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秋爽斋 红楼十二官全文阅读 作者:秋爽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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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十二官 作者:秋爽斋友


序 言
世人总在说,一部《红楼梦》饿死了曹雪芹,却养活了后世太多的人!
写有关《红楼梦》人物的文章,尤其是此种人物传,都是个臭豆腐的工程。并非我有意贬低,但事实一向如此。无论是学院派还是草根派,有关《红楼梦》人物的研究讨论数不胜数,而且翻新极多,大家总能从原文的字缝中间找到新的观点,乃至惊人的结论。近年来,《红楼梦》的探轶研究越来越火爆,这不足为奇。身处这样一个忙碌而贫乏的世界中,人们总需要新鲜的东西刺激起兴奋感,以说明自己还活着。也正因为如此,越来越多的读者觉得,天下凡是要写《红楼梦》人物传的人要么是“炒冷饭”,要么是造一个结论“自圆其说”。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使人们对此类书籍的反感情绪渐增,一见到这种书就像见到臭豆腐一样,先对其味嗤之以鼻。所以,当我开始要写《梨香十二官》的时候,心里是极度忧虑和惶恐的。
可是,臭豆腐吃久了或是吃习惯了它便是香的,甚至会勾引得人上瘾。对于《红楼梦》的人物问题,不单是作者们,读者们也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琢磨,去啃这块臭豆腐。因为这部犹如“断臂维纳斯”的传世作品实在是令人读不透,大家都想看看还有什么更多可挖掘的。正是出于这种不可抑止的感情,我在徘徊犹豫中终于把文章写下去了。
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很喜欢使用一些富有中国传统文化意义的数字。如人物的生日:元春为一月初一春节,黛玉的为二月十二花朝节,巧姐为七月初七乞巧节……但是,作者使用最多,所寓深意最广的的数字,莫过于“十二”了。
在传统文化中,“十二”是传达天意的“天之大数”。按古天文历法,人们以月相的盈亏作为时间的丈量器,每十二次月圆为一岁;我们的先祖用天干地支纪年,其中的“地支十二”就是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十二生肖”,;至于十二星座,这不是西方人独创的,在《汉书•律历志》中就记载了我国古代天文学家对星象的划分“十二星次”。
“十二”,这个数字从天文历法而来,与时令季节紧密联系,它意味着周而复始的生命循环,意味着圆满。因此,《红楼梦》中与“十二”相关的事物无不含有完满之意,或人,或事,或物,多是集齐十二为止。如红楼梦有十二支曲;皇家御用的有十二支纱制宫花;江南甄家进京送礼,宫绸、锦缎均是十二匹;石呆子有十二把好扇子;巧姐儿患痘疹,十二日后方毒尽癍回;海棠诗社*赋诗共拟题十二,同字画册页一样成幅。
更有甚者,薛宝钗医热毒配制“冷香丸”,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吃时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药方中各味药不仅需以十二为数,还与四季时令相对应,正合“天之大数”涵义。
《红楼梦》开篇即云: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王希廉曾指出顽石高方之数与十二月二十四节气相应,而脂砚斋批语点明顽石高十二丈乃照应十二钗,方二十四丈则照应副十二钗。“十二钗”是书中众女儿的缩影,她们的命运各具代表性,由“十二钗”便可看到整个红楼女儿的命运归宿,这恐怕正是作者运用“十二”这个“天之大数”在人物形象群塑造上的深意。
从书中我们不难看出,曹雪芹所写人物组合都是以十二为数的,除了“十二钗”,还有元妃省亲时采买的十二个小尼姑,十二个小道士,以及十二个女伶。但有趣的是,“十二”人物组合虽有多组,但曹雪芹真正描写的人物并不多。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士不过随笔提及,塑造最多的,最为人所熟知的当属“金陵十二钗”。
《红楼梦》第五回“金陵十二钗”人物组初现: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来……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曹雪芹的“十二钗”不止一组,我们能够知道名姓的是“正册”中的十二个女子,“副册”中的香菱以及“又副册”中的晴雯和袭人,其他“裙钗”的就不得而知了。脂批本《红楼梦》第十八回妙玉首次出场时曾有如此批语:“树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且不论当时曹雪芹是否已经完成了《红楼梦》初稿的最后一回,但是很显然,他已经考虑好了至少四册十二钗的人选。于是,很多学者根据书中已知的“副册”、“又副册”中女子的身份地位来推测其他裙钗,强凑成数,安排入册,甚至还一厢情愿地安排出了更多的“十二钗”,恨不能将书中所有女子都“一网打尽”。这么做固然有其一定的价值,但难免有牵强之处,因为谁都无法肯定自己罗列的“金陵十二钗”副侧、又副册中的女子就是曹雪芹的原意。
其实,除却“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十二个写明身份的女子,曹雪芹还塑造了另一组身份相同,地位相当,姓名全知的“十二钗”,且付之读者前不会引起任何异议。这一组十二个女孩子便是贾府的家班女伶——“梨香十二官”。
“梨香十二官”即《红楼梦》中所写贾府十二个小戏子。《红楼梦》第五回中有交待,凡入“太虚幻境”各司中“十二钗”名册的女子,“皆是其紧要者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以身份论,“十二官”自然敌不过“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奶奶小姐们,甚至连“又副册”里的大丫头也不及,她们在贾府中不过是买来的玩意儿,是人人看轻的戏子。也许,“十二官”是入不了“十二钗”名册的,但若从全书人物构思来看,“十二官”似乎又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首先,“梨香十二官”以“十二”组数出现,各自姓名、身份均有交待,这样完整的组数是“金陵十二钗”副册、又副册中的女子所不及的,唯有“金陵十二钗”正册可与之相提并论。其次,相对于“金陵十二钗”正册而言,“梨香十二官”虽无判词,但她们的命运却有始有终。曹雪芹在前八十回就对这十二女伶的结局做了交待,可以说,“梨香十二官”这组人物形象是曹雪芹一手完成的,这就避免了“金陵十二钗”正册上的女子在后四十回中的命运与其判词有所出入的遗憾。
此外,脂砚斋在《红楼梦》第十七至十八回对元妃省亲所点四出戏曾作点评,称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张新之也称“是书凡点戏之处,皆是戏眼”。而作为贾府家班的“十二官”,她们有着书中人和戏中人的双重身份。
作书中人,“十二官”不仅映衬着《红楼梦》的主要人物,反映了封建社会底层的女伶命运,而且都有着自己的故事。尤其是在《红楼梦》第五十八回前后,几乎都是“十二官”的正文,故而姚燮评道:“自诸女伶分派诸人之后,又开出后半妙文”。作戏中人,“十二官”的行当角色对各自命运有着暗示作用,更以此对主要人物形成影射。
探讨“十二官”这一组人物形象,首先是想挖掘《红楼梦》中的戏曲文化因素,对相关人物、情节研究做出补充。其次,也有效法前人之意,以“镜中观花”之法,通过“十二官”的影射来探讨作者对书中主要人物塑造以及主要情节设置时的用意。
“梨香十二官”首次亮相是在《红楼梦》的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
在“元妃省亲”的繁忙文字中,作者匆匆交待了“梨香十二官”的来历——她们是贾府为省亲采购而来的,与林黛玉同出姑苏城内,寄居荣国府梨香院,也就是薛宝钗初入贾府时的住处。在随后的六十余回中,曹雪芹似是随笔而写,在不经意间将十二个女伶的名姓交待出来,无一遗漏,并对其中几个主要女伶进行了重点塑造,余者也各有文字落实之处。
在对“梨香十二官”作了如许铺垫后,我们可将其姓名一一数来:
文官、芳官、龄官、藕官、菂官、蕊官、宝官、玉官、艾官、茄官、葵官、荳官。
撰写梨香十二官系列不是件易事,关键是缺乏足够的资料。为了保持文本内容的平衡性,我不得不将一些女伶划分为组来写。十二官里,独立成篇的是文官、芳官和龄官,文官“梨香班首”的身份为其带来了很多可讨论的问题,而芳官和龄官是曹雪芹深爱的两个女伶人物,在二人身上花费的笔墨也极多,很值得一写。藕官、菂官和蕊官三人为一组,理由不言自明:此三人虚凰假凤的故事为大观园乃至人世间所谓的爱情增添了别样的韵味。宝官和玉官,艾官和茄官,葵官和荳官各成一组,这基本是按照行当搭档来划分的。而这三组女伶与前几位相比也是较为寂寥的,因为书中涉及到她们的文字实在太少了,尤其是艾官和茄官,几乎只是提到二人名字。
很多时候,当我面对着明亮的电脑屏幕时,我十分怀疑自己究竟能对一个只在书中提到名字的人写些什么,而且要写出来的还不是三行两行的短文。为了尽量充实文章,我查阅了许多资料,甚至搜集了很多边边角角的言论,希望在这个过程中一方面可以坚定自己对梨香十二官的某些看法,另一方面也可以纠正一些错误。当然,谁都不能妄言自己的言论是绝对正确的。对于文学研究来说,定然存在一些感性的东西,有时候即便是理性的证据也不一定能完全支撑我们感性的思维。所以,我在整个梨香十二官系列行文过程中,总是抱有那一点感性的猜想和由此产生的谦卑感,我自然要做一点自圆其说的事情,但决不叫嚣为什么成果。
不过,我自卑却不胆怯。天下无完人,自然也就无完美的文章,更何况我这样的文章一定有很多不足和漏洞。我心里对此十分清楚,所以并不害怕旁人的批评,我自会努力保持一种坦诚的态度,去接受大家的讨论。而我坚信,这样的方式可以刺激我产生更多有关“梨香十二官”的思考。所以当大家翻过此页序言,将要开始阅读正文的时候,我最最期望的是大家也能有同我一样的心境。

梨香班首:文官
管领侯门供奉班,遏云声起白云间。
春风厌尽天魔舞,南部烟花第一鬟。
文官取名“文”字,其本义乃花纹、纹理,如“文斑”、“文绣”等等,但后来此意渐渐被“纹”代替,现今我们更熟悉的是文字的意思。“文”在先秦时专指独体字,后来才渐渐演变为文章、文采等意思。不过,针对文官的女伶身份,其名字应取鼓乐、曲调之意。
文官有“梨香班首”之称,她的名字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梨香十二官”群体。每当十二官集体出场时,作者总以“文官等”做统称。
第二十三回写贾府将省亲题咏勒石镌字,“因贾蔷又管理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并行头等事,不大得便,因此贾珍又将贾菖,贾菱唤来监工”;
第二十七回,大观园众女儿芒种节祭饯花神,“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
第三十回,端阳时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顽耍;
第四十回,贾母两宴大观园,“文官等上来请过安”,演习曲子以助兴;
第四十一回,贾母等吃完点心后,剩下的“凤姐又命攒了两盘并一个攒盘,与文官等吃去”;
第五十四回,荣国府庆元宵,“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个人”出来侍候;
第五十八回,“因文官等一干人……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引起了大观园当差婆子们的怨愤。
在十二官中人们最熟悉的恐怕是龄官和芳官了。龄官唱功最好,深得元妃欣赏,且有“划蔷”一段故事;芳官则是十二官中作者着墨最多的人物,尤其是“茯苓霜”一节,曹雪芹花费了大量文字去塑造其形象。但是,作者虽十分欣赏这两个人物,却未让她们做成“梨香班首”。
龄官、芳官皆是极其性情的女孩儿:龄官心情不佳时,不仅宝玉求她唱曲不得,就连元妃召其入宫也不肯答应。芳官和干妈、赵姨娘吵架时撒泼任性,毫不相让。作者偏爱二人的女儿性情,但也明白这样性格的人要做“管领侯门供奉班” 的班首,领着众女伶出入贾府堂前厅后,为达官贵人们演戏,献媚奉承均能应付自如是不可能的。
优伶本是侯门贵族的玩意儿,可以任意买卖送人,但一个优伶既能演得好戏,又能应承宾客有礼有节,随机应变,不但会得到宾客的喜爱,更会使主人颜面大增。《红楼梦》第三十三回,贾政怒笞宝玉,其导火索便是宝玉帮助琪官逃出了忠顺王府。忠顺王遣长史官前来贾府要人时说:“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忠顺王之所以千方百计要找回琪官,不仅仅是因为琪官戏演得好,更重要的是有这样一个机智灵敏的戏子作酒宴上的陪客,是十分称心的。而“梨香十二官”中有这般能力的女伶,恐怕只有文官了。
第五十四回贾府元宵节家宴,梨香十二官奉命出来承应,贾母因说道各位亲戚都是听过好曲子的,故而要“弄个新样儿”以不落众人褒贬。
文官笑道:“这也是的,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一个喉咙罢了。”
文官的一席答话既顺从了贾母在宾客前的谦敬之意,又未完全贬低自家身份,令贾母很是称心,连薛姨妈等都喜得笑道:“好个灵透孩子”。故而第五十八回因老太妃薨逝,贾府遣发十二官,文官便被贾母留下使唤了。
《红楼梦》书中对文官的叙述只有上文提到的几处,文官的个性全貌我们是无法从文字上知道了。但是,我们可以借助书中另外三个人物,对文官的性格做出一些推测。
第一个人物是琪官。文官和琪官在身份、地位以及所处环境上都是相同的,他们也都是善于应承的优伶,得到各自主子的喜爱。他们之所以能做到这般地步,恐怕是出于对自身地位的清醒认识:身为卑下的戏子,只有尽力讨好主人才能得到稍优厚的待遇,保全身家。但是文官和琪官似乎又存在着差别:琪官内心十分痛恨侍酒陪曲的生活,他一面奉承忠顺王爷,一面暗中策划着出逃,并付诸实施。琪官的形象是贾宝玉的一个陪衬,是又一个叛逆、抗争的典型,而文官却不然。
曹雪芹笔下,文官的最后结局是被留在了贾母身边。若要说文官这也是以退为进,暂时妥协以便后日逃离,我是不能认同的。因为曹雪芹在书中已经将这种可能性排除了。《红楼梦》第五十八回,因老太妃薨逝,各官宦人家的男*伶一概蠲免遣发。宁国府当家人尤氏与王夫人商议,认为这十二个女孩子本是花钱买来的,既然不让唱戏了不如留下使唤。王夫人便说道:
“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费,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这例的。咱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
贾府向来“宽柔以待下人”,本不愿将十二官留做使唤丫头,欲放她们离去,并发放盘费赏银。不料十二官中有一半多人不愿离开,甘心留在贾府。试想:如果文官真的厌倦了卖唱生涯,本可以借此机会逃出牢笼,恢复自由身。而她不愿离开,选择留下极有可能是因为看到了自己能够成为贾母跟前人的“好前程”。
也有人提出,文官自愿留下有可能是处于无奈的。根据书中所写,这些女孩子们之所不愿离开是因为她们原本就是被狠心的父母、叔伯卖了的,纵是领了赏银回家去,也很有可能在此被卖掉。与其再次被卖受辱,还不如留在贾府,即使是做个下人,毕竟比戏子的地位有所提高。
另一方面,贾府素来宽待下人,只要文官能够用心地当好贾府的丫鬟,最后也能得到不错的归宿。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一段,袭人拿母兄赎自己回家的话由当“令箭”,劝宝玉改掉爱红毛病。实际上,袭人早就坚定了守在贾府的决心,不仅仅是因为有个姨娘的位置在等着她,还在于“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
若是这样,文官的选择不仅可以得到理解,更值得我们同情。不过,此种同情与对待琪官之辈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文官留在贾府当奴婢的选择固然有理,但却反映了她内心深处甘于顺从的奴性,这主要是依据书中另一个重要人物对文官形象的映衬作用。
前面我们说琪官是《红楼梦》男主人公贾宝玉的一个陪衬,是叛逆的典型,而文官恰恰是书中女主人公薛宝钗的陪衬,是顺从的典型。薛宝钗初入贾府时居住梨香院,可谓是“梨香旧客”,而身为“梨香班首”的文官,在性格上与薛宝钗有着很多相似处。
文官和薛宝钗在浅层意义上的联系是梨香院。不难理解,这座小巧院落的名称源于梨花。文官是贾府戏班的班首,而戏曲行的别称就是梨园。
梨园原是唐代都城长安的一个地名,据说是皇家禁苑中与枣园、桑园、桃园等类似的果木园。因唐玄宗在此地教演艺人,遂以地名命名宫廷训练乐工的机构。《新唐书•礼乐志》中记载:“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由此看来,唐玄宗也算得是梨园老祖了,而与他在梨园留下佳话的便是杨贵妃了。杨贵妃曾与唐玄宗共创《霓裳羽衣》曲,交付梨园子弟演习;《开元天宝遗事》中就记载了杨贵妃抱琵琶奏于梨园的事迹。
《红楼梦》里担得起“杨妃”、“梨花”之喻的只有薛宝钗一人。薛宝钗体型丰润,作者曾在第二十七回回目“滴翠亭杨妃戏彩蝶”里指明宝钗和杨贵妃的相似;第三十回薛宝钗因为体丰怕热而被宝玉取笑是杨妃,令素来稳重端庄的宝钗大怒失态;第六十三回“怡红院群芳开夜宴”,宝钗抽到牡丹花签,而李白“名花倾国两相欢”的诗句就是用牡丹比喻杨贵妃。
除了牡丹花,梨花也曾用来比喻杨贵妃,最有名的便是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梨花一枝春带雨”,而《红楼梦》为薛宝钗的安排的背景花正是梨花。梨花洁白如雪,古诗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之句,对应了“丰年好大雪”的薛家;薛宝钗性格内敛,喜爱素淡,她的房间如“雪洞一般”,同梨花一样淡雅;宝钗从胎内带来“一股热毒”,治病的药方十分琐碎麻烦,凑齐了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后最终埋在了梨花树下。
梨花将梨香院的班首文官和旧主人薛宝钗联系到一起。在深层意义上,文官的“文”字引申义为礼节、仪式。《论语•季氏》有“则修文德”之句,词语如文武、文惠、文德、文昭等等,均是强调封建社会文教礼仪。知礼守礼是文官和宝钗最大的相似点,二人都是贾母眼中极其乖巧的孩子,而这份乖巧却来自她们的老成世故。论年龄,文官和宝钗本都是天真烂漫的少女,与她们一般大小的龄官、黛玉可以任性任情,而文官和宝钗却不能。
虽然一个是戏子,一个是小姐,地位身份有着天壤之别,所受教养也大不相同,但文官和宝钗却恪守着各自的规矩。做人稳重平和,做事拿捏分寸,这样中规中矩的性格虽得到了封建家长的赏识,却不免失掉了许多少女的纯真。文官怕是在很大程度上心安理得地做着贾母丫鬟的,一如薛宝钗,身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封建家庭中,面对封建礼教种种无形的*,她们毫无知觉,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不会做丝毫的反抗,心甘情愿地成了牺牲品而浑然不知。
文官命运的最后定点应当是贾母身边的使唤丫头。第七十七回,王夫人驱赶了晴雯、四儿和芳官,同时命分到各姑娘房中的唱戏的女孩子都领出去配人。文官是贾母身边的人,并不在大观园中,更不在各位姑娘房中,想必可以逃脱被逐的结局。以文官“灵透”的心性,定能博得贾母的宠爱,甚至能够成为鸳鸯似的人物。
可是,就算文官做到了鸳鸯的地步,她的结局会是想象中的美好吗?且以鸳鸯为镜。
常言道:“相府丫头三品官”。鸳鸯作为贾府地位最高者——贾母的身边第一人,她的地位自然不可小觑。第三十九回,平儿被李纨、宝钗等扣下吃螃蟹,惹出了众人关于各房中首席丫头的长篇大论。
李纨笑平儿:“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平儿)。”“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他不是这丫头,就得这么周到了!”的确,王熙凤掌管荣国府一应大小事情,若没有平儿的帮助,恐怕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王夫人身边有个彩霞,“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诉太太。”而宝玉屋里亏得有个袭人,“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连薛姨妈都止不住称赞。平儿、彩霞、袭人这几个大丫头虽然都是难得的人,但最终还是要让鸳鸯一席之地。
李纨道:“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他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得上他。”
鸳鸯不只是在照料贾母的日常起居上用心,当贾府遇到财政困难时,鸳鸯也是王熙凤唯一可以求助的人。《红楼梦》第七十二回贾琏和凤姐因家中短了银子,一时无处支借,便打起了贾母的主意,想要把老祖宗的东西拿出来典当。
(贾琏)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若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
王熙凤平时那样得贾母的喜爱,都不敢向老祖宗直言,唯有求鸳鸯帮忙把贾母东西偷运出来。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如果被人知道,鸳鸯担下的可是偷盗之罪。果然,没几日后邢夫人找贾琏要二百两银子,贾琏因说没有闲钱,被邢夫人骂了一顿:“你没有钱就有地方迁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说没地方。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东窗事发,王熙凤等人担心的不是自己落下口舌,而是怕连累了鸳鸯。实际上,鸳鸯并非暗里偷运,却是向贾母言明的,可见她做事缜密细致。
鸳鸯如此能干的人,非但贾母宠她,家里上上下下无不敬畏三分。即便这样,鸳鸯还是遇到了自己的困境——贾赦要收她为妾。贾赦为了达到目的,可谓是软硬兼施,一边遣邢夫人亲自前往说媒,一边还让鸳鸯的哥嫂来做说客。鸳鸯剪发拒婚虽然成功了,但依靠的毕竟是贾母的庇护,一旦老祖宗归西,终归难逃贾赦的手心,“终久要报仇”。
曹雪芹未及在前八十回中对鸳鸯的结局做出交待,但依据鸳鸯的誓言,“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总之是凄然了结一生。文官本是戏子出身,是世俗人眼中的“狐狸精”,她的灵透可以帮助她成为一个体面的丫鬟,更极有可能使她成为贾府男人垂涎的对象。
且不说文官到那时是否能成为鸳鸯那样高级身份的丫头,即便是和鸳鸯一样的地位,向来守礼守规的文官恐怕做不到鸳鸯的决绝,而她最终的命运无非是嫣红、秋桐之辈。然而贾府已入盛极必衰之势,躲不过一个“树倒猢狲散”的结局,文官就算混得再好,也只能随着家族的败落成为了草芥人物,哪里还有美好可言。当然,这些想法也只是我的推测,曹雪芹在文官这个小人物的命运塑造上留下了一个空白,让读者有了更多的遐想。
或许正是因为曹雪芹在塑造文官时注重刻画了她作为“梨香班首”所具有的人事经营的能力,故而忽略了她的本色。细数“梨香十二官”的行当:芳官、玉官为正旦,宝官、藕官为小生,龄官、蕊官、菂官为小旦,葵官为大花面,荳官为小花面,艾官为老外,茄官为老旦,唯独没有说明文官行当。
周汝昌先生认为文官应工的是小生行当,但有位叫萧凤芝的学者作文提出不同意见,认为文官的行当是丑行。十二官是贾府家班,而贾府地位最高的老祖宗贾母素来喜欢热闹的戏,什么《西游记》、《刘二当衣》都是丑角的戏。第二十二回薛宝钗过生日唱戏,贾母深爱一个九岁的“作小丑的”孩子;第五十三回元宵夜宴唱戏,《西楼记•楼会》里扮文豹的小丑临场发挥打了个科诨引的贾母等笑了,从而得了一大笔赏钱,可巧这孩子也九岁,大家自然而然地就会觉得这两个九岁小丑是同一个人。
萧凤芝认为十二官里唯一里博得能贾母一笑的聪明灵透孩子——文官如果不是丑行,是无处能够学到奉承的能耐的。同时,萧凤芝觉得“文豹”这个名字和“文官”有较深的联系,甚至觉得这就是文官的原型,说文豹像个男孩子的名字,说文官的最初形象“是个男孩子的可能性大”,从而断定文官的行当是丑角。
对于萧凤芝提出的观点,我是不能认同的。第一,我虽无法肯定薛宝钗生日宴和荣国府元宵夜宴上的两个同是九岁的小丑是不是同一个人,但可以断定的是这两个小丑都绝不会是“梨香十二官”里的女伶,更不会是文官。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宝钗及笄,贾母为她过生日,在内院中搭起“小巧戏台”唱戏取乐。散戏时,贾母将自己喜欢的一个小旦和一个小丑叫到跟前问话给赏。王熙凤指出一个孩子“一个人”,宝钗、宝玉心里知道而不敢说,唯有史湘云心直口快说了出来:“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
如果我们仔细读原文,就会发现凤姐并没有指出究竟哪个孩子像黛玉。不过从阅读的审美感受来看,大家都倾向于作小旦的孩子像黛玉,也因此想当然地觉得这个小旦就是龄官。原因有二,一是龄官像黛玉是作者明写的,没必要多写一个像黛玉的女伶;二是第二十二回提到这个小旦十一岁,小丑九岁,而第五十三回《西楼记•楼会》的小丑也是九岁。 两个小旦长得都像黛玉,两个小丑的年龄又吻合,从而大家都相信这两个戏班就是贾府的“梨香十二官”。
其实,第二十二回的小旦是不是龄官的问题早被学者们讨论过了。宝钗生辰一节,文中明明白白写的是“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所谓“新出小戏”并不是说新排的戏,戏班所演的《西游记》、《刘二当衣》、《醉打山门》都是传统剧目,“新出”是指刚刚唱出名的戏班。据史料记载,宦门贵族多喜看戏,为此竞相攀比,不但于家中蓄养戏班,还会高价聘请外面有名的戏班来演出。
另外,这个戏班是昆腔和弋阳腔都唱的。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载,发源于江西的弋阳腔与京腔、秦腔、等统称乱弹,是为花部,而昆腔则属于雅部。虽然花部在民间流传甚广,但是难登大雅之堂,宫廷仕宦家族还是喜好昆曲。这种局面大约持续到乾隆五十五年弘历皇帝八十大寿时节,创作于乾隆前期的《红楼梦》所写的贾府家班必然是昆腔班。更何况“十二官”都是来自昆腔发源地苏州,不可能去唱弋阳腔,所以宝钗生辰宴会上那个扮相像黛玉的小旦绝不会是龄官,那个唱戏的班底也不是“梨香院十二官”,那个小丑自然也不是十二官里的任何人。
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宴上的九岁小丑也不可能是文官。书中前文交待元宵夜宴是“定了一班小戏”,可见又是外面的戏班,而后文中的一段话中也透露了相关信息:戏班先唱了出《八义•观灯》,贾母命“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自己先听女先儿解闷。一时“有媳妇回说开戏”,贾母有说:“叫他们且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上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给他们瞧瞧”。媳妇们忙去大观园传人,梨香院的教习才带了“文官等十二个人”来了。第二十二回和第五十四回的两个戏班都不是贾府家班,那这两个同为九岁的小丑也不会是十二官里的人,更不可能是文官。
至于文官和文豹名字相近的问题,若认为有所联系也是可以的,但萧凤芝的观点稍显牵强。“文豹”毕竟是戏里角色的名字,是男主角身边的书童。只凭借名字中一字相同而断定文豹就是文官的形象原型未免武断了些。
昆曲行当分工很细,“梨香十二官”为贾府家班,只十二人,行当并不齐全。加之这些女伶通常是为贾母等女眷演出,故而偏重生旦戏,生角和旦角相对较多,其他配角诸如花面、老生、老旦不过聊备一格。十二官里已经有了荳官充当了丑角,没必要再添加一个文官扮小丑了。
说了半天,文官究竟是什么行当呢?我个人还是同意周汝昌先生的看法,文官应当是作小生的。从戏曲演出的“潜规则”来看,舞台上演戏是讲究搭档的,即一个生角和一个旦角固定配戏。故而十二官中,小生宝官和正旦玉官是一对固定搭档,藕官和小旦菂官原是一对,菂官死后后补入蕊官。如此一来,尚有正旦芳官和小旦龄官无人搭档。
芳官、龄官可以说是十二官中表演技艺最高的。元妃省亲时称“龄官极好”,而第五十回贾母亲亲点芳官唱《寻梦》,且曹雪芹对二人的塑造多于其他女伶。这样厉害的两个“角儿”必然要有能力相当的小生去搭档演出。所以,身为“梨香班首”的文官极有可能应工的是小生行当,以便同芳官、龄官这两个主要旦角配戏。这一推测并非妄谈,书中原有文字可考。《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的见,这是咱们的那十几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贾母便笑道:“既是他们演,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他们也逛一逛,咱们可又乐了。”……文官等上来请过安,因问“演习何曲”。贾母道:“只拣你们生的演习几套罢。”文官等下来,往藕香榭去不提。
贾母吩咐“演习何曲”的话乍一听有些不妥,既然要“梨香十二官”到大观园演习曲子以助游兴,为什么还要拣“生的”的曲子演奏,赏着良辰美景却听着断断续续,不成乐章的乐曲,何来兴致呢?但细细分析,不难解其中缘故。此处“生的”并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不熟悉,不熟练的意思,而是指戏曲中的小生行当。贾母的意思是叫文官选择几套小生所唱曲牌的曲子去演奏,其说话的对象是文官,“你们生的”恐怕正是针对文官的行当。
前人关于文官的评论不过聊聊数语,通常都是在咏红诗中出现,如文章题词所引的姜祺的诗。另有凌承枢的词,曰:
【青玉案】梨香院里谐声处,管什么春光暮。斗草寻芳邀月步,风声入树,歌声出树,赢得流云住。非关误曲周郎顾,镇日修歌谱。歌韵常留莺语户,蓬莱有路,天台无路,难遣春愁赋。
这首词不过是针对文官的身份泛泛而谈,无非是夸赞其人歌声美妙,精通音乐,附带些春愁之情,并无太深的见解。潘孚铭《红楼百美诗》形容文官的诗句是“鼓吹奏华堂”,这倒是有出处的。书中两次写及十二官为贾母演习曲子以助兴,一是上文所提贾母两宴大观园之时,另一处是第五十三回荣国府元宵夜宴时十二官出来伺候,贾母命文官等吹了一套《灯月圆》。可见,十二官为贾府提供的不仅是粉墨之乐,还在一定范围内充当了乐队功能,为贾府的家宴制造一些音乐氛围。不过,以贾府当时的声势地位,有必要如此节俭,唱戏奏乐的是同一批人吗?
丁嘉琳的《红楼百美吟》形容文官时称道“远音聆管笛”。论文字出处,当是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一节。贾母领众女眷中秋赏月,见冰蟾“精彩可爱”,遂要闻笛,于是将十番上的女孩子叫来吹笛。显而易见,这里吹笛的是十番上的女孩子并非十二官,但两者间又有何差别呢?
