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回忆录 王鼎钧先生内战回忆录(3)

满纸荒唐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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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共内战打到一九四八年,国军在两个主力决战的战场上都告失败,东北只剩下长春、沈阳、锦州,山东只剩下济南、青岛、烟台、临沂。眼见反攻无望,坚守也难持久,河北战场唇齿相依,这时候也只剩下北平、天津、新保安、塘沽。

     形势日非,倘若由作家构想情节,我们人人垂头丧气,惶惶不安。然而我们那个承办后勤军运补给的办公室里,却经常出现亢奋的情绪,哄堂的笑声。秦皇岛到沈阳的火车已全线不通,押运员闲来无事,畅谈他们所见所闻。他们讲述国军投降或败退的情状痛快淋漓,共军征集民工两万六千人,以两昼夜工夫,将锦州到山海关之间的铁轨全部翻转,他们嬉笑述说,如欣赏一幕闹剧。他们的情绪感染整个办公室的人,大家爱听,如同接受一个免费的娱乐节目。

     回想起来,那些押运员很像替我们“采风”,靠他们居间传播,我们得以略闻当时的街谈巷议,市井流言。

    那时是民国三十七年,民间耳语,中华民国的国运到民国四十年走到尽头,因为<?xml:namespace prefix = st1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smarttags" />孙中山先生的遗嘱说过:“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中国“谶语”之说深入人心,这句“戏言”很有震撼力。一九五○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好像是应了那句“谶语”。以后国民党在台湾的日子,有人描述为“借来的时间,借来的空间”。

    一九七一年,台湾朝野庆祝“中华民国”开国六十年,我觉得恍如一梦。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是二○○四年了,这些年,海外多少华人盼“中华民国”消失,盼到头发掉光,她也没消失;又有多少华人盼中华人民共和国崩溃,盼到糖尿病末期,她也没崩溃。

     且说秦皇岛当年,眼看国军就要完全退出东北,中央的战略要确保华北,大家说:东北既然不保,紧接着华北也要丢掉,因为流行的口头禅是“没有关西(关系)”。那时候人对语言文字怎会那么敏感,“共产党一定成功”,你看凡是跟“共”字合成的词都吉利,共和、共同、共享、共生、共存、共荣、共有、共渡、共得。蒋委员长当初教中国人“走路要靠左边走”,注定了中国人都要归共产党管。


 

     训政结束,宪政开始,当局沿用孙中山《建国方略》里的说法,宣告国民政府“解散”,全国报纸以头版头题特大铅字刊登,大家说:“完了,完了,解散了!”这些校官尉官的声调表情简直幸灾乐祸,完全没想到那将是他们的末日。 我一直很难了解那些人的感情,事前事后,他们都绝非中共的工作人员,国民党政权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何以完全没有留恋顾惜?一九四八年八月,金圆券出笼,钞面印上蒋介石总统的肖像(以前都是孙中山先生的遗像)。他们拿着新钞指指点点:谁的像印在钱币上谁垮台,袁世凯,孙中山,现在是蒋介石!他们又说,蒋穿着军服,面相瘦硬倔强,没有王者气象。为了预防钞票折叠时磨损人物肖像,新钞设计把蒋氏的相片从中间稍稍右移,这也成了恶兆,国民党要“偏安”!我知道,他们这些话都从亲朋邻舍那里听来,但是他们非仅不能过滤选择,而且好像炫耀自己的创造发明。 我还记得,我们那个单位有位上尉,他读完了辽西战败的新闻,到处找《三国演义》,他要悠然低吟卷首那首西江月:“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好像他真以为自己是明代的杨慎或罗贯中,可以“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


 

      一九四九年我到台北,好不容易进《扫荡报》工作,不久,报社的财务发生问题,永久停刊。那时新职难觅,对员工本是很大的压力,可是人人如释重负。后来我读到意大利文豪卡尔维诺的话:“既想自卫又想逃跑,既希望消灭敌人又希望被敌人消灭。”好像被他说中了!

