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按：今年的乌镇戏剧节过去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从乌镇回来后忙东忙西，同时也慢慢整理了一些看剧小记。塔利亚剧院的《指环》是我此行最期待的作品，吸引我的原因一是关于尼伯龙根的主题，二是它超长的演出时间。号称七个半小时的演出时长其实是暗含了它的风险在里面的，万一在开演后发现这个戏对不上本人口味，在座位上待那这么长的时间无异于煎熬，而票又那么贵。这部戏幸好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晚上十点半看完出来后兴奋地和朋友在湖边的冷风中聊了好一阵子，关于这部戏的想法也一个接一个在回味中冒出来。我把其中的一些整理成下面的文字和大家分享，其中也许有不准确或不恰当的地方，还望见谅、不吝批评，不过还是希望此文对观赏过的朋友能够再有一些启发，同时对没观赏过的朋友是一次对这部戏的模样的介绍。
尼伯龙根的故事比较复杂，建议不熟悉故事的朋友在阅读前先行了解。即便不为了读这篇文字，了解故事情节本身也会是一次不错的体验~
汉堡塔利亚剧院话剧《尼伯龙根的指环》(Nibelungen! Der ganze Ring) 在10月21日晚结束了他们在乌镇戏剧节的演出，导演亦宣布这是这部作品的最后一次公演，就此封箱。长篇史诗《尼伯龙根之歌》在历史上的改编作品众多，其中以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最为有名。塔利亚剧院话剧版《指环》将瓦格纳歌剧和史诗中的情节相拼合，加之极具风格的人物设定和舞台空间，为观众呈现了一种不一样的《指环》体验。
埃达/莱茵的黄金女武神齐格弗里德/诸神的黄昏克里姆希尔德的复仇剧一共分为四个篇章，含幕间休息共约七个小时。
想象中的语言
故事从以女神埃达为题的序幕开始。舞台色调冷淡，泥土成堆，分绕在深处的黑色幕布高耸，周遭安静，像极了天地初开时的景象。诸神等角色被设定成一群野蛮的存在，他们披头散发，衣着邋遢，举止粗野，没有语言。一堆泥土堆在舞台中间，角色们如野兽一般爬行、跳跃、在泥土上翻滚，用嘶声表达态度，用冲突解决着冲突。
在这种设定下，群体的状态渐渐发生变化，借着女神埃达的引导，群体中开始出现有形式的语言交流。"Wagalaweia"，这一个有限的词语，并没有具体的意义，成为了角色们的口中沟通用的重要内容——他们用不同的音调、不同的情绪不断重复着"Wagalaweia"这个想象中的、具备形式感的词语，以此进行沟通和表达。慢慢，角色的言语变得更为复杂和完善，词汇和语法变得丰富，最终迈入成熟稳定的语言大门。智慧女神埃达在这种荒野的氛围中是一个超然的存在，而她却在此时选择沉睡，自己将自己埋入了土里。全剧第一篇章《莱茵的黄金》就在这种简单粗犷的表演风格中推开，故事也按照我们熟悉的《指环》剧情开始了。
导演通过对表演风格的把握和对故事线的重构营造出一种特别的质朴感，场和场之间的不连续叙事和频繁的灭灯构成推进情节的舞台蒙太奇，而这样看似粗糙的结构设计随着角色语言水平的进步，也渐渐转变得细腻起来。从没有语言到开始使用语言，是这部剧在结构和风格上的第一个大转折点。
