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体块几何盒子画法 人体几何(外一篇)

人体体块几何盒子画法 人体几何(外一篇)
余泽民 译
1985年,在梅尔顿—莫伯瑞的“古玩与珍品”拍卖会上,我的曾祖父和他的朋友M共同出资买下了一根早在1873年就已在胡塞蒙格监狱里丧生了的尼库尔斯上校的阴茎。根据曾祖父当夜写下的日记来看,这只封存在一只玻璃瓶中、长约四指的阴茎“保存状况极其良好”。在同一次拍卖会上,“作为芭瑞莫尔夫人欢乐象征的女阴,被塞蒙·伊斯莱尔以五十个金币买走了”。本来,我的曾祖父很想将这一对珍品双双变成自己家中的私藏,但被M劝阻了。曾祖父和M之间的关系可以称为友谊的典范,曾祖父是位喜欢沉溺于幻想中的冥思者,而M则能将他拖回到现实,使他成为一个日常的人。M总是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适可而止。我的曾祖父只活到六十九岁,在他生命的四十五年里,每晚都要坐在写字台前,将自己一天的所思所想写进他的日记里。现在,这四十五个用小牛皮精心装订好的日记本与尼库尔斯上校的阴茎一起摆在我的书桌上。曾祖父和我父亲生前始终都靠发明过活,他们的所谓“发明”,不过就是一种轻便易解的服饰扣绊儿,那种扣绊儿直到世界大战爆发之前还很流行。总的来说,他是一个对小道消息津津乐道的男人,喜欢喝优质的波尔多红酒,喜欢吸烟,喜欢吃煸炒的兔肉,偶尔还喜欢在“很特别的场合”吸一点点鸦片。首先,他喜欢称自己是数学家,但是他从来没有发明过自己的定理,也没有出版过一本自己的专著。而且,他从没到任何地方旅游过,甚至直到去世,他的名字也从来未曾见于报端。1869年,他娶了托比·舒得威尔先生—— 一部发行量极小、内容是关于英国野生花草纲目的图书作者的独眼女儿奥丽丝塔为妻。我敢保证,等我有朝一日将他的全部日记整理出版之后,他将得到应该享有的名声,他将跻身于文体独特的作家之列。我的编辑工作一旦结束,我打算到遥远、荒僻的寒冷乡村去度一个长长的假期,比如说去草木不生的伊兹兰荒岛,或去茫茫无际的俄罗斯莽原。另外,假如可能的话,我还计划最终和我的妻子梅子离婚,不过,现在说这件事还为时过早。
梅子经常在噩梦里大喊大叫地将我惊醒。
“搂着我!”这种时候她总是这么说,“我做了一个非常恐怖的噩梦。以前我也梦到过类似情景。我驾驶一架飞机飞越一片大漠,但那不是真正的大漠。当我低飞的时候,突然发现许多许多赤身裸体的婴儿拥挤地摊在地上。飞机的油马上就要耗完了,我必须着陆。我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降落,于是只好不停地飞呀,找呀,后来……”
“还是好好睡觉吧!”我打着哈欠打断她,“这不过是个梦。”
“不,”她抽泣着说,“我睡不着了,现在不行。”
“可是我得睡觉,”我说,“我明天还要早起呢。”
她开始摇晃我的肩膀:“求你了,别睡着,别把我一个人留下。”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我说,“我不会把你丢到哪儿的。”
“我不管,无论怎样,你都不能让我一个人醒着……”她说话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效法曾祖父的习惯,我总在上床前一个人坐上半个小时,从头到尾回忆一下这一天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我写的既不是科学的灵感,也不是浪漫的幻想,只不过是梅子讲给我的东西,或是我对梅子说过的话。有时候,我渴望自己一个人待着,我把自己关在浴室,准确地说,是坐在浴室里的马桶上,将笔记本摊在膝头。偶尔看到一两只蜘蛛顺着下水道的管壁爬出来,然后一动不动地趴在白得刺眼的瓷砖上。我暗自琢磨,它们究竟想要去哪儿?它们经常这样一连几个小时地待在那儿,之后又重新爬回去。有些恐慌,也许有些失望,因为它们爬到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据我所知,曾祖父在他的日记里只有一次提到过蜘蛛。在1906年5月8日的日记中他这样写道:“彼斯马科(二战时期的德国总理)是一只蜘蛛。”
梅子每天下午都要给我送来下午茶,并且讲述她前夜的噩梦。通常,我不是一头扎进旧报堆里,就是着手编篡曾祖父的日记编目,有时也动手写几行什么。梅子讲,她感觉很不好。最近一段时间她一直闲在家里,尽翻些心理学专著或一些神秘玄虚的杂书,难怪每夜睡不好觉,总是成宿成宿地做噩梦。有一回,我俩歇斯底里的争吵达到了极限,准确地说,两个人手里各攥着同一双鞋的其中一只,站在浴室的角落里怒目而视……就从那次开始,我开始控制自己,并且对她产生了同情。所有的矛盾都出自嫉妒,她是个嫉妒心极强的女人……我将自己太多的精力都花在曾祖父的四十五本日记上,试图将它们整理成书。梅子端着一杯茶进屋的时候,我正好刚刚放下一本日记,伸手去拿另一本。
“你知道我又梦到什么了?”梅子问,“我开着一架飞机在沙漠上飞行……”
“你等会儿再讲,行吗?梅子,”我拦住她说,“现在我正忙于工作。”她出去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写字台对面的墙壁,脑子里想的是M。整整15年,M几乎每天都要到这里用晚餐,并跟曾祖父一起商讨辩论。但是,就在1898年的一个夜晚,M突然莫名其妙、不留踪迹地消失了。我们对M所知甚少,他不仅是一个懂得理论的家伙,而且还很重视实际。比如,在1870年8月9日夜里,两个男人曾就人类做爱的姿势问题进行了激烈争论,M认为,根据阴蒂位置所决定的“从背后插入的性交姿势”才是将做爱者引向销魂时刻的最佳路径,因此绝大多数人都首先选择这样的姿势。曾祖父则一味强调天主教会对这个问题所持的态度,M的话声刚落,他就激动地大声反驳说:公元7世纪有一位名叫泰奥多洛斯的神甫曾经指出,“从背后插入的性交姿势”是与手淫同等严重的罪孽,必须进行40次忏悔才能得到神的宽恕。假如说曾祖父一辈子曾经享受过6次性爱的话,那也肯定是在跟奥丽丝塔结婚后的第一年里进行的。后来,曾祖父又用数学理论计算了人类可能实现的性交姿势,他认为最多不可能超过17这个奇数。而M却不无嘲讽地告诉他,他曾亲眼看过一部拉斐尔的弟子——罗玛诺的作品集,里面至少描绘出了24种可能的性交姿势。他还补充说:他曾亲耳听一个名叫F·K·弗尔伯格的人讲,那人曾亲自试过90种姿势。当我忽然意识到梅子一直端着茶杯站在旁边的时候,杯子里的茶已经凉透了。
下面发生的这件事,则是导致我们婚姻急速恶化的重要转折点。一天夜里,我又坐在浴室里,我正试图记下与梅子之间进行的一段关于塔罗牌的谈话,这时,她突然出现在浴室门外,一会儿使劲儿捶门,一会儿发疯似的转动门柄。
“开门!”她焦躁地说,“我要进去!”
我告诉她:“再等几分钟,我马上就完了。”
“我现在就得进去!”她开始扯着嗓门叫嚷起来,“我知道你根本就没在上厕所。”
“再等一会儿!”我答话的时候,手里又抓紧时间继续写了几行字。梅子开始踹门了。
“我的月经来了,我现在就得进去!”她还是喊,但我一点也没理会,接着完成笔下正写的、我认为特别重要的一个段落。假如我现在稍微搁一会儿笔,以后肯定永远也不会再想起来的。梅子不喊了,我猜她可能回到了卧室。但当我推门出来的时候,冷不丁发现她手里攥了一只鞋子站在我面前。幸亏我躲闪及时,那只抡下来的鞋子才没有击中我的脑袋,但鞋跟却嵌在了我的耳朵眼里,顿时皮开肉绽。
“哼,你终于出来了!现在至少咱们俩都出了血。”梅子说着,径直进了浴室,猛地撞上门。我一边捧着梅子的鞋子,一边用手帕捂着流血的耳朵,在浴室门口站了足足有十分钟。十分钟后,门开了,正好撞在我的头上。我没有来得及往一旁躲闪,一动未动地站在那儿,与她怒目相视。
“你这条蛆虫!”她恨恨地吐了一口恶气,然后扭身进了厨房,在那里她有足够的空间好好处理下边的“伤口”。
昨天吃晚饭时,梅子对我说:如果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人手里有一副塔罗牌,他就可以学到所有的知识。当天下午,梅子就开始读关于塔罗牌的书,直到现在,在她房间的地上还摊满了纸牌。“那么,你能根据纸牌画一张瓦尔帕莱索地图吗?”我问她。
“你是不是装傻?”她反问我。
“纸牌能不能告诉人怎么开一家赚钱的洗衣房?怎么能够一下子煎五个鸡蛋?怎么才能成功地种植茶叶?”