        那时中共高喊“形势比人强”,形势在变,人的想法在变,谈话也就换了内容。某同事信佛教,拜菩萨,我问拜哪位菩萨,他说我拜“大势至”菩萨,听来悚然一惊。新到差的参谋主任算是本单位的二把手,他为了联络同人感情,发起赴北戴河一游。北戴河距离秦皇岛十三公里,以避暑胜地闻名全国,我也跟着去了,那是我仅有的一次出游。我没有心情写游记,只记得看见一栋一栋精雅的别墅(现在知道有三百栋之多),全是当朝显要的产业,全国硝烟弥漫,山水失色,主人留下一个人看守空屋,飘然远去,预料他永远不再回来。我在庙里抽了一根签,签语是:“昨日云,今朝雷,明晚霞;释氏空,塞翁失,楚人得。”十分奇特。


 抗战时期,爱好京戏的人信口哼几句“我主爷起义在芒砀”(萧何追韩信),内战末期,爱好京戏的人信口哼几句“未开言不由人珠泪滚滚”(让徐州)。那时最流行的流行歌曲是:“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当年的一切给了你,你却白白把我弃……从今以后,再也不要你这个坏东西!”它本是一部电影的插曲,剧中妻子唱给负心的丈夫,电影演完以后,歌曲脱离剧情,自己生长,社会供给营养。新闻报道说,宋子文坐船游西湖,被某大学游湖的学生发现,学生的十几条船包围了他的船,大家齐唱“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发泄对财经政策的不满,宋氏十分狼狈。(所以国民党退守台湾后,电影检查的办法里增加规定,某一部电影可以上映,但是其中的歌曲不准广播,不准制成唱片出售)。还有人把几首抗战歌曲混编,唱成:“委员长前进,我们跟他前进!委员长胜利,我们跟他胜利!委员长失败,我们跟他失败!我们再也无处流浪,也无处逃亡!” 说到逃亡,那时流行一个说法,中国人有五等去处:第一巴西(想不到吧?),二次大战期间,美国国库的黄金运到巴西贮存,那里最安全。第二澳洲,原子尘的降落量最低。第三瑞士,永久中立国没有战争。第四昆明,第五广州,两地气候温暖,饿死冻不死,紧邻中南半岛和香港,如有必要,可以继续往外逃。美国和台湾榜上无名(更想不到吧?),美国有种族歧视,那时排华的风气还很表面化。台湾面积小,逃去的人已经太多了,道路传闻“连厕所里都住人”,有钱人都往外国逃,后来听说有人写了一篇很叫座的文章,题目是《资产阶级无祖国》。


那时,茶余酒后有些小故事也该传下去。据说两个小国的国王见面交谈,一个问:“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发生了,你站在哪一边?”一个答:“我加入苏联集团,帮他们打美国。”那是为什么?美国有原子弹,胜算比较大啊?对方回答:“我也知道美国会打败苏联,我战败之后,美国一定给我大量金钱和物资,也会派很多专家来帮我修桥、盖楼、造铁路,我就有好日子过了。”结论是,宁可做美国的敌人,不可做美国的朋友。国民党正是美国的朋友! 国军军服改制似在一九四六年,我查了好几种版本的大事记,都没有记载,服制改革是大事,比一城一地得失重要,编大事记的人没眼光。“失败主义”气氛弥漫,这件旧事也加入话题,新式军服废除了“武装带”,武装带模仿日本陆军,日本既已战败,成为可耻的或可同情的对象,中国应该走出它的阴影,可是民间说国军解除武装,难怪溃败投降。日本军官在武装带上挂指挥刀,中国军官在武装带上挂短剑,剑柄刻字“成功成仁”,服制改革后短剑不再随身佩带,国军从此既不能成功又不能成仁。旧式军服衣领上有“风纪扣”,军人出门必须把它扣好,否则就是违纪。这个风纪扣实在麻烦,它用铜丝制成,一公一母(以钩形钩住圈形)。被服厂工作粗糙,或者没有对准,或者没有钉牢,军服不是量身定做,领口太松或太紧,反而制造许多风纪问题,新式军服索性废除,大快军心,可是民间说从此国军风纪荡然。 有人说,以上种种都出自中共文宣,中共改造了或者污染了国民党治下的意识形态。如果中共真有偌大能耐,咱们也服了,他也许像破坏铁路一样,自己起个头,拔掉几颗钉,以后靠铁轨枕木本身的压力自动进行。那时候我也对新式军服有“看法”,年轻人当然喜欢新衣服,我用今天的语言述说当年心情,新式军服受美军影响,设计比较“人性化”,但是它“颠覆”了国军陆军的形象。陆军的光荣史是北伐和抗战,战史留下许多照片,英雄健儿头戴窄边帽(野战小帽),身穿中山装改造的上衣,打着绑腿,这个造型和战史一同深入人心,上面附着多少人胜利的信心和英雄崇拜。忽然换成大盘帽,好像一阵风随时可以吹掉,窄腰身大裤脚,帽子上绣着嘉禾,上校帽檐有金色梅花,将官帽上有金箍,三分像征衫,七分像戏装,从服饰上看,陆军和它的光荣史脱离了。再看眼前的战争,陆军自从穿上这套明盔亮甲以后,怎么总是打败仗,有时全军覆没,有时全军投降,人们对这套新衣服很难产生敬意好感。 我觉得这些都是写文章的好材料,可是我的文章一篇一篇寄出去无人采用,我的作家梦受到严重打击。那时我的心思全在如何写成一篇文章,我的喜怒哀乐全由文章是否见报所左右,时而欣然,时而茫然,时而兴致勃然,时而生趣索然,情绪极不稳定,长官同人常用好奇的眼神看我。那时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他们不知道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做什么,用今天的新词说当年事,我和别人严重“疏离”,彼此没有情感关系,没有道义关系,没有利害关系,以后的变局怎么应付,我完全没得到别人的关心指点,我也完全不能关心别人。一个人怎么能那样度过战乱,回想起来,那也是我很危险的时候。 我读到一句话:“好文章是好的意见说得好。”好意见是内容,说得好是形式,有些文章并非论说,这把尺可以稍稍松动一些:“好的材料写得好。”以我的阅读经验,有些文章的技巧平常,只因材料难得,或者有些文章材料平常,只因技巧出色,也都能站得住,我有好材料为什么就不行!我把这些材料藏在心里,带到台湾,台湾文网严密,我是惊弓之鸟,不敢泄露只言片语。后来带到美国,打算写自传,这些见闻未曾轻易使用。一九九九年给纽约《世界日报》写定期小专栏,受截稿线煎熬,偶尔吐露些许。眨眼之间,于今五六年了。 那时国民政府的公信力跌到谷底,无论政府说什么,老百姓总是不相信。那时英国人讽刺伦敦的气象预报,“如果他说今天是晴天,你出门时一定带一把雨伞。”中国人就拿这句话来讽刺自己的政府。