“十番”一词在《红楼梦》中出现三次。前八十回中有两次,第十一回宁府庆贺贾敬生辰,“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另外一处正是第七十六赏月品笛文字。后四十回是出现在第九十二回,冯紫英向贾政推荐洋货珍品,其中有“一个钟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个小童儿拿着时辰牌,到了什么时候他就报什么时辰。里头也有些人在那里打十番的”。通过文意便可知道,“十番”也是当时的一种娱乐项目,与戏曲演出形式相似。具体说来,十番是打击乐与管弦乐为一体的变相音乐。其管弦乐的乐曲,多选取元曲及昆曲的曲牌选段或选句,时至今日尚有传承。在汤显祖曾任知县的江西遂昌,“昆曲十番”仍是民间传统庙会“七月会”迎神巡游时一项重要器乐表演,多是演奏传统名剧《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长生殿》、《浣纱记》等剧目的昆曲曲牌。
“十番”虽然与昆曲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是毕竟不是戏曲演出,而是乐器演奏。因此《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出现的“十番上”的女孩子不会是十二官。十二官虽曾充当过乐队演奏昆曲曲牌,但与专业的“十番”演员还是有区别的。可知,贾府在声乐享乐方面是有两班人马的,一班是“梨香十二官”,另一班则是打十番的女孩子们,二者的具体职位关系应当是这样的:十二官以唱戏为主业,偶尔客串奏乐,而打十番的女孩子主要职务就是演奏鼓乐,甚至充当了十二官演出时伴奏乐队。
至于文官在《红楼梦》所提及的戏曲剧目中究竟饰演了哪些角色,曹雪芹只字未提。不过根据其小生行当,不难推测诸如《牡丹亭》的柳梦梅、《西厢记》的张生、《长生殿》的唐明皇应是文官常演的角色。我们分析得出文官可能与芳官搭档演戏,而芳官在《红楼梦》中两次与汤显祖《邯郸记》结缘,扮演何仙姑的可能性非常大。如果是这样,文官就有可能出演《邯郸记》中卢生,一个梦中经历贵贱荣辱后羽化成仙的书生,与宝玉之命运极为相似。对于这一点,我会在芳官篇中对此做更具体的分析论证。
“梨香班首”是文官的称号,标榜了她在“梨香十二官”中最高的“行政职务”地位,似是与众不同。然而,恰恰是这样的一个称号使得文官沦入平常角色中。“梨香班首”,放佛一个刻印好的躯壳,套在了文官身上,使她成了十二官集体的代名词,是一群女伶的统称,被磨去了个人的色彩。文官在书中的行为举动十分平常,所谓的“灵透”不过是一个戏子应当具备的逢迎技巧,《红楼梦》中有此能力者数不胜数。文官的命运、际遇或与琪官、鸳鸯有可比性,但她却无琪官之叛逆,鸳鸯之刚烈,相较于其他女伶——尤其是龄官、芳官、藕官之辈,更无个性闪光之处。我所做的论述,无非是将散落书中各处的有关文官的琐碎语言集中在一起,对形象整体做了一些梳理。
不过,文章煞尾之时忽然觉得文官的形象涵义倒有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意境:与书中人相比,文官是寻常的;对观书人而言,文官正是以其“寻常”映衬出诸多的“独特”。而这个本来看似没有悲喜的人物,反倒越显寂寞凄凉了。
收尾之时要说的题外话是,作为“梨香班首”,不知文官是不是最后一个牵挂梨香院的人。
贾府遣发女戏们后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注册收明,派人上夜”,成了闲置的空屋子。它最后一次出现在《红楼梦》中是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这个曾经歌舞升平,演尽人间风月的地方充当了尤二姐的停灵之处。
尤二姐被赚入荣国府时,贾母在王熙凤耳边风的鼓吹下对其产生了不满,而王熙凤“借刀杀人”后,老祖宗对尤二姐的丧事也表现出这位和善老人少有的“无情”。贾琏为尤二姐“治办棺椁丧礼”,凤姐便到贾母跟前告状,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也认真的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贾琏没有办法才向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做停灵处所,在“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搭上帐篷“安坛场做佛事”。伴宿七天后贾琏坚持发丧,贾母便“唤了他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万般无奈,最终只能在尤三姐的墓穴旁边点了一个新穴,破土埋葬了尤二姐。这一切发生时,文官已经是贾母身边的使唤丫头了,尤二姐之事一定也有所耳闻。如果她是站在贾母身边听凤姐、贾琏回禀梨香院停灵一事,心中又当作何感想呢?书包网 www.aIhUaU.com

假凤虚凰:藕官 菂官 蕊官
藕官:斜阳宿草杏花尘,蝴蝶灰飞泣暮春。
旧日痴情混未了,又来怜取眼前人。
菂官:昙花一现谢空枝,杏子浓阴泣别时。
人世夫妻真是戏,如卿转胜嫁男儿。
蕊官:转向闺房仿效颦,浑忘本是女儿身。
旧时同伴飘零甚,独侍梨香旧夫人。
藕官、菂官、蕊官三人必须放在一起讨论,这是个艰巨的工程。一则,她们各自的本色行当曹雪芹交待地清清楚楚:藕官是小生,菂官和蕊官是小旦。可书中从未提及她们的舞台演出,“梨香十二官”中扮小生、小旦的不止这三人,因此很难推测她们都曾演过什么戏目,这样在戏曲方面就很难有深入研究了。其次,藕、菂、蕊三人对《红楼梦》宝黛钗的影射作用,很多学者都做过讨论,我这里再要说,就有炒冷饭的嫌疑了。
不过,我十分信服裴斐先生的一句话:做学问也须有竞争意识和冒险意识。或许我谈不上是在做学问,但是既然要说“红楼梦的那点事”,就不能畏惧前人说过的话题。且按部就班,按照我的方式去写这三个梨香院里的特殊人物。
藕官的“藕”在字面意思上不难理解,就是人们常见、常吃莲藕,莲花的根茎。俗人眼中,清甜脆嫩的藕是盘中佳品,而在文人骚客看来,“藕”中的深意却非一般。藕多为节状,中有孔眼,所谓心有多窍。道家的《大洞玉经》上说,心有七窍,神名丕,曰法垣,曰朱霄,曰丹皇、运珠,曰神慧,曰洞源、洞明。中国历史上“心有七窍”的典故来源于商纣王的叔父比干。因商纣*,比干屡次上谏,惹恼了纣王。纣王问比干“何以自恃”,比干回答说自己依仗的就是“善行仁义”。纣王纣大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信有诸乎?”于是就杀了比干,剖开他的心看看是不是也有七窍。
《红楼梦》就曾用到这一典故,宝黛初会时,曹雪芹以“心较比干多一窍”来形容宝玉眼中的黛玉。结合典故内容和黛玉的性格,可知“心有多窍”并非贬义,不是有心机,耍计谋的代名词,而是形容一个人聪慧机敏,甚至还有点敢作敢当的直率和纯真。
在古典诗词中,“藕”总是和女儿情长联系在一起。朱淑真的“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李清照的“红藕香残玉簟秋”、“误入藕花深处”,而用得最多的还是“藕丝”。藕丝因有牵连不断的特质,常被用来形容男女相思之情。隋殷英童有“藕丝牵作缕,莲叶捧成杯”,唐韩偓有“别泪开泉脉,春愁罥藕丝”,温庭筠有“藕丝作线难胜针”,纳兰容若有“泥莲刚倩藕丝萦”,“藕断丝连”一词到现在还常被人们用来形容男女情感的纠缠。
上述种种藕的特质在藕官身上体现得十分明显。藕官在《红楼梦》仅有的一场本脚戏就刻画了她不同常人的“心窍”和“情思”——与菂官、蕊官的同性之恋。
关于菂官的名字,各版本《红楼梦》中是存在差异的。己卯本、庚辰本均为菂官,而戚序本、甲辰本和程本系统则都作药官。己卯、庚辰流传时间靠前,而戚序、甲辰等在后,如果是曹雪芹是在创作过程中斟酌菂官的名字,那么似乎早期作者倾向于“菂”字,而后改为了“药”字。但更多的学者认为“菂”、“药”在字形上十分相像,而“菂”字又较为偏僻,所以《红楼梦》的传抄者在超阅过程中出现误笔是正常的。
“药”和“菂”究竟哪个做名字更好,我们可以从字义上去探究一下。先看“药”字的意思,最初是指治病的草药,所谓“药方”、“药引”;后来又泛指化学药物,像“火药”。“药”还是“芍药花”的简称,芍药花的蔓藤叫药藤,芍药花圃的围栏又叫药栏,后泛指一切花栏。芍药花常与牡丹花相提并论,二者的花朵形态十分接近,不过牡丹是木本植物而芍药是草本,所以牡丹有木芍药之称。芍药的花期比牡丹略晚半个月,《红楼梦》第六十二回 “湘云醉眠芍药裀”是在宝玉的生辰,也就是农历四月将尽的芒种季节。
再看“菂”字,这是比较少见的一个字,不但现代文学里不易见到,就连古文里也不多见。“菂”的古义是莲子。东汉王延寿作《鲁灵光殿赋》,中有“圆渊方井,反植荷蕖。发秀吐荣,菡萏披敷。绿房紫菂,窋箢垂珠”的句子,南朝鲍照 《芙蓉赋》有“青房兮规接,紫菂兮圆罗”,都是直接形容莲花的。宋欧阳修《祭薛质夫文》用“茎华虽敷,不菂而枯”来比喻一个人虽然长成,但尚无子嗣就亡故了,这句话亦可作菂官的诔文了。
“菂”和“藕”意思上恰好相对:藕是生莲之根,而菂是莲生之子。二者同属一体,这隐喻了菂官和藕官之间的密切关系。“菂”既为莲子,取谐音“怜子”,又有“心内苦”的特性。“怜子”不必单一解释为“怜惜儿女”的意思,“子”也可用作对人的称呼,像“才子”、“士子”、“戏子”,现在依旧通用的“男子”、“女子”,故而“怜子”可解释为“怜悯某人”。菂官艺名中所表达的“怜子”之意,恰恰是对自己“心内苦”的自怜。综上所述,还是“菂官”这个名字更符合人物的身份。
蕊官是菂官死后补给藕官的小旦搭档。蕊,即花蕊的意思,在植物学里,花蕊是生殖器官,承担着孕育果实的重任。“蕊”还可以形容草木等果实累累的样子,所以科考录取的金榜又称“蕊榜”。就蕊官和藕官的关系而言,固然有儿女情,但根本谈不上“开花结果”,更不用提硕果累累了。
藕、菂、蕊的艺名深意好像进了死胡同,而她们的影射关系看似又无可再谈,“穷途”之下却反而验证了那句旧诗: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们现在可以把藕官、菂官、蕊官三人的艺名深意和她们的影射对象——宝玉、黛玉、宝钗联系起来再论。
莲根莲子本同心,表层说的是藕官和菂官两心相通,深层则暗示着藕官影射的宝玉和菂官影射的黛玉才是真正的心意相通、两心相知的。蕊官是菂官的替补,而她影射的宝钗在黛玉死后也充当了一个替身作用。按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结局,宝钗不但嫁给了宝玉,而且在宝玉出家前有了身孕,为贾宝玉留下了血脉,这就完全可以对应蕊官“蕊”字中“开花结果”的含义了。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一段发生在《红楼梦》第五十八回。此回开篇刚刚交待“梨香十二官”因老太妃薨逝而被遣散,除四五人离开了贾府,其余的女伶都留在了大观园,分到各房当小丫头。
十二官入园后引起了一系列的风波,由于她们“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让园中很多奴仆十分不满,尤其令那些管事婆子恼火。而揭开这系列事件序幕的就是藕官的“假凤泣虚凰”,这也是众女伶大闹大观园的前奏。
时值清明,藕官烧纸钱祭奠死去的菂官,火光和管事婆子的叫骂声惊动了同在杏子林阴痴想的宝玉。宝玉素来怜悯女孩子,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就连忙问她是给谁烧纸钱。正问时,一个婆子“恶狠狠地走来拉藕官”,要领她去受罚。
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如今还比你们在外头随心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 宝玉忙道:“他并没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他来烧那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也正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掩饰,心内转忧成喜,也便硬着口说道:“你很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那婆子听如此,亦发狠起来,便弯腰向纸灰中拣那不曾化尽的遗纸,拣了两点在手内,说道:“你还嘴硬,有据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就拽着要走。
“孝”是儒家思想的重要部分,也是封建伦理纲常的一大要点。但是自古又有“忠孝不能两全”的说法,对于封建社会时期的奴仆来说,如果要忠于主子,就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放弃“孝”。荣国府元宵夜宴时,袭人因母丧在身没有出来伺候。贾母知道了便说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尽管贾府向来宽待下人,一旦涉及礼教尊卑,还是不讲私情的。奴仆们死了父母不能送丧守孝,要是主子打赏了几两丧葬银子,那便是恩典。
在贾府,奴仆为了守孝而不伺候主子时犯了规矩,更何况藕官这样私自在大观园里烧纸钱。无怪乎那个管事的婆子得理不饶人,就连宝玉有心替藕官遮掩,都被那婆子一眼识破,发了狠地要治藕官。
这个凶恶的婆子是谁呢?第五十九回里宝钗的丫鬟莺儿带着藕官、蕊官在柳叶渚边采摘柳条编花篮。其时,探春理家实行了“责任承包制”,把园中的花草交给了一些懂花木的老妈子管理。这些老妈子们除了孝敬主子们鲜花鲜果,还能得些余钱贴补家用,为此容不得小丫头们乱*草。宝玉屋里的小丫头春燕看见莺儿几个采了柳条鲜花,赶忙告诉她们柳叶渚一带的花草都是她的姨妈看管的,又问起藕官烧钱的事情。春燕说道:“我妈和姨妈……老姊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裕了。如今挪进来也算撒开手了,还只无厌。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接着我妈为洗头就和芳官吵。”正说着,春燕的姨妈就来了,将春燕、藕官、蕊官数落了一通。
从文中可知,这个狠心要治藕官的婆子不是别人,正是春燕的姨妈,藕官的干妈。到了第六十回,贾环向芳官讨要蔷薇硝,而芳官用茉莉粉打发了他。赵姨娘知道后心里气不过,要找芳官算账。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顶头正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见赵姨娘气恨恨的走来,因问:“姨奶奶那去?”赵姨娘又说:“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的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掂人分两放小菜碟儿了。若是别一个,我还不恼,若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个什么!”夏婆子听了,正中己怀,忙问因何。赵姨娘悉将芳官以粉作硝轻侮贾环之事说了。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道,这算什么事。连昨日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宝玉还拦到头里。人家还没拿进个什么儿来,就说使不得,不干不净的忌讳。这烧纸倒不忌讳?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恰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紥个筏子,我在旁作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礼。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的。”赵姨娘听了这话,益发有理,便说:“烧纸的事不知道,你却细细的告诉我。”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的说了,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赵姨娘听了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便一径到了怡红院中。
十二官初入园中惹了不少是非,藕官私烧纸钱,陪着莺儿采摘花草,芳官的茉莉粉事件,把女伶们和贾府势力的矛盾冲突渐渐推上了高峰。藕官烧纸钱触犯了府中的规矩,夏婆子想借机狠狠治治这个不服管的干女儿。不料宝玉替藕官解了围,夏婆子不但没得逞,自己还讨了没趣,随后在柳叶渚因为花草的事和女伶们吵闹,最后连带自己的姐姐——芳官的干娘,春燕的亲娘挨训,差点受了顿板子。所以,当赵姨娘来找芳官闹事时,经夏婆子这么一番挑唆,火气更盛,在怡红院和众女伶大打了一场,直闹了个翻天覆地。
但是,不管女伶们犯了什么规矩,总有一个人会站出来充当“护花使者”,这个人无疑就是宝玉。宝玉在杏子林解救了藕官,因想到这些女伶若是为父母兄弟烧纸钱,一定请人在外面烧过了,在大观园里烧纸钱肯定别有隐情。藕官一则感谢宝玉的庇护之恩,二则心里清楚宝玉和自己是同样的人,便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见,又有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只不许再对人言讲。……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知道了。”宝玉回到怡红院,这才从芳官口中得知“假凤虚凰”的故事。
藕官祭奠的死去的搭档菂官,却不是因为友谊。藕官“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
藕官最令宝玉感怀的并不是她对菂官的情深意重,而是藕官对菂官的替身——蕊官的态度。蕊官补了菂官的缺后,藕官也是同样的温柔体贴。大家问她是不是得新弃旧,藕官则认为“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对于藕官的理论,宝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觉得自己真真是“须眉浊物玷辱世界”。藕官的“呆话”符合了宝玉的“呆性”,也正因为如此,宝玉的婚姻观得到了侧面呈现。
实际上,在“假凤虚凰”发生之前,宝玉的情感世界也逐渐明朗化。第五十七回中紫鹃试玉,哄骗宝玉说林黛玉要苏州老家。宝玉犹如晴天霹雳,登时就失了神色,“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人中上掐出如许深的指印都没有知觉。众人慌乱无计,只当宝玉真的不行了,唯有紫鹃出现宝玉才缓过神来。神智迷糊间,宝玉将其对黛玉的心意吐露无遗。
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宝玉这一病一闹,合府上下无人不知他对黛玉的情感。连薛姨妈都提出要在贾母跟前句话,将黛玉配了宝玉,这婚事便“四角俱全”了。
宝黛的恋情已然浮出水面,而在宝玉病中,薛姨妈和贾母等人将邢岫烟、薛蝌的婚事说定。故而宝玉在杏子林见到花朵落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不免勾起了“绿叶成荫子满枝”的婚姻感慨。可以说,作者在此时安排“假凤虚凰”的故事,是进一步对宝玉婚恋结局的暗示。
在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里,后四十回的作者安排了“黛死钗嫁”的婚恋结局,这在大意上并没有违背曹雪芹的意愿。菂官和藕官的感情是宝黛“木石前盟”的映照,如果黛玉死后宝玉一味痴守着这份感情而不愿意娶妻生子,这就违背了“大节”。而宝玉与宝钗的“金玉良缘”在遵从家族长辈的意愿,为贾家延续香火的“大节”外,他的心里应该会有另一种情感,犹如藕官之于蕊官。
薛宝钗的判词【终身误】透露了她和宝玉婚后的情感生活: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判词的前半部分说的是宝玉一心只想着他和黛玉的至深情意,对宝钗似乎没有任何感情可言,二人的婚姻不过是一场虚幻。但是细细品味后半部分判词,“美中不足”并不是对这场婚恋结局完全的否定。宝黛的爱恋是美的,遗憾的是难成眷属;而宝玉和宝钗的婚姻从封建礼规上来说是美的,可没有爱情就是最大的缺憾。
宝玉和宝钗固然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但也能做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果用现代的爱情观来解读,宝玉对宝钗的情感是一种家庭婚姻的责任感,他也会体贴温柔,而宝钗也是真心关心宝玉,更能够恪守妇道,忠于这份婚姻,但是两人无法做到心意相通。
菂官是藕官最初产生情感的对象,而蕊官接替了菂官的角色,是最后陪同藕官出家地藏庵的人。在宝玉的婚恋世界里,黛玉是恋爱的女主角而宝钗是婚姻的女主角,钗黛二人既是情感身份的接替,也是婚恋精神的不同载体。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语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是黛玉和宝钗尽释前嫌的文字。黛玉因在行酒令时无意说了几句《西厢记》、《牡丹亭》的戏词,宝钗听了非但没有借此为难黛玉,反而好心劝慰、教导了她一番,所以黛玉对宝钗的猜忌和戒备都消除了。脂砚斋曾有一段点评:“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书至三十八回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
再来讨论一下“假凤虚凰”的字面意义。藕官对菂官、蕊官的情感在本质是同性之恋,当代以来,在西方心理学的渗透下,学者们对这种同性关系作了很多讨论。但是在笔者看来,回归到《红楼梦》的世界后,这种现代人眼中的畸形情感在曹雪芹的眼中并无不妥。
同性之恋在我国古代文化中并非什么不齿之事。《汉书•董贤传》中说,董贤因长得美丽,汉哀帝十分喜爱他,让董贤随侍左右,甚至和他同床而卧。一次二人昼寝,汉哀帝睡醒后发现自己的袖子被董贤压住了。为了不吵醒董贤,哀帝便用刀割断了袖子。
《韩非子•说难》记载,卫国君主十分宠爱弥子瑕。弥子瑕听说母亲病重,矫诏驾君王的车回去看望母亲。按卫律,弥子瑕当受刖刑,卫君称之为“孝”而免了他的罪。后来君臣同游果园,弥子瑕吃到一个非常甜的桃子,就把剩下的一半分给了卫君。卫君非但不怒,反而说道:“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因此后世用“断袖分桃”来比喻男宠之爱。
战国时期的龙阳君因*得到魏王的宠爱。龙阳君陪魏王钓鱼忽然大哭,魏王问他为什么哭。龙阳君回答说,自己钓到的鱼一个比一个大,他得到更大的鱼时就不想要原来的小鱼了。由此想到天下还有更美的美人,而这些美人会夺走君王对他的宠爱。魏王听后为了安抚龙阳君,于是下令:“有敢言美人者族”。“族”就是灭族的意思,可见男宠之爱胜过了男女欢爱。
在封建社会,所谓的“龙阳之乐”、“断袖之癖”是贵族男子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在《红楼梦》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第二十一回,王熙凤的女儿大姐儿得了痘疹,将贾琏隔了房。贾琏是“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第七十五回,贾珍居丧期间同世家子弟们白天习射夜间设赌,一旁伏侍的娈童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个个打扮的“粉妆玉琢”。在《红楼梦》数十万文字中,“粉妆玉琢”除了形容过幼年时期的香菱外,便只此一处了。可知,这些封建贵公子们是很钟情有“女儿之风”的男童。
宝玉也不例外。他和秦钟的暧昧关系素来为人们乐道,第九回里提到二人入家学读书遇见外号“香怜”、“玉爱”的两个妩媚*的小学生,“不免绻缱羡慕……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
宝玉初见琪官,因对方生的“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说话,两人甚至互换系小衣用的汗巾。小衣就是我们现在的*,可以说是人身上十分私密的物件了,交换系小衣用的汗巾足见宝玉和琪官二人间的“亲热之意”。后来,贾政因琪官出逃、金钏投井之事怒笞宝玉,茗烟提到有可能是薛蟠吃宝玉和琪官的醋,挑唆了人到贾政面前告状。茗烟的话虽是假的,但却侧面反映出当时的王孙公子们惯于为所谓的男宠、娈童争风吃醋的习性。
如果说男子们“断袖”的癖好是曹雪芹真实记录的社会风气,其中可能含有“皮肤淫滥”的讥讽,那么他在描述此种女子间的同性之恋时则“别是一番滋味”了。
藕官和菂官、蕊官的同*恋,从根由上看没有“皮肤淫滥”的存在,不似贾琏、贾珍之辈只是为了淫逸享乐;也不像宝玉对待秦钟、琪官,多少仍带有因“女儿之风”产生的缠绵。藕官等人正处在爱情的懵懂时期,在舞台上又演绎着《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里的男欢女爱,单纯的她们在心理上生发了对彼此的爱恋是正常的。而宝玉“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的评价实际上传达出了作者对纯洁情感世界的另类构想。
正常的爱情世界必然是男女相配。宝玉常说男子是须眉浊物,厌恶他们玷污了女儿的清白世界,认为女儿出嫁后便由无价的宝珠变成了死珠,最后都成了鱼眼睛。因为男子的朝三暮四,因为物质利益的附属,婚姻在宝玉眼中俨然是一座坟墓。宝玉对婚姻的排斥来源于对纯洁爱情的追求,藕官和菂官、蕊官的同性之恋简单纯净,更没有遭受男子浊物的沾染,这正是宝玉所渴慕的至情。尤其是当他看到杏子满枝,考虑到男女婚嫁的情形后,藕官三人的爱恋让宝玉感受到了另类爱情的美好。
宝玉“意淫”,这是“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藕官三人此等纯情同性之恋犹如开篇对菂官的题词“昙花一现谢空枝,杏子浓阴泣别时”,终难长久。此情好比花开,终有花谢的时候,一旦要结果,藕官等人的幻想就会破灭。
所以,当宝玉遇到婚姻这一“果实”时,不管是主观无奈还是客观逼迫,他不得不放弃与黛玉的纯洁至情,选择了能够“相夫成器”的薛宝钗。
藕官后来指给了黛玉。蒋祺的《梨香十二梦》题诗对藕官有一批注曰:与宝玉恨不作女儿同心,故曰一流人。按影射论,藕官归于潇湘馆好比宝玉的魂灵儿时时刻刻守在了心爱的人身边;按行当论,扮小生的藕官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黛玉的书香气质。第四十回贾母带着刘姥姥游览园中诸景,刘姥姥见黛玉“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便认作是“哥儿的书房”。
菂官是“梨香十二官”里唯一早逝的女伶,她的名字出现时就已经是泉下之人了。确切说来,《红楼梦》全书中并没有菂官的正面文字,就连她什么时候病死都没有提过,但我们可稍作推测。
藕官祭奠菂官出现在第五十八回末,时值清明,距贾府遣散十二女伶不过月余光阴。而芳官转述的“虚凰假凤”故事里,称藕官自菂官死后“每节烧纸”,“至今不忘”,可知菂官已经过世很久了。但是第五十八回开篇的文字还是“欲遣发了十二女孩子”,可见《红楼梦》中“十二个女孩子”只是女伶的集体统称,并不能说明当时的具体人数。
荣宁二府为迎接元妃省亲而修省亲别墅,第十七至十八回说“不知历几何时”园子工程告竣。但是在贾政领着宝玉、众清客游园题匾额对联时,只见稻香村一带“几百株杏花,如*蒸霞一般”,港洞水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足见是阳春三月时光了。
当晚,就有家人回禀王夫人采买的小戏子、小尼姑、小道士都已经有了。我们可以就此断定,十二官是在万紫千红的春天入住梨香院的。此后贾府“日日忙乱”,到了十月将尽时才万事齐备,贾政上本得到批准,元妃于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省亲。也就是说,在元妃省亲前,十二官在梨香院待了约十个月的光景。根据书中记述的时间顺序,十二官解散是在元妃省亲的次年春末,前后相加,她们真正留在梨香院学戏唱戏的时间应该是两年。
藕官“每节烧纸”祭奠菂官,此处的“节”当指我国传统的祭祀节日,即清明节、七月十五盂兰节。十二官来自苏州,而吴越地区自古有在阴历十月初一祭祖的习俗,称之“烧衣节”,第四十七回柳湘莲和宝玉说到打点十月初一祭奠秦钟的物品。另外冬至、除夕也会有相对简单一些的祭拜先人的风俗。
从书中提到的清明节祭菂官逆推时间表,菂官离世的最晚时间也须在元妃省亲这一年的上半年,甚至在省亲之前就已经离世,这样才能有足够时间让藕官去怀念、祭奠她。
菂官死亡的原因书中也没有提到,从年龄上说,十几岁的孩子死了自然是非正常死亡,非病即伤。十二官是贾府买来的小戏子,地位还不及下等用人,只好比猫儿狗儿。戏班教习的打骂训导,主子们的戏弄笑骂一如黛玉《葬花诗》中的“风刀霜剑”。从影射角度看,菂官的夭亡犹如黛玉的离殇,她或许同黛玉一样,不堪忍受俗尘逼迫,早早地离开了这个苍蝇竞血、黑蚁争穴的肮脏之地,也算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了。
菂官和藕官的一段悱恻情感固然令人慨叹,但情深义重的藕官并不能“妨了大节”,违了礼教,便把对菂官的情感转移到了蕊官那里。如此看来,藕、菂、蕊三人中,唯有九泉之下的菂官,才会有一股欲言而不能言的心思吧。
十二官被遣散时,蕊官指给了宝钗。薛宝钗初入荣国府时居住在梨香院,后迁居东北角的幽静屋子,梨香院则做了十二女伶的居所,因此前人对蕊官的题诗中有“独侍梨香旧夫人”的句子。蕊官是菂官的替补,宝钗是黛玉的替身;宝钗完结了宝玉的婚姻,蕊官也陪伴着藕官一同出家地藏庵。
藕官和蕊官的出家并非自身受难,而是源自同胞——芳官遭逐。第七十七回,怡红院内摧红折绿。王夫人盛怒之下撵走了晴雯、四儿和芳官,又因芳官是唱戏的,所以“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芳官不愿担负骂名,“勾引上藕官蕊官”,寻死觅活只要出家。在水月庵智通和地藏庵圆心的游说下,王夫人同意让三人出家。芳官跟了智通,藕官和蕊官则跟圆心去了。
至此,且许我插入一段闲文。
藕官和蕊官双双出家的结局,不免让人想起清初的一出经典大戏——《桃花扇》。《红楼梦》写戏,几乎囊括了当是时的传奇佳作。《西厢记》、《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一捧雪》、《荆钗记》、《长生殿》……偏偏没有提《桃花扇》。
《长生殿》和《桃花扇》是清传奇的双壁,两剧成书相差十年,《长生殿》居先,而《桃花扇》无疑成了我国古代戏曲文学收官之作。
康熙二十七年即公元1688年,《长生殿》写成。次年,作者洪昇在家中和朋友们观看此剧,因当时佟皇后丧服未除,洪昇被罢了官。十五年后,时任江宁织造的曹寅邀请洪昇携家班自杭州赴金陵演出全本《长生殿》,也就是在这次演出后的归途中,洪昇醉酒落水,将生魂留在了姑苏城外的乌镇。而此时距曹寅的孙子,《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出世尚有十年之久。
叙述曹家与《长生殿》的渊源是为《桃花扇》做铺垫。有一些学者认为《红楼梦》的成书时间早于《桃花扇》,故而书中没有见到点滴和该剧有关的内容。而《桃花扇》的成书时间是已知的,即康熙三十七年,公元1698年。由此推测,《红楼梦》的成书时间只能在《长生殿》脱稿《桃花扇》未成之间,也就是康熙二十七年至三十七年这十年光阴。
由此论断的学者的主要目的是在说明《红楼梦》的最初作者并非曹雪芹,或者说是这个作者曹雪芹的出生日期比现今所考证的时间要早很多。这显然是个很大的话题了,我在这里不做更多的讨论,只是浅谈一下自己的观点。
《红楼梦》开篇时“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话是人人共知的,其夸张成分应当不多。那么《长生殿》与《桃花扇》两剧上演所相隔的十年光阴就恰好是《红楼梦》批阅删改的十年吗?这时间未免安排的过于紧凑了些。此外,孔尚任写《桃花扇》也非一日之功,也是三易文稿,历时十年。孔尚任曾于康熙二十五年前往江南治水,四年间走访了南明故地,拜访了许多明朝遗老,为创作《桃花扇》积累素材,自然要去金陵秦淮河畔的李香君故居——媚香楼。其时,曹家正值鼎盛时期,曹家人作为康熙帝十分信任的耳目,在金陵时不可能对孔尚任创作《桃花扇》充耳不闻。
洪昇和孔尚任皆因写剧遭黜,但“罪情”有别。如果说洪昇在国丧期间唱《长生殿》只是让康熙帝大怒,那么十年后《桃花扇》的上演则是让整个朝野震惊!《桃花扇》定稿后,王公绅士竞相传抄,连康熙皇帝都极度关注此剧,“内侍索《桃花扇》本甚急”,“午夜进之直邸”。随后不久,孔尚任不明不白地被罢官了。
满清王族马上得来天下,入主中原后十分重视汉族的儒家文化,“偃武修文”的同时也免不了大兴文字狱。康熙朝庄廷龙《明史》案,戴名世《南山集》案,只因文中有些许眷恋旧朝的情绪,当政者便痛下杀手。等到乾隆下旨修订《四库全书》时,明末将相如黄道周、吕留良、钱谦益等人的作品都被列入了禁书行列。
《桃花扇》甚于《长生殿》之处正在于它的故事情节记叙的是南明弘光小朝廷的兴亡始末,有着强烈的追忆历史的文人情绪,这显然犯了清初统治者的大忌。剧中的明朝遗老们痛哭崇祯皇帝,感慨江山易主的情节不能不让康熙帝惊心。想必在此后相当长的历史时间里,《桃花扇》都是禁演剧目。如此看来,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桃花扇》只字不提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桃花扇》中有爱情的坎坷,更有家国的磨难,侯朝宗、李香君为爱情和阮大铖、马士英之辈奋力抗争的同时也是正义同邪恶的较量。最后,阮、马丧了命,侯、李相会,这本可以写就的团圆结局却被作者打破了。侯朝宗、李香君在道士张瑶星“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的呵斥下,幡然醒悟,双双出家。
表面上看《桃花扇》的结局,似是在说明朝已亡,无家可归,而本质上却是作者孔尚任超越了明清易代的兴亡之辈,将男女主人公的爱情附之于整个社会现实。侯、李的出家不是爱情的破灭,而是时代的衰亡,这种大悲剧精神恰恰是曹雪芹所秉承的。
所以,我认为,尽管曹雪芹没有在《红楼梦》中提及《桃花扇》,却在小说文字深处留下了这部传奇作品的影子。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遗恨碧桃:芳官
氍毹单上步生花,出类声容利齿牙。
粉面未教敷粉墨,夜来记否染微瑕。
芳官的艺名有多重涵义。“芳”,本义为花草,而芳官卖身戏班前恰恰姓花。《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为庆贺宝玉生辰,怡红院群芳开夜宴,掣花名签。袭人所掣的桃花签上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杏花是游戏中掣得杏花签的探春,而与袭人同岁的是香菱、晴雯、宝钗三人,黛玉与她是同一日生日,大家正说“只无同姓者”。芳官急忙站了出来,说道:“我也姓花。”
“十二官”的名号多从草字头,如藕官、蕊官、茄官、艾官、荳官,都是植物的名字,而“芳”乃花草共性,可知在芳官在名字上就确立了她梨香院头牌正旦的地位。“芳”的引申义为芳香美好,古时常用“芳”作女子的代称,如芳卿是对女子的爱称;芳尘指女子的步履;芳魄是美人的魂魄;芳龄指女子的年龄等等。从这层意思上说,芳官的名号又很符合她在舞台上饰演的角色。作为头牌正旦,芳官必定是杜丽娘、崔莺莺此类闺秀角色的扮演者。第五十八回写芳官与自己干娘吵架,哭得泪人儿一般,麝月便取笑道:“把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麝月的话不仅道出了芳官舞台上所演角色,更侧面反映出芳官娇怜的女儿情态。
芳官是曹雪芹唯一细细描写其容貌的女伶。
第五十八回,芳官“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脚,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满面泪痕的模样惹得众人怜爱,宝玉更赞道:“他这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衬紧了”。
第六十三回,芳官“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纟式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
细品此处芳官容貌,不由人想起宝玉:面庞上,宝玉是“面若中秋之月”,芳官是“面如满月犹白”,都以皎洁的圆月作比喻;眉眼上,宝玉“目若秋波”,芳官“眼如清水还清”,均是以水波为映衬,发式上,宝玉“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而芳官的束发之法如出一辙。故而众人都道“他两个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
如果说第五十八回作者是要写芳官女孩儿的娇憨之态,那么后一段文字则是要突出芳官的与众不同。后来宝玉还替芳官改妆,“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提出到了冬天要给她戴上“大貂鼠卧兔儿带”,或是“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是“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纯然男子打扮。而芳官自己也十分称心,甚至要宝玉将她扮成小土番儿,当作小厮带出去,并起了个匈奴名字叫“耶律雄奴”。后又因众人胡乱叫成“野驴子”,宝玉恐作践了芳官,替她改成“海西福朗思牙”国的一种宝石名字“温都里纳”。
很多学者认为宝玉为芳官换装、改名并非是对芳官的欣赏,而是贵族公子玩弄奴仆表现。这种说法从某种角度上说是有根据的,宝玉毕竟出身于士族大家,自幼深受等级观念的熏陶,待人处事时免不了沾有此类习气,如要认大他许多岁的但辈分较低的贾芸为儿子。但是需要肯定的是,宝玉更多的时候是怀着悯人之心的,他不愿弟弟贾环因长幼之分而害怕自己,尤其是面对女孩子们时,体恤照顾胜过常人。
宝玉为芳官换装改名有取乐的成分,但此乐并非世俗之乐,而有其深意。按书中所言,宝玉是要借给芳官改名,作践土番。这好比是让芳官扮戏,宝玉意欲作践羞辱的是芳官扮演的角色——土番、匈奴之辈,并不是芳官本人。而芳官并不排斥宝玉所改之名,反“自为妥贴甚宜”,这其实是作者对芳官不拘俗礼的天性的渲染。后来宝玉再次为芳官改名为“温都里纳”,是海西福朗西斯牙国所产金星玻璃宝石的名称,翻成汉名就是“玻璃”。
第四十五回因王熙凤猜出李纨等请她做诗社的监社御史是为了将来好和她要钱,被李纨称作“水晶心肝玻璃人”。“玻璃”乃清澈透明之物,凤姐的“玻璃”性质体现在行为处事的心机,而芳官的“玻璃”特性表现为待人接物的单纯。宝玉喜爱芳官,正是被她纯真、叛逆的性格所吸引。
贾府遣散“十二官”时贾母将芳官指给了宝玉,到此时芳官的脚本戏才算开始。自第五十八回至第六十四回,几乎每一回中都有芳官的正面文字。第五十八回,宝玉因疑惑藕官烧纸钱的事情,回到怡红院里特意要寻芳官问清缘由。但作者偏在此时笔锋一转,先为芳官安排了一段文字。
芳官跟着自己干娘洗头,她的干娘叫自己女儿先洗,将剩的水给芳官洗。芳官心中不平,说道:“把你女儿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于是娘儿两个吵了起来,惊动了大伙。
晴雯因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贱他,如何怪得。”
晴雯是“火爆脾气”直性子,最见不得小丫头不知规矩。一听见芳官和干娘吵嚷,便认定是芳官过于狂妄,不知分寸。袭人倒是客观些,认为芳官的干娘确有不公之处,而芳官年幼不懂事,和干娘吵架,却也有些可恶。唯有宝玉对芳官一片怜爱,解得她心头的苦处。这三人虽对芳官评价不一,却都侧面反映出芳官最大性格特点——不拘俗礼,不平则鸣。
芳官身为戏子,地位卑下,但她显然不是忍辱之辈。贾家将“十二官”买进府后,安排了府中负责浆洗的三等老妈子做她们的干娘,替这些女伶收管月钱,照料她们的生活。但是这些老妈子免不了贪图小利,得了女伶们的钱反倒作践她们。若是换作一般胆小怕言的女孩子也就罢了,偏偏遇到芳官这样敢言敢怒的角色,能为自身所遇不平而呼喊。
芳官不独对自己干娘这样,即便换了有些身份的人也不肯相让。洗头一事方了,第二日芳官又因茉莉粉和赵姨娘起了争执,连同其他几个女伶,直将怡红院闹翻了天。
蕊官送给芳官一包蔷薇硝,恰好被贾环撞见,向芳官讨要。芳官不愿将蕊官所赠给贾环,碰巧自己旧日用的又没了,遂拿了一包茉莉粉糊弄他。于是,一直满怀怨气的赵姨娘在夏婆子的挑唆下怒气冲冲地去找芳官评理。
(赵姨娘)指着芳官骂道:“小*!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
(芳官)一行哭,一行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若说没了,又恐他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呢!”
