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 本文首发于24楼影院（movie24luo）。
作者的话：近日香港金像奖获奖电影《踏血寻梅》发行了蓝光DVD，网上也露出了资源（提示：鼓励购买正版DVD），但都是98分钟的公映版本。笔者有幸看过金像奖评审版本，即导演剪辑的120分钟版，两版并未有大出入，限制级的色情与暴力片段在98分钟版中依然保留，只是叙事更加简洁，有疑虑的影迷可以放心。
作为凶杀题材的电影，《踏雪寻梅》有着强烈的反类型色彩：重点不是追捕凶手，白只饰演的丁姓司机早早自首归案（98分钟版本是18分钟处丁子聪自首），重点是对案情的剖析和背后原因的探索上，也就是说，悬疑的不是杀人者，而是杀人者的杀人动机。郭富城饰演的臧警官在去监狱看望丁子聪时说：我不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杀人，我只想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生。——臧警官这个角色很是耐人寻味，他像是警探与精神分析医生的结合体。
邵美琪饰演的女上司多次告诫臧警官，适时收手，不要妨碍司法公正。而郭富城在凶手已定的情况下苦苦追寻整件事背后的深层原因：王佳梅这边，是关于她从内地到香港的生活细节，丁子聪这边，是自1987年遭遇车祸母亲去世后，他的精神演变的轨迹。
臧警官相信精神分析理论，他暗地找到丁子聪曾经的心理医生，了解到丁子聪的“创伤后压力侯群”，论断丁子聪缺乏对女性的信任，而与美女李慕容的瓜葛，让他仇恨女性——臧警官的这套论调，代表着大众舆论的分析风格：回忆下我们平时看到的犯罪新闻，哪一个不是对疑犯进行这种套路分析？
这种分析能满足大众的某种高高在上的虚荣心：我能分析你，我看透了你。但也许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学院派的纸上谈兵。丁子聪不无嘲讽地对臧警官说：我觉得你想多了。他不讨厌爱慕虚荣的李慕容（同伴说，他还存钱买礼物送她），也不讨厌女人（他与王佳梅的通宵网聊亲切而得体），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讨厌的是人。
弗洛伊德的那套理论，早已经被批判得体无完肤，不是说全盘否定弗洛伊德，是不应该事事泛性论、童年阴影论，许多时候，这个世界的运转不是一套理论可以解释的，人类的行为也远不是这种理论可以分析与预测的，而是充满了偶然性。——电影中有一个细节很有意味，臧警官与女儿在公车上聊天，车上一个疯乞丐发传单，喊口号：打死狗友张丧琪，没天没地没良心。疯癫喊了几遍，下车消失。
生活中哪有那么多有头有尾供你分析写论文的事情？好多时候偶然、随机、混乱、模糊不清才是最接近真实的状态。人是复杂的动物，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就是无法沟通，隔阂永恒存在，多少亲密无间其实是互相妥协或者全然不自知而已？
臧警官有个怪癖，喜欢在各种犯罪现场自拍，也有关于他家里的镜头，墙上贴满了这类拍立得照片，这可能是对臧警官做事风格的一种隐喻：他是个经验主义者，相信听到、看到、触摸到的东西，不依赖直觉甚至回忆。在案件中他很少表露感情，对丁子聪自始至终没有展露出愤怒的情绪，只有困惑和不解，他按照自己的那一套去探求，最后一无所获。
臧警官在茶餐厅和前妻会面，说到王佳梅的亲生父亲忍不住痛哭，那之前，他在短信中了解到一个细节：王佳梅经常给生父寄钱。他的崩溃痛哭，不仅仅是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共情，还有“对这一切无法解释”的挫败感。
关于《踏血寻梅》（或者2008年的真实案件）最庸俗的看法就是：象征香港梦的破碎。哪里有什么香港梦？中国梦还不够做吗？这些梦全都未曾存在。王佳梅的故事，不是什么虚幻的香港梦，十六岁的她来香港只是跟着生活流，中三辍学做模特公司助理、麦记兼职，乃至最终援交，一个直接目的：钱。