 

     这时候发生川岛芳子的生死问题,全国关心,扰攘不休,我也在一片嘈杂声中有幸发表了一篇文章。
     川岛芳子的中国名字叫金璧辉,满族肃亲王之女,日本政客川岛浪速收为义女,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把她训练成一名重要的间谍。抗战时期,她是许多传奇故事的主角,抗战胜利被捕,关押在北平第一监狱,一九四七年十月以汉奸罪判处死刑,一九四八年三月执行。川岛芳子受审和处死,都是轰动全国的大新闻,中外记者前来采访,旁听席满座三千人,庭外还有几千人拥挤,法院一度延期审理。 川岛芳子的死刑是在夜间执行,刑场设在监狱里,不准中国记者进入监狱实地采访,法院称为“秘密执行”。众家无冕皇帝守在监狱门口看了一眼尸体,子弹射入头部,血迹模糊,长发散乱,无法辨认脸孔。于是谣言四起,记者大作反面文章,川岛没死,死者是一名替身。报纸扩大发掘,种种内幕出笼,替死的代价是一百根金条。有女子出面自称是她的姐姐替死,她家只拿到三十根金条。死刑执行多日之后,有人收到了川岛芳子一封信。有一家报纸在四月一日登出愚人节消息,记者深夜与金璧辉见面,第二天这家报纸虽然登出更正启事,但前一天造成的轰动效应继续滚雪球。中央政府派员调查,所有的传说都是凭空捏造,但民众只相信传说,不信政府的调查报告。
     当时各报质问的重点在“秘密执行”,为什么秘密执行?有何不能告人之处?我对这个问题略有了解,死刑本是公开示众以儆效尤,“看杀头”何止是“中国人的劣根性”?法国断头台四周不也万头攒动?后来法律观念进步,发现公开执行可能出现两种后果:如果犯人恐惧战栗(有时不能举步,必须由人抬进刑场)。观众会觉得法律太残忍,损害政府的形象,也助长社会大众滋生残忍心。如果犯人很勇敢,昂然上路大喊小叫,那又打击法律尊严,助长悍然不顾一切的风气。因此现代法院处死犯人不再让大众参观,所谓“秘密执行”不过如此。如果“秘密执行”代表黑幕舞弊,怎能挂在法官嘴上?又怎会明文写在法律条文里? 这篇文章登在天津的《经世日报》上,川岛芳子死了,我的信心活了。但是川岛仍然没死,几十年来,多少人谈论她的故事,仍然用买方替死结尾。到了八十年代,大导演李翰祥在香港写回忆录式的专栏,还咬住“秘密执行”不放。九十年代,李碧华以川岛的素材写小说,还暗示这位大间谍在日本终其余年。