“你真是目光短浅,”她抱怨道,“不仅思维狭隘,而且毫无想象力。”
“你能不能用纸牌算出,到底谁是那个M,为什么恰好在……”我劈头盖脸地只管质问。
“这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她嚷起来,“无聊透顶!”
“但这也是知识的一部分,我只问你,纸牌到底能不能算出来?”
她犹豫了一阵,最后说:“对,可以。”
我只是微笑,一句话也没说。
“你不想告诉我吗,这有什么好笑?”她责问我。我耸了耸肩,脑子里又开始了自己的冥想。我知道她想要我开口讥讽她。“你为什么老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我又耸了耸肩:“我只是好奇,想知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梅子猛拍了一下桌子带着哭腔咒骂起来:“混蛋!你干吗总是想教训我?为什么跟我总是这么没正经?”我们突然意识到,我们又到达了这一时刻:我们可以倒出所有憋在心里的话,之后又是苦涩的沉默。
假如我不能揭开M失踪的秘密,整理日记的工作就不能继续进行。整整十五年,M每天都要来曾祖父家吃晚饭,并为曾祖父的理论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最后,突然一字不留地从曾祖父的日记里消失了。12月6日,星期二,曾祖父邀请M在星期六晚上来家里用晚餐,M来了。日记里只记了这么一句:“M来吃晚饭。”若在以前,曾祖父总要详细地记录他们整晚的谈话。曾祖父在12月5日还曾和M一起用过晚餐,话题围绕着几何问题,之后曾祖父为他们所讨论的一个几何学问题奉献出整整一周的精力。但是,一点儿也没有暗示出可能发生任何矛盾的迹象。毫无疑问,曾祖父非常需要M,他需要从M那里搜集对大千世界的了解,M知道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什么,不但对伦敦了如指掌,而且还多次到欧洲旅行。他研究过社会主义、达尔文理论,曾是爱情自由运动的一位著名人物,他还是詹姆斯·亨顿的好友之一。对于一生只离开过一次梅尔顿—莫伯瑞——而且最远也只到过诺丁汉的曾祖父来来说,M无异于博大世界的真实化身。曾祖父从年轻时代开始,就是利用M为他提供的必要信息,靠着壁炉进行各种哲学冥想。1884年6月,有一次M从伦敦回来,向他讲述了此行的见闻,提到“伦敦的大街简直被马粪铺满了”。就在那周的日记里,曾祖父就对马尔萨斯的“人口增长法案”进行了评价。就在当晚的日记里,记下了他计划写一篇题为《马粪问题》的争鸣文章。这篇争鸣文章未曾发表,也可能根本就没有写完,不过在这之后整整两周的日记里,他一直都在仔细研究这个问题。在《马粪问题》一文中,曾祖父在对马匹的自然繁衍、城市的发展情况以及城区地图进行了反复的研究之后,运用几何定理做出了精密分析。他最后断言:等到1935年,伦敦——这座世界都市的街道将让人寸步难行!“寸步难行”的结论是根据城市的主路面积和马粪淤积总量,经过精密的计算做出的。按照他的推算,那时伦敦的街道将被没过脚踝的马粪铺满。根据数学原理,他还准确计算出了马厩内和马车沿途上马粪的压缩体积……当然这一切都是纯理论研究。这个研究结果实现的前提是,在这之后的五十年里,不会有任何一泡马粪拉到街道外边去。照我的猜测,曾祖父很可能是在M的劝说下放弃了这项研究,导致这篇论文未能最终成稿。
由于梅子的噩梦,我又一夜未眠,在穿过一个长长的夜的隧道之后,我俩并排躺在床上。我问她:
“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不想回去工作?你不是无休无止地独自散步,就是无所事事地闲坐在家,不是整个上午躺在床上,就是鼓捣塔罗牌或没完没了地做噩梦……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我只想清理好我的脑袋。”梅子的回答跟每回一样。
我告诉她:“你的脑袋,你的脑子又不是一辆快餐车,可以进行整理,可以把空罐头盒子从窗户里扔出去。人的脑袋应该像一条河水,永远流动,永远在变化之中。而一条河是不可能进行整理的。”
“别又重新开始教训我!”她说,“我不想整理哪条河,只想把自己的思路整理清晰。”
“你得做点什么事情,”我说,“你的问题就出在你什么也不做。你为什么不想回去工作呢?你工作的时候,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多的噩梦,也从不像现在这样颓丧。”
“也许我该跟这些东西保持距离,”她说,“我搞不懂,这些东西对我究竟有什么意义?”
“时髦,”我说,“你追赶的不过都是些时髦的东西。时髦的比喻,时髦的书籍,时髦的病症。荣格对你有什么意义?你怎么肯花一个月的时间去读他的12页书?”
“你又来了,”她开始小声抽泣,“你知道,这样的争执不会有任何结果。”
但是我已经开始争吵。
“你哪儿都不去,什么事都不干。”我对她说,“你是一个正经女孩,从来没有过不幸的童年。什么淡泊的佛学,原始的玄学,什么烧香疗法或小报杂志里的星相学,那些东西没有一样是你自己需要的!你只是掉到里边,陷到一个俗人感觉的泥潭里。事实上,这些东西里没有一丁点蕴藏意义、富有激情的内容,不但不能使你从无谓的“不幸”感觉里摆脱出来,而且只能让你做更多更新的噩梦!”我从床上跳起来,拉上布帘,开始更衣。
“你这么跟我讲话,让我感觉是在参加一个文学研讨会,”梅子说,“你为什么总要把事情搞得那么沉重复杂?”她心里有一股深深的自怜开始暗涌,但暂时她还可以克制自己。她继续跟我抱怨:“你跟我这么讲话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也许,我们真的是在进行文学研讨。”我语调严肃地对她讲。梅子也从床上坐起来,盯着自己的大腿怔怔发呆。声音突然变得柔和,她轻轻拍了拍身边的枕头,轻声唤我:“过来,到我这儿来!过来,挨着我坐一会儿!我想摸你,想摸……”
我只是叹了一口气,去了厨房。
我烧好咖啡,端进书房。又因为M突然失踪的问题一夜未眠,我想,也许应该从曾祖父关于几何问题讨论的笔记中寻找答案。因为我对数学不感兴趣,所以以前只要一遇到涉及数学问题的部分,就会不假思索地跳过去。1898年12月5日,星期一,M和曾祖父争论起与维司西奥·皮斯希斯特的哲学命题,结果发现那不仅是埃乌克利斯第一命题的核心,还对许多古代宗教建筑设计产生过重大影响。我从头至尾阅读了那次谈话的要点记录,试图借助于自己所拥有的知识,弄懂日记中的几何学部分。我继续翻阅日记,一大段有关M的谈话跃入眼帘,那是在那天用完晚餐后,两个人将咖啡端进书房、点燃雪茄之后发生的。就在我刚要开始研究的时候,梅子进来了。
“你可能确实与众不同,”她还没有从一个小时前的争吵里拔出来,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你的一切就是书书书!一头扎进过去的陈仓烂谷子里,如同苍蝇叮在屎堆上。”
我心里自然很恼火,但脸上还是强做微笑,并用一种开朗的口吻对她说:“扎进书堆里?也许是这样,但是至少我在做什么。”
“咱们这哪里是在谈话?”她反驳道,“你的态度总是这么生硬,好像一个人在玩游戏机,只想着自己破记录。”
