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澜是黄亚洲的女儿 转载 黄亚洲散文选

    黄亚洲散文选

           

             

     

    【作家简介】黄亚洲,浙江杭州人。1949年8月生于浙江省杭州市。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1970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诗集《无病呻吟》《磕磕绊绊经纬线》《父亲,父亲》,小说集《交叉口》,剧本集《老房子新房子》等文学专著18部,其中200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日出东方》获国家图书奖。有《开天辟地》《R4之谜》《邓小平?1928》等十三部电影文学剧本搬上银幕,其中电影《落河镇的兄弟》先后在德国法兰克福、美国芝加哥、埃及开罗等国际电影节上四次获奖。电视剧有《老房子新房子》《野姑娘苿莉花》《日出东方》《张治中》等三百余集投拍。影视作品曾先后获飞天奖、金鸡奖、金鹰奖、华表奖、百合奖等各类全国性影视奖项十余次。长篇小说《日出东方》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

 

   九寨沟十章

  五花海

  童话世界、神话世界、梦幻世界,三个世界迭加起来,筛一筛,然后翻译一下,就叫九寨沟。

  九寨沟再筛一筛,晶晶莹莹落下来的,色泽特别神奇的那一块,就是五花海。

  一只绚丽的大孔雀潜泳在水里,阳光的手指撩开波纹,弹奏着她的每一根羽翎。

  撩起一拨儿水,使劲一些,泼到天上,天上就开始有虹霓了。

  再撩起一拨儿水,更使劲一些,泼到人的心里,人就丰富了,丰富得甜酸苦辣了。

  原始森林

  腐木躺在 三千零六十米海拔的地方,散发着清香,历史在香气中袅袅上升。

  而冷杉和云杉则一直站着,密密层层,高耸入云,仅让一小部分阳光像雨点一样洒落。它们在空中手臂相挽,呼吸染绿了整个天空。他们是这样健壮和粗砺,如一群最慓悍的兄弟,让所有的男游客在与他们共同站队之前,就油然而生归属感。

  我走在苔藓上,鞋底开始弹跳。土地复盖着五至六层的厚毛毯。粗浑的腐木让我完成一次又一次跨越,从历史的角度看,这种跨越是一种与时俱进的体验。

  森林中的那种幽暗,仿佛是人的心灵深处。那种幽暗具有一种天然的诗意。人心深处,确应该有一片原始森林,以左右血管的原始流向和脸庞上一部分最朴素的表情,而且这森林海拔要高,至少三千零六十米,以显得大气。

  情欲之水

  由于晶莹得厉害,总觉得九寨沟的水是带着情欲的。

  她们总是走得这样匆忙,在你身畔和你手指缝里哗哗哗地过,树根、卵石和苔藓都留不住她们。除了去赶一场约会或是盛典,我想不出她们为什么这样快乐和慌乱。

  况且她们又是这样的年少和洁净,身上没有一点刻痕。每一回小小的转身,她们就会不经意地裸露洁白的体肤,仿佛裙衩掀动。几只闪亮的小鱼儿,是她们的头上的发卡。

  她们那种尖喊声也是我经常听见的。她们疯叫着投入了下去。落差和岩石一齐用力,把她们的晕糊糊的笑声抬到很远的地方。

  总觉得九寨沟的水是属于爱情的。她们怀着抑止不住的欲望而蹦跳。那种尖叫、撕裂和欢笑,使九寨沟每天都保持着灵魂。她们那种晶莹而透明的状态,让我们感觉到爱情的伟大和奥妙。

  经幡,精神之树

  这些高大的经幡,是精神之树。

  九寨沟每一朵水花、每一块卵石、每一粒草上结出的籽,都有一种向天诉说的渴望。

  于是经幡像云杉一样生长了起来,长成彩色的树林。携着经文的红色幡、黄色幡、白色幡、蓝色幡、绿色幡,并肩而立,尽量接近天空。

  风诵读经文的声音,一律由大大小小的瀑布发出。

  都说九寨的山水是有灵性的,也许,那几块遭受扑打的天空,就是灵性的来源。哦,我的藏胞兄弟,你们早就找到了天与地的通道,你们用种植完成了一切。

  镜海和类似镜海的海子

  海子发着一种宁静的蓝色的光,一动不动。什么时候,它把整个儿蓝天扯了一块下来,扯在这群山的怀抱间?

  不是一句话说得清的蓝,是幽蓝,是湛蓝,是童话蓝,是幻想蓝,是带着三分黑色的蓝,是九天之上的那种纯得叫人心疼的蓝。

  如果天上的蓝偶尔被风荡漾得淡了,也可以请树梢,把这最纯净的颜料一片片地刷上去。

  她把头顶的云彩和周遭的山岩、树林以及每一片彩色的叶子都倒映在自己心间,每一天,用天的颜色浸染着它们。她知道一切都将复归于蓝色,所以她通过镜面,通过自己的纯净的心,把她遭遇的一切,在此刻,就献到了天上。

  我盘起腿,悄悄坐落在她身边。她把我的头发一根一根数得很清晰。我的瞳仁由于视线落进水里而变成蓝色。

  面对镜子,人类看清了自己,同时理解了蓝色。人类端起镜子的时候,宗教就端起了人类,而她,则把一切都端到了天上。

  我看见这一切都发生得那样安静,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如同这蓝色,无始无终。

  老人柏

  所有活着的枝杈和叶子,都徐徐伸向一个方向,而在你的另一边,除了死亡,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风吹过的时候,你用半个声部歌唱。

  为了演绎一个生与死的命题,你就这样,把自己站成标本。

  你的背后是寂静的长海,长海也在演绎同样的命题:它以倒影的方式,将天空拉进土地深处。

  九寨沟天生是一个思索哲学的地方。风吹过的时候,在死亡的聆听下,所有的生命都开始歌唱。

  栈道中间的树

  她们真恼人,她们站着站着就站到中间来了。

  不是存心拦你,也不是故意缠你,只是想触碰你。

  她们恼你光用眼睛去爱她们,光用言语去宠她们,所以她们使着小性子就站上来了,站到栈道中间,隔三岔五地就在路中央扯你。

  她们这么秀气,这么婷婷玉立,总是在栈道两边拉了绿帐子护着你,她们筛选阳光,只挑选出最细腻的一部分,做你衣裳上的花瓣。

  你好,大叶子栎!你好,柏香!你好,树皮苦苦的珍珠花树!

  不要扯我,不是我无情无义,没见我正赶路呢,你们的另一个姐妹珍珠瀑布,正在用湿淋淋的嗓音招呼着我呢!

  树珊瑚

  海子多情,把一切死去的树木都搂在怀间,将其搂成珊瑚。

  死亡呈现出了美丽。他们的眼睛闭得安祥,只让细细的小鱼拨弄他们的眼睫毛。

  拨弄他们的还有阳光。阳光钻进水晶,在水晶的底部抚摸他们。

  树身呈白色、赭色和青色,互相交叉着,列成神秘的象形文字。阳光就这样读着文字,读得耐心而细腻,这种阅读的方式反映在水面,就是波纹。

  其实九寨沟是不存在死亡的。飘展在海子边上的经幡可以作证,神秘已经把永恒的生命赋予了这里的一切。

  永恒之路其实很单纯:树木进入珊瑚,珊瑚进入字,文字进入经幡,而经幡在风中呢喃的时候,无始无终的天空便明白了一切。

  珍珠潭

  由于整个石坡忠贞不渝地托住了瀑布,所以水在这个斜面上的舞蹈就呈现了各国的风情:柔软的,燃烧的,群马般的,杨丽萍的,呢喃的,舞沙巾的,半抱琵琶的,疯魔的,羞涩的,赤身裸体的。

  水的博览。声音的和弦。舞蹈的图腾。

  云絮在天上,以棉花的姿态,吸收着舞者冒出的所有水汽。

  水像人性一样细腻和复杂,在它每一个细小的衣褶里,都藏着一部哲学。

  红桦树

  最善解人意的就数红桦树了。

  它们站在路边和海子边,将一页一页粉红色的信笺半粘在自己的周身,风大的时候,这些红红的空白信笺就颤动起来,喂,你们看见我们了么?你们停一停啊,你们就不揭下一页么?你们还是这么年轻啊!

  据说藏人是喜欢用这树皮做情书的,用针刺上花啊鸟啊什么的,然后就情谊脉脉地递给心上人。细细摸着红桦树皮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托着鸳鸯鸟的,托着心的,就该是这种温润的赭红的颜色啊!

  藏族导游更拉姑娘说:“现在都不送了,发短信了!”哦,红桦树啊,我的心一下子为你揪了起来!

  在过去的一分钟里,我看见红色信笺依旧在路旁飘抖着,渴望什么时候能伸来一只柔和的手,将它揭去。但是它不知道那些年轻人的手指,现在都已经长上了按键的硬皮。

  传统仍站在原地,爱情已进入了数字。在这样的时代,两颗心互相走近之时,是不是仍然愿意踩着红色的地毯,真有点拿捏不准。

  最不善解人意的,就数红桦树了。

     丽江四章 

泛舟拉市海

  拉市海上的沙柳都是没有树根的,我们直接就看到了她们的腰肢,以及腰肢以上的树杈和树叶。船儿驶近的时候,她们是油画;船儿驶远的时候,她们是水粉。

  满海子都是水草。翠绿色的水草大片大片冒出头来,像是要向沙柳树看齐的样子,像是要眺望头顶的白云、海子四周的青山,像是不愿意只浸在水里与野生鱼嬉戏。

  捕鱼汉子的独木舟迎面驶来的时候,水草们就纷纷转身,害羞地低下头去,有的就干脆回到了水里。

  这是海拔两千四百米的高原湖泊,十二月的节令使它非常安静。

  它也有热闹,它的热闹是瞬间的,那就是一大片黑色水鸟的轰然而来。水鸟排着轰炸机的队形,打雷一样。然后,它们刹那间就不见了,就都成了水上飞机,变得柔软和安静。

  我坐在船尾,逆着冬天的风缓缓行进,耳边听着一群照相机连绵不断的咳嗽。我知道朋友们都打着主意想带走这片湖水,想在城市的喧嚣声中,凑个时间,把它徐徐铺展在自己的书桌上,让那只繁忙的鼠标能安静下来,成为小船,于其中缓缓移动。

虎跳峡,中流砥柱

  他全然不怕金沙江的情绪已经失控,这么疯狂而又这么绝望。

  这位方脸膛汉子一直稳稳地坐着,端着自己全部的信心。他的腰部是咆哮的水,另外三面都是安静的天空。金沙江到了他面前几乎是站立起来,死命摇晃他的肩,而他也就这样以不变的坐姿迎面挡着,遇事不慌,处变不惊,纵然日日夜夜被惊雷包裹。

  他是一块方型巨石。咆哮的金沙江因为他的沉静而迅速分裂成两条河,并且在他身后又瞬间成为同一条急流。

  他脸上细细的密密麻麻的皱纹,也许是闪电的刻痕。

  他充分理解金沙江的绝望。海拔5596米的玉龙雪山与海拔5396米的哈巴雪山的双重挤压使金沙江突然成了一条狂暴的长蛇,就在他坐着的地方,两座大雪山又相约来了一次特别猛烈的挤压,留给金沙江喘息的距离只有二十米,而他则坐在河流的正中,又使这个二十米的宽度缩短了一半。所以金沙江绝望地站立了起来,跟他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这是一种殊死的拼命,每一粒疯狂的水珠都是惊雷的一部分。

  成为中流砥柱,是他的宿命。他没有别的选择。他的经纬度就在这里,他的使命和他的光荣以及他的悲剧都在这里。他没有向左边的玉龙雪山求援,也不打算向右边的哈巴雪山靠拢。时间已经过去几百万年,时间可以作证,他没有作过任何其他的价值观念的选择。

  我走下栈道,从只隔三四米的最贴近的地方看他。我的耳膜由于金沙江近在咫尺的怒吼而开始震痛,但是我看见他的坐姿仍然是这般安详,我从远处看他与从近处看他没有什么两样,这条汉子的褚黑色的脸膛始终平静无波,一条彩虹随便地搭在肩膀上。

