己的关系,而是宝玉的学识,考考宝玉是不是回得上,是不是配得上这份感情。若是回了“怡红公子”或竟回了“宝玉”,只怕妙玉必看轻了他。

宝玉大概也知道难处,因此提笔出神,半天没个主意,只好去问人,正好遇上岫烟。

对于这个拜帖,最了解妙玉的岫烟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宝玉半日,发出三个感慨:“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

此节须与黛玉题帕合看。岫烟三个“怪不得”,写尽妙玉之情。昨日是宝玉、宝琴、岫烟、平儿四人同寿,宝琴、平儿与妙玉无大交情不提,岫烟这话,意在我与妙玉本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徒之分,竟不曾收到拜帖,也未曾见她与人拜帖,更不曾见她与男子拜帖,因此惊怪。

可比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

宝玉回答岫烟“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可比宝玉答晴雯“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宝玉既明白,少不得写了“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的帖,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想来妙玉看了这样的答案,还是比较满意的。

当蓝遇到更深的蓝———妙玉

唐尧到山西拜访许由,要把王位禅让给他,许由不接受,唐尧又说:禅让不受,做个九州长吧。许由觉得这是一种奇耻大辱,奔至溪边,清洗听脏了的耳朵。不幸碰上超超超蓝的巢父,看见许由在洗耳朵,觉得这河水脏得连牛都没法喝,牵去上游,之后不曾听闻许由的消息,也许就此呕死也未可知。伯夷叔齐,也当不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虽不食周粟,这薇菜难道就不是周薇?”这样的深刻,终于饿死。

栊翠庵品茶时妙玉一顿抢白,以黛玉的牙尖嘴利刻薄劲,吃了瘪,居然不敢声张,无可奈何,甘拜下风,难道真如许由见巢父,蓝色遇到深的蓝,也懂得避让吗?

让我们回到开始,贾母刘姥姥等一行人到了栊翠庵,向贾母奉了茶以后,就把一众人等撇在东禅堂上,独拉宝钗和黛玉出来,拉宝钗、黛玉,意在宝玉,只是不好拉,自然知道宝玉必是跟在后面的。给茶时,瓟斝给了宝钗,点犀乔给了黛玉,已是青眼有加,“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如此洁癖之人,独不以宝玉为污浊。这“仍”“前番”字,意指宝玉用绿玉斗且不是一次了,而这绿玉斗,还是妙玉“自己常日吃茶”用的,多少柔情蜜意中。

宝玉有些人来疯:“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这下可刺伤了妙玉,女儿家心里,古玩奇珍固然可贵,我日常用的更是要紧,劈头盖脸抢白过来:“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

宝玉不愧是身经百战修炼出来的哄人专家,一个马屁拍回去:“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

妙玉还特地板起脸来解释:“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颇有些此地无银、欲盖弥彰的意思。宝玉心领神会,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

这几番对答,只当钗黛二人透明一样,宝钗忍得住,黛玉究竟沉不住气了,冒出那句没经过细细掂量的问话:“这也是旧年的雨水?”这是第二番。坐船游湖的时候,宝玉宝钗讨论破荷叶可恨,要尽数拔去,黛玉不乐意,就说最喜“留得残荷听雨声”,宝玉立刻改换门庭以示效忠:“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让黛玉很满意,这回要故技重施。

红楼梦 的体裁是 “色”裁红楼

可这次的对手不同,妙玉本来就对黛玉坐了自己的蒲团暗怀不满,又恨破坏了打情骂俏的气氛,因此冷笑着打回:“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

看来黛玉实在是急于打断二人对答,有些急功冒进,就此白白吃了一瘪,心里当然不是滋味,心里必定后悔自己多此一问,在心上人面前掉了面子,当下又说不出什么别的,又怕再说下去更被动,于是约着宝钗走了出来不提。

以黛玉的蓝色,当然不能这样便罢了,这股酸劲自然要借机会发作一下。芦雪广联诗,宝玉落第,李纨想出一个“又雅又有趣”的罚法,罚他去栊翠庵乞梅,并“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似乎特别敏感,又特别放心,其实吃醋之极,言下之意,他俩在一起,哪需要不识趣的电灯泡在一旁照着。

黛玉是惯用反语的,如绵里针般刺人,宝玉一时还不能悟到其中深意,还是乐呵呵地冒雪乞梅去了,他非要等林妹妹淌眼抹泪才发觉出大事了。

居安思危———元春

元春省亲不过六个多小时,除了羡慕小户人家可以享受天伦相聚之乐,痛哭如今贵为皇妃,然而骨肉各方,终无意趣之外,做了两件事,一是赐名,大观园、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稻香村等,都出自元春之手,不提别的,单说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

众清客本拟“蓬莱仙境”,这和“天仙宝境”一样太过嚣张,恐有无妄之灾,一朝失势,就可能会被政敌拿来攻击,换“省亲别墅”虽亦无甚趣味,却不易出错。正殿无匾,太监跪启:“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不语,是暗赞谨慎;贾政表文“朝乾夕惕”、“兢兢业业,勤慎恭肃”,道出此中意味。

二是千叮咛万嘱咐: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贾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再四叮咛:“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红色如宝玉,是典型的“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的“安富尊荣坐享人”,只顾着“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贾母虽然偶尔作兴一番,却也是过了一天是一天的主。

黄色是有远见的,管家的凤姐、探春、宝钗知道“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宝钗劝王夫人免了园中的费用,探春兴利除宿弊,凤姐料理省俭之计,顺便顾着自己的体己银两,终不过是零敲碎打的小改革,求“三年之内无饥馑矣”,不能解决根本的家族兴衰。

唯有蓝色,黛玉不过是寄居的小姐,“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知道经济上“若不省俭”唯恐“后手不接”。可卿身为宁府管事人,觉察到这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忧及“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筹算到“树倒猢狲散”退步抽身,托梦凤姐:

“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於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竞争,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

吴毖先生说:“事变之来也,察知之尚易,而实行挽救则甚难。有德莫斯尼而不能救雅典之亡,有汉尼拔而不能救迦太基之灭,有西西罗而不能救罗马之衰。”可卿的计算,已经算到败落之后,留下复兴的种子,在宁荣二府,不得不推为战略眼光第一人。遥遥相对,元春托梦:“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超级洁癖——惜春

《悠长假期》中,当南的手按在锃亮的钢琴上,赖名的脸色是极难看的,又连忙用烟缸去接她点着了而无意去吸的烟可能掉下来的灰。

好好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刘姥姥只吃过一次茶,妙玉就嫌脏,命道婆别收了,搁在外头。尝不出梅花雪,就是大俗人一个。妙玉的洁癖,是兼有物质和精神两方面,而惜春的洁癖,是在精神上,割席的管宁,庶几近之。

惜春是宁府的小姐,贾珍的妹妹,老爸早早独自一个人搬到城外炼丹修行,老妈疑似早故,自幼跟着老太太过。宁府的名声不好,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还有父子兄弟聚麀,传说中只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贾蔷是近亲,父母早亡,随贾珍过活,就惹来很多闲话。这还是男生,若是女生,更不得了,可卿、尤三姐、尤二姐,时人眼里大约都是红颜祸水,不得好死,连作丫鬟的都跟着倒霉,无缘无故要撞死。