“早上好,尊敬的哈姆雷特王子!”我回敬她道,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看她还会说些什么。但她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出去了,并且轻轻掩上了身后的房门。
1870年9月(M向曾祖父叙述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我手里得到了一份重要材料。它不仅否定了至今为止一直被人奉为几何学基础的数学原理,而且,还使那些曾作为自然科学法则使用的物理学命题变得一钱不值。更重要的是,它还逼迫我们重新定义我们自身的存在,重新组构人类的知识体系。这些手稿远远超越了马克思和达尔文共同取得的研究成果。这些材料我是受一位美国年轻数学家的委托收藏的,是另一位名叫大卫·汉特的苏格兰数学家的研究手稿。那个年轻的美国数学家绰号“好人”,曾经就月经周期的理论问题和我父亲保持通信多年,但是在这个国家里,他们的研究成果被认为“论据不足”,至今没有得到重视。我是在一次维也纳国际研讨会上见到这位年轻的“好人”的,汉特和许多来自其他国家的数学家也出席了那次研讨会。“好人”的脸色苍白,神色憔悴,而且异常焦虑。大会还没有进行一半,他就准备中途回国。当他把材料交给我时,特别叮嘱我说:一旦知道了大卫·汉特先生的去向,就请将手稿交还给他。后来,经过我的再三说服和请求,他才作为目击者,向我仔细讲述了在研讨会第三天发生的事情。会议期间,与会者每天都在上午九点半聚到会议厅,一起听取一位代表的学术演讲,然后就发言者的论题做一番常规讨论。从下午两点开始是自由交谈时间,代表们起身离开亮如明镜的长方型会议桌,在会议中心的楼道里往来散步,或跟各国的同事随意交谈。研讨会为时两周,按照常规,行内公认的“最杰出的数学家”最先宣读论文,随后按照论文的重要程度为序,排满两周。和其他学术圈子的情况相似,在这样的研讨会上,也经常引发严重的嫉妒情绪。汉特是个头脑聪明的年轻人,但是他的名字在校园之外,或者说在爱丁堡以外根本无人知晓。在他申请宣读自己的几何学论文时,特别注明了他的讲演具有“格外重要”的学术意义,但是几乎没有谁会相信他的话,因此,大会组织者将他宣读论文的时间排在了倒数第二天,那时,绝大多数知名数学家都将陆续回到自己荣耀的国度……长话短说,在研讨会的第三天上午,在自由交谈开始之前,汉特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请与会者注意他的发言。汉特是个块头很大、头发蓬乱的年轻人,但是在他的举止里有一种与年纪不符的自负与威严。会场上刚刚还像海涛一样涌动的低声议论突然平息了,变得鸦雀无声。“先生们!”汉特说,“请大家原谅我失礼的插言,但是我希望向你们公布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成果,我发现了没有表面的立体。”在一片轻声的讥讽和嘲笑声中,汉特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四边形白纸,用折刀割出十厘米宽的一条空带,之后动作麻利地开始了复杂的折叠,然后将手举过头顶,好让全场人看清。最后将白纸的一角折入空带,刹那间,那张白纸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看到了吗?先生们!”汉特边说边向与会者展示空空的手掌,“没有平面的立体。”
梅子进来,她身上散发着浴液的芳香。她站在我背后,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在读什么?”她问。
“只不过几条以前没有注意到的日记。”
她开始温柔地为我按摩肩膀。如果是在新婚的第一年,这种抚弄可能对我会有放松的功效;然而,我们的婚姻现在已经进入了第六个年头,这种抚弄有时反会变成一种紧张的源泉,我的整条脊柱都会因此变硬变长。我克制住自己的烦躁,将右手搭在她的左手上。女人将我的动作误解成一种亲密的暗示,她躬下身,轻轻吻了我的耳朵。呼吸里有一股牙膏和烤面包的味道。她开始摇晃我的肩头。
“到卧室去吧!”她对我耳语,“自从我们上一次做爱,差不多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知道,”我说:“但是你知道吗,我现在……还有工作。”不光对梅子,现在我对任何一个女人都产生不了欲望。我唯一的愿望是:能够继续翻阅曾祖父的日记。梅子将手从我肩上移下来,站在我旁边。空气里突然充斥了一股突如其来的火气,我浑身僵硬,等着她的发作。她突然朝桌面弯下腰,一把抓起装着尼库尔斯上校阴茎的真空密封瓶。阴茎跌撞着从玻璃瓶的一端落到另一端。
“你真自以为是!”在梅子将玻璃瓶摔到写字台对面的墙上之前,突然失态地尖声大叫。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脸,挡住四下飞溅的碎玻璃。等我睁开眼后,尽量平静地责问她:
“你这是做什么?那是我曾祖父的东西。”尼库尔斯上校灰色萎蔫的阴茎毫无生气地横陈在一本日记的牛皮封皮上,在一堆挥发着福尔马林臭味儿的碎玻璃中间,一件曾经令人惊叹、倍受保护的珍品,突然变成了一样令人作呕的肮脏物。
“你知道你干了一件什么样的蠢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再次斥责她。
“我走!我得出去散散步!”梅子回答,然后摔门出去了。
我愣愣地坐了好久。梅子毁掉了一样对我来说十分珍贵的东西。它一直立在曾祖父的书房里,后来成了我的,并成为连接我与曾祖父之间的生命纽带。我拣了拣溅在身上的碎玻璃,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已在案头陈列了一百六十年、曾经属于另一个人身体的部件。我这么看着想着,愣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暗自思忖:谁知道曾有多少人在它身上付出过多少辛劳?从首都伦敦到波士顿,又从波士顿到耶路撒冷,谁知道它曾闷在尼库尔斯上校深色、膻味儿的军裤里闯荡过多少个城市?谁知道它总共见过几次阳光?享受过几次欢娱?……甚至我还联想到世上所有可能与它触碰过的东西,尼库尔斯上校在海上度过的寂寞之夜和他自慰的手掌,年轻的女郎、年老的妓女和那些阴津滴淌的阴唇,还有他那些化成风中尘埃的精子,从奇普塞德到莱切斯特郡……谁知道它还能在福尔马林中保存多久。我开始动手收拾,从厨房取来垃圾桶,扫了地,拣了玻璃,擦净了桌上的福尔马林,随后用手指捏着阴茎的一端,试图把它放到一张报纸上。当尼库尔斯上校的包皮在我手里滑动的时候,我恶心得险些呕出来。后来我干脆闭上眼,将尼库尔斯上校的遗物包在一张报纸里,埋在院里的鸡冠花下。与此同时,我极力克制自己,试图消除对梅子产生的报复情绪。我想继续读完刚才被梅子打断的M的故事。我重新坐到写字台前,抹了抹日记上被福尔马林洇湿的字迹,继续读下去。
会议厅内的空气冻结了,而且一秒钟一秒钟地凝成冰块。来自剑桥大学的斯坦雷·罗斯博士首先打破了沉寂,斯坦雷博士在同行中享有很高威望,甚至可以说是立体几何学理论的奠基人之一,汉特有关“没有平面的立体”理论对他来说,意味着灭顶的打击。
“你怎么敢这么做,先生?!你怎么敢用这类原始的魔术游戏来侮辱全体与会者的尊严?!”
