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欢迎来到“人生的意义”（The Meaning of Life）专题，它是Esquire的经典，源于一个持续了几十年的特色栏目《生活有以教我》（What I've learned）。我们会陆续推送100位男性的沉思与自省。
土豆网创始人王微，这些年投身到了动画电影领域。他对Esquire说，“今天，我想人是没什么意义的，我们就是个随机事件，正好掉到世界上来了这么一段时间，不管这个时间有多长，就看能不能让人类知识的范围，对美的感觉，或者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往前走一点点。”
我在纽约的时候，差不多每个星期天下午，我都会到大都会博物馆溜达一圈。坐在美术馆里的一幅画前，感觉自己被画吸了进去，画跟坐在它前面的人合二为一。
我真喜欢动画片，小时候最喜欢《哪吒闹海》和《国王与小鸟》，长大了，只要是Pixar的片子，我都会去电影院看，一个人去。后来，我开始做动画，想到那些年坐在美术馆的时光，觉得动画也应该跟看它的人合二为一，让看动画的人进到画面里头去。
最近我正在做第二部电影，《茶宠和小机器人》（暂定名），相信它比《小门神》好看，拿红酒作比，该辣就辣，该柔就柔，容易入口。本来我写了一点更微妙的东西，后来一想，别微妙了，大部分观众需要的是情感宣泄，就简单、鲜明吧。
《小门神》在2016年的第一天上映，票房一般。我自然有点失望，但也感受到观众与我们的某种偏差。有些人说不好，是因为他要看烈火烹油，一团英雄气轰轰烈烈而去，但我没有提供这个。
我想尝试一些新的东西，比如，中国人传统讲故事的方法。人物上，西方作品里善与恶、黑与白、光明与黑暗都非常明确。情节上，好莱坞典型的作品都要有个性格变化，但中国传统的故事里，一个人从头到尾经历波澜，他还是那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结构上，中国传统讲究阴阳，故事讲述的方式像螃蟹走路，一二，一二，西方是一股气，什么都一股脑儿一块往下冲。
这些年我们习惯了后者，有点忘了前者的趣味。你看《红楼梦》里，开头一僧一道出来，也不知道干嘛的，说些这的那的，一百二十回过去了，他们俩再出现一下，再絮叨一回。《小门神》里我借鉴了这个方法，开头一老头，快结束了他又出来了。这是挺好的东西，为什么不能用呢？你非来吃我这清淡的，然后说我怎么不辣，我本来就没加辣啊。
《小门神》里的人，都处于一种无奈的状态，我描述了这种状态，并没有提供答案或者解决问题。有些人对这一点不太爽，但我觉得这个事没法解决。两个门神都很无奈。郁垒极端，神荼是想与时俱进，可世界变化太大了，有些事他适应不了。这两个人，都七上八下。
我的生命中有很多时候是那样的，七上八下。二十三四岁之前，我从没想过要成为一个作家，也从来没想过要投身电影。我就是个小混混，每天不知道干嘛，去了美国，学了计算机，觉得卫星公司挺酷，就去了休斯公司，做得还不错，大家也挺喜欢我，但日子无聊。我坐在街边，喝杯啤酒，对面的雾气中，两条腿“嗒嗒嗒”走过去，我就想写点东西，后来有了那本小说《等待夏天》。《小门神》也是在类似状态下出来的。后来我想，挺好，七上八下过，最后留下点东西。
现在我每天6点起床，写剧本，写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家里人还没起床，挺安静。其实就五六百字，但跟跑十公里似的，又疲倦又high。脑袋里面就像是云啊雾啊，你得伸出手，往半空里抓，突然抓住个什么，它是虚的，但你把它摁下来了，那感觉非常爽。
我也看过教科书，看看博尔赫斯、海明威、村上春树怎么写的。经过长期检验，发现最好使的还是海明威的招：每天写之前，先把自己写的东西从头到尾看一遍，想一想再写，写到感觉还有想写的东西的时候，停笔。
写作的人就像间谍，都是冷冷的旁观者。观察别人，也观察自己，看着自己演戏。我小时候去club里头跳舞，大家都很high，我也很high，但跳着跳着，自己就跳到外面去了，好像另一个人看着自己，“哥们儿你有点傻吧”。