  如果有一只老虎仍然选择在这里过江,他愿意掸开肩头的彩虹,让飞越峡谷的老虎继续在他结实的肩膀上狠命地一踩,从而再次获得腾空的动力。

  他或许想,上天就是为了一只咆哮的生机勃勃的老虎,才让他几百万年地抵挡着这条咆哮的无比绝望的江水。

  我不知道当年渡江的老虎是否感恩,也不知道未来的老虎会不会再次选择这里渡江,更不知道未来还会不会存在老虎,我只知道,他要在这里接受命运和选择死亡。

  他肯定知道他最终的命运,就是死亡;因为他从来就明白水滴石穿的道理,现在他的下半身每分每秒都在经受着几十万朵嘴巴的啃咬,而且我也注意到了他左腰已经缺损了一块,他的缺损的皮肉和血液肯定已经被带到了中国的江汉平原和长江中下游平原,甚至已经进入了东海。

  他当然知道,他的全部生命,最后,一定都是这样的结局和下场,但是他的坐姿依然一动不动。由于他四周的雷声太大,他此刻有没有在念经我没有听到,但是他打坐的那份安祥,我时时刻刻感受得刻骨铭心。

  他是一位怒目的金刚,或者,是一尊慈悲的菩萨,他是天下所有坚守者的祖宗或者是战友,或者,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简简单单的——命运。

玉龙雪山

  公然以一种冰清玉洁的形象示于天下,于今,可算得一种风范。

  背衬蓝天,把白雪像繁花一样披满全身,只在白雪的缝隙处露出铁灰色的刚硬的肌腱,就这么坦坦荡荡坐着,向四面摆开自己的形象,不惊不乍,不急不徐,风来的时候从容地吸一口雾气,风去的时候便顺便吐一朵白云。

  植物是在腰部以下才有的,那是一片又一片的赤松、马尾松、雪松,就像一位赤膊汉子腰间绑着的一些丝织物。我想,也只有长青的松树,才有资格跑来映衬玉龙雪山的坚贞、坦荡与果决。他们双方惺惺相惜。

  一个从沸腾的地心深处走出,并且只选取白雪做成盔甲的人,世上还有什么冷冷暖暖能击败你?

  我走入了你的怀抱深处。现在,你允许我伸出手,在海拔4506米的高度抓起一块硬硬的雪团往下扔,扔到海拔四千米或者三千米的地方。我感到手心很冷,我似乎没有感觉到你一丝一毫的热量,其实这也是必然的,你的赤热的心始终埋在最深的地方。

  迎面吹来的是十二月的冷风,这种凛冽的风甚至使我的眼角渗出眼泪,但是我也知道,我的泪珠是有温度的,泪珠来自我的心底,我的心底在努力模仿你的心底。

  此刻我便仰望主峰,主峰呈尖笋状和嶙峋状,海拔5596米。主峰以这种锯齿状雄视天下也是合乎逻辑的,体现了它的亘古不变的意识形态。于是,它身后的和气一团的天空也就裂成了永久的锯齿形,被迫作出了是非分明的抉择。

  事实也是如此,如果不高举锋芒,不树起一根最纯洁最神圣的标杆,你玉龙雪山又何必来到世间?

  你是作为英雄来的,也是作为许多人的敌人来的,你在出发之前就选定了自己的立场和形象。

  在公务员不敢说出自己的政府背景、警察走进霓虹灯就悄悄脱去警服的时代,玉龙雪山敢以这般冰清玉洁的模样日以继夜地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无疑,是一种风范,一种近乎残酷的榜样,足以让许多营营苟苟的人惭愧和沉默。

  古城艳遇

  为了寻找艳遇,我又来到古城。

  硕大的黑色的木制水车依旧立在大研古城门口,照例把我缓缓地卷进城去,让我随着圣洁的雪山之水往里慢慢游动,它一眼就看出我是一条不安分的鱼儿。

  上回来时只遇见夕阳、银器和古钱币,只记得光滑的鹅卵石小路把我送到了旧年时光,然后又托付大水车把我吐回现实世界。

  今天我存着心来寻找艳遇,既然古城已经把“相逢艳遇”做成了自己的广告语,在全世界的城乡招徕爱情。

  碎石子小路还像上回一样绵长,并且没有方向。我委托自己的自由的双脚作为我的向导,而我的脚步,又聘任风和叮咚的水声作为带路的朋友。

  阳光也是老脾气,像蜻蜓一样叮在粉墙上,久久不肯移动。

  依旧是那位戴花的老妈妈,在古老的墙洞里纳鞋底,她头顶的青砖墙上写着路标:“茶马古道,通往西藏”。

  依旧是那副下不完的棋,柳荫下,流水旁,桥头是汉界,桥下是楚河。

  我渴望相遇的那顶花伞,我幻想碰见的那对酒涡,在水边,还是在桥堍?

  虽然临河的茶楼里,那幅“将艳遇进行到底”的标语试图打起我的精神,但是我迎面看见的每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手臂都有成功人士紧紧相挽。

  只有水边的那碗普洱,一直在邀请我坐到铺有坐垫的小方凳上,坐在夕阳的隔壁;只有对街的大姐在不停地炫耀她的银器,说绝对是自家的百年作坊打造,说为了彼此的友谊可以让金钱对折。

  只是,属于我的那一抹银铃般的笑声,响在哪里?让我疲惫的心灵重新颤动的那句歌声,锁于何家?

  我看见,叮在白墙上的那抹阳光,渐渐退走了半寸,而守在墙根的那片青苔,依旧纹丝不动。

  我的心渐渐静默下来。一串细细的银鱼,绕过我手中的茶碗,慢慢游过脚下。

  时间在古城是不存在的,尽管白天的光线会慢慢地染黑,尽管夜晚的灯笼会蜕化成太阳。

  在门洞里纳鞋底的老妈妈,她的第几轮针线,让一百年前的茶马古道渗出了血迹,或者响起了情歌?

  我在柳荫下的茶碗里,默默地品着一个古旧国家的西南重镇,品着大街上渐渐消失的那串马匹,品着客栈里总是残缺的那轮弯月。我的心渐渐地明亮起来,叮在粉墙上的那片斜阳,现在,移入了我心房的窗下。

  我在遥远的历史里相逢了自己的宁静,我在人家的笑声里触碰到了生活的从容。

  古镇让人安静,这就够了。在这么一个纷繁芜杂的时代,有什么词汇能比“安静”这两个字更加鲜艳?

  谁能说古城没有艳遇?

  让生活松弛下来,让生活缓慢地上升到精神的层面,那么,你就是邂逅爱情了。这种不期而遇,会使你浮想连翩。丽江古城与江南雨巷异曲同工。

  男人的汉界和女人的楚河,就是古城的充满魅力的棋局,纠纠缠缠,交交错错,百年没有结果,千年不散。

       太姥山八章

  他们是有意躲避在这儿的,他们故意将自己遗失。

  这些浑身长着弧线的石头,每一个都是这么巨大这么从容,简直犹如小半块天空。每当山风吹起,耸动的赤松就成为他们身上的毫毛。

  他们是有意遗失在这儿的。神仙力士在搬运他们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云层的缝隙,从而幸运地落了下来,落到了他们的梦境之中。

  不愿意赶赴天边去做冷清清的星球,不愿意流放大海去做孤零零的岛屿,那些地方责任是这么沉重,而他们的生性又是这么活泼,所以,他们义无反顾地将自己集体遗失。

  他们在这里打堆嬉闹,互相袒露出自己最喜欢的心情:或是晾晒自己硕壮的肚皮,随意舌吐山涧的云雾;或是鼓成一只巨大的木鱼,聆听属于自己的梵音;或是把乳房举到半空,让闪电啜吸大地的汁液;或是互相摆成争斗的姿态,玩一场激烈而柔和的游戏。

  他们终于在一个叫做“太姥”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梦想和梦想中的家园。他们的遗失可爱而又美丽。

  尤其不愿坠落于人间红尘之中,那里的五彩斑斓的花蛇会以霓虹灯的方式死死地缠绕他们;也不愿被贾宝玉衔在嘴里历经一次悲惨的波劫,那样,所有的山溪都将变成眼泪;只愿意遗失在一个叫做“太姥”的地方,恣肆地演绎自己的生命,无拘无束,尽情尽欢。

  他们是这么顽皮,顽皮得山花四季绽放;他们是这么热闹,热闹得没有一点声音;他们就喜欢在这样的静谧之中,展现自己对生活的全部理解和全部爱慕。

  有时候他们也会发出声音,那就是一只松鼠不小心拨动了他们身上的毫毛,让细细的松针颤动起来,发出诗歌的声响。

“绿雪芽”古茶树

  一定是年龄搞错了,你只能是一位少女。

  你是那样地纤纤玉立,柔情万种;你每一个笑容都带着羞涩,一有清风吹过,你头上戴的雪白的茶花就抖动起来;你甚至都还没有发育充分,你胸脯上至多只是两枚春天的蓓蕾。

  你怎么能是“福鼎白茶”的始祖呢?你怎么能有千岁呢?你的身躯和容颜都属于嫩绿的初春,就凭你漂亮的名字“绿雪芽”,你也决不会超过十四岁。

黄澜是黄亚洲的女儿 转载 黄亚洲散文选

  现在,你侧身站在几块巨石的怀抱间,半抬起脸庞看我,你看见每一架数码相机都是这样害羞的吗?

  我们互相对视。观察一个少女害羞的神色,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

  绿雪芽,我此刻才忽然理解你保持青春的奥秘,你永远十四岁的神奇,我现在相信,只有一个永远用羞涩和爱慕的表情打量世界的人,才会永不衰老。

  愿意你长长久久地以蓓蕾的姿态与我对话,让我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在黄昏的紫砂茶壶里,每天,与一位蓓蕾般的少女说上几句情话。

无名潭的倒影

  看她在这么真挚地赞美着别人,我很羡慕。

  她赞美树,树在她的心胸里,是黛青色的;她赞美天,天在她的怀抱里,是天青色的;她甚至赞美飞过林间的一只小鸟,鸟羽在她的瞳仁里,永远是彩虹的碎片。

  她没有自己,也不想去寻找自己;她是所有人的影子。

  白天,她用自己全部的心胸,说别人的好话。

  我每一次想好好地凝视她,却每一次都看见了我自己。

  只有到夜里,她才是她自己的。只有到了那个时辰,她才有可能听见自己的一声心跳,如果那一刻,有一条小小的鱼儿甩动尾巴,碰到了水草。

“太姥”的取名

  应该感谢东方朔和他的那个优美的梦境。

  我相信,在那个梦境里,雪白的月光,一定亮如水晶;所以他能够透过婆娑的树影,看清楚一个女人,那女人正在向自己悄悄走近。

  那柔和的朦胧的身影,有点像少女,却更像少妇,再看,又像是母亲,甚至是母亲的母亲。

  东方朔在最雄浑最彪悍的大山里,看见了一个柔美的女性。

  女性,是这座山的精灵。

  于是他听见了来自女性的问候,这问候竟是如此柔情:路走多了脚掌痛不痛?饿了吗,需不需要一些果子当作点心?或者,是不是想躺在柔和的月光下,在一首摇篮曲里闭一闭疲惫的眼睛?

  东方朔以前见过“山鬼”的图像,那少女充满野性;但是,在当夜的梦境里,他只感受到慈祥的母亲。

  东方朔受汉武帝之命,为天下名山命名。他走了很多很多的山,但是没有一座山,能以这样轻盈的女性的脚步,走入他的梦境。

  早晨,东方朔惊醒,母亲连夜的问候变成了几声鸟鸣。东方朔即刻题笔,把“太母”改成“太姥”,并且把这座最雄奇而又最温存的山,列为天下三十六名山之首名!

