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腿
走过超级市场付钱的柜台,狭窄的通道两旁五光十色的杂志色彩斑斓,杂志上的封面,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里,引人注目地清凉而温柔:一水的女人,一水的短衣短裙或就是泳衣的女人,各个袒胸露背,双腿修长,面带只有美国人似乎才有的洁白的大笑,注视着我。
我也回望着这些幸福的女人们,她们齿白唇红的笑是传染性的,我也忍不住微笑,忍不住觉得生活如此洋溢,特别是看到这么多性感的女人们,她们光洁的、修长的、完美无缺的腿,在这外面就是烈日的暑期里,格外引我瞩目,我忍不住多看几眼。
女人的腿!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曾对我说,看一个女人是否性感,不是看她的脸,不是她的胸,而是她的腿。这句话还是多年前他说的,不知为什么我仍记忆犹新,我看漂亮的女人,常常想到这个朋友的话,顺着他的话的电筒,我也常常聚光女人的腿,看看是否性感。
性感的腿,在我的概念里,就是杂志上刊登的腿,就是模特们的腿。这些腿无一例外都有着完美的长度,完美的比例,完美的形状,完美的颜色,大腿上绝没有细小的动脉扩张的小青丝,膝盖上也看不到童年摔跤留下的小疤痕,小腿的肌肉也没有任何松弛的迹象。这些腿,如此完美,当然都是摄影技术与艺术合作的结果。
每个人都腿都有自己的性格,有自己的语言,性格就是腿的形状与质感,语言是腿的移动的方式。我承认,世界上有很多美丽的腿,特别是年轻女性的腿,有着青春的光洁,有着朝气蓬勃的轻盈,有着迈向世界的梦想。人到中年的腿,开始出现累赘了,开始显出动脉的挣扎,开始露出人生路程的遥远了。而老年人的腿,褐色的老年斑,细微的皱纹,诉说着一生的道路,一生的漫长,一生的成就与正在丧失的生命。
我认为腿似乎比脸更能说明人生、年纪、健康与性感的美丽。女人的脸可以通过擦粉而显得面色红润,可以通过注射化学制品而皱纹消失,可以通过唇膏或整形而红唇鲜嫩,撅起来,娇滴滴的,如玛丽莲?梦露的嘴唇,惹得全世界的男人都心如动兔。女人的胸可以通过隆胸术注射很多胶塑而显得乳房饱满,可以通过戴厚海绵的乳罩而挺拔,而腿能怎样呢?腿能做什么样整形术呢?总不能戴个腿套吗?或装个假腿吧?
我一次看到中国武汉某个医院给个子矮的女孩子做腿拉长手术的照片和报道。我不太相信这个报道是真的,因为腿怎么能拉长呢?报道说,医生先把腿锯开,加上一段假腿,再把腿接上,一下子这个女孩子就长高了六公分。我看着照片,左思右想,不相信这样的事情。难道能把真腿和假腿能接在一起吗?道理上说不通啊!中国的假报道很多,我把这个报道看成是假的。
腿,除了抹抹护肤油或护肤霜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能让腿总是健美光滑得如二十岁呢?我觉得没有办法,所以在观察腿多年之后,我得出结论:腿是人身体上最不能掩盖年龄的地方。脖子,美国作家诺拉?艾弗然曾说她为她的脖子感动难堪,因为脖子的皱纹不可掩盖,但我听说脖子的皱纹其实还是可以消除的,做细致的绷皮术,脖子的皮肤可以显得很光滑。头发可以染色,鼻子可以翘高,眼皮可以上拉等等,腿,美容的机会不多。虽然中国有满大街的洗脚店,美国的中国城里洗脚店也开得很红火,可是我还没有看到一家“美腿店”呢。在金钱支配的社会,能赚钱的可能一定早就被人想过了。腿,我还没有看到商业的契机,要是我能想出商业契机来,我或许能变成上万富婆也说不定。
能暴露真实年龄的腿,似乎是身体这个继母的孩子,没有办法穿上水晶鞋,成为身体的公主,因此成为女人身体上无法掩盖年龄的部位,除非是照片,因为如今的杂志或网上的照片,只要用编辑术,几分钟之内一张瘢痕累累的腿就可能成为娇媚无敌的腿。我现在相信杂志照片上的修长的、让人遐想的、性感妩媚的腿大概都是这么出来的。
我多年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个香烟广告,里面有一位双腿修长得如烟卷的美女,叉着腿,脸上带着倦意,斜着眼睛看着远方,嘴中的香烟缕缕。我把这篇广告剪了下来,一直保留着,我知道是那位美女的腿,而不是香烟,让我惊异,让我觉得诱惑。连我都被诱惑了,何况男人,男人见到这样的腿,还能走路吗?