惜春风闻这些不堪的闲话,一个小孩子,一个女孩子,哪里敢去惹是非,只有躲是非的,幸好是老太太养活,后来又住进大观园,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不再回家,时间久了,渐渐觉得自己和宁府没了关系。

这是一个开始,抄检大观园时,惜春的丫鬟入画被抄出私相传递,凤姐素日里看她还好,倒是有心恕他,反是惜春不愿意。

入画是惜春的头一号丫鬟,地位与迎春的司棋、探春的待书等同。探春压根拦着没让抄捡,司棋出去,事关风化,迎春虽不敢劝,毕竟还有不舍,若是凤姐放行,迎春定没有拦着的理,只有惜春立逼着尤氏带出去,或打,或杀,或卖,一概不管。任由入画跪下哭求,尤氏、奶娘十分分解,咬定牙断乎不肯松口。

若说这是无情,惜春必不能认同的。惜春眼里,这事太可怕了,既然私相传递,那么未必没有私通奸情,就算没有,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什么诟谇谣诼没有?本来我和宁府已无大关系,现在我的丫鬟出了这样的丑事,大家会怎么看我?怎么说我?大家会不会把这件事和宁府的各种丑事联系在一起?会不会连我也编派上了?我本来清清白白,你犯了错,何以由我担着?我撵了入画,杜绝了宁国府,我就和丑闻脱了钩,我不会连累你们,你们有事也不要连累我。妙玉要砸成窑杯,惜春要撵入画,是同一道理,既然脏了,那就不要,你们不嫌脏,我嫌。

蓝色的精神洁癖,为她们打开了通往空门的捷径。被逼无奈的芳官等人不算,半自愿的妙玉、自愿的惜春入了空门,都是蓝色。红色如宝玉,口中喊着叫着要去做和尚,其实是不去的。又如湘莲,那是被尤三姐剑逝刺激的,没有佛缘,能做多久的和尚,着实难说。

究其原因,空门本身具有“洁”的含义在里面,悟道更是如此。五祖传衣钵,神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这是红色自以为完美,结果真正的蓝色完美主义很不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为六祖。

禅宗,追求的就是拈花微笑的蓝色境界,红色的神秀,又怎么拼得过蓝色的慧能呢?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秦可卿

可卿入宁府,如贫女居富室,想必当初如黛玉一般,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作为贾府长房玄孙媳妇,是未来的族长夫人,它比林黛玉承受更多的心理压力。看起来可卿做得不错,她行事温柔和平,公公贾珍夸她比儿子强十倍,婆婆尤氏说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贾母眼中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因此上,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和丈夫厮敬,从来没有红过脸儿,亲戚长辈同辈,没有不喜欢的,可卿死后,“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平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号痛哭者。”

这等说法,几乎是无可挑剔的。平日里送往迎来,也可以看出可卿的功力。弟弟秦钟几句话勾搭起头,说动不读书的宝玉带着自己一起进家塾,是个交际能力挺强的人。就这,可卿还以为“性子左强,不大随和些是有的”,嘱咐宝玉“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虽是人之常情言语,也足见可卿平日。凤姐探看,可卿已是病入膏肓,还要站起来相迎,走时还说:“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

可卿托梦,更是蓝色思虑缜密的优势,然而,思虑缜密过了头,就成了思虑太过,心又细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听闻秦钟闹学堂,“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账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索性连早饭也没吃。可卿是往内里消化,凤姐是往外消气,可卿这点事还要琢磨半天,若是凤姐,恐怕就是调查、砍人了。

红楼第一名医张友士看完脉息,一针见血地指出:“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

“先有恶奴之凶顽,而后及以秦钟来告,层层克入,点露其用心过当,种种文章逼之”,一旦生病,又总想着“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终致不治,蓝色慎之!

这是病死说,秦可卿的死因,有病死、自缢两种主要的说法。

俞平伯先生考证出可卿和贾珍幽会,被丫鬟撞破,无地自容,“画梁春尽”,因为甲戌本的发现而成主流,内又分出贾敬说和宝玉说。

无论对方是谁,我都想找出一些证据来为这位美丽的少妇辩解。用索引派的功夫作考证派的事情,正过来说反过来讲,那是无往而不利的,不足为凭。让我们看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特丽莎无法接受托马斯的“轻”,尝试出轨,沉重的出轨。特丽莎想,你让我这样的痛苦,我也让你尝一尝同样的痛苦。当特丽莎与托马斯的同事起舞,托马斯心里很不痛快,但托马斯很难像特丽莎那样痛苦。

贾蓉与凤姐关系貌似暧昧,爷爷死了,奔丧回家,路上听见两个姨娘来了,居然和老爸对视一笑,对于蓝色的可卿,沉重可知。大家一起出轨吧?可是,真的是一样吗?红色可以轻松的出轨,而蓝色永远做不到。因沉重而出轨,视出轨为沉重,双重的沉重压在身上,终于压垮了可卿。

 

当一见钟情遇上不知底细——尤三姐、柳湘莲

 

等待和发酵的哀伤

对于尤三姐,脂本和程本有很大的偏差,有认定三姐是贞节女子,出淤泥而不染,似乎失了贞节就不配嫁人;有希望三姐原是淫奔女,好来符合现实主义的理论,讨论悲剧的价值和意义;还有觉得三姐要么好上了贾珍,要么爱上了湘莲,二者必居其一的悖论,听起来有点胡不食肉糜的味道,反正总有本子可信。两个本子有一段是一样的:

尤三姐大闹了花枝巷,贾珍贾琏两人吃不消,二姐便来游说三姐,要将三姐发嫁。三姐倒是聪明人,不等姐姐开口,开出条件: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否则纵然石崇般富、曹植般才、潘安般貌也不中用。又问是谁?尤三姐笑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五年前的事,谁想得出来。二姐盘问了一夜,方知道五年前参加亲戚的一个生日会,遇见柳湘莲便看上了,非他不嫁。

“感情寻找它的模特儿,就像衣服挂在橱窗”,这是现代社会,大观园的姐妹们选择想也稀少,于是不知责任为何物的贾宝玉成了香饽饽,三姐的选择多了那么一点点,还是看走了眼,押宝押上了湘莲,以为自己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

尤三姐善从小处知人,丧礼上和尚们进来绕棺,宝玉挡着,也不管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只怕和尚气味熏了尤氏姐妹。接着尤二姐要茶,有婆子就拿了宝玉的碗倒,宝玉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个细节,独三姐看得明白:“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

想来小柳子当年,不仅风流倜傥,也有那么一两个小动作,打动了三姐,让三姐留了心。

三姐能屈能伸,有心有胆,万事俱备,想要做文君、红拂,只可惜命不好,欠了运气,遇不到有担当的好男儿,眼力又不足,拿了柳湘莲孤注一掷,只做得杜十娘、苏小小。

自打冷眼相中冷二郎,整整五年,母亲不知,姐姐不知,柳湘莲更不知道,只在三姐心中藏着,藏着那份爱意,若是宝玉,早就丢开了手,但三姐却能藏着让它发酵。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陌生女人,在,而只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饱蘸着一生的痴情,写下了一封凄婉动人的长信,向一位著名的作家袒露了自己绝望的爱慕之情。她说:

“可是只有我死了,你再也用不着回答我了,此刻使我四肢忽冷忽热的疾病确实意味着我的生命即将终结,那我才让你知道我的秘密。要是我还得活下去,我就把这封信撕掉,我将继续保持沉默,就像我过去一直沉默一样。”

这种等待和发酵的哀伤,升华为牺牲的悲剧感,对于蓝色有一种特别意义。这部小说或者可以解释三姐为何爱上湘莲,还要好上贾珍。

等到破茧而出,三姐却一厢情愿地把五年统统推给湘莲:“妾痴情待君五年矣”,可惜柳湘莲永远不会明白的。猜中了开头,猜不中结尾。当三姐发现痴情等待之人竟嫌自己是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唯一剩下的就只能是自刎了。时间这个东西,时常和人开开玩笑,如果不是经过漫长的时间将一颗情种发酵,想三姐也不会失望至此。

变幻莫名的娶妻观

三姐是决绝的,断簪为誓:“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宝玉是没有原则性可言的,好歹还知道黛玉最重要。

可柳湘莲这个红色,连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都搞不清楚。柳湘莲最初的意思呢,“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可见美貌还是娶妻的第一标准,大约是绝色美女方配绝代英雄的意思。

贾琏路遇湘莲,为三姐提亲,湘莲说:“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为了朋友情面,美貌标准就可以扔在一边,听说是“古今有一无二的”的品貌,一举两得,更以家传鸳鸯剑作定礼,终身大事,如此草草。

宝玉的承诺,说过就忘,害死了金钏;湘莲的承诺,打了水漂,害死了三姐。湘莲拒婚,三姐最多也就是青灯古佛,相伴余生。而湘莲的鸳鸯剑,让三姐喜出望外,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当欣喜和梦幻,化为泡影,剑成为三姐的选择。

到了京师,见了宝玉,宝玉证实:“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

湘莲知道了绝色,却又疑惑起来:“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

苏友白堪与湘莲为友:“既是吴翰林家小姐,貌又美,怕没有一般乡绅人家结亲?却转来扳我一个穷秀才,其中必有缘故,只怕这小姐未必甚美。”本来好姻缘,偏要一波三折,演出《玉娇梨》来。

问出了底细,知道了她是宁府里尤氏的继母带来的小姨,认定尤三姐不干净。为了不做这剩忘八,朋友情面、美貌又都放到一边,却要考察德行,以贞节为本。自己当了婊子还要别人立牌坊,真不知道自己眠花卧柳,何德何能?有何脸面要求他人清白?贾琏自己行不正,也不曾嫌弃尤二姐的过去。连宝玉都说他:“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

怀孕之际,天下父母只求宝宝不会缺胳膊少腿,等生了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就开始逐步加码,也算是人之常情。水笙失踪,汪啸风只求她性命无碍,待见了人,却又盼望她守身如玉。抱着鱼与熊掌务必兼得的心态,湘莲找贾琏索回定礼,三姐自刎,这时候湘莲又开始后悔,“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又回到了美貌的标准,还加上刚烈作为参考加分项。

短短数周,湘莲的娶妻观来回变了三五番,你倒说说,湘莲的原则性有多强?说到底,无论湘莲在三姐眼里心中是多么的与众不同,终归不过是个瞻前顾后的普通小生罢了——五年的魂牵梦萦与他无关,他所想只是征婚启事上的条款。

湘莲挥剑斩情,然而以湘莲的善变,能做多久的和尚,还在未知之数,这不,说法都已备下了:“想他那样一个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罢。柳大哥原会些武艺,又有力量,或者看了道士有些什么妖术邪法的破绽出来,故意假跟了他去,在背地摆布他也未可知。”

对形式的追求,连死亡也不例外

水是最洁净的,沐浴本有洁净身体和心灵的意思,兰亭诸贤“修禊事也”就是群聚水滨,沐浴洗濯,祓除不祥。

务光赴水、屈原投江、王国维沉湖,蓝色自杀和水还真有缘,务光因为生在“无道之世”,不能接受商汤禅让的天下而赴水,屈原投江前说“举世皆浊而我独清”、“宁赴湘流,葬乎江鱼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王国维死前谈及颐和园说:“今日干净土,唯此一湾水耳”。

杜十娘投了江,金钏儿投了井,守备家的公子,听说未婚妻张金哥因父母退亲上吊死了,也是投河而死。

屈原在询问“孰吉孰凶?何去何从?”在他看来,“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哈姆雷特在思考“生存还是毁灭”,在他看来,人世间是“一个荒芜不冶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黛玉葬花,是“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落花尚且要葬的“干净”,何况于人?寻觅“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的“香丘”,无疑是黛玉的人生课题。黛玉号潇湘妃子,娥皇、女英也是赴水而死的,所以私心还是很相信林黛玉沉湖说的。

对蓝色而言,死似乎不怎么重要,至少,怎么死,比死更重要。关羽说“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王小波总结“生死和清洁两个领域里,他们更看重后者”,都是同一个意思。

对三姐而言,一是湘莲嫌自己“淫奔无耻”,二是“不屑为妻”,要退亲,这都是比生死还大的“清洁”问题。

尤三姐可以和贾珍、贾琏轻薄调戏,也可以吃斋念佛、服侍母亲,但她却不能忍受心目中最亲近人的不理解和猜疑。知音既已不再,生命留他何用?水笙见表哥误解,“心中悲苦,泪水急涌,心想旁人冤枉我、诬蔑我,全可置之不理,可是竟连表哥也瞧得我如此下贱。她只想及早离开雪谷,离开这许许多多人,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去,永远不再和这些人相见。”伯牙摔琴谢子期,是感叹知音已逝,尤三姐饮剑,是哀叹自己错认知己。

有人说,尤三姐为什么不解释呢?可以解释清楚呀。从事实来看,当然尤三姐有不能解释的痛,然而,更重要的是,既然湘莲已经看不起自己,那么自己主动来解释,岂不是低三下四,更加不自重,湘莲要是不听我的解释我岂不是更难堪?生死事小,尊严事大。

霍青桐与陈家洛初见,彼此有意,陈家洛看见女扮男装的李沅芷对霍青桐亲热,产生误会,霍青桐心中明白,却不直接说出:“你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爷,为了甚么,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见了那少年对待我的模样,便瞧我不起。这人是陆菲青陆老前辈的徒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问陆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罢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尤三姐用了雌锋,隐约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湘莲看到并且承认自己的刚烈,若是知己,也能用雄锋殉情。奥赛罗明白自己错杀苔丝德蒙娜,即刻拔剑自刎。

可惜湘莲终究是个没担待的,冤死了尤三姐,左不过是追认了尤三姐为妻,大哭一场,挥剑斩情,三姐香魂却已无踪。绿珠坠楼,石崇何尝相伴?虞姬饮剑,楚王何必追随?