斯坦雷博士的话音刚落,他身后响起的质问声像浪涛一样劈头打来:“你不害臊吗?年轻人,你不害臊吗?”整个会场如同火山一样爆发了,除了年轻的“好人”和正在休息厅工作的服务生之外,全场人都将嘲讽、讥笑、威胁、诅咒一起倾泻到汉特身上。有人愤怒地敲起桌子,有人挥着拳头向他发出警告。一位弱不禁风的德国先生竟激动得当场中风,晕厥过去。汉特则像岩石一样稳稳地站在那里,显然,周围爆发的一切都未能动摇他的信念,他将头稍稍偏向一侧,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地戏弹。全场因为谴责汉特“原始的魔术表演”而陷入了混乱,而汉特却不无得意地享受由自己掀起的风浪。等到会场重新又安静下来之后,汉特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然后说:
“先生们,为了让大家都能理解,下面我再提供一个新的证明,一个可以消除一切怀疑的最后证明。”说完,他坐下来,脱掉鞋,然后重新站起,脱掉西服,并问有谁愿意帮助他,“好人”毛遂自荐地站出来充当他的助手。汉特大步分开人群,走到靠墙的一个沙发前,弓身钻到下边。汉特把自己的研究手稿交给中了魔似的“好人”,说在自己没有重新出现之前,请他带回伦敦保存好。数学家们将沙发团团围住,汉特身体俯卧,两条胳膊在背后做成一个圈状,双手相锁。他请“好人”协助他,使他的双手保持这样的姿势,然后侧过身,随后有节奏地抖动下肢,最终将一条腿伸入圈内。他在“好人”的帮助下又翻了次身,并且做了一个同样的动作成功地将另一条腿也套入圈内。同时,他极力将头后扳,整个身体像弓一样后弯,最后他将脑袋伸进圈内。借助“好人”的帮助,汉特的头和双脚在两臂环成的圈内做反方向的折送……这时围观的人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没人能够吐出一个字来。汉特开始消失了,他的头和双腿在臂圈内的折动越来越轻松,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神力拽动他,之后两侧也开始对向地折叠,几乎完全消失了。最后……真的消失了,完全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M讲述的事情激起了曾祖父一种毒幻似的冲动。他在当晚的日记里记下他如何“说服客人立即找出所保存的材料”,可是,当时已经凌晨两点了。相比之下,M对这件事表示怀疑,他对曾祖父说:“美国人最善于制造这样那样玄妙的童话。”不过,他答应第二天将材料带来。但是,根据日记记载,M由于有别的事情耽搁,未能在次日与曾祖父共进晚餐。不过,他在次日下午将那份论文手稿送到了曾祖父手里,M告辞的时候对曾祖父讲,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试图解开手稿中的谜底,“但什么也没有发现”。显而易见,他对自己的朋友——业余数学家的能力估价不高。在客厅里,两个男人坐在烧得滚烫的壁炉旁喝了杯雪利酒,说好将在周末一起用晚餐。之后的三天,曾祖父废寝忘食地阅读汉特的手稿,日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记。那几页日记里画满了各种曲线、符号和数学涂鸦。看起来,汉特的消失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符号系统,换句话说,创造出一种帮助表达思维的新语种。第二天,曾祖父的研究终于取得了第一个突破,他在一页画满数学公式的纸上这样写道:“维度是意识的一种功能。”下一页里的第一行字句是:“在我手中消失了。”在汉特之后,他也发现了“没有平面的立体”。关于如何折纸的详细方法和程序,就白纸黑字地展现在我眼前。当我翻到下一页,终于揭开了M消失的秘密:就在那晚,在曾祖父的央求下,M做了实验的对象。可以想象,实验是在一种充满怀疑的气氛中进行的。在那一页上,曾祖父画了许多圈状的图形,乍看上去很像瑜珈功。显然,曾祖父的日记破解了汉特消失的谜团。
我两手颤抖地在桌上腾出了一块地方,选好一张写字用的白纸,摆在面前。我从浴室找出一只刮胡刀的刀片;费了好大劲才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找到一个圆规,并削好一只铅笔插到圆规上;然后我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这才找到一把裁玻璃用的钢尺,到此为止,我做好了实验准备。首先我要量好纸张的尺寸,当初汉特顺手从桌子上抄起的那张白纸显然是事先准备好了的,长与宽都有准确的比例。我用圆规在纸上标记好中心点,然后横向画出一条贯穿中心点的直线。随后,我在纸上画了一个矩形图形,其边线与纸的四边均按照准确的比例,而黄金分割点恰好位于直线上。然后我从矩形的上端按比例画了一条放射线,同样从靠近我身体的下方也以同样的方法画一条放射线,这样,我不但取得两个交叉点,并连接两点制成一条割线。接下来我开始确定折叠的线位,我从这些直线的比例、彼此的角度以及由此得到的交叉点中感受到数字奥秘的内在和谐。当我选择交叉点,标画直线并开始折叠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盲目操控一个最高深、最玄妙的数学王国。当我完成最后一次折叠时,手中的那张纸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几何世界——三个圆环和一个位于中心的割线。在这个形状里,有一种无限完美的内蕴,既遥远又可及,哪怕望上一眼都会使人恍惚失神。我使劲摆了摆头,故意将视线移开,我的手又开始颤抖,凭着感觉继续沿着割线折叠。终于,一个让世界颠覆的时间到了,我实在忍耐不住极度的兴奋,朝自己手中瞥了一眼。我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纸端拉向中心,我的头开始麻木,当我折最后一折的时候,手中的白纸就像一个亮点似的突然一闪,在别人眼里,它已不复存在。我之所以说“在别人眼里”,是因为那一刻我还不能确定那张纸是不是还在我手里,但已经看不见了,或者说能看见,但没有感觉到,也许只是我感觉它消失了,实际上还在我手里。麻木的感觉继续从我的手臂蔓延,直到脊柱和整个肩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时无法判断,自己的感觉系统似乎彻底失灵了。“维度是意识的一种功能”,我想起曾祖父留下的那句话。我拍了拍巴掌,手里是空的;我将两个掌心轻轻摊开,什么也看不到。但直到那一刻我仍不能肯定:那张纸确实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图象,一个记忆的图象,与其说在视网膜上,不如说在大脑里。就在这时候,身后的门被推开了,梅子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仿佛刚从一场怪梦中惊醒,意识沉缓地重新回到房间,重新回到浸泡在福尔马林气味里的现实世界里。尼库尔斯上校遭遇海难已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旧事了,但这刺鼻的气味重又唤起复仇的毒潮,却像那麻木的感觉一样涌遍我全身。梅子裹着一件休闲外套神色无措地站在门口,脖子上搭了一条棉围巾。我望着梅子,这股复仇的欲望又使我看到了我们久已熟悉了的婚姻的荒漠。我在心里琢磨:她究竟为什么要摔碎那个瓶子?因为她想跟我做爱?因为她想要钱?因为她太嫉妒我的工作,而要斩断我与曾祖父之间的象征性联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忍不住又提起这个问题。梅子用鼻子哼了一声,推开门,正好看见我趴在桌子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一双手发呆。
“你在这儿整整坐了一下午,就是在想这个问题?”梅子问,“我很抱歉,事情发生到这个地步,真的。一切很简单,不为什么,在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能原谅我吗?”我在心里颇不情愿,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找到了解脱的办法,荒芜的大漠变成一个开满鲜花的园圃。
“行,当然,我可以原谅你,”我说,“说来说去,密封瓶里装的不过是根阴茎。”我们俩突然一块儿笑起来。梅子走到我身边,吻我,我也给了她一个回吻,舌尖触到她的嘴唇。
“你不饿吗?”她吻完我问,“要不要我去做晚饭?”