    我那篇文章没人注意,有人即使看了也不肯吸收,成见是铜墙铁壁。“秘密执行”从日文译来,中文“秘密”一词有负面含义,当年翻译家或者不知语言“染色”之说,或者不信一粒沙里面有一座山。以后多年我一直寻思,怎能另外想一个词句代替“秘密执行”,我也没想出来。


 

天津中共战俘营半月记

解放军攻克天津的时候,对处理大批俘虏已经累积了丰富的经验,缴械就擒的国军官兵也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好像一切水到渠成。 我的遭遇或许有代表性。我们这十几个后勤军官听从解放军的指挥,离开住所。路上只见掉下来的招牌,断了的电话线,倾斜翻转的电车汽车。成群结队的解放军交臂而过,没人看我们,我偷偷地看他。我们走进一所学校,只见成群的俘虏从各个方向陆续涌来,挤满了房子,挤满了院子。他们都是在第一线缴械就擒的战斗人员,军官跟士兵穿一样的衣服,一律不佩符号,但是你仍然一眼可以分出阶级,比方说,士兵穿又脏又旧的军服,连长穿干干净净的军服,团长穿崭新的军服。解放军的一位营指导员坐在校长办公室里管理我们,我们人数这么多,他们仅仅一位营指导员,身旁几个通信兵,门口几个卫兵,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他们已有丰富的经验。 虽说是押送和集中监视,他们并未怎样注意我们,反倒是我,我没忘记我是(或者准备是)一个作家,赶紧趁机会观察新事物。虽说是东北解放军入关,那些战士并不魁梧健壮,个个脸色憔悴,嘴唇皴裂,双手赤红,我担心他们生冻疮。有人光着头,大概是战斗中失去了帽子,倒是没人伸手来摘我们的皮帽子,很难得!他们没穿大衣,腰间扎着宽大的布带,想是为了御寒。装备陈旧,多是民间用手工缝制,土布的颜色单调,军容灰暗,只有腰间插着一双新布鞋崭新,兵贵神速,他们一昼夜可以急行两百华里,鞋子是最重要的装备。还记得国军宿营的时候,照例派人四出侦察,报告说百里之内并无敌踪,于是放心睡觉,谁知拂晓时分已陷入解放军重重包围,神通就在这双布鞋。个别看,解放军哪里是雄师?何以集体表现席卷江山?当时被俘的国军军官陷入沉思,没有答案。 我设法挤到办公室门口去看指导员,他抽烟,看不出香烟牌子,闻气味品质不坏。一个国军军官挤进来向他介绍自己是什么团的团长,跟指导员攀同乡,团长是在战斗位置上被俘的,他已经好多天没回家了,要求指导员行个方便,让他回去看看孩子,他发誓一定回来报到。


 

     又有一个军官挤进来,他说他跟解放军司令员刘亚楼是亲戚,刘亚楼指挥解放天津的战斗,目前人在市内,他要求去找刘亚楼见面。那位指导员一面抽烟一面微笑,慢动作撕开香烟盒,掏出铅笔来写字,他用香烟盒的反面写报告,向上级请示。通讯兵去了又回来,字条上面批着两个字:“不准”,用的也是铅笔。他们的公文程序怎么简化到这般程度,我非常惊异。指导员拿批示给他们看,不说话。

     战斗结束了,许多国军军官没有回家,有些太太真勇敢,牵着小孩出来找丈夫。她们有人找到我们这一站,卫兵不许她们进来,但是可以替她们传话:“某某团的副团长某某在这里没有?你太太带着孩子在门口找你!”这样的话由大门外传到大门里,由院子里传到屋子里,没有反应。于是有人高声喊叫,重复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回声。于是有人低声议论,就算他在这里也不敢出头承认,他还想隐瞒身份呢。


 

     那时国军军官被俘后常常谎报级职姓名,武官冒充文官,将校官冒充尉官,这样做都是枉费心机,以后还有多次清查,总有办法把你一个一个揪出来。 俘虏实在太多了,解放军不断增加临时收容的地方,我们这里一批人疏散出去,腾出空间,开始进行下一个程序,“区分山羊绵羊”。

第一步,军官和士兵分开,他们把士兵带走了。

第二步,上校以上的军官和中校以下的军官分开,他们又把上校以上的军官带走了。


 