赵姨娘本是粗俗人,骂芳官的话极尽恶劣,芳官虽被骂得直哭,但回敬的言语却也针锋相对。赵姨娘贬低芳官的身份,骂她是戏子、娼妇粉头,连贾府三等奴才也不如;而芳官反驳说自己不比外面学戏的,本是家班里的优伶,谈不上什么粉头。赵姨娘要抬高贾环的地位,拿他和宝玉的手足关系做招牌,不许芳官轻视了贾环;芳官却拿赵姨娘的身份做文章,说她和自己是一样,也不过是奴才一辈里的。
芳官的话使赵姨娘恼羞成怒,“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芳官不甘示弱,“拾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撞在怀里叫他打”。一时间,藕官、蕊官、葵官、荳官都跑来帮芳官,几个人扭打在一起,闹得不可开交。
事后,探春因生母如此出丑,十分恼火,要查找挑唆赵姨娘寻事的人,其大丫头翠墨要夏婆子的外孙女儿蝉姐借着买糕的机会,去园子后门给夏婆子透个风,提醒她当心这些唱戏的丫头们。正当蝉姐祖孙在后门说话,芳官也到后门来向柳家媳妇吩咐宝玉的晚饭。这时可算得是狭路相逢,但芳官没有丝毫的畏惧,看见蝉姐手里有糕,便要尝一块。蝉姐不肯给,柳家媳妇就把自己买的糕拿给了芳官。
芳官便拿了热糕,问到蝉儿脸上说:“稀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顽罢了,你给我磕个头,我也不吃。”说着,便将手内的糕一块一块的掰了,掷着打雀儿顽,口内笑说:“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
芳官自然知道蝉姐和夏婆子的关系,明白二人对自己有怨恨之心,但她并不因为蝉姐是探春跟前的丫头就相让几分,反而故意寻衅,将蝉姐“气的怔怔的”,只好“咕嘟着去了”。
芳官的本色身份是贾府加班中的小戏子,是“梨香十二官”里的头牌正旦。这一点并非我妄称。芳官、玉官同为正旦,但书中从未提及玉官的舞台演出。荣国府元宵家宴,贾母亲点芳官唱《牡丹亭•寻梦》,并要求不用笙笛,只听“一个发脱口齿”。
明朝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宏道曾在在其《虎丘记》中描写昆曲吟唱的种种境界: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
按文中所述,“竹肉相发”即有笙笛伴奏的吟唱已令者听*,而演唱的最高境界便是“箫板亦不复用”。清初戏剧家李渔也认为“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丝、竹、肉“三籁齐鸣”,乐声固然动听,但“须以肉为主,而丝竹辅之”。可见,在减少器乐伴奏的情况下唱曲,是对优伶演唱水平的一大考验。曹雪芹的描写,正面是为了突出贾母在音乐欣赏上的极高品味,而侧面却说明了芳官的演唱功底非常好。
书中另一处对芳官演唱的描写则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宝钗所掣牡丹签注云:“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佐酒”。宝钗便命芳官唱一曲。不料,芳官刚唱完首句“寿筵*风光好”就被众人打住。芳官初唱的曲子为《牧羊记•上寿》里的曲子,虽然有贺寿的意思,但未免过俗,且此曲本是老旦的唱腔,自然不是芳官所擅长的。众人命芳官拣“极好的唱来”,芳官遂唱了一曲【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赏花时】曲出汤显祖《邯郸记》,说的是何仙姑位列仙班后在南天门外执帚扫花,闻知吕洞宾要下凡度化一人前来接替自己,故而嘱咐吕洞宾要速去速回。曲中“留恨碧桃”的本意是何仙姑不希望接替的人来迟,使自己错过王母的蟠桃宴会,但此处却可看做芳官命运的谶语。
关于桃花的意象,可追溯至《诗经》,就是那首大家最熟悉的《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以桃花的灿烂形容女子的美丽,在后世文人的作品中比比皆是,如南朝徐悱的“方鲜类红粉,比素若铅华”(《对房前桃树咏佳期赠内》),唐崔护的“人面桃花相映红”(《题都城南庄》);韦庄有“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女冠子》)等等大家都很熟悉了。春秋时楚国漂亮的息夫人别名也称“桃花夫人”,而《红楼梦》中林黛玉所写《桃花行》也是一个以桃花喻女子的经典。
艳丽的桃花不仅仅象征女性的容貌,也寄予了女性对美好生活——尤其是美好爱情的向往。芳官本姓花,与桃花的意象已经很接近了。同是第六十三回,与芳官同姓的袭人抽得的花名签就是桃花。签名为“武陵别景”,题着“桃红又见一年春”。
袭人花名签上的题诗和“金陵十二钗”副册上“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的判词的主旨是一样的:她虽和宝玉无缘,但是却在蒋玉菡那里得到了幸福的婚姻生活。此处,和袭人“桃红又见一年春”成对比的恰是芳官的“遗恨碧桃花”。
芳官在情感上是没有归宿的。身为戏子、女婢,芳官不可能追求自己的爱情,宝玉对她的情感也不是爱情。由【赏花时】曲可知芳官在《邯郸记》中扮演的是何仙姑,被吕洞宾度化后来到天庭,每日扫花,这也是对芳官后来被撵出大观园,出家修行的一个暗示。
其实,在第六十三回曹雪芹可谓是费尽心思地在暗示芳官的情感世界。袭人的“桃花”、宝钗的“牡丹”,都是对芳官的映衬。宝钗的牡丹签名为“艳冠群芳”,题诗“任是无情也动人”。宝钗点芳官唱曲之后,宝玉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着这句诗,“眼看芳官不语”。
宝玉的行为传达出了一个信息,牡丹签上的题词用来形容芳官也是合适的。如果把“任是无情也动人”的“情”解释为爱情是不完全正确的,从年龄上来说,芳官应该还处在对爱情的懵懂时期,她对宝玉也从未有过爱情。标题所引蒋祺的题诗说“粉面未教敷粉墨,夜来记否染微瑕”。其批语为:“抹墨二字,玉哥定从戏字上生出,然其情可想”。不独蒋祺,很多读者都认为芳官和宝玉之间有苟且之事,文中情节正在第六十三回。
怡红院开夜宴当晚,众姐妹散去后宝玉领着袭人等继续玩乐。满屋的人因醉酒而胡乱睡下,袭人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睡了。次日众人醒来时,袭人推芳官,笑她吃醉酒不拣地方就睡下了。芳官这才发现自己是与宝玉同榻,连忙下地说“我怎么吃的都不知道了”。宝玉则笑着说:“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
从字面看,芳官不是自己主动睡到宝玉身边的,而是喝醉了就被袭人扶到宝玉之侧。袭人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推醒芳官取笑她,可见只是袭人对芳官的戏耍。芳官急忙下地的举动说明她心里并没有非分之想,为自己的醉后失态感到难为情。而所谓的“染微瑕”最多是说宝玉会给睡梦中的芳官脸上抹点黑墨,实际上这也没有发生。
归根结底,芳官究竟只是个天真单纯的孩子。也正是因为这份单纯的女儿心,芳官得到了宝玉的爱怜。这种爱怜,宝玉给过晴雯,给我平儿,给过香菱,是一种纯洁的情感。
芳官虽是无情,但也有动人之处,这表现为她的聪明伶俐。芳官和晴雯一样心直口快,但她比晴雯更机灵,这点倒是和小红有几分相似。小红是贾府的家生丫鬟,因自己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但是宝玉身边上有袭人、麝月、晴雯,下有秋纹、碧痕,小红根本插不下手。一次趁着屋里没人,小红进去给宝玉倒茶,被秋纹知道后一顿臭骂。小红虽灰了心,不再想着往宝玉跟前做“眼见的事”,但她“另辟蹊径”,得机会替凤姐办事,随后就跟了凤姐去。
芳官被分到怡红院后未必像小红那样存着功利的心思,不过经“洗头”这么一闹,宝玉等人对她反倒添了几分怜惜,当日便留下芳官伺候晚饭。宝玉因想着藕官烧纸钱的事,要留下芳官问话,便“使个眼色与芳官”。而伶俐的芳官一下子便反应过来了,“装说头疼不吃饭”,待众人去了好和宝玉说话。
等到第六十二回宝玉过生日时节,众人在红香圃吃喝取乐后各自玩耍去,宝玉因“半日没见芳官”心中记挂,回到怡红院发现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芳官因为自己是身份极低的小丫头而不能上桌吃饭,大家吃酒又都不理她,心里有些不自在。她吃不惯北方的面食,和柳嫂子单要了“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吃,宝玉闻着味道比平时的饭还香,竟也要了半碗米饭和芳官一同吃了。随后还嘱咐在怡红院里已经稍有些地位的小丫头春燕多多照顾芳官,芳官“或有不到的去处”春燕要提醒她,免得被人责骂。宝玉对芳官的关心和亲近还惹得晴雯发了一阵酸,“用手指戳在芳官额”称其是个“狐媚子”,甚至还说“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
在芳官的言行作为中,读者们颇有微词的就是她“唆使”宝玉要柳五儿一事。
柳五儿的母亲原是在梨香院当差的,她性格随和,照料女伶们比其他所谓的干娘都用心,而芳官等人待柳家媳妇也是极好。柳五儿在相貌上与“平、袭、紫、鸳皆同类”,因此有心到“里面”当差。柳家媳妇接管了大观园的后厨,发现宝玉房中“差轻人多”,将来又都能放出来,就想让柳五儿到怡红院去应名儿。
芳官被分到了怡红院对柳五儿来说是天赐机缘,她们终于找到了可以帮忙说话的人了。于是母女俩轮番地催促芳官去宝玉跟前说情,而芳官也十分爽快地答应了柳家的请求。柳五儿入园心切,拉着芳官问她究竟帮没帮自己说情。
芳官笑道:“难道哄你不成?我听见屋里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儿,并没补上。一个是红玉的,琏二奶奶要去还没给人来,一个是坠儿的,也还没补。如今要你一个也不算过分。皆因平儿每每的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更好。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作筏子呢,连他屋里的事都驳了两三件,如今正要寻我们屋里的事没寻着,何苦来往网里碰去。倘或说些话驳了,那时老了,倒难回转。不如等冷一冷,老太太、太太心闲了,凭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说,没有不成的。”
芳官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可是分析事理一点都不含糊。不但把宝玉屋里的人力情况摸了个清楚,就连贾探春当家的“三把火”都考虑进去了。这样的办事能力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大丫头,恐怕麝月、晴雯等人都不及她。
果然,没过多久,宝玉便许诺了柳五儿一事。就在宝玉生日当天,宝玉找到独自闷在屋里的芳官。恰好柳家媳妇给芳官送了饭来,又提起五儿的事情,宝玉便说道:“你和柳家的说去,明儿直叫他进来罢,等我告诉他们一声就完了。”
芳官疏通人脉的本事不可小觑,也正是为此很多人也把芳官当“奸人”看待,更把柳五儿看作是一心攀高枝的“狐媚子”。其实,细细分析文本,就知道曹雪芹在处理柳五儿进怡红院和小红攀附凤姐时采取的是不同的态度的。
柳家媳妇希望女儿到怡红院的初衷不是单纯地为了攀高枝,更不是要柳五儿“装狐媚子”,以期将来也能当上个姨娘。柳家媳妇之所以挑中怡红院,是因为宝玉身边人多,差事少,女儿在那里干活不至于受累。关键在于宝玉将来是要放这些女孩子们出来的,不是当一辈子的丫鬟,柳家媳妇根本就没想让柳五儿在贾府混出个什么样来。
既然这样,柳家母女为什么还要想方设法到府里当差呢?柳五儿曾对芳官说:“一则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则添上月钱,家里又从容些,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
柳五儿不过是想为母争光,得些月钱贴补家用,就连自己患有弱疾,请医吃药的钱都能省了。这乃是孝心使然,没有丝毫儿女情谊的非分之想。可以这么说,如果在贾府别处也能寻到省力省心的好差事,柳五儿不一定非要到怡红院去。
理清了柳五儿入园的事情,就很难说芳官帮她说情也是为了私心。芳官帮柳五儿,不仅是为了报答柳家媳妇对自己的照料,也是出于对柳五儿的关心,就连素日宝玉赏自己的东西,她都要给柳五儿留一些,此姐妹情谊并无不妥。
但是,正是这样一个心地纯洁的女孩子,也逃不出大观园里“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结局。芳官的叛逆、任性来源于她的率真,晴雯虽然在“洗头事件”中对芳官颇有微词,但二人的脾性却是十分相像的,都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曹雪芹似乎也毫不避讳二人的相似,在第七十七回为晴雯和芳官安排了殊途同归的命运结局:俏丫头抱屈夭*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王善保家的借“绣春囊”挑唆王夫人清理大观园,怡红院中晴雯首当其冲。面对王夫人的责骂羞辱,晴雯表现得不卑不亢,敢于直言为自己辩驳,在病得“恹恹弱息”时被人强架着带离了大观园。而王夫人亲自到怡红院清查人时,叱责四儿、芳官挑唆宝玉,四儿“低头垂泪”,芳官却笑着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尽管此言令王夫人大怒,却使芳官反抗型的人物色彩格外鲜明。
晴雯、四儿、芳官同日被驱遣出大观园,令各自干娘、兄嫂领去配人。四儿未有下文,其结局恐怕是嫁人过日子,好歹不知,可算得世俗之结果。晴雯抱屈而亡,贾宝玉为其撰写的《芙蓉女儿诔》名为诔雯,实为诔黛,而黛玉的“葬花诗”未尝不可看做晴雯归宿:以死成全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精神追求,晴雯之超脱虽叫人心痛却也有几分安慰。
而介于四儿生之平凡和晴雯死之超然之间的,便是芳官出家之无奈。芳官被遣后不吃不喝,任凭干娘打骂,铁了心要出家,最后跟了智通到水月庵出家去了。芳官此去意味颇深。智通在游说王夫人时称芳官这样“*行次”里的人物在经历了豪门富贵后,念及终身无靠,于是苦海回头,修善来世。智通的说辞听来有理实则庸俗。芳官既然和晴雯有着同样的秉性,其想法必也一致:不甘心担上狐狸精的虚名。晴雯抱屈而逝,而芳官只能以出家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对于生性不喜拘束的芳官来说,用礼教和宗教的枷锁成全自己的清白是无奈的,更是痛苦的,其漫漫煎熬胜过一死了之。
《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特意为芳官补充了这样一段文字,贾芹接管水月庵,“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便去招惹他们。那知芳官竟是真心,不能上手”。后四十回的作者希望芳官留给读者的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坚定了出家信念的女伶形象。
其实,芳官出家的意义其实不在于她心意的真假,而在于她的身份与全书之“大关键”、“大关节”有着密切联系。前篇说藕菂蕊三官是对宝黛钗婚恋关系的影射,而芳官的结局正是对宝玉命运的暗示。
芳官在第六十三回唱的是《邯郸记》开篇第一折里的曲子;元妃省亲时曾点四出大戏,第三出恰是《邯郸记》的最后一出《仙缘》。脂砚斋称元妃所点四出戏“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庚辰本则批道:“《邯郸记》中伏甄宝玉送玉”。据此可推测,贾宝玉后来丢失了的“通灵宝玉”由甄(真)宝玉送回,而贾(假)宝玉皈依佛门,结束了自己在尘世的幻缘。
《邯郸记》中的卢生原有“半仙之分”,吕洞宾送他仙枕,使其在梦中经历了人世的富贵繁华,夫妻恩爱,醒来终究成空;《红楼梦》中贾宝玉原是太虚幻境的神瑛侍者,下界造历幻缘,最后依旧归到警幻仙子案前。两书主人问命运相似,大旨意趣也十分接近。
《仙缘》一出结尾时,八仙一一点化卢生,其曲文与《好了歌》如出一辙:
【浪淘沙】〔汉钟离〕甚么大姻亲。太岁花神,粉骷髅门户一时新。那崔氏的人儿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我是个痴人。
【前腔】〔曹国舅〕甚么大关津。使着钱神,插宫花御酒笑生春。夺取的状元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合前〕
【前腔】〔李铁拐〕甚么大功臣。掘断河津,为开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合前〕
【前腔】〔蓝采和〕甚么大冤亲。窜贬在烟尘,云阳市斩首泼鲜新。受过的凄惶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合前〕
【前腔】〔韩湘子〕甚么大阶勋。宾客填门,猛金钗十二醉楼春。受用过家园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合前〕
【前腔】〔何仙姑〕甚么大恩亲。才到八旬,还乞恩忍死护儿孙。闹喳喳孝堂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合前〕……
【前腔】〔生〕做神仙半是齐天福人,海山深躲脱了闲身。〔吕〕你掀开肉吊窗,蘸破花营运,卖花声唤醒迷魂。〔韩何〕眼见桃花又一春,人世上行眠立盹。〔生扫花介〕
曲中提及的“金钗十二”尚可视作对女色的统称,不足细论,而最后“桃红又一春”的曲文不能只当巧合看。前文讨论袭人的“桃红又一春”只局限于个人儿女情长方面,但若联系《邯郸记》看来,此句话说的是光阴匆匆而过,可世人依旧执迷不悟,沉迷于俗世的纷扰。
在这深一层的含义上,“桃花”的意向又可引申至“桃源”。自晋陶渊明《桃花源记》之后,以桃花代“世外桃源”的意向常见于各类文学作品中。比《红楼梦》创作稍早的《桃花扇》就是以“桃花扇”喻桃花源。
《桃花扇》第一出《听稗》里柳敬亭的鼓词就有“俺们一叶扁舟桃源路,这才是江湖满地,几个渔翁”,“重来访,但是桃花误处,问俺渔郎”。在战乱中,人们都有归去桃源的想法。《孔尚任全集辑校注评》中对第二十八出《题画》有这样的评语:“对血迹看扇,此桃花扇之根也;对桃花看扇,此桃花扇之影也;偏于此时,为桃源图,题桃源诗,此桃花扇之月痕灯晕也……而蓝田叔即于此时出场,以为皈依张瑶星之伏脉,何等巧思。”这里就明确交代了“桃花扇”所含桃花源的意象。在《桃花扇》里,桃花源是男女主人公渴望的爱情归宿,要“年年不放阮郎归,买宅桃叶春水”,“携手儿下妆楼,桃花粥吃个饱”。但此种个人的“小桃源”没有任何意义,最后二人由道士张瑶星点悟出家的“避世桃源”又恰恰是更苍茫的无奈和哀悼。
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借鉴、使用了许多中国古典戏曲元素,《牡丹亭》、《西厢记》均是例证。只不过《牡丹亭》、《西厢记》一类佐证的是宝黛的爱情,而《邯郸记》、《桃花扇》一类佐证的是贾宝玉的命运。
根据芳官的本色行当,元妃省亲时她极有可能就饰演了《仙缘》里的何仙姑。从意象上来说,何仙姑的角色就是芳官现实角色的影像,而卢生的形象也正对应着贾宝玉。何仙姑先于卢生被度化,芳官出家的结局正是宝玉皈依佛门的先兆。
综上所述,芳官在《红楼梦》中的影射作用是双重的。论浅层的人物形象,书中人芳官和宝黛实属一类人物;论深层的文章大旨,戏中人芳官的本色行当不仅预示着自己的结局,更暗示了宝玉的命运。
说到这里,未免有个题外话:曹雪芹在塑造芳官这个人物时真的是刻意安排了这些暗示吗?答案,我们无法给出。因为迄今为止,尚无任何文献资料能够直接证明曹雪芹对这个人物设置的构思。但是,我们依旧要肯定的是,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的确受到了很多传统戏曲的影响,这些早有专家做了多方面的研究。
《邯郸记》对《红楼梦》的影响不必赘述,曹雪芹在书中用上几句《邯郸记》的曲文戏词也很正常。而像芳官这样被赋予了多重涵义的人物形象,或许就是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结果。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痴情划蔷:龄官
满架蔷薇小院西,金钗宛转画春泥。
擅场色艺痴情绪,一笑翻醒局外迷。
若问“红楼十二官”中最受关注和喜爱的女伶是谁,读者们多半会因芳官、龄官而争论不休。芳官因为做了宝玉身边人而备受关注,但龄官的正文却有另一番精彩:她的性情,她的爱恋以及她的结局都是读者们乐于讨论的。不过,我还是不畏惧“炒冷饭”,我相信作为戏中人的龄官一定还有更深的人物意蕴等待挖掘。
“龄”就是年龄的意思,含义不深。但是我们却隐隐有种感觉,当“龄”字用于艺名时词义便缩小了,此处的“龄”不再泛指年龄,而是特指年龄幼小。流行于浙江一带的地方戏绍剧的演员们多以“龄童”为艺名,如六龄童、七龄童、十三龄童、小六龄童等,而为天下人所熟知的自然是88版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孙悟空的扮演者——六小龄童。
戏曲演员如此取艺名通常是为了标明他们你从艺的年龄。京剧大师周信芳七岁登台演出,故取名“七龄童”,后取谐音为“麒麟童”。绍剧的六龄童章宗义则是六岁学艺,他的儿子章金星、章金莱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故而取名小六龄童、六小龄童。
这如许多的“龄童”一方面反映了戏曲表演艺术的代代传承,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戏曲表演的特质:演员在舞台上是不会老的,纵然艺术家们年近花甲,一旦进入角色中,永远是活力无限的。不独“龄童”们如此。江苏省昆曲院的表演艺术家张继青曾于六十高龄出演十六岁的杜丽娘,舞台上依然娇柔婉转,她因《牡丹亭•惊梦》、《寻梦》和《烂柯山•痴梦》而被称为“张三梦”,又有“张祭酒”之称。
我们在《红楼梦》中曾见过“祭酒”这个词。第四回开篇介绍李纨身份,说她是“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国子监是封建王朝的最高学府,掌管文化事业,而“祭酒”是国子监的主管官,是国家最高的学官。
“祭酒”作为官名源自汉魏以后,汉代有博士祭酒为博士之首。西晋改设国子祭酒,隋唐以后称国子监祭酒为国子监的主管官。唐国子监祭酒秩从三品。明、清祭酒从四品。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废国子监,设学郡,置尚书,国子监祭酒乃废。后来,人们用“祭酒”泛称文坛﹑艺坛或学术界﹑文化界的首脑人物。近代学者郑逸梅所著《逸梅丛谈•妙喻》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我师程瑶笙先生,当然算得画苑中的祭酒”。
闲话有些多了,回到正题。龄官人如其名,本是豆蔻年华,又生得机灵清秀,其行当还是小旦,专演活泼俏丽的小丫头。“梨香十二官”中的小旦有菂官、蕊官和龄官,唯有龄官提到了她所出演的剧目、角色。
元妃省亲,十二官们“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刚刚演完,元妃就遣人下谕,说“龄官极好”,要她再演两出戏。管理戏班的贾蔷忙“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
《游园》、《惊梦》不消说了,是《牡丹亭》里的旦脚戏、重头戏。但凡学戏的人,不管生旦净末丑,恐怕都会唱这两出的,就连那些爱戏、票戏的人也大半先学这两折。龄官唱作俱佳,贾蔷觉得让她演《游园》、《惊梦》肯定能讨彩儿。
任性的龄官没有听从贾蔷的安排,执意要演《相约》、《相骂》两出。《相约》、《相骂》是小旦行当的看家戏,出自明代戏曲作家王*传奇作品《钗钏记》。故事说的是书生皇甫吟与富家女史碧桃先前有婚约。皇甫吟家道中落,史家便有悔婚之意,欲将女儿改嫁。碧桃不愿毁弃婚约,便命丫环芸香约皇甫吟于八月十五夜前来史家花园,以便赠金,用作聘礼。恰巧皇甫吟不在家,芸香便将来意告诉皇甫吟之母李氏,李氏转而告诉儿子。此为《相约》。
皇甫吟有一好友,名叫韩时忠,听得皇甫吟讲史家悔婚、碧桃相约之事,顿起歹念,竭力劝阻皇甫吟前去赴约。皇甫吟便听信于他。而韩时忠却在八月十五冒名前去赴约,骗得金钗、金钏、银两等。史碧桃久等不见皇甫吟前来迎娶,甚为焦急,又遣芸香前去皇甫家,与李氏发生争执,大吵一场。此为《相骂》。
关于龄官执意要演《相约》、《相骂》,脂砚斋曾作了长篇批语:
《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按近之俗语云:“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不可养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艺稍优出众,此一人则拿腔作势,唬众恃强,种种可恶,使主逐之不舍,责之不可,虽欲不怜,实不能不怜,虽欲不爱,而实不能不爱。余历梨园子弟广矣,各各皆然。亦曾与惯养梨园诸世家兄弟谈议及此,众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阅《石头记》至载“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二语,便见其恃能压众,乔酸娇妒,淋漓满纸矣。复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将和盘托出,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之人,现形于纸上。便言《石头记》之为书,情之至极,言之至确,然非领略过乃事,迷陷过乃情,即观此茫然嚼蜡,亦不如其神妙也。
批语第一句“总隐后文不尽风月”乃是指龄官和贾蔷之风月。龄官敢于顶撞贾蔷,执意不演《游园》、《惊梦》,是因为她和贾蔷别有一段情意,贾蔷碍于此情而扭不过龄官。但是,龄官仅仅是仗着和贾蔷的密切关系才敢于顶撞的吗?批语指出“技艺稍优出众”的戏子必然会“唬众恃强”,龄官能够“乔酸娇妒”恰恰得益于她出于他人之上的演技。
其实,从梨园行的规矩来讲,龄官拒演有其正当的理由。一是文中所说,《游园》、《惊梦》并非龄官的本脚戏。隔行如隔山,不同的行当自有不同的表演风格,为的是在表演风格上精益求精。而昆曲表演在行当划分上是十分细致的。
昆剧源自南戏,其最初行当划分也是依据南戏的行当体制,同时吸收北杂剧的行当特点,形成了以生、旦、净、末、丑、外、贴七行为基础角色。后来又借鉴了元杂剧的小末、小旦等设置法,增添了小生、小旦 、小末、小外、小净五行,共十二行。
清乾隆朝初期乃是昆曲发展全盛时期,表演艺术有了进一步提高和完善,而角色行当体制也有了新的突破。李斗的《扬州画舫录》记录了乾隆二十九年至乾隆六十年间扬州的江湖生活,其中提到梨园行的“江湖十二角色”有副末、老生、正生、老外、大面、二面、三面、老旦、正旦、小旦、贴旦、杂十二类。在随后的发展中,因为生旦角为主要角色,这两门被划分得更细。生行分为大官生、小官生、巾生、穷生和雉尾生五类,旦行则分老旦、正旦、作旦、四旦、五旦、六旦六类。
《红楼梦》创作于雍乾时期,诸如“大官生”、“小官生”、“四旦”、“五旦”这样繁琐细致的戏曲行当划分尚没有。因此,对于“十二官”的行当划分,应以李斗的“江湖十二角色”为标准,兼之“梨香十二官”是贾府家班,多演风月戏,故而对生旦的行当要求比较高,其他角色不过是聊备一格。
“梨香十二官“中的正旦是扮演年轻美貌的闺门小姐或妇人。此类人物感情丰富而含蓄,如《牡丹亭》的杜丽娘、《长生殿》的杨贵妃等,在唱腔上讲究婉转甜美,柔中带刚,身段要稳重大气。小旦与正旦相比年龄稍小,身份略低,像《西厢记》中的红娘,《牡丹亭》中的春香,《钗钏记》中的芸香等,唱腔和身段都以俏丽活泼为上,凸显少女的活力。
龄官拒演正旦的戏,是因为正旦和小旦之间的表演风格差别过大。龄官固然唱做具好,但所练基本功也是小旦功底,如果去演正旦的戏,演出效果自然要打折扣。其次,元妃所点四出大戏里已经有一出《牡丹亭•离魂》,讲的是杜丽娘游园惊梦后相思成病,郁郁而亡。《离魂》的戏是在《游园》、《惊梦》之后,若先演了《离魂》,再演《游园》、《惊梦》就是点倒戏,这并不符合戏曲演出的规矩。贾蔷这样的纨绔子弟只知道《游园》、《惊梦》是好戏,却不顾及角色行当、梨园行规,龄官若真的听从了他演《游园》、《惊梦》,反而落个笑话。
至此,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在元妃所点四出大戏里,龄官出演了哪一个角色呢?
元妃省亲是荣宁二府的第一等大喜事,为此特意下江南去姑苏城采买了十二个小戏子,精心调教以便在省亲时供元妃“玩赏”,而十二官也必定会竭力表演讨得主人的欢心和奖赏。所以,虽是只点了四出大戏,十二官应当都会出现在舞台上。
第一出《豪宴》,典出明末李玉的《一捧雪》,说的是严嵩之子严世蕃为了稀世玉杯“一捧雪”*莫怀古一家的故事。《豪宴》中莫怀古因为补官到京城,前往拜谒严世蕃并把自己的门客汤勤推荐给严世蕃。这出戏里没有生旦行当的角色,莫怀古应是老生应工,严世蕃和汤勤应是花脸应工,是艾官、葵官、荳官的主角戏。
第二出《乞巧》是《长生殿》里李隆基和杨玉环七夕密誓的戏,主要由生旦应工,若按原剧本安排,除李杨二人外当有牛郎织女作为副角色,织女应是贴旦也就是小旦应工。第三出《仙缘》在前篇芳官正文中提到过,说的是卢生被吕洞宾点化后升天接替何仙姑扫花一职,其主要角色吕洞宾、何仙姑是生旦应工,卢生是老生应工,而何仙姑一角极有可能是芳官扮演的。
第四出《离魂》是《牡丹亭》中仅次于《游园》、《惊梦》的大戏,演绎了杜丽娘相思病重于中秋夜亡故的情节。这折戏的主要角色是杜丽娘、侍女春香、杜老爷和杜夫人,不难想老爷夫人应是艾官和茄官扮演,杜丽娘、春香则由正旦和小旦扮演。
如此数来,四出大戏里,小生的角色有李隆基、牛郎、吕洞宾,正旦角色有杨玉环、何仙姑、杜丽娘,小旦的角色有织女、春香。讨论文官时我们已经确定她的行当是小生,而与之搭档的可能是梨香院里最厉害的两个女伶——芳官、龄官。如果芳官扮演了《仙缘》里的何仙姑,那么吕洞宾的角色非文官莫属。宝官和玉官搭档,玉官是正旦,这一对比较符合《乞巧》中李隆基、杨玉环的行当;而藕官和菂官、蕊官搭档,菂蕊都是小旦,那么她们出演牛郎织女再合适不过了。
上一篇说藕菂蕊三人时讨论了菂官的死亡时间,最晚当在元妃省亲这一年的上半年。但是现在再分析的话,织女的角色只有一个,不可能让菂官和蕊官同时扮演,只能二选一。如果菂官此时尚活着,织女的角色只能是她,剩下的蕊官就必须和龄官去“争夺”《离魂》里春香的角色。
龄官是十二官里演技最好的,演技出于众人之上,而她性格倔强,任情任性,非本脚戏决不肯演,连贾蔷都拗不过她。那么,春香作为元妃所点四出大戏里最重要的小旦角色,非龄官无人能演了。那么,蕊官就只能去演杜丽娘这个正旦角色了。可《离魂》作为省亲的压轴大戏,让一个演技平平的小旦去演杜丽娘,替其配戏的还是最好的小旦,这有点荒唐了。我们不妨逆向思考一下:如果菂官在元妃省亲前就已经夭亡,蕊官和藕官搭档扮演《乞巧》里的牛郎织女,龄官扮演春香,芳官或玉官扮演杜丽娘——实际上,芳官应是最佳人选,从后文贾母命其清唱《牡丹亭•寻梦》可知。那么这一夜的省亲大戏里,十二官可谓各有所得了!
综上所述,龄官在元妃省亲夜共出演了三折戏:《离魂》里扮演春香,《相约》、《相骂》里扮演了芸香。
龄官作为《红楼梦》里较为重要的配角得益于她和贾蔷的一段女儿情意,正是这段情意点醒了宝玉对天下女儿的“痴妄”。
省亲正文后再见龄官已是第三十回“痴情划蔷”。此回前文说的是贾宝玉在薛宝钗、林黛玉处讨了没趣,无精打采地在家里闲逛,顺脚到了王夫人房内。谁知和金钏儿玩笑又失了分寸,惹得王夫人大怒,连累金钏儿被打,自己吓得“一溜烟”逃了,百般聊赖下只得回到大观园里。
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只见一个女孩儿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流泪。
宝玉原以为是哪个小丫鬟“东施效颦”仿黛玉葬花,心里一阵厌恶,刚要出言阻止才发现是个学戏的女孩子,却分辨不出是谁。宝玉几次因造次惹了麻烦,便不敢出声,只一旁静静观看,龄官的相貌因此得以被读者知晓。
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提到过另一个长得像黛玉的女伶,我们在最初写文官的文章中就已经说明这个小旦不是龄官了。但龄官长的像黛玉却是不争之实。第三回宝黛初见,宝玉眼中的黛玉是“袅袅婷婷”,“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 “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第二十三回读西厢宝玉无意说错话,黛玉气的“薄面含嗔”;而王夫人形容黛玉时则是“水蛇腰,削肩膀”。可见,龄官和黛玉的容貌体态相似度十分高。
一个如黛玉般袅娜的女伶在蔷薇花架呜咽着用金簪在地上画字,宝玉见了自然有所不忍,随着女伶的笔画在心里写出了个“蔷”字。龄官划蔷全然痴了,不知不觉写了几千个,而宝玉也看痴了,柔肠百结:“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两行字不但将宝玉的“爱博而心劳”描述尽了,也把龄官的心思猜透了。
夏天的一场骤雨结束了痴情划蔷的动人情景,但给宝玉和读者留下了无尽的悬念。转眼到了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贾宝玉终于解开了久藏心里的谜。
贾宝玉被笞虽然吃苦不小,但却得到了贾母的“特赦令”,病愈后也不让他陪贾政接谈诸客,甚至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免去了。尽管宝玉乐得自在,但毕竟不能出门去,时日久了自然生烦,“便想起《牡丹亭》曲来”,继而又想到去梨香院找龄官唱来听。
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宝玉因问“龄官独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他房里呢。”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
宝玉在贾府是何等身份,做奴仆的没有不巴结讨好的。第八回宝玉无意遇到家中清客詹光、单聘仁,两人一见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劳叨半日,方才走开。”没出几步,宝玉又遇到了银库房的总领吴新登和仓上的头目戴良并其他几个管事的。这些人急忙“垂手站住”侍候宝玉,其中一个叫钱华的更是走上前去打千儿请安。众人都说在外面看到了宝玉写的斗方,“字越发好了”,纷纷向宝玉讨字求赏。
贾府下人对宝玉,无论是行为还是语言都几近献媚,把宝玉哄得开开心心的。府里的那些做丫鬟的女孩子虽然是宝玉眼里“极干净”的人物,但也是常常嬉戏玩笑。宝玉来到梨香院里时,宝官、玉官都是“笑嘻嘻地让坐”,十分客气。
可就是在这一片嬉笑中,龄官偏偏“特立独行”,不将宝玉放在眼里。龄官见到宝玉进屋却“文风不动”,丝毫不在乎来者是贾府最宝贵的公子哥。而当宝玉坐到她身边,陪着笑求唱一曲“袅晴丝”时,龄官立刻起身躲避,摆下脸色来回绝了宝玉的要求。
素来被女孩子们围绕宠爱的宝玉还是头一次“被人弃厌”,而他又认出龄官正是那天在蔷薇架下划蔷的女孩子,心里是又疑惑,又羞愧,进退不是,只能“讪讪红了脸”出门去。宝官、玉官担心怠慢了宝玉,便说等贾蔷回来求龄官,龄官一定会唱。宝玉才想起这个族中的侄儿来,因问道贾蔷哪儿去了。众人都回答说,贾蔷可能是给龄官“变弄”东西去了。
堂堂宁国府正派玄孙辈的公子哥儿给一个小戏子买东西,这不得不叫人纳罕。尤其是宝玉,自己向来爱护女孩子,也被女孩子们爱护着,谁想到还有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女孩子,更想不到也有另一个愿意关爱唱戏女孩子的贾蔷。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贾蔷回来了,手里拿着送给龄官的玩意儿——玉顶金斗,一种经训练回衔旗串戏台的雀儿,价值一两八钱银子。一两八钱银子是多少钱呢?