“当然,那最好不过。”我说。梅子吻了我的头顶,然后出去了。我继续开始工作,我说服自己: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我应该尽量对梅子温柔一些。
没过一会儿,我们坐在了厨房里的餐桌前,小口小口地呷着红酒,一起吸了支大麻烟。我俩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一起吸过了。梅子向我宣布:她将到“艾尔迪塞特组织”工作,明年将到司格茨地区植树。我则向她讲了M和曾祖父之间关于“背后插入式”的争论,按照曾祖父的理论,人类可能实现的性交姿势不可能超过奇数17。我们使劲儿笑了一阵。梅子抓住我的手,空气里洋溢着做爱的气氛。我们从充满饭菜味道的厨房出来,披着外套一起到外面散步。那是个差不多月圆的夜晚。我俩慢慢走到了我们房前街道的尽头,然后拐进了一条被密密麻麻住房夹挤的小街,所有的房子几乎都是一个模样。我们说话不多,但手牵着手,梅子说她心情非常非常好,而且“吸”得非常非常舒服。我们走到一个小公园,但大门锁了,我们站在公园门口,透过干枯的树枝,看了一会儿圆圆的月亮。回到家,梅子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我抽空到书房里查阅了一会儿日记,核实了几个重要数据。卧室宽敞舒适,甚至有些奢华,那张长两米六、宽两米二的双人床还是我在新婚第一年亲手做的。宛若大海一样墨绿的床上用品则是梅子的口味,枕头上边饰着精细的刺绣图案。房间里唯一的光源隐在一个用山羊皮制成的灯罩下,灯罩很旧,很粗糙,那还是一次从找上门的推销者手里买下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环顾卧室了。我俩并排躺在皱巴巴的床单和胡乱团在一起的被褥上,泡完澡后的梅子懒洋洋、舒服服地摊在床上,头弯向我的肘窝,用困意渐浓的声音告诉我说:
“下午我到河边散步,岸上的杨树、菩提树在这个季节真是美极了……我从步行桥走出了一公里,见到两株山毛榉,你真该去看看……哦,喔,这真好,你接着弄……”我让她俯卧在床,轻轻地抚摩她的脊背,她接着讲下去:“我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走了好远,看到一株很大的黑草莓,我有生以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当然,还有接骨木。秋天我准备酿一点儿红酒……”我俯下脸,轻轻吻了她的脖颈,然后将她的双手锁在背后。她一向喜欢让我操纵,所以很高兴地任我摆布。“河水,好像停滞了,”梅子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岸边的树木倒映在河面,枝叶垂进水里。在冬天之前我们该去那儿一趟,到河边,树林中间……那儿有一片空地,从来没有人去……”我用一只手将梅子的姿势固定好,腾出另一只手试着将她的一只脚放进圈内。“我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坐了半个小时,就像一棵树。我看到对岸有一只水耗子跑过去,还看到各种各样的鸟儿落到水面,又飞起来。突然听到很响的溅水声,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会是什么……两只橘黄色的蝴蝶朝我飞来,差点落在我的手上。”这时,我好不容易将她的两只脚都塞进圈内,梅子说:“第十八种姿势,”说完轻声笑了起来,“咱们明天就去河边吧!”梅子说。我试着把她的头送进她的臂圈里。“喏,小心点儿,这样疼!”她突然哟了一声,想从我手中挣脱出来。但已经晚了,她的头和两条腿都已经套进了圈内,之后我开始将她的两臂往一块儿推。“我怎么了?”梅子叫了起来。此时梅子肢体的姿势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凸现了人体的高贵与优雅,而且和折纸时一样,感受到一种从她体内喷涌而出的和谐内力。我再次沉入深深的潭底,一种麻木的感觉开始从脑仁扩散。我将她的双脚双腿锁在一起,梅子的身体柔软得就像一只丝袜。“我的天!”她叹了一声,“我怎么了?”但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她的声音极其细弱,“我怎么了?”但是褥子上只留下一句短短的回声。
床笫之间
那天晚上,斯蒂芬·库克梦遗了,那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梦醒后他仰面躺着,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直到梦的最后影像隐到黑暗之中,他的精液感觉怪异地从小腹流到背后,逐渐变凉。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蓝灰色的天光逐渐明亮,随后他去洗澡。他在澡盆里躺了许久,倦怠地盯着他浸在水下的闪光躯体。
前一天,他刚跟妻子在一家荧光闪烁的咖啡馆里见了次面,那里的桌子都是红色的福米卡家具塑料贴面。他到的时候是五点钟,天色已暗。正如他预料的那样,自己比妻子早到。跑堂是一个意大利女孩,估计也就九岁十岁,她的眼神由于成年的忧虑显得沉重、迟滞。她在记账本上吃力地写了两次“咖啡”一词,她把单子一撕两半,将其中一半小心翼翼地放在斯蒂芬坐着的桌子上。随后,她朝巨大、闪亮的格吉亚牌咖啡机走去。他是咖啡馆里唯一的客人。
他的妻子站在咖啡馆外的人行道上顾盼等他。她不喜欢低档咖啡馆,所以不管怎样都要等斯蒂芬先进去。斯蒂芬转过椅子去接女孩递过来的咖啡时才注意到她。她站在他投在玻璃上的影像之后,如同幽灵,半隐在街道对面的一个黑暗门洞里。显然,他的妻子以为从亮着灯的咖啡馆里看不到她。斯蒂芬将椅子转向窗户,好让妻子能够看清自己的面孔。他一边搅动咖啡,一边打量跑堂女孩,她正神色木讷地倚着吧台,从鼻孔里拽出一根长长的银丝。那根线断了,在她的指腹上缩成一粒透明的珍珠。女孩盯着看了一会儿,随后抹在了大腿上。
他的妻子进来时,并没有先看斯蒂芬,径直走到吧台前,向女孩点了一杯咖啡,然后端着走向座位。
“我希望,”她一边剥糖,一边从牙缝嘶嘶地说,“以后你别总选择这样的地方。”斯蒂芬平和地微笑着,抿了一小口咖啡。他的妻子将唇卷成喇叭状,小心翼翼地尝她的咖啡。喝完后,她从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和几张纸巾。她在朱唇上轻轻沾了沾,并从一颗牙上擦掉一块红色斑渍。她把折叠好的纸巾放在咖啡杯旁,并且啪嗒一声合上了手包。斯蒂芬看到手巾上吸了残留的咖啡,变成灰色。“你还能给我一张吗?”他问。
她给了他两张纸巾,并且说:“你不会哭吧?”在有一次这样见面的时候,他忍不住哭过。他微笑着回答:“我只是想擤一下鼻涕。”那个意大利女孩坐在一张离他们近的桌子旁,将一小叠纸在眼前展平。她朝他们瞥了一眼,然后向前弯腰直到鼻子离桌面只有几英寸。她开始填写数据表格。斯蒂芬嘟囔道:“她在算账。”他的妻子也用耳语的声调说:“不应该让这么小的孩子在这里工作……”他俩在这个问题上偶然达成共识,并同时将视线从对方脸上移开。
“米兰达好吗?”斯蒂芬终于打破了沉默。
“她很好。”
“这个星期天我将过去看她。”
“你想看就看吧。”
“另外,还有件事。”斯蒂芬的眼睛看着跑堂女孩,她正摇晃着腿做白日梦。但也可能,她在偷听。
“说呀?”
“还有件事是,等米兰达放假后,我想让她到我那里跟我住几天。”
“她不想去。”
“我想听她自己怎么讲。”
“她自己不会说的。如果你问,你会让她感到自责。”
斯蒂芬用手拍了下桌子。“你听着!”他几乎是叫喊。女孩抬起头朝这边看,斯蒂芬从她眼里看到责备。“你听着,”他的嗓音变轻,“星期天我会问她,然后我自己决定该怎么做。”
“她不会去的。”他的妻子说,并且再次啪嗒一声合上了手包,仿佛他们的女儿就蜷在里边。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女孩也跟着站起来,从斯蒂芬手里接过钱,并且毫无反应地收下了客人留下的丰厚小费。咖啡馆外,斯蒂芬说:“那就星期天了。”他的妻子已经拔腿离去,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就在那晚,他遗精了。梦境里包括咖啡、女孩和咖啡机。突然间,以强烈的快感戛然结束,但他回忆不出梦里的细节。他从洗澡水里爬出来时,感到滚烫和眩晕,在浴缸边沿,他产生了轻微的幻觉。在空间与物体之间,奇怪地呈现出一道弧形。他靠着浴缸,等待幻觉消失。之后,他穿好衣服走到屋外,走进立着许多死树的小院里,这是他与邻居们分享的公共空间。七点了。德拉科,那位毛遂自荐的园丁,正蹲在一条长椅的一条腿前。他的一只手握着油漆刮刀,另一只手里攥着一个装有透明液体的玻璃瓶子。
“鸽子屎,”德拉科跟斯蒂芬唠叨说,“鸽子在椅子上拉屎,结果谁都不能再坐。谁都不能。”斯蒂芬站在他的身后,两手揣兜里,看老人在刮灰白色的污迹。他感到怡然。院子四周环绕了一条狭窄的小径,这是被往来散步的人们日复一日地踩出来的,他们中有遛狗的居民、带着小本的作家们和处于感情危机的伴侣们。
斯蒂芬跟平日一样在院子里散步,想他的女儿米兰达。星期天她将满十四岁,今天他要准备好送她的礼物。两个月前,她曾给他写过封信:“亲爱的爸爸,你的情况都好吗?能不能寄给我二十五英镑买一个播放机?爱你的米兰达。”他立即去了邮局,但是信刚发出,就觉得后悔。他在信中写道:“亲爱的米兰达!我都好,但是并不像我该做到的那么好……”当然,这封信实际是写给他妻子的。在邮局,他抓住一位颇有同情心的工作人员的胳膊请求帮助。“你是想要回你的信吗?请跟我来!”他们穿过一扇玻璃门,走到一个小阳台上。好心的工作人员挥手做了一个果断的动作,向他展示了一个壮观的场面:在足有两英亩的工作间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男人、女人、机器和传送带。“你觉得我们应该从哪儿下手?”