   斩头去尾,我们中间这一段人数最多,这才发现我们那个单位只来了我们十几个呆鸟,别人早有脱身之计,人人秘而不宣。两个月后我逃到上海,发现我们的新老板先到一步,住在一栋花园楼房里。四个月后我逃到台北,陆续遇见许多同人,他们也都是狡兔。 俘虏分类之后进行编队,编队之后立即前往指定的地点受训,指导员不再微笑,也没有讲话,他只是冷冷地看部下工作,他的部下也不多讲话,只是冷冷地工作,一片“晚来天欲雪”的感觉。他们为什么不讲话?这是不祥之兆吗?由闹哄哄到冷冰冰,看看日色西沉,解放军似乎要赶快把俘虏弄出天津市区,出门以后指导员不见了,他的脸色还像块冰压在我心上。我越走越心虚,胡思乱想,想起滚进地下室的手榴弹,想起德国纳粹把俘虏运到郊外集体枪决。


 还好,我们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杨柳青,东看西看好像没有杨柳。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北仓,看见碉堡残破,交通壕翻边,铁丝网零乱,大概是炮兵猛轰造成的吧,想见战斗还是很激烈。我们一直走下去,有路可走就好,这夜无星无月,野外有人不断发射照明弹,(为什么?)显示最后的战时景色,冷光下依稀可见队形蜿蜒。途中队伍距离拉得很长,身旁没人监视,可是一个人也没逃走。走了半夜才投宿农家,老大娘为我们烧火做饭,整天仅此一餐,可是并不觉得饿。 第二天黎明上路,有大队解放军同行。我放慢脚步,一再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他们,他们的基本教练简单马虎,肩上的步枪东倒西歪。我注意他们的枪械,那时,“共军用步枪打败国军的飞机大炮”,已经成为流行的口号。我只看见日军的制式步枪“三八式”,国军的制式步枪“中正式”。


 

     我心头一凛,想起我在沈阳背过擦过的那支枪,那支枪流落何方?我还记得它的号码,真想看看他们每个人的枪,看他们的号码离我多近多远。解放军打天津,除了飞机以外,大炮机枪冲锋枪什么武器都有,据“火器堂”网上资料,抗战八年,内战四年,联勤的兵工厂大约制造了五十万支中正式步枪,我想平津战役结束时,总有三十万支已经握在解放军手中了吧?韩战发生,中共派志愿军抗美援朝,正好用“中正式”跟联军大战三百回合。  


 我们一直往北走,天气忽然起了变化,风沙扑面而来,那风沙强悍诡异,难以形容。我拉低帽檐,掏出手帕遮脸,闭紧眼睛赶路,每隔几秒钟睁开一条缝,看一看脚下的路,尘土细沙趁势钻进来。四面一片濛濛的黄,空气有颜色也有重量,鼻孔太小,难以呼吸。我想到我的眼睛,那时我只为眼睛担忧,作家可以没有手,没有脚,必须有眼睛。现在我知道,那天我们遇上了“沙尘暴”,西北风挟带内蒙古的沙尘,向南扑来,它一年比一年严重,现在已经形成天灾,华北东北都成灾区。现在“沙尘暴”过境的时候,人取消户外活动,飞机停飞,沙尘落地造成“沙化”,土地没法耕种,人民没法安居。专家总是往坏处想,他们忧虑多少年后,东北华北一半变成沙漠。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后世史家会指指点点,国共两党兴兵百万,血流成河,争的就是这几粒沙。 当时风沙中辛苦挣扎,哪会想这许多,我只担心我的眼睛。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风也停了。那是一个很大的村庄,瓦房很多。我们先在村头一字排开,解放军战士抬了一个箩筐来,我们在军官监督下自己搜查自己的口袋,把所有的东西掏出来,钞票、银元、戒指、手表,都放在箩筐里,我能了解,这是防止我们逃亡。所有的文件也要放进去,钢笔、照片、符号、日记本,我明白,这是要从里面找情报。他们做应该做的事情,好在我除了一张符号以外,什么财物也没有。我的职位是个上尉军需啊,军队里不是常说“穷书记、富军需”吗,解放军军官看了我一眼,他怎知道我实际上是个“穷书记”?似乎怀疑,倒也让我过关。他强调受训以后所有的东西都会发还,这位军官是我们的指导员。


 下一步是分配住宿的地方,我们住在地主留下的空屋里,屋里没有任何家具,大概是“阶级斗争”取走了一切浮财。每一栋房屋都没有门,应该是民夫拆下门做担架去支援前方的战争。每一栋房屋也没有窗棂,这就奇怪了,我想不出理由来。既然门窗“洞”开,解放军战士管理俘虏,要看要听,十分方便。夜间风雪出入自如,仿佛回到抗战时期流亡学生的生活。


