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和安妮去北京看的几部戏,上海恒源祥的《永远的尹雪艳》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是一部在国内为数不多用沪语演出的话剧,而且全剧所流露出来的,是对上海这座城市深深地依恋,全剧所有的人物都在对上海难以割舍,就如同是一首写给上海的情歌般魂牵梦绕。
安妮写下了下面这篇文章,很多也都是我们当时在看完的时候所聊的,在此转载过来与大家分享家。
· 恒源祥戏剧《犹太人在上海》 剧照
恒源祥戏剧 “ 上海三部曲 ” ——《犹太人在上海》、《永远的尹雪艳》及《大商海》6月初在上海演出时我没能去看。据说此前剧组给 “ 尹雪艳 ” 的旗袍女观众准备过红毯,一时传为朋友圈美谈。
这三出戏题材不同、风格各异,创作者艺高人胆大,用极富表现力的演员和恢弘的舞美搭建起万种风情的上海画卷。坐在北京保利的剧场,舞台光景是地地道道的老上海,倒有一种错觉,觉得出门就是安福路,走一走总能到外滩。
最能产生这种错觉的,是《永远的尹雪艳》。
《永远的尹雪艳》是沪语话剧,上海滩十里洋场,十足腔调,演员唇齿间的吴侬软语和着五光十色的舞台音乐,跨越时空的兴衰起落鼓起能够吞下剧场的张力,全落在这个穿 “ 素白旗袍 ” 的女人身上。
· 《永远的尹雪艳》剧照。穿梭时代的百乐门舞厅,及永远不老的舞国皇后尹雪艳。
方言话剧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永远的尹雪艳》中,除沪语外也掺杂着普通话、苏北话等不同口音的台词。演戏时用什么样的语言,对观众观感的影响其实是很大的。斗胆说一句(没事儿反正我都斗胆几百句了),我一直觉得波兰女演员演戏时有种 “ 神经质 ”,我不懂波兰语,但我觉得这种观感与语言本身的气质有关。这就像我们看二人转总觉得特别喜庆,一个道理。
语言本身的气质与内在节奏打了一个微妙的时间差,出来的效果特别赏心悦目。
· 中英双语的《犹太人在上海》也夹杂沪语,别有韵致。
大幕升起,百乐门舞厅热闹喧嚣。乐老板招呼一圈客人,来到台前,抹一把油亮的背头,迎来送往穿梭于达官之间,老克勒派头地抑扬顿挫地吐出一句老上海话——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good evening!
太准确了。
徐导说,老话里是没有 “ 们 ” 的,不会有 “ 女士们、先生们 ”。
《永远的尹雪艳》全剧使用旧上海话,宾客到齐,舞台深处的红色幕帘缓缓升起,尹雪艳似笑非笑的侧脸藏在光粼粼的旗袍后面,慢慢行至台前,坐下,糯糯地说——
倷好呀。
歌舞升平的百乐门舞厅突然慢下来,静静地,好像这里只有她在,整座剧场也是——观众全部都屏着呼吸,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默不作声地听着那句 “ 倷好呀 ”。
旧时上海的浮华光景,以及至今上海街头流转的风韵与腔调,都在那一句话里化成一个精致的符号,由舞台抛出,融化进观众席,又融化在北京的夜色里——我于是理解了白先勇小说开头的那句 “ 尹雪艳总也不老 ”。
· 尹雪艳去台湾前,最后一次到百乐门舞厅,她一个人,多孤单啊。
创作者在《永远的尹雪艳》中安排了一段文革戏,样板戏的芭蕾舞跳得很难看,挺滑稽的。
笑过后,乐老板一个人在偌大的舞台上起舞——舞台真空啊,那么大,又那么冰冷。百乐门的昔日繁荣嘈杂,舞国佳丽争奇斗艳,乐老板从没跳过一支舞。可是那一段戏,他跳得那么洒脱,又那么悲壮:
他疯了吗?他自由吗?他是快乐的吗?
