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关注时事,但不爱对时事说什么。一来自觉才识疏浅,恐有贻误;二来世事复杂,总觉黑白难辨,恐不自觉成为“帮凶”;三来天性寡淡,无意风头。近日舆论铺天盖地聚焦在“女子酒店遇袭”事件,群情激奋也好,疑点重重也好,直至我们终归无法将视线从这件事情上挪开。
巧在近日《老舍五则》重演,其中开场《柳家大院》一则,令我产生了某些联想。借着现实与戏剧的某种互文关系,终于是想说点什么。
《老舍五则》剧照
《柳家大院》的情节十分简单,一个被用100个现大洋买来的女人因饱受欺凌上吊死了,柳家大院中的人们围绕着她露出了众生百相。现实中,一个女人在酒店受到了袭击,网络上同样是众生百相。
实话讲相对《老舍五则》中另外四则,《柳家大院》并“不好看”。它的“不好看”在于这个女人死了,这个女人再也无法为自己说话,这个女人只能在舞台上诈尸,三番两次地坐起来喊着“我不冤,我该死,死了,我就解脱了”。站在这个女人对面的,有这么一组人物:她的公公,她的丈夫,她的小姑子;疑似站在这个女人这边的,有这么几个人:算命先生,邻居的张二嫂,还有“天经地义”该为女人喊冤的娘家。她的公公、丈夫与小姑子,无不变着法子地折磨这个女人,只因她不讨人喜欢,更因她是花了大把银子买来的,就似玩物一般,可以随意辱打、支使、挤兑。讽刺的是,看似站在女人这边的人,算命先生说了几句公道话,但也不愿意多管他人家事,像个小媳妇;邻居的张二嫂在算命先生说完“在穷人堆里,男人打女人,公公管教儿媳妇,小姑子给嫂子气受,那是天经地义”后,接了一句“那也得差不离,不能逼得人没活路”,言下之意,只要不逼死,就可以。是的,她也正气着女人婆家因为她劝了女人几句,女人就上吊了,想拉她垫背分摊“后事费”这事儿;而女人的娘家,在舞台上是缺席的,通过其他人的讲述我们知道,他们的重点在,赔100个现大洋,50个下葬,50个归娘家。吵来吵去,最终婆家公公也不愿意给满这50个归娘家的现大洋。他真觉得自己倒霉,冤枉和无辜。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在柳家大院里,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是和女人真正站在一起的。算命先生空口白牙,管不了也不好管;张二嫂劝来劝去,无非挨打忍着点,看开一点;娘家穷得只掉到钱眼里了,50个现大洋和40几个现大洋之间的差价,为他们的不甘心与悲伤标了价。“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戏中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委屈,无辜,倒霉,冤枉,本站在女人一边的,也互相攻击。这他妈怨谁?到最后,倒不如来怨女人,女人啊女人,你为什么要上吊,你不上吊不就没事了嘛!死去的女人却不抱怨了:“我不冤,我该死,死了,我就解脱了。”女人与他的对面双方力量悬殊至此,这个戏的“不好看”,就在这里;但这个戏的好看,同样在力量双方悬殊至此,因此悲剧意蕴由此而生。结局呢?丈夫没有了媳妇,公公“卖掉”了女儿才有了钱葬了儿媳,小姑子在嫂嫂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卖掉”,披上嫂嫂的红妆到另一家不知道是不是也如此刻薄的人家去。从“恶”到“恶”,没有人逃得过!作为戏它太不”精彩“了,但作为生活,它太触目惊心了。
《老舍五则》剧照
“女子酒店遇袭事件”曝光之后,种种舆论,撕成一片,与戏中一样,就算是同样声称为了女子安全的,提倡女子要学会自保技能的和痛斥社会环境对女子的恶劣的,也撕的不可开交,更遑论那些质疑女子炒作的。原本站在同一战线的人们,也如此神奇而惯常地形成某种对立。
实际上,大家心知肚明,“女子酒店遇袭”本来是谈不上多大的一件事情。但这件事情触碰到了太多公众的痛点:对女性实施的暴力、公共安全、司法无能等等,随机发酵成朋友圈的一片刷屏与发声。幸运的是,这个事件的女子能够发声,公众们可以通过网络形成某种舆论,那么矛头是不是可以再精准一点,要问责的人是不是可以再确定一点?因为有一种大家习以为常的“悲观”在于,一周之内,这个事件会冷却,就如同法律上有“诉讼时效”一样,公众终会选择健忘,毕竟日子还要过不是。那么在这个事情还没有冷却之前,是不是先不要忙着互相攻击,真真正正地站在戏中“死去的女人”那边,现实中站在“遇袭女生”那边,至少让这个终将冷却的事件,留下点什么有益的探索。

《老舍五则》中还有一则叫《兔》,里面有一个人肉背景,男主角小陈的妹妹,自始至终她一言不发,即使是自己的哥哥为了下海唱戏成角儿而将自己送给总长,作为利益交换,她也一言不发,端庄贤淑地坐着。从来没有哪一个人肉背景让我觉得有这么强烈的存在感,她的安静,与众多大老爷们的喧哗相比,更具一种悲剧的力量。但过去了,应该都过去了,能说话的时候,不要沉默,虽然常常背对时事,默默关注的我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但当网络上还盛传着类似“十大打老婆地区排行榜”这样的统计,引起公众的愤慨,又甚至成为茶余饭后的娱乐话题时,沉默固然常常是帮凶,不沉默固然是一种积极的态度。但不审慎的不沉默是一滩容易被利用的浑水,不沉默失去焦点的互相攻击,某种意义上,将是另一种“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