在贾府,赵姨娘、周姨娘这样的人月钱是二两,与“玉顶金豆”价值相当,而各房大丫头如鸳鸯、金钏儿、袭人的月钱是一两,而稍低一等的如晴雯、麝月只有一吊钱,再往下的小丫鬟们只有五百钱。龄官这些小戏子本是贾府买来的“玩意儿”,只如同“猫儿狗儿”,想来她们的月钱绝不会超过五百钱。按清初的银钱兑换制度来看,一两银子大约等于一千文铜钱,而一吊钱也是一千文铜钱。不过银子是金属货币,不会贬值,而一吊钱就是铜钱,相当于现在的纸币,存在贬值的问题。而贾府的低等家奴要两个月不吃不喝才能买得起一只“玉顶金豆”。
贾蔷固然不缺这一两八钱的银子,但花费在一个小戏子身上是一般人想不到的。他花了这么多钱本想哄龄官开心,没想到龄官却由笼中之鸟想到了病中的自己,心里更加难受了。无奈之下,贾蔷只得把新买的雀儿放了生,拆了鸟笼。贾蔷此举大有宝玉“撕扇子博千金一笑”的风范,而他与龄官的情意比之宝玉和晴雯又更深一层,这就是人们最爱讨论的话题——爱情。
如果说贾蔷买雀儿哄龄官只是男女恋爱中最平常老套的手段,那么龄官对贾蔷的心意则有着别样的柔肠。病中的龄官心情郁郁,只是撒娇使性,埋怨贾蔷不是真正关心自己,就连她病了也不向大夫问问情况。贾蔷闻言便要亲自去请,龄官急忙叫道:“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
此话可以说是典型的心口不一,却隐藏了多少细腻心思。龄官实际上是担心贾蔷被夏日的毒日晒伤了,明*疼对方却要摆出任性不讲理的架势,叫贾蔷进退两难。不过,也正是这一叫,让身为局外人的贾宝玉彻底明白了当初蔷薇架下那幕形景。
龄官和贾蔷相恋,贾蔷对她又是百般关爱,按常理,龄官应该倍感幸福。可事实上,龄官的心中充满了忧愁,她的病也是由此而起的。至于个中原因,那就涉及到另一个影射问题——龄官和贾蔷的恋情是宝黛之恋的一面镜子。
林黛玉心中爱恋着宝玉,纵然宝玉对女孩儿们一贯是“博爱”,但唯独对林妹妹千依百顺,更有灵犀相通的情意。可就是这样,林黛玉依旧对这份爱情充满了疑虑和不安,仿佛时时刻刻都会失去。书中第三十二回写黛玉在窗外听到了宝玉批驳湘云等人的“混账话”,得知宝玉对自己的心意时,作者用大段笔墨描写了黛玉的心理,也算是对宝黛恋情的真实解剖: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黛玉显然已知宝玉的心意,但是她依旧不能解怀。原因在于,宝黛的爱情不只是二人心意相通便可成就的。荣国府中上上下下对“金玉良缘”的信奉,薛宝钗的金锁,史湘云的金麒麟都给黛玉带来了极大的威胁。黛玉虽是出身书香世家,模样根基都与宝玉相当,可上无父母下无兄,竟没有一个人能为她操持婚姻事宜。此外,寄居贾府毕竟是客,尽管贾母是她的外祖母,到底也隔上一层肉。即使把这些统统撇开不计,“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的林黛玉自知福寿不长,心中纵有渴望但哪里去寻希望呢?
在爱情问题上,林黛玉尚且如此,何况身为戏子的龄官呢?
龄官对爱情的忧虑与黛玉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首先是根基的差别。龄官卖身贾府当了女伶,从苏州千里赴京,可谓失去怙恃,而奴仆的身份更让她无法得到他人的尊重。贾蔷是宁国府的正派玄孙,与贾蓉是同等的身份。秦可卿的父亲是营缮郎,大小还是个做官的,但可卿嫁给贾蓉后一直为自己的身份背景而心忧,处处担心贾府人瞧不起自己。试想,贾蔷这样的身份,龄官能得到什么样的身份呢?其次,龄官亦患有咳血之病,以其身体之单薄,心思之细腻,未免不是“气弱血亏”,“劳怯之症”,因寿命不久而产生的不能共白首的薄命哀叹与黛玉同出一辙。第三,贾蔷虽是宁国府的公子哥,龄官却是荣国府买下的人,卖身契签在西府,龄官想和心上人长相厮守的唯一方法就是让贾蔷去王夫人面前讨了自己做小。
龄官对爱情的苦恼印证了黛玉的愁思,但是龄官对贾蔷的情意点醒了宝玉。作为大观园里唯一的绿叶,贾宝玉被无数的花朵包围着。姐妹中有迎探惜,亲眷中有钗黛湘,丫鬟中有袭晴麝,就连平儿、香菱这样已有主的人都曾得到过宝玉的关心。宝玉一贯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得意的人,女孩儿们无不把自己当作是宝,挨了一顿打,众姐妹无不为自己落泪伤心,黛玉哭得“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素来“无情”的宝钗也流露出了“怜惜悲感”的动人神态。可是,当龄官和贾蔷出现时,宝玉才明白过来,天下也有不属于自己的眼泪。
回首龄官划蔷之前,宝玉爱情的归属问题已经逐渐明朗。《红楼梦》第二十一回里有句话一直被视作经典。黛玉取笑湘云说话咬舌反被湘云打趣,两人追逐吵闹连宝玉都劝不住,此时宝钗走上来说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只十六个字,把宝黛钗湘四人复杂的婚恋关系和盘托出。
第二十九回,荣宁二府全体出动前往清虚观打醮看戏。清虚观老道张法官原是荣国公的替身,对贾宝玉的格外亲密情厚,宝玉的婚事自然也在他操心的范畴内。张道士因看中了一家小姐,模样根基都也配得上宝玉,故而向贾母讨个示下。贾母虽然以“宝玉不该早娶”回绝了这门亲事,但也嘱咐要张道士现在就留神打听好的姑娘。就这么一个小插曲,毁掉了宝玉看戏的兴致,“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到家还继续生气,甚至“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
府中人知道宝玉是为提亲的事不高兴,但为什么其根本原因。次日,黛玉因中暑也不曾去清虚观,宝玉殷勤探望。黛玉本是担心宝玉为自己伤了身子,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无心之言却触到宝玉心里的痛处,觉得黛玉是为昨天提亲的事情奚落他,丝毫不体谅自己不见张道士的原因正是为了黛玉。
(宝玉)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个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
直到这时黛玉才想起昨天提亲的事情,才明白宝玉的心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急又羞的黛玉在负气之言里透露了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黛玉口中称宝玉是怕自己阻挡了他的好姻缘,心中实已默认了自己在宝玉姻缘问题上的“非分”之想。宝黛二人本都是真心,却都用假意去试探对方,争执的结果导致了宝玉二次砸玉,而此番砸玉比宝黛初见时更狠几分。宝玉先是“咬牙狠命”地摔,见摔不动就找东西下死力砸,直闹得天翻地覆。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场吵架促使宝黛的恋情浮出水面。紧接着在第三十回里,宝玉和金钏儿调笑,金钏儿说的那句过火的话——“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实际上验证了后文“情悟梨香院”一节,只是当时的宝玉尚未觉察到。
宝玉挨打后,袭人愁,宝钗忧,黛玉泣,宝玉觉得自己就是死了也“无足叹息”。可是暗地里,袭人为了宝玉开始提醒王夫人要“君子防不然”,让宝玉挪出大观园住,为爬上姨奶奶的座位打下了基础;薛宝钗为了宝玉疑心是薛蟠调唆人在贾政跟前告状,兄妹争执间重提“金玉良缘”,后又与莺儿主仆两人商量着“打个络子把玉络上”,为婚姻之事留下伏笔;至于宝黛二人,一个私递手帕,一个题诗诉情,皆已“神魂弛荡”,两心相知。
到第三十六回“情悟梨香院”的前一段“梦兆绛芸轩”时节,宝玉的爱情婚姻情况具已暗示出。此回开篇不久借王夫人、王熙凤讨论月钱确定了袭人姨娘的身份,史湘云约上林黛玉前往怡红院向袭人道喜,恰好看见薛宝钗坐在宝玉床边做针黹,所做的活计正是袭人为宝玉做的“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的兜肚。这样富有寓意的情景似是暗示,在宝玉的婚姻问题上,宝钗是唯一“登堂入室”人,湘云和黛玉终究都落空了。但是,宝钗于宝玉内室绣鸳鸯兜肚,貌似“夫妇和美”的情景被宝玉的一句梦话搅扰。
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宝玉有通灵玉,宝钗有黄金锁,而林黛玉常自称是“草木之人”,但是“木石姻缘”作为“金玉良缘”的对抗词在《红楼梦》只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听到的【终身误】曲: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第二回就是宝玉在的这番梦话,两段文字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宝玉在曾经梦中得到了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启示,这次是在梦中爆发了木石姻缘对金玉良缘的正面抗争。
宝钗早知“金玉良缘”的说法,当初元妃赏赐礼品时独宝玉和宝钗是一样的。那时宝钗“总远着宝玉”,心里觉得“没意思”,甚至还庆幸宝玉被黛玉“缠绵住了”,不和自己谈什么“金玉”。 宝钗听到宝玉的梦话后“不觉怔了”。然而时至今日,当宝钗听到宝玉的梦中话时,竟然“不觉怔了”,想必此时少女的心扉已有所动摇,其中深意不难猜测。
从第二十九回到第三十六回,宝玉婚恋故事中的几位主角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展露了各自的心境,宝玉自己也一直浑在梦中。然而,就在梦醒之后不久,梨香院贾蔷和龄官的一段情让宝玉明白了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会为自己哭,自己也不必为所有的女孩子担忧操劳,“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黛玉《葬花词》里哭问“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时,宝玉想到的是林黛玉的花颜月貌“无可寻觅”,是宝钗、香菱、袭人等人的无可寻觅,乃至“斯园,斯花,斯柳”的无可寻觅,依旧秉持着一份“博爱”。直到梨香院情悟后,方才“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宝玉的爱情归属在龄官这里有了着落,而龄官自身的归属又在何方呢?如果龄官不能脱离贾府,那么贾蔷想要在荣国府“金屋藏娇”似乎是不太可能了。而一旦向家族长辈申请要人,龄官充其量也只能是收房做小。不过,贾府遣散“十二官”给贾蔷和龄官带来了希望。
《红楼梦》第五十八回遣发十二个小戏子,“所愿去者止四五人”。在分配不愿意离开的女伶时我们没有见到龄官的,看来龄官是借此机会离开了大观园,离开了贾府。遣发“十二官”时尤氏对王夫人说:“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父母来亲自来领回去,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方妥当。若不叫上他父母亲人来,只怕有混帐人顶名冒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龄官有无父母我们无法得知。若无父母,自然是领了恩典的盘缠跟了贾蔷去;若父母尚在,把龄官领走了,那么以贾蔷的能力还是买得起龄官的。如此,我们就应该能看到龄官和贾蔷未来的生活了——他们将是贾琏和尤二姐花枝巷生活的翻版。
贾蔷从贾府内部讨龄官做小是不能瞒着长辈们的,好比贾琏要娶个二房,不但要征得老婆的同意,还要向贾母、贾赦夫妇乃至王夫人禀告一声,这里面多少麻烦。所以贾琏娶尤二姐时选择了偷娶:在“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余间”,让尤氏母女三人居住,买了两个小丫头服侍,贾珍又把鲍二夫妻赏给了他们做使唤。虽然在礼法上王熙凤是少夫人是奶奶,可既然另立了门户,尤二姐就是花枝巷小宅的女主人了。家里上上下下包括贾琏都称二姐为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赶着三姐唤三姨,或是姨娘”,就连尤老娘也成了老太太,竟要与贾母并肩了!
实际上,只要龄官脱离了荣国府的户籍成了自由人,贾蔷要“金屋藏娇”比贾琏藏尤二姐容易多了。第九回贾蔷首次现身时作者对其身世做了详细的介绍: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
贾蔷父母早亡,自幼跟着贾珍生活,而贾珍为了避嫌又分了他房舍让其自立门户,因此娶妻纳妾的事情是无人可管的了。纵然要禀告长辈,也是告诉贾珍,而贾珍之流哪里会阻拦他呢?撇去龄官多病早丧的可能性,她未必做不成第二个娇杏。
当然,这样完美的结局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贾蔷必须真心实意地对待龄官。《红楼梦》前八十回对贾蔷品行的形容是“*俊俏”,“ 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这些都属夸赞之语,贾蔷也当得起,相对含贬的词不过“斗鸡走狗,赏花玩柳”八个字,至多同贾珍、贾琏一般。事实上,尽管贾珍、贾琏是“皮肤淫滥”之辈,但前者为了秦可卿“哭的泪人一般”,悲痛过度拄拐而行,愿尽其所有料理丧事,后者为了尤二姐“搂尸大哭不止”,声称要替她报仇,绝非简单的薄幸负心之情。贾珍、贾琏对于男女情感的态度完全可作贾蔷情感世界的参考。
至于后续四十回里,贾蔷的形象就十分不堪了。贾府被抄后,家中无人管教这些花花公子,贾环、贾芸、贾蔷连带这邢大舅和王熙凤的兄弟王仁“把个荣国府闹得没上没下”。到后来更是串通一气,要将巧姐卖给藩王做偏房。
我个人对后四十回中贾蔷的形象是不能认可的,这可以从贾环身上考查。贾环之猥琐不堪在前八十回描述甚多,而后四十回失于父母管教变得更加恶劣是基本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既然前八十回没有丑化过贾蔷,何以后四十回在瞬间让贾蔷变得那般可恶?遭遇同样厄运的还有贾芸。
“伶俐乖觉”的贾芸虽时常奉承凤姐、宝玉,甚至答应做宝玉的儿子,但都是些人情常理。前八十回里从未到贾芸有“斗鸡走狗,赏花玩柳”的少爷恶习,而他和小红未曾明言的爱恋也是“红楼佳话”之一,从未见什么苟且之事。但至后四十回贾芸就变了一副模样。
(贾芸)溜溜湫湫往这边来了……那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无非亲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
贾芸走着,一面心中想道:“人说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点儿都不漏缝,真正斩钉截铁,怪不得没有后世。这巧姐儿更怪,见了我好像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气,白闹了这么一天。”
那贾蔷还想勾引宝玉(聚赌),贾芸拦住道:“宝二爷那个人没运气的,不用惹他。那一年我给他说了一门子绝好的亲,父亲在外头做税官,家里开几个当铺,姑娘长的比仙女儿还好看。我巴巴儿的细细的写了一封书子给他,谁知他没造化——”说到这里,瞧了瞧左右无人,又说:“他心里早和咱们这个二婶娘好上了。你没听见说,还有一个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谁不知道。这也罢了,各自的姻缘罢咧。谁知他为这件事倒恼了我了,总不大理。他打谅谁必是借谁的光儿呢。”
那贾芸听见贾蔷的假话,心里便没想头,连日在外又输了好些银钱,无所抵偿,便和贾环相商(要卖巧姐)。
后四十回直把贾芸写成了忘恩负义的败家子,但脂砚斋有关贾芸“仗义探庵”、“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的批语分明暗示了贾芸是最后帮助贾府的人。由此可知,后四十回的作者刻意丑化了贾芸、贾蔷的形象。
如果按人物性格的自然发展,贾蔷总还算是个不错的可托付终身的人选。作为“十二官”中唯一拥有男女爱情的人,龄官若能拥有美好的结局,是否会减轻我们心头的压抑呢?

闲日戏凫:宝官 玉官
宝官:休暇偷闲逐笑娱,鸭头水暖戏春凫。
佳人本是人间宝,一半娇歌一斛珠。
玉官:珠喉玉貌自*,凸碧堂前逸韵悠。
借问秋宵吹玉笛,月中可是玉人否?
宝官和玉官在《红楼梦》里的文字极少,她们总是同时出现,宝不离玉,玉不离宝,此中深意不难猜测。往常我从字面意思去解释十二官的名字,但对于宝官和玉官的名字,则无须咬文嚼字了,因为《红楼梦》男主人公贾宝玉的存在让所谓的“说文解字”失去了意义。
宝官的名字重了宝玉和宝钗,玉官的名字重了宝玉的黛玉,两个女伶犯了三位主子的名讳,这在贾府是件极度稀罕的事,奴仆是不可能和主子们同名的,更何况是身份极低的小戏子?第二十四回怡红院的丫头小红首次出场,曹雪芹就对其名字铺垫了一番。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
小红是荣国府的家生女儿,父亲林之孝原是“世代的旧仆”,现任荣国府大管家,掌管各处房田事务。按理,小红在贾府女婢中也是有身份靠山的,在怡红院里虽不是露头露脸的大丫头但也不是粗使的小丫头。可是不管她什么身份地位,只要是奴婢就不能冒犯了主子,和主子重了名更有不敬之罪。所以当小红向王熙凤解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王熙凤“将眉一皱”,说“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
不独是贾府的仆人,就连书上说的,戏里写的人名都不能和主子们重名。第五十四回元宵节贾母听说书,女先儿向贾母介绍《凤求鸾》的故事梗概。
这书上乃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听了,笑将起来。贾母笑道:“这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忙上去推他:“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说。”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女先生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讳。”
女先儿因为不知道,说书时无意冒犯了王熙凤的名讳,家下的媳妇们赶忙阻止她。所幸是元宵佳节百无禁忌,加上王熙凤本人并不十分计较,此事才作罢。
第八十回,薛蟠新娶的夫人夏金桂想着法儿折腾香菱,第一招就是要改香菱的名字,说菱角花没有香。香菱听了辩驳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夏金桂听了便顺势给香菱下了个套:“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
这三段文字虽短,却体现了当时侯门贵族里在对名字问题的上下尊卑的重视。宝官和玉官犯了这么多忌讳竟然没有人计较,这有些不可思议了。给十二官取名应当是将他们买进贾府之后,掌管梨香院的贾蔷好歹是宁国府正派玄孙出身,也是跟着贾珍立过规矩的,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管。就算宝玉这些做主子的本人不介意,那些管事的婆子媳妇们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么大的纰漏,任由两个小戏子顶着宝黛钗三个人的名字在荣国府里浑待着。
实际上,宝官和玉官的名字不是贾府人无意疏忽,而是曹雪芹故意疏漏的。作者似乎是想把宝官、玉官同贾宝玉联系在一起,二人出现的地方均有宝玉的身影,而且是《红楼梦》中较为重要的两回:“龄官划蔷痴及局外”,“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很多学者都认为,宝官、玉官往怡红院跑,在梨香院接待宝玉是因为她二人对贾宝玉存有亲近之意。我对此有些不同意见,依据还是来自《红楼梦》的文本内容,我们先从这两处涉及宝官和玉官的文字看起。
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发生在端午节,梨香院的教习们给十二官放了假,故而龄官得以到大观园的蔷薇架下划蔷。龄官划蔷情痴,连下雨都未觉察到,而一旁观看的宝玉满心忧虑她单薄身子禁不住骤雨一激,提醒龄官避雨自己却忘了躲雨。
宝玉先是因为张道士提亲的事和黛玉大闹了一场,尚未解释清楚又被宝钗冷言嘲讽了一番,再经雨水这么一淋,心情好比此刻的天气,阴郁沉重。当他一口气跑回怡红院时却吃了闭门羹,门外的宝玉怒发冲冠,门内却别是一番欢乐景象。
小生宝官、正旦玉官等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顽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十二官平时都被锁在梨香院里学戏,受尽教习老妪的打骂,好容易得了机会进大观园玩耍,龄官独自划蔷,宝官和玉官到了怡红院,其他人不知去向。而淋湿了龄官、宝玉的那场暑伏天的暴雨阻住了宝官、玉官的归程,她们只得在怡红院逗留片时。一屋子的女孩在怡红院里捉绿头鸭,赶彩鸳鸯,缝了鸟儿的翅膀,放在积水里看着取乐。如此群艳行乐图若是让平日的宝玉见了,恐怕是只有出神看的份儿,偏偏这一回赶在了宝玉的气头上。只因大家只顾着顽皮嬉笑,没听见敲门声,宝玉拍了半天门里面才答应,恰好袭人几个都没听出是宝玉的声音,竟然还不愿开门。门外的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
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
在宝玉眼里,女儿是“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他花费在女孩子们身上的心思也非常人所及。可刚刚还在怜惜龄官的贾宝玉,转眼竟会动脚踢人,这简直是惊天之举,而被踢的不是别人,正是怡红院第一丫头——袭人。
袭人素来性情温和,言语沉默,但却是柔中带刚,心里十分要强,尤其在乎自己在怡红院的地位。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宝玉预感其命不久,说院中的海棠花“无故死了半边”就是此事的征兆。有告密之嫌的袭人听了此言动了肝火:“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可见为了名分,袭人也能说出没有人情味的话来。
这样要头要脸的袭人竟然在众人的面前挨了宝玉的打,心里“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可是又不能发作,一面忍痛替宝玉换衣裳,一面还好言宽慰宝玉道:
“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你是安心了!素日开门关门,都是那起小丫头子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们也没个怕惧儿。你当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他们也好些。才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袭人的话是说给宝玉听的,为的是排解他心中的不安。可令人不解的是,这一整段文字中都没有见到其他人的身影。袭人已经被踢伤了,还要忍痛给宝玉换衣服,晴雯、麝月以及大大小小的丫头们仿佛都消失了,同时不见的还有两个外人,正是宝官和玉官,这两个人就在宝玉和袭人说话的功夫,早早地离开了。
细细琢磨这一长段文字,宝官和玉官两人似乎是可有可无的。前面是龄官的正文,宝官、玉官在怡红院所做的事情只一句“和袭人玩笑”便带过,转眼下雨大家一起捉水鸟,看水鸟,二官一直是处于集体人物形象中。袭人几个不给宝玉开门时二官没有发话,宝玉踢了袭人她们也没有什么反应,这节故事显然是宝玉和袭人的正文,故此把旁人都撇开了。可末了作者仿佛又突然想起宝官和玉官来了,便做了个“雨住人散”的交代。
等到第三十六回宝玉到梨香院寻龄官唱“袅晴丝”时,作者又似随手拉来宝官和玉官二人,让她们出来和宝玉说上几句客道话,应个景儿。宝玉进了梨香院,只有宝官和玉官在院子里,两个人赶忙“笑嘻嘻地让坐”。可惜宝玉满心只在龄官身上,也没顾上搭理二人。宝玉在龄官前讨了没趣,讪讪出来时又是宝官等上前来询问,让他等贾蔷回来,让贾蔷求龄官唱曲。最后连贾蔷也没心思照顾宝玉时,只有别的女孩子送宝玉出门,这别的女孩子恐怕也是宝官和玉官了。
“情悟梨香院”的主角是龄官和贾蔷,男二号是宝玉,宝官和玉官充其量就是过场人物,她们此中的形象定位当属普通奴婢类。二官没有文官灵透,不会讨好主子们;也不似龄官孤傲,敢于驳主人们的面子。“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她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引起宝玉的在意,所以凭借这两段文字就认为宝官和玉官对宝玉“情有独钟”有些理论不足。宝官和玉官在《红楼梦》中少有的几个字更像是作者随意携带出来的人物,在匆匆行文后,宝官和玉官就彻底从《红楼梦》中消失了。
老太妃薨逝,贾府遣发十二个小戏子,愿意离开的只四五个人,但排一排名字我们会发现真正走的只有龄官、宝官和玉官三个人。龄官的离开是意料中的事情,而宝官和玉官为什么也离开了呢?是看中了贾府那几两遣发的盘缠,还是她们的父母尚在,并且不会以卖她们为事,这些曹雪芹都没有交待。宝官和玉官离开贾府比第三十回离开怡红院的境况还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原因何在呢?
遣散十二官时留下的八个女伶们都跟了谁曹雪芹交代清楚了,菂官的死后文也补充了,唯有“愿去者只四五人”是含糊的。龄官、宝官、玉官为什么要离开?离开了又往哪里去?这涉及《红楼梦》成书的问题。
曹雪芹固然是写书的高手,但写就《红楼梦》也非一日之功。龄官和贾蔷的爱恋是他早期构思的情节之一,在“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过程中,龄官的正文被改动了一部分,直接证明就是《红楼梦》第三十回的回目。在所有版本的《红楼梦》正文中,龄官的名字没有任何差异,唯独第三十回的回目里留下了三种不同的称呼:龄官、椿灵和椿龄。
蒙府本和戚序本都作“龄官划蔷痴及局外”,而舒序本、甲辰本、梦稿本、庚辰本、北师大、列藏本都作“椿灵划蔷痴及局外”,东观阁、程甲本、程乙本作“椿龄画蔷痴及局外”。龄官这个名字是正文中的名字,没有任何争议,大家也很容易理解,而椿灵和椿龄就有些深意了。
很多人上学的时候都学过庄子的名篇《逍遥游》,中间有一段也是必背课文: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显然,我们已经找到“椿灵”的出处了。“楚之南有冥灵者”中的“冥灵”是一种长寿的龟,正常人两千年的光阴于它才是一年,而“上古有大椿者”中的“大椿”是一种长寿的树,三千两百年才长一个年轮。“椿”“灵”二字合在一起自然是寓意长寿的名字,我们在龄官篇讨论其名字是的含义有“年龄幼小”的意思,与“椿灵”存在抵牾,这实际上反映了作者删改文稿的过程。
在上述几个版本中,庚辰本底本成书时间最早的,“椿灵”这个名字极有可能是龄官早期的名字。程本系列(东观阁本是以程本位为本的)作“椿龄”,显然是想保留原回目中的名字,但又考虑到“椿灵”和“龄官”相去甚远,故而将“灵”改为“龄”。素来被认为是同源之本的蒙府本和戚序本将第三十回回目中的名字改为“龄官”,使之与文本统一。
十二官是贾府从苏州采买来的小戏子,入梨香院时自然一同起得名字,完全没有必要单独为一个龄官改名字,而且叫椿灵似乎和十二官集体的名字格式相差太大。沈治钧先生曾在《红楼梦成书》中指出,龄官改名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龄官划蔷是比较旧的情节,她原来的名字就叫椿灵,后来改成了龄官,但是作者忘了改回目中的名字。
曹雪芹可能在《红楼梦》创作前期就构思好了龄官和贾蔷主婢恋情的内容,但他好像又不愿意早早地交待两个人的结果——也许是打算在八十回之后,尤其是贾家败落后新开一章,使龄官有始有终。所以在第五十八回遣发十二官时曹雪芹还不能交代龄官的去处,这样也就无法交代宝官和玉官的去处;若是说清了宝官和玉官,就不得不说明龄官。宝官和玉官好像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角色,她们的出现是为了凑齐十二官的名号,而她们的消失是为了成全龄官的去向悬念。
按理说,十二官进大观园玩耍当是各自寻各自的去处,文官这样会奉承的不去讨好宝玉,芳官这样伶俐的不去接近宝玉,偏偏让宝官和玉官出现在了怡红院。作者如此处理,多半是二官名字的缘故,曹雪芹只是想着把这两个重了宝玉名字的女伶放到宝玉会出现的地方,还没来得及为二官撰写正文,只好匆匆带过。
《红楼梦》人物众多,十二官的身份那么低,写到她们的文字是十分少的。这十二个人中,芳官是作者着墨最多,最重视的人物,龄官次之,藕菂蕊三官写得虽少,但很显然是作者“处心积虑”要叙述的情节。宝官和玉官在《红楼梦》中的所作所为是那么平淡,除了“笑嘻嘻”三个字还带有些许的感*彩,其他的文字都没有一点特别之处。
或许,没有色彩才是宝官和玉官真正的色彩,在“踢人怡红院”、“情悟梨香院”两大事件中,宝官和玉官只是充当了冷眼看客。如果宝玉踢袭人时她们唬得跑了,宝玉被冷落时又赶忙奉承的话,就两个人就太像文官了;相反,要是她们会安抚袭人,对宝玉不理不睬,便又是个龄官。二官对宝玉的态度貌似是不冷不热的,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却不形于色上。
先前说过,宝玉对待女孩子的心思是无人能及的,就是对待下人也素来和善,不仰仗权势欺凌旁人,更何他又生的“神采飘逸”,“秀色夺人”,早已名声在外了。俗话说,耳闻不如见面,宝官和玉官初到怡红院本该是近距离接触宝玉的好机会,却偏偏看到了宝玉最蛮横的一面。
第三十回,二官在怡红院玩得正开心,心里可能也会想,宝玉要是见了这样欢乐景象说不定更开心,没准还会和她们说说家常,嘘寒问暖一番。机缘不巧,乐极生悲,宝玉顶着怒气进门便踢了袭人,虽说不是故意的,却证明了贵家公子的脾气果然如伏中天气阴晴不定。做跟前的红人都会挨打,更何况宝官和玉官这样的小戏子呢?“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宝官和玉官就这样毫无声响地告辞了。
宝玉为了听曲寻到梨香院,贾府最金贵的小爷进了门,总归是要招待的。可近一步有献媚之嫌,远一步又不恭之罪,而宝官和玉官的“笑嘻嘻”其实是最平常不过的待人表情了,既不能说她们不懂规矩也不能说她们谄媚,一切应答犹如场上唱曲,按程式进行罢了。
可惜,这一回宝官和玉官看见的不是宝玉的公子气势,也没发现他什么光彩照人的地方,先前还发脾气打人呢,这会儿又被龄官撵了出来,灰头土脸没有一点儿气性。连贾蔷这个做侄子的也只顾着哄女孩子,不把叔叔放在心上,当叔叔的居然也不吭声,就痴痴地走了。一来二去,宝玉在宝官和玉官心目中的形象可是打了折扣了。
二官平日里做戏给人看,如今冷眼看人,其中体味自然别是一样了。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红楼梦》开篇的文字来。贾宝玉本是“真石头”,其胸前的所挂“通灵宝玉”正是青埂峰下的补天遗石,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太虚幻境,又随着“一干*冤家”到凡间游走了一回,历经“离合悲欢炎凉世态”后将其所闻所见刻录在石身上,被空空道人抄录流传,方成《红楼梦》。作为伶人的宝官和玉官在舞台上充当的也是“真石头”这样的作用,说尽他人故事,演尽人间离合。
第二十二回,薛宝钗点了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中有【寄生草】曲深得她的喜爱: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是最初点悟贾宝玉命运归处的曲词。后来宝玉为史湘云说出小旦像林黛玉,担心二人产生隙恼,便从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哲言点悟加上世情坎坷,宝玉得出了“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的人生感言。宝官和玉官也完全可以由戏悟情,在耳闻目睹度所谓豪门世家的生活后,顿悟了人生。
梨香十二官的命运,或是甘愿当了奴婢,或是无奈出了家,或是任由父母发落,宝官和玉官之飘无踪迹,极像宝玉之“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作为梨香十二官里仅有的两个有来处却无去处的人,我们或许为宝官和玉官下这样的判词:二官因无献媚之心,孤僻之性,故无非分之求,既无色彩,便觉干净。
宝官和玉官的名字合在一起对应的是贾宝玉的名讳,而单独去看的话,宝官可映衬薛宝钗,玉官则映衬了林黛玉。这里有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就是沈治钧先生在考证《红楼梦》成书过程时认为薛宝钗、林黛玉在书中的最初形象都是女伶人。
脂批曾有“雪芹就有《风月宝鉴》一书”,《红楼梦》开篇也说明了书名曾叫《风月宝鉴》,非但红学界,越来越多的《红楼梦》爱好者都同意这本旷世奇书是由一个简单版的风月故事增删而成的。原稿中的部分人物被重新塑造了,宝钗和黛玉可能本是女伶,后来被改成了宦门千金。文官篇中我们讨论过了薛宝钗初入贾府居住的梨香院与梨园戏子的关系,这是一个佐证,而钗黛二人有伶人之嫌的文本依据就是她们对戏曲知识都十分熟知。
薛宝钗懂戏,不仅能欣赏热闹戏《醉打山门》中北曲【点绛唇】的“铿镪顿挫”,还为宝玉解读【寄生草】曲;贾母两宴大观园时行酒令,林黛玉说了两句戏词,众人都没反应,只有宝钗“回头看着他”,事后还借此教导黛玉,称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就看过《西厢记》、《琵琶记》等杂书,被大人打骂了才丢开的;后来她的堂妹薛宝琴做了十首怀古诗,其中写到《西厢记》之普济寺和《牡丹亭》的梅花观,薛宝钗又忙着说这个“不大懂得”。
林黛玉懂戏是在和宝玉共读《西厢记》之后,只觉得词曲“余香满口”,后来再听《牡丹亭》更觉戏中也有好文章,以至于后来感叹身世时说出了一段戏曲韵味极其浓厚的话:“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
此外,钗黛二人称呼薛姨妈都叫“妈妈”,这是鉴于当时礼俗的考证。像贾薛这样的大户人家,称呼自己的母亲应该是“太太”,次一点也要叫“母亲”,而当时能被称作“妈妈”的只有奶母、老年女仆、倡优的养母,比如贾府的人都叫周瑞家的为周妈妈。
以上文本的漏洞将宝钗和黛玉身上遗留的女伶形象透漏了出来,沈先生的考证是有一定道理的,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阅读一下他的研究著作。而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进一步做个推论:在沈治钧先生的研究结论为前提下,宝钗和黛玉原型人物的名字是否就是宝官和玉官呢?这两个人做宝官和玉官时和贾宝玉——抑或是贾宝玉的原型走得很近,本来三者之间是有很多文字的。当宝钗和黛玉的形象被再塑后,删去了原稿中大量有关她们是女伶的有关文字,所以导致了宝官和玉官“无厘头”地两次现身。
最后有必要讨论一下宝官和玉官的本色行当。她们一个是小生,一个是正旦,是梨香院里最稳固的一对儿搭档,尽管作者没有具体描绘二人如何要好,可从她们总是双双出现的情形看,其情意也不亚于藕官和菂官、蕊官之间的情意还要深。作为女伶,二官在《红楼梦》里的本色自然是出演风月戏里的才子佳人。
贾府里盛筵不断,演戏是常有的事情,但是真正由梨香十二官搭台唱戏的却没有几次,最重要的莫过于元妃省亲时十二官演的六出折子戏,其中有两折还是元妃命龄官另作的。在龄官的文章里我们讨论过省亲大戏的演员安排,宝官和玉官出演《乞巧》里李隆基和杨玉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乞巧》是清初名剧《长生殿》里的经典折子戏,大唐天子李隆基和杨玉环在七夕夜对天盟誓,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算的风月戏里最煽情的一出。脂砚斋批语曾指出“《乞巧》伏元妃之死”,得到了很多学者的认同。《长生殿》原剧中,紧跟着《乞巧》上演的便是《陷关》、《惊变》、《埋玉》三出。《乞巧》是杨李爱情发展至极的一出,是全剧情节冲突的最高潮,随后便是安禄山叛乱,二人匆匆出逃,转而杨玉环马嵬殒身。
元妃得到君王的宠爱,“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这可以看做是元妃和帝王的爱情顶峰,尽管现实中的帝王爱情不会像戏里写得那么美好。元妃受封也是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顶峰,但如秦可卿死前托梦王熙凤所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贾府百年基业正由此走向衰亡,而元妃所谓的皇家爱情应如《长生殿》所演,欢乐只在瞬息间,“无常”展眼便到,“命已入黄泉”。
曾有学者认为宝官影射的是贾元春,其论述是基于十二官对十二钗的影射,其中很多观点我无法认同。比如认为宝钗生日宴上的小旦和小丑是梨香十二官中的,说这个小丑是一个与文官相对应的武官,甚至说这个武官影射的是巧姐。这系列推断显然过于牵强了,但唯有关于宝官名字的解释有点意思,说是宝官是“玉”字加冕而成“宝”,符合贾元春册封为妃的身份。
至于宝官是不是影射了元春,我个人实在是无法做定论,至少我所搜集的相关资料还不足以论证这个观点,就连前面讨论的宝官、玉官出演《乞巧》也还是用“极可能”三字作推断。在元妃省亲后,梨香十二官的正式演出机会是少之又少了。贾府逢年过节,大小人物的生日宴会都是新定一班小戏。
第二十二回,薛宝钗过生日,“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
第四十三回,王熙凤庆生辰,说自己家的班子的戏都听熟了,要“花几个钱叫一班来听听”;
第五十三回,贾府过元宵节,“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
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时贾府的男女老少都去看戏了,这一次并没有说请的是外面的戏班,那有没有可能是梨香十二官承应的戏场?文中不写明,我们只好根据所演的戏来做一个推断了。“清虚观打醮”看戏是神前拈戏,就像去庙里求签一样,拿着一堆戏单子去抓阄,抓着哪个就演哪个,不能因为个人喜好而挑戏。所以等三出戏都拈出来说与贾母听时,老人家心里有些不好受了。
贾珍一时来回:“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
《白蛇记》书中已经说明了,是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最终打下大汉天下的故事;《满床笏》说的是唐朝汾阳王郭子仪六十大寿时,七子八婿前来拜寿,将笏板放满床头,以示家族显贵;而《南柯梦》我们就很熟悉了,这是汤显祖“玉茗堂四梦”之一,其主旨和《邯郸记》十分接近,说的是淳于棼在大槐树底下梦入蚂蚁国,经历荣辱兴衰后方知一切成空。
这三出戏在故事情节上完全对应了贾府的家族兴衰史。第五回焦大醉骂的时候王熙凤说尤氏等人软弱,尤氏辩解说祖宗在时都要对焦大“另眼相待”,也不敢为难他,因为焦大“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可见,荣宁二公兴家立业,历经了各种艰辛,差点连命都搭上了。及至贾珍当家做族长,贾元春封为贵妃,东西二府正是“烈火油烹”的时候,大有“满床笏”的境况。但是,所有的繁华终归要落个“空”字,一切如梦。贾母自然深知戏文中的寓意,故而听了戏单后不再说话了。
听故事梗概就可知道,《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都不是风月戏,其中的主要人物如刘邦、郭子仪、淳于棼都是老生行当,而且《白蛇记》和《满床笏》还是弋阳腔的戏。我们早已说过,梨香十二官是来自苏州的昆腔戏班,属于“雅部”,而弋阳腔是“花部”。如果清虚观唱戏的是梨香十二官,不可能有两出戏都是弋阳腔的戏,更何况这三出都是老生戏,配戏的也都是些花脸居多,要真这么演下来,恐怕是累死了艾官、葵官和荳官,闲煞了芳官、龄官等人。这样不合情理的戏场安排,是不太符合贾府看戏品味的。
“清虚观打醮”实际上是元妃为端阳节作的好事,“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要求从五月初一到初三打上整三天的平安醮,另外还要唱戏献供,让家里的男丁前去“跪香拜佛”。贵妃娘娘的懿旨,皇家的声势,在这种情况下唱戏的戏班一定不是自家蓄养的小班戏子了,怎么也得是外面有名望的大班,甚至是皇家御用的戏班子。
在康熙年间,朝廷就成立了专门的戏曲演出机构——南府、景山,是内廷典礼的组成部分,每逢的时令佳节、皇宫宴会、帝王后妃的生日以及皇家大小喜事都会由这些皇家戏班出来承应唱戏。其中景山中的伶人们大都是康熙二十八年第二次南巡时从南方的戏班带回来的名伶。如此看来,《红楼梦》中写的戏虽多,却没有几出是由梨香十二官承应演出的,而书中正文文字极少的宝官和玉官分配到的戏就更少了。
梨香十二官是一个以风月戏为演出主体的戏班,生旦行当的女伶人数居多,生角三人:文官、藕官、宝官;旦角五人:芳官和玉官、龄官、菂官、蕊官。小生里藕官写得最多,文官写的虽少却也有一句带有个性色彩的话,旦角里芳官、龄官、蕊官和菂官都有各自动人的故事,唯独宝官和玉官默默无闻。
《红楼梦》曾名《风月宝鉴》,虽写风月却出于风月之上。作为风月文中演风月戏的风月人物,宝官和玉官可算是诸多小生、花旦里最寞落的一对了。我前面做了很多的推断,甚至涉及了一点《红楼梦》成书过程中人物形象转变的问题,固然有一些依据可循,但我不作断定。我想,在没有充足的文献资料证明的情况下,任何一种推测的结论始终是推测的结果。可以拿出来做讨论,接受各种反驳意见,而不是固执不下,甚至为了自圆其说而有所文过饰非之举。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减色桃夭:艾官 茄官
艾官:艾艾如何上锦毹,应知殇羽不模糊。
髻鬟队里须眉气,合伴人间女丈夫。
茄官:未老徐娘色恁残,玉容装点冻梨难。
而今抱得霓裳谱,合伴吹箫有凤鸾。
艾官和茄官是梨香十二官里的老生和老旦,专演老年人,和青春年少无关,亦和风花雪月无缘,因此我将她们二人的文章主题命名为“减色桃夭”。
在撰写《红楼梦》相关文章是,我总是会用到“桃夭”,因为这个象征着人间美好爱情的词语十分适合《红楼梦》中儿女情长的意境。可惜,艾官和茄官两个人台上台下都享受不到桃夭之美,台上她们扮演的是沧桑老者,需要挂须躬腰;台下虽是豆蔻少女,却未及享受大观园的春光。不知艾官和茄官是不是能出于风月情长之外,另有一番作为呢?