斯蒂芬第三次来到院子里,发现德拉科已经不在那里。长椅非常干净,散发着酒精味道。他坐了下来。最终他用挂号信给米兰达寄去了三十英镑,三张崭新的十英镑钞票。可是,他又感到后悔。那额外的五英镑,显然泄露出他内心的自责。他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给女儿写了一封信,言辞笨拙,感情脆弱,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说:“亲爱的米兰达!这几天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一首流行音乐,脑子里想起它的歌词……”这样的信谁都没法回复。即使这样,十天之后他还是收到了米兰达的回信:“亲爱的爸爸!谢谢你寄来的钱。我买的是‘音乐福克斯’的少年款,跟我女朋友查米安买的一模一样。爱你的米兰达。附:还带两个音箱。”
他回到家,煮了杯咖啡,感觉稍微有点恍惚,于是走进书房,在这种状态下,他一口气工作了三个半小时。他评论了一本关于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对月经观点的小册子,为一篇已经完成了的小说补写了三页,之后写了一段日记。他打字道:“夜里的遗精,是一位老人的最后叹息。”之后又把这句划掉。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册主账薄,在财务一栏记下:“评论……1500字。小说……1020字。日记……60字。”他从一个标着“钢笔”字样的盒子里取出一支红色圆珠笔,署上日期,然后合上账薄,放回到抽屉里。他将打字机盖好,把电话听筒挂好,然后将茶具放到托盘上,端了出去。他锁上书房的屋门,至此结束了他近二十三年来每天早晨都重复不变的这一仪式。
在牛津大街,他很快购买了一堆准备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他买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明星兼脱星”风格的彩色帆布鞋。此外还有三件文化衫,上面印着可笑的话,比如:“我的心里在下雨”,“仍是处女”,“俄亥俄州立大学”。他从街头小贩手里买了一颗香丸和一枚游戏骰子,并买了一串玻璃珍珠项链。他还买了一本关于女英雄的书、一个魔镜玩具、一张五英镑的唱片奖券、一条纱巾和一瓶酒精甜饮。那条纱巾让他联想到内裤,他立即转身回到商店。
内衣部弥漫着柔软、性感的寂静氛围,让他感觉像是禁区,他很想走进去找个地方躺下来。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开了。他在另一个购物区买了瓶香水,之后带着一股沉郁的兴奋回到家。他把这一堆礼物摊在厨房的桌子上,心觉厌烦地扫了一眼,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孩子气。他在厨房的桌前站了几分钟,将买回的东西逐一过目,竭力回忆购买时的感觉。他把唱片奖券拿出来单放,其他的都装进一个塑料袋,塞进前厅的柜子里。随后,他脱下鞋和袜子,躺在自制的大床上,摸了摸床单上没有颜色、变硬了的精渍,然后坠入漆黑的梦乡。
米兰达·库克半裸地躺在床上,两臂摊开,将脸深埋在枕头里,枕头被浓密的金发覆盖了。在床边的椅子上有一台粉红色的晶体管收音机,正在连续不停地播放名列音乐排行榜前二十位的流行歌曲。午后的阳光照在窗帘上,整个房间映出一种热带鱼鱼缸似的海洋绿色。小查米安像骑马一样坐在米兰达的屁股上,小得袖珍的查米安,米兰达的女友,正在时上时下地用指甲卖力地挠着米兰达白嫩的后背。
查米安也光着身子,时间似乎停滞了。梳妆台的镜子前,坐了一排米兰达孩提时玩的、现在早被遗忘了的娃娃,它们的腿被成堆的化妆盒和美容膏挡住,下垂的胳膊总是保持一副吃惊的姿势。查米安的动作逐渐放慢,两只手最终停在朋友的背上。她的眼睛盯着前面的墙壁,身子愉快地前后晃动。聚精会神地在听音乐。
好像被关进了幼儿园,
戴着耳机的脑袋,很脏的脖子,
是多么地道的二十世纪人。
“我不知道这首歌也在里面,”她说。米兰达将脑袋朝后拧了一下,头发遮住了她的脸:“重新翻唱的,”她解释道,“这是滚石乐队的一首老歌。”
来吧,你的位置在这儿,
在床笫之间!
这首歌结束了,主持人又开始了歇斯底里的套话。米兰达烦躁地喊起来:“你停下了。你为什么要停下?”
“已经这么半天了。”
“是你说的,挠半个小时作为给我的生日礼物。你已经许诺了。”查米安又开始挠起来。米兰达舒了口气,她终于得到了她该得到的享受,重新把脸埋在枕头里。屋外的街上,涌流着平和的交通噪音,一阵刺耳的救护车鸣叫尖啸而来,随后消失,一只小鸟开始唱歌,继而沉寂,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始,这时,从楼下传来一阵门铃,接着有谁连喊了几声,随后又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同时从远处……这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格外遥远,仿佛是在深深的潭底,时间似乎就停滞在那里。查米安在为她最好的朋友温柔地挠背,作为她的生日礼物。她们又听到有人叫喊。米兰达动了一下说:“妈咪在叫我。肯定是我爸爸来了。”
当斯蒂芬按响这幢他曾住过十六年的房子的门铃时,本以为出来开门的会是女儿。平时一般由她开门。然而妻子出现在门口。她比男人站的位置高三层台阶,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等他说话。斯蒂芬一时不知跟她说什么好。“米兰达在……在家吗?”他终于开口,“我来晚了一点儿。”他补充道,说着跨上台阶朝妻子走去。妻子在最后一刻闪到一旁,将门开大。
“在楼上呢。”她的声音淡无表情。斯蒂芬侧身进门,尽量避免碰到她的身体。“我们到大屋去吧。”斯蒂芬跟着她走进高大宽敞的客厅,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几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墙被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书籍遮得严严实实,这些书都是他留下的。放流行小说的书架一角被一架三角钢琴挡着。他用手抚摩了一下钢琴一侧的曲线边沿,指着这些书说:“这些书我得搬走了。”
“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吧,”她说着为他斟了一小杯雪利酒,“不用着急。”斯蒂芬坐到钢琴前,打开琴盖。
“你们最近还弹吗?”他的妻子端着酒杯走过来,站在斯蒂芬的身后。
“我从来没有时间弹。米兰达现在对它不感兴趣。”斯蒂芬张开手指,动作轻柔地按下一个很宽的和弦,脚踩延音踏板,直到琴声逐渐消失。
“调音还好吗?”
“还好。”他又按了几个和弦,随后忍不住弹出了曲调,曲调可以说动听悦耳。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在自己的钢琴上忘我地弹了一个小时。
“我有一年多没弹了。”他解释说。他的妻子已走到门口,正准备去叫米兰达下来,但她迅速深吸了口气,回答说:
“真的吗?可是你弹得很好。米兰达!”她大声喊道,“米兰达,米兰达!”三声喊叫起伏不平,第三声要比第一声高些,并且有趣地拖得很长。斯蒂芬用这三个音调即兴地弹了一曲。他的妻子突然沉默,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非常聪明。”
“知道吗,你的嗓音很有音乐感。”斯蒂芬的语调里毫无讥讽之意。他的妻子朝房内走了两步。
“你还是想问米兰达跟不跟你走吗?”斯蒂芬合上琴盖,不得不带着敌意应战。
“这么说,你跟她讲过。”
他的妻子将两臂交叉说:“她不会跟你走的。至少她一个人不会。”
“但我那里住不下你。”
“谢天谢地。”
斯蒂芬站起来,胳膊在空中有力一挥,活像一个印第安酋长。
“别这样!”他说,“我们别这样!”他的妻子点了点头,走回到客厅门口,再次叫他们的女儿下来,她的喊声很直,不易模仿。然后小声解释说:“我指的是查米安,米兰达的女友。”
“她什么样?”