回到家，我刚有了个儿子，四个月大，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我就“嘿嘿”笑，看到天下最亲的人的感觉。纯粹的画面，纯粹的情感，这些挺珍贵的。
几年前，我还在做“土豆”，做到后来有点不开心。因为2005年最早做土豆的时候，我挺理想主义的，觉得任何一个内容创作者都应该有机会让自己的作品被所有人直接看到。但后来我发现这个行业的玩法不是我想的那样，一个视频网站的CEO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买视频、卖广告，没太多创造性可言，变成了一个生意。这事儿我不太喜欢，不太喜欢的事肯定做不太好，但又有好多哥们儿一起干，想给大家个交代，结果就是纠结。
可是土豆真的改变了一些什么。像《小门神》，搁20年前，在电影院放完就完了，要是票房不好，“啪”胶片封在那儿，从此就没了。今天还好有视频网站啊。所以最近我跟自己说，“哥们儿，还好你办了个好事！”不管怎么着，我们还有机会翻盘，大家可以看到我们到底做了什么，而不是一些人说怎么着就怎么着了。它是能留下来的。
离开土豆之后，我去了一趟英国，开车穿过牛津，到了一个简陋的墓前。站在那儿，我双手合十，“丘吉尔，看在我们都是自学者的份上，我知道你的临终遗言是，‘我厌倦了这一切’，保佑我在那一刻之前，对一切继续好奇。”
有些人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或者成为什么，挺幸福的。但我没办法做到。这些年我满世界找，到现在也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动画是个可以做很多年的事，但它是我一辈子从头做到尾的事吗？没人相信，包括我。
父母都是医生，我在医院太平间边上长大。每天晚上都听到运尸车经过，“”地过去，那些死去的人也就离我一米多远。好多十几岁的孩子都觉得自己不会死，可我那时候已经觉得生老病死，人特别脆弱。
后来我去了美国，跟导师聊，聊到人生的意义，我说我总觉得应该有个答案，他说，这个答案大家都在找呢，还没有找到过。
今天，我想人是没什么意义的，我们就是个随机事件，正好掉到世界上来了这么一段时间，不管这个时间有多长，就看能不能让人类知识的范围，对美的感觉，或者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往前走一点点。这就是活着这个阶段的意义，当然你说绝对意义，没有。
从最初对生命意义的怀疑到现在，我绕了一圈。现在很多西方的看法，越来越往《道德经》那个感觉靠拢。我觉得道就是无知无识，这比有个拟人的神、分开天堂地狱、做什么能够跳出轮回之类的，要有智慧。我觉得世界是无解的，“无”是一切，我们只是“无”当中的一个小泡沫。
但我想留下点什么。可能人从古到今都是这样吧。两万年前，就有人在石壁上留下手印，我现在想起这事儿还要起一身鸡皮疙瘩。你说他想留个手印，有什么目的呢？考据发现那也不是祭祀的地方，也不是坟场，就是在一片乌黑当中，可能举个火把，画自己的手印，画牛羊，画他看到的东西。“无”里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想试试。
我20岁那年，刚到美国，在纽约中城一个中餐馆打零工，刷完盘子拖好地，还要把一大桶幸运饼干吭哧吭哧挪到一个方便的位置。半道，实在挪不动了，我喘着气，看着满满一大桶金黄色幸运饼干，拿起一个，掰开。纸条上写着，“You will step on the soils of many lands”，你将踏上许多地方的土地。我把纸条放进了钱包，继续挪那个巨大的桶。后来，我带着那个纸条和钱包，去了很多地方；再后来，装着纸条的钱包丢了，但我知道我还会去很多地方。这都是自己选的。那么多幸运饼干，我只拿出了那一个。
摄影/高远 视觉编辑/田克 撰文/张莹莹
编辑/钱杨 统筹/谢如颖 编辑助理/廖鈺娴 化妆/付贵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