梨香十二官的名字都十分美,宝官和玉官一个是“至贵者宝”,一个是“至玉者坚”,以表珍贵;文官通纹,暗喻五彩斑斓;芳官集百花香气,自然妩媚;龄官凸显青春年华,令人心动;藕官、菂官沾莲花之气,清新典雅;蕊官亦从花中而来,心藏甘蜜。而艾官和茄官在名字上从草字头,也算是草木人儿一类的,但已经褪去了娇媚,呈现沧桑气象。
艾官的“艾”字不免让我们想起艾草、艾蒿,这是同于菱角、鸡头、芦苇一类的水生植物。端午节采艾草包粽子,插艾草避邪,艾草的芳香虽不比百花,却有另一种清香之气。正如香菱所说的,要在“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令人心神爽快”。虽是如此,艾草究竟不能同于莲花,莲生于水中央,“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艾草长于水涘,未免有染瑕之时。莲花好比是钗黛等闺中千金,而艾草则像二尤等小家碧玉,前者自有深宅大院护其高洁,后者纵然心存孤傲却难保他人亵渎。屈原的《离骚》将水中的芳草比作高洁之人一一歌颂,唯独把艾草看做小人之辈:“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艾”在古语中就有“老”的意思,《左传•定公十四年》中有“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的句子,后来字义逐渐转为对老年人的敬称,《礼记》记载:“五十曰艾,服官政。”宋朝梅尧臣也有“搜索稚与艾,惟存跛无目”的诗句。艾官的行当是老生,取这个字义是再合适不过了。
初看茄官的名字我们可能会想起日常吃蔬菜,在现代汉语中“茄”的意思只此一个,而我们熟悉的外来词音译词“雪茄”和“茄克(夹克)”借用了“茄”字的古语发音。在古时候,“茄”也有美丽的词义:荷梗。汉张衡《西京赋》中有“蒂倒茄于藻井,披红葩之狎猎”的句子,形容皇宫中装饰有莲花图案的藻井。古代文言文中也有称莲蓬为茄房的,唐代文学家柳宗元的《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中有一段描绘仙弈山的文字,说道:“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其宇下有流石成形,如肺肝,如茄房。”故此“茄”字通“荷”,古人随身佩带的荷包也叫茄袋。
十二官里藕官和菂官的名字与莲花有关,分别寓意莲藕和莲子,如此看来茄官的名字深意应该也从莲花上来,取义为莲梗或者莲蓬。但不论是莲梗还是莲蓬,和莲藕、莲子比较起来就少了那么点情丝万缕,怜子心意的缠绵意境。周敦颐《爱莲说》云:“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赞美的是莲梗形状挺直,有端正君子的作风,虽少了些娇柔,倒也适合茄官舞台上扮演的稳重老年妇人的形象。
艾官在《红楼梦》中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第五十八回遣发十二官时交待“将老外艾官送了探春”,第二次是第六十回众女伶帮着芳官和赵姨娘打架,事后艾官向探春告状。艾官在《红楼梦》中的正文内容同宝官、玉官一样少的可怜,但所幸的是她和文官一样,虽然只说了一句话却充分体现了她的性格特征。
先对艾官的行当做一些解释。我们一直都习惯性地说艾官是老生,而书中说她是老外。在昆曲里行当里,老生是一个广义名词,包括了老生、老外和副末三个行当。三者的区别在于,老生的表演风格开朗而轩昂,身段动作相对于老外和副末要刚硬,而唱念的发声也比较爽朗清脆,多饰演有个性的人物,如《长生殿•弹词》中的李龟年,《鸣凤记》中的杨继盛,《牧羊记》中的苏武等;老外的表演着重朴实大方,身段要比老生稳重开阔些,唱念则显苍老宽洪,主要角色有《牡丹亭》中的杜宝,《浣纱记》中的伍员,《烂柯山》中的朱买臣;至于副末,通常是戏开场时的报台人,多半饰演拘谨的角色,身段近于软而圆稳,唱念的音量沉重宛转,如《白罗衫》中的奶公,《浣纱记》中的文种。
可是,这样细致的行当区分只是演员塑造人物的一个模型,不能代替各个不同人物形象,演员更不能受到行当定型化的限制。所以在实际的舞台表演中,老生的三个行当时常是混淆的,老生演员在学戏的时候并不会十分具体地去挑这个戏是老生戏还、老外戏还是副末戏。梨想十二官本是家班,生旦角居多,主攻老生的女伶一人足矣。而曹雪芹称之为老外可能是由于在《牡丹亭》、《西厢记》这样的风月戏里老外应工的戏比较多。
那么艾官都演出过哪些戏呢?元妃省亲时十二官初次登场,而开场大戏就是《一捧雪•豪宴》,这是一出典型的老生戏。《一捧雪》是清初戏剧家李玉的作品,其故事情节龄官篇已经提过,该剧为后世戏曲舞台留下了几出经典折子戏,如《搜杯》、《刺汤》、《审头》。《豪宴》与这几出比起来并不是十分出色,但故事情节很有意思,关键在于其中还有个戏中戏,演的正是明代著名杂居《中山狼》。
《豪宴》的主角共三人:严世蕃、汤勤和莫怀古。严世蕃肯定是大花面葵官应工,汤勤则是小花面荳官应工,剩下一个莫怀古自然是老生艾官应工。从戏中人物的性格塑造来看,莫怀古的人物个性倒十分契合老外这个行当。他是个官场中人,为做官而去讨好严世蕃,向严世蕃推荐自己的门客汤勤。当严世蕃索取“一捧雪”玉杯时,他是既不敢得罪权势,又舍不得家传宝贝,左右为难没有主张。好容易想出个“以假换真”的方法,反而是自己的嘴不牢靠,酒醉后泄露了机密被汤勤知晓,这才引来杀身之祸,最终还是仆人莫成代主受死,才保全了莫怀古的性命。
莫怀古的老仆莫成的行当定位显然是老生,他机智忠勇,颇有傲骨,对汤勤的小人行径早有觉察,提醒莫怀古要“切宜远之”。莫怀古酒醉后泄露了假杯秘密,是他在一旁冷静地遮掩:“玉杯送与严爷了,哪里还有?”严世蕃得知玉杯是假的后亲自带人去莫府搜杯,也是莫成携杯掩藏,使莫怀古免于即时受戮。最后,莫成毅然赴死,成全了自己为奴为仆的忠孝节义。
如果艾官熟知《一捧雪》,那她不但要学莫怀古的戏,也应该学莫成这个角色,她或许会在莫成有勇有谋的形象观照下感受到了莫怀古的懦弱无能,而她在书中的仅有的一次语言活动就表现出了几分锋芒。第六十回,芳官用茉莉粉代替蔷薇硝给了贾环,这让赵姨娘大为光火,觉得连小戏子都可以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了,于是进大观园找芳官算账,半途遇到了藕官的干娘夏婆子。夏婆子正因为藕官烧纸的事心中气恼,趁势调唆得赵姨娘“越发得了意”,冲到怡红院和芳官一顿吵打,导致了大观园里最轰动的奴仆打架事件。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作耍,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闻了此信,慌忙找着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侮,咱们也没趣,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跌。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有委曲只好说,这没理的事如何使得!”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过去。
十二官身为女伶,在贾府里身份最低,她们平日所受的欺压和轻视比其他奴仆更深一层了,且是旁人体味不到的。第七十三回,贾迎春的奶妈偷了她的累丝金凤去典卖,被迎春大丫头绣桔吵嚷了出来。谁知道这些婆子仗着迎春和善,反倒编排出话来挤兑主子,声称拿自家的钱贴补了迎春,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探春等人来了。探春心中早已明了,一面进屋用言语压制众人,一面悄悄遣人请平儿。探春为迎春仆人吵架的事大动肝火令平儿等不解,而探春却说出了其中深意:“物伤其类”,“齿竭唇亡”。
贾府的千金小姐尚有此种忧虑,更何况是十二官这样的小戏子,所以葵官和荳官所说“方争过气来”的话是有道理的。根据文中所写,芳官和赵姨娘打架时葵官等四人并不在场。藕官和蕊官在一处玩耍,葵官和荳官是听到了消息后找上藕官蕊官二人,四人约着同往怡红院帮衬芳官。我们不难发现,这里少了一个人。
十二官留在贾府的共八人,文官跟了贾母,茄官跟了尤氏,均不得入大观园中,而剩下几个分配到大观园中的女伶在这场争吵中几乎全部出现了,却唯独少了艾官。葵官荳官既然是得了信专程找藕官和蕊官一同去怡红院的,为什么不去找艾官呢?
前文交待说史湘云与薛宝钗同住蘅芜院,早上起床觉得腮上有些痒,怕犯了杏癍癣,因此要蔷薇硝擦脸,宝钗便让莺儿、蕊官潇湘馆而和黛玉要些来。不巧路上因为*折柳的事情和怡红院春燕的娘发生争执,春燕娘儿两个又往蘅芜院赔礼去,蕊官便托春燕带蔷薇硝给芳官。当时黛玉、湘云正在宝钗处陪薛姨妈吃早饭,藕官、葵官和蕊官三人估计都在蘅芜院附近玩耍。而薛宝琴到贾府后一直睡在贾母处,但早起后肯定要入园给薛姨妈请安,此时也一定在她的堂姐宝钗处,故而荳官一定也在蘅芜院。所以,当芳官和赵姨娘开打时,藕蕊葵荳四人是在一处玩耍的,所以她们能在第一时间里集合到位。这四官聚齐后自然想到在探春处当差的艾官,要去找她是不是很容易呢?
首先我们要大致确定一下大观园的屋宇方位,看看从宝钗的蘅芜院到探春的秋爽斋有多远。第十七至第十八回,贾政领着宝玉、贾珍和众清客游园,据书中行文当从正门而入过潇湘馆、稻香村、蘅芜院至正殿大观楼,刚“游了十之五六”便有人来回禀说贾雨村遣人回话来了。贾政便要求“从那一边出去”,将剩余的景致浏览一番,因此将大观园另一侧的沁芳闸、栊翠庵、怡红院等也略略看了一番才出来。
大观园左右两侧的屋子大概定了,潇湘馆、蘅芜院在一路,栊翠庵、怡红院在一路,但哪侧为东路,哪侧为西路呢?第十六回里贾政等人商量说可引会芳园北面的活水入大观园,会芳园本是东府花园,后纳入大观园中,这股活应该在大观园的东北方向。如此就可以确定怡红栊翠在大观园东路,而潇湘蘅芜在西路,同时潇湘馆和怡红院基本成东西对称形式,芳官和赵姨娘打架之所怡红院在东南角,藕官四人玩耍的蘅芜院在西北角,潇湘馆在西南角。
那么,探春所在的秋爽斋在哪儿呢?第四十回贾母两宴大观园,从潇湘馆出来后乘船经紫菱洲至秋爽斋吃了午饭,随后过蘅芜院到缀锦阁吃酒,酒后到东边的栊翠庵喝茶。贾母因累了穿过园子往西边稻香村歇息,众人散出来又玩至北面正殿牌坊下。刘姥姥要解手被领到了东北角上,后迷路顺脚下来到了怡红院。袭人在忖度刘姥姥去处时说:“若不进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绕出去就好了,因为贾母等人都在西南方向。而贾母在探春居所时隐隐约约听到梨香院里女伶们演习曲子,梨香院在荣国府东北角,大观园西北角上,能听见鼓乐声可知秋爽斋是在大观园的西面。这一系列的文字不但完全可以佐证前面所写大观园的房屋位置,也说明了探春的秋爽斋的必定是在西路的,而且靠近北面,与蘅芜院距离很近。
藕官四人从西北角的蘅芜院出来往东南角的怡红院去,若奔东而南固然不路过秋爽斋。可她们此时想的是多找几个人替芳官撑腰,不会想考虑艾官,那么从蘅芜院出来往南先去秋爽斋找到艾官,在奔东去怡红院不就顺路了吗。看来,藕官四人不找艾官非为不想而是不能。
王熙凤小产后,贾探春成了贾府的半个当家人,虽然她多走一步也不敢走,但毕竟是有威信的。奴仆公然在园子里吵闹厮打是无法无天的事,藕官四个不说去劝解,反而要火上浇油。她们若是去到秋爽斋找艾官,必然瞒不过探春,那这场架必定是打不成了,最后只能看着芳官吃亏。可见,藕官四个都是机灵的人物,她们在这场撕破脸的吵闹中给最终是给芳官争了气的。
这场吵闹艾官没有正面现身,但她必然是知道的。这一边女伶们和赵姨娘打得正欢,那一边早有人去向探春禀告了。探春为整家规必然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怡红院,艾官出于姐妹情分自然也要跟来。
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将四个喝住。问起原故,赵姨娘便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尤李两个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探春便叹气说:“这是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动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丫头说不知在那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快同我来。” 尤氏李氏都笑说:“姨娘请到厅上来,咱们商量。”
探春等进了怡红院首先是将藕官“四个喝住”,然后向赵姨娘问事情原由。探春此时的注意力只在自己的生母赵姨娘身上,而李纨、尤氏两个“只喝禁”藕官四人。一场风波平息,似乎也没产生任何短期后遗症,女伶们至少没有挨板子受体罚,但吵架时芳官曾说自己和赵姨娘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而最后挨骂的还是这些女伶们,想必她们心里都有些不悦。到了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出现在正面战场上的艾官出现了,作为探春的屋里人,她虽不能帮着芳官打架,但总能替小姐妹们说上几句话吧,而她后来的一句话便显示其过人的心机。
探春每每因为赵姨娘惹是生非使得自己在王夫人等面前失了颜面,心里一直愤愤不平。这回又为了一包茉莉粉和小戏子们肆意打架,不但犯了规矩更失了体统,故而“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此言一出,想必是乐坏了芳官等人,吓坏了夏婆子。但偌大的一个园子,奴仆众多,没有依据自然无处查起,便是有人知道是谁调唆的也碍于情面不敢说,最后只能回探春说:“一时难查,慢慢访查,凡有口舌不妥的,一总来回了责罚。”
一来二去,探春的怒气眼看就要平服了,艾官却瞅准了时机悄悄上前进言:“都是夏妈和我们素日不对,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儿赖藕官烧钱,幸亏是宝玉叫他烧的,宝玉自己应了,他才没话说。今儿我与姑娘送手帕去,看见他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才走开了。”
艾官的话补出了先前的情节,她是夏婆子调唆赵姨娘吵架寻事的目击者,当下人向探春回禀打架一事时,艾官定然已料到夏婆子与此脱不了干系。艾官有心为姐妹出气,又碍于在探春身边听差,不好强出头。探春命人查访调唆的人是谁,艾官是静观其变,没有轻举妄动,因为如果旁人查出了夏婆子,不但能为芳官出气,自己也不会弄一脚泥。直到大家都说查访不到,探春的气头也要平息时,艾官终于顾不得牵连麻烦,向探春告了密状。
尽管探春认定艾官和芳官几个“皆是一党”,又“淘气异常”,没有听信她的话,但艾官的这一状还是到了“打草惊蛇”的作用。夏婆子的外孙女儿蝉姐儿也是探春屋里的小丫头,得到这个消息后赶忙向夏婆子透风去,提醒她提放着点儿。故此后来在厨房中,芳官刻意挑衅蝉姐儿时,蝉姐儿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艾官之聪明伶俐比是戏中的莫怀古无法企及的,但戏中的故事深意又是艾官这个小人物无法给予的。《乞巧》“伏元妃之死”是荣辱的盛极而衰,《离魂》“伏黛玉之死”是爱情的至情而殇,《仙缘》“伏甄宝玉送玉”是命运的梦幻成空,这三出戏虽涉主旨但均落脚于一人身上,只有《豪宴》“伏贾家之败”彰显了整个家族的兴衰历程。
“一捧雪”本是玉杯,贾家的“宝玉”最后也丢弃了,家败人去,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关于《一捧雪》如何影射贾家败落过程的文章很多,因为其中的论证十分简单:严世蕃为“一捧雪”*莫怀古一家,最终恶行遭惩身亡家败,而《红楼梦》里贾赦为得到石呆子得几把好扇子就“弄得人坑家败业”,为后文抄家治罪时留下罪名。两件事如此相像,必然会成为大家的讨论对象,更何况此中还涉及到曹雪芹关于后八十回中贾家败落的构思。
“抢扇事件”出自书中第四十八回,平儿向薛宝钗讨要棒疮药,便将事情原委说明:
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略瞧了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因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
荣国府的两位老爷都打过自己的儿子,贾政因“流荡优伶,表赠私物”,“荒疏学业,淫辱母婢”几乎将宝玉打个半死,但从为父之道来看尚情有可原。贾赦将贾琏“打了个动不得”不仅仅是为了几把扇子,还有前番鸳鸯拒婚的事,以为她是“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为了酒色淫逸打儿子,相比之下贾赦可有些为父不尊了。但更要紧的还是贾琏顶撞贾赦的那句话,“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强权欺民的行为不能不说是一大罪过。
其实,“抢扇事件”的真正推动者是贾雨村,这个平儿口中的“饿不死的野杂种”,宝玉眼里的“禄蠹之人”。贾雨村得中功名后因为“贪酷之弊”被革了职当了林黛玉的教书先生,后在贾政举荐下恢复旧职,日渐高升。为了报答贾府的提携恩德,贾雨村使尽卑劣手段抢了石呆子的扇子,虽一时满足了贾赦的贪心,终究埋下了祸根。《红楼梦》第一百零七回虽系后补,但对石呆子被逼疯自尽的结局交待还是很合情理的,这也是后四十回贾府抄家时的一件罪状。
贾雨村的形象非常接近《一捧雪》中的汤勤。汤勤原是莫怀古搭救的落魄裱褙匠,推荐给严世蕃后方才发迹,但为求富贵高升竟出卖了救命恩人。而贾雨村先是受甄士隐馈赠得以上京赶考有了功名,革职后又借贾府之力重归官场,对于甄贾两家的恩德,他是如何报答的呢?甄士隐的独女英莲被人贩拐卖,薛蟠为她打死了冯渊,贾雨村已知英莲为恩人之女,却包庇薛蟠眼睁睁看着英莲沦落为婢。《红楼梦》前八十回尚未提到贾家被抄,但根据文中暗示,贾雨村充当的应是时落井下石的小人作为。
贾雨村最后一次出现在《红楼梦》前八十回是在第七十二回,此时整个贾府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大观园里司棋和潘又安私会被鸳鸯撞破,随后引发“绣春囊”事件检抄大观园,女儿世界开始瓦解;荣国府里资金损耗殆尽,家中用度不够还要面对宫中太监们的“敲诈”,已经得罪了好几个人。这时候林之孝进来说贾雨村又降了职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贾琏貌似一直不太喜欢贾雨村,尤其是为扇子的事情,觉得贾雨村不是什么好人,便说:“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可惜的是,贾琏说话并没用的,贾珍和贾雨村十分要好,而贾赦更喜欢他,双方“时常来往,那个不知”。贾琏无奈之下只能表示“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
贾府和贾雨村真的没有谋事吗?贾雨村本是贾府保荐复职的,为了这个包庇薛蟠,坑了石呆子,人命金钱官司都扯上了,贾雨村若是有事,贾府定然脱不了干系。另一方面,贾雨村和贾府来往几年,对贾府的事情可是无所不知,一旦贾府闹出事,他为求自保还能做出什么手段呢?
贾赦、贾珍两辈是贾府现今在任的,贾政、贾琏二人还说得过去,唯有贾赦、贾珍是败家的祸根。《豪宴》的戏中戏《中山狼》讽刺的是汤勤见利忘义,现实中的贾赦也遭遇了“中山狼”。他将女儿迎春许配给了孙绍祖,而这个孙家虽然是世交,当年也是因为遇到麻烦事攀慕贾府才“拜在门下的”。谁知道迎春嫁过去后,变成了贾府“希图”孙府的富贵,赶着要和他们结亲,甚至说是贾赦欠了孙绍祖五千娘银子把迎春折卖给了孙家。儿女婚事有个孙绍祖作祟,那么荣辱家业添个贾雨村作恶也不足为怪了。
长篇大论说完艾官,我们再看看茄官。说道十二官中谁的文字最少,无疑是茄官,她的出现纯属就是凑人数的。第五十八回遣发女伶,茄官的出现和结束都在“尤氏便讨了老旦茄官去”这句没有感*彩的话中了。龄官、宝官和玉官出了贾府或许是因为在外有所得,文官跟了贾母境况应当不错,其余芳官等人在大观园里度过了最后的春光。而茄官呢,跟尤氏去了宁国府了。
遣发十二官是因为老太妃薨逝,贾母领着邢王夫人等女眷外出送灵,报了尤氏产假协理荣宁两府之事。芳官和赵姨娘打架时尤氏当是同李纨、探春在一起商议家务,故而三人能一同到出来。尤氏既在荣府,又进得园来,那么茄官何以没有出现呢?就算和艾官一样,当时不能帮小姐妹说话,事后也应该有所表示。而后两回便是宝玉生辰,王夫人等不在家,凤姐病中,还是尤氏同探春料理的生日宴会。宴席上,钗黛湘琴探尤俱在,跟着她们的女伶应该都会出现,即便不是为凑热闹,也要想着小姐妹团聚,而文中却漏写了三个人:葵官、艾官和茄官。
葵官和艾官毕竟是有过几句文字的,为什么就茄官只字不提呢?十二官里本有几个就是做陪衬的,而茄官好似做了陪衬的陪衬,既不得入园也不得入文字中,留下的只有一片空想。虽说是空想,却有一处文字可考——元妃省亲。
省亲大戏四出,中间均无老旦的本脚戏,只一出《离魂》的杜母须是老旦应工。《离魂》是杜丽娘游园惊梦后相思成病,于中秋夜亡故的一场戏。此戏中的杜母是一个真心关切女儿的夫人形象,不似杜父那般严肃。杜父和贾政十分相似,一味讲究教化礼规,而杜母却不像王夫人,为了保护所谓的声誉品行竟不惜摧残宝玉身边的女孩们。
《牡丹亭•诘病》一出中杜母已知道女儿患的是相思病,当即就埋怨丈夫不早早替女儿许定人家。等到《离魂》这出时,杜丽娘病体愈沉,杜母心里更加难过,唱道:“恨不呵早早乘龙。夜夜孤鸿,活害杀俺翠娟娟雏凤。一场空,是这答里把娘儿命送。”这样体谅儿女情长的官家诰命实在难得。
《乞巧》等其余三出戏里,茄官估计只是站站宫女、丫鬟之类的小配角,不能施展才艺。可巧的是元妃喜欢龄官,要龄官“再作两出”,而龄官偏偏能违拗贾蔷的意思,执意要做《相约》《相骂》,为十二官里唯一的老旦带来了表现才艺的机会。
《相约》《相骂》出自《钗钏记》,故事情节想必大家都还记得,说的是皇甫吟和史碧桃的爱情故事。在这部典型的风月戏里偏偏这么两出小旦、老旦戏成了经典,可见《相约》《相骂》也是两出见功底的好戏了。
戏里相约相骂的是史碧桃的侍女芸香和皇甫吟的母亲李氏,这出戏唱念做打皆备,剧情幽默诙谐,十分讨喜。剧中的李氏虽然哀叹家道中落遭人轻视,但却有几分傲骨,“相约”时怒骂亲家悔婚失道义而感激史碧桃的节义,因此并不介意花园私会之事。因奸人从中破坏,李氏和芸香心存误会,“相骂”一场看起来只是打诨取乐的,但李氏的言词却仍有大家风范。
龄官得到元妃赏识是因为她的表演功底好的,贾蔷要龄官作《游园》《惊梦》她不愿意,因为不是本脚戏,显示不出功力。可见龄官虽为戏子但也心里十分要强,演戏也要演自己最拿手的,而她挑中《相约》《相骂》,定是因为这两出戏是平日里的看家戏。既是看家戏,龄官定然十分注意细节。戏曲舞台上极其讲究“好花须有绿叶配”,主角好不算什么,必须满台的演员都好,彼此间存有默契,才能步步都到点子上。所以说,能够和龄官搭好这台戏的茄官也不是什么寻常之辈,演技自有高人之处。遗憾的是,王公贵族们感兴趣的是戏中风月,茄官的演技纵好,也只能做风月陪衬了。
说是陪衬也却也人在戏中。茄官演杜母,演李氏,关怀的都是儿女婚事,也一同体味了人间爱情的不可得。更何况现实中还有龄官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茄官若将自己定位到老旦母亲的位置上去看这些生活中情情爱爱,应当更容易看透一点。
“绣春囊”事后,大观园中的花朵们一一凋谢,因为芳官,王夫人下令将所有园子里跟着小姐们的女伶都赶出去,由父母做主配人。艾官是逃不过这样的命运了,至于嫁了什么样的人,过上了什么样的生活,就只能凭人空想了。茄官跟了尤氏,和文官一样都不是大观园里的人了,自能逃过这一劫,二人境况十分相似,其结局当是一样的。然而,作为宁国府的丫头,茄官的余生会怎样呢?