  我相信,东方朔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眼角边,一定已是泪水盈盈。他想起了自己是一个儿子,他渴望奶水、摇篮曲、母亲慈祥的眼神,以及来自母亲的永不消失的爱情。

  真的,天下最雄浑的山,都是由母亲分娩的,或者是母亲的母亲,甚至是母亲的母亲的——母亲!

“一线天”

  不必去埋怨大山,怎么就敢把我们变作一条又一条的蚯蚓;只要天上还存在一线光明,我们就愿意侧起身子扶住山壁艰难前行!

  即使把腹部收紧再收紧,依然会传来石壁与肚皮摩擦的轰鸣;即便把身体佝偻成一个难以忍受的角度,“卡脖石”仍旧会擦过你不敢喘气的脖颈!

  其实,把人生中的一段收缩成蚯蚓的形状,没有什么要紧;其实,人的脊椎骨之所以有弹簧的脾性,就是为的与生活的重压相拧;其实,我们在选择进入“一线天”之前,就早已下定了“鸡蛋碰石头”的决心!

  其实,我们是有底气的;我们在心跳最厉害的时候,也明白我们始终拥有头顶的光明;如果没有天空提供一线光明,我们靠什么去战胜地心?

  空中的支援果断而又及时,只因天与地的距离十分接近,取把尺子量一量,其长度,也就是一条蚯蚓!

认养一棵太姥白茶

  “认养证书”可以在绿枝上悬挂,褐色的豆饼需要在根部轻撒;也可以把路过的一缕山风拍在手心,拍成一朵朵雪白的九叶茶花;也可以将贤志法师的加持酿成阳光,为我认养的这株茶树披一袭袈裟。

  一切是这样的自然:沿着茶的醇香,我们走进了佛;沿着佛的指引,我们融入了茶。

  “106”号,我认养证书的编码。从此,我有了一个终年念诵的童子,能把我八方漂泊的心,在太姥山的深处,酿成一部佛法。

  从此,每年“清明”过后,我都能收到来自太姥山的牵挂;我的那位拜佛一年的童子,每年都会通过紫砂茶壶的小嘴,轻声询问我的困倦的心,是不是,依然洁白无暇?

夫妻峰

  用一种最经典的姿态表现红尘,哪方的石头愿意担此重任?

  一转眼,我就看见了你们:女子挺拔,身高一筹;男子弯腰,低首欲吻。

  我在名山大川阅遍“夫妻峰”,而太姥山给出的如此的造型,却是闻所未闻。

  一般而言,山高的地方,都会有溪水出面理财;当然也可以想见,男人坚强的屋宇,全是靠女子支撑。

  只有太姥山的答案,如此精准。

  我相信,风雨再大,也不能破坏这种格局;雷电再狠,也击不败这样的一位男人和这样的一位女人!

  每一回仰望太姥夫妻峰,我都会感受到太姥娘娘的聪慧过人。事实必是如此:一个稳定的结构,才能造就一种不必看破的红尘!

“丹 井”

  她先是用这里的水植茶,后来又用这里的水炼丹。

  她并不是为这里的石头操心,这里所有的石头都奇异而平安;她并非为这里的树木浇灌,这里每一株树木都滋润而骠悍;她来自红尘弥漫的人间,所以她知道人间有太多的疫疹和温寒。

  她甚至能从一只黄莺的叽啾声中,听见山外疫儿半夜的哭喊;她甚至能从溪流的喘气声里,听见天下母亲悲伤的呜咽。

  “绿雪芽”茶叶就是这样发明的,太姥娘娘终于遂了心愿,她能去山下摆一个免费的茶摊;疫儿的哭声就是碰上一只茶摊而断流的,一种神茶冲泡出了五更的平安!

  此后,太姥娘娘又到这里汲水炼丹,并且羽化成仙。其实我知道,她走到天上,并非为了使自己永生,只是希望视界由此更宽,她想在每一朵云彩的底下捕捉哭声,她可以委托每一阵风,都去摸一摸天下孩童的额角和脸蛋。

  一种精神,羽化成仙。

  我知道这里经常天降甘霖,那是因为,九霄云外,又有了一个新的茶摊。

      重庆五章

  重庆轻轨

  重庆是一座建立在山上的城市,所以重庆轻轨时不时成为穿山甲,是寻常景象。

  说是重庆的轻轨钻入了地下,其实它是钻进了山腰,它从山腰钻出的时候,很可能直接吻到了佇立在半空的云朵。

  一个站立着的城市是不能没有一根腰带的。重庆的轻轨有好几个洞眼,任由山城胖瘦。

  重庆的轻轨是城市的观景台。白云上浮,渝水下沉,楼群的笋林在劈啪拔节,这一值得记录的日常景象,每天,都由这一长溜奔忙不停的数码相机加以摄录,以窗框为取景比例。

  好客的主人在我们访问重庆的第一天,就抽出山城的腰带给我们看,这不能不说明重庆人对新近落成的重庆轻轨的喜爱。我们从车窗俯视,看见大群的楼顶在脚下缓慢旋转,恍惚中大有飞机降落或起飞的感觉。这一刹那的感觉,已经注定我们要把重庆与飞行的概念,永恒地连结在一起。

  不是轻轨在飞行,是重庆在飞行。重庆在飞行的时候,一根精神而又精致的腰带随之飞行。

  在轻微的隆隆声中,让我们衷心祝福古代巴国的首府以及一个年轻的共和国直辖市,在每一天每一刻,穿云破雾,以可观的速度。

  重庆外语学校,一群花朵

  她们不仅仅是为我戴上花环,她们是在为她们的前程添一些花团锦簇。我和我的朋友们的来访,仅仅是她们远大前程的路边小花中的一丛,她们连这一丛小花都要认真对待,可见她们对自己的前程以及对她们的摇篮有何等的信心了!

  她们说:这是我们的新教学楼!这是我们的新运动场!这是我们的新体育馆!

  我听见的却是:这是我们的天空!这是我们的云彩!这是我们的风!

  后来,便听见了她们的百人古筝队的表演,我给百人古筝队的题词是:“你们拨响了全世界的经纬线,以东方的韵味!”

  后来,又给“有时候文学社”题词:“人生,有时候,就攀上顶峰了!”

  学校客气,再次要求大家题词。我的题词是:“外国语是强大的翅膀,是搏击世界风云所必需的人生部件。希望同学们有最好的飞翔姿态,在东半球和西半球同时舞蹈!”

  我惭愧的是我不懂英语,但我在听她们用英语体现杜甫的《石壕吏》情状的时候,用英语表现著名音乐剧《猫》的时候,我同样感到了语言的震撼力。幸亏我在进校门的时候,还与专事接待我的两位女同学用俄语寒喧了几句,说明我对四十年前学过的外国语还是有一定感情的,并非一窍不通,以此表示对当今外国语教学的深深敬意。

  国家的栋梁,以及世界的栋梁,有一部分将出自这里,这或许是没有疑问的。所有栋梁的童年,都是花朵。

船过瞿唐峡

  宽肩膀的山峰,像门板一样,忽然横入江中,向我慢慢压过来,黑魆魆的模样。

  这叫蘷门,字难写难念,违拗之极,直如现在的景观。

  长江被迫走了之字形。明明跑的正道,却像入了偏门。

  一弯明月,及时高悬峡谷正中,以它的明亮的弧度,为长江示范。

  时间正是凌晨六点。众人佇立在甲板上,无人说话。天是黑蒙蒙的,更叫两边那些乌黑的峭壁添了些匪气。

  忽然想起杜甫咏瞿唐的诗句:“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杜甫注意到了山,也注意到了水。

  虽然被迫采取迂迴战术,耐心的长江还是从容不迫地切割着大山。它没有发出很大的声响,它很有心计,按部就班,因为它胸中有一个很大的战略,它最终的意图是腰斩一个国家。

  三峡的话语权,比如雄奇、险峻、奇崛之类,风光全属于宽肩膀的雄性,但是悄悄的胜利者,最后,仍然是腰若细柳的女人。

  女人往往比男人有更大的心愿,她的风光不在于高度,在于时间。她可以旋转,转了几个弯,就不动声色地消失了。此刻,我所在的“海内观光八号”轮,就是她腰带上一粒普通的不显光泽的珠子。

  鬼城与后花园

  为什么会在鬼城,生出这么一些思绪来呢?

  游丰都鬼城,同行者有女作家柳营,走到天子殿后头最高处的二仙阁,刚踏上三四级石阶,劈面遇上红色木雕门上的一把铜锁,见门不开,锁紧闭,此时女作家便惊呼:梦中来过这儿!

  一时间,众人毛骨悚然。

  怎么能不毛骨悚然呢?方才,在下面的天子殿,已被阎罗天子的犀利目光罩了半日,被油锅的簌簌声、利锯的嘎嘎声、开膛的惨叫声唬了多时,发觉人的现实时空果然可能是多元和复合的,这种油然而生的复杂感觉,使我们对于船停丰都、弃舟上岸的安排,早就添了几分敬畏。

现在,一个活生生的梦,又在我们的听觉里出现了。

  都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是基本上的唯物主义者,许多东西见怪不怪,一无顾忌。但是,与生俱来的畏惧之心,也是常常怀着的。畏惧用望远镜盯视月亮,畏惧威力凶猛的自然力量,畏惧人的良知在扭曲的社会里得不到伸展,畏惧时日奔跑的速度。当然,所有这些畏惧,都与超自然现象无关。

然而,偏偏来到鬼城,偏偏在二仙阁前面闻见一声惊呼,偏偏又毛骨悚然了起来。

  还是年龄。心态,以及毫毛的是否直竖,估计都与年龄有关。许多过去不曾想的东西,现在竟会沉浮在脑海里;许多以往要讥笑的东西,现在会掂在手心里舍不得漏下去。这些年,对超自然现象的讨论和报道,确实越来越见几分兴趣。好几回想,宇宙间是否真的有绝对精神,以及这种绝对精神在我们周遭布置的环境是否真是有意为之的,可重复的,甚至在时空的意义上是复合的、齐头并进的,乃至可逆转的。

  鬼城本身没有太深的文化,但是鬼城打开了一扇鬼门,门是让人进的,鬼城让人们走进自己大脑内部的一个从未进入的后花园。这个后花园里可能散落着一些梦境、一些似曾相识的花瓣、一把曾经见过的铜锁、一些陌生的熟人和一些相当熟悉的陌生人。

  后花园是什么?后花园是一个可以去也可以不去的地方,尤其是我们工作这么忙,完全不必去踩一条荒芜的花径。但是,我们有了闲情逸致的时候,也不妨借着夕晖推一推那扇角门。人近迟暮,时间会多一点起来。在那里,你会看见一些蝙蝠,听见一些蟋蟀。那里面,黄昏时分一幅暗红色的图景,是不是你幼年所见的一幅剪纸?

