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里
天地很大,酒碗很小。
孔乙己在咸亨酒店吃酒,用的是碗:一碟茴香豆下酒。一边吃,一边默想茴字的写法。勾践在薪床陋室吃酒,用的也是碗:一粒苦胆下酒。一边吃,一边默想天下的坐法。
时间很长,时间也很短。
酒一埋,十八年。把酒坛埋入地下时,脑海中想象的是它被起出的那一天。女儿红妆,来日方长。但回头时,十八年眨眼就过完了。
陆游在沈园里重逢唐琬的时候,距他们分开已是十年。十年时间如此漫长。故人相遇,万语千言难出口,陆游在墙上写,“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时间在诗句里被风干,一杯黄縢酒流传到今。
陆游一次次去沈园。然伊人何在。伊人已去,徒叹奈何。梧桐叶落时,满地是秋阳,七十多岁的陆游依然想她。他还在为唐琬写诗。八十岁了,还在为唐琬写诗。
错!错!错!文字其实太无力。半生离索,万千想念,抵不过当初相见时多看一眼,抵不过当初红酥手上一盏酒。

院落很小。气象很大。
那是在徐渭青藤的屋里。那个书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的张狂家伙,最终是把自己耳朵戳聋了,把自己精神弄疯了。疯疯癫癫时,他最接近上苍神明。
其院落有三株石榴,一株女贞,两丛芭蕉,一架葡萄,一丛青藤。但,都不是明代的,而是后人所植。
只有石榴树下一口井,乃是当时的。观之,可映出当年明月。
青藤疯子是嗜酒的。他写,“今日与君饮一斗,卧龙山下人屠狗。雨歇苍鹰唤晚晴,浅草黄芽寒兔走。酒深耳热白日斛,笔满心雄不停手。”
这疯子,晚年愤益深,狂益甚;但书诗文画之外,酒仍是最爱。没有酒,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
然而,喝酒没什么,却“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恐怖极了。
天才与疯子,有时只隔那么一层纸。
才子张岱也是绍兴人,也善饮酒。张岱饮酒,跑到大雪三日、人鸟声俱绝的西湖之上,湖心亭中有人煮酒赏景,于是强饮三大杯。
张岱会玩,王季重也会玩,且玩得更无所顾忌。王季重善谑,嬉笑怒骂,略无顾忌。明末,清军破绍兴,有邀之出者,但王季重闭门大书“不降”,绝食而死。
王季重文章写得好。清军来了,王季重要谋个一官半职,岂有难哉。不去。不愿去。粒米未进,卒。
说来说去,文章好坏有什么意思,到底是看内心自由不自由。不自由,毋宁死。
王季重,他是四百年前的老炮儿。
乙未年秋,赴绍兴一游,此地文采风流,侠义志士,震撼人心。然其水秀山青,江南风物,如何滋养出这样多的至情至性的人物,终有不解。
及至进得一间酒库,瞬间豁然明了。
眼前有一万坛酒。十万坛酒。还是三千万坛?不知道,不记得了。有多少酒坛,就有多少种人生。那些酒坛星罗棋布,山高酒长。且绍兴人,懂得时间的妙处。时间越长久,酒越是厚醇。五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绍兴的酒,是高山泄下的泉。绍兴的酒,从历史上奔涌而来的江。
酒的液体,从谷物出发,成为流淌的形态,最终与多少人的命运汇成一流。
酒入身体,壮人胆,养人性。酒其柔兮,其烈兮,养出才情,养出侠义,养出铮铮硬气。陆游,徐渭,王羲之,张岱,王季重,鲁迅,莫不如是。对,还有秋瑾。
幸会了。
且敬各位一碗酒。你们,是绍兴的酒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