贾珍侍妾有四个,书中写出名字的有佩凤、偕鸾、文花三人。中秋节贾珍设宴请尤氏,自家夫妻团聚,酒酣兴起时“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飞”。佩凤和文花一个会吹箫,一个会唱曲,且技艺堪佳,虽不能断定二人是梨园出身,但贾珍对于女色的品味也可见一斑。茄官虽是演老旦的,论姿容不如芳官之辈,可毕竟是青春将盛的女孩儿,又有奏乐唱曲的技能。贾珍贾蓉父子两个本是聚麀之流,唱戏的女子在他们眼里更是*一类,岂肯轻易放过?想来,茄官的结局,最好不过是贾珍的侍妾,所幸尤氏不是王熙凤,不会为这个拈酸吃醋,更不会为难这些做小的女孩子。可是书至此时,贾家已是日落西山之势,贾珍平日作恶甚多又与贾雨村要好,一朝翻船恐怕再无出头之日了。到那时,茄官是做丫头还是做妾,也只能是凄凄惨惨戚戚了。

粉墨英豪:葵官 荳官
葵官:戏怜儿女本英雄,脱略钗丛粉队中。
柳絮新词豪兴举,谱成合唱大江东。
荳官:花面丫头弁易钗,轻歌妙舞杂诙谐。
隔帘记曲拈红豆,调笑*亦自佳。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梨香十二官写到葵官和荳官已算是接近尾声了,后余琪官、柳湘莲等三篇只能是外传罢了。在十二官中文官、芳官、龄官各自独立成文,其余基本是按照生旦搭档来划分为组的——艾官和茄官虽不是风月主角,但也是“老夫老妻”了。葵官和荳官两个的行当也沾不上风月,可彼此间联系十分紧密,别人是“夫妻蕙”,她们台上台下则是真正的“姐妹花”了。
论名字,葵官和荳官和其他草字辈的女伶也有稍微的差距,藕菂蕊艾茄毕竟都从花草中来,而葵和荳却是从蔬菜名称中来。“葵”在古语中就是指蔬菜,《说文》曰:“菜也”。古时候的菜蔬不像现在这么丰富,葵菜是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种使用蔬菜,可以腌制保存。《诗经•豳风》里著名的《七月》就有“七月亨葵及菽”的诗句,《仪礼•士虞礼记》记载:“夏用葵”,我们最熟悉的是乐府诗《长歌行》“青青园中葵”。葵类植物有锦葵、秋葵、蜀葵等,不过我个人认为葵官的形象更接近充满生机的向日葵,笑脸仰对太阳,接受灿烂的光芒。
“荳”是今天我们常见的“豆”字的古字,泛指豆类植物,我们平常见到的扁豆、黑豆、黄豆、红豆乃至豆腐等等都是从这个“荳”字上来。贾思勰在《齐民要术》里记载:“四月时雨降,可种大小豆”,辛弃疾有“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的诗句。后来人们用“豆”来形容外形较小的事物,如豆火、豆肉,这很符合荳官“身量年纪皆极小”的形象。
说到“豆肉”就不得不提古时候的“豆”字,这是一种盛食物的器皿的象形字,这种器皿渐渐演化成了祭祀的礼器,有豆俎、豆笾、豆登。由于豆类食物和古代器皿的意思都保留在今天“豆”的字义里,所以我们说荳官时一定要记得为她加上这个草字头,便于区别意义。
葵官和荳官应工的是丑角,葵官是大花面,荳官是小花面。提起花面这个词,大家脑海里可能浮现的是京剧脸谱,我年少时街头小巷还流行过这样的一首唱脸谱的戏歌:“蓝脸的窦尔墩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对于不熟悉戏曲的人而言,脸谱似乎就是戏曲文化的形象代言人,也足见花面在戏曲行当中的重要性。
说艾官时我们已经知道,老生行当分老生、老外和副末,而贾府在设置家班时只选了一个女伶主攻老外。可对于花面,却不遗余力地配置了两个,可见大花面与小花面之间的差别要大于老生的三个小门类。所谓生旦净末丑,大花面实际上是属于净角,而小花面属于丑角,名称虽然相似但是所共行当存在很大差异,唯一相通的地方就是两者皆以油彩勾勒出特定的人物造型,所以才统称花脸。
昆曲的净角分文净、武净和白面,其中文净和武净都属于大花面的范畴。文净显威武,如《单刀会》的关羽,武净显粗犷,如《虎囊弹》的鲁智深。丑角有付丑和小丑之分,其中付丑是昆曲独有的行当,而小丑就是小花面,所扮演的大都是较低层的人物。两者间的区别在于,付丑用“静工”,小丑多“滑稽”,付丑著重表现人物的内外不一,小丑则用外形率直地表现人物的喜怒哀乐,故而付丑多演坏人,小丑多演扮好人。
葵官所饰演的舞台角色《红楼梦》曾交待过一个,第五十四回元宵家宴时,贾母被外面戏班的弋阳腔唱得头疼,便唤出家班梨香十二官来,要让薛姨妈和李纨的婶娘听个“疏异”,于是让“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萧随着,笙笛一概不用”,“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梨香院的教习们是将“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承应,所以芳官的《寻梦》、葵官的《惠明下书》是要正儿八经扮上妆做表演的,这叫彩唱,而不化妆不表演只唱曲叫清唱。但贾母的要求是,《寻梦》只用箫管做伴奏,《惠明下书》也不让葵官勾勒妆彩。
昆曲唱腔多婉转细腻,而花旦唱腔较低,用箫胜于用笛。清初戏剧家李渔在《闲情偶寄•演习部•授曲第三》中写到“吹和宜低”,伴奏的声音应低于演唱者的歌声,“家常理曲,不用吹合”。对待那些具有演唱天赋的伶人,要从一开始就培养她们清唱曲词的能力,等到正式演出时用箫笛轻轻随着人声,就越能衬托出人声的美妙。所以说贾母要求只用箫为芳官伴奏是“内行听门道”的体现。
说是内行,可贾母让葵官不抹脸唱《惠明下书》就有点不和情理了。芳官和葵官既然是彩唱,就要穿上戏装,戴上行头,一板一眼地做好表演。芳官演唱不让其他管乐跟着是为了纯净演员的声音,这个无碍,但葵官演唱不让抹脸看来实在是太怪异了。
我们现在看电视、电影,都希望演员长得漂漂亮亮的,看戏自然也是这个道理,而戏曲的化妆犹如其表演风格一样,也是程式化地要将人脸塑造成一个形象。花旦要贴片子(就是被叶锦添借鉴到李少红版《红楼梦》中的额妆),小生要吊眉,老生要挂须,花面要抹粉,这都是不可缺少的。尤其是大花面的抹脸,不是鼻梁上涂块白,而是要在整个面庞上勾画出所演人物的性格图案,同时还要调整演员的脸型,使之方正宽大。
葵官所演的《惠明下书》出自《西厢记》,张生与崔莺莺寺中相遇,孰料孙飞虎带领五千兵马前来抢崔莺莺,张生修书向好友白马将军杜确求救,寺中无人敢送信,唯有平日好吃酒打架的惠明站了出来。很显然,惠明是个武净,性格粗犷豪爽,而葵官本是个娇小的女孩子,若用本色面庞演惠明这样的大花面,还穿着袈裟,挂着佛珠,简直是不伦不类。
贾母在听戏上的两个嗜好书中交待得很清楚,一是喜听干净纯洁的曲子,对伴奏要求极高。像《西楼记•楚江晴》一支、《西厢记•听琴》、《玉簪记•琴挑》、《续琵琶•胡茄十八拍》这样明确写到有箫、琴伴奏戏,如果主人家讲究,就要用箫、琴伴奏而不应当用大套的乐器。二则贾母喜欢热闹戏,什么《西游记》、《刘二当衣》、《醉打山门》都是花面戏,尤其是《醉打山门》里的鲁智深,和惠明几乎是一类人物。
让葵官唱《下书》可能是因为贾母喜欢听花面戏的本能选择,而不让抹脸或许是受到听“发脱口齿”的影响,觉得让演员本相出演更能显示出表演功底。但可惜的是,贾母的想法虽好却不能带来真正视觉上的享受,葵官不抹脸的《惠明下书》不过也是元宵节应景的一乐罢了。
葵官后来被赏给了史湘云,东观阁对此的批语是:“大花面必爽快,恰宜送史湘云”,可谓一语中的。湘云之爽利豪放是人们公认的,芦雪广即景联诗吃鹿肉时她曾讥讽林黛玉说:“‘是真名士自*’,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葵官唱《惠明下书》时也有“万余斤黑面从教暗,我将这五千人做一顿馒头馅。包残余肉把青盐蘸”的豪言壮语。湘云和葵官,一个是读书知礼的大家小姐,一个是目不识丁的卑贱女伶,葵官可能不知道什么是魏晋*,但她一定能从舞台演出的唱词里感悟到自己与这位主子小姐的共通之处。
另一方面,葵官在台上扮花脸,装武人,比做小生的藕官等更有男人气概,而史湘云也是个爱扮男装的。第三十一回史湘云夏天到贾府来,贾母让她把外面的衣服脱掉,由此勾起了旧年穿宝玉衣服扮男子的趣事。
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
第四十九回芦雪广联诗时,湘云穿着大褂时被黛玉笑称是“孙行者”,脱了大褂竟变成了一个比女儿更俏丽的小子模样。
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葵官台上扮男儿,湘云台下扮男儿,两个人可真是趣味相投。第六十三回宝玉因见芳官梳妆,一时起兴要她改换装扮,变成了一个小土番,还改名为耶律匈奴。这一改逗起了湘云扮男子的瘾来了,也要把做了自己小丫头的葵官改扮一番。
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
宝玉给芳官改装时还要先剃了周围短发,而湘云给葵官改装却省事了很多,改完后她还觉得不过瘾,也要替葵官起个新名字,唤作“大英”。因为葵官本姓韦,又叫他韦大英,而这个后改的这个名字透露出了一些新的信息。
十二官被买入贾府后有了艺名,本家名姓都失落了。宝玉过生日时曾提到芳官本姓花,和袭人同姓,十二官里另一个知道其本姓的就是葵官了,她原姓韦。这个姓在《红楼梦》中倒是独一无二的,只葵官一人。但曹雪芹让葵官姓韦似乎不是为了其本身而是为了史湘云,因为“韦大英”的名字含有“惟大英雄能本色”的意思,湘云风范犹如魏晋名士,从不扭捏造作,她心中认定真正的英雄是以本色示人,“何必涂朱抹粉”。
艾官篇其题词中有“髻鬟队里须眉气,合伴人间女丈夫”之句,说的是演老生的艾官配得上贾探春的男儿气概,而探春也曾说过:“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这样的豪言壮语。可惜,探春之豪言是虚的,因为她也感叹“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史湘云则不然了,自己即便是女孩子又怎么样呢?这就是我的本色,是女儿我也能有豪气,也一样能做英雄!这也很符合葵官的形象。
葵官是改装成了英豪人物,而荳官则做了个小琴童,巧的是遣散十二官时她被送给了薛宝钗的妹妹薛宝琴,可是真真正正的琴童了。
薛宝琴是《红楼梦》将及半部时才来到贾府的,第四十九回里,邢夫人的兄嫂带着女儿邢岫烟,王熙凤的哥哥王仁,李纨的寡婶带着两个女儿李绮、李纹,另有薛宝钗的堂弟薛蝌、堂妹薛宝琴一同上京,来到贾府拜会。而薛宝琴的出场比别人似乎更隆重些,她是为了婚事而来的:“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
薛宝琴一进贾府就得到了贾母的喜爱,不但留在身边住着,还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玩用。《红楼梦》里写到服饰很多,但唯有宝玉的孔雀毛织的“雀金呢”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贾母有两件珍贵的服饰,一个便是这“糟蹋了也再没了”的雀金裘,另一个便是给了宝琴的用野鸭子头上的毛做出来的凫靥裘。清代《闻见瓣香录》中记录:“鸭头裘,熟鸭头绿毛皮缝为裘,翠光闪烁,艳丽异常……遇雨不濡”,可知凫靥裘和孔雀裘一样是翠绿色的。贾母是先将凫靥裘给了宝琴,众人都说道:“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数日后宝玉正赶上下雪天给老祖宗请安,贾母才命人把昨儿刚得的一件雀金裘给了宝玉。
贾母将两件稀罕的衣赏给了宝玉和宝琴,这不能不引起大家的关注,《红楼梦》里虽几次提到宝玉的婚事,可真正第一次由贾母开口为宝玉求配的人却是宝琴。第五十回,也就是薛宝琴等人入园后不久,众女孩儿们芦雪广即景联诗欢乐非常,贾母也赶来凑热闹,忽见宝琴穿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身后一个丫环抱着一瓶红梅,喜地直向众人问:“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回答时又有一个人从宝琴身后转了出来,却是披着大红猩猩毡的宝玉,两人怡红翠绿的映衬看得贾母更高兴了,当下回到屋里和薛姨妈闲话时便说“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是个聪明的人,知道贾母是在为宝玉的婚事做打算了,只能“半吐半露”地把宝琴已经许配人家的消息告诉了贾母,这件事才作罢。
关于宝琴婚嫁的事很多读者有所疑惑,从书中文字判断,宝琴在这些红楼女儿中应是年龄最小。她本是宝钗的堂妹不说,黛玉也唤她作妹妹,宝钗取笑湘云时让她认宝琴做亲妹妹,可见宝琴比这三个都小。与宝琴一同入园的李氏姐妹和邢岫烟虽未提及生辰,但从行事风格来看都比宝琴大,邢岫烟后来还说与薛蝌为妻,成了宝琴的嫂子。贾母还特地嘱咐宝钗“别管紧了琴姑娘”,说她还小,“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宝琴年岁这么小,却在宝钗、黛玉之前论了婚嫁,而且进京就是为了发嫁,这有些不可思议了。虽不可思议却在情理之中,年纪尚小的宝琴如果不在入贾府前就将婚事说定,岂不真叫贾母的为宝玉问亲的事成了,哪里还有钗黛之争的趣味呢?不独宝琴,曹雪芹对史湘云的处理也是这样的。薛宝钗入京是为了待选,薛宝琴入京是为了发嫁,都是影响终生的大事,这姐妹两个倒是十分相像。可细细论起书中曹雪芹对宝琴的描写,她倒更像是另外一个人——史湘云。
贾母给了宝琴凫靥裘后湘云告诫她,到王夫人屋里去的时候要是王夫人不在就不要往里屋里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湘云显然担心赵姨娘等见宝琴得了贾母、王夫人的宠爱,像先前害宝玉一样折腾宝琴。宝钗听了这番话便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他作亲妹妹罢了。”可见宝琴和湘云一样是个口直心快的人。
说了半天,竟是将薛宝琴和史湘云联系到了一块儿,实际上,这两个人的相似处从跟着她们的女伶身上就能得到共鸣了。演大花面的葵官爽快,演小花面的荳官一定也是爽朗的。前文讨论过小花面虽是丑角,但多演好人,善用诙谐手段表现人物的喜怒哀乐。而且昆曲行当以“三小”戏为主,即小生、小旦和小丑,丑角就占了三分之一去。十二官里小生、小旦各三个,唯有小丑是荳官一人,想其肩上任重了。
还记得曾经提过的第五十四回元宵节演《西楼记•楼会》将终时,戏中的男主角于叔夜“因赌气去了”,扮演丑角文豹的孩子打了个科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虽然这个戏班不是十二官,这个作小丑的也不是荳官,但从其表演风格上也可知荳官舞台上的样子了。
《红楼梦》中没有正面写到荳官都演了什么戏,我们只能通过推论猜测她在元妃省亲大戏《豪宴》里扮演了汤勤,再有恐怕是《乞巧》里的太监,《离魂》里的石道姑和《仙缘》里的一些次要角色,此外便是做小生们的书童小厮,总不过是《西厢记》的琴童、《玉簪记》的进安、《牡丹亭》的花郎。
荳官的可爱不在其所演的角色而在其本人,第六十三回宝琴将她扮成“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的小书童,大家看了更喜欢。当初在梨香院里,因为“荳官身量年纪皆极小,又极鬼灵”所以才叫了荳官,而跟了宝琴进了大观园,园子里的人也唤她“阿荳”,更有唤“炒豆子“,都极显可爱憨厚的人物形象。
说到“炒豆子”这个名字,有个需要辩驳的地方。第七十五回,大观园刚因为“绣春囊”事件抄检了各房,司棋和潘又安的私情全然暴露,而惜春大丫头入画屋里又搜出了她哥哥委托保管的鞋袜。论起罪来,司棋是犯了大禁难以挽回,而入画究竟是情有可原的,更何况惜春本是宁国府的小姐寄住在荣府的,王熙凤便没有追究入画的责任。王熙凤虽不追究,惜春自己却不肯罢休了,次日尤氏入园,惜春便让她将入画带了出去。
惜春自幼便有“廉介孤独僻性”,在荣府早听人言宁府里的是是非非,深怕连累自己受过,如今为了入画的事更觉得没有脸面,不但坚决不留入画,还向尤氏说宣称:“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惜春的话触动了尤氏的心病,却也只能赌气出来,到了李纨屋里洗脸歇息。
银蝶上来忙代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小丫鬟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银蝶笑道:“说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尤氏道:“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儿忙赶着跪下。
这里出现了另一个小丫头“炒豆儿”。很多读者都为这个炒豆儿是谁的丫头儿争执,有人说是李纨的,有人说是尤氏的。这个争论实际上是版本问题造成的,原文中李纨责备炒豆儿“怎么这样没规矩”的话只有甲辰和程甲本有。如果有了这句话,炒豆儿就是李纨的小丫头,因为向来贞静的李纨不可能这么直接地责骂尤氏的丫头没规矩,这显然是讽刺尤氏没有调教好;如果没有这句话,由银蝶直接骂小丫头说“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就变成了尤氏的大丫头责备小丫头,那自然合理多了。其实,在我个人看来这个问题并不成立,因为银蝶后面还有一句话:“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这显然是说炒豆儿跟着又出出来到了荣府也不守规矩。
我说这个炒豆儿是从宝官玉官篇引发来的。“炒豆儿”的“儿”和“炒豆子”的“子”都是后缀词,没有具体意思,就像老北京人说话都喜欢带儿音一样。从第六十三回到第七十五回不过十二回,同一个“炒豆”的名字被两个人用了,这个有些不合常情,而合理的解释便是,这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过程中增删人物的一个遗漏。
《红楼梦》全书大大小小几百号人物,虽各见风采但也有少数几个留下了“后遗症”。譬如只留了个名儿却应该是与袭人身份相当的宝玉的大丫环媚人,为了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喝了枫露茶撵了出去的茜雪,还有王熙凤大姐儿、巧姐儿两个女儿变一个等等。对于炒豆这个人物,可能曹雪芹最初的安排就是宁国府里小丫头甚至是小戏子的名字,和龄官原来叫椿灵一样。随着元妃省亲中采买小戏子的情节完善,梨想十二官的集体形象日渐形成,作者便将原来想写的单个的小戏子挪到了梨香院里,而在一次次地删改中渐渐磨去了炒豆的内容,却在尤氏的正文里留下了一丝漏洞。
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地推测,《红楼梦》的成书问题是极其复杂的,历来研究者甚多。梨香十二官本是小角色,有正文的人太少,要从她们的形象上挖掘《红楼梦》的成书过程,只能是一些佐证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荳官真的是梨香十二官里名字最多的一个,芳官总不过“耶律雄奴”、“温都里纳”两个。而荳官既有了“阿荳”、“炒豆子”,宝琴因不喜欢用琴童、书童等名普通的名字称呼改装后的荳官,觉得还是“荳字别致”,就用“荳”换去了“琴”、“书”字样,叫做“荳童”,越发显得其小巧可爱了。
葵官和荳官玩在一处,闹也在一处,似乎也是形影不离的,加之两个人年纪小又顽皮,戏台上练就了男孩子的脾性,这十分符合她们两个主人的脾气。但是,史湘云和薛宝琴的心直绝对比不上葵官和荳官的义愤,芳官和赵姨娘打架时,还是这两个小家伙撺掇着藕官、蕊官一起去帮芳官的。
荳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跌。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荳官前后头顶住。四人只说:“你只打死我们四个就罢!”
看葵荳藕蕊四个的形体表现,蕊官和藕官还算文雅些,只是抱住左右手。而荳官进门时先用头狠狠一撞,差点要把赵姨娘撞翻了,然后和葵官、荳官直接用脑袋去顶赵姨娘,使其“腹背受敌”,此种架势虎气十足。就葵官的舞台形象而言,“惠明下书”时的胆魄恐怕被继承到此处了,而荳官在舞台上虽然插科打诨是第一,很少有这样打架动武的戏份,而她此番作为却十分符合《红楼梦》里小厮们的举止,别的不说,只看宝玉底下的几个小厮大闹学堂时的情景就可知了。
第九回“恋*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里贾府偏房亲戚家的金荣因嫉妒秦钟、宝玉等之间的情义,编排出外话来讽刺他们,终于引发了学堂里的一场大战,宝玉的小厮们茗烟、锄药、扫红、墨雨纷纷参战。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的事,管你什么相干!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唬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
宝玉将芳官扮成小吐番后表示要将她带出去门去,和小厮们一样看待。芳官倒还罢了,毕竟是演正旦的,如果是葵官、荳官扮成小厮跟着宝玉出门,真遇上点什么事情,恐怕这两个丫头也能像茗烟四个小子,抡马鞭,耍竹板,大肆闹一番。
实际上,荳官显得比葵官更能闹,且看第六十二回小丫头们斗草一长段文字。
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个人,都满园中顽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荳官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荳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荳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香菱听了,红了脸,忙要起身拧他,笑骂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小蹄子!满嘴里汗憋的胡说了。等我起来打不死你这小蹄子!”荳官见他要勾来,怎容他起来,便忙连身将他压倒。回头笑着央告蕊官等:“你们来,帮着我拧他这诌嘴。”两个人滚在草地下。众人拍手笑说:“了不得了,那是一洼子水,可惜污了他的新裙子了。”荳官回头看了一看,果见旁边有一汪积雨,香菱的半扇裙子都污湿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夺了手跑了。众人笑个不住,怕香菱拿他们出气,也都哄笑一散。
这段斗草写得极度真实,因为有芳蕊一干女伶参加,竟也斗出了几部经典大戏。说《牡丹亭》上牡丹花的想必是唱此曲的芳官,说《琵琶记》里枇杷果的恐怕是做小生的藕官,荳官说其有姐妹花,这不禁令人想到往常总和她在一起的葵官。
斗草的女孩里小螺和荳官是宝琴的丫头,香菱和蕊官都跟着宝钗,芳官和藕官分属宝黛,留在贾府的女伶大半现身了。文官跟了贾母去送老太妃的灵柩,艾官和茄官一个跟着探春,一个跟着尤氏,两个主子都是要管理家务的,自然不敢分身出来去玩,数来数去只有跟了史湘云的葵官没有出现了。也幸亏葵官没有出现,才有荳官独自“斗”香菱的趣文。
香菱替夫妻蕙寻了个解释,荳官心里不服便取笑她,接着香菱的话茬儿杜撰出了什么老子儿子蕙和仇人蕙,还取笑香菱是想薛蟠了,十足是小丑插科打诨的功底。香菱被荳官说的又羞又恼,站起来就要拧她的嘴,谁知荳官反应更快,竟先将香菱压在身下了。试想,荳官是个身量极小的孩子,香菱已是十六七的女孩,可荳官居然能把香菱压制住,实在有点不可思议。荳官心里可能也害怕香菱使上劲儿后自己打不过,还向身边的蕊官藕官等求救,差点又演出了个众女伶斗姨娘的热闹戏,而这出闹剧是以香菱污湿了新做的石榴红绫裙结尾的。
小丫头们斗草本是香菱和宝玉的正文。香菱身为薛蟠的侍妾,为避嫌,宝玉无法像关心平常女儿那样为她尽一份心。当初王熙凤为了贾琏与鲍二媳妇偷情的事打翻醋瓮,无故给了平儿一巴掌,宝玉方得机会为其理妆,替平儿簪上了一直并蒂秋蕙。香菱与平儿本是一样的人物,宝玉平日常恨不得机缘与之厮近,谁知斗草一闹竟意外为之换裙,更巧的是当时宝玉手里拿着的竟是一只并蒂菱花。
从曹雪芹创作构思上看,写一群小戏子和香菱斗草正是为了便于展开拌嘴打闹的文字,这样才能为宝玉关心香菱寻到正当的理由。所以说此回的芳官、蕊官、荳官等人恐怕是曹雪芹随手拈来的几个顽童,也正因为是随手拈来,所以少了葵官也就无所谓了。
葵官和荳官分别给了史湘云和薛宝琴,这两个人并不是贾府的小姐,王夫人最后撵走所有女伶时这两个小孩子是否能避免厄运呢?就在第七十五回尤氏到李纨房中歇息洗脸时,薛宝钗前来表示要搬出去住,回去便和湘云打点衣衫。这一日原是八月十四,当晚尤氏伺候贾母吃饭时宝琴还在贾母处,想必她没有跟着宝钗出去。次日中秋节,史湘云和林黛玉凹晶馆联诗,史湘云便在黛玉处住下,再开新文时便是过完节王夫人开始收拾大观园里的大小丫头了。时间如此紧促,恐怕史湘云和薛宝琴都没有离开贾府,故而王夫人一声令下葵官和荳官自然是被撵出去的。而且芳官被撵后和藕官、蕊官一起闹着要出家,可见跟着薛宝钗搬出了大观园的蕊官也没能逃得掉,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细想钗黛湘探琴几个都是薄命司中人,跟着她们的女伶也算得薄命之薄命了。
从文官到荳官,长篇系列文章至此,我心里的感觉较之当初立意要写梨香十二官有所不同了。我原想作者写她们定有很多深意在其中,后来才发现此深意只是我自己读出来的,并非都是作者原想。文学理论上对这种误读分为正误和反误,前者是说只要言之有理有心得,且不妨碍到原著意思便无妨,而后者则是真真正正地错读书。我查找了许多资料,看了别人的也审了自己的,不敢说全无牵强之处,但始终希望将误读的范围控制在正误之内。
对于梨香十二官们,芳官、龄官自然是曹雪芹垂青的,正文多亦有可挖掘处;藕菂蕊三人的故事虽短但意义深刻,这也不是我一家之言;而其余文宝玉艾茄葵荳七人,作者留下笔墨极少,她们的出现通常都是行文时的应景需要,极少像作者对芳官、龄官那样,需要着意构思,认真行文。但不管是主角还是陪衬,十二官都是“红楼梦中人”,更是“红楼戏中人”,她们的存在为大观园,为《红楼梦》增添了无限的趣味,也为我们解读《红楼梦》带来了一些新的视角。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茜巾情缘:琪官
罗巾早系百年姻,吸髓缠头胯下身。
笔底神通游戏毕,请君来作下场人。
在构思整部“梨香十二官”之初,琪官就已经在撰写之列了。从某种概念上看,琪官之于梨香十二官犹如贾宝玉之于金陵十二钗,贾宝玉是大观园里唯一的男性,琪官则是红楼伶人里唯一的男性。很多时候我们问及《红楼梦》里有名的戏子,大家最初的反应恐怕还是琪官,毕竟此人是公认的影射贾宝玉的第一人,二人的命运际遇交织牵连,留下了诸多话题。
琪,从玉旁,字面意思便是美玉。《尔雅•释地》云:“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山海经》则云“开明北有玗琪树。” 玗琪是一种美丽的树,所谓“琪花瑶草”、“琪花玉树”、“ 瑶草琪葩”、“火树琪花”等等,翻来覆去只是形容花草之奇异珍贵,如玉石般莹洁。而《红楼梦》中可以直接用“琪”做形容词的物品,只能是贾宝玉的那块“通灵宝玉”了。
“通灵宝玉”可谓整部《红楼梦》的文眼,书中所写一干*冤家之*公案均由此玉记录了下来。我们时常为书中的故事所吸引而忘了好好去欣赏一下“通灵宝玉”,这个人人都欲赏鉴一番的稀罕物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第一回,青埂峰下的补天遗石被僧道施展幻术变成了扇坠大小的美玉,其形态是“鲜明莹洁”;第八回薛宝钗眼中的通灵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正反面皆有字迹;第三十五回宝玉请莺儿打几个络子,宝钗提议打个络玉的络子,挑选线的颜色时说“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以上几处文字帮我们揭开了通灵玉的面纱:其大小应和麻雀的蛋差不多,其颜色应属红色系,甚至能掩盖黄颜色的亮度,同时还具备了一切玉石应有的晶莹润泽。
美玉如此,斯人又如何呢?琪官本是艺名,其正名叫做蒋玉菡。“菡”来自“菡萏”,乃荷花的古称,南唐李煜有词“菡萏香销翠叶残”,宋欧阳修亦有“菡萏香清画舸浮”的诗句,想见娇娆。而玉菡则凸显了高洁之意,琪官和蒋玉菡这两个名字实际上都在强调其主人玉一般的人物品格。
《红楼梦》前八十回里对琪官的容貌描写只四个字“妩媚温柔”。曹雪芹用“妩媚”形容过警幻仙子的妹妹可卿,形容过“姽婳将军”林四娘;而“温柔”一词描绘的人物就更多了,贾迎春之“温柔沉默”,秦可卿之“温柔和平”,袭人之“温柔和顺”,香菱之“温柔安静”, 鸳鸯之“温柔可靠”,尤二姐之“言语温柔”。可见,妩媚温柔这样的词主要是用在女孩子身上的,而《红楼梦》里妩媚的男性是贾家私塾里不知是哪房亲眷的“香怜”、“玉爱”,温柔者则是秦可卿的弟弟秦钟,作者曾毫不避讳地称其有“女儿之态”、“女儿之风”。那么,一人占尽“妩媚温柔”的琪官想必也是个有女儿情态的男子了,这就无怪乎他是戏班里做小旦的了。
书中第九十三回再次写到了琪官的容貌,说他“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蕖,飘扬似临风玉树”。“傅粉涂朱”不过是说琪官面白唇红,并无特殊之处,需要我们推敲的是“玉树临风”一词。“玉树”本指美丽的树,《世说新语•言语》中记载道: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又有《容止》篇: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故此,后世用“玉树”称赞风度潇洒的男子。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说“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我们可以感觉到,能被称作是玉树临风的男子不仅要貌美,还需要有一些落拓不羁的魏晋风度。如果用现代的审美语言来描述,应当是那种稍有棱角的男性,而不是带有浓浓的脂粉气。
与此同时,第九十三回的文字还说明了琪官行当的改变:
蒋玉菡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
从“妩媚温柔”到“玉树临风”,从小旦到小生,《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似乎要改变琪官的外在形象,使之成长为一个男人,一个能够承担家庭责任的男人。而这种转变不仅关乎琪官的命运,更涉及到袭人、宝玉和宝钗的最后结局。联系脂批中隐含的有关《红楼梦》原稿后四十回的内容,我们会发现现行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对琪官这一人物的不无道理,具体内容我将会在后文中讨论。
《红楼梦》前八十回中琪官只出现了三次,其中本人出场只有一次,而做出逃忠顺王府这样的惊天动地大事都是由他口中代叙的。尽管我们在印象中总觉得琪官和宝玉关系密切,常常往来,但实际书中正面写到二人交往的也只有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第二十六回薛蟠过生日时,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脸上带伤前来赴宴,众人问他什么缘故,说是因为陪同父亲打猎被一种叫兔鹘的猎鹰用翅膀捎了一下。冯紫英叙述此事时似乎是本能地说了句“大不幸之中又大幸”。大家细问他却不肯多言,也不上桌吃酒,说是“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立刻就要回家去。行文之中我们隐隐约约都感觉到了似是真有一件大事,而冯紫英也承诺“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定设宴请薛蟠、宝玉等细细解释。不独宝玉,读者心里也牵挂着这件事情,可偏偏到了第二十八回冯紫英请了宝玉等人赴宴时,他又换了套说辞。
宝玉擎茶笑道:“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昼悬夜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冯紫英笑道:“你们令表兄弟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又推托,故说下这句话。今日一邀即至,谁知都信真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
冯紫英的一通话打消了众人的好奇,大家也都相信了他,不再提此事。但是很多学者,尤其是从事《红楼梦》探轶研究的人都将这一段文字视为影射当治事件的重要证据。的确,在探轶者的眼里,这样含糊的文字有很多可琢磨的地方,可是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我们的解释已然合理。甲戌本此处有脂批曰:“若真有一事,则不成《石头记》文字矣。作者的三昧在兹,批书人得书中三昧亦在兹。”曹雪芹是故意留下悬念的,但不是暗示什么政治事件,只是为写宝玉和琪官相会留下伏笔。
我们从头说起。宝玉因冲紫鹃说了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得罪了黛玉,正要哭闹的时候袭人忽然来说老爷传唤,却是薛蟠在哄骗宝玉。脂批曰:“若无如此文字收拾二玉,写颦无非至再哭恸哭,玉只以赔尽小心软求漫恳,二人一笑而止”,“欲释二玉,非此戏弄不能立解,勿得泛泛看过。不知作者胸中有多少丘壑”,可知此番行文是为了避免宝黛正文落入俗套。之所以要写薛蟠过生日请宝玉出去,是因为作者已经构思好下文中闭门羹的情节,需要为薛宝钗夜访怡红院找个由头,故而宝钗用“偏了我们新鲜东西”做的开场白。
那么为什么不把琪官和宝玉的会面放到薛蟠的生日会上呢(其实87版电视连续剧中便是如此处理的)?理由有二。一是薛蟠过生日请客不可能只请宝玉、琪官这几个私情要好的人,书中提到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这几个贾府清客都在座,此种情况下让琪官和宝玉互表衷肠有些不合时宜;二是即使此法行得通,等到宝玉回到怡红院里,作者一面要安排闭门羹的文字,一面又要为袭人的“茜巾情缘”做伏笔,岂不过于忙乱。所以说,薛蟠的生日宴本是宝黛钗的正文,而宝玉和琪官的正文需要另起一处,故此第二十六回留下冯紫英一处悬念,让他做了牵线搭桥人。
冯紫英所设酒宴上,宝玉提出行令,“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宝玉的话题总不离女儿,此令虽不难却也很繁琐,席上除却薛蟠竟无第二个人提出反对。冯紫英本是武将出身,文墨上自然不是很通;琪官是戏子,除了唱戏的戏文,时下经学肯定不知,*云儿亦是如此,但大家似乎都有心要做这个令。
薛蟠的令既未做完,且用语粗俗,十分无趣,其余四人的令中,唯有宝玉的文雅可读,“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的酒面情深意浓,而其他三人的令虽符合各人口气,充其量也只是打油诗罢了,读来不过一乐。可是曹雪芹费着心思写了这么多酒令为的什么呢?
我能想到的是,这些酒令统统在为琪官最后那一句“花气袭人知昼暖”做铺垫。《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明文交待了宝玉为袭人取名的由来: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琪官的酒令里“灯花并头”、“妇唱夫随”、“同入鸳帏”最后都归结到了这句和袭人息息相关的诗上,二人的婚姻伏笔就此埋下,所以脂砚斋批道“佳谶也”。
薛蟠听琪官说“花气袭人知昼暖”叫喊着要罚,冯紫英和琪官这时才知道袭人是宝玉房里的大丫头。琪官为向宝玉致歉随其离席,攀谈中宝玉才得知忠顺王府里大名鼎鼎的琪官就是眼前人,便“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送与琪官。
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
换汗巾的人是琪官和宝玉,可宝玉腰间的汗巾却是袭人的。晚间袭人问起汗巾去处,宝玉心里有愧,便将琪官的茜香罗给了袭人。自古婚恋须有定情物,宝玉和黛玉的诗帕,柳湘莲和尤三姐的鸳鸯宝剑,司棋和潘又安的同心如意,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也有一缕头发。琪官和袭人的定情物是汗巾,只不过交换汗巾时节,包括宝玉在内的这段姻缘里纠缠不清的三个人都浑然不知一条茜巾伏定了未来的因果,而袭人更是将茜香罗当做混账人的东西扔在了箱底。
茜香罗是稀世珍宝,更是琪官所赠,依宝玉平时气性,断不肯轻易转赠。可偏偏换出去的是袭人的松花汗巾,宝玉只得用茜香罗来赔人情,他即无福消受茜香罗,也最终无缘消受袭人的美人恩。袭人隶属“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其判词曰: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叹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这样直白的命运预示,难怪《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要想尽一切办法合理地将琪官和袭人撮合到一起。
要使琪官和袭人的婚姻合情合理,首先要解决的也是相对比较好解决的是琪官的身份问题。书中前八十回所塑造的琪官形象是带有女儿姿态的,身份卑微的扮小旦的戏子。在时人眼里,这样的人似乎很难承担得起家庭的责任,所以琪官要娶到袭人这样的女子,必须更换面貌。
前面说到,后四十回的作者将琪官的“女儿之风”改成了“玉树临风”,成长为一个潇洒飘逸的男子,完成体态容貌的转变。紧接着又提高了琪官的地位,说他因年纪大了,不肯在唱小旦,改成小生,做了忠顺王府里戏班的班主,也算是进入了王府的行政职员行列。同时琪官在外面还开了两三个铺子,做起了生意,家里十分富足。琪官娶亲成家的物质基础可以说是十分坚实了,那么他对待婚姻的态度又是怎样的呢?
琪官对婚姻有自己的想法,认为“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得上他的才能”。琪官改小生后最拿手的一出戏是《占花魁•受吐》,说的是卖油郎不惜辛劳,积攒了十两银子去会见沦落风尘的花魁女辛瑶琴。瑶琴三更时分才大醉而归,卖油郎奉茶端汤服侍至天明方才离去。琪官将此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宝玉见了深知他“极是情种,非寻常戏子可比”。这样一个有情有义有责任感的男子,已经具备了立业成家的所有条件,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待袭人”了。
袭人这边倒真是个麻烦问题了。虽然她还没有开了脸,“明公正道”地做了宝玉的屋里人,但是贾府上上下下谁都知道袭人是宝玉的准姨娘,尤其是王夫人提出从自己的月钱里拿出二两贴补袭人时,宝钗、黛玉和湘云等都前来向袭人贺喜,因为她的姨娘身份已成定局了。
袭人既然是宝玉的人,要让她另抱琵琶就有些费心思了。按照封建礼规,丈夫死了妻子再醮是有伤风化的事情,尤其是贾府这样的诗礼书香门第,更不可能让家里的女子再嫁。所以贾珠死后李纨成了“死灰槁木”般的守寡人,做了贾府的贞节牌坊。但是这样残酷的礼法也只是针对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像袭人这样的姨娘是不受此限制的。
贾珠生前屋里也是有两个人屋里人的,他死后李纨一心守寡,而这些姨娘小妾就都打发了。李纨伤感地说道:“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可知在贾府,姨娘小妾在夫主亡故后,只要获得正室夫人同意,就能够出门再嫁。
总体看来,袭人想要别嫁他人,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贾宝玉不在了。所谓“不在”,不一定是死,不管是曹雪芹还是后四十回的作者,他们恐怕都没有想过让贾宝玉死掉。脂批透露的贾宝玉的结局是“寒冬噎酸齐,雪夜围破毡”,落魄为乞丐之流,一百二十回本的结局是出家。先不论二者孰优孰劣,因为这两种结局只要有一种成立,袭人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走出贾府大门,另择佳婿了。
当然,这是我们的臆想,袭人岂是那种朝三暮四没有恩情的人呢?原先为了家里要赎她回去就哭闹了一回,更何况“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时二人就有了*公案了,如此改嫁袭人心里自然是极不情愿的。所以后四十回的作者费了好大劲去铺垫袭人出门的正文,书中第一百零三回,薛姨妈正在劝慰王夫人不要为了宝玉出家的事难过,
因又提起袭人来,说:“我见袭人近来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宝哥儿。但是正配呢理应守的,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惟有这袭人,虽说是算个屋里人,到底他和宝哥儿并没有过明路儿的。”王夫人道:“我才刚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说放他出去,恐怕他不愿意,又要寻死觅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罢,又恐老爷不依。所以难处。”薛姨妈道:“我看姨老爷是再不肯叫守着的。再者姨老爷并不知道袭人的事,想来不过是个丫头,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来,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门正经亲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东西。那孩子心肠儿也好,年纪儿又轻,也不枉跟了姐姐会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袭人那里还得我细细劝他。就是叫他家的人来也不用告诉他,只等他家里果然说定了好人家儿,我们还去打听打听,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长的像个人儿,然后叫他出去。”王夫人听了道:“这个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爷冒冒失失的一办,我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了么!”薛姨妈听了点头道:“可不是么!”又说了几句,便辞了王夫人,仍到宝钗房中去了。
看见袭人泪痕满面,薛姨妈便劝解譬喻了一会。袭人本来老实,不是伶牙利齿的人,薛姨妈说一句,他应一句,回来说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说这些话,我是从不敢违拗太太的。”薛姨妈听他的话,“好一个柔顺的孩子!”心里更加喜欢。宝钗又将大义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袭人离开贾府并非自愿,完全是主子们的安排。王夫人毕竟了解袭人的心思,知道她是“寻死觅活”也不肯走的,但是贾政和薛姨妈却不同意。贾政是一家之主,在自己儿女的婚事上享有最高的决定权。第七十二回,来旺的儿子要娶王夫人屋里彩霞,而彩霞与贾环有旧,又和赵姨娘比较契合,故而赵姨娘前来求贾政留下彩霞。贾政听了不以为然,说:“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书,所以再等一二年。” 虽然贾政从来是严父形象,一心要宝玉等读书上进,但私下也为儿子们的儿女之情做了安排,早替贾宝玉和贾环看好了两个丫头。当他听赵姨娘说宝玉屋里已有了人时,十分惊诧。第七十二回后并无下文,彩霞自是嫁了来旺,宝玉屋里人的问题也搁浅了,所以贾政并不知道袭人暗地里已经是宝玉内定的姨娘了。既然贾政不许留着袭人,王夫人等也不好违拗他的意思。
贾政不同意留下袭人倒是情有可原,只是薛姨妈似乎有心要将袭人送出门去,还做好了周密的安排:先让袭人的家人寻一门好亲事,薛姨妈、王夫人还要亲自审核,然后才放袭人出去,另外还要陪送丰厚的嫁妆。加上袭人在口齿上本是“笨笨的”,素来深明大义,在王夫人、薛姨妈、薛宝钗一顿入情入理地劝说下,只能点头默认了。
不几日袭人的嫂子禀告选好了亲事要接袭人出去发嫁,不难想象袭人此时的九曲回肠。想留下,可惜没名没分被人耻笑;想以死明志,对不起王夫人的好心;回到家再寻短见,又连累了哥哥;等进了夫家的门,准备血染洞房,谁知道对方办事“极其认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规矩”,死在这里只能是与人添灾。袭人不是尤三姐,也不是司棋,她实在没办法做到决绝,真是求生不得,欲死不能。而最后解开这个疙瘩的,就是当初那条几乎被袭人丢弃的茜香罗。
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袭人。此时蒋玉菡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菡,始信姻缘前定。
宝玉的生日夜宴上抽花名签,袭人抽中的是桃花“武陵别景”,写着“桃红又是一年春”,而第一百零三回作者为其总结的评语是清邓汉仪的《题息夫人庙》的诗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息夫人是春秋时期息国君主的夫人,因其貌美而世称“桃花夫人”,后来被楚王虏去,却始终不同楚王说话。楚王问其故,答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可以说《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对袭人“桃花”之喻的完善是合理的,与曹雪芹的原构思十分接近。
说完袭人我们将话题回到琪官身上。琪官最后的出现不只是为了完成袭人婚嫁的任务,他还在无意中瓦解了薛家的财力。《红楼梦》第八十六回传出薛蟠又打死了人,薛姨妈等乱作一团,急忙派人拿钱四下打点。谁知此回不必先前打死冯渊的时候,审案的县官“很刁”,薛家只得向京里谋了个人情,准备了大礼,破费了许多银子才定了个“误伤人命”的罪,将薛蟠保了出来。谁知到了第九十九回,贾政忽在一堆公文中见到薛蟠案件复又重审,刑部查到当初审案有蒙蔽之处,依旧定了薛蟠的死罪。薛家抱定心思,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保全薛蟠的人命,于是让伙计们清算家财。结果却应了一句俚语:“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薛姨妈哭着说道:“这几天为闹你哥哥的事,你来了,不是你劝我,便是我告诉你衙门的事。你还不知道,京里的官商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账,料着京里的账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并住房折变才够。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谎信,说是南边的公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若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的了!”
