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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画坛轶事》第四章之二
张大千与敦煌
作者原国正
1941年，张大千到甘肃敦煌考察临摹壁画，这是抗战时期中国画坛的一个大事件，其周期长，牵扯面广，影响极其深远。张大千早年在上海，第一次见到敦煌石窟流落出来的珍贵壁画，天女散花的艺术形象与笔法，对他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令他对遥远的敦煌心驰神往。
1941年3月，张大千携夫人、子侄及学生数人，从四川取道兰州，开始向往已久的敦煌之旅。据随行的大千儿子张心智回忆，这次敦煌之行，经过充分准备，张大千在四川变卖收藏的古画筹集了经费。当时敦煌所在的河西走廊，在地方军阀马步青控制之下。经国民党元老张群斡旋，征得马步青同意后，才得以成行。
张大千一行乘飞机到兰州后，休整了一段时间，他在当时的中国画坛已享盛名，他为人豪放，善于交际，与民国政商界高层关系密切。经国民党元老于右任介绍，由旧军阀鲁大昌接待，住在兰州西郊的鲁大昌公馆。
鲁大昌也是民国时期甘肃的一位传奇人物，他是临夏农民出身，幼年从军，在战场上表现勇猛，逐渐混成小头目。那个年代，甘肃地方武装各霸一方，相互间争斗不断，“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换大王旗”，时局混乱。鲁大昌混迹于其中，起起落落，曾两度兵败，亡命江湖，漂泊于京沪宁汉。严酷的环境与曲折的经历，使其视野开阔、洞察时局。
民国初期，鲁大昌抓住冯玉祥反蒋，甘肃部分地区出现政权真空的时机，潜回陇南，收编散兵游勇，拉起一支地方武装，在各路地方割据势力的夹缝中，左右逢源，渐成气候，逐渐以岷县为中心，控制了周边临潭、漳县、陇西、临洮、渭源等陇西南14县，成为割据一方的军阀。
1935年，红军长征突破天险腊子口，敌军守将正是鲁大昌。此战后，蒋介石剪除地方武装，扩大嫡系，剥夺了鲁大昌的军权，给他封了个第八战区东路军总指挥的空衔，令其闲居兰州。
鲁大昌倒是个能屈能伸之人，他用称霸陇西多年积攒的银两，在兰州西郊七里河吴家园的黄河边，修建了一座规模宏大、中西合璧的别墅花园，以其字号取名“嵩龄别墅”。鲁大昌虽出身行伍，但其极善学习，尊重知识重用文人，崇拜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平日里下了操场脱去军装，喜欢换上一身布衣长衫扮文人，附庸风雅，舞文弄墨。在尔虞我诈的权利场能够游刃有余，华丽转身，从称霸一方的草头王摇身变为儒雅士绅。
鲁大昌对张大千极其尊重给予周到礼遇，鲁公馆前院建有三幢西式小洋楼，后院是中式园林，树木成荫。大门口还挂块第八战区东路指挥部的牌子，是座典型的土豪别墅。张大千及家属、门人被安置在最大的一幢小洋楼里。
张大千后来盘桓甘肃的一段时日，多次往返于敦煌、成都、西宁，数度周转旅居兰州都下榻此处。鲁大昌对字画有极大的兴趣，除收藏名人字画外，喜欢弄墨画无羁之马，水平一般，俗气未脱。甘肃文化名流范振绪、水梓都是其交往密切的座上宾。据其女鲁敬回忆，张大千曾与她父亲合作画了幅画，鲁大昌画马张大千补景。
张大千敦煌之行鲁大昌鼎力相助，安排行程，还慷慨解囊赞助。作为回报张大千为其馈赠不少画作，其传世的画作，有一些题款“写于嵩龄别墅”。
我在水天中的一篇回忆文章中看到，解放初鲁大昌之女鲁敬曾拿一件国宝级书法作品到他家请水梓题跋，那是一个被装裱为雨伞式样的画轴，打开后是黄庭坚的行楷长卷，当时他就站立案前亲眼目睹父亲在其上小心题跋、钤印。据他描述，那字写得轩昂郁拔、雄放瑰奇！据水梓判断，这件东西应得自于张大千。
解放后，鲁大昌作为反动军阀，被多次关押审查，家产收藏被悉数查抄没收。经邓宝珊力保，曾被三擒三纵，1962年病逝于兰州。之后，其女鲁敬也被收押于平凉监狱，那件雨伞画轴一直被她珍藏也随其入狱，形影不离。后来被狱友揭发，说她藏有变天账，被翻出来付之一炬。可怜国宝！
张大千到敦煌后，深深被敦煌艺术的博大精深所震撼。经过初步的研究与临摹之后，他又返回武威，经马步青介绍，又去了青海塔尔寺，由驻守青海的军阀马步芳出面帮助。张大千找了几位画唐卡的喇嘛同行，帮助他炮制临摹壁画用的天然矿物颜料。
