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没有儿子,乡下有一风俗,要延续香火,于是我父亲就倒插门到外婆家做了上门女婿。也就是说,我实际上是在外婆家出生长大。奶奶与我家同一村子,不到两里路,虽然不能说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我小时候如果在家里找不到我,父母亲就知道我一定到奶奶家去了,不担心我会走失。我到现在最幸福的回忆就是,晚上我明明在奶奶家睡了,结果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在自己家里。
据说奶奶和外婆自攀上亲家后,两位女人之间的冷战就开始了。
具体原因我不知道,我们晚辈也没有必要去知道。不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么?大人们都难得念其中的“经”,童年的我就更没有必要去念,何必让童年的欢乐增加郁闷呢?
我上中学后,基本上懂事了,亲眼目睹了两个女人之间的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到现在还记忆犹新。现在回想起来,不但不觉得是家丑,反而觉得那场冷战简直可以写入外交学院的案例拿到大学课堂上去分析。
那场冷战的起因很简单,不像半个多世纪前东西方冷战的起因那样轰轰烈烈。奶奶不是邱吉尔那样的风云人物,更加不能像邱吉尔那样发表“铁幕”演说标志着东西方冷战的开始。奶奶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不时地与邻居左右聊聊天,说说家常,天南海北,没有什么主题,仅仅是打发时光。
有一次不知聊到什么话题了,奶奶说了一句乡下的俗话“牛种田,马吃谷”。这句俗话的意思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社会分工,乡下人没有读过书,不知道如何用专业术语表达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分工现象,就只能用形象的东西去比喻,牛的分工是耕田的,马的分工是拖车跑路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奶奶的那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牛种田,马吃谷”传到了外婆耳朵里,到了外婆那里这句话不仅有意义,而且意义深远。外婆既没有读过书,也没有见过世面,《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的公民具有言论自由对她来说就是无字天书,所以一味地认为那句话硬是有深远的意义。于是乎,用国际关系的术语来说,两亲家之间的关系突然降到了冰点。
其实,外婆的这种心理反应也是可以理解的,她也是一个女人嘛。看看江青,位高权重,不是也疑神疑鬼么?本来《海瑞罢官》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历史剧剧本,与彭德怀风马牛不相及,可是经过江青他们一引申,就和彭德怀扯上关系了,硬是认为这个剧本是为彭德怀鸣冤叫屈,结果该剧本的作者、历史学家吴晗的命运就彻底倒霉。
说到这里可能有女同志不高兴了。谢老师啊,你不要只说女人疑神疑鬼的,你们男人不也很脆弱么?不也有神经质么?你看,堂堂大清帝国的皇帝,连一句与政治毫无关系的“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的诗句都受不了,要大兴文字狱,多少读书人因为说了一句话或写了一首诗或写了一篇文章就人头落地。你谢老师要是生活在那个非人的年代,能这样尽情写作么?
女同志的提问当然有道理,我虚心接受。这也更加说明我外婆的心理反应是正常的。连皇帝老爷都有神经质的时候,怎么能要求我外婆是圣人呢?不同的是,我外婆无权无势,不能左右别人的命运,所以一旦觉得某句话对她来说有深远意义,其反应顶多就阿Q一样,抗议一下而已。阿Q因为头上有疮疤,所以当别人在他面前说到“光亮”时,以为别人在讽刺他头上的疮疤,但又奈别人不何,就从心里对别人诅咒说什么“我的祖先比你阔多啦,你算什么东西”以示抗议,别人也不知道他诅咒了,各自照常生活。
且说我奶奶和外婆两亲家的关系降到冰点后,首先是外婆发布了一份外交声明:“她儿子到我家做上门女婿,我们并没有亏他,谁吃了谁种的谷嘛?真是可笑!”
外婆的外交声明无须通过报纸、电视、网络之类的传媒工具,自然而然地传到了我奶奶的耳朵里。奶奶的第一反应也不是什么公民的言论自由,也觉得其中的意义深远。于是在第一时间一份外交声明也被发布出来:“我分明是说‘牛种田,马吃谷’啊,没有说过哪个人吃了哪个人种的谷啊。”
冷战开始升级,外交声明传来传去。
“她是没有明说哪个人吃了哪个人种的谷,但我们亲家这么多年了,她心里想要说什么难道我不清楚?难道我比她还蠢?”