“丰年好大雪”的薛家原是掌管着“内府帑银行商”的皇家商人,如今却落得个山穷水尽。一则是薛蟠平日不学无术,不善经营,毁败家业,二则便是这后起的人命官司消耗过多,几乎将家中老底花尽。薛蟠前番打死人命为的是香菱,那么这回打死人命又为的什么呢?答案便是琪官。
只因为薛蟠同琪官喝酒时,酒保多看了琪官几眼,薛蟠心里不快,后故意寻事导致命案。但有意思的是,此事由琪官起,却没有给琪官什么交待。薛蟠打死人是隔日才发生的,那时琪官已经走了,薛家焦头烂额时倒是有一群薛蟠的旧友来访,薛蝌见“都是些狐群狗党”就赶了出去。薛姨妈因问道“又是蒋玉菡那些人哪?”薛蝌回答说:“蒋玉菡却倒没来,倒是别人。”这对问答似乎是要把琪官同薛蟠的狐朋狗友区别开,同时也把琪官从人命官司里拉了出来。等到最后发嫁袭人,王夫人、薛姨妈都遣人打听夫家的名声,竟不知此人就是蒋玉菡。
琪官自出逃忠顺王府后便无文章,再次出现已是八十回后,且来的蹊跷。宝玉知道薛蟠是为了琪官打死的人,心里诧异:“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可知琪官先时并不在京城。我们追本溯源回到《红楼梦》第三十三回,忠顺王府长史官奉命到贾府要人,原来是琪官出逃了。从宝玉口中我们得知琪官在“东郊离城二十里”的紫檀堡买下了田舍,要过自由自在的日子,长史官听了立刻动身前去找人。宝玉受笞后于昏迷中见琪官向他诉说王府追拿自己,但毕竟是梦中之情,琪官出逃一事也不了了之。
倒是薛蟠为了这件事还闹了个余波,培茗等传说是薛蟠吃醋,调唆人到贾政面前告发了琪官一事。薛宝钗和薛姨妈闻之也深信不疑,为此责备薛蟠胡乱生事。薛蟠又气又急,拿着门闩声称要把宝玉打死,自己再偿命,“大家干净”。为了替自己辩驳,薛蟠将琪官和宝玉的私情说给薛姨妈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宝玉)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儿给他了?”薛蟠确实不是个会说话的人,言语中已经透露了他的“醋意”,这样一来母子兄妹三人闹的更凶了。
琪官在最热闹的时候退出了《红楼梦》正文,忠顺王府有没有找到他,找到了便又如何,后来怎么出的京,一概没有交代。综上所述,我所得出的结论是:尽管后四十回作者为琪官和袭人安排的婚姻结局接近曹雪芹本意,但显然又是刻意为之。薛家要败落自然要从薛蟠身上起事,而后四十回作者唯一能想到的方式就是再闹一件人命案。但是能让薛蟠为之闹事的人不可能随便臆造,数来数去只剩下琪官还当得起这个重任,所以便随手拈来此人。可如此一来,琪官不但是连累宝玉挨打的“罪魁”,更是薛蟠打死人的“祸首”,从贾府到薛家应该对他都忌讳三分。但为了成全袭人的婚事,最后只能将琪官与贾薛两家的公案含糊带过。
琪官与袭人成婚是在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的最后一章,但根据脂批二人的婚期不应如此后置。第二十回补充当日为了一杯茶撵走茜雪的事,有脂批曰:“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而第二十八回回前批语是:“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由此可推断袭人嫁给琪官应该在贾府败落之前。贾府抄家后宝玉等被关在了狱神庙,此处有茜雪慰问的情节,也是袭人“有始有终”的正文,而袭人的“有始有终”是嫁得琪官后,夫妻二人将宝玉、宝钗赎出供养终生。
很多人认为琪官是宝玉的影射,对此我无法否认,只是根据现行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来看琪官整体形象,我更倾向于将他视作秦钟的后继人。秦钟、宝玉和琪官三人本同类,秦钟曾是宝玉的精神劝导者,而琪官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秦钟的遗言。当然,这不是我无端捏造出来的,《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已经在书中给了我们启示。还记得第九十三回琪官所唱的那出《占花魁》的戏吗?书中只写琪官扮的是卖油郎秦小官,实际上这个秦小官戏中的正名恰叫秦钟——与秦可卿之弟,宝玉的旧友秦钟同名。
秦钟和琪官的关系是一出戏引发的,我们在回忆一下二人的相貌品行:温柔妩媚,均有女儿之风;都不愿受俗礼羁绊,追求精神的自由;待宝玉情深意重,同类相知。琪官最初现身时,总让人觉得他是秦钟的替身,是宝玉在同性缠绵情谊上的另一个对象。但随着前半部中秦钟的夭亡,后半部中琪官的回归,两个人分别在精神和行动上为宝玉指出了一条恪守礼规的道路。
第十六回说,秦钟为秦可卿送丧时“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未几,忽然传出秦钟“不中用”的口讯,宝玉急忙赶去送别。秦钟魂魄已然离身,鬼判听说是宝玉来了慌忙放他还魂一叙:
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秦钟的生魂嘱言与其姐秦可卿给王熙凤的临终托梦有异曲同工之妙。秦钟嘱咐宝玉不可再自视清高,视功名利禄为粪土,要奋发上进为祖争光,秦可卿则是要王熙凤早想出退步抽身的法子,以免繁华落尽时后悔不及。可惜,王熙凤没有听从秦可卿的劝告,以致贾府获罪抄家后一败涂地,而宝玉呢,显然也没有将秦钟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不以仕途经济为事,在历经荣辱贵贱后看破红尘出了家。
贾宝玉与秦钟情义一场却没有听从对方的劝导,琪官虽未与秦钟相见却间接继承其遗志。琪官不是读书人,没有办法求取功名,但是他却在本色行当上作出了一番事业。最初逃离忠顺王府时琪官已有了足够的积蓄卖田地,置房产,第九十三回说他“在府里掌班”,说明琪官最终还是被王府的人找到了。我们不知琪官是否为此受到了责罚,但很明显他从此学聪明了,这未见的几年光阴里琪官一定做了很多有违初衷的事情,竭力顺从忠顺王爷,做好戏子奴仆的本职工作。等到年纪大了,不能再唱小旦时便改作小生,最后还得到了王府戏班的班主职位,也算是优伶队伍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与此同时,琪官还不忘继续攒钱,开了自己的店铺,变成了生意人。唱戏应酬的官家,做买卖交往的是商家,琪官也算是走上了一条仕途经济的大道了。
如果说琪官戏里扮的秦钟是“假秦钟”,那么与贾(假)宝玉相对的还有一个甄(真)宝玉。“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说曾在江南甄家做甄宝玉的业师,这个宝玉也是个喜欢在女儿堆里混的。读书“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才能读的清楚明白;不让小厮们说“女儿”,这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受父亲责打只喊“姐姐”“妹妹”,这样便不觉得疼了。
《红楼梦》第五十六回,贾宝玉听说江南甄家也有个宝玉,和自己模样性情都相仿,回到怡红院躺在榻上暗自沉思,恍惚间来到一处大花园,遇见几个不认识的女孩儿,都叫自己“臭小厮”,又走到一处院落,进去看见一个少年躺也躺在榻上叹气:
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里去了。”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
贾宝玉梦见甄宝玉的情景或许就是甄宝玉梦见贾宝玉的情景,两人虽未谋面但神交已久。前八十回中甄宝玉从没有真正出现过,他与宝玉现实中的见面却是在第一一五回,回目是“证同类宝玉失相知”。贾宝玉原以为甄宝玉和自己同名同貌,应该能互为知己,谁知道同对方没说几句话心里就不受用了。
甄宝玉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残,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好些。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钟爱,将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禄蠹的旧套……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净洗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道:“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
甄家被抄是在第七十五回,贾家于第一零五回步其后尘,但检抄的主要是宁国府,贾政很快就官复原职,而到第一一五回甄宝玉之父也蒙恩起复。此时的两个宝玉都经历了家族盛衰,甄宝玉显然已经从中得到教训,一心改正少年气性,要立德立言做一番事业。甄宝玉的出现打破了贾宝玉心中就有的心境,觉得连自己的“相貌都不要了”,开始悟透所谓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从而加快了他出家的脚步。
自“通灵宝玉”丢失后贾宝玉犯了痴病,神思昏昏,谁知甄宝玉来后一下子病重,“饭食不进”几乎死过去。随后又有和尚送回了通灵玉,宝玉神智恢复,发愤读书博取功名,“高魁贵子”后皈依了佛门。
贾宝玉、甄宝玉、秦钟、琪官四人形成了奇特的人物形象对照格局:秦钟死而知改,却悔之晚矣;琪官这个假秦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秦钟的遗言,只有“改过”方能成就事业;甄宝玉则是那个在悔改道路上的人,唯有贾宝玉几经磨难后看透世事,褪去了空皮囊,回归生命本质。
我想,《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是了解曹雪芹的心思的,对主要人物如宝黛钗,湘云妙玉,迎春惜春,袭人琪官的最后结局把握得基本准确,只是处理过程不尽人意罢了,总带有为了写而写的感觉。与此同时,还竭力想通过这些人物传达出恪守礼规的封建教化效应,包括琪官、甄宝玉之改过,妙玉之沦落风尘,探春之富贵安稳等等。尤其是宝玉最后博得一第,留下子嗣,“不枉天恩祖德”地撒手而去,多多少少给他抹上了忠孝仁义的色彩,这也是《红楼梦》后四十回令人乏味扫兴的原因。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冷面郎君:柳湘莲
妻是虞姬兄霸王,鸳鸯梦醒少年场。
佳人血热郎心冷,夜夜香魂滞剑光。
上篇写琪官,大家可能还会表示理解,至于写柳湘莲吗,或许就觉得有些牵强了。前面写的毕竟都是真正的伶人,可柳湘莲算不得是唱戏的,用书里的话说他是串客。那么这个串客究竟是什么身份呢?还请大家稍安勿躁,待我慢慢说来。
所谓串客,就是我们现今常说的票友。乾隆年间翟灏的《通俗编》说:“今学搬演者,流俗谓之串客,当是爨字。”而“爨”字最早可追溯到唐朝爨国进贡歌舞,当时又叫爨弄、爨演,后来因为这个“爨”字麻烦,就省笔写作“串”了。
串客是业余的戏曲演员,早在我国传统戏曲的发轫时期,业余的戏曲演员就已经出现了,很多写戏的文人实际上都是串客,如大名鼎鼎的关汉卿。但是,串客真正成为业余戏曲演员的专用词还是在明朝,到了清朝做串客的人就更多了,甚至出现了由串客组成的戏班,称作“串班”。
在清朝,与串客相当身份的一类人叫做清客。《红楼梦》中写过很多清客,如单聘仁、詹光等。不过此清客非彼清客,书中的清客都是贾府的“篾片相公”,是投靠在权势之门,仗着肚子里的一点点墨水,在贾政、贾赦身边帮衬说闲话的人;戏曲界的清客是针对清唱的说法来的,清客只会唱,不会身段甚至也不会说白口,演唱的时候也不用锣鼓伴奏,只是单纯地讲究音韵唱法。而串客则全能一些,可以粉墨登场,像正规戏班一样演出。
书中写柳湘莲串戏均是闲笔带过。第四十七回赖大宴请宾客时柳湘莲首次出场,文中说他“最喜串戏”,而且还应贾珍等邀请现场串了两出;尤三姐思嫁时节称,柳湘莲在五年前就搭串班四处演戏了。由此我们可以推测柳湘莲在家境衰败后,一部分的生活来源是串戏所得。所以说,他虽不是职业的伶人,但在做戏的功夫绝不低于职业的伶人,故此我舍不得放弃书写这个与戏结缘的人。
柳湘莲,人如其名,柳者缠绵,湘者*,莲者高洁,每个字都充满了诗意。“柳”作为姓氏是很普通的,大家可能都不在意了。但是一提到古典诗歌中的“柳”,各种缠绵的情义就随之而发了。因为“柳”与“留”谐音,自《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起,柳就成为了伤别的代名词。王维《洛阳女儿行》“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岑参《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 韦应物《东郊》“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王昌龄《闺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白居易《忆杨柳》“曾栽杨柳江南春,一别江南两度春。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等等,寄托着古代文人的离愁别绪。又因为柳条轻盈柔美,象征着美好的春色,“柳”渐渐被用来形容婀娜的女子,而“眠花宿柳”此类青楼字眼也是由此发展而来的。
“湘”字是湖南的简称,此字确实从湖南而来。《说文解字》里说:“湘,湘水也。出零陵阳海山北入江。”清代文字学大家朱骏声对此的解释是:“出今广西桂林府兴安县海阳山,与漓水同源,经湖南长沙府湘阴县至磊石山八为二派,又合入洞庭湖曰湘。”因此,但凡和“湘”挂钩的词均和湖南地界有着密切联系:湘水之神叫湘灵,舜帝入湘江死而称湘君,其妃娥皇女英又称湘妃,还有湘妃竹、湘绣、湘剧等等。
但我始终认为,“湘”字的美好意义来源于《楚辞》。诗歌中屡屡提到湘水,如“沈玉躬兮湘汨”、“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 殒余躬於沅湘”,另有《湘君》、《湘夫人》是专门吟咏湘水的篇章,借此表达屈原对君王家国的赤诚忠心。由于《楚辞》惯以男女关系比喻君臣,所以原诗中的爱国之情更像是男女相思,所以后世文人更喜欢用“湘”来隐喻相思愁闷。杜甫《建都十二韵》诗有“永负汉庭哭,遥怜湘水魂”的句子,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又有“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温庭筠《瑶瑟怨》“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等等。
在《红楼梦》中我们熟知的和“湘”字有关的莫过于史湘云和林潇湘了。湘云的判词里这么一句“湘江水逝楚云飞”,而【乐中悲】曲子里又说“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暗示其婚姻生活短暂,夫妻离散。而林黛玉住在潇湘馆,雅号“潇湘妃子”是为了衬托她终日为爱垂泪,有娥皇女英泪洒翠竹的气质。史湘云、林黛玉和柳湘莲三人是《红楼梦》中的“湘”君,他们的爱情均以悲剧收尾,可以想象曹雪芹本人对“湘”字的理解是带有离殇色彩的。
至于“莲”字,应该不用多解释了。作花卉,莲是花中君子,素来高洁,同时“莲”又通“怜”,“湘莲”两字合在一起有“相怜”之意,应是对柳湘莲悲剧人生的一种哀叹。而从这一点看,莲花作为佛教的圣花,这又暗喻了柳湘莲最后出家的命运结局。佛经中常把佛国称为“莲界”,把寺庙称为“莲舍”,把和尚的袈裟称为“莲服”,由于佛教认为人间充满尘埃,各种欲望在侵蚀人们的内心,而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特性极符合远离尘世,遁入清净的佛教修行法门。柳湘莲因缠绵之情不可得,只落得“湘江水逝”的悲惨境地,最终选择出家,逃离尘俗的精神历程在其名字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与琪官相比,柳湘莲在书中出现得比较晚,但是他的正文内容却有一定的延伸度,让我们感觉到在其出现之前,就已经和贾宝玉等有一段旧事了。《红楼梦》第四十七回,荣国府大管家赖大请荣宁两府尊长到自家的园子里吃酒看戏,柳湘莲于此时首度出场。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
《红楼梦》里的男性形象有很多,有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贾蓉、贾琏,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贾赦,贾珍,有娇柔似女儿的秦钟、琪官,也有侠肝义胆的倪二、柳湘莲。尽管我们一直将柳湘莲当作侠客看,但细考究其身份,还是有别于众人的,在“红楼男性”中可谓是独一无二的。
柳湘莲本是世家子弟,这是琪官和秦钟不能比的。琪官是身份低下的戏子,秦钟的父亲虽然是营缮郎,可惜官位不高,小门小户的谈不上世家。柳湘莲的根基应与贾宝玉、薛蟠相当,从其爱“耍枪舞剑”的习性看,极有可能和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是一类人物。秦可卿出殡时,京城豪门均有人前来送殡,其中就有“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这是《红楼梦》里唯一一个身份极高的柳姓人氏,“芳”和“莲”又都是从草字辈的,这种巧合不得不让人产生联想:正如贾家亦有许多家道衰落的旁支远亲一样,理国公柳家也可以有柳湘莲这么一个落魄子弟。
柳湘莲因父母早丧家道中落,加上自己又不喜欢读书,功名无望,自然落入了贫寒阶层。不过人虽落魄,气度犹在,柳湘莲并未因此沦入世俗小人行列。他“赌博吃酒”、“眠花宿柳”的习性是一般豪门公子共有的诟病,可“耍枪舞剑”、“吹笛弹筝”又为柳湘莲烙上了落拓疏狂的高人形象。“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和贾雨村谈论起贾宝玉爱红的毛病,认为其是色鬼无疑。贾雨村连忙辩解说,贾宝玉此类人生于残忍乖僻的邪气与灵秀之气相遇搏击时,“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贾宝玉是“情痴情种”的代表,琪官是“奇优明娼”的典型,而剩下的“逸士高人”非柳湘莲莫属了。
但是,在贾珍、薛蟠这样的人眼里看不出“逸士高人”、“奇优明娼”,只把柳湘莲当作了同类人。原因就是柳湘莲爱串戏,而且喜欢串生旦风月戏,也就是我们常挂在嘴边的《牡丹亭》、《西厢记》一类的爱情戏。月余前李少红版的《红楼梦》曝光了剧中柳湘莲的戏曲扮相,竟然是一个眉目俊逸带有男子气概的杜丽娘,这不禁令我哑然。柳湘莲不比琪官,他尚侠好武不可能去做女儿姿态,更何况书中第六十六回尤二姐向贾琏讲述尤三姐五年前的一段心思时提到,尤家老娘过生日“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可见,柳湘莲串戏时应工的是小生行当。
“梨香十二官”里的藕官因为演小生生成了同性相恋的痴病,而琪官男儿身去演小旦,又落得个“断袖之癖”的嫌疑。柳湘莲的男儿气概定出于琪官、宝玉之上,我想曹雪芹构思其形象时,是要让其戏里戏外都是一个堂堂须眉。
柳湘莲与贾宝玉不是初识,其与贾家诸亲的关系也不浅。书中说赖大家“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作陪”,而柳湘莲因为和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十分要好,故而前来赴宴。宴席上,薛蟠因为上次会过一次柳湘莲,心里就“念念不忘”,“贾珍等也慕他的名”,一个个仗着酒醉前来答话,甚至要求柳湘莲串两出戏。可见,柳湘莲与贾府各色人等往来已久,彼此都是说得上话的。
可柳湘莲的傲气受不了这些骄奢淫逸之人的腌臜气,恨不得早些离开,只是他心里也放不下另一个人——宝玉。柳湘莲在《红楼梦》中的称号为“冷郎君”,无非是针对他在与尤三姐婚姻问题上的“冷心冷面”。但是柳湘莲的感情世界不是一个“冷”字就能形容得尽的,他也有柔情热情的一面,这主要体现在了他与宝玉、秦钟一干人身上。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道:“怪道呢,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茗烟出去到坟上供他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不冲,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着,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筑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湘莲道:“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没的积聚,纵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宝玉道:“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茗烟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没个一定的去处。”湘莲道:“这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宝玉听了,忙问道:“这是为何?”柳湘莲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宝玉道:“好容易会着,晚上同散岂不好?”湘莲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了一想,道:“既是这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去了。”说着便滴下泪来。柳湘莲道:“自然要辞的。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说着便站起来要走,又道:“你们进去,不必送我。”
宝玉和柳湘莲的长篇对话中不仅说明了二人的亲密情意,也将他们同秦钟往日的交往说了出来。脂砚斋对此曾批语:近几回不见提此人,自谓不表矣。乃忽于此处柳湘莲提及,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也。此时的柳湘莲已经是一贫如洗了,但替秦钟修坟,十月初一“烧衣节”祭奠这样花费银两的事情却毫不推辞。柳湘莲不喜与薛蟠等粗俗之人交往,却不为此妨碍与宝玉的情意,他萍踪浪迹,居无定所,可是远行前却唯独不忘和宝玉道别,可见其将友情放在了金钱和地位之上。
第四十七回的回目是“冷郎君惧祸走他乡”,我们的第一反应是柳湘莲的离开是因为打了薛蟠后心中有所畏惧。可联系上下文来看,柳湘莲外出是早有计划的,打薛蟠只是意外事件罢了,但这意外事件却比有意为之还精彩十分。
薛蟠误将柳湘莲认作风月人物,酒后就壮了胆子与之调笑。柳湘莲几番忍耐后忍无可忍,碍于朋友情面不便在赖大家动手,于是他灵机一动,把薛蟠骗到了郊外狠狠地教训了一番。此种豪气和胆识《红楼梦》中再无第二个人,就连那个仗义疏财的“醉金刚”倪二也没有柳湘莲的机敏。
柳湘莲打了薛蟠后遂开始了计划已久的远行计划,可惜的是想必他为了此事不能和宝玉道别了。而薛蟠则为了躲羞也收拾行装南下去做生意,为后来二人的再度相遇埋下了伏笔,同时也引出了柳湘莲与尤三姐的生死情缘。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贾敬的死开启了尤氏姐妹的正文。贾琏背着国孝、家孝、停妻再娶三重大罪娶了尤二姐做二房,且在府外另置了房舍。而贾珍和贾蓉心中则另打了一副小算盘:只等贾琏不在的时候,他们父子两个好去新房找尤氏姐妹厮混。第六十五回贾琏和尤二姐在一处,贾珍和尤三姐在一处,院子里“二马同槽”,屋子里“兄弟聚麀”,实在是不堪。也正是在这一回文字中,尤三姐嬉笑怒骂,将贾珍、贾琏两个好一顿调笑,兄弟二人这才明白过来:尤三姐不是寻常花柳。
很多泛泛阅读《红楼梦》的人都觉得尤三姐一直是冰清玉洁的刚烈女子,如果我们细读此回的文字便知道她也是有瑕碧玉。尤氏姐妹原先与贾珍就有秽乱之事,尤二姐嫁得贾琏后一直为此耿耿于怀,而贾琏却不在意,“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对尤二姐是一心一意。尤二姐终身有靠后免不了担心自己的亲妹妹,希望她也能找到一个归宿,便时时提醒尤三姐要改过自新。
在尤氏母女的眼中,三姐嫁人的首选应当是贾珍。这两个人原先就有“不妥”,如今尤二姐做了贾琏的外宅,如果三姐和贾珍成了一对,花枝巷可就是彻彻底底的金屋藏娇温柔乡了。而贾珍对尤三姐也是费尽了心思,什么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都拿来讨好,只是尤三姐非但不领情,反而更加任性吵闹了。“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大扎手”,无奈之下,尤二姐提议要将亲妹妹聘嫁到外面去。
其实,尤三姐思嫁在一定程度上是迫不得已的。虽说她与贾珍的事情没有定论,但居住花枝巷中时二人尚有往来。尤三姐吵闹是因为不甘心自己姐妹二人白白被贾珍兄弟霸占,又是养作外宅没名没分,一旦日后闹破,只能是含恨而去。所以三姐现在要拿男人“取乐作践”,即使将来担下臭名也不至于空后悔,这和晴雯临死前所说的“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意思相近。只是尤三姐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和姐姐都不能理解她的心思,已经开始厌烦她的胡闹了。尤二姐备好酒菜,尤氏老娘上座,贾琏作陪,俨然是要召开一场关于聘嫁尤三姐事宜的家庭会议。面对这种阵势,尤三姐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酒过三巡,不用姐姐开口,先便滴泪泣道:“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
尤三姐自知是失足之人,母亲姐姐又都安稳于现今的生活,她在家中已经是个累赘了。失身于贾珍时节,尤三姐是带有有自暴自弃的抵触心理的,她的羞耻心不似尤二姐那样唯唯诺诺,而是通过十分的*来表达抗争心境。可是一旦嫁人,便要收起往日的泼辣,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显然,贾珍的骄奢淫逸是满足不了尤三姐对婚姻爱情的期盼的。
贾琏等人觉得配得上尤三姐的只有宝玉了,结果被尤三姐啐了一顿:“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了好男子了不成!”文章至此大家都觉得尤三姐对宝玉也是浊人一样看待,但事实又不是如此。
此番家庭会议是以贾琏的小厮兴儿“演说”荣国府收尾的。兴儿从王熙凤说到李纨,从贾家三位小姐说到林薛两位外客,忽然听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作些什么?”兴儿遂把宝玉不通人情的事情说了一些,尤二姐叹道:“可惜了一个好胎子。”谁知道二姐的一叹却招来了三姐的一段辩驳:
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
如果宝玉听了尤三姐对自己的评价一定会引为知己,可是尤二姐听了却取笑三姐说:“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尤三姐是极少几个能够欣赏贾宝玉的人之一,但是这种欣赏还不能上升为婚姻的归属。尤三姐的眼里,贾宝玉是个护花使者,比贾珍、贾琏一流要强上百倍,可是她却没有在婚姻问题上取中宝玉。原因有二:一则,尤三姐心里清楚与宝玉联姻本身就是不可想的事情;二则,嫁人是将尤三姐带离贾府的唯一途径,尤三姐不是对宝玉个人有意见,而是对贾府人不满,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留在贾府。由此还可知,尤三姐之所以要自择夫婿,为的就是彻底摆脱贾珍一干人的控制,不但不要贾府的男人,就连贾珍为她选的男人她也不能要。
所以,尤三姐择定柳湘莲是有一番未言明的心理铺垫的。“气味相投为知己”,尤三姐能理解宝玉所以能了解柳湘莲,而对方不依附权门的行事作风可以让三姐摆脱贾府的不堪,如果能跟随柳湘莲浪迹天涯未必不是更好的归宿。
在尤氏姐妹爱情故事开场之前,曹雪芹曾插入林黛玉“悲题五美吟”一节,吟咏了西施、虞姬、王昭君、绿珠、红拂五个女子。其中西施与王昭君是为了家国大爱而忍辱负重,虞姬和绿珠则是殉情而亡,红拂是同卓文君一样的私奔女。蒙王府本点评尤三姐,称其“能辨宝玉能识湘莲,活是红拂文君一流人物”,而在我看来,林黛玉的《五美吟》实际上正是尤三姐的写照,五美的无奈、哀伤以及过人的胆魄都能在尤三姐的身上找到印证:她有西施、昭君忍辱的坚韧,有红佛自择良人的胆识,也有虞姬、绿珠为爱殉情的决绝。
尤三姐的爱情注定是个悲剧,这个悲剧不是柳湘莲造成的,这两个人都是被悲剧安排的人物。这一边,坚定了嫁人改过之心的尤三姐“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那一边,柳湘莲也结束了飘萍生涯,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贾琏奉命出京办事,刚走了三日就在平安州地界遇到了薛蟠和柳湘莲。原来薛蟠采买货物回京时遇到了强盗,幸有柳湘莲搭救才得以保全。从这儿我们也可以看出,柳湘莲的确不是一个冷心肠的人。他虽然深恨薛蟠当初的无礼,但见其落难仍会拔刀相助,而薛蟠已然知道柳湘莲的为人,两个人尽释前嫌,结拜为生死兄弟。恰恰是此番结拜,推动了柳湘莲与尤三姐的故事发展。
柳湘莲一向居无定所,谁知搭救了薛蟠后,薛蟠倒是热心非常,要“给他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热热闹闹地过起日子来,柳湘莲对此也默认了。贾琏素来觉得柳湘莲是冷心冷面的人,正发愁无法解决尤三姐的婚事,孰料柳暗花明正好借着薛蟠的话机说起发嫁尤三姐一事。薛蟠一听自然是极力赞成,而湘莲彷佛也没有深思熟虑,便应承了婚事,说道:“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
先前柳湘莲打薛蟠时还是个有心机,会算计的人,为什么遇到婚姻大事时反而没有了一点城府,居然草草答应,既不想贾珍、贾琏平日行径,也不思贾府肮脏事宜,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留下的聘礼竟是先祖所传鸳鸯宝剑。诸多《红楼梦》点评本都柳湘莲此举大为诧异,东观阁批曰:“吉礼用凶物,此三姐终身之预兆也。”姚燮眉批说:“以剑行聘自古未有,谁知后来三姐竟以此剑为终身之靠。”又说:“以剑为聘倒底不祥。”其实,正是这些看似不合理的情节才最终达到曹雪芹预设的结果,柳湘莲不匆忙答应婚事,不以鸳鸯剑为聘礼,那么尤三姐该怎样才能死得惊心动魄,令人扼腕长叹呢?
婚事已定,柳湘莲南行看望姑母,薛蟠回京为之安排婚事,贾琏办完公事急忙赶回花枝巷向尤三姐送上定礼鸳鸯宝剑。三姐将剑挂在绣床边日日仰望以为终身有靠,却不想死期将至。柳湘莲回到京城以后一个月后,到此时他才想起来贾琏做媒的事情有些不妥,赶忙找宝玉打听内情。
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
长久以来人们都觉得促使柳湘莲悔婚的是贾宝玉的“真真一对*”这句话,东观阁点评毫不留情地指出:“杀三姐者,宝玉也”。的确,宝玉因有愧于家中丑事不敢向柳湘莲多做解释,在含糊之间反而加深了柳湘莲的疑虑,从而坚定了退婚的想法。尤三姐闻听柳湘莲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于是演出了一幕“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的悲伤故事。
尤三姐之死非为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是因为对人生的绝望。尤三姐对柳湘莲的爱情产生于五年之前,而《红楼梦》中的五年前是什么情景呢?第六回周瑞家的和刘姥姥说“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那时当家人还是王夫人,王熙凤尚未嫁入贾府,更不用说黛玉、宝钗等人在何处了;第四十一回妙玉说“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还没有随师父到都中观赏“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第七十八回宝玉的《芙蓉女儿诔》透漏了五年前晴雯刚刚分入宝玉的房中。五年前《红楼梦》中主要人物的故事情节还在混沌中,唯有尤三姐对柳湘莲的爱情是在那时萌发的。六十五回尤二姐向贾琏说:“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到那里与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
尤三姐五年前就已经相中了柳湘莲,为何当初不设法结下姻缘,而要等到失足受辱,无奈时节才想起此人呢?第一个原因是五年前的尤三姐年纪尚幼,还谈不上婚嫁,再一个就是那时的尤三姐还没有想到会有今日的情形,甚至在她失身于贾珍的时候都没有真正想过要和柳湘莲有个结果。而当自己的姐姐、母亲开始为其焦虑,尤三姐自知无法在贾珍、贾琏处继续闹下去时,她才决定将生命寄托于所谓的婚姻,才复又想起柳湘莲来。可惜的是,往日的丑事毕竟无法遮掩,她知道柳湘莲是嫌弃自己,最后的退路已经断绝,故此尤三姐没有做任何解释,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死亡。
其实,尤三姐在《红楼梦》中的形象与秦可卿相接近。二人虽不是甘愿沾染“淫”字,但已经深陷其中,作者在不断地修改中越来越不愿意将她们写成不堪人物,所以笔下留情,甚至想要为她们*。“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段被删去,尤三姐的形象也逐渐向贞节烈女上靠拢,只是在行文中不免留下了漏洞。
《红楼梦》里为爱而死的人很多,张金哥和守备之子,司棋和潘又安,还有尤三姐,只是区别在于三姐死后柳湘莲并没有殉情,而是出家了。很多人对柳湘莲的出家存有异议。王希廉曾说“读者试掩卷细思,柳二郎是否果真出家?抑何别样结局?自有妙文在内。”脂砚斋对甄士隐的《好了歌》解注中“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一句的批语是:柳湘莲一干人。于是不少读者觉得柳湘莲出家后又沦为强盗一流,甚至还推断最后揭发王熙凤铁槛寺一案,为曾经的冤魂报仇雪恨的就是柳湘莲。
这样的探轶我没有太多兴趣,对于柳湘莲的出家,我有出自戏文的感受。我们仔细读一读柳湘莲出家时的正文。
(柳湘莲)正走之间,只见薛蟠的小厮寻他家去,那湘莲只管出神。那小厮带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齐整。忽听环珮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如果问在《红楼梦》所提及的戏曲剧目中,哪位戏剧大家的作品引用最多,答案一定是汤显祖。《牡丹亭》是影射宝黛爱情的一出大戏,这已经得到公认了,《邯郸记》是宝玉命运的归宿,而《南柯记》则预示着贾府的衰亡,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中唯独缺了《紫玉钗》。
我曾觉得尤三姐死后托梦的话语似曾相识,想到《紫玉钗》时方才明白。汤显祖《紫玉钗》第五十二出“剑合钗圆”,霍小玉误认为李益负心,向他说道:“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矣!”言毕昏死过去。不过,汤显祖在剧中安排的是大团圆的结局,而《紫玉钗》故事蓝本唐传奇《霍小玉传》却是不折不扣的悲剧。
原传奇中李益负约另娶卢氏,霍小玉痛斥一番后“长恸号哭数声而绝”,而李益有愧于心,便“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等到下葬前夜,李益看见霍小玉倚靠在玉穗帷幕旁边,“容貌妍丽,宛若平生”,对李益说:“愧君相送,尚有馀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说完便消失了。
尤三姐与霍小玉二人死后托梦的情节十分相似,但霍小玉是怨愤而亡,甚至还留下了“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的诅咒。尤三姐则超越了许多,辞别的话如此冷静,没有任何怨语,“尤见侠气”。《红楼梦》里诸多女儿结束了尘世的孽缘后回到太虚幻境多是入册子去了,唯有尤三姐与风月无涉,做了修注“一干情鬼”的女官,超脱了女儿情长之外。
尤三姐是死后方超脱,而柳湘莲选择了生的超脱——出家。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中说“故吾国之文学中,其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而《桃花扇》中的主人公是怎么解脱的呢?