  在鬼城,真的会生出这么一些思绪,作为对忙碌人生的一种补充。鬼城会生出一些诱惑,让我们在太阳底下,驻足,低脸,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并从中认出他人的面目。

  不管这时候,发不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呼。

  小三峡,小小三峡

  船至奉节,换小船,钻入小三峡。又于小三峡终点,换更小的木船,钻入小小三峡。

  我们像迴游鱼类,钻入长江的毛细血管。

  水越来越清,山越来越高,天空越来越窄,猴子越来越多。

  薄薄的白雾贴水而来,在我们眉毛的高度,布置一些情趣,让我们认真嗅一嗅长江的婴童之气。

  党史专家刘渭迅在船头作撑篙状,竹篙几乎在两端都擦着了山岩,擦出一些潮湿的火花。

  于是又想到历史,历史越接近源头越清,简直清彻见底,然到了出海口,丰厚到要装订以及进入文件的时候,便多见浑浊。

  而此刻,峡谷的雾汽再浓郁,嗅上去,也都是奶气,显现出土地母亲的慈爱与事物本身的单纯。

  水花在响,拍击着船舷。远远有山歌传来,是水边小径上背柴的山民在唱,也是一些属于源头的声音,没有进入五线谱,特别质朴。

        “西溪泛红”十章

初听土默热

  今日相握土默热的手,听了他一番讲演,才知此公不仅特能想,还特能说。

  他相携宝黛钗降落于杭州西溪,并且亲手给这一干怨家打开了一幢幢房门:怡红院原来是洪园,衡芜苑原来是花坞,潇湘馆原来叫竹窗(洪昇老友高士奇接驾康熙南巡之地),稻香村原来叫柴门,芦雪庵原来就是西溪名景秋雪庵。

  他又给这一干女子正名:金陵十二钗的正称应为“西泠十二钗”。清初杭州女子诗社“蕉园诗社”(蕉园五子和蕉园七子)原来就是这帮冤家结社吟诗的原生态。

  土默热这位蒙古族汉子说他目前很孤独,未获特别有力的批驳,也未获特别有力的呼应。我认为这种孤独状态是正常的,你推倒了一座大厦,自己一个人面对断砖残瓦孤零零站着,太阳光底下当然只有自己的影子了。

  杭州籍红学家杜春耕吃中饭的时候对他说:“我赞同你有些观点,但有些地方我仍旧有看法。”这样的评价,也该算是同行之中赞同度很高的话了。

  不管土默然的“空降部队”最终能否固守在杭州的阵地,西溪反正是有福了。我以很大的兴趣注视这一场事变,并且很愿意以杭州市文化顾问的身份推荐土默热先生为杭州市荣誉市民。

  来自草原的文化旋风于2006所向无敌地南下,包括“春晚”的那首犀利于人心的“吉祥三宝”,当然更包括年初出版的那册沉甸甸的《土默热红学》。

  春天到了,西溪泛红,宝黛钗毕现,而且二期工程上马,“洪园”复建,真的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敢于评说皇帝的新衣

  接东北秦轩先生函。

  函称:“我是土默热老师的学生,也参加了4月份的西溪文化与《红楼梦》学术研讨会,会上见到您,并认真地听了您的讲话。土老师及我们学生,都感到您很敏锐,并得知您在改编《红楼梦》剧本,准备重拍电视剧《红楼梦》。在为土老师整理书稿的过程中,看到两份稿件(曾在《社会科学战线》上刊登),这两篇文章是《〈红楼梦〉与东北方言》和《再谈〈红楼梦〉与东北方言》。您是南方人,或许对东北民间的方言与习俗不很了解,而土老师的这两篇论文对《红楼梦》中的人物对话、方言俗语特色、风俗活动等都与东北方言与习俗进行了详尽的阐述、比较和勘正,相信会对您重拍《红楼梦》有所裨益。在征求土老师意见时,他也非常赞同将这两篇文章提供给您,希望能对您重拍《红楼梦》有参考价值。欢迎您到东北来做客!另,我们在网上读到您《西溪泛红》一文,推荐给土老师,他很感慨,赋有诗一首,一并给您寄来。”

  然后是土默先生的一首五言诗,诗题也为《西溪泛红》,内容是:“近读黄亚洲先生‘西溪泛红’一文,感慨良多。借用黄亚洲先生文章题目,赋得感怀一首:久慕溪流绿,今闻水泛红。寻梦深潭口,探幽芦雪庭。稗畦英魂舞,蕉园艳魄迎。冤孽栖闲地,无尽大观情。土默热赋于西溪戌春三月。”

  土默热先生之所以感怀,是因为他在西溪的那场演讲有人共鸣了,起码我是一个。我为土默热先生的大胆假设和慎密求证感动,也为他目前的孤独感动。

  西溪的水是绿的,不容易泛红,西溪泛红是因为有一只手很深入地搅动了历史的淤泥。别人没有到这样的深度,一位蒙族汉子的手却义不容辞地从大草原伸了过来,直接抠向了河底。

  土默热将“一干冤孽”统统放在了西溪,这很有些石破天惊。对于历史来说,土默热和类似土默热的人才是“一干冤孽”,他们常常会出人不意地将历史的骨牌重新撸一遍,使人们在回望之时大吃一惊,原来我们一路走来的风景都可能是戴着面具的。

  大胆假设和小心求证是胡适先生治学的重要准则,但正是胡适先生的某个小心求证之后的结果,成了许多红学家从此不敢再大胆假设的罩门。胡适先生的光环太扎眼,众人的眼疾也可能由此产生。

  敢于从源头上说一些与众不同的话是需要勇气的,这是一种变异,但是变异往往也是历史的拐点。惯性很大的历史总是需要用变异来加以校正的。然而变异的代价也大,且不必说中世纪那个不尊重地球皇位的人被火活活烧死的著名故事,上世纪和本世纪那些敢于说出鹿就是鹿的人,不也是一个个很孤独的吗,没钉在木架子上焚烧或者没被割断声带已是万幸了。

  总还是有人敢于评说皇帝的新衣的,他们遵循的是事实。事实是长春之树,被风摇动着,在当代人面前或者在下一代人面前或者在下几代人面前,发出真实的声响。总是有人在这种真实的声响里陶醉,不惜醉眼朦胧,目如剑炬,孤芳自赏。

  土默热的魅力就在于此,他深信自己眼睛里的真实,也深信这种真实将进入越来越多的眼睛。而我也深信,他的孤独是暂时的,尽管他现在知音很少,只有他的一群忠实的学生在拼命维护师道尊严。说句心里话,我是很愿意相信土默热的推断和求证的,因为我是杭州人,浓郁的乡土之情造就了我对这位酿成“西溪泛红”的蒙族兄长有一种天然的阶级感情。

  西溪二期工程就要开工了,我觉得在新建的“洪园”中可以辟一“土默热红学陈列室”,陈列一些土默热手稿,解说他的主要红学论点,并且,在室内甚至可置一土默热铜像,因为土默热对杭州人氏洪昇功莫大焉,对西溪湿地功莫大焉,置一铜像不为过。

  愿西溪真的从此红了,越来越红,让远在东北的土默热先生和他的学生们远远望见,相视一笑,生出“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样的欣慰之情。

继续孤独

  黄昏时分,拆开办公桌上一只厚厚的特快专递,里面掉出一本厚厚的书,见之便是一愣。

  愣者有二,一是想不到土默热先生这么快就推出了他的《土默热红学(续)》,仅仅时隔一年;二是想不到在这部厚重的著作中,土默热先生竟将我的两篇博客散文《西溪泛红》、《西溪泛红之二》作为了他作品序言的某种切入角度,并且同时全文附录了这两则博客日记。

  我不能不写《西溪泛红之三》了。

  首先,我想说的是,我将从今天晚上起,认真拜读这本一捧在手里就顿觉份量的巨砖似的著作,再随土默热先生手中的拂尘所向,仔细凝望西溪之中的洪园,并争取努力看清楚一些什么。

  我相信红园中传出的袍服摆动的窸窣之声,真的是属于宝玉的,或者洪园在幻化成怡红院之后,是穿着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的洪升在那里进进出出。因为光是从这部著作的篇目中就可以看出,土默热先生在求证他的石破天惊的论点之中,又投入了何等巨大的努力。

  我愿意再按照一只拂尘的指引,或者是按照蒙古草原上的一支马鞭子的指引,再走一遍“路线图”,并且特别愿意相信,杭州西溪湿地就是这一路线图上的一个确实无误的地理座标。

  第二,我想说,时隔一年,尽管土默热先生一直在阐发他的严谨的学术思路,以及他的弟子们的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摇旗呐喊,以及一些“土红”者和或准“土红”者在各自领域里广泛推荐土默热的学说,包括我自己,在深圳等地的“文化大讲堂”上也在絮絮叨叨“满纸天堂言,一把蕉园泪”,然而,目前的事实,却是“土默热红学”并未像我预期的那样在神州大地上有所“如火如荼”,绝大多数专业和业余的红学家们继续保持缄默,模样高深,有的不屑于读,有的读了之后不屑于说,尽管内心想来皆在砰砰乱跳。

  土默热先生看来仍然处于孤独之中。我曾说过,我很为土默热先生的孤独感动,现在我的这份感动还在继续。好在真正的蒙古汉子都是孤独的,孤独惯了,在大草原上他的前呼后拥的朋友总不外乎是云朵和雁群,还有风,还有跟在风后面的马蹄声。

  但是草原上的那份孤独还是会产生共鸣的,甚至是非常强烈的共鸣,就像蒙古包旁边的那份“吉祥三宝”的歌声,可以一下子飞越黄河长江,大面积地占领江南水乡,进而再分别占领移动和联通的手机炫铃。

  我当然盼望着这一天。我远不是红学家,也不是红学者,我只是一个写匠,土默热先生称我“学者”那是一条草原汉子对一个江南书生的拍拍肩膀,惟鼓励之意,但是我可以拥有愿望,为了愿望我可以祈祷,祈祷的方式是不需要高深的学问相匹配的,仅以“方便”为之,所以我愿意双手合十,在幻想之中看见警幻仙子轻移莲步于灵河之畔,将神瑛侍者准确地投送到浙江杭州西溪,一年之后,她又再度含笑而至,将绛珠仙子也准确地投送到浙江杭州西溪,这就如同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投送出晴天霹雳般的《土默热红学》,于2006年12月又出重手投送出《土默热红学(续)》一样,时间也是相隔一年。

  先后差一年落入凡尘的宝玉和黛玉演绎了一场木石前盟,令人两百年唏嘘不已,先后差一年出版并且一再冲击传统红学的《土默热红学》和续本,也将演绎出一场什么大戏呢?我想答案应当是肯定的,因为我已经听见了开场的锣鼓之声,声音如草原马蹄,很是激越,因此我深信剧情是会渐渐高涨的,中国文学界和中国文化界的眼球将为之转动。

  具体编辑土默热先生两书的秦轩先生在附信中对我说:“欢迎您到吉林、长春做客。北方的冬天虽然寒冷,但很美丽。”

  这段关于气候的描述很中肯。目前的有关情形,亦正是如此。

  春天就要来了,马上就来了,当然还有夏天,还有涨鼓鼓的秋天。

  几句随感暂且写到这里,西溪正在离我住处不远的地方日渐泛红,我要赶快戴上一百度的老花镜看书了,就此打住。

粉丝的呐喊

  读罢《土默热红学》续集,掩卷深思之余,又对土默热教授平添几分敬意,他在“小心求证”的胡适先生不肯走或者不屑走的路上,迈出了如此大胆而又如此坚实的几步,可贵之至。

  我闭眼,想那杭州老乡洪昇,越想越觉得他那心海里确有红涛掀天,而胸口外侧分明则坠着一块采自青梗峰的玉石;再想那西溪的遍地芦花和清流,活脱脱就是一座开放式的大观园;至于那因诗结社的黛钗诸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听上去皆带杭州腔,“西冷十二钗”音容毕现。

  浮想联翩,亦是夜不成寐,感觉到有件事必须要尽快做,于是提笔给杭州市主要负责人写了一封信,信件如下:

  作为本市的文化顾问之一,我想在杭州的文化建设方面建议一件事。

  我建议在西溪湿地公园二期工程的设计和景点布置中,安排布展一个“土默热红学陈列馆”。

  理由是:一、土默热先生是蒙族人,吉林的教授、历史学家,主攻明清史五十年,“土默热红学”是其三十年持续研究的结晶,中国红学研究中的一朵奇葩,去年一经出版,可以“石破天惊”之语形容,因为土默热先生首次明确提出《红楼梦》作者非曹雪芹而为杭州籍之洪昇,大观园乃杭州西溪,不仅立论别开生面,且推演严谨,所据翔厚。这一与杭州西溪密切相关的全新的红学体系的推出,是相关西溪文化建设的大事,也是相关杭州文化建设的大事,我们杭州对此重要学说应引起足够的重视。

  二、西溪的巨大魅力除了靠四时自然景观的支撑外,很重要的一个方面,还赖于西溪人文内容的支撑。而中国最伟大的小说《红楼梦》现在由于土默热先生的悉心研究,已与西溪直接勾连,大观园的一草一木皆源出西溪的娘胎,这一立论应是惊心动魄的事,西溪当然应该特别强调自身的这一文化品格,并做到安排一定的硬件设施来体现、展示、陈列这一文化内容。