王佳梅的姐姐对臧警官说：佳梅辍学不是为了补贴家用，她就是想赚很多钱。从湖南冷水江到东莞石龙，而后再到香港。王佳梅的轨迹是不断上升的，欲望是不断增强的过程。王佳梅做援交少女当然是为了赚钱，但对那个俊俏男生她也可以免费服务，看到接吻的路人情侣也会羡慕，她在拜金的路上感情波动，而那个男生当着女友面贬低她彻底击碎了她的自尊心。
真相有时候很简单，耳环、游戏机两件小事就足见王佳梅的心气，贫穷让她深以为耻，屋邨让她看不到精彩的风景（同事说“她想离开家租房另住”），喜欢照相馆的陌生女人相、在脸书上分享自己和东莞男友的初夜经历（两人像是屠场里的猪，在床上滚动）、同学自残无动于衷——这些细节拼贴起来的王佳梅，正是一个充满物欲和疏离感的女孩。这也是许多真实女孩的写照，也就是说：不要试图给王佳梅的行为找一个社会学的、心理学意义上的动机，她只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王佳梅和丁子聪的心理状态当然是有问题的，共同点都是疏离，贫穷压抑着王佳梅，性压抑着丁子聪，不能说这个社会对他们如何残酷：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他们自己选择与社会疏离，这个故事更像是一个性格悲剧，而不是社会悲剧——《天水围的夜与雾》这样的可以说是社会悲剧，但《踏血寻梅》很不一样。
网络聊天时，王佳梅（Kama）对丁子聪（崖上的聪儿）说：死了也挺好，活着会痛，活着会恨，活着就要每天想着怎样活得更好。王佳梅信主，和丁子聪见面后还给他念了段《圣经》（值得注意细节，这部《圣经》贴有小标签，可能经常翻读）：凡神所造的物都是好的，若感谢着领受，就没有一样可弃的。——王佳梅的信仰（如果如她所说真的信主）早已陷入互相矛盾的崩溃边缘。求死or惜生，王佳梅已经混沌。
翁子光编剧作品众多，导演作品就三部，轨迹很奇怪：2008年的处女作《明媚时光》有不少亮点，拿了金像奖最佳新导演，2014年的作品《微交少女》水准却惨不忍睹，廉价质感的画面和灾难级别的表演叙事，让人难以忍受，谁知在2015年就拍出了《踏血寻梅》这部佳作。这三部作品都或多或少地触及少女援交的元素，翁子光对年轻人生活状态的把握还是非常准的，而且表现方式非常放松，这种放松集中体现在对年轻人性爱的呈现上，一点也不做作，非常真实有生气。
《踏血寻梅》是有逻辑的碎片化剪辑，遵循“果-因”的结构，通常先呈现果的一面，然后立即闪回因的部分，比如先出现丁子聪割手自慰的画面，立即切入他和例假期的李慕容做爱的回忆画面——这种剪切就是果-因，丁子聪爱上了那种血淋漓的性交。全片就是这样果因因果，不断交替，叙事也在这种有规律的波动中前进。这种轻、碎、密的叙述方式，可能会让观众理解略吃力，但这种方式非常有效地给本片奠定了疏离的基调，也正是翁子光要探讨的主题：疏离到底如何发生。
《踏血寻梅》到最后也没有给出答案：丁子聪到底为何如此残忍地虐杀王佳梅。这可能是最真实的状态，没有为什么，嗑药、性高潮、变态心理、对生而为人的厌倦、对现实困境的忍耐、贫穷的耻辱、过往的伤痛、自尊的破碎，等等，都是原因（这些细节在片中都有铺垫，比如丁子聪嗑药后有暴力倾向），但又都不是。
那些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电影看多了，看《踏血寻梅》会一头雾水。这种模糊一团的感觉，也是王佳梅对人生的感觉，“kdjfjdfj”是她的QQ密码，网络世界才是她“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臧警官破解了这个密码，才看到王佳梅和丁子聪不失默契的聊天记录。到底为什么想死呢？到底为什么要杀呢？哪有什么一清二楚，只有模糊一团。——这才是《踏血寻梅》最有价值的地方，才是令人深思（而无果）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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