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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
他带着我四处求医。
我总是记得自己昏昏沉沉的，模糊的记忆里，不是他牵着我的手到处走，就是他背着我到处走。
那几年我吃过各种形形色色的药，各种各样的偏方。什么一百家讨来的鸡蛋用来煎桃花，什么野山羊肚子里未出生的小羊油炸了过后吃下，还有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管是谁说了句，这个东西对治病有效，他都千方百计去求了来。然后胡乱塞给我，让我吃掉。
我不愿意，冲他发脾气，大哭，绝食，在家里把碗全都砸掉。
他总是哄着我，许出一大堆好处让我吃药。
他几乎没跟我黑过脸，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几乎对我百依百顺，只要我愿意吃药。
也就是那时候，我的脾气开始变得爆烈而偏激，容易发怒，任性，执拗。
然而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会一直哄着我。
在我生病的那几年，大概是我们最亲密的几年。他待我像是小公举，无法无天地惯着，整个村的人，都笑话他，说他养了一个大小姐，任性，骄纵，蛮不讲理，不懂事。
他气冲冲地跟人争辩，我们家丫头，我不惯着谁惯着？
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位靠谱的医生。一年一年地开始吃中药。
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
他开始出门去打工，一年只回来两次，春节一次，农忙的时候一次。
每次他回家，我最开心，比过年还让人高兴，因为他会给我带好看的新衣服，新玩具，新的图画书。
我还可以跟他说，我又考了全年级第一，又是三好学生，又有了奖状。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是为了在他回来的时候，可以在他面前炫耀。
后来病终于好了，不再需要月月去药房抓药，可是我和弟弟都要上学，学费那么贵……他还是每年都在外地打工，一年只回来两次。
我十三岁去上初中，开始住校。
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家。
除了第一次我妈把我领到了学校，每年开学，都是自己背着被子去学校报道，然后去寝室把床单铺好。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其实也可以什么都会。
习惯了什么事情都自己来，所以上了大学，有室友铺床单套被套的时候要我帮忙的时候，我觉得她简直有病，难道这种小事自己不会吗？为什么需要别人帮忙？
习惯了生活中没有父母亲角色的存在，所以我对人始终生分，很难跟人建立起亲密关系。
也习惯了独自解决所有的问题，有心事不愿意跟人说，这些年独来独往，对人总是更愿意保持距离，面对别人突如其来的热情都会感觉有些手足无措。
记得十几岁的时候，表姐结婚，他带着我去参加婚礼。
半夜的汽车送我们回家，我在车上昏昏欲睡，他突然走到我面前，要把我抱进怀里，我却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睡意全无，蹭一下坐起来一巴掌把他推开。
他有些尴尬地看着我，说，我们家丫头长成大姑娘了，都不好意思要老爸抱了。
高中去县城里念书，那时候他开始跟我妈闹离婚。
他开始一年只在过年回来一次，回来就跟我妈昏天暗地地吵架，有时候吃饭吃得好好的，就开始掀桌子砸碗，一地的陶瓷渣子。
我开始不愿意上学。在课堂上看小说，晚自习的时候翘到躲到其他教室去打瞌睡。
他也不再过问我的学习成绩，最近生活怎么样，每次打电话，都是跟我不停不停地抱怨他跟我妈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那时候，开始对他感到失望。觉得他怎么可以这样呢？难道他不是我心目中无所不能的那个他了吗？
怎么可以因为婚姻的不如意，就在家喝酒喝到烂醉，把我们一个学期的学费在赌桌上一次性输光？
十六七岁的我，看到四十岁头发花白的他，因为生活的不如意坐在客厅的水泥地上嚎啕大哭的时候，我只想仓皇地逃开，我完全体会不到他的痛苦和挣扎，也无法理解他心底的绝望，那种认为自己为了家庭付出了全部心血却付之流水的绝望。
我开始不愿意接到他的电话，不愿意见到他，也不愿意他回家。
后来，终于熬到了大学。高考自然是考得一塌糊涂。
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哭得一塌糊涂。
他说，你怎么可能只考这么一点点分呢？你是不是答题卡忘记涂了？你是不是分数算错了？你去找老师重新查一遍分数好不好？
我自然是很清楚，我就是只考了那么一点点分。
那时候，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他好好说过话。
只够得上三本的分数线，我妈不愿意花高昂的学费，有意让我去念个大专。还是他，再次跟我妈吵：考上了本科，怎么能去念大专。
我每天看着他俩不停地吵来吵来，觉得烦，很多次都想，不如算了，不要上学了，有什么意思？
到底是没胆，他送我去合肥上学，一坐半夜12点半的火车，乌泱泱挤得全都是人，他帮我料理好事情，不停地跟我絮絮叨叨，说我脾气不要太坏，不要跟寝室人闹矛盾……我恩恩地应着，看着他离开，才发现，原来他个子很小，瘦得惊人，看起来分外单薄。
那时候模糊地感觉到，他没有办法再保护我了。
我大二那年，他和我妈终于离婚。
说实话那时候我和弟弟的反应都是，天哪，终于离了。好像争吵打闹了那么多年，我们姐弟俩开始对他们一年好几次的大动干戈失去耐心，只期盼着家里可以安静一点。
离婚后的他，开始变得暴躁，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喝醉了就在家骂人，他不骂我和弟弟，就追着奶奶骂，嫌弃奶奶做得菜不好，各种挑刺；还经常出去赌，明明打得一首臭牌，一天下来就几千块几千块地输掉。