 我必须说,解放军管理俘虏还算和善宽松,伙食也不坏,一天两餐,菜里有肉。当然我们仍然要踏灰跳火,早晨起床以后,第一件事情是集体跑步,这时,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俘虏全员到齐,有两百人左右,解放军驻扎的武力大约是两个班,果然以一当十。跑步之后,大家在广场集合,班长登台教唱,第一天学的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这天夜里降了一场浅浅的雪,天公慈悲,没刮大风,早晨白云折射天光,总算晴了。


 

第二天学的是“换枪换枪快换枪,蒋介石,运输大队长,送来大批美国枪”。我听了不觉一笑,也不知他们有幽默感,还是我有幽默感。 所谓受训,除了跑步,就是唱歌。跑步容易唱歌难,终于有这么一天,早操以后,班长教唱,劈头就是“蒋介石,大流氓,无耻的汉奸卖国贼”。我张口结舌,这未免太离谱了吧?解放军班长领头起句以后,全场默然,指导员一向不说话,脸色像上了一层釉子,这时带着枪的兵走过来,指着我们的鼻子喝问:“你们为什么不唱?为什么不唱?”队伍里这才有了嗡嗡之声。他不满意,又一个一个指着鼻子喝令:“大声唱!大声唱!”队伍里的歌声这才一句一句提高。 我一直不肯学唱,于是被指导员带进办公室。


 

    我模仿朱连长向副团长抗辩的态度,立正站好,姿势笔挺,有问必答,一口一个“报告指导员”。他好像很受用,但是仍然厉声斥责,“你已经解放了,为什么不唱解放军的歌?”我告诉他,我是唱八路军的歌长大的。不待他考问,我自动唱起来,我采取提要式的唱法,“在那密密的树林里,有我们无数好兄弟。”唱了两句,马上换另外一首,“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再换一首,“延水浊,延水清,情郎哥哥去当兵,当兵要当八路军。”再换一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抗日军不打抗日军。” 他大喝一声:“够了!你这些歌现在没人唱了,你到这里来受训,就是教你赶上形势。”我说报告指导员,八路军的那些歌真好,我们爱唱,有人禁止也禁不住。现在教的歌哪里比得上? 现在这支歌怎么这么低俗?这哪里像解放军的歌?我不顾他的反应,连唱带说,他用锐利的眼神观察我,好像看我的精神是否正常。


 

    我后来知道,他们认为抗拒或争辩都是真情流露,他们对“真情”有兴趣,如果我马上无条件适应,他反而认为是虚伪,引起他们的戒备怀疑。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我对这里的生活有什么意见。“报告指导员,没有意见。”怎么会没有?他不信。“报告指导员,抗战的时候,国民党的游击队捉到了八路军要活埋,我们都是该死没死的人,在这里吃得饱,睡得好,当然没有批评。”这几句话他听得进。你对国民党还有什么幻想?“报告指导员,没有任何幻想。”是不是还想倚靠蒋介石?“报告指导员,我跑江湖混饭吃,从来没倚靠蒋介石。”大概这句话太没水平,他皱了一下眉头。那么你对自己的前途有什么打算?“报告指导员,我的父亲在南京做难民,我要到南京去养活他。”我简化问题,隐瞒了弟弟和妹妹。他说南京马上要解放了,全中国都要解放了,你去南京也是白去。他说他也有父母,个人的问题要放在全国解放的问题里解决。 他静待我的反应,我默不作声。 他拿出一本小册子来交给我,他说这是我从未读过的书,他用警告的语气说,“接受新知识的时候要用心,还要虚心。”他等着听我的心得报告。


 

    那时候我的左眼开始肿胀疼痛,天津失守那天,我们逆风行军,沙尘伤害了我的眼睛。他不看也不问我的病痛,他显然打算教我用一只眼睛读他指定的教材。 俘虏营里没有医疗服务,班长忽然慈悲,替我弄到一截纱布,我只能把左眼包起来,乍看外表,倒是很像个伤兵。


 