女人犹豫片刻:“她也在楼上,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哦……”
他们一声不吭地坐着。斯蒂芬听到从头顶传来的、远处水管管道的咕咕空响,这个响动他早已熟悉,接着是卧室门的开合声。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谈梦的书,随手翻看。他意识到妻子走出客厅,但没有抬眼去看。夕阳的余辉涌进房间。“睡梦中发生的遗精象征着梦的性欲本质,无论是多么含糊和不真实。在梦遗中,达到高潮的梦揭示了做梦者的欲望对象或内心矛盾。性高潮从来不会说谎。”
“哈,爸爸!”米兰达说,“这是查米安,我的女友。”阳光正好射到斯蒂芬的眼睛,他的第一感觉是:她们俩手拉手地就像母亲带着孩子站在他跟前,沐浴着夕阳橘红色的光,期待他的问候。在她们的宁静背后,隐藏着笑声。斯蒂芬站起来拥抱女儿,通过触觉,他感觉女儿健壮了些,味道也与以前不同,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生命,不用对任何人担负责任。她裸露的胳膊十分温暖。
“祝你生日快乐!”斯蒂芬说,他闭上眼将女儿紧紧搂在自己怀里,随后准备问候那个站在她旁边的小精灵。他微笑着退了半步,然后从容地跪到地毯上,为了能跟这个紧张地站在米兰达身边、身高不足3.6英尺、洋娃娃似的小东西握手,在她大得跟身体不成比例的脸上挂着持久稳定的微笑。
“我读过你的一本书。”平静是她留给人的第一印象。斯蒂芬退回到椅子里。两个女孩没有在他跟前分开,仿佛期待他对她俩之间的相似之处做出评判。米兰达身上的套头衫下摆,吊在腰上几英寸,正在发育的胸部将套头衫撑起,与小腹离得远远的。她的手搭在女友的肩膀上,仿佛是在卫护她。
“真的吗?”过了一小会儿,斯蒂芬问,“你读的是哪一本?”
“讲进化的那本。”
“喔……”斯蒂芬应道。然后,他从口袋里抽出那个装着唱片奖券的信封递给米兰达。“这不是一件大礼物。”他说,同时想起那个装礼物的大袋子。米兰达坐到一把距离稍远的椅子上拆信封,小东西继续留在斯蒂芬跟前,使劲儿盯着他看,同时用手揉搓她身上穿的儿童裙的褶边。
“米兰达经常跟我说起你。”她礼貌地说。米兰达咯咯大笑地望着她。
“这不是真的。”她反驳道。
查米安继续说下去:“她非常为你自豪。”
米兰达的脸变得羞红。斯蒂芬暗中揣测查米安的年龄。
“可我并没有给她能够喜欢我的理由。”斯蒂芬的话脱口而出,他在房间里做了个手势,表示这家人所处的实际情形。小女孩耐心地望着斯蒂芬的眼睛,就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险些吐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在婚姻里,我从来不能让我妻子获得满足,你知道吗?她的性欲令我恐惧。米兰达找到了她的礼物,她小声惊叫着从椅子上跳下来,两只手抱住斯蒂芬的头,俯身亲吻他的耳朵。
“谢谢,”她用激烈而自豪的语调连连低语,“谢谢,谢谢!”查米安向前凑近几步,几乎跨到斯蒂芬的两膝之间。米兰达坐在椅子扶手上。外面的天慢慢黑了下来。斯蒂芬在脖子上感觉到米兰达的体温。米兰达稍稍向下滑了一点,将脸埋在父亲的肩上。查米安稍有退缩。米兰达说:“我真高兴你来。”并在他的膝盖上缩成小小一团。斯蒂芬听到妻子在客厅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他抬起胳膊环住女儿的肩膀,小心不碰到女儿的乳房,将她紧紧搂向自己。
“假期开始后,你想不想到我那里住几天?”
“如果查米安也去……”米兰达孩子气地说,她的语调细腻娇柔,介于询问与要求之间。
“查米安也可以来,”斯蒂芬表示同意,“如果她愿意的话。”查米安垂下眼帘,认真礼貌地回答说:“谢谢。”
接下来的一周,斯蒂芬为女儿的到来做准备。在唯一一间空屋子里,他清扫了地板,擦亮了窗户玻璃,挂上了一副新窗帘。他临时租来一台电视。上午,他跟往常一样以恍惚的状态进行工作,并将工作成绩记入主账薄。他下决心记下自己所能记住的梦中的一切,越来越多的细节逐渐拼凑到一起。他妻子当时在咖啡馆里。他为她要了一杯咖啡。小女孩手里捏着一只咖啡杯,并将它放到咖啡机下。但是后来,斯蒂芬突然意识到,他自己是那台咖啡机,他自己在注满那只杯子。当这一系列情节微妙隐秘地被写入他的日记之后,他的焦虑减轻了许多。他认为,自己记录下来的这些东西,也许还具有文学价值。他回头只需要做一些完善工作,因为他记住的梦境只有这么多,其他的部分他得自己编。他忽然想起查米安,于是到厨房查看了一圈摆在餐桌周围的椅子,她的个头儿是那么小,恐怕婴儿用的高脚椅对她来说更适合。他去百货商店精心挑选了一对枕头,他本想给孩子们买一大堆礼物,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不过,怎么也要给她们点什么。可是给什么好呢?他清理了一下这些年积聚在洗衣机下的灰尘,用簸箕倒掉苍蝇和蜘蛛的尸首,煮了又油又臭的厨房围裙,买了一把厕所刷子,将马桶刷得锃光瓦亮。对这些小事,孩子们其实根本不会注意到。难道他真的变成了一个琐琐碎碎的老傻瓜?他给妻子挂了个电话。
“你从来没有提起过查米安。”
“没有,”他妻子承认,“相对来说是最近的事。”
“哦……”他耸了下肩,“你对这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她说话的口气格外轻松,“她们是好朋友。”她在试探自己,斯蒂芬暗想。他妻子对他的多愁善感、性格被动以及在床笫之间消耗掉的许多时光感到憎恶。这一切,她只在许多年的婚姻之后才敢说出来。在斯蒂芬的文字里充满了这类好奇的尝试,但在他的生活中却彻底匮乏。为此妻子很反感他。现在,她有一个激情似火的情人。但是,斯蒂芬还是想问问她:“难道这样就正常了吗?我们的漂亮女儿跟这个丑陋的小侏儒在一起?那家伙只配到马戏团去当小丑,或去纱帘绸帐的窑子里当递茶的跑堂。让我们头发金黄、身材完美的女儿,我们温柔的花朵……难道这不是有一点变态?”“你在星期四晚上等她们吧。”他的妻子用这句话与他道别。
斯蒂芬拉开门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查米安,之后他才借着从前厅射出的狭窄光栅,注意到门外的米兰达,她正吃力地拎着两人的皮箱。查米安两手叉腰,过重的脑袋歪向一侧。她没有问好,而是说:“我们必须搭出租车来,出租司机还在下面等着。”
斯蒂芬吻了女儿,帮她把皮箱提进屋里,然后走下楼去付出租车费。回来的时候,两层楼的台阶让他爬得有些胸闷气喘。房门关着,他轻轻扣门,等了一会儿。查米安打开门,站在他的跟前。
“现在你不能进来,”她很严肃地说,“请你晚些时候再来!”并且做出想要关门的样子。斯蒂芬用平时一贯有气无力的鼻音笑了起来,他一个箭步,将查米安抱起来夹在胳肢窝下,走进屋,用脚一踢,关上身后的房门。他想把查米安像小孩子一样地高高举起,但她挺沉,沉得像一个成年人,所以他只能将她从地板上举起几厘米。查米安用拳头捶斯蒂芬的手,并且扯着嗓子尖叫。
“放我下……”最后一个词被撞门的声音切掉了,斯蒂芬立即松开手,“……来。”查米安小声说完刚才的话。他们站在灯光明亮的前厅里,两个人都有些微微气喘。这时候,斯蒂芬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查米安的面孔。她的脑袋让他联想到巨大的炮弹,她的下唇伸出,稍稍下撇,开始有点双下巴颏。鼻子扁平,下面有一层柔软的浅灰色唇须。她有副很粗的公牛脖子,一双像狗一样的大而突出、目光平静、眺望远方的棕色眼睛。由于她的眼睛,很难说她长得丑。米兰达站在长长的前厅的另外一头,穿着一条洗得褪了色的牛仔裤和一件黄色套头衫。她将头发扎了起来,发稍上系了一根斜纹布条。她走过来站在朋友身边。
“查米安不喜欢被人举起来。”她说。斯蒂芬引她们来到客厅。
“很抱歉。”他对查米安说,并将手在她的肩上搭了一下,“这个我不知道。”
“其实,在门口我只是开了个玩笑。”查米安用镇定的口吻说。
“当然,”斯蒂芬打断她,“这个我知道。”
晚饭是斯蒂芬从附近一家餐馆预定的意大利餐,吃饭时,女孩们给他讲学校的事。他允许她俩喝了点葡萄酒,两个女孩嘎嘎大笑地勾着肩膀,微感晕眩。她俩互相提示地大声讲一个校长的故事,那家伙总是偷窥女孩们的裙摆。斯蒂芬也回想起几桩上学时候的奇闻趣事,也许那只是别人的经历,不过他讲得绘声绘色,孩子们听得呵呵爆笑。她们变得格外兴奋,央求说想再喝点葡萄酒。斯蒂芬说,喝一杯就已经足够了。
查米安和米兰达说她们想洗碗。斯蒂芬坐到沙发上,手里端了杯白兰地,愉悦地听着孩子们模糊不清的聊天和碗盘磕碰的家常噪音。这就是他住的地方,这里就是他的家。米兰达给他端来一杯咖啡,模仿彬彬有礼的女跑堂将杯子放到桌子上。
“你的咖啡,先生。”她说。斯蒂芬朝沙发的一头挪了挪身,米兰达坐到他的身边。她十分自如地从女人变成女孩,然后再重新变回来。她习惯地收起腿,趴到多毛的父亲身上。她解开束发,将头发散在斯蒂芬的胸脯,头发在灯光下闪着金光。
“学校里有人追你了吗?”他问。
米兰达摇摇头,更紧地贴近父亲的肩膀。
“一个合适的男孩也没有?”斯蒂芬继续打探。这时米兰达扬起脸,撩了一下散在脸上的头发。
“有一帮男孩,”她怨恼地说,“一大帮,但是一个个都那么愚蠢,像喜欢卖弄自己的猴子。”斯蒂芬从没发现,在妻子和女儿之间竟有如此相像的地方。她盯着父亲。显然,她把他也归为学校男生之列。“他们总是忙活。”
“忙活什么?”她不耐烦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们梳头,弯腿。”
“弯腿?”