我追着他跟他吵架，隔壁的爷爷说：丫头你别这样，你爸心里苦。
我恶狠狠地说：谁心里不苦？心里苦就可以日子不过了吗？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这样？不就是离个婚，有必要搞得这么丢人吗？
是，我觉得他丢人，全村人都知道他，因为离了婚每天只知道喝酒打牌，然后动不动就闹。
我一边骂他一边哭，还有点害怕，怕他突然过来揍我，可是他只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蹲在门口不停叹气，跟隔壁爷爷说：我们家丫头，以后肯定命苦，这么爱操心。
我大学的后两年，跟他几乎不大联系，受够了他没完没了的抱怨和诉苦，不是在电话里骂我妈，就是骂我外婆嫌贫爱富，再不，就是骂我和我弟没有良心，都看不起他。
一个辛苦大半辈子的男人，面对一次婚姻的失败，开始否定自己的整个人生，他所有的狼狈不堪和愤怒，好像除了我，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说。
可是，我不愿意听。我害怕他将自己人生的失败赤裸裸袒露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于是我开始不接他的电话，在家的时候也尽量不接他的话茬，他开始愤怒，以不给我学费和生活费要挟，那好，我不要，我自己去申请助学贷款交学费。
我放弃了考研，去店里卖衣服，赚到一笔生活费，立即去找工作。
我们好像在进行一场不动声色地战争，我也不知道，这样漫长的战争的，消耗掉的，是他对我的在意，还是我对他的依赖。
我只想远离他，也远离我妈，我不想，一日日活在那样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
接到他重病的消息的时候，我刚拿到毕业证，第一份工作试用期才过了一个月，我甚至怀疑，这是他在骗我，因为我们都不理他，所以他撒谎想要吸引大家的注意。
然后的几个月，过得仓皇缭乱到我几乎不大能想得起来。
辞职，回家，带着他从家到合肥又到南京，他去世，奶奶瘫痪，我开始在家重新找工作，搬去和妈妈一起住，在家晃荡了两年，又辞了工作到北京……
过了好久好久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真的不在了。
好像被人偷了所有心爱玩具而自己却是最后一个发现的孩子，我哭了一次又一次，周围所有人都跟我说：爸爸不在了，以后你要照顾好弟弟和奶奶，照顾好妈妈。
我张皇失措地在心里想：那谁来照顾我呢？我如果有事情，又能找谁？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能原谅自己。觉得自己没有来得及跟他和解，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从来都不怨恨他，我没有真正嫌弃他，我只是不知道，该和一个跟我印象里完全不一样的他相处。
去年冬天，去做过一次心理咨询，反复地谈起他，我哭得一塌糊涂，我说：我真的觉得很后悔，在他最软弱最无力的时候，我除了远离他，只想把他推开，什么都没有为他做。
心理咨询师告诉我说：没有关系的，因为在他眼中，你还是个孩子，他并没有期待你像个成年人一样给他足够的力量和安慰，对他来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安慰。
我知道他不会怪我，一直怪着我的，是我自己。
这几年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找工作，一个人找房子，一个人在城市里来来去去，一个人解决所有的事情，一个人的孤单心事从来都无处可诉。
有时候觉得特别累，有时候会遇见一些困难，有要搬家却凑不齐房租和押金的时候，有工作中遇见麻烦自己却搞不定的时候，有被人误解被人黑被人大规模骂的时候……
无论哪一种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听我说这些了，没有人会在我有需要的时候一边骂我一边替我解决问题，也没有人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任凭我发脾气然后嗔怪我说这个丫头以后怎么能嫁出去，哪怕感到再绝望再无力也没有人会跟我说没关系本来也不指望你怎么样啊大不了回来嘛……
跌跌撞撞地过了好久，才肯承认，这条路，只能自己一个人去走了，无论我怎么频频回首张望，身后也再也没有人等我，闯了祸不会有人原谅我，犯了错需要自己去弥补，不再有人能够撒娇。
还是会经常冒冒失失，还是会幼稚又冲动，可是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想，他看到我现在，会不会觉得高兴，我能够做自己擅长的事情，能够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有几个朋友，有一点点钱，没有成为他想象中那个没用又只知道发脾气的坏丫头。
也许他会觉得有点失落吧，原来我没有了他，也可以过得还不错。
可是他从来都不知道，我那最难过的是，自从他不在了之后，再也没有办法做个孩子。
在他病到快要神志不清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我坐在他床头睡着了，听到他和表哥说：以后我不在了，我们家丫头这么老实，会被人欺负的，可怎么办？
我背过身去，不敢哭出声，假装睡着，怕被他听到。
在后来的很多个日子里，觉得自己过得辛苦又委屈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个晚上，然后默默对自己说，没有关系的，我没有那么笨，我不会过得不好，不能叫他放心不下。
所以要再撑一会，再努力一点，做得再好一点，不能输，不能掉眼泪，不能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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