《桃花扇》以侯方域、李香君的爱情离合为线索写南明小王朝的兴亡历史,而男女主人公在经历了爱情的坎坷后,在栖霞山相遇。正要夫妻还乡去过桃源生活时,忽有道士张瑶星喝道:“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侯方域一听,连忙作揖道:“几句话,说的小生冷汗淋漓,如梦忽醒。”于是悟道,跟随张瑶星出家去了。
再看看柳湘莲出家时的情景。他似梦非梦地来到薛蟠为他张罗的新房,恍惚又见到尤三姐前来道别,等睁眼一看,竟然只是一座破落的小庙,旁边有一个跏腿道士坐着捉虱子。
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
李香君鲜血点染的定情信物桃花扇被撕碎了,尤三姐以鸳鸯剑的雌剑自刎,柳湘莲则以雄剑割发,这样的结局何其相似。只是跏腿道士的话比张瑶星的呵责意境更为淡定,而柳湘莲的“寒冰侵骨”比侯方域的“冷汗淋漓”也深刻十分,柳尤两人的选择显然比侯李要主动得多了。所以,王国维说:“《桃花扇》之解脱,他律的也;而《红楼梦》之解脱,自律的也。”
柳湘莲和尤三姐的爱情结局是最接近宝黛爱情结局的,此中的影射关系也无须我多讲了。正是因为前八十回写了柳尤两个的爱情,所以后四十回中的宝黛爱情结果有了可以参照的对象,这是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得到后人认可的一大原因。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红楼戏曲杂谈
所谓“杂谈”自然是杂乱一些的,主要是把《红楼梦》中和戏曲有关的内容稍作梳理。譬如值得揣摩的戏曲演出,还有一些受到戏曲艺术影响的情节讨论。不过,事先要声明的是,以下文字多半萌生于阅读徐扶明老先生所撰《红楼梦与戏曲比较研究》的过程中。
人说文学研究是寂寞的,戏曲文化是落寞的,这一点也不假。徐先生的书出版于1984年,如今的图书市场上已经难以寻找到。如果到国家图书馆里去寻,是列在基藏书库一栏里的,想要借阅还得预约,十分不容易。不过我很幸运,我的母校中央民族大学图书馆文学馆里竟藏有这本书,而且还是可以外借的,可知我是得了多么大的一个便宜。
闲话少谈,开始杂言。
(一)《红楼梦》中戏曲演出杂谈
看戏是古代富贵豪门休闲娱乐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项,荣宁二府也不例外。逢年过节有大宴,生日庆贺有小宴,闲暇时光还有各种取乐的酒会,《红楼梦》里逢宴席必有戏曲演出,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许多戏曲剧目。
《西厢记》和《牡丹亭》是《红楼梦》里的两出大戏,是宝黛爱情的催化剂。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宝黛二人于桃花丛*读《西厢记》,宝玉过目成诵,黛玉一目十行,各自在心中默默记诵戏词。随后黛玉隔墙听取梨香院的女伶们演戏《牡丹亭》,将杜丽娘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和崔莺莺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联系到了一起,竟也动摇了芳心,萌发了“幽闺自怜”的哀叹。
正是出于此原因,就是不看戏不知戏的人,读了《红楼梦》后也对《西厢记》和《牡丹亭》略知一二了。近几年昆曲艺术的传承愈见红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起昆曲来,而《西厢记》和《牡丹亭》也在现代都市的舞台上复活了。所以,尽管这两出戏无比精彩,我也不必说得太多了。
继《西厢记》、《牡丹亭》后,《长生殿》成了《红楼梦》中又一出大戏。不过区别于前两者的是,《长生殿》虽然是爱情戏曹雪芹却没有引用其风月,而是用这出戏暗示了贾家在皇权上的丧失以及将来的衰败。
我们比较熟悉的是元妃省亲时点了一出《长生殿•乞巧》,脂批曰:“《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贾元春册封为妃推动了贾府的兴盛之势,以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旦失去元妃这个支柱,失去皇家的支撑,贾府衰败就近了。如果说元妃是贾府在朝廷中的权势支柱,那么现实中支撑着贾府运行的却是王熙凤,巧的是《红楼梦》里另一个点了《长生殿》折子戏的就是凤姐。
第十一回,贾敬生日时宁国府排家宴,尤氏请王熙凤点戏,王熙凤“接过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还魂》是柳梦梅开棺掘坟救杜丽娘回生的戏,不消多说。而《弹词》是《长生殿》第三十八出,写唐玄宗梨园乐工李龟年在安史之乱后流落江南卖艺为生,手抱琵琶弹唱天宝遗事。这个李龟年我们并不陌生,戏中引用的典故正是杜甫最著名的七绝《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而《弹词》开篇【一枝花】曲: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雕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哪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吓哈倒,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
无论是诗文还是戏词都表达了家国兴亡的感慨,尤其是《弹词》的意境,似乎更符合贾府被抄家后这些落魄贵族的境况。王熙凤是个粗人,不懂得识文断字,想必也不了解《弹词》这出戏的深意。清代曲坛有“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之说,可知《弹词》是当时流行曲目,王熙凤可能是冲着这支曲子好听才点的戏,岂料成了自家衰败的谶语。尤其是王熙凤点完戏后说的话很值得玩味:“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
《双官诰》是清代作家陈二白创作的传奇,说的是冯三娘立志守节,教子成才的故事,其中《荣归》、《诰圆》两折是当时有名的吉利戏。王熙凤的原意是唱完了这几出戏就是该撤席散宴的时候了,可从大局来看,《双官诰》和《弹词》又暗示了贾府的败落道路。
与《长生殿》旗鼓相当的另两出大戏是汤显祖的《邯郸梦》和《南柯记》。《邯郸记》在芳官篇里说得很多了,《南柯记》也曾零星提到过,戏里的主人公都是在梦里享受了荣华富贵,醒来终究是一场空。所谓“人间君臣眷属与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亡与南柯无二,等是梦境”,这些戏无论是从情节还是从内涵上都与《红楼梦》的家族兴衰主题极为接近,同时又是汤显祖的大作,历来相关的研究文章可谓层出不穷,而我目前尚无什么新意,只能搁笔。
为上面这几个戏曲剧目做陪衬的戏还有《白蛇记》和《满床笏》两出,都是围绕建功立业、富贵荣华展开剧情的。尤其是《满床笏》,不但唱戏要点它,就连贾母大寿时江南甄家还送来了一架十二扇的大围风,“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
《红楼梦》后四十回有一出叫《蕊珠宫•冥升》的戏,是第八十五回在林黛玉生日宴上演出的。
只见金童*,旗幡宝幢,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一回儿进去了。众皆不识,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
《红楼梦》中的戏曲皆有出处,唯有此出说是新打的。蕊珠宫是道家教义中的天宫,古典戏曲作品常常用蕊珠宫代表瑶池仙境,如高明的《琵琶记》就有“人间丞相府,天上蕊珠宫”的戏词,孔尚任《桃花扇•骂筵》中李香君也说“家住蕊珠宫,恨无端业海风,把人轻向烟花送”。元代的庾吉甫曾写过一本叫《蕊珠宫》的戏,可惜已经佚失,而明清两朝未见相关的新戏,所以很多学者认为《红楼梦》中的《蕊珠宫》是后四十回作者杜撰的一出戏,目的就是为了预示林黛玉死后升天,为太虚幻境绛珠仙子。
2009年岁末,在北京师范大学举办的“第二届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版本专题学术研讨会”上,来自我母校的博士研究生储著炎对《蕊珠宫》提出了新的看法。他认为《蕊珠记》并非高鹗虚写,该剧虽然与庾吉甫的杂剧《蕊珠宫》无关,但却和同时元朝剧作家吴昌龄的杂剧《辰钩月》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到清朝时演变成了“花朝节”的时令戏。林黛玉的生日就是花朝节,故而演出《蕊珠宫》一剧,既合情理又能有伏笔作用。与此相似的还有在《蕊珠宫》后演出的《达摩渡江》,有暗示宝玉出家的意思。
还有一出具有寓意的戏便是第九十三回所写《占花魁》,这出戏在琪官篇曾做过细致讨论,这里不再重复。只是有一点,曹雪芹于前八十回中安排的《长生殿•乞巧》、《牡丹亭•离魂》预示元春、黛玉之死都十分自然贴切,而《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让琪官改小生唱《占花魁》是为他娶袭人做影射,《蕊珠宫》、《达摩渡江》和《占花魁》三出戏的预示作用都是为了写而写,有些牵强,不如曹雪芹的自然手笔。
以上所讨论的这些戏或是推动了《红楼梦》男女主人公爱情的发展,或是预示了贾府的兴衰历史,意义重大。而书中其他的戏曲剧目的作用就相对简单了一些,有的可以用来揭示人物性格,有的可以烘托情节气氛,还有的就纯是点缀升平了。
《红楼梦》中能通过看戏而看出人物性格的莫过于薛宝钗过生日时所点戏单了。第二十二回,贾母做东为薛宝钗做生日宴会,定要薛宝钗点第一出戏,宝钗“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
《西游记》的故事大家自然熟悉,吴承恩的长篇小说《西游记》还是与《红楼梦》并列的四大名著之一,但和《西游记》有关的戏曲可能大家就不太熟悉了。根据《缀白裘》记录,清朝初年舞台上常演的西游剧目有《认子》、《胖姑》、《借扇》三出。《认子》的故事情节估计和小说《西游记》里第八回和第九回之间的附录内容相近,讲述了唐玄奘的身世;《借扇》就是众所周之的“孙悟空三借芭蕉扇”,而《胖姑》一折演的是胖乎乎的村姑向人们讲述唐玄奘奉旨取经热闹情景,言语滑稽,扮相可爱。徐扶明曾引用洪昇对曹寅《太平乐府》的评语:“传神取景,文思焕然,诙谐笑语,奕奕生动,比之吴昌龄《村姑》数折,无以过之”,这里的吴昌龄正是创作了《西天取经》的元代戏剧家。可见,《胖姑》这折戏的确是以诙谐取乐为主的。
薛宝钗毕竟是个大家闺秀,素来文雅,为什么要点这么一处毫无营养的诙谐戏呢?因为贾母喜欢。贾母为宝钗安排生日宴时问她“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一听甚合心意。薛宝钗的生日宴会是贾母主办的,贾母如此抬爱,为了哄老人家开心,薛宝钗自然要迎合她的意思去点热闹戏。
薛宝钗点完戏后王熙凤又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这和《胖姑》的内容很接近,说的是刘二在当铺门前等着变卖衣服,无聊之极便唱戏解闷。有唱《目连救母》,有唱《玉簪记》,各色曲调都可以拉来一唱,插科打诨以取乐。薛宝钗和王熙凤心有灵犀地点了同一风格的两出戏,说明了她们都善于体察长辈心意,直到如何处世为人。
继宝钗、凤姐后,宝玉、黛玉、湘云等均点了戏,转了一圈后又是薛宝钗点戏,这一回她点的是《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贾宝玉似乎是看穿了薛宝钗荣奉承贾母的心思,话中有话地说道:“只点这些好戏”,还称自己不喜欢热闹戏。谁知道这一回薛宝钗却是“有备而来”,《山门》一出有文有武,武戏热闹,符合贾母的口味;文戏隽永,辞藻妙处令人警醒。所以一曲【寄生草】,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点悟了宝玉,在其心中留下了对佛语禅宗的思考。
宝玉听宝钗讲解了【寄生草】后“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见了自然心里不好受,便用语言压制他说:“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妆疯》说的是唐代尉迟敬德因对朝廷不满,装疯不肯挂帅出征。曹雪芹此处提这出戏没有其他意思,不过是用来烘托情节气氛。一方面借此表达林黛玉心中的醋意,另一方面又显示了林黛玉与薛宝钗在戏曲方面旗鼓相当的知识水平。
其实,用戏曲剧目烘托故事情节是曹雪芹最常用的修饰文字的手段,在《红楼梦》中比比皆是。第三十回,宝玉取笑“体丰怯热”的宝钗像杨贵妃,宝钗“不由得大怒”,但又不好发作,只得拿寻扇子的丫头靛儿作伐,话中针砭宝玉。林黛玉本也想嘲笑宝钗两句,察觉对方有怒意后便改口问宝钗看了什么戏,谁知反中了宝钗的下怀。
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
戏曲《负荆请罪》的故事内容书里都说明白了,薛宝钗是不是真的看了这出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话可谓“一箭双雕”,直接刺到了宝黛心中的两个痛处:一是讽刺二人为了宝玉提亲的事闹了一场,事后又相互“请罪”;二是指责宝黛私读《西厢记》、《牡丹亭》这些禁书,“博古通今”却是违礼行为。
第四十三回至第四十四回,凤姐过生日时另请了一班小戏子唱《荆钗记》。《荆钗记》是四大南戏之一,讲述了王十朋和钱玉莲悲欢离合的婚姻故事。钱玉莲拒绝巨富孙汝权的求婚,嫁给了以荆钗为聘的穷书生王十朋。后王十朋上京赴考,得中状元,因拒娶丞相之女被派往荒僻的地方任职。孙汝权暗自更改王十朋的家书为“休书”,玉莲遭继母逼嫁,誓死不从,投江殉节,幸被新任福建安抚钱载和救起。王钱二人经过种种曲折,终于团圆。
《荆钗记》的结局虽是大团圆,但过程未免太悲,而且涉及逼婚、休妻一类的情节,应该不太适合在王熙凤的生日宴上演出,而曹雪芹刻意安排上演这出戏,为的是让林黛玉借《男祭》一出影射宝玉到水仙庵祭奠金钏儿的事。
金钏儿因为宝玉含冤受屈投井而死,凤姐生日时正是她的祭日,宝玉穿了一身孝服来到郊外,在水仙庵的井台上焚香祭奠。虽然宝玉吩咐小厮一个人也不许说,但没有瞒过黛玉和宝钗去。宝玉赶回家时正好演到《男祭》一出,说的是王十朋到江边祭奠钱玉莲。林黛玉看了便和宝钗说:“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黛玉这话显然是说给宝玉听的,嘲笑他太过拘泥,非要到外面去祭金钏,其实只要心诚意诚,在哪儿都是可以祭奠的。宝钗和宝玉都听出了黛玉的话中意,一个莫不作答,一个扭头要酒,三人心照不宣。
还有两个用作打趣的剧目,《西楼记》和《混元盒》。第五十三回贾府元宵节家宴,请了戏班来唱戏。其中有《西楼记•楼会》一出,写名妓穆素徽与于叔夜相会西楼,两情依依,谁知书童文豹催促于叔夜外出会文,于叔夜无奈赌气去了。戏到此时已经结束,谁知道扮演文豹的小丑插科打诨说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这句话应景应时,引得贾母大笑,连声道赏。
到了第五十四回,写袭人和鸳鸯因为母守孝没有到前厅伺候,在怡红院里一处守着,两个媳妇领贾母命给二人送点心,在园中遇到了宝玉、麝月。
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
《混元盒》说的大孤山下水神金花娘娘聚妖作怪,与张捷真人斗法,老道士张道陵用混元盒降妖也无用,最后只能请来天兵天将和孙悟空帮忙,才打败了金花娘娘。鸳鸯本姓金,袭人本姓花,所以送点心的媳妇说“金花二位姑娘”,这与戏中“金花娘娘”的名字十分接近,故而麝月借戏名打趣了一番。
《红楼梦》里可讨论的戏曲剧目已经说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都是作者随手写来点缀豪门享乐生活的。如第十九回,元妃省亲后贾珍在家中设宴请客,“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这些戏都是弋阳腔戏,喧闹不已,“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第五十四回元宵节上演的《八义记》,也就是如今我们熟知的《赵氏孤儿》;第八十五回黛玉生日宴上的《吃糠》出自《琵琶记》,是明清时期宣传忠孝节义的重头戏。另有《红楼梦》中人物说话叹戏时随口提到的《玉簪记》、《续琵琶记》,前者是潘必正和陈妙常的爱情故事,后者说的则是蔡文姬的身世遭遇,据传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所作。
(二)《红楼梦》中有戏曲韵味的情节
小说在我国的文学史上的发展史缓慢的,早期都是短篇的传奇,到明清时期才见长篇章回小说。而戏曲同小说一样,一直被排斥在正统文学之外,都是消闲文章,但是两者相似之处很多。首先,古典戏曲与章回小说都是长篇体制,往往结构庞大,人物众多,情节复杂;其次,两者都是要用文字展现真实的生活故事,不似诗词一味抒情;再者,戏曲和小说在铺陈故事是都要涉及空间、时间乃至人物语言形象的调动,所以在处理手法上有很多异曲同工之妙。
对于《红楼梦》中的戏曲韵味,我们感受最多的就是戏曲语言的渗透,见得比较多的是书中人直接用戏词代口语。什么“这便这么处”、“便怎么样呢”、“如何是好”等等,在书中随处可见。但更有说服力的还是原封不动地搬用戏曲曲词,这在宝玉和黛玉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第二十三回,宝黛共读《西厢》,宝玉因情不自禁地说了句“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得罪了黛玉,告饶时黛玉便笑他“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第二十六回黛玉在屋内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心痒,于是借紫鹃倒茶时机说道:“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第三十五回,黛玉回到潇湘馆,“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第四十回贾母在大观园设宴招待刘姥姥,行酒令时黛玉说了一句“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被宝钗好言规劝了一番。第四十九回宝黛谈起此事,宝玉问:“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解释后宝玉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第八十七回宝钗寄简与黛玉,黛玉感触良深,自认二人“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以上所提均是宝黛借用《西厢记》的戏词表达心意,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宴,薛姨妈不愿上席吃酒,探春笑道:“既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另有邢岫烟称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薛宝琴所作怀古诗中的《蒲东寺怀古》,都是《西厢记》的典故,足见这出爱情经典戏在当时的影响有多广。
《西厢记》在《红楼梦》中的地位是任何一出戏都不能相比的,《牡丹亭》也不例外。《红楼梦》中,除了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提到女伶们演戏《牡丹亭》的戏文,第三十六回宝玉“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到梨香院求龄官唱曲外,就是林黛玉行酒令时说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和薛宝琴的《梅花观怀古》诗两处提及《牡丹亭》。
说话带戏词是戏曲语言在《红楼梦》中的正面运用,还有另外侧面运用也不容忽视。第十六回,元妃受封后不久贾琏从扬州回来,王熙凤为其接风,见屋内无人便说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夫妻二人虽然是调笑之语,却有板有眼,拿腔作调,犹如场上做戏。再看第五十四回“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那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两出戏之后,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
王熙凤的一番话纯是说书人语气,两个说书的女先儿不得不称赞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没了。”王熙凤的戏曲腔调有打趣调笑,哄长辈开心的成分,但是书中其他人也偶尔流露出类似的口吻,尤其是在需要打官腔,扮正经人的情况下。如开篇第一回贾雨村和甄士隐的正文中,二人你来我往皆是此类语言。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 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
……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
贾雨村和甄士隐此时都不是官,但说话时的官腔比做官的还浓,及至后来贾雨村当了官,和冷子兴、林如海说话都不似这般客套。《红楼梦》里能和这番话比肩的只有元妃省亲时父女二人的外交式的对话了。
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除了人间官宦门厅的权势往来要说官话,太虚幻境里也是说官话的。宝玉初见警幻仙姑:
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
尤三姐死后向柳湘莲告别时也删减了白话字眼,添了些官家口吻:
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
《红楼梦》本是用白话写就的小说,却时常用到文言,而这些官话、套话又不是一味地晦涩难懂。这同戏曲舞台上的念白一样,既要有韵文以显书卷气,又要使观众听得懂,最重要的是,这些带有戏曲韵味的人物语言能将小说中的特殊的情节气氛烘托出来,让读者感觉到书中人物是做戏之语。
有的做戏之语当作戏看,有的则能体味出另一番神韵。如果我们仔细阅读《红楼梦》,会发现林黛玉也是个常做“戏语”的人。第三十二回,隔墙闻听宝玉肺腑之言引为知音,“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遣晴雯给黛玉送去两块旧手帕,黛玉深知其意,感慨万千:“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第三十五回,她自比崔莺莺感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
林黛玉做戏语不但没有矫揉造作之处,反而增添了几分灵秀之气。曹雪芹在塑造其人物形象时似乎刻意要将她向戏曲人物靠拢。最直接地证据就是《葬花词》。《葬花词》是《红楼梦》里极少数的长篇诗文,宝玉的《姽婳词》和《芙蓉女儿诔》都是读出来的,黛玉的其他几首长诗《秋窗风雨夕》、《桃花行》是写在纸上的,唯有《葬花词》是林黛玉吟唱出来的。
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宝玉在山后面听到了一曲断肠《葬花词》。《葬花词》本是林黛玉葬花时的心中感想,但是又要让宝玉知道,如果林黛玉是一字一句地念出来的,那就太乏味了;可现实中又不能让黛玉把《葬花词》唱出来。曾有学者指出,葬花的情景在普通的电视剧、电影里是无法按照书中描写再现的,我们只能用插曲的形式体现。但是,这样的矛盾到了戏曲舞台上就迎刃而解了。我国传统戏曲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用长篇的戏词抒发人物的内心思想而不受现实生活的形式束缚,所以我们看京剧、越剧、黄梅戏里的“黛玉葬花”,舞台表现那么真实自然。
“黛玉葬花”只是曹雪芹借用戏曲表演形式处理小说情节的典型方式,书中还有几处类似的情节。第三回黛玉进府时王熙凤出场:
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
脂批说:“未见其人,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绣幡”一句本是《西厢记•惠明下书》里的第一句唱词,慧明未出场时先在幕后唱了这句词,然后才上场。这是戏曲舞台表演中常用的出场方式——内白上,可以在人物出场前就引起观众的注意,通常这句“内白”要充分体现人物的性格形象。很显然,王熙凤出场时达到了这样的效果。
第十七至第十八回写元妃出场: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幙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这与戏曲舞台上帝王后妃出场时“斜门大摆队上”的形式也十分接近,体现了皇家的气势声威。
宝玉祭奠金钏儿时含泪施礼,并不曾说过一句话,谁知茗烟“忙爬下磕了几个头”,代替宝玉表白了一番心思。这一情节完全出自《西厢记》,故而脂批说:“此一祝亦如《西厢记》中双文降香,第三柱则不语,红娘则代祝数语,直将双文心事道破。”
我们常听说:“小舞台,大世界”,意思是说戏曲舞台虽然小,但却能反映出整个世界。舞台的空间延伸度是现实空间不能比拟的,尤其是多个空间叠加时,唯有戏曲舞台可以做到。《红楼梦》里也常常有空间叠加的场景。如第二十回,王熙凤在窗外教训赵姨娘和贾环;第二十一回贾琏和平儿隔着窗户说话;第二十七回宝钗在滴翠亭外听见小红和坠儿议论贾芸;第二十九回宝黛吵架后“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第三十六回宝钗在宝玉房内做针线,黛玉和湘云隔窗偷看;第六十二回,宝黛站在花下“遥遥知意”,看探春处理家事,第八十七回宝玉和妙玉隔墙听黛玉抚琴等等。这些场景与《西厢记》里东西两厢同现于舞台的设置是一样的,可以将两个空间同时展现出来。脂砚斋对贾琏平儿隔窗说话情景的批语就是“此等章法是在戏场上得来”。
第二十七回,薛宝钗欲找黛玉,在路上看见宝玉往潇湘馆走,自己便抽身回来,扑蝶玩耍;第三十五回,宝玉挨打后黛玉躲在花荫下看着贾府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去探望。此处宝钗眼中之宝玉,黛玉眼中之众人都是走过场,戏曲舞台上我们常常看到主角出现前有很多跑龙套的出来走一圈,这就是走过场。
多年看戏,我觉得戏曲表演虽是程式化、虚拟化的,但真正的好戏还是来源于生活,依靠真实而超脱真实。小说的创作理论也是如此,所以《红楼梦》中具有戏曲韵味的文字会很多很多。李少红版《红楼梦》的人物形象采用了所谓的额妆,实际上就是传统戏曲妆扮的“贴片子”。从理论上说,叶锦添的想法真的很别致,可从效果上看,又差之千里。“贴片子”本是戏曲达到程式化、虚拟化的一种手段,而再现《红楼梦》的小说人物,还是真实一些的好。
最后要说的是两个与戏曲有关的事物。第六十七回,写薛蟠从江南带回的物品,其中有“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苏州虎丘山的地方特产是泥塑人,可以依照人的模样捏成,丝毫不差。虎丘是昆曲的发源地,清代初期戏曲达到兴盛时期,塑泥人的艺人们就按照戏中的人物形象捏出了泥人戏,《扬州画舫录》、《清稗类钞》中都有相关记载。
第一百零九回,妙玉到贾府来探望贾母、惜春等人,书中第一次提到了妙玉的容貌装扮:“只见妙玉头带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飘飘拽拽的走来。”此处提到的“妙常髻”、“水田服”在当时都是戏曲舞台上道姑、尼姑的装扮,尤其是“妙常髻”,是以《玉簪记》中女主人公陈妙常的名字命名的。我的本科毕业论文《“妙常髻”对妙玉形象的补充作用》就是以此为中心展开讨论的,也有幸凭此参加“第一届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版本专题学术研讨会”,也算是我《红楼梦》研究道路的第一步吧。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结 语
我写梨香十二官是源于个人对戏曲的热爱,《红楼梦》很多内容得益于传统戏曲文化,这一点是毋庸置疑,也有很多戏曲方面的学者对此做过较深的研究。我想我是行走在红楼人物讨论和红楼戏曲讨论两者之间的哪一类,我写的是人物,而大量的论证资料却是戏曲。所以在梨香十二官之外,我近一步挖掘了《红楼梦》中其他和戏曲关联的人或事,使相关论证更完善些。这项工作具体体现在琪官、柳湘莲二人的正传上,另外还有《红楼梦》里的大小戏曲演出。
“梨香十二官”共十篇,总不过十余万字,算不得大工程,但一字一句都是心血之作。论时间,这些文稿耗费了我大半年的功夫,断断续续地,几度欲废,又几番不忍。我并不想抱着功利之心去写文章,但是总是因为其他的功利而搅扰心境,其中交织的幸福和痛苦实在难用语言表达。
读书写文章为的是抒发内心的感受,这注定是一件精神化的事情。但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是可以精神化的呢?我大学的古代文学史老师蓝旭先生在《论语》讲评课上曾感慨地说,他希望自己现在可以全心全意地读书,积淀二十年后再出来教书育人。我如今非常理解老师的心情,我很苦恼于不能每时每刻安安静静读书的生活,而我所说的读书生活不是将读书当作消遣,恰恰是将读书视为一种工作。
把读书当工作并不难,难的是现实中的工作就是读书。人生总有许多不可得,一切都无可厚非,关键在于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哪里。《红楼梦》里宝黛二人共作一副偈语曰:“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无立足境,方是干净。”此偈语用到我写文章的态度上也是可以的。
九篇文章十四个人,外加一份《红楼梦》戏曲清单,写来写去无非是要证明自己对这些“红楼梦中人”的想法。所谓“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我费心论证的过程,这里有我翻遍《红楼梦》文本得出的心得,也有查遍相关资料总结了前人看法的思考。虽然有些时候是站在巨人肩膀上说话,但说得并不轻松,因为我害怕炒冷饭的结果是令人们反胃。于是我倍加小心地去搜索,去求证,我知道真正的文章新意不是靠胡编乱造,必须有十足的证据。而对于那些推测的结论,我希望是先是一种趣味之谈,给大家带去一点新意,而后渴望的是能达成一种交流。一人之力毕竟单薄,我所读的书毕竟太少,想要让自己的言论更有说服力,必须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去看。
被这样的心情困扰着去写稿子,我可以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但就是如此,我也舍不得停笔不写,越畏惧就越想写好这些文章。“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每当我觉得资料不足,无法继续写稿的时候,反而会倍加用心地去寻找更多的文献资料,去书中抠出每一个相关的字眼。说实话,我一定是阅读自己文章最多的那个人,很多新的发现都是在阅读前文时忽然领悟到的,于是又欢欢喜喜地开始在键盘上敲打新的章节。如果说我的这些稿子有什么可以娱目的地方,我想还是那些在山穷水尽时的柳暗花明,唯有这样的新意才是文章生色的地方。这也是我所认为的“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说“无立足境,方是干净”是比较超脱了,这是我在最后为自己留下的一点清高。不管是赞同还是反对,不管是夸奖还是批评,这些文章肯定会招来各种各样的言论。众口难调,我没有刻意迎合一些人,也不想专门批驳一些人,我只是按照自己心里的想法去写自己的文章的。“宠辱不惊,看门前花开花落;洒脱自如,望天上云卷云舒”,这是许许多多立言著说,建功立业的人镌刻在书桌上的话。人生若能做到如此实在不易,但是以此为目标,绝对不是件坏事!文稿已经写成,洋洋洒洒十万余字,其中的艰难是我独自承受的,不管遭遇何种待遇,我都无愧于心。
己丑年春节戏曲晚会上演了一段昆曲《长生殿•小宴》,由上海昆曲院的蔡正仁、苏州昆曲院的王芳分饰唐明皇和杨贵妃,古琴大师李祥霆为之伴奏,使用的琴乃是唐德宗年间制作,距今有千年历史的“九霄环佩”琴。白先勇青春版昆曲《玉簪记》也一直是请李祥霆用“九霄环佩”伴奏的,但是我觉得此琴用在《长生殿》比用在《玉簪记》更合适。试想:用一把唐琴为唐人的故事奏出清音,二者在精神内涵层面达成融合,这于时空情感上是一件多么美妙不可言的事。如果我们把《红楼梦》当作一出大戏,那这些戏曲演出可谓是戏中戏了,而戏中戏往往也是带来很多微妙的感受,接通的不仅仅是戏曲和《红楼梦》,更接通了曾经和现今的时代。
几年前看《达芬奇密码》时,对西方宗教中的种种争端产生了一些兴趣。我无意冒犯那些虔诚的宗教信徒,但我本是个科学主义者,基督耶稣是人是神对于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达芬奇密码》让我对《红楼梦》产生了另样的感受。假如丹•布朗在书中所提及的问题真的是基督教史上的争端,那么论证过程必然就是那些被修改来修改去的《圣经》了,而中国历史上能够留下类似情况的,恐怕也只有《红楼梦》了。不同的版本,不同的批语,不同的流传方式,以及至今还未完全定案的曹雪芹家世问题,还在争论的后四十回作者问题,还有异议的曹雪芹原创问题,一本《红楼梦》为我们留下了多少谜?
《达芬奇密码》是本好书,作者在设下悬念的同时也给出了解答的方法——真实的证据。所以故事里的人千辛万苦是为了找到耶稣的妻子,抹大拉的玛利亚的遗骸,证明他们有后代传世。我忽然想,《红楼梦》是不是也有一具“遗骸”,多少人为了寻找这“遗骸”搜尽了古今资料,彼此间进行了多少论战。也许,这“遗骸”已然在历史中化为灰烬,那么我们永远只能在我们的世界里构建所谓的原貌。但是,如果这个“遗骸”悄然尘封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历史的封印被揭开,将会改变的是否是自此上溯的数个文学百年?
或许我们应该开怀一些,基督是神是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成为了信仰者的精神依托。那么尚无完璧的《红楼梦》呢,或许真正重要的不是她吧?重要的是,她最终带给我们这些痴迷者的,只能是那份来自我们内心的不可言喻的精神上的追寻和享受。
如果有人要将这种追寻和享受视为自娱自乐,我也不反对。我始终提醒自己,要抱着谦卑而淡定的态度去做眼前的这件事情,谦卑于他人的赞同,淡定于他人的指责。毕竟,我无法统一所有人的想法,最后所能强调的就是:我读《红楼梦》为的是一乐,看戏也为的是一乐,写下长篇文字还是为的这一乐,如果有人愿意看我的文字,也不失为一乐。不管此乐是否同于彼乐,只要我们是真的享受其中,又何乐而不为呢?
有人说,写文章的人喜欢把所写的文章当作自己的孩子。写文章时好比养育幼子,搁笔时节犹如孩子离家,纵然日后再见也不是当初完全拥有的幸福,反而会有几分伤感。我现在的感觉则不是如此,一种空虚袭击了我,甚至有了些恐慌。“梨香十二官”的创作过程掏空了我心里所有的想法,完成书稿后我放佛失去了自己——而非失去了所谓的孩子。
诚然,我不是这般脆弱,更不是这般浅薄,我的心里不是除了“梨香十二官”就没有其他的了。只是要我收拾起心情,再去寻找新的心思想法,写新的文章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我想好好回味、怀念一下我的“梨香十二官”。
故事要结束,大戏要散场,搁笔拉幕时节总是凄凉冷寂的。回首窗下,冰弦尘掩,青管长悬,窗外的寒风呼啸而过,仲夏的骄阳悄然离去半载有余。长叹一声,告别往日,也告别了我的“梨香十二官”。

周如风
庚寅年新春于如风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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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畔勘红楼》第二章:四大家族与蕉园十二钗的生活轨迹在第一章中我们全面分析了《红楼梦》闺阁故事的创作素材来源,这些素材虽然具有时间上和地点上的一致性,但在红楼故事演绎和人物形象塑造上并非具有同等重要性。《红楼梦》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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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陵十二钗中,妙玉的身份最为特殊。特殊之处有三点:第一,她是带发修行的尼姑。第二,她在没有来到大观园栊翠庵之前,和贾府没有一丝瓜葛。第三,这样一位出家之人竟然能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位居第六。在《红楼梦》前八十回里,曹雪芹对她用了

红楼梦之金陵十二钗 红楼十二钗的现代职业猜想

  林黛玉的敏感多病让她好像精致的瓷器,总是迫使人小心翼翼才能接近,平日里黛玉做诗的用词也都很刁钻,不象宝钗做诗用词都是规规矩矩,如果置换到现代背景下,黛玉的性格更适合当一名网络写手或驻扎在报刊类的专栏。,安妮宝贝一样,将文字

宁波绿城绿园 宁波楼盘“十二金钗”--巧姐—“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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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红楼梦秋爽斋 红楼十二官全文阅读 作者:秋爽斋友》为网友呓语声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