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浩然去世了,挺惋惜的。最近正在研读此人生前的著作。在我读过的所有传统社会主义时期的作品中,浩然的小说可以说是最具有“文学性”了。王老师说他当初读到《艳阳天》的时候觉得,这才叫文学!我就问他,那你在今天怎么评价呢?他说这几十年来他一直没有重新读,可是估计读了不会再觉得好了。。。

在我看来,《艳阳天》具有那个时代的文学作品的基本毛病,这是毫无疑问的。同时《艳阳天》也有着那个时代拥有过而今天缺失了的好东西,并且它比其他小说更好地把这种好东西表达出来了,这就是关于人的成长的。《艳阳天》即是讲做人的,又是讲斗争的,内家功夫和外家功夫都很棒,而且它一点没有图解政策的味道。很多在别人写来非常观念性的东西,在浩然笔下却显得很真实,有血有肉,有时代感。其中的奥秘不仅在于浩然的文学天赋,更在于他多年的工作经验。他是真在革命第一线摸爬滚打过来的,写东西就像写自传一样,不像周立波似的总站在外边写。所以,假如认真阅读这部小说的话,很多过去阻碍我们进入那个时代的感觉上的障碍,都会被剥离掉。许多我们今天认为很傻逼的观点,譬如说以阶级斗争为纲,为社会主义事业而现身,都会在这部小说中找到其真实感觉基础。跨过了这条壁垒,才可能去思考,当初的人们为什么会搞社会主义,信奉社会主义。
今天阅读的时候,产生了一个想法。《艳阳天》里提到了《三国演义》,周立波的《山乡巨变》里也提到过《三国演义》。《三国演义》总是放在干部的书桌上,作为干部学习斗争智慧的智囊而出现的。其实,《三国演义》经常在十七年小说中出现并不奇怪,一方面因为当时合法的书籍实在太少,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它最生动地包含了中国传统智慧中的政治策略那部分,与阶级斗争遥相呼应。可是,我转念一想,为什么一定是《三国演义》呢?《三国演义》讲的是三个政治政权明争暗斗的故事,三个政权都在明处。社会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把社会关系抽象为阶级关系,以这种学说为世界观的文学,不可避免地要将不同的阶级摆出来,阶级关系就像三国关系一样明白无误。可是中国第一部以阶级学说为世界观的小说却没有这样勾勒世界。《子夜》最大的特色是其解密性,小说要一点一点揭开工业金融城市大上海深处的秘密,资本家是这个世界的操纵者,所以每一个资本家的出场都是神秘的。《子夜》是三十年代产生的马克思主义文学作品,因为这是一个资本主义条件,所以小说必定要揭秘,在揭秘中重构世界图景,建立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子夜》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最大的冲击力就在于此。到了社会主义时期,谁还敢,还需要揭秘呢?所以必须是三国。
有意思的是,自传统社会主义结束,文学首先做的事情就是揭秘。好像社会主义是一场大骗局,一场大罪恶。这一揭,揭得全世界左派三十多年直不起腰来。社会主义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后来人们产生那么强烈的揭秘冲动?这个问题很大很有意思,另外再撰文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