这样的男人……枉三姐送了命。

三姐毕竟是个有胆识的女子,一旦到了太虚幻境,立刻转过念来,“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本是来自情天,为君折翼,奈何流水无情,落花也自无意,因此两无干涉。落得清净,前往情地去了。

 

自恋的水仙VS.自恋的孔雀

 

黛玉对自己的美貌和才华有非常的自恋,所谓“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林黛玉)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自恋忽而化为自怜: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珠泪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万历年间“影恋”冯小青,临池照影,揽镜自照,最后还请人画像,对着画像一恸而绝。可巧,纳西塞斯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跳下河去拥抱自己的影子,化为水仙。

蓝妹妹具有天生的悲观主义素质,看到相聚,就想到离别,看到花开,就想到花谢。姹紫嫣红开遍,不是秉烛夜游,而是触物伤情,感伤生命的流逝,感伤自己的未来。“如花美眷”,下句就是“似水流年”,听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就想到“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拜伦常常看见魅力的东西,就哭起来,感叹美妙的事物终会衰亡,中西同其一理。

元春在宫中编次大观园题咏,忽然想起大观园的景致若是禁锁无人,岂不寥落寂寞,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也敌不过似水流年,因美景思及佳人,想起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姐妹,为免“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命宝钗等一干姐妹并宝玉入园居住。

细细追想元春,必因自己因皇家规范不能聚天伦之乐,终无意趣,而念及“禁约封锢”的大观园,感伤的法则,和拜伦与黛玉等。

花之于黛玉,就是镜中的自我之于冯小青、水面的倒影之于纳西塞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以己观花,感叹春光将逝,落花飘零,以花观己,伤感红颜易老,弹指芳华,“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以己度花,感悟落花之哀,以花度己,伤怀知己难求。“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以我为花之知己,落花唯有我怜,以花为我之知己,葬花即是葬己。黛玉情情,葬花并非情于无情之花,而是情于有情之我。

黛玉葬花,正是秉承屈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宗旨。屈原《离骚》以自恋始,以自怜为核心,以自我放逐为终。从自己是高阳帝的后裔,自己名正则、字灵均多好听,一直自恋到自己长得多漂亮,衣服用香草为佩,说屈原是水仙花,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相对而言,红色是乐观主义,宝玉只愿花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愿人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怡红夜宴,飞盖妨花,夜饮鸣笳时什么都好,待到“开到荼縻花事了”,宝玉即刻愁眉藏了花签。到了筵散花谢,满心还要留着众人,最好是尽此良宵,不知东方之既白,薛姨妈打发人来接黛玉,因说是二更天,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虽留不住,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如尽此花下欢,莫待春风总吹却”,唐风就是红色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之时,蓦见“似曾相识燕归来”,伤春意绪,就因燕归转喜了。

自恋自怜的蓝色,还会有一种审悲的快感,以自己的苦难和不幸,以“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为崇高,从而在心理上把自己推向更高的苦难和不幸。疑心“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疑心人家故意不给她开门,以至于时常“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便常常的就自泪自干”。时时刻刻可以联想到自己的不幸,在幽闺自怜,宝钗送来江南的土物,黛玉要哭,赏月时宝钗姐妹不在又要哭,听到“你在幽闺自怜”要哭,看到潇湘馆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都能想起《西厢记》的句子来,和双文PK谁更不幸,感伤半天。

相对而言,红色也有自怜之处,红色的自怜更像“为赋新词强说愁”,红色也颇有自恋之处,然而红色的自恋更像孔雀,恋的是别人眼中的自己,被关注、被热爱,光环、名声,这是红色的追求。看宝玉兴高采烈地把自己的诗,自己的题字画作传出去,十分得意,而黛玉是不愿意闺阁笔墨外传的。宝玉最企盼的,就是众姐妹、丫鬟一同看着他,守着他,直到他有日化成飞灰,化作轻烟,就算成了飞灰轻烟,还要赚大家一把眼泪,流成大河。无独有偶,顾城如此期许爱情:“她永远看着我/永远,看着/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黛玉的体贴VS.宝玉的体贴

 

宝玉天生惯能做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绵缠,这一身的体贴功夫,用在黛玉身上的,无可细数,挨了好大一顿板子,还要哄黛玉:“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

对黛玉如此,对宝钗也是如此。袭人不小心转述茗烟猜测“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之类的话,宝玉为免宝钗多心,忙止住袭人道: “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不可混猜度。”

对小姐如此,对丫鬟也是如此。打成血肉模糊,还能变着法子,对玉钏儿赔笑问长问短,莺儿打络子,也是一边陪着说闲话。

这些都是挨了好大一顿板子之后,平时就更不用提。自己读书,还顾到麝月衣单太冷,以至为二尤挡人、为彩云瞒脏、护藕官烧纸。女儿们高兴,宝玉就高兴,是后他人之乐而乐。

女儿的不快乐,就是自己的不快乐,秦钟生病,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七十回上,更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

为他人考虑极周到,先他人之忧而忧,因为黛玉癖性喜洁,不肯让黛玉见烫伤的泡;撞破了茗烟卍儿,却提醒女孩还不快跑,又赶出去宽女孩的心:“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留心红玉,却怕袭人等寒心,不敢直点名唤他来使用;叫春燕去向莺儿赔罪,隔窗细细叮嘱:“不可当着宝姑娘说,仔细反叫莺儿受教导。”

以至于蔷薇架下看见龄官画蔷,看得自己身上淋湿了也不知道,只管问人家湿了没?哄白玉钏亲尝了莲叶羹,自己烫了手倒不觉得,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哪里了?疼不疼?

能做到这些,预备功课一定要做得好,茗烟不问卍儿年岁,就痛批“可见他白认得你了”,若不服气,比比宝玉连别院另住的贾赦一个小妾娇红的风筝都认得,可以想见宝玉在女孩上下的心思和工夫。刘姥姥信口开河编出来的茗玉小姐,什么祠堂很近的出门左拐打个驴就到了这样的鬼话,也要盘算一夜,本着宁可错听千言,不可放过一个的精神,给了茗烟几百钱,着他先去踏看明白。

功夫不负有心人,正因为这样的苦心,才懂得如何调脂弄粉,才有了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才知道袭人上月做了条一模一样的,才有了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黛玉的体贴,有时候是见诸于外的,宝玉挨打,哭得满面泪光,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听闻宝玉“不中用了”,急得直推紫鹃:“你不用 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关心和体贴。宝黛初会,黛玉就为宝玉摔玉而深深自责,本要看玉,又念着夜深,不肯多事。宝玉不曾打来玻璃绣球灯,黛玉只怪他剖腹藏珠:“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元妃省亲,帮宝玉考试。宝玉赶功课,临时抱佛脚,黛玉只装作不耐烦,把诗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还临了一卷蝇头小楷给宝玉,字迹都与宝玉的十分相似。即使两人吵架,也留心到宝玉脱了青肷披风,留心到宝玉拿着簇新藕荷纱衫去拭泪,摔了帕子给宝玉。

另外一点不同在于,宝玉的体贴,如天女散花,广布善缘,而黛玉的体贴,全在宝玉一人。本有洁癖,若是他人烫伤,定乎不肯去看,然而宝玉不让看,黛玉还偏要看,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

妙玉也是一般,刘姥姥碰过的杯子就要扔掉,宝玉就该用自己的茶杯;而本来要扔掉的杯子,被宝玉一说,也可以送给刘姥姥。小子抬了水不让进山门,宝玉偏能登堂入室。

 

情情

 