  三、西溪“土默热红学”的展示陈列与这一学说的生命力是一个互动互补的过程。杭州市开辟西溪湿地公园是城市建设的极精采之笔,国内外影响日隆,游客也越来越多,如果有更多的红学家、红学爱好者、文学爱好者由于在西溪“土默热红学陈列馆”的游赏中,对此学说发生钻研的兴趣,并且有可能提出越来越多的见解、佐证、新证,则生命力本来就强盛的“土默热红学”必会产生更广泛的影响,而这一学说的日益深入人心也将进一步提高西溪的景观声誉,促使更多的游客对西溪文化发生兴趣。

  四、西溪一期工程中,一些景观、景点的设立和布置,尚未突出太多的文化蕴含,还有很多空间可以精心利用,更何况二期工程范围更大,更有可利用之空间,因此择地布置一个规模适中的红学陈列馆,难度不大。

  上述理由,促使我提笔写这封信,盼能引起重视。

  “土默热红学陈列馆”的陈列内容,似可包括:“土默热红学”的核心内容(文字、图片、照片、典藉资料),土默热先生的手稿、函件、半身铜像,“土默热红学”的推出和传播过程(书籍、报刊、会议、照片),国内外红学界的评价(文字、题词、照片)。

  布展过程中,可认真听取土默热先生本人的设想和意见。

  还有两项附带建议:第一,可以考虑由杭州市文广局牵头在杭州隆重举办“首届中国土默热红学研讨会”,广邀国内外红学界重量级人士与会,广邀传媒参与,不管这一研讨会能不能产生明晰的阶段性结论,以及有无这种结论,这一文化举措的本身就能将《红楼梦》与杭州产生更紧密的联系。

  第二、可以考虑在这样的大型研讨会上,由杭州市人民政府正式授予土默热先生为“杭州市荣誉市民”称号。我认为授予这一称号是合适的,因为土默热先生穷其一生的研究,以其独创性的学术成果对杭州市的文化建设作出了无可替代的重大贡献,他的这一精神成就应该在杭州西溪拥有永久的一席之地。同时,这一荣誉称号的授予本身,也是宣传杭州宣传西溪的一个生动样式。

  信是五一长假之前送去市府的,长假后上班当天,杭州市主要负责人即作批示,称是一个金点子,表示完全赞同,并转请西湖区领导同志认真研究,积极采纳。

  读此批示,亦深感杭州市的领导为千方百计增添生活品质之城的魅力,确实也是殚精竭虑。杭州漂亮到了目前这个份上,真的跟这些年来认真描画蓝图的手大有关系。

  西溪湿地公园就是这样凭空而起的,从农家凡舍和田亩池塘之中突然脱胎而成一个佳妙之地,其超凡脱俗的化境,使都市一族皆有骑鹤入仙之感,这是一个大手笔,而在这个大手笔的延长线上,现在又出现了怡红院潇湘馆的阁影以及宝哥哥林妹妹的呼应之声,这就更使人有些恍恍然,一个不留神,啊呀,原来我们已经身处“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的大观园之中了,甚至跨过了三生石,已直接到了灵河岸畔的太虚幻境了。

  西溪就这样向《红楼梦》走去,红楼梦境也如温柔乡里那片最温柔的细雨一样,日夜滋润着这里的翠竹、芦花与红梅。我们以真正喜悦的心情注视着西溪的泛红,这是西溪应该有的颜色,凭杭州市的人民及其领导者,凭土默热先生三十年的钻木取火,这一红光盈盈的状态将会越来越晶莹剔透!

园中未曾错捡瓜

  收到赵金凤女士寄自吉林的特快专递,拆开,掉出土默热先生的学生秦轩先生写的一封信。这是秦轩先生致我的第二封信了,照样写得热情洋溢且又凉风习习,如夏日的大观园。于是顺着特快专递信封上留下的手机号码,打电话去告诉赵女士我已收到此信,顺便问一下这位赵女士是否跟秦轩先生一样,也是土默热先生的学生。

  接电话的女士带着笑意说:我就是秦轩。

  这才知道,负责编辑两大本沉甸甸的《土默热红学》的才子原来是才女,秦先生与赵女士乃同一人士。

  那么现在就称其秦轩女士了。

  秦轩女士的函文是这样写的:

  您好。您给杭州市领导的报告及市领导的批示,我都已收到,并及时转给了土默热老师。

  土默热老师非常高兴,也非常感慨。高兴的是“土默热红学”在杭州遇到了您这位知音,在您的一再推荐下,杭州能连续搞一些有影响的研讨活动,使他对《红楼梦》与西溪几十年的钟爱与痴迷得以告慰。感慨的是杭州市的党政领导,对文化产业建设和西溪文化遗产的发掘,如此重视和支持。他近来事务性工作很繁忙,特地叮嘱我、催促我赶快给您写信,转达他对您的知音之情和感谢之意!

  土老师说,他终生酷爱《红楼梦》,也酷爱杭州的历史和文化。《红楼梦》这样伟大的文学作品当年横空出世,除了当时特定的历史和社会因素催生之外,杭州深厚的文化积淀,西溪独特的自然和人文特色,都是其得以产生的必要基础。《红楼梦》闪烁的思想艺术光辉,只有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才能找到根源;就像只有杭州能孕育出白居易、苏东坡、李笠翁、张岱这些历史文化名人一样,洪昇与他的《红楼梦》,只能是杭州这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大熔炉熔铸出来的作者和作品。

  土老师说,有幸能成为“杭州市荣誉市民”,沾惹点杭州的灵秀之气,是他的荣耀;能为杭州文化大产业建设贡献绵薄,是他乐于承担的责任。杭州历史悠久,人杰地灵,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几乎泰半出于杭州文人之手,特别那些有影响的古典文学名著,几乎都与杭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杭州市领导能以极大的决心和魄力,开发西溪文化产业,复建西溪湿地公园一二期工程,令他十分感佩。他表示,会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积极参加杭州西溪组织的相关研究宣传活动。

  土默热老师的研究活动还在继续,并有了新的进展,今年拟出版《土默热红学》第三卷。他表示参加研讨会时,要把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带到杭州。他希望自己的研究活动,能更多地得到杭州同仁们的支持,特别是关于西溪明清鼎革时期的一些史料,对他来说犹如雪中之炭般渴望。也希望杭州学界的有识之士,能够踊跃参与到有关《红楼梦》、《水浒传》、《清平山堂话本》这些名著与西溪文化关系之研究工作中来,大家鼎力开发西溪文化这块富矿,将西溪文化推向全国,推向世界。

  土默热老师拜托您转达他对杭州市领导的敬意,也托您代向西溪湿地管委会的朋友们致问候之意。

顺颂著安!     

吉林 秦轩 2007年5月20日

  秦轩女士所表达的感谢之意,其实是本末倒置了。我不过是帐篷外面的一个吆喝者,一个拿电喇叭的,喝三吆四的,帐篷里面的大戏才是真家伙,无论是摩托走壁还是空中咬花,那才叫真正的惊心动魄,技惊四座。所以我一再说要感谢土默热先生,他敢于从胡适先生走着的路上倒着走回来,那种勇敢的走法就是轮子水平于地面了,就是走着绝壁了,但是他没有掉下来,他向所有惊异的目光招手致意,所有的物理定律保证着他的快速与平衡,他很惊险,但是他知道他会获得最终的掌声与鲜花。

  他获得的掌声也将会使我这个拿电喇叭的人感到欣慰。

  应当给以感谢的,当然还有杭州的领导者,由于他们的大手笔,西溪变成了舞台,变成了一个历史与现实交相辉映的舞台,由于这个舞台如此冷艳如此荒趣地在一个现代都市的中心部位出现,天下为之侧目,这是精采的一笔,而一场更精彩的人文大戏由于土默热先生的发掘和重新编排,又使得这个舞台格外地显出了智趣,华彩夺目。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关于轮碾桶壁的比喻显然是失当的,没有帐篷,也没有轰鸣,“西冷十二钗”的婷婷娜娜的精妙绝伦的走台,将是中国文学史上极其高雅的一幕。

  就在昨天,西湖区委报道中心的单先生和西溪湿地指挥部文化部的负责人也先后打来电话,表达的是同一件事情,即是对未来西溪二期工程中布置“土默热红学陈列馆”的热情与关切。我在电话里表示,硬件设施照原规则建设,不影响今年十月的二期开园,这是可以的,但软件部分也应及时启动,规划会或者座谈会应该先开,目前是到了描画“陈列馆”软件蓝图的时候了,对方表示同意这个意见。因此,放下电话,我乐观地想,“西溪泛红”的色泽将会大大明晰起来,这是一件使人兴奋的事情。

  一个在帐篷外面手持电喇叭的人,是很容易把自己与帐篷中的大戏视作同一个生命体的,尽管彼此位置是那样不同。还有一点不同的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同一生命体的联结纽带应该是经济,而在我,却仅仅是理想主义。

  著名的道人兼诗人张三丰有二十四首《无根树道情》,其中第十二首言:

  “无根树,花正佳,对景忘情玩月华。金精旺,耀眼花,莫在园中错拣瓜。五金八石皆为假,万草千方莫是差。金虾蟆,玉老鸦,认得真铅是作家。”

  但愿我识着了真铅,但愿我顺着土默热的眼光望过去,确实在杭州西溪的地理座标上,真切地望见了四时花开的大观园。

  西溪的四季都是美丽的。我愿意在我的小木船擦着芦花静静行进的时候,会在桥畔突然瞥见一位手持诗稿或者肩荷花锄的女子,踩着余晖,步子婀娜,仔细一看还真是十二钗里的某一个,啊,我就是愿意这样,我喜欢这样,仅此而已。

海峡对岸也有回响

  下午三点半,正是大暴雨来临前的那个湿热的时刻,西溪湿地建设指挥部的蔡局长一行三人来我办公室,坐而论道,论一论西溪二期工程中“洪钟别业”建筑群的哪一幢建筑能作为“土默热红学陈列馆”的馆舍,以及如何布展,何时布展,如何请土默热先生再度来杭,甚至刮一场“土默热旋风”。正议得热烈之时,王蒙老师的秘书从北京

  发来手机短信,谓:

  “《中国文化》总二十四期有台湾学者龚鹏程写的关于土默热红学的文章,内容是肯定的,王蒙让我告诉你。”接着又通了电话,王蒙老师的秘书说:“估计你一下子见不到这篇文章,王蒙说了,要复印给你看看。”

  这就使人很高兴。

  怎么能不高兴呢,海峡对岸也有学者呼应了嘛,杭州西溪的水直接进入台湾海峡了嘛,当然高兴,为“土默热红学”的汹涌澎湃高兴。

  送走蔡局长一行后,又直接与吉林的秦轩女士通电话,提议能否在下月初请土默热先生一行数人来杭,化几个半天时间,与西溪湿地二期工程指挥部的同志们一起商谈“土默热红学陈列馆”的相关问题,我的建议是宜早不宜迟,不管最终何时开馆,方案一定要及早谋划。秦轩女士表示同意,说七月份土默热老师有可能特别忙,但她说马上就向土默热先生报告,以便尽快定下具体行期,或可能八月初。

  打完电话后,暴雨就来了,窗子外几百个黑色和灰色的屋顶哗哗哗作响,河床一样唱歌。

  我拉紧办公室的面积硕大的移动窗,看微型河流和小型瀑布在窗玻璃上表演,忽然有了一种感觉,感到惟有水是在全世界相通的,或为溪或为河或为海,或淡或咸,或为云或为雷或为电,或为雨或为雾或为泪,或为“严相逼”时的似刀之霜,或为访红梅时的所踏之雪,只要一听水声,不管是缓是急,滴滴答答之下,便都有了心意。

