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伟大的祖国 “伟大的嘴仍在歌唱”

  夏日报道

  不再穿越,这片百里香地毯
  被迂回绕过。
  一道空档线
  从石南丛里透出。
  在风的刈幅中,无物。
  再一次,遇到一些
  零散的词,如
  防冲乱石,杂草,时间。
  策兰的这首诗,收入他于1959年出版的诗集《语言栅栏》中。如从风格而言,该诗在他的中后期诗中,属于“素描写生”一类。在1960年里为电台准备介绍曼德尔斯塔姆的节目时,策兰再一次表达了诗是“事实化的语言”的诗观,称“诗是存在的素描,诗人靠这些素描生存”。
  当然,策兰所说的“素描”,并不那么简单,这体现了他在《死亡赋格》之后,在德国战后的语境中对诗的重新考量。在对巴黎福林科尔书店问卷的回答(1958)中他曾这样说:
  德国诗歌当前的趋向和法国诗歌很不相同。尽管它的传统还存在,但它被记忆中的那些最不祥的事件和增长的问题所缠绕,它不再以那种许多人似乎都期待听到的语言讲话。它的语言已变得更清醒,更事实化了。它不信任“美丽”。它试图更为真实。如果我可以从视觉领域多色调的表象中找一个词来比拟其现状,它就是一种“更灰色”的语言;这种语言,甚至在它想以这种方式确立自己的“音乐性”的时候,也和那种处于恐怖的境地却还要多少继续弄出“悦耳的音调”的写作毫无共同之处。
  这种语言,尽管有其不可剥夺的表达上的复杂性,它要达成的是精确。它不美化,也不促成“诗意”;它命名,它确认,它试图测度被给予的和可能的领域。①
  《夏日报道》正是这样一首诗,“它不美化,也不促成‘诗意’;它命名,它确认,它试图测度被给予的和可能的领域”。连它的题目,也是一种“更事实化的语言”。
  策兰的这种诗学转变首先引起了巴赫曼的注意,在1960年2月法兰克福的讲座中,她这样谈到策兰近期的诗:“隐喻完全消失了,词句卸下了它的每一层伪饰和遮掩,不再有词要转向旁的词,不再有词使旁的词迷醉。在令人痛心的转变之后,在对词和世界的关系进行了最严苛的考证之后,新的定义产生了”。②
  的确,在诗歌对自身的拷问和修正中,“新的定义产生了”。不过,对此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和理解。评论家君特·布吕克尔在1959年10月11日柏林的《每日镜报》上发表的对《语言栅栏》的评论文章《作为图像构成的诗歌》,就对策兰的诗包括这首《夏日报道》作了令策兰本人十分惊讶和愤怒的评价。在同月17日给巴赫曼的信中,策兰专门附上了这篇文章,并想听到巴赫曼的意见。以下为布吕克尔文章中与《夏日报道》有关的一段话:
  即使在策兰将自然元素引入的时候,也不是自然诗意义上的抒情唤起。在《夏日报道》里,百里香草地也没有散发出醉人的气息,它是无味的——而这个词对这些诗歌都有效。策兰的诗歌大多都是由图像构成的。它们缺乏实体的可感性,即使通过音乐性来弥补也无济于事。虽然,这个作者喜欢用音乐的形式来写作:比如名噪一时的《罂粟与记忆》中的《死亡赋格》,或者在前面提到的诗集里的《紧缩》……在这些诗歌中,几乎没有什么乐音发展到可以承载意义的作用。③
  在策兰后来给巴赫曼的信中,他没有提及布吕克尔对《夏日报道》的贬损,因为比起对《死亡赋格》的贬损,这已是次要的了(“《死亡赋格》对我来说至少也是:一篇墓志铭和一座坟墓”“布吕克尔这种人所写的,都是对坟墓的亵渎”“我的母亲也只有这座墓”——策兰1959年11月12日致巴赫曼)。但是,它会在策兰那里激起反响的。这类无视诗的进展、一味要求“散发醉人气息”的传统美学要求,也会使他自己更加坚决地在如他自己所说的“远艺术”的路上走下去。对此,我在《喉头爆破音》一文中也谈到了:“正是因为尼采所说的那种‘人性了,太人性了’,因而策兰在后来会朝向‘无人’”。④他在1963年出版的诗集干脆就叫《无人玫瑰》。
  策兰的这种努力,在很多意义上,也就是“去人性化”、摆脱西方人文美学传统、重返语言的源头的努力。这种诗学努力,体现在他后期的那些以“无机物的语言”、地质学、矿物学的语言写下的诗中(“以地质学的质料向灵魂发出探询”),也体现在他以风景和自然事物为“素描”对象的诗中。不过,在这些看上去是“风景素描”的诗中,也出现了“解体”的迹象,以下是收在1970年出版的诗集《逼迫之光》中的一首诗:
  不再有半棵树,这里
  在这斜坡的高处,
  没有
  发表见解的
  百里香。
  边界雪和它的
  气味,那探听着
  界桩和它的
  路标的阴影,
  宣告它们
  死亡。