未遇见子期之前伯牙是在等候子期,黛玉在进贾府之前就被和尚算中了“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黛玉之情,只在宝玉一个人身上,其他人是死是活,都不相干,也只要求宝玉用同等的情来回报,不仅是同等的情,还要以同等的形式。何况老爸是个痴情种子,死了妻子无意续弦,对黛玉多少有点心理暗示的作用。

黛玉用情专一,自然也容不得情人用情不专,痴情和小性、信任和猜疑,本就是硬币的两面,宝玉的招蜂惹蝶更加加剧了这种敏感和猜忌。

在这种敏感和猜忌的高度情绪化压力下,蓝色很容易陷入低落、自怜和抑郁症,发之于外,林妹妹第一动作就是耍小性子,要不发脾气,要不就哭,宝玉就只有立刻乖乖低头的份。

丫鬟辈如袭人,升了级,大不了也就是个妾室,黛玉自不在意,还赶着袭人叫嫂子,然而一旦事关“金玉良缘”,情关宝钗、湘云时,越发留心起来,战备等级立刻提升。不过黛玉毕竟不是凤姐般的“醋缸醋瓮”,吃醋耍小性历来也是以委婉见长的,善于旁敲侧击、指桑骂槐的,一会儿“暖香”、“冷香”,一会儿“奇香”、“俗香”,一会儿“姐姐”、“妹妹”,一会儿“宝姑娘”、“贝姑娘”,一会儿“金锁”、“金麒麟”,总之变幻莫名,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也正因黛玉有此才,方许她妒,若是村妇撒泼,每次都拿同一个剧本来闹,想来宝玉早要烦了。

再说了,若她在外祖母跟前也是这般造型,哪会有人疼她?还不是咬着绢子,巧笑倩兮的,外祖母舅母来访,还不是忙不迭地看座奉茶。私下里,偏有人爱她使小性儿的做派,有哭的就有哄的,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一环扣一环,旁人怎么嫌也没用。

看宝钗轻巧的几句话,宝玉就那么听的放下冷酒,温了方饮,黛玉就在那边含酸,可巧雪雁走来送小手炉,黛玉就借这机会小小发作起来:“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此话不过是旁敲侧击地揶揄宝玉,只有薛姨妈看不明白,在一旁瞎掺和:“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其实哪里是多心?

宝玉奚落宝钗体丰怯热,貌似杨妃,黛玉心中就着实得意,还要趁势取笑;宝玉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心里就不自在:“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

湘云到贾府,宝玉去了稍迟,湘云倒不觉有什么相干,偏黛玉吃醋:“我说呢,亏在那里(宝钗)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一是醋宝钗绊住,二是醋平日湘云一来宝玉就飞了来迎。

贾母为宝钗请了戏班,宝玉问黛玉“你爱看那一出?我好点。”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

比起发脾气和哭,对红色而言更可怕的方法是不理不睬。宝钗生日里,众人取笑黛玉像戏子,宝玉给湘云使眼色要止住,这下可好,一下子把湘云黛玉都得罪了。湘云是立刻发作,一回去立刻收拾衣服要走,噼里啪啦把宝玉说了一通。

宝玉在湘云处受了气,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摸不着头脑,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

和湘云不同,黛玉并不说为什么生气,并不说错与不错,只是关门。冷淡比当面发作更令宝玉难受,宝玉自己说过:“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宝玉只得呆呆地站着,大约要风露立中宵,借此感动佳人,对方心肠一软,容易说话。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

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真真红色,这句话黛玉是最气不过的:到现在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那你过来干吗?

不理不睬的法则就是你想清楚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再来,你自己错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你还来道歉做什么?分明是假的,抱歉,我只接受诚心诚意的道歉。

果然,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

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原来恼的不是比戏子,恼的是宝玉怕湘云得罪黛玉而给湘云使眼色,见出和湘云之亲密,还在黛玉之上,这是真正犯了黛玉的忌讳。

 

紧盯密防法和旁敲侧击法

 

没有别人掺和的时候,宝黛之间亲密友爱,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一旦宝钗、湘云加入进来,宝玉本就不容易让人有安全感的,黛玉本来内心就有不安全感的种子,一经发芽,蓬勃成长。黛玉主要用两种方法,降低自己的不安全感,第一招呢,叫紧盯密防法。

宝钗是最避嫌的,见宝玉进潇湘馆,抽身便走;闻红玉坠儿私语,装作寻人;一进角门,就要锁门,钥匙还要自己拿着;抄检虽不曾落到蘅芜苑,为避嫌也搬出大观园,唯一撞破的,只有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黛玉是最不避嫌的,宝玉到梨香院比金玉,黛玉跟来;宝钗在怡红院绣鸳鸯,黛玉跟来;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宝玉盯着宝钗看傻了,宝玉刚动了羡慕之心,黛玉就借故失手打了呆雁;刚得了金麒麟,黛玉就悄悄跟来看宝玉、湘云如何。

语言一贯是委婉的,撞破了奇缘识金锁,只说“嗳哟,我来的不巧了!”何等尖刻、含酸,却旋又转出,“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看似解释,实则话中有话,知道他来,我才要来,若他不来,我也未必来了,偏把醋意藏起。

这紧盯密防,还真有效,不仅没给宝姐姐、云妹妹和宝哥哥谈情说爱的机会,而且偷听到这辈子最关心的话:“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

听到这些,蓝色内心情绪波澜起伏,又喜又惊,又悲又叹。若是宝玉,只怕心头一热,就闯了进去,黛玉却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第二招呢,叫旁敲侧击法。

杜十娘明明有盛满珠宝玩器的百宝箱,却非要先让李甲筹措三百两赎身银子,眼见期限快满,无从着落,这才拿出一百五十两,让李甲另筹余数,赎身银满,又借姐妹名义,出二十两盘缠行资,始终不肯露出万贯家财。

问题是,杜十娘为什么要这样做?一个担心,是怕李甲爱上她的钱,而不是她的人。第二点在于,杜十娘要考察,要试探,要衡量李甲的爱,要看看李甲是不是肯为自己付出。

黛玉更是变本加厉,一会儿“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来?”一会儿“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冯驩试孟尝,不过三次,黛玉的试探,永无止境。

每次口角,都因黛玉猜疑而起,都因宝玉赔罪而结。黛玉所求,无非是宝玉明确,自己是唯一的,两人之间的关系亲密无间,并非他人可比,一旦宝玉说出亲疏的话来,即刻消气。黛玉心慧言巧,宝玉大约心中也是受用的,黛玉享受猜疑,宝玉享受被猜疑,黛玉享受被迁就,宝玉享受迁就,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宝玉有时候很有招数,甜言蜜语、赌咒发誓,先是几万声“好妹妹”,再反复声明“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你死了,我做和尚去”,又说:“我知道妹妹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着,倒像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若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节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着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显见得宝黛之亲,“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更是说到黛玉心里。这等话,铁石人也动情。

有时候发了狠,还敢回嘴:“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宝钗)那里一趟,就说这话。”摆明了“你不是我的唯一”,这下子可闯了大祸,林妹妹的眼泪立刻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永远是对付红色最有效的武器之一,本来还在那边茕茕白兔、东走西顾的宝玉也只有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说出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亲不间疏、先不僭后的道理来:“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这句话算是说到黛玉心里,黛玉所看重的,就是她和宝玉的关系,就是宝玉见了“姐姐”会不会忘了“妹妹”。宝玉既然已经表明了他和黛玉的关系胜过和宝钗的关系,这场争吵也就到了尽头。