中国文学中关于腿的描写,比中国文学中关于乳房的描写还稀少。古代中国文化对女人身体美的欣赏,大约只停留在头部,比如眉毛眼睛和嘴上。“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我多年前给一个在中国的新华社工作的美国人写下这句话,他惊异极了,绝没想到我们中国人对女人的脸有着如此“水果”的想象,似乎每个部位都可以吃一口的。
中国是世界上性感文学最发达的文化之一,一句“鬓云欲度香腮雪”引发多少代文人骚客的无边想象!我也喜欢这句诗,觉得把头发散乱写成“欲度”简直是神来之笔。这大概是我喜欢古典词胜过古典诗的原因吧。优美的古典词很多散发着香艳的柔情,很适合我的假装浪漫的美学。还是温庭筠:“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写一个女人戴花,在镜子里左右地看自己的脸和花。这种景象让我感动。最近以来我每次看到缅甸美丽的领导人素山昂季,特别是看到她头发上的鲜花不停地变换,我想象她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消瘦的脸,美丽的脸和美丽的花,不知怎的,就想起这两句诗歌。
可是中国文学里对女人腿的描写的诗词几乎没有,我一首都没读过,当然我的阅读很有限。多年前在俄勒冈大学师从费教授,费教授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西安教英文,结果迷上了一切有关杨贵妃的诗歌,他的课“唐代诗歌”读的都是关于杨贵妃的诗歌。我没选这门课,可是选这门课的同学常问我那些诗,我跟着他们读了好些有关杨妃的诗。比如著名的《长恨歌》,里面这样描写杨贵妃洗澡后与皇帝睡觉:“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我读了,大叫,“这样的诗歌,真恶心!”我的朋友不解:白居易不是很著名吗?“什么狗屁诗人,”我答,“这叫烂俗香艳体。”
写杨贵妃的诗歌也是好几十好几百,没见过一首写她的大腿的。去年在西安的华清池,看到裸体的杨贵妃塑像,我大惊失色,没想到中国开放到杨贵妃的乳房大腿都赤裸的地步了,大概做雕塑的艺术家,看到洗澡池子,也想不出不光着身子的可能了。
西方文学里写腿的文学,我没有做过研究,印象中最深的是亨利?米勒的名句:“啊,塔尼亚,你如今在哪儿?那副又肥又厚的吊袜带、那两条柔软而又强壮的大腿在哪儿?”这样描写自己渴念的妻子的大腿让我震动,让我想到毕加索的名画《海边奔跑的两个女人》。我必须承认,这是我见过的对女性身体描写最美的画之一,我喜欢这幅画中表达的那种旺盛的生命力。毕加索的画中的女人,都有强烈的生命力,她们的身体是不完美的,却有着完美的女性的生命力,她们的腿强健有力,是她们生命力的证明。
现实生活中女人的腿却有的强健有的瘦弱,有的柔软有的粗俗。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腿是在日本。我在京都的一个公园的长椅上休憩,跟一个也是单独旅行的女人说了几句话。她是一位个子不高,肤色黝黑的马来人。我注意到她的腿肤色深棕,很强健,但一条腿上的青筋十分明显,我敏感地想到自己的腿上有相当明显的细小的动脉血管曲张,眼光回到自己的腿上。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懂我地说:“我们的腿都显出我们走了很多的路。”我点头。她继续:“我用这条腿已经走遍了七十多个国家。”她站起来离开时,我望着她的腿,望着她的青筋裸露的腿,想,这是多么美丽的一双腿!这样的腿是为自己存在的,有这样的腿的女人,一定能达到目的。
真正的女人的腿不是广告上修长的腿,而是现实中走路的腿,现实中的女人的腿不是完美的图片,而是不完美的生活的支撑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