另外，剧中角色对"Wagalaweia"这个词的使用十分有趣，在瓦格纳歌剧序夜《莱茵的黄金》第一场的唱词中，我们也能看到它，这个词是莱茵少女歌唱中对莱茵河水波涛的拟声，是歌剧全剧的第一段唱词。它在话剧开篇段落中的使用既回应了歌剧的开篇，形成一种有趣的呼应，而且其去意义地为角色间的沟通搭起桥梁，也是一种对瓦格纳所编文本的解构，形成舞台上的间离。而间离和局部的解构，是这部戏在编导设计上最大的特色。
Die Walküre
做爱吧 女武神
《女武神》和《齐格弗里德》段落的故事线与歌剧版内容基本相符。但在话剧版剧情快节奏的推进下，其中一些叙事的节奏和动机交待乍看显得不够清晰，一些叙事的关键转折点并没有被照顾好。比如，洪丁向齐格蒙德发出于次日决斗的挑战，在舞台上仅仅用随意的语气提起，并且很快被"为我准备睡前酒"的台词冲掉，所营造的效果与内容对剧情重要性显得不对等。而屠龙的段落直接被简去，在龙简单地登场、退场后，齐格弗里德就已经在灯光中沐浴龙血了…
但在这两段中仍然有一些比较有趣的设计：女武神通过与濒死战士的媾合来"收服灵魂"；布伦希德爆发怪力扛起父亲沃坦疾走；齐格弗里德以几近全裸的造型示人；守护宝藏的巨龙是一条中国舞龙风格的人脸白龙；英雄正在铸剑，而米梅在一边拿起指挥棒忘情陶醉在自己的阴谋中…
《武》和《齐》这两段在舞台和表演设计依旧延续了先前的风格。前面提到布伦希德使用怪力扛起父亲沃坦，除此之外，父女间的交流亦是以肢体居多，二人激烈地拥抱、亲吻，用一种原始、粗糙的方式表达爱意。而在齐格弗里德斩杀巨龙、穿越火焰唤醒布伦希德后，二人赤身裸体，爱意燃烧，直接在舞台上开始了各种姿势的交媾。泥土，混杂着汗水、龙的鲜血，硝烟，躁动，角色在言语间、肉体间的对撞… 虽然角色的语言系统已经表现成熟，但骨子里的野蛮却依旧显露，相较于第一幕各种各样的"空"，这个阶段的内容是一种在更完备的语言环境中更富有细节、更具体的呈现，这样的"具体"亦在道具使用的丰富度上。至此，导演将自己的风格落实得清晰、坚决，值得褒扬。可是在接下来的篇章中，导演的荒蛮风格出乎意料地没有延续下去。剧场以《齐》为过渡，画风在后段的呈现中开始变成另一种样子。
Mord um Mord
以谋杀还谋杀
间离，大量的间离，演员披上斗篷是林中鸟、脱下斗篷是女武神，间离的段落不断介入着这部剧舞台。女神埃达会走到台前，时而与布伦希德隔空对话，时而跳出角色，由演员向观众讲述自己对舞台与梦境的理解。而《诸神的黄昏》，一个汇集了剧中人物的欲望、欺诈、阴谋、颤动和无力感的篇章，在强有力的间离感中，以一场盛大的、具有现代风格的婚礼，开始改变整部剧在叙事风格上的走向。
在奸臣哈根策划的阴谋下，被媚药蒙蔽的齐格弗里德帮助属于人类的勃艮第王贡特尔娶到布伦希德，他自己也与勃艮第公主克里姆希尔德结婚，两对新人的婚礼在同一天进行。
婚礼在华贵高雅的紫色绸幕前准备着。耳上挂着对讲器，穿着全身黑色工作服的舞台工作人员从后台涌出，他们拿了待用的礼服套装和高跟鞋，围着演员，在舞台上直接开始了换装工作。而角色们嘴上的争论却依然不停，有的角色兴奋高兴，工作人员需要拉扯着为他穿衣，有的角色悲愤失落，眼睁睁看着礼服一件件地被穿上身。
在外表精致、配饰现代的风格中，典礼完成。而后由于致命弱点遭到泄密，齐格弗里德被谋杀，布伦希德最终与其殉情火海，贡特尔失去了王后，克里姆希尔德失去了丈夫。我认为该剧在此刻进入最高潮。依照瓦格纳编写的《指环》文本，故事应该在此处到达尾声，大火烧到天上，诸神宫殿崩塌。而塔利亚版的话剧可没有就此收尾，这部剧在《黄昏》的葬礼大火之后，追加了整整一幕的戏，这幕戏的原型不属于瓦格纳的《指环》，而正是来自于各路改编的原本——长篇史诗《尼伯龙根之歌》。