 

爱不要轻易说出来

 

士可杀不可辱,黛玉索求情感、默契的同时,依然坚守对自尊的需求。感情不能建立在自尊之上,宁可不要。你真心掏出来的,我自会百倍的回报,你轻薄调笑的话,对不起,哪怕调笑是为了示爱,如果你是我之知己,就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你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你就不是我的知己。宝玉呢,不知黛玉的心思,好好的场景就给破坏了。

本来两人好好的共读西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宝玉偏要自比张生,比黛玉为双文:“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可惜林妹妹不接招,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黛玉春困发幽情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绿窗残梦迷,正起来坐在床上,星眼微扬,香腮带赤,一边抬手整理鬓发,一边笑问宝玉:“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实有挑情之意,宝玉不觉神魂早荡,然而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说的话总管不住,借着紫鹃调笑:“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比紫鹃为红娘,比黛玉作莺莺。上回只有两人,所以黛玉只不过微怒含嗔,这回当着紫鹃,蓝色下不了台,登时撂下脸来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

宝玉失之轻薄,《西厢记》在当时属淫词艳曲,行酒令是不可说的,宝钗审过黛玉,老太太掰谎记狠批过。张生与莺莺是私相结合,而宝玉与黛玉虽暗自相属,却是清白的。黛玉唯视这段感情为至宝至贵,即使不排斥宝玉的暗示之意,却接受不了他以口舌轻薄的调笑方式道出。黛玉以未嫁之身,讲究矜持与洁净,对伧俗、轻薄的玩笑,其清洁的心理会有被玷污和不被尊重的感觉,忘情之时谁都有,黛玉自己偶然说错了渔翁、渔婆,先调笑宝玉带箬笠、披蓑衣是“那里来的渔翁!”后来玩笑自己“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两话相连,宝玉不曾留心,黛玉也要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何况比上张生莺莺。所以,她的反应是,竟拿外头学来的“村话”取笑她,拿她“解闷”,不是不喜欢宝玉,是宝玉的表达方式不对。

正因为这种自尊的需求,黛玉宁可自困于情而不可自拔,也不可能如莺莺般待月西厢下。

也正因为这种自尊,黛玉也不能接受其他人关于宝黛爱情的善意调笑,尤其是在公众场合下。

凤姐儿打趣“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黛玉对凤姐直白无误的玩笑,一下子难以正面接招。自己的心事被凤姐把话挑明了说,脸上撑不住,所以羞得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凤姐的身份是当家的嫂子,外祖母跟前的红人,她的玩笑跟别人的分量自不相同。虽然凤姐这样赤裸裸地提出来,用语太白太俗,不是她喜欢的路子,但总比众人故作不知,或者在草丛里打来打去要强。黛玉的心思是要让人了解,却又不直接说出来。黛玉心里自是欢喜凤姐玩笑中表达的意思,由于她的性子又不能大鸣大放地表示心中的欢喜,所以只作佯怒,一句“贫嘴贱舌”打发过去。

再看后来,玩笑被打断,赵周二姨娘来探访宝玉,“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他们。”一方面说明凤姐很拽,另一方面,黛玉仍与凤姐说笑,很说明问题,她哪里是真恼了。

宝玉魇魔法,宝钗打趣:“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黛玉也是一面红了脸,啐了一口,一面摔帘子出去了。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因是两人之间,黛玉倒是红了脸,却不曾发作。

慧紫鹃试过了莽忙玉,回头来劝黛玉“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说了一大通道理,黛玉止住:“这丫头今儿不疯了?”

黛玉自然知道紫鹃为她着想的一番心意,虽然句句说到她心坎里,但如果顺着紫鹃的意思承接下来,她的面子往哪里搁?自古才子佳人传中,小姐和贴身丫鬟多是无话不说的,然而即使对亲如姐妹的丫环紫鹃,黛玉还是要端一下小姐架子的,大约也是莺莺以退为进的意思。黛玉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紫鹃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分明是句句听进去的,只是嘴硬不承认而已。

海棠社起,探春赠了黛玉“潇湘妃子”的号,比出“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的典故,黛玉低了头方不言语,这种间接、婉转的赞美和对宝黛恋爱的认可才是黛玉可以接受的。

 

你,怎么可以不理解我?

 

委曲,是红色的一个罩门,一旦红色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红色的情绪化也就开始宣泄。晴雯受了冤屈,死也不甘心,“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清白当然很重要,若是蓝色,是宁可玉碎,也要保全清白,窦娥发下六月白雪的誓愿,只为洗得清白;《二刻拍案惊奇》里的贾闰娘被妈妈几句话冤枉,分剖不得,拼着性命,悬梁自尽了。但蓝色的晴雯不同,“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不如“当日也另有个道理”,既然我“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却被诬蔑成“狐狸精”,那我偏要做出来给你们看,因此齐根铰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交给宝玉,又脱下贴身的旧红绫袄,和宝玉换了,“就算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如同有些人当伴侣怀疑她出轨时,她会真去外面搞一个,并不是报复,只是为了发泄“我是冤枉的”这样一种情绪。

宝玉一旦失去依赖,或者受人冤屈,听说什么“金玉”呀,“好姻缘”呀,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什么自暴自弃的事情通通做得出来,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宣泄自己的情绪,宝玉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砸玉,宣泄情绪的同时,希望借此向黛玉传达:你冤枉我;你不理解我;你,怎么可以不理解我?你不知道,所以我来告诉你。

为了你,我可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连玉这样的命根子都可以不要,连这么重要的都可以不在乎,你现在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了吧?你现在知道我有多爱你了吗?我把玉都砸了,可见我心中并无金玉之说。

黛玉误会宝玉将她绣的荷包给了小厮,赌气回房,拿起给宝玉做了一半的香袋儿就铰。宝玉见他生气,已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

黛玉的礼物怎么能给人?而且还是小厮?岂不是犯了蓝色大忌?宝玉最怕,就是有人误解,被人委屈,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

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感动之余,转怒为悔,明明是深切自责,偏偏不肯松口。

如此,本该皆大欢喜了罢,但宝玉的情绪化正在走向高潮,偏不知见好就收:“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明明不是起身要走,偏偏做出形状来。

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地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

这下宝玉可就受不了了,见她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回归冲突解决之正途,果然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了,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笑了。

 

宝黛婚后怎样

 

黛玉是一直在努力的,原先“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慢慢地注意到“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宝钗派婆子送来燕窝冰糖,黛玉命茶、赏钱倒是常理,知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却不容易,比之送宫花时如何?明知赵姨娘是顺路的人情,依然忙着赔笑、让坐、命茶;本性喜散不喜聚,也学着大家热闹,和宝钗母女一起吃饭。

长辈跟前,伶俐得紧。薛姨妈生日,备了两色针线送去,老太太游园,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

黛玉闲了还要算计算计,知道荣府花费太大,告诫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却自管短不了自己的就好。

宝玉不曾为金钏努力过,不曾为晴雯努力过,不曾为家庭努力过,也很难想象,他会为黛玉努力。总之花开了好,花谢了那是无可奈何,私奔是不用指望的,娶了林妹妹当然是好,娶不了,那是无可奈何,人总还要过日子的。