    冷风吹拂,我发觉自己跑进指导员的射界,做了他的目标。他们闭上一只耳朵,没再强迫我唱歌,我难道已在享受某种优待?代价是什么?我不知道在人群中隐身,也许因而不能脱身,我那年才二十四岁,对中共多少有用处。 五年前我也许愿意加入共青团,可是我的人生观改变了,大我、纪律、信仰、奉献,都是可怕的名词,背后无数负面的内容。我一心向往个人自由,我曾在新闻纪录片里看见要人走出飞机,仪队像一堵砖墙排列在旁边,新闻记者先是一拥而上,后是满地奔跑追赶,我当时曾暗暗立下志愿,从那一堵墙中走出来,到满地乱跑的人中间去。其实“自由”也有阴暗面,那时我还不知道“事情总是向相反的一面发展”,以螺旋形的轨迹寻求救赎。 我已放弃一切伟大非凡的憧憬,无论是入世的还是出世的。我只求能有必需的收入,养活父亲,帮助弟弟妹妹长大。我已知道解放区绝对没有这样的空间,中共管理人民的方式我很难适应,他对老百姓的期许我无法达到,我只有到“腐化的、封建的、自私的、涣散的”社会里去苟活。我必须奔向南京。 脚下有到南京去的路吗?显然没有。如果我的左眼长期发炎得不到治疗,必定失明,中共不会要一个残废的人,那样我就可以一只眼睛去南京。


 

     我猜父亲看见一个“眇目”的儿子回来,不会有快乐的表情,但是半盲的乞丐也许会得到慷慨的施舍。我在两利两害之间忐忑不安。那时我的父亲并不知道他自己也面临选择:损失一个儿子、或者仅仅损失儿子的一只眼睛。 我始终没读指导员交给我的那本书,只是偶然揭开封面看了一眼。果真“开卷有益”,封面里空白的那一页盖了一个图章:“东北军政大学冀热辽边区分校图书馆”,正好盖在左下角。我大吃一惊,天造地设,一张空白的公文纸,可以由我写一张路条。我以前从未想到逃走,这时左右无人,不假思索,我悄悄把它撕下来。解放军显然还未建立文书制度,士兵文化水平低,没有能力鉴别公文真伪,如果他们不放我,我也有办法!图章的印文是楷书简体,草莽色彩鲜明,后来知道,中共的印信一律废弃篆书。


 左眼越来越痛,“难友”朱少校帮助我,他说用食盐水冲洗可以延缓病情。我到附近农家讨盐,一位太太说,她家的盐用光了,还没有补充,她让我进厨房察看,柴米油盐一无所有,锅灶冰冷,使我想起“朝朝寒食”。我走进另一农家,当家的太太说她可以给我一撮盐,但是必须班长许可。我又到处去找班长。 讨到了盐,朱少校卷起袖子,客串护士。每一次我只能讨到一撮盐,好一个慈悲的班长,他天天带我奔波找盐,他走在前面,我在后面六英尺左右跟着,他沉默无声,农家看他的脸色行事。今天回想,我最大的收获不是食盐,我有机会看到“老解放区”人民的生活。好像家家都没有房门。我没看见男人。


 

      天气晴朗,阳光普照,打麦场边怎么没有一群孩子嬉戏,没有几只狗摇着尾巴团团转,怎么没有老翁抽着旱烟袋聊天,怎么也没有大鸡小鸡觅食,也没见高高堆起来的麦秸高粱秆。安静,清静,干干净净,一切投入战争,当初“不拿人民一针一线”,而今“人民不留一针一线”,这就是解放战争的魅力,这就是每一个班长的骄傲。


 我在俘虏营的那段日子,外面发生了两件大事,蒋介石总统宣布“引退”,副总统李宗仁代行职权;傅作义接受局部和平,北平解放。我们看不到报纸,两件事都由班长口头宣布,我还记得,蒋氏引退的消息夜晚传到俘虏营,我们都已躺好,宿舍里没电灯,班长站在黑暗里说,蒋介石“引退”了,理由是“不能视事”。我了解《中华民国宪法》,其中提到总统“缺位”和总统“因故不能视事”,两者有很大的区别,班长声调平静,用字精准,把“不能视事”重复了一次,表示强调,很有政治水准。也许是黑暗遮住了脸孔吧,大家竟鼓起掌来,那时大家在心理上忽然变成观众,歹戏拖棚,不如早点落幕,散场回家。 散场以后一定可以回家吗?天晓得!