藏传佛教的唐卡色彩艳丽、千年不腐，源于其颜料非常讲究，直接取材于孔雀石、青天石、珍珠、金粉等很多宝石级矿石及藏红花等珍稀植物。绘制唐卡依照专门工具书《度量经》，其对人、物、衣纹、色彩、比例等都有详尽的标准要求，也只有专门的僧人掌握这些技术。塔尔寺的画僧为张大千研究临摹壁画发挥了重要作用。
张大千在甘肃与青海游历了长达两年七个月，主要驻扎在敦煌。他对敦煌艺术潜心揣摩研读，与学生精心整理临摹了270多张精美壁画，虽是临摹，兼有创新之意，还为洞窟、壁画编了号，将壁画介绍给世人，自此敦煌名扬天下。也使他原本清新隽秀的宋元笔法，吸收唐魏的绚丽雄奇画法，绘画风格自此一变，他运用壁画勾线技法画的现代小姐，被画界戏称“老摩登”，传为美谈。
张大千在敦煌的活动也引起国民党政府的重视，期间于右任专程考察了敦煌莫高窟，成立了敦煌艺术研究所，委派常书鸿为所长，系统保护研究敦煌艺术。
当时有传闻说张大千为了追求效果，竟用小刀将壁画颜料从墙上刮下来，兑上胶水临画，破坏了不少壁画。1988年国家文物委员会在《国家文物报》发表长篇调查报告，公布此说纯属子乌虚有。
张大千懂艺术，更会生活。他是四川内江人，他走南闯北，尝遍天下美食，通晓各大菜系，是个资深美食家。洞窟壁画的考查研究、保护临摹，工程巨大，艰苦卓绝。但他对饮食丝毫也不马虎，在敦煌虽身处荒漠贫瘠之地，食材匮乏。他想尽办法因地制宜改善生活，从四川带来各种调料干货，加上一些罐头食品，搭配当地产的羊肉、土豆烹制出各色美味佳肴。
张大千会吃也能做，他经常亲自上灶下厨、掌勺烹饪自己中意的菜肴。张大千一行，家属学生再加上范振绪等地方陪员，开饭时高朋满座，多时有三四桌。难怪他在敦煌开销巨大，时常需要筹措经费。他竟然在驻地附近的杨树林里发现了一种可食用的野蘑菇，用来炖羊肉与羊杂很是美味。据鲁大昌的女儿鲁敬回忆，张大千在兰州她家居住时也经常下厨，她吃过大千做的麻辣鸡，滋味鲜美、印象深刻。
1943年春天，张大千终于结束漫长的敦煌工作，携带大批临摹画作及其他研究成果回到兰州，范振绪也陪同返回兰州。在兰州青年馆专门办了个《敦煌壁画临摹画展》，随后又在重庆、成都进行了巡回展览，此番盛举，经各大报纸报道，轰动国内外。
1943年我十三岁时有幸亲眼目睹兰州的展览，一进展厅，全是立幅巨制，令人振奋！菩萨、观音、药佛、天女多是站姿，脚踩莲花。妙相庄严，体态丰腴，气度典雅。宝冠、璎珞，沥粉描金，色彩绚丽。用现在的眼光看，画大并不难，难的是一米多长的勾线张大千运用自如，能做到刚劲有力，美妙流畅，富有气韵而多变。他用线条表现二维、三维空间，至今也无人能及。
张大千在兰州的活动以鲁大昌公馆为中心，会客交友，画画筹备展览，与地方政商及文化界名流广泛接触与互动。
解放前在兰州城南小稍门外，五泉山下颜家沟的田野间，有座花园“煦园”，是兰州文化名人水梓的私家花园。园内曲径通幽，水池、亭榭巧布其间。春花秋菊，机井提灌，是兰州为数不多的几座花园之一。水梓夫妇及膝下8个儿女在此居住生活。
1943年，八战区司令官朱绍良在五泉山宴请兰州各界诗人20余人，他们的年龄加起来有一千多岁，遂成立“千龄诗社”，分韵赋诗、抒发抗日救亡的情怀。这个诗社很活跃，经常参加活动的有范振绪、慕寿祺、水梓、易君左、高一涵等在兰的文化名流。诗人们经常在中山林、水梓煦园等处聚会，吟诗作画、品茗赏花。张大千在兰期间，经常受邀到煦园做客留住煦园，也参加诗社活动，在煦园留下一些画作。现藏于吉林省博物馆大千画作《深山幽居图》，就是张大千游览兰州郊野名山兴隆山后绘制，赠于高一涵。高一涵是倡导“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著名北大教授，时任甘青宁监察使。
民国时期虽逢乱世，但对中国传统文化十分尊崇，文人地位很高，文化精英能身居要职，安居修身。即便颠簸流离，也自由漂泊，书画会友，吟诗唱和。所到之处备受礼遇，高朋满座。那些行伍出身军阀武夫也像感染了文艺细菌，个个喜欢文绉绉地往文人堆里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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