“对啊。当他们以为你在看他们时,走到窗户前假装梳头,但实际在偷偷瞧我们,故意作秀。就这样!”米兰达说着从沙发里跃起,径直走到房间中央,屈着膝盖站在一块想像中的镜子前,上身前倾,就像歌星凑近麦克风,将头傻傻地歪向一侧,一本正经地梳头;之后稍稍退了一步,装扮自己,然后开始继续梳头。这是一种恼火的模仿。查米安也一直看着她。她站在门口,两只手里都端着咖啡。
“你呢,查米安?”斯蒂芬轻松地问,“你有追求者吗?”查米安将咖啡放在桌上说:“当然没有。”她抬起眼睛,用一种理解的微笑望着他们,看上去像一位智慧的老妇人。
过了一会儿,斯蒂芬带她俩去卧室。
“这里只有一张床,”他说,“不过,我想你们俩能够睡下。”那张床很大,两米长两米宽,这件家里最大的家具,还是斯蒂芬在刚结婚不久购置的。床上铺着暗红色床单,他们买它的那个时代,床单几乎只有白色。这是一件结婚礼物,斯蒂芬已经不喜欢用它。查米安爬上床,只占了一块枕头大小的地方。斯蒂芬向他们道了晚安。米兰达送他到走廊,踮着脚尖亲了他的脸。
“你不是喜欢卖弄自己的猴子。”她耳语道,并用胳膊吊在他的脖子上。斯蒂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你要能回家就好了。”米兰达说。他轻轻吻了下女儿的头顶。
“这里也是家,”他说,“从现在开始,你有两个家。”他掰开女儿勾着他的手,领她回到卧室门前。他紧紧攥了攥她的手。“我们早上见。”他小声说,随后突然转身,朝书房走去。他坐下来,内心紧张,他为自己的勃起感到恐惧。他这样坐了足有十分钟,认为有必要对自己进行自我分析,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桩严重的事。同时他还想唱歌,弹琴,散步。但他一样也没做。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目光呆滞,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等着,等待阴茎的酥痒感慢慢消失。
这种感觉消失之后,他上床睡觉。他睡得不安。一连几个小时他都深感折磨,不能睡着。之后则从恐怖的碎梦中惊醒,自己完全被黑暗包围。他惊悸地觉得,有段时间曾听到些什么,但却记不起是什么声音,只记得听起来很不舒服。不过现在一片寂静,只有黑暗在跟他嘶嘶耳语。他需要撒尿,但在那一瞬间,感到自己害怕起床。似乎自己的死亡正朝他来临,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几次;他并非害怕死亡本身,而是害怕现在死去——在凌晨三点十五分,他躺在床上,被子一直裹到脖子,心里却像一只普通的动物,想要撒尿。他打开灯,去到浴室。阴茎捏在手里显得很小,核桃样的棕色,由于冷或受惊而满是皱褶。他感到可怜。撒尿的时候小便分叉。他稍稍朝上撸了下包皮,分叉的尿流汇合成一股。他感到自怜。从浴室出来,走到过道,带上身后的浴室门,挡住了马桶水箱哗啦哗啦的注水声。他重又听到某种声音,与他在梦中听到的一样。一种听起来很熟、却早已淡忘了的声音,只是现在,当他在过道里蹒跚的时候才恍然顿悟,这种声音,潜伏在所有其它声音的背景里和他内心焦虑的最深层。这是他妻子达到高潮或正向高潮接近时的声音。他站在离孩子们睡觉的房间只有几步的地方。他听到一阵不时伴着粗糙干咳的微弱呻吟,这种呻吟通过音调程度的细微变化,在不知不觉中不断上升,最后突然跌落,趋近消失,但是并没有跌落很远,跟刚开始的声音一样高。他不敢走近屋门。精神紧张地听着。呻吟终于结束了,他听到床的吱呀声和朝这边走近的脚步声。他看到门柄的转动。他像个梦游者站在那儿,他忘了自己浑身赤裸,没有什么要问的问题,也没有什么期待。
米兰达在灯光下揉着眼睛。金色的头发蓬松披散。长长的纯棉睡袍一直垂到脚踝,满是皱褶地包裹她的身子。她现在多大岁数都有可能。她的两臂紧抱着身体。父亲站在她的眼前,静止不动,结实魁伟,一条腿朝前迈着,仿佛在行走中冻住了,胳膊无奈地垂在两侧,他愣愣地站在那儿,露着赤裸的黑色耻毛和那个布满皱褶、核桃样棕色的东西。米兰达多大岁数都有可能,既可以是女孩,也可以是女人。她朝前稍稍迈近一步。
“爸爸,”她嘟囔说,“我睡不着。”她拉住父亲的手,斯蒂芬送她回到卧室。查米安蜷着身子躺在大床的一头,背冲着他。她是否醒着?是否无辜?斯蒂芬掀起被子,米兰达爬到被子中间。他细心地为她盖好被子,然后坐在了床沿。米兰达用手整理了一下他的头发。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非常害怕。”她说。
“我也是。”斯蒂芬说,随后俯下身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对不对?”
“没有。”斯蒂芬说,“没有什么可怕的。”米兰达钻在暗红色的被窝里,只露出脑袋,眼睛紧盯着父亲的脸。
“那你给我讲点什么,随便讲点什么,那样我可以好好睡着。”斯蒂芬朝查米安扫了一眼。
“明天你可以到前厅的柜子里看看。那里边塞满了送给你的礼物。”
“里面也有给查米安的吗?”
“有啊。”借着大厅透进来的光线,斯蒂芬仔细端详女儿的面孔。他开始觉得有点发冷。“还是我在你过生日时给你买的。”他补充道。但米兰达已经睡着了,嘴角显出微笑的样子,望着她仰睡时露出的白皙脖颈,斯蒂芬恍惚看到孩提时代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地上的积雪白得晃眼,他,一个八岁的男孩,不敢让自己的脚印在雪地上留下疤痕。
责任编辑 韩 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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