 

     资料显示,内战第一年,六十万俘虏参军,第二年,七十万俘虏参军。济南十万俘虏,或参军,或劳动生产,一个不放。中共占有东北全境后决定释放俘虏,而我恰恰在这个时候被俘,硬仗已经打完,俘虏太多,无处消耗,索性由他们 投奔国民党,国民党既要照顾他们,又要防范他们,双方必然产生矛盾,他们纵然抗拒洗脑,多多少少仍然要受一点影响,他们不知不觉会把影响带到国府统治的地区,成为活性的“病灶”。


 

     世事总是如此,又是如此,千千万万小人物的命运系于大人物一念之间。必须说,中共这一着高明!国军退守台湾,大陆失败的教训深刻难忘,万事防谍当先,尽力布置一个无菌室,那千千万万“匪区来归官兵”跟有洁癖的人吃一锅饭,难免动辄得咎,军政机构疑人也要用,用人也要疑,额外消耗多少元气。


      我们在俘虏营过阴历年,万年历显示,那是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九日,岁次己丑。事后推想,那时他们已经决定释放我们了,所以停止一切争取吸收的工作。大约是为了留些“去思”,过年这天午餐加菜,质量丰富,一个高官骑着马带着秧歌队出现,据说是团政委。我第一次看见扭秧歌,身段步伐很像家乡人“踩高跷”,亲切,可是无论如何你不能拿它当做中国的“国风”。他们唱的是“今年一九四九年,今年是个解放年,锣鼓喧天闹得欢,我给大家来拜年”。先是纵队绕行,然后横队排开,唱到最后一句,全体向我们鞠躬,我又觉得折煞。


 团政委登台训话,我用我的一只眼睛努力看他,希望看得清、记得牢。他的气质复杂,我当时用三句成语概括记下:文质彬彬,威风凛凛,阴气沉沉。我被俘以后见到的解放军人,跟我在抗战时期见到的共产党人完全不同,前者比较阴沉。 家乡父老常说“一分材料一分福”,团政委口才好,胜过连指营指。他称赞我们都是人才,可惜走错了路,迷途知返不嫌晚,谁愿意参加解放军,他伸出双手欢迎。然后他加强语气,谁对国民党还有幻想,解放军发路费,发路条,愿意去南京的去南京,愿意去广州的去广州,愿意去台湾的去台湾,你们去的地方都要解放,你们前脚到,解放军后脚到,水流千遭归大海,谁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番话铿锵有声,惊心动魄。他最后强调解放军守信用,说话算数,路条路费明天就发给你们,任你们行动自由。


 

      大家听呆了,不敢鼓掌。演说完毕,团政委上马,他还要到另一个村庄去演说,大概他要走遍附近的村庄。 解放军说话算数,第二天路条到手,我打开一看,有效期间只有两天,我今天出了这个门,明天路条就成废纸,以后的路怎么走?路条的效期是两天,路费也是两天的伙食钱,他们好像假定我两天以后就可以到南京到广州了!我是否可以找指导员申述困难?

      正在犹豫不决,有个小伙子在我身旁急得团团转,他反复自问:“我的戒指呢?我的手表呢?” 我想起来,我们进村子那天,人人把财物掏出来,一起放在大箩筐里,交给解放军保管,当时指导员明确交代,受训期满之日发还。这时候,有一个人,我心里一直想着这个人,现在我才下笔写到这个人,他也是个俘虏,看样子是个中年人,是个病人,每天闭目打坐不说话,如果夜晚我们上了床不睡觉,如果我们谈天说地东拉西扯,他才喝一声:“赶快睡觉!不要扰乱别人!”倒还有几分精气神。有时候,我们三五个人在院子里闲谈几句,他也要站在门口呵斥:“走开走开!”声调毫不客气。他真有先见之明,总是我们听从他的呵斥之后,班长就像猎犬一样跑过来,察言观色一番。当那小伙子满口戒指手表追问不舍的时候,那个沉默的中年人又喝一声:“你这个混蛋!还不快滚!”人间确有当头棒喝,我和那个小伙子陡然醒悟,两百人的手表戒指都混杂在一个大筐里,哪个是你的?怎么发还?当初解放军收集俘虏财物的时候,并没有一人一个封套包装起来写上名字,可见压根儿就没打算发还,那还啰唆什么?难道想留下不走?我们大彻大悟,四大皆空,万缘放下,急忙上路。咳,那中年病夫是有心人,是好心人,文章写到这里我思念他,不知他后半生何处浮浮沉沉,可曾风平浪静。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天津失守,我当天被俘。一月二十九日过年,我次日释放。中间管训十五天,解放军果然说话算话。无奈人心不足,我时常想起某某公司设计的一张海报:美女当前,含情望着你,下面的文字是“某某公司信守承诺:某月某日这位女郎全身脱光”。人人记住这个日期,到了那一天,急忙去找海报,海报换新,女郎果然全裸,海滩辽阔,她只是个遥远的背影,下面一行文字:“某某公司永远信守承诺”。


 

 

王鼎钧回忆录 王鼎钧先生内战回忆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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