  甚或还有各色之汤,甚或还有各种液体,呵呵,一个水字,如何在全世界横行了得。

  西溪湿地便是世界上一块极好的地,只傍了一个水字,便幻化出这么多面容,一只脚踏在现实里,一只脚踏在历史里,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不知是应了宝玉的还是黛玉的,反正一把橹声过去之时,心中便有柔软的波澜漾起来了。

  这就是西溪,不断“泛红”的西溪,作为杭州人,我愿意日夜傍着这一汪水,哪怕这汪水只是一颗泪,是神瑛侍者贾宝玉浇灌之时漏出来的一滴,我也愿意傍着,傍并遐想着,想着绛珠仙子林妹妹在水花里逐渐滋润的面容,包括面容上两行著名的泪。

 “土丝”齐齐飞北国

  三年不见土默热先生,今日上午再度握手,发现他眼角边又爬起了一些新的细纹,犹如杭州西溪全图上那些细细密密的网状清溪。

  这是自然的。

  他在夜晚,于暗淡的星光下,打着小灯,在西溪那些野花盛开的潮湿的小径上,细细寻觅宝玉或者黛玉的每一个脚印,没有一丝杂念,没有一天间断,我描摹的是他的工作状态,他就这样弯腰工作着,直到深夜零时,他实在是苦。

  我说他夜晚打着灯,是因为他白天不能这样弯腰干活。他白天绝口不提西溪湿地或者是太虚幻境,他在白天必须忙于吉林省的总工会工作,他是主席又兼着党组书记,这份饱满的差事够他忙的,而且一年前他又有了新的顶戴:省人大副主任,据说还是实职,在省人大内主管旅游等项工作,所以他必须打消一切于白天相逢贾母与贾政的可能,哪怕焦大与刘姥姥也不能打个照面,他只有在晚上,月牙升起之时,瞪着一双老花兼散光的眼睛,在电脑屏幕上扒开杂草,寻觅有可能遗落在草尖上的一只荷包或者半串笑声。

  他的寻觅是有收获的,应该说,他寻到的远不是一只荷包或者一串笑声,一册4.5万字的《土默热红学(补)——红楼梦人物原型和故事素材新探》又在今年初夏出版了,依旧是秦轩女士当的编辑,依旧是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我也是兴致勃勃地读了《土默热红学(补)》中关于《宝玉祭金钏之水仙庵考证》《铁槛寺、水月庵考》《立松轩、杏斋、空空道人》《贾宝玉与贾似道》这些令人振奋的新篇之后,昨天晚上飞来长春的,同机飞来的还有杭州西湖区的区委书记、宣传部长、宣传部副部长、西溪湿地管委会主任等几个诚心诚意的官员,按区委书记的话说,飞来的都是“土司”,意即“土丝”,也就是“土默热的粉丝”,我们都是看了土默热先生的新著之后按捺不住兴奋之情急急买了飞机票的。

  杭州市委的主要负责同志中还有一位“土丝”,那就是叶副书记,也就是他特地交待了这一项飞行任务,据说这位叶副书记这些天还把新出的《土默热红学(补)》放在枕头边读,甚至凑着土默热先生打灯行走于夜径中的那束微弱的光亮,再找出《红楼梦》原著中的有关章节对照起来研究、探寻和判断,还在西溪与同旅者进行热烈的交流,这劲头也不光是“土丝”两字所能概括的了,这位从大学中文系中走出来的叶副书记看上去也是半个猫着腰的研究者了。他那天说:拜托你们再度把土默热老师请来,我要当面讨教于他。

  看来这一次的“西溪泛红”,将是有深度的且是大面积的了。

  土默热先生跟我们握完手,坐下来就说:首先,你们自己一定要坚信不疑:《红楼梦》的作者就是洪昇,你们杭州西溪就是大观园的原型地。

  我坐着不语,心里很有些感动。

  我感动的不仅是土默热在半个世纪中对明清历史的研究以及二十年来对《红楼梦》的研究的那种细密和认真,而是他对自己研究成果的无可比拟的确信和坚定,这是一个社会科学研究者的源于思想深处的信念,这份信念是建立在强大的逻辑过程之上的。

  我三年前在写第一篇《西溪泛红》随笔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土默热这位蒙古族汉子说他目前很孤独,未获特别有力的批驳,也未获特别有力的呼应。我认为这种孤独状态是正常的,你推倒了一座大厦,自己一个人面对断砖残瓦孤零零站着,太阳光底下当然只有自己的影子了。”

  问题是,现在的局面依旧如此。土默热先生依然孤独,他建造的学术大厦三年来仍旧未获有力的冲击,也未获有力的呼应,这就使我这个杭州人很有些惭愧,我愧疚于我这个生活在西溪之畔的人还不能作出更有效的呐喊,而在北方的土默热先生却对我的这一份“土丝”之吼已经足够领情了,这兴许是他久感“孤立”的缘故吧,一个南方的局外人稍有共鸣就使他感觉到了些许温暖,所以今天中午我跟他分别时,他忽然送了一首小诗给我,诗写在纸上,他说是昨天临时写的,因为我要来长春拜访他,所以他就有感而发了,诗是这样写的:“步王渔洋韵:《南黄北土》:——呕心北土霜侵鬓,沥血南黄雪满头,只为一曲红楼梦,响彻西溪四百秋!——土默热于长春。二00九年十月廿七日。”

  这么写,显然是一个大学者在抬举他的一个普通粉丝了,我与土默热先生绝非一个等量级的人物,更不能“南”、“北”并提,我说过,我只是一个吹喇叭抬轿子的,无非是我从“土丝”的悟性出发多说了几句我应该说的话,土默热先生这么写,也无非是他感觉到了一种呼应的温暖,尽管这种呼应还很微弱,而且我先天五音不全,调门单薄得可怜。

  土默然先生后来跟我解释说,他是看到有人在网上发了一则带幸灾落祸之意的评说,说过了那么些日子了,北方仍然还是一个土默热在高喊,南方还是一个姓黄的人在呼应,意思是局面打不开非常可怜的样子。所以土默热先生见了我,干脆引了这一“南黄北土”的说法,赠我一诗,也算是一种自我调侃吧。

  其实网上的评论者并没有说对,南方包括杭州,正在出现越来越多的“土丝”,我前面提到的那位杭州的叶副书记,已经进入到逐段研究的阶段了,而昨日同机而来的西湖区诸位领导,也是见了土默热老师亲热得如见家人,所谈的初步设想也是轰轰烈烈的,比如筹建“土默热红学展展示馆”,比如建立“国际《红楼梦》研究院”,比如把杭州建设成中国“红学”研究的南方中心基地,比如下个月就盛情邀请土默热到杭州走进“市民大讲堂”开讲等等,这一切,都预示着生机勃勃的“土默热红学”这个伟大软件即将与“杭州西溪湿地”这个伟大硬件要来个迎头相撞了,而这一次所撞出的火花必不是一闪而逝的流星,而是整整一场有声有色的声光大戏。

  当然,这不是“戏”,这是严肃的学术,我之所以这样形容,是盼望严谨的学术思想也能在人间开放出最绚丽的花朵来,因为杭州是公认的世界大花园,只要是真正美丽的花朵,在杭州都会找到自己温暖的土壤。

  何况是西溪,这花园中的花园,这宝黛读《西厢》的地方,这宝钗扑蝶的所在,这刘姥姥一走进去就晕头转向并且呼呼大睡的卧榻!

探望三生石

  探望三生石是在雨中。

  杭州的秋雨淅淅沥沥,只习惯在伞面上叙述季节的奥妙,而无法解释轮回的神秘,后者注定是要三生石来解答的。

  我与汪浙成兄,两把雨伞,走在三天竺以东幽静的山谷中,走向三生石,这神秘的山岩。

  也是浙成兄在午餐桌上提到三生石的,因为一席素斋摆在离三天竺不远的永福寺食堂,而我们进永福寺的车是绕过三天竺黄黄的围墙的,所以浙成兄就提到了他数年前特地寻访过的三生石,这就叫我来了兴趣,我读《红楼梦》时就知道下凡后变作林黛玉的“绛珠仙草”就生长在太虚幻境中“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又从《土默热红学》得知“三生石”一典是解开红楼梦作者之迷的重要钥匙之一,生为杭州人却几十年没有到三天竺寻访过三生石,大憾,于是就约浙成兄,素斋之后,一定请他带路,带我去拜谒一下这块能为上世与来世作证的奇石。

  我们都是在陪同贺敬之老人用素斋,贺老在听汪浙成提到三生石的故事后,说了一句提纲挈领的话:“三生石的典故,意义很深刻。”

  而我身为“土丝”,听到此处,则理所当然地要把唐代的“三生石”故事搬进明末清初的“石头记”去,我于是解说了为什么在《红楼梦》中会惊人地提及“绛珠仙草”是在三生石畔生长的,以及土默热先生是怎样把这一条重要线索列为洪昇是《红楼梦》作者的有力佐证的。

  杭州只有这一块三生石,江南也只有这一块三生石,中国也只有这一块三生石,甚至全世界也只有这一块三生石,三生石进入《红楼梦》,作为林黛玉前世的摇曵生长之地,绝非偶然。

  我介绍了土默热红学的一些基本观点,啰里啰嗦了四十分钟,贺老倒是听得饶有兴趣,来自上海的文艺批评家及席间众人,齐说闻所未闻,都问“网上能否查得到土默热红学”,作东的艺术学院院长先生却笑着叹息:一册《红楼梦》,真是害死人!

  被《红楼梦》害死,其实也是一件雅事,浸润于文学总比浸润于其他东西略略好一些,但是《红楼梦》的专业研究者如果被一种偏狭的研究模式长时间地害死,却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了。

  但愿土默热先生在与胡适大师顺利地叫板之后,能把一大批研究者引领到一条崭新的学术道路上,让他们在杭州西溪的鸟语花香中逐步嗅出大观园的曼妙和精气,悟到中国红学研究的一个崭新的境界。

  或许这境界就是真正的太虚幻境。

  现在,两把雨伞,一把我的,一把浙成兄的,就走在淅淅沥沥的太虚幻境中。

  雨烟在四周腾起,山径无语,漫步在这样的漂缈世界里,有欲仙之感。

  走了百步,莲花峰东麓,绿叶婆娑之中,忽然就出现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嶙峋山石。

  浙成兄指着说:这就是三生石。

  三生石淌着雨滴,看着我,有点泪脸模糊的样子。

  仔细端详,这三生石是三块相仿的天然石灰岩前后迭靠而成,那既嶙峋又玲珑的模样,确乎有几分人气。圆泽和尚选这块石头作为来生与挚友李源的相聚所在,是有道理的。

  那个圆月之夜,那位骑牛含笑而至的牧童是十三岁,也就是圆泽和尚圆寂后的第十三年,那一夜应该没有下雨,月色一定清朗得犹如白昼吧,那个牧童向十三年后苦苦等待的李源先生露出了笑容,雪白的牙齿在这份笑容中烁烁闪光。

  后来牧童便骑牛作歌而去,歌是这样唱的:“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又过了五百年,这块嶙峋而又玲珑的石头旁边,便婷婷娜娜地长出了一棵绛珠仙草,而那个神瑛侍者,也就是下凡后成了贾宝玉的那一位公子哥儿,便走来温柔地浇灌甘露了。

  三生石,无论在唐代还是清初,都是人生轮回的见证,一是在神奇的传说中,一是在文学的宝库里。

  世上所有的故事,被博尔赫斯分为四类,第一类是两个人的爱情故事,第二类是三个人的爱情故事,第三类是争权夺利的故事,第四类是一个人旅行的故事。那么,这块三生石属于哪一类故事呢?要说不属于,我看都不属于;要说勉强像哪几类,除了第三类,都有点儿沾边,说像两个人的爱情故事,那就有点“同性恋”味道,牧童所唱“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有点嫌疑,《红楼梦》中的宝玉挨打,不也因的这份嫌疑么?说像三个人的爱情故事,那就是把这块石头也当做人来看了。说像一个人旅行的故事,那倒也真像,那就是圆泽和尚的一次惊心动魄的旅行,他以妇人之腹为径,从本世走向了来世,也像宝玉下凡,也像黛玉下凡。

  我举着雨伞,久久地站立在三生石前。

  真是个好故事。

  这块石头打动了我。

  这块石头,应该就是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下的那块“无缘补天”的五彩石吧?应该就是贾宝玉降生时口中所衔的玉石吧?应该就是土默热先生本人吧?土默热先生曾经告诉我,“土默热”在蒙文中就是“石头”的意思,这也真巧了。

  后来我又想,如果土默热先生真有前生,他应该是怎么样的一种状态呢?