若是林妹妹不幸亡故,那有了藕官的先例,“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因此,我还是会娶了宝姐姐,总有鲜花供养林妹妹就是了。低咏“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苏东坡,浅唱“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元稹,翻过身,纳妾娶妻,一点也不耽搁。

若是天幸,王子和公主成了亲,本该是如童话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鲁迅先生早就问过“娜拉走后如何?”可见戏文是不可信的。琴棋书画烟酒茶,那是纳西族的男人,而宝玉当家,几百号人的大家族,立刻就要开始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

做才子的,偏偏生于帝王之家,又偏偏做了帝王,那不得不是一种悲哀。“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李后主、宋徽宗,一个大诗人,一个大书法家,还有通音律、有诗才的陈后主,只因命太好,朝政不修,国破家亡。宝玉算不得真正的才子,不懂世故经济,倒是一样的,若由宝玉来掌家,只怕败落得更快些。宝哥哥陪林妹妹说话的时候有人回事,宝哥哥大约也和木工皇帝朱由校一样的答案:我都知道了,你们去办吧。

黛玉固然有算账的头脑,理家的能耐,凤姐都是夸奖过的,可卓文君当垆,也得有司马相如穿上围裙,和佣人酒保一起洗盘子、跑堂子。司马相如写过千金难买的长门赋,可谓能上能下。老来想娶个妾,被文君一首《白头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劝得回心转意。真正算得上是王子和公主的幸福生活。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挽救家族的最佳机会,就是蟾宫折桂,考取功名,辅以元妃,延续家族的皇恩,可是,宝玉是有理由不努力的,林妹妹不曾说过这样的混账话呢。宝哥哥不曾抓住过重点,林妹妹这样说,只是因为你宝哥哥不喜欢读书,若是你宝哥哥高高兴兴地上学堂,林妹妹也会欢欢喜喜地送哥哥。

面对宝玉这个扶不起的阿斗,健康的宝姐姐好歹还能挨到他留下孩子考上进士,林妹妹的身子本来就弱,家里家外一折腾,思虑太过,只怕是个可卿的下场,就算万幸,撇下做诗、只顾家事的黛玉,还是宝玉心中的那个黛玉?只怕也要变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芸娘若不是早夭,哪里来的《吃粥记》?唐晓芙嫁了人,或也就成了孙柔嘉。

若如此,黛玉嫁不得宝玉,反是大幸了。

 

黛龄互影——龄官、彩霞

晴雯眉眼有些林妹妹的样子,然而性格却大不相同,另论不提。恋上贾环的彩霞,容貌不详,行为间倒有些林妹妹的意思。

红楼梦中人,名字是有些混乱的,大姐儿、二姐儿是一例,彩云、彩霞是一例,从行文看,和贾环相好的,只有一人,文中忽云忽霞,云蒸霞蔚,变幻莫名,我们权且当做一人。

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园内喜欢宝玉者甚众,晴雯悔不当初,金钏金簪落井,四儿同日夫妻之语,都是心肯意肯,鸳鸯作势要打,是不肯,但真心喜欢贾环的,倒只有彩霞一个。

彩霞好意劝贾环不要折腾惹人厌,贾环反拿话堵她:“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似曾相识,宝玉说去做和尚的时候,黛玉也是这般“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

彩霞只顾着贾环,宝玉也不看人眼色,以为彩霞和其他姐妹一样任他胡来,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彩霞夺手不肯:“再闹,我就嚷了。”似曾相识,下文龄官在梨香院不理宝玉就是这般模样。

宝玉掩了茯苓霜,贾环疑心彩云和宝玉要好,摔了彩云私赠之物,气得彩云哭个泪干肠断,赌气一顿包起来,乘人不见时,都撇在河内,似曾相识,黛玉剪香囊。

与黛玉容貌、性格两相似的,还是龄官,更妙在还有贾蔷作宝玉的影,演了出精巧而微的宝黛恋。

初出场就是元妃省亲,喜上了龄官的戏,命多作两出,贾蔷要她作《游园》、《惊梦》,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大约也是要和黛玉一样要安心大展奇才,压倒众人,既有机会,岂肯不遂意的。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这“扭不过”,藏下无限风光。

第二回出场是在夏日里蔷薇架下,宝玉听有人哽噎之声,悄悄地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龄官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地流泪,有些林妹妹葬花的风范了,不仅动作像,而且模样也像,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

细细看来,原来这龄官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并不是做诗填词,竟个个都是“蔷”字,龄官深情,无处可诉,心里不知怎么熬煎,只得对地画蔷。葬花是林妹妹的宣泄,画蔷是龄妹妹的宣泄,二人之苦,都不可诉诸人,只能诉诸花、地。

上半场是龄官作了黛玉的影,下半场是黛玉做了龄官的影。

宝玉素习在女孩中颇受宠爱,有求必应,只当龄官也是一样,想起《牡丹亭》来,就要龄官唱给他听。没想到龄官见他进门,闻风不动,睬也不睬,宝玉反正是做小低伏惯的,也不在意,近身坐下赔笑央求,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倒让宝玉讪讪的红了脸。尊贵无比的北静王,不过是黛玉口中的“臭男人”,带过的东西是碰都不想碰的,想来龄官心中,只有贾蔷一人,凤凰似的宝玉,也要归入“臭男人”一列。

少时,贾蔷回来,买了只“会衔旗串戏台”的雀儿,唤作“玉顶金豆”,要哄龄官开心,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

众女孩都笑道有趣,只有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宝玉猜不透黛玉的心,贾蔷也猜不透龄官的心,宝玉用的是赔笑赔罪,贾蔷也是一般赔笑,只问她好不好。

黛玉常常生闷气,动不动把宝玉关在门外罚站,想来龄官也是又生了一会闷气,才肯说出缘故来:“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若是雀儿给了黛玉,未必会有这么大脾气,问题是这雀儿是演戏的,龄官也是演戏的,所以见了雀儿,就想起自己。

宝玉此时,最擅长的是什么?果然,贾蔷也是一般的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

本是一片好心,换不来好,反换来一场懊恼,真是好心没好报。龄官还没算完,又扯上其他事。龄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

宝玉是个无事忙,有事就更忙。贾蔷忙立刻就要请大夫去。

龄官心里虽然领情,却不说出来,又担心心上人:“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底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似水柔情,偏用冷语道出。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这一段宝玉VS黛玉式的对话,对于作为旁观者的宝玉,没有体会到林妹妹的好,倒是想到了“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奸雄养成史——贾雨村

 

当奸雄还是才子

贾雨村生得“莽、操遗容”,就像戴着京戏的脸谱,一看就知道是个黄色的奸雄。宗吾先生一部《厚黑学》,道破黄色有两大特征:脸厚、心黑。

才子还未发迹,不免赶考路上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已有一二年,疑似终老葫芦庙的可能。

若是终老,算不得才子,不遇佳人,也算不得才子,不免恰逢上娇杏“临去秋波那一转”,勾起雨村渐渐磨灭的情怀,以为遇上“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娇杏不免就认作文君、红拂,自己自然是司马相如、李靖,高吟“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中秋酒后“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连作诗,也是要“人间万姓仰头看”,虽还不及刘邦“大丈夫当如是”、项羽“彼可取而代也”的大气,才子抱负,奸雄心事,远超贾政,竟也超过光武帝“做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