Komm Tod
克里姆希尔德的复仇
《复仇》的舞台空荡阴冷，舞台靠前的位置摆了一台电子琴和一个麦克风架，贡特尔王和哈根坐在舞台深处，神情凝峻，公主克里姆希尔德身着便装上衣和牛仔裤，坐在台前的另一边，双手抱胸，台上充满了不信任的气息，有浓浓的间离感。
弄臣上，开始弹奏电子琴，使用中古高地德语为王上和观众们唱了一曲关于爱情、权力与欲望的《尼伯龙根之歌》，将英雄的故事娓娓道来，情绪不哀不喜，曲调悠扬，仿佛在远方。弄臣变化着手里的花样，当他掏出一个浑身染血的齐格弗里德人偶时，丧夫的克里姆希尔德开始在一边不住地哭泣。英雄的诺顿之剑挂在奸臣哈根的背上，贡特尔王缄默不语。
《克里姆希尔德的复仇》讲述的是在齐格弗里德和布伦希德死后，公主守寡，远嫁匈奴，经过十三年又十三年，设计杀死贡特尔和哈根，为丈夫复仇的故事。话剧中的这个篇章在一个空的舞台上进行，全幕戏堆砌了大量富有诗意的台词，以对话作主要形式交代情节、推进剧情，文本性较强。人物设计在这一幕中变得更加抽象，演员和角色的身份不断变化交织，时而以角色身份争辩发声，时而跳出角色和剧情讲述故事，所用的言辞也不同往前两幕戏那样便于理解和记忆（也可能是翻译的缘故。不通德语，无从评价，不过即便是以译文字幕呈现，其中还是透着可感的西方语言的诗意）。
就在一片抽象的人物和台词之中，衣襟上鲜血溅染，九千士兵死于非命。"用火焰燃起柴堆，每个人在上面都有位置。" 故事完结。克里姆希尔德，被身后众人众神注视着，像埃达在序幕中所做的一样将自己埋入土中。舞台色调冷淡，四下安静，仿佛天地正待重开。伴随着一声突然的强音，克里姆希尔德如触电一般从土中坐起，全剧就此落幕。
塔利亚版《尼伯龙根的指环》的设计从天地初开、荒凉野蛮的观感作始，兴于剧情和语言上具体的呈现和表达，最后终结于抽象的世界，似有跌入低维、无处可去之感。
"语言"成为了贯穿这部剧的一条重要线索，从荒蛮到具体再到抽象，同时我们也可以观察到，演员的表演和舞台的设计在风格的变化上亦呈现出同样的轨迹。而对于这部剧来说，表演和布景设计也是非常重要的舞台语言表达，整部话剧在形式和意义上似乎都处于一种在不断探索的过程之中，而导演将这种"探索"通过舞台语汇在演出过程中不断传递给观众。在某一两个时刻，可以感受到"导演在思考"是大于"角色在思考"和"观众在思考"的。
导演的风格初看惊艳，再看似有矛盾，全剧看完后发觉其实完整。我替那些没能将意识或身体维持到剧终的观众感到一点可惜，实际上在这部剧风格的转变过程中，导演已经深深浅浅地给出了一些暗示，他为我们设计了一个开端感异常强烈的开篇和看似莫名其妙的发展，参考起承转合的过程，若是有心思之作，那么在"合"中定有关键所在，类似于整部剧的最后一块、最重要的拼图。实际的观感正是这样，幕落之时就是这部作品在整体上的贯通之时。
开篇时埃达被动地由沃坦从土中唤醒并俯身播种，生下女武神布伦希德；而结尾处克里姆希尔德从土中的突然挺起似有"觉醒"之意，与埃达醒来时的被动形成对比，值得思考。另有一点，在话剧版的《黄昏》中，作者并未照歌剧内容那般描绘天神宫殿的崩塌，而是将笔墨继续落在人类的国度之上，以描写人类精神世界、肉体和业绩的崩塌来替代神的崩塌，而克的"觉醒"相较于埃达之事也是一种相异的选择。从质朴到具体再到抽象，最终归于泥土、天地重开，这个过程是一个环状的回路。这部剧的英文名"The Ring Cycle"中的"cycle"一词除了"指环"，亦有"循环"和"轮转"之意，这大概便也是一个有趣的点题吧。