  面对神奇的三生石,作这样的猜想是可以原谅的。

  六天以后,也就是十一月十六日,土默热先生就将应杭州西湖区人民政府的邀请,走进浙江图书馆演讲厅,第一次向杭州市民详解他的红学体系了。那时候,我想,每一位听讲的杭州市民心底都会慢慢地浮起一块石头来,这块石头就在杭州西溪之畔,那么嶙峋,又那么玲珑,而且秋雨满脸,淅淅沥沥,犹如林妹妹的流不尽的泪水。

杭州普降甘霖

  整个下午,黄龙洞旁的浙江图书馆报告厅都淋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而厅内的四百余位听众,也都淅淅沥沥地淋在由土默热先生扇来的从太虚幻境洒下的甘露里。

  土默热先生作此“西溪泛红专题讲座”前曾开玩笑说:如果走出报告厅的听众中有一半成了“土丝”,那我的演讲就算成功了。

  哪里只是一半,据我看,少说也是七八成,甚至九成了。面对强大的有关时间、空间、人物来由、语言艺术的证据链,要不折服也难,对于一干红楼儿女都出自杭州西溪的学术见解,我看见最后一批走出报告厅的老杭州几乎众口一词,而且在众口一词的同时都带着一种欢喜和自豪。

  毕竟浙江图书馆的坐落之处就是古西溪地界,我们所坐的木制座位底下,就可能就躲有一只清初的七彩大蝴蝶,那是宝钗用绸扇子扑过来的。

  在“土默热红学”的生机勃勃的延长线上,这些天,新的发现和推断竟然层出不穷。昨天上午,土默热先生特意去考察了位于余杭区和临安县交界的“洞霄宫”遗址,洞霄宫原先声名远播,《余杭县志》就有记载:“洞霄之名始于宋,而其迹实肇于汉,恢于唐,至宋南渡而称极盛。”其实,洞霄宫的历史更早的,可追溯到汉代。公元前108年,汉武帝刘彻就建宫坛于那里的大涤洞前,投龙简以作祈福之所,再后来,就被道教列为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一。大诗人陆游在《洞霄宫记》中,以这样的词汇描述当时的洞霄宫:“金碧之丽,光照林谷,钟磬之作,声摩云霄,见者疑其天降地涌而神运鬼输也,可谓盛矣。”

  据土默热先生推断,这洞霄宫,便是《红楼梦》中“太虚幻境”的原型地。

  陪同土默热先生去“洞霄宫”的书法家蔡云超先生瞪圆眼睛对我说:真是像啊,好像有气场啊,站在“祭坛”中央,看那天关、藏云、飞鸾、凌虚、通真、龙吟、洞微、云嗷、朝元九座青山在四周密密围住,真有一种神秘感啊,日后一定陪你走一趟!

  而今日杭州市的副书记在宴请土默热先生前,忽地就从包中取出两页纸,里面写了十数条他从《红楼梦》书中直接寻觅出来的“杭州话”词汇:板壁、鲞、活凸、贾母要听的“莲花落”等等,喜得土默热先生急忙收下,收下时还不忘声明:杭州话“马子盖”的发见权是我拥有,“鲞”的发见权是我与副书记共同拥有,而“板壁”、“活凸”、“莲花落”则完全是副书记自己近两年来的考证成果。

  看着这些道地的杭州词汇,或者说是杭、宁、绍词汇,怎么可以想象是从不曾来过杭州的曹雪芹所能写出,这些词汇决不属于北京,也不属于南京或者姑苏,只能属于杭州和宁绍平原。

  土默热先生大胆预言,不光是杭州市的领导有这种独到的发见,随着“土默热红学”在杭州的生根,越来越多的杭州市民都可能从《红楼梦》中发见更多的杭州本地词汇和俚语,这就从一个侧面又雄辩地证明了恰恰是是杭州人的洪昇创作了《红楼梦》的前八十回。

  席间,副书记又出示了两首诗,说这两首“打油诗”是他这些年陪同各位贵宾游西溪时每回必讲的,前一首是:“舟在花间行,人于画中泳;暮雨洗心尘,梵音听耳空。”后一首是:“水泊烟雨英雄来,花影依稀十二钗。红楼不堪离别恨,杨柳偏向水边栽。”其实这两首小诗都见意境,“打油诗”只是谦称,他巧妙地把红楼故事、水浒故事,柳如是故事都结合到小诗中了,试图以这种雅致的浓缩来提高游客的兴致,让他们注意到西溪这块神奇的土地真的蕴藏着这么丰厚的人文宝藏。

  当代杭州人,无论官民,都对自己胸口上的西溪抱有越来越多的自豪感,也愿意她迅速“返红”,返回事实真相,让国人能尽早地普遍地认识到金陵十二钗原来真的就是“西冷十二钗”。好在西湖区的书记是个务实的人,当即就初步落实了址(“土红”展览馆的馆址)、人(“土红”的年轻专职研究者)、财(首批研究资金)、会(“土红”研究会的筹办),可谓一步一个脚印,整个区委班子的成员都显得群情振奋,这种状况使得土默热先生本人也发出了感慨,连声说:“土默热红学”的发展和超越,尽在杭州人肩上了!

  这一顿饭,吃的虽然不是“红宴”,下一顿饭,则很可能就在《红楼梦》所描述过的即将开始选址的 “九仙楼酒家”进餐了,那将是一席包括有“茄鲞”的正宗“红宴”,看来问题不大,杭州人一走就是一大步,步步见响的。

       遐思“世博”

  我为上海吹响这样的集结号感到欣慰:全世界的城市都携着她们的线条、氧气、绿色、理念、梦想,争先恐后,列队于南浦大桥东堍。

  她们穿着各自的民族服装,选择世界的东方,开始舞蹈。她们的每一曲舞蹈编程,都直指未来。

  我自然知道,城市的未来,就是人类的未来。

  城市不再是城堡,上面没有城垛和射击孔,现在的城市已经是摇篮和诗歌的概念。城市推崇和谐、纯朴、精致、阳光、清新和舒展,城市越来越有湿润的泥土和水的气息,在未来的城市里将同时安放城市和乡村。

  陶渊明将在城市里采菊东篱,堂·吉诃德或许在市中心游戏风车。

  我知道,“同一个梦想”,不仅仅是中国奥运的口号。

  城市也将带有自己的浓郁的历史文化印记,为此我愿意对“中国馆”表示我的欣赏。她有中国气派,同时也能够表达更为重要的健康和前瞻;她有瞩目的红色,同时也体现绿色,她的屋顶布满了中国大地的山川和植物,这样的图案几乎就是图腾,足以使一个饱经忧患的古老民族放心地“宜居”。

  我为黄浦江上2010年的汽笛感到骄傲,在这样嘹亮的集结号里出现了许多城市和许多土地,东海上吹来的风翻卷着各种肤色的旗帜,但是请注意,这并不是“鸦片战争”之后的上海风景。

  上海在展示自己的历史,人类在展示自己的未来,文化在展示自己的远景,诗歌在展示自己的深度。

  作为一名诗人,作为新诗里的一粒小小标点,我想在气候温暖的季节走一趟上海,我想坐在中国馆门前的台阶上喝一口矿泉水并且闭眼遐想,我想为一篇被正在激情朗诵的宏伟史诗,添加一个令人回味的小小停顿。

      柴家坞看“创意”

  有些奇怪,一个腼腆的身姿绰约的村姑,略施粉黛,摇身一变,忽然就成了一个文化人的时尚模样,竟至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前卫风尚来;而且,这种叫人咋舌的奇妙变化,仅用了些许两年的工夫。

  村姑的名字叫柴家坞,杭州滨江区一个濒湖的自然村,两年前,还仅是树疏草野的庄户打扮,如今真的叫人认不得了,一式的庄户楼房皆已配备中西结合的时尚装饰,俗气的马赛克墙面和亮晶晶的屋顶避雷针不见了,倏然出现的是一大群地中海沿岸风格或是西班牙做派的小屋,当然,也有类似走出桃花源的陶渊明自用的清雅山居,三三两两,间杂其中。

  我沿着有欧式路灯的村径一路慢慢走去,只见沿途各居屋的门口皆挂有形形式式的文化创意机构的牌子,有中国美院的下属公司,有建筑设计的分支机构,有画家宽敞的工作室,有陶艺师浪漫的小作坊,有收藏家引以自豪的硕大的展示厅,似乎中国文化的圆月在柴家坞波动的湖面上轰然散裂成了一大把亮晶晶的碎片,荡荡漾漾,反射着一个文化新村落全部的奇光异彩。

  热情的陈副区长沿途指点,详作介绍,她还指出了一个直截了当的数字:仅仅是属于白马湖生态创意园的这个柴家坞,至今就已经有了一个亿的产出。

  文化创意产业,看来是个魔瓶,不仅有外表的奇幻和浪漫,还是个财富的代名词。

  说到财富,并不夸张,我走入柴家坞的会所喝茶,见一楼到三楼摆放着的尽是动辄几十万、上百万价值的古瓶、红木、佛头、壁挂,好客的刘女士还端出我从未见过的正宗“沉香”让我细细嗅闻;而在徐先生开设的“印庐”文化创意公司展厅里,我则见到了熔中西风格于一炉的千姿万态的瓷瓶、香炉、印石。徐先生说他正在筹备一个新型瓷器的艺术展览会,而这些琳琅满目的样品仅仅是他全部展品的1/5,他的新奇产品目前正加紧在江西景德镇远郊的一个瓷窑里秘密烧制,之所以秘制,当然是着眼于知识产权的考虑。

  我更看重的,不是白马湖生态创意园所孕育的物质财富,而是这个园子本身体现的“和谐共生”的精神财富。我这里所谓的精神财富,指的是发生在这块土地上人与人的有趣互动。

  就像这个柴家坞村的民居统统被保留下来了一样,柴家坞的村民也并没有因为“打造白马湖生态创意园”的号召而悉数“动迁”,一项有趣的政策而使他们留了下来,他们可以把自家的主要建筑物租让给艺术家加以“脱胎换骨”,任其发展成西班牙或者是俄罗斯,坐收大约一年10万元的租金,而自己则可移住于自家的附属建筑物内照常生活,甚至顺理成章地被艺术家和文化商人们雇为文化产业的后勤辅助人员。于是,许多目不识丁的农民大伯和农民大妈整日受着艺术的熏陶,他们本身可能烧制不成精美的“文化瓷器”了,但是他们的下一代,下两代,由于这种强大的全方位的耳闻目染,可能自小就拥有了超常的艺术感悟力,在柴家坞农民的后代里忽然冒出几个类似于梵高或者马未都式的人物,应该是不出意外的。

  陈副区长笑着击掌说,啊呀这就是我们所追求的“有机更新模式”啊,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一定要告别过去那种“大拆大建”模式,我们的目标就是想创建一个“全国一流的创新型和谐社区”。人类的不同群落有机共生,该是一幅多么诱人的和谐家居图景!那天中央党校的教授们来考察以后都很兴奋,已经把这种模式举为和谐社会形态的一个典例。

  目前,艺术的翅膀已经把白马湖地区的500栋农居扇成了童话,规划中还有1000多栋农居在等待艺术天使或者圣诞老人的降临,待到全部改建完成,钱塘江南岸的这个神奇的“白马湖”概念,这个拥有1500余栋江南民居、4500亩山林和湖面、20多条河道与溪流贯通的创意家园,这个包括“十一区、两中心、两街、两商贸配套”的成熟区块,这个专门设计了“创意公交专线、创意自行车专道、创意思考小道、创意休闲航道”的人性化地域,将呈现一幅多么新奇而有趣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艺术景致。