又说出:“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不愧是才子,要赞助也是理直气壮。

宝钗咏柳絮说得好,“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娇杏是雨村的第一个贵人,给了淹留他乡的才子翻身的信心,甄士隐是第二个,给了才子翻身的机会。红色助人之心自然而发,甄士隐不待雨村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

贾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虽说大恩不言谢,雨村天性中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亦舒在《临记》中感叹:“人会念旧?不是你提拔他,而是他自己有出息。”而且现在再多的感谢,也都是废话,要报恩,等自己暮登天子堂之后才是正理。

厚,是雨村的天分。前之甄士隐邀之归家,离席另会他客,一去不返,雨村竟无一点愠色;后来革职,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嬉笑自若;以进士身份,谋为甄宝玉、林黛玉家教,不为别的,只为终南捷径,因之进京,贾雨村另船依附黛玉而行,这做老师的,反要依附门生,尚且谢不释口,刘备依陶谦、依吕布、依曹操、依袁绍、依刘表、依孙权,这套厚学功夫,雨村算是学到了家。

第二日甄士隐醒来,还想帮人帮到底,“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可惜雨村根本不在乎什么“十九日乃黄道之期”,五更天就进京去了,留下话来:“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总以事理为要”这六个字,道破天机。至于偶然回顾的娇杏,雨村明白知道,只有长安及第,一登天子堂,单相思也好,两情悦也好,水到渠成。君不见《西厢记》、《牡丹亭》,纵然张生君瑞是“文章魁首”,柳生梦梅是“偷天妙手绣文章”,也需金榜题名,状元及第才得团圆,后来巧遇娇杏,果然谐了鱼水。

娇杏隐在门内张望,雨村坐在轿里视察,这一眼,就认出来,想来当年娇杏那一眼,于雨村是何等的重要?何等的铭刻在心?到底是才子成就了佳人,还是佳人成就了才子?雨村讨了回来,后来又扶作正室夫人,也算是有情有义的种。这时候,才子还是才子,还没有蜕化为奸雄。

奸雄的蛇蜕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门子说出案情的来龙去脉,冯家无势,护官符上贾薛诸家连络有亲,又说出所争婢女即甄士隐失散之女甄英莲,贾雨村犹豫之际,门子冷笑“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说出“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的道理之后,真正打动雨村的一句正是:“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本来一边是甄士隐雪中送炭、慷慨解囊之情,皇上起复委用、重生再造之隆恩,一边是自家的仕途命运。

然而,如果我们要追究黄色忘恩负义,怒斥黄色重利轻义,黄色一定会反弹:只有功成名就,才能造福天下百姓,实现“人间万姓仰头看”,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为了事业,勾践拿着西施去施美人计,吕不韦把怀孕的小妾送给异人,武后掐死自己的女儿嫁祸政敌,我连自己的女人或者女儿都可以不要,你又怎么能指望我考虑恩人的女儿呢?

至于恩人,刘邦杀了私放自己的丁公,振振有词“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也。”下邳城破吕布被缚之际,指望刘备念在辕门射戟之恩,劝说曹操收留自己,刘备落井下石“君不见丁原,董卓之事乎?”提醒曹操不要忘记吕布绰号“三姓家奴”、屡次背叛,终于把吕布送上了断头台,为雨村作了很好的注脚。

这一边还是恩义,那一边成了“人间万姓”的幸福,天平立刻倾斜。

果然,雨村低头细思了半日,此中煎熬,非过来人不能道,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雨村终于成长为一个仕途上的战士,才子蛇蜕为奸雄。

既已决定,雨村所有行事,再无一点半点考虑到甄英莲的情况,也不曾记起当年答应过她外公封肃要“我自使番役”将英莲“务必探访回来”。雨村觉得,已经给了甄士隐之妻“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已经是报恩了。

葫芦僧之死

葫芦僧聪明得很,当沙弥、做门子不过都是生意,哪个轻省热闹做哪个,一点也不糊涂。雨村一上任,葫芦僧明白机会来了,把护官符放入口袋,随时准备使眼色儿。雨村果然不是傻子,或当发签之时,正在寻觅这一个眼色、一声咳嗽,停了签,退了堂,延入内室。

门子见了雨村,貌似恭敬,忙上来请安,实则傲慢,反复点出旧交之情,以图晋身之阶:

“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

“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

“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

陈胜在垄上辍耕怅恨,豪言壮语“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许下诺言“苟富贵,无相忘”。待到陈胜为王,有佣友来访,拦路大呼陈涉,陈胜以前的名字,已是埋下祸根,陈胜“乃召见,载与俱归”。这个佣友不知死活,跟人大讲特讲陈涉佣时旧事,终于犯了大忌,被“斩之”,罪名是 “妄言,轻威”。

如果上位者自己讲出来,那又不同。韩信被封为楚王之后,给饭吃的漂母,赐给千金,赶走他的南昌亭长,赐给百钱,让韩信受胯下之辱的少年,召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於此。”过去的羞辱,成为现在的荣耀。

接下来门子犯了第二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夸能恃才:“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

“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

“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

杨修恃才,解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识得丞相非在梦中,懂得门内添活字,终于鸡肋事犯,被曹操借扰乱军心之名杀了。

夸完能,恃完才,门子继续犯了第三个更严重的错误:侮上。为了搞清来龙去脉,雨村反复地诱问门子:“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依你怎么样?”

这门子不知死活,把隐忍看做是请教,虽然还是老爷、小人的说话,其实以雨村的老师自居:“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

黄色领导最反感下属恃才侮上,杨修单一个恃才的毛病,虽终不免一死,却还活到七十二回,祢衡恃才侮上,两条俱犯,裸衣骂曹,逃过曹操,逃过刘表,终究没有逃过黄祖的屠刀,自出场至退场,不过半回光景。

贾雨村自己也曾经在这上面栽过跟头,初入仕途时虽“才干优长”,因“恃才侮上”,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参了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即行革职。

门子的话,雷震般地响彻,雨村终于明白自己以前是如何被上司拉下马的。

韩非子作了篇《说难》,专门讲说客的功夫,实行起来颇不易,自己也客死狱中。葫芦僧不明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明白这个道理的范蠡,可以再致相位,三致千金,不明这个道理的文种,就落得赐剑自刎的下场。

果然,贾雨村因“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更重要的原因是,贫贱尤可恕,忘恩负义不可恕,君不见包公铡了陈世美,这样的把柄,哪能落在他人手上?凤姐要旺儿治死张华,一样是剪草除根的手段。

雨村本来天生厚脸,迈过心理、技术两道关卡,用英莲和门子的命运书写了两份投名状,从此青云直上。七八年后,王子腾从九省统制升了九省都检点(大军区总司令),职权基本没变,贾政才从员外郎(副司长)磨到外放学差(省教育厅厅长),雨村已经从一个知府(地级市市长)成长为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大约等于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速度之快,红楼里许为第一。

同年,雨村为几把扇子毫无犹豫地害得石呆子家坑业败,成为平儿口中“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心黑”已经修炼到家,做惯做熟,日后贾府没落,不踩上一脚才是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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