记得《钢琴家》吗?Adrien在战火中遇到一架钢琴,他坐在琴凳上,接着音乐响起,钢琴家表情陶醉,我们几乎忘记窗外的硝烟。下一个镜头切到Adrien的手,他空弹了一首曲子给自己,手指没有落在琴键上。
世界这般复杂、多变、吊诡、邪恶,可是人,从来没有放弃对自由和美的追求与向往。
· 独自在百乐门的乐老板
· 手指悬空的钢琴家
回到白先勇的小说。《台北人》开篇第一句就是 “ 尹雪艳总也不老 ”,端端又写的是个台北的过客。
我第一次读《永远的尹雪艳》时,那个穿着丧服颜色旗袍的不老女人好像就站在我眼前。小说里有这样一句话——
“ 尹雪艳站在一旁,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冷吗?
白先勇写尹雪艳,好像离不开一个 “ 白 ” 字——
“ 素白旗袍 ”、“ 混身银白 ”、“ 一身雪白的肌肤 ”、“ 犯了白虎 ”、“雪白冰面 ”、“ 通身银白的女祭司 ”、“ 月白旗袍 ”、“ 月白绣花鞋 ”、“ 一身白色的衣衫 ”、“ 一身素白打扮 ”……
冷吗?
小说最后,一桌人围着打麻将,说到吴经理,作者说——
“ 他不停的笑着叫着,眼泪从他烂掉了睫毛的血红眼圈一滴滴淌下来 ”。
冷吗?
我总也不能看见她脸的样子,只是觉得冷——真冷啊,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 “ 死 ”,说她是白无常,委屈了她,这样的一个女人,是掌控别人命运的死神。
· 黄丽娅 饰 尹雪艳
到了舞台上,这些残忍的 “ 冷 ” 被主创浓郁的上海情怀融化,尹雪艳降落凡间,出落得美而不魅,艳丽大气。
我觉得松了一口气,不必去看一个蛰伏的杀人游戏——它是另一个故事,关于上海历史兴衰,也关于有血有肉的城市温情。
在沪语话剧《永远的尹雪艳》中,尹雪艳有了 “ 感情 ”——对百乐门有不舍,对王贵生有怜悯,对洪处长有愧疚,对徐壮图有爱……
看小说的时候我总想:怎么会不老?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鬼把戏。而在剧院里,尹雪艳迎来送往,百乐门复又开张,不老的是热腾腾的生命搏动,以及 “ 上海 ” 的城市文脉与精致情愫。
· 这个舞美多有想象力啊!
我倒是不在乎结局改成了现在这样,也不想评价这样改好还是不好。纵然知道这是创作者发给像我这样的观众的蜜糖,我也乐颠颠儿地想要吃下去——
这个故事演到尾声,人与人相依相靠,多希望百乐门能够重新开张,甲乙丙丁先生能够再光顾,而乐老板,能有属于他的一支舞……多希望,尹雪艳还能回来,就像以前那样,就像,从来都没做过 “ 台北人 ”。
所以,当乐老板重新站在百乐门的招牌下,对观众席说:“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good evening ” 的时候,我泪流满面,彼时彼刻,我竟开始相信:总有些什么会永远不老。
在北京的时候我每天都在感慨:恒源祥戏剧的创作者真是爱上海啊!《犹太人在上海》和《大商海》尚且不谈,就连经典短篇《永远的尹雪艳》他们都不忍讲一个冰冷的故事——总能从舞台的细节中,看到他们对上海这座城市的深深眷恋。
我也很喜欢上海,隔三差五总要去呆几天。钻进美术馆看展、去安福路吃泡芙、在陕西南路瞎逛逛咖啡馆,或者漫无目的就在黄陂南路一带转悠……晚上通常都能遇到一场戏,剧场里也总能碰上上海的故事。
怎么会不爱上海呢?
现在人们叫它 “ 魔都 ” ,它是个万花筒,是欲望之都,同时它又守得住慢,耐得住逼仄小巷里熙攘的百无聊赖和半夜居酒屋里的孤独寂寞。
对于上海的那些精致、那些腔调、那些婉转的风雅,不用多说,他们早就把它搬进了剧场。
看上海戏真的挺有意思的——就像是上海人字斟句酌用尽真情写给上海人的情书,不留神,把我们这些旁人也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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