  即使是风景,也被“死亡大师”所收割。它留下的,只是“视听的残余”,意义的虚无(“在风的刈幅中,无物”)。人类面对被他们自己的文化所强行索取的自然,已无所安慰,除了发明另一种语言——一种“去人性化”的、“无味”的语言。
  我想,策兰后期诗歌的意义,也正在这里。这种努力,对他和我们来说,也几乎就是一种救赎。他的许多后期诗作,都可以从这个角度解读。以下是他的《逼迫之光》中的另一首诗:
  什么也没有
  只有孤单的孩子
  在喉咙里带着
  虚弱、荒凉的母亲气息,
  如树——如漆黑的——
  桤木——被选择,
  无味。
  这首短诗,看似很“简单”,或者说达到了最大程度的单纯,但那却是一个“晚期”的诗人所能够看到的景象——“什么也没有/只有……”,诗人采用了这种句式,因为这就是世界留给他的一切。
  而那孩子,也只能是“孤单的孩子”(策兰诗中常写到“孤儿”,他本人在父母惨死后就是一个孤儿)。这是被上帝抛弃的孩子,但也是一个一直被诗人携带到今天的孩子,不然他不会出现在这首诗里。   而那孩子,“什么也没有”,除了“在喉咙里带着/虚弱、荒凉的母亲气息”。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读过到如此感人、直达人性黑暗本源的诗句(这说明“去人性化”或许正是人性的另一种表达方式)。那涌上喉咙的母亲气息,是“虚弱、荒凉”的,但正是它在维系着我们生命的记忆。
  耐人寻味的还在于后面:这个孤单的孩子“如树”,接着是更为确切的定位“如漆黑的桤木”。在长诗《港口》里,策兰曾歌咏过故乡的白桤木和蓝越桔,而在这首诗里,“桤木”的树干变黑了——“如漆黑的桤木”,这是全诗中色调最深的一笔。这才真正显现出生命的质感。
  而他/它站出来,“被选择,/无味”。被谁选择?被大自然?被“奥斯维辛”?被一首诗?被那无形的、更高的意志?
  这样的“被选择”,似乎总是带着一种献祭的意味。
  而最后的“无味”(duftlos/scentless)更是“耐人寻味”。这不是一棵芳香的、“美丽的”、用来取悦于人类,或是用来“抒发悲情”的树。它“无味”。它在一切阐释之外。它认命于自身的“无味”,坚持自身的“无味”。它的“无味”,即是它的本性。它的“无味”,还包含了一种断然的拒绝!
  “无味”,就这样成为这首诗最后的发音。
  因为这个“无味”,这首诗还可视为对布吕克尔的一个正式的回答。(这里附带说一句,布吕克尔在后来出评论集时,没有将他的那篇文章收入。)
  也正是以这样的诗,策兰顶住了“美的诗”、“抒情的诗”这类陈腐吁求,坚持实践一种“远艺术”的艺术。对此,还是阿多诺说得好:“在抛开有机生命的最后残余之际,策兰在完成波德莱尔的任务,按照本雅明的说法,那就是写诗无需一种韵味”。⑤
  现在我们看清了,策兰的这些诗,是一种幸存之诗,也是一种清算之诗、还原之诗、朝向源头之诗。它清算被滥用的语言。它抛开一切装饰和文化上的因袭。它拒绝变得“有味”——这就像阿多诺在谈贝多芬的“晚期风格”时所说:“贝多芬禁止哭泣——既使是歌德也不行”。
  正因为如此,我们再次拥有了诗歌,就像乔治·斯坦纳在谈论最后“身首异处”的俄耳甫斯时所说:“伟大的嘴仍在歌唱”。
  注释:
  ①Paul Celan:Collected Prose,Translated by Rosemarie Waldrop,Carcanet Press,2003.
  ②转引自沃夫冈·埃梅里希《策兰传》,第108页,梁晶晶译,倾向出版社,台北,2009。
  ③巴赫曼、策兰通信集《心的岁月》,芮虎、王家新译(其部分中译见《世界文学》2009年第5期、《中西诗歌》2012年第3期,全译将在年内出版)。
  ④“去人性化”(或“去人类性”)为西班牙著名艺术批评家奥尔特加-加塞特在《艺术的去人性化》(1925)中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后被运用到文学、诗歌批评的领域。其实,我们在中国古典诗歌和绘画中,也都感到了某种类似于“去人性化”所呈现的境界。乔治·斯坦纳就认为在一切伟大艺术中都包含了某种“去人性化”的“奥秘”,“它引领我们回到我们未曾到过的家”(见《斯坦纳回忆录:审视后的生命》,李根芳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
  ⑤T·H·Adorno:Aesthetic Theory,translated by.C.Lenhardt,p444,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84.