“我说‘牛种田,马吃谷’时是有证人在场的,从来没有说哪个人吃了哪个人种的谷,不信可以喊证人过来问啊。她要是认为我讲了哪个人怎么怎么的,是故意惹事生非,是屎不臭挑起来臭。”
冷战进一步升级,只差一根导火索了。
德国挑起第一次世界大战还需要萨拉热窝事件做借口。奶奶和外婆的冷战升级为面对面的口水战没有任何事件,也就没有任何借口,仅仅是冤家路窄,是在路上的偶然相遇。
两位女人同时放下身上的菜篮子,不需要谈判桌,不需要金嗓子喉宝,不需要扩音器,连矿泉水也不需要,就开始了“百家争鸣”。据说他们站在田野里没有喝一滴水就滔滔不绝地“争鸣”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最后被乡亲们劝走才罢休。还据说那场面比电视台的春节晚会的小品节目好看得多,不知道赵本山是不是以类似的方式炼成的。
两位女人“争鸣”那么久其实在争论一个简单的哲学问题,即物质世界的绝对变化与相对静止。一方认为牛马就等于牛马,不等于猪狗,更不等于人,这是相对静止,牛马不可能在短期内变成猪狗或人;另一方认为牛马就等于人也可以等于人,要不为什么乡里很多小孩的乳名叫牛伢子狗伢子呢?说明牛马可以等于人嘛,这是变化的绝对性,牛马虽然目前是牛马,但经过一定时间量的积累,会进化成人。可惜两位女人不是哲学家,谁又不能给对方提供理性证明,也就无法以理服人,自然就“争鸣”不出一个什么结果。唯一的结果就像中国和美国在朝鲜战争结束后将近二十年互不往来一样,这两亲家在那场口水战之后的几年内也没有通往来,尽管两家不到两里路。
两位女人的冷战对我的成长还有一些结果我近期才发现。一是我现在每周上三十节课口不干舌不燥,可能是遗传了她们的基因。还有,我现在遇到什么疑难问题都有探寻理性证明的习惯,也可能是受两位女人的非理性争鸣的影响。
言归正传,几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在高考扩招前,乡里伢子考上本科还算得上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我开学前一天,亲朋好友都来我家喝酒祝贺。按理说,孙子考上了大学,亲朋好友都来了,做奶奶的不到场无论怎样也说不过去啊。但是奶奶和外婆不通来往几年了,见面不尴尬么?
在众人的外交斡旋下,奶奶还是来了。如今在国际争端中斡旋的人都能拿诺贝尔和平奖,我想在我奶奶和外婆之间斡旋成功的乡亲一定也有资格获诺贝尔和平奖。
两位久违的女人见面了。奶奶先开口:
“三妈,我祝贺你呀,楚伢今年考上了大学。”
“桃妈,我也要祝贺你呀,楚伢是你的孙啊。”
“哎,当然是先祝贺你,楚伢是在你们严家出生长大,小时候的照看主要是你呀。”
“哎,亲家,这话就见外了,楚伢是在严家长大,但他姓谢,是你谢家的人,当然要祝贺你啦。”

气氛顿时达到高潮,两位冷战了那么多年的女人终于手牵手走进大堂接受亲友们的祝贺,她们脸上亲密的笑容根本看不出她们曾经冷战了那么多年。用国际关系的术语说,就是关系迅速升温,建立了全面战略伙伴关系。要是她们读了书,我想她们肯定要拿出纸和笔当场签订《两亲家互不侵犯条约》或《两亲家友好同盟条约》之类的。
也幸亏她们没有签订什么友好条约,签了也是一张废纸。国际关系上有一句很经典的话,“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这句话用在这两位女人身上也再合适不过了。
奶奶和外婆的全面战略伙伴关系没有维持多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冷战。唯一不同的是冷战不再升级为面对面口水战,最多就是发表一些抗议性的外交声明。毕竟岁月不饶人,两位女人都老了,就是想把冷战升级也力不从心。或者是因为岁月的沧桑让两位老人都读懂了《三国演义》里面的一句话,“是非成败转头空”!把冷战升级,实在没有必要,不仅如此,连冷战都没有必要。
小姑出嫁后,奶奶虽然一个人过日子,但晚年很幸福。不仅有姑姑悉心关照,而且每年过年过节,或者我家里宰了猪,父亲都会给奶奶送点猪肝心肺之类的。外婆在与别人聊天时,自然说起这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人家都说女儿的孝心好,其实儿子的孝心也好啊。”这话传到奶奶的耳朵里,尽管觉得意义深远,但也只是发布了一份外交声明而已,“这过年过节,做儿子的给老娘送了一点猪肝心肺,错在哪里呀?”外婆发布声明回应,“我没有说谁错啊,是说儿子的孝心好啊,本来就是嘛。”冷战的气氛就像一条以y=0为渐近线的函数图像,越来越平缓,最后无形。
我大学毕业,两位女人都早已愈古稀。每年过年回家,我都给两位老人家打红包,我开玩笑说是上缴国税。当我给一边的老人家红包时,老人家就不经意地问:“你给那边多少啊?”我自然知道老人家说的“那边”是什么意思,就说:“当然和你是一样多啦。”老人家说:“那边应该多给些嘛,我身上不缺钱花。”
没有想到我发了红包还要回答老人家的高难度的问题,并且回答后还不能让老人家有引伸出深远意义的余地。于是就故意和稀泥,越和越稀,最后稀得像清水。我说:“一边是我爸爸的妈妈,一边是我妈妈的妈妈,怎么能有区别呢?当然是两边一样多啊。”老人家眉开眼笑:“那是!那是!呵呵!那边还是应该多给些嘛!呵呵!”
2003年,外婆以八十六岁高龄驾鹤西去了。奶奶参加了送葬,并且泪流满面,我当时就想起了《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给周瑜吊孝的时候也是泪流满面。当我一想起来的时候,理智马上打断了我进一步想下去。毕竟奶奶也八十多了,我们做孙子的晚辈哪里敢去妄加猜测老人家的内心呢?
2006年,奶奶以八十五岁高龄无疾仙逝。两位女人之间的战争也就“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此后每年春节,我不“上缴国税”了,但两件事情必不可少,分别到两位老人家的坟前烧香作揖。两位老人家分别睡在两座山头,隔田野相望。也许是风水先生觉得一山不容二虎,不让她们睡在同一山头,免得她们到阴间里还冷战。
每当我在两座坟前烧香作揖之后,不禁望一望另外一座山头。两位曾经冷战了几十年的女人如今分别睡在两座山头相对无言,默默地守望着山下的田野,保佑着后代幸福平安。我似乎也读懂了“是非成败转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