创作者用《尼伯龙根之歌》的结局补完瓦格纳歌剧《指环》身后留下的情节，将这两部伟大作品结合在一起本身亦是一种新视角和新理解的展示过程。相较中国观众而言，西方观众对《指环》的熟悉度肯定高得多，而当代剧团在排演尼伯龙根的故事时，也多以改编的形式呈现。在乌镇看话剧版《指环》的前些日子，我在上海交响乐团观看了蒂罗尔音乐节24小时连演版音乐会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的两个篇章，感受了下又一个版本的《指环》对人物设定的改编：洪丁身穿机车皮衣，头戴摩托头盔；布伦希德脚踏长筒高跟靴，头戴马术帽；齐格弗里德腰间挎着他的泰迪熊公仔；女武神的八匹战马变成了八辆山地自行车…
蒂罗尔版歌剧《指环》剧照
对于一个德国剧团来说，排演《指环》常常意味着需要在观众对故事熟悉度如此高的环境中排出亮点和新意，否则容易在大众眼里沦为无趣之作。而对于对尼伯龙根的故事熟悉度远不如德国人的中国观众来说，观看德国当代剧团的改编版《指环》，则不得不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导演以故事为载体，试图展现和表达的更多是高于故事的概念和意识。前文提到在故事发展过程中很多关键点处理得不好，也许正是体现了在故事和表达设计上的取舍，《女武神》和《齐格弗里德》中对一些剧情关键点的回避倒是营造了一种别样的质朴、空虚的氛围，介乎于"荒蛮"和"具体"两个概念之间，作用像是一个过渡，也许是刻意为之的。而我相信多数的中国观众对于《指环》仍然停留在"跟剧情"的层面，以情节的复杂程度加上字幕并没有注明台词对应的角色身份，对于不了解故事的观众来说，就已经值得好好费一番力气了。
塔利亚剧院帅哥导演努恩斯
导演努恩斯在这次乌镇戏剧节前答记者问时说："说实话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邀请这部剧，我也做过很多短小、趣味十足的剧，观众进去看完，出来感觉'哇好棒'… 我想(指环这部剧配上)中文字幕应该比较好理解，这方面应该没什么问题，剧中语言非常德国化…"
而关于剧中出现的"中国舞龙"，从导演的访谈中可以看出，这个并不是专门为此次中国行所做的设计。
"我觉得龙非常好，中国古代也有关于龙的传说，这很好，欧洲人也会谈论龙。所有这些神话传说都很美，这也是我们做这一场表演的原因。"
结合一下这个特别的设计和齐格弗里德挥刀斩巨龙的情节，还真有点小尴尬呢。:-)
结：塔利亚剧院长篇话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为我们展现了一家德国顶级国有剧院对一部德意志民族史诗的当代诠释，有幸的是，笔者在乌镇与其他观众一起见证了这部剧的封箱。在未来，定会有更多的剧团排演这个关于欲望、背叛和阴谋的故事。这台暂时落了幕的史诗犹如在历险尾声重新归于莱茵河底的指环，踏完了此番的征程，不知其与下一任将它带往凡间的主人又将产生怎样的故事……
出自智慧的智慧赋予智慧
出自言语的言语赋予言语
如果爱不能把我们融为一体
那就让仇恨将我们联系
当人被和平抛弃
也便失去了战争的权利
用火焰燃起柴架
每个人在上面都有一席
而他们却盲目地走向光明
*图片来源于网络
预告片：
（刚开始整理，之后陆续增加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