歌唱伟大的祖国 “伟大的嘴仍在歌唱”

百度搜索“爱华网”,专业资料,生活学习,尽在爱华网  

爱华网本文地址 » http://www.aihuau.com/a/388851/331072377607.html

更多阅读

周星驰不回话为何堵不住向太的嘴? 向太再炮轰周星驰

周星驰不回话为何堵不住向太的嘴?文/悠悠闲云近日向华强太太一直在炮轰周星驰,甚至也得到圈内不少艺人力挺,不过在闲云看来这些力挺向太的这些人不知道有多少是因为她是向华强的老婆,如果没这个身份在会有几个人拿她当事?而且说,她一直炮

蒋先云的笔、贺衷寒的嘴和陈赓的腿 蒋先云怎么死的

转载自:http://www.cnlu.net/disp.asp?id=50465蒋先云的笔、贺衷寒的嘴和陈赓的腿[2009-10-12 21:39:35]作者:李永军黄埔军校第一期有600多学生,而陈赓却被誉为“黄埔三杰”之一。这不是当时学校领导人封的,是被学生们所公认的。当时人

读惠特曼——《我歌唱带电的肉体》 惠特曼访问记

我歌唱带电的肉体沃尔特·惠特曼一我歌唱带电的身体,我所喜爱的人们围绕着我,我也围绕着他们,他们不让我离开,直到我与他们同去,响应了他们,不止他们腐朽,并把他们满满地装上了灵魂。那些败坏了自己肉体的人就要隐匿自己,难道有人怀

全民大嘴女采访 如何“撬开”被访者的嘴

  昨天听了周老师的“有效的沟通”,突然想到了这个题目——如何“撬开”被访者的嘴。在以往给访问员培训的过程中,除了培训访问员一些基本的营销知识、调研的重要性、调研的基础知识以外,无非就是一些访问的技巧,但是我们经常遇到的

声明:《歌唱伟大的祖国 “伟大的嘴仍在歌唱”》为网友灿烂旳笑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