  哪怕是目前这个阶段性成果,也已被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授予了“全球生态500佳”的荣誉称号,可见“白马湖”发展底气的强盛。

  当地的负责人热情邀我“来开个工作室吧”,陪同访问的一位实力派朋友也怂恿说“你的内装修我也包了”,我想我何德何能要他一栋“西班牙”,再说作家不过是一只键盘一支笔的事情,不需展厅也不开茶座,还是悠着点儿好,所以一时不接这个彩球。

      半亩缤纷惊天下

  我说的半亩,是没有水分的半亩,就在这狭窄的半亩面积之内,却扎扎实实地安放了几十亩的山水花草与亭台楼阁,举目四望,缤纷一片,南北视线几可远达十里,直叫人惊疑、惊喜乃至惊叹。

  苏州的拙政园与狮子林的精致,曾使我大为惊艳,而我故乡那汪西子湖的舒朗俊秀,又曾经让我感觉到,真正的美丽还是需要一方开阔的土地来加以支撑的,但是今天走入位于杭州与苏州之间的这一方水乡,走入这个仅有半亩大小的“锄经园”,却正正经经地叫我领教了“美在方寸”的妙不可言。你看,半亩大小的园子,竟有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三座,劈面而来的连绵假山,竟拥有迷宫似的三个出口;而类似北京颐和园长廊的那道精巧的沿壁回廊,又起起伏伏地贯通于整个园子;花树杂陈,藤蔓交错,莺飞草长,满眼缤纷,走进半亩“锄经”,犹入世外桃源,扶栏而望,好不惬意!低首一看,正为这半亩的锦绣无水滋润而略感遗憾时,陪同的朋友却高声说“何来无水”?原来,此时虽不见波澜涌动,然脚下长廊之起伏,又分明给你带来了上桥下桥的境界,在廊桥顶端幽幽然探出目光去,真似见着一条清澈的溪泉一直伴假山而行,逶逶迤迤,径往园中北首的“四面厅”而去,听觉里甚至有一派活泼泼的波光粼动之音。

  那就进“四面厅”小坐罢,半壶熏豆茶,一碟黑豆干,启窗而望,顿然便拥有了一座狮子林与半角西子湖,此时任凭神仙来唤也不去了。

  这个号称“徐半镇”的徐姓清代儒商,竟是请了哪家的设计大师,“螺丝壳里做道场”,在他的府邸东侧,布下了这座看似有几十亩之大的“钻石级”江南园林?

  不错,这半亩大的珍珠似的“锄经园”,正是徐老爷的商居两用“师俭堂”大宅院的一部分,甚至是这个“师俭堂”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这“师俭堂”,规模就大了,总面积两千五百平方米,活脱脱一座六进穿堂式高墙深宅,大小房屋一百五十间,集河埠、商铺、街路、厅堂、内宅、花园、下房于一身,三面临水,前门上得轿,后门下得船,墙根一摸,手掌上就有了历经一百四十余年的青苔。我前前后后走了半日,一面惊叹这位擅长经营米粮、丝绸生意的徐老爷排场之宏阔,一面又惊叹这座水乡大宅院构筑的精巧与匠心独运:里里外外竟配饰了如此精美繁复的砖雕、石雕、木雕与漆雕,竟敢采纳“西洋元素”到处装置如此晶莹剔透的五彩窗玻璃,竟心计颇深地布置了两处置石带锁的地下藏宝洞,几十年未被人发现;咱们国家将这幢别出心裁的“师俭堂”公布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乃是名至实归的。

  于“师俭堂”上上下下走了一整圈,累了,坐在半亩方寸的“锄经园”内,忽然便有了这样的联想:这精彩万分的“师俭堂”,不也具备了一种“方寸锦绣”的品格?街中建宅,宅内含街,楼上房仓,楼下铺面,六进大院,层层精彩,一下子就把江南深门大宅的品格统统来了个囊括,集“宅文化”机巧于一身,也是品质非凡的体现。

  查“师俭”二字,源自《史记》:“后世贤,师吾俭。”抽取这样两个字,体现了这个富甲一方的“徐半镇”的深谋远虑,也部分地说明了他囊括半镇的生财之道;而他精心营造的这座半亩大的“锄经园”,其取名,则是择了《汉书》中的“带经而锄”,乃是一种见贤思齐潜心苦读的意思;即便只是半亩花草蜂蝶,“徐半镇”也要为之披上一件传统中国文化的薄蝉,他知道文化是经济的上层建筑,也是经济的保障之道,厉害得很。

  这个蕴含了锄经园的赫赫有名的“师俭堂”,位于震泽镇的中心。震泽这个地方,说起来,名头也是大得不得了,司马迁的《史记》中就记载了“三江既入,震泽砥定”的大禹治水史迹,所以震泽镇内遍布“禹迹桥”“砥定桥”之类的古地名,我们一不留神就拂着了大禹的衣袖;而功成名就的范蠡也是携了西施在这里弃官隐居的,所以古镇上还有一座叫人遐思连翩的“思范桥”。这个镇子在宋绍兴年间便有了建制,到了清光绪年间,小镇所生产的生丝产量,竟然占了全国生丝总产量的十五分之一,其中上品“辑里丝”更是闻名遐迩,那时皇帝的龙袍要是没有“辑里丝”来纺绝对是不行的;南社诗人柳亚子到了名动天下的震泽镇,是这样摇头晃脑吟哦的:“太湖湖水连天阔,中有灵区号震泽。”这诗句委实一般,许是震泽太有灵气,柳亚子拿她没办法。

  突然想到,这个震泽小镇,对于全国山河而言,不也是个“半亩缤纷”的示范之地?如此小小的镇子,竟然自古便为著名江南丝市,竟然提供了十五分之一的全国生丝产量,竟然拥有历代诗人争相歌咏的“八大景观”,竟然吸引了春秋名臣范蠡、唐代诗人张志和、陆龟蒙先后来此归隐,于今留下“范蠡钓台”、“张墩怀古”的遗迹;这个小镇在历朝历代竟然推出过进士十五名,在此地的细石子街上还走出了天文历史学家王锡阐、中国红十字会创始人施则敬这样的名人,真是好生了得,而当我又从陪同参观的镇委张书记口中得知了下面这个事实,更是愕然:这个小小的镇子,现在,竟然于当代麻纺、蚕丝被、镇流器、香精香料等十个产业领域,制定出十项国家标准。所谓“一流企业卖标准,二流企业卖品牌,三流企业卖产品”,震泽伸手一牵,就牵住了行业的牛鼻子。

  震泽的概念,就是方寸奇迹的概念。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最好。看来,半亩大的“锄经园”,不仅是一种风光,而且是一种哲学。

     雪的感动

  雪花

  雪下得很小心。如果树叶不愿意接纳她,她就知趣地落到草茎;如果草茎不接纳她,她就转身黏住泥土;如果土地不希望碰她的冷面孔,她就马上变作眼泪。

  她的腰肢很细,这一路的跋涉很不容易;她的心眼比腰肢还细,她一直用人家的脸色决定自己的命运——虽然,她出发的时候,对灯火人间充满少女的幻想。

  她的下凡路程,跟林黛玉的路程长短一致;她的归隐之地,很费李清照的寻寻觅觅。

  在中国的北方,她就长寿了,有幸做个贾母。她能够成为孝衣上的一缕经纬,在“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境界里,守着寂静。

  雪瓦

  一辈子的黑头黑脸,一朝纯洁。

  还不是一般的纯洁,是有厚度的纯洁。阳光打上去,会放出金子般的佛光。

  鸟儿几乎找不到旧窠,檐草已无踪影,一切都变化了,印象派统治了世界。

  雪瓦们互相反着光,比试着各自的忠厚程度,彼此感动;原来改换门庭是一朝一夕的事,原来洗心革面之后会自然生出愉悦的好心情。它们甚至不希望再与旧日的温度相逢,那样,它们会流好几天的眼泪,重新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暴露给世人。

  在纯洁不能维持的时候,悲伤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泪水可以见证,面具也是一种高尚。

  雪人

  感恩是他们的特征。他们感谢善良的孩子和善良的大人。他们总是驻守在房舍的前门,或者是道路的两侧,显示对生活的极度忠诚。

  穿戴,则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经常是一把秃扫帚挟在腋间,一顶破草帽扣住脑门;但总是微笑,双眼圆睁,向所有的人弯起月牙似的嘴唇,欢欣而天真。

  知道自己来日无多,知道永远无缘享受“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一出生就害怕太阳、害怕春风、害怕热烈的温存;但他们仍然感恩,坐一天是一天,哪怕三五天就是一生。

  草帽底下露出的,始终是感激的笑容,感谢北风,感谢低温,感谢那些冻红的小手带给他们的亲吻。

  一切都很有趣,分娩是增肥的过程。一切都是幸福,一切都是缘分。

  从不抱怨,从来不希望拥有漫长的寿星历程。如果长寿意味着一辈子的黑暗、屈辱、辛酸、绝望,那就不如洁白的一瞬。这是他们幸福的根由,没有丝毫的必要怨天尤人。

  就是这样,要么纯洁地欢乐着,要么跳入黄泉一路春水滚滚;届时,就将一把秃扫帚和一顶破草帽,如数交还给年幼的父母大人。

         不知我属哪一类

  走了一趟恍若仙境的天子岭垃圾填埋场,临辞,主人打开赠言簿,客气地递笔求字。同行作家莫小米思索半天,写下七个字,赫然是一句叫人惊愕的话:“不知我属哪一类?”

  有如此题字的么?

  那么,属哪一类呢?填埋的?焚烧的?可回收的?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最终也是要进入循环的,干脆说透了自己要走到那一步,也不为过,但是不管怎么说,她这句话还是题得挺瘆人的,究竟是埋呢,是烧呢,还是有点资源性,可以进入轮回的?

  其实,莫小米这样说,并非在说人,她说的是人与垃圾的某种特定的联系。

  说起与人类共生的垃圾,其处理,实在是个世界性难题;中国的垃圾,更是难题中的难题,人家在递减,我们在递增。中国许多城市,包括伟大的首都,实际上都已到了“垃圾围城”的地步了,每天的垃圾只是简单地堆放在城市各处,像个堆场一样,积累成山,眼睁睁看着城市的红斑狼疮就这么一天天蔓延扩展。

  都不好意思点这些城市的名,城市的名字听上去都很高雅芬芳,感觉上都是4A、5A的。

  就我们杭州而言,情况也不容乐观。杭州产生的垃圾每六年就可以填满一个西湖,去年的垃圾清运量已经达到了每天六千七百吨。依这样的速度,杭州眼下唯一的这个“天子岭填埋场”,至多还能维持运转八年零两个月。

  虽然我今天参观的这个“天子岭”,几乎已是4A景区,第一期垃圾填埋场的地面部分,但见红枫摇曳,紫薇、紫荆、凤尾兰、金叶女贞各展风姿,蜂蝶齐舞,即使步入观景亭享受迎面轻风,也闻不到垃圾的一丝酸味,尽管第二期填埋场就在我们的视线远处不停地运作,一群白蓝相间的清洁直运车正在把一座美丽城市的每日呕吐物小心翼翼地运来这里,交由推土机和压实机精细加工。

  参观杭州天子岭,已经成了国内首条“垃圾旅游”线路,一句“跟着垃圾去旅游”的新鲜口号,越来越有号召力,据说团体参观已经预约到了明年的六月份,不抓紧还真赶不上趟儿。

  这几年,应该说,杭州的“垃圾分类、清洁直运”和“垃圾前端、中端、末端管理处置一体化”,无疑是做得出色的。遍布全市的各垃圾转运站由于做到了“垃圾不外露、不落地”而从臭气熏天的往昔一改成为洁净漂亮的现状,周遭的居民也由投诉抗议变成了喜送锦旗;而曾经大面积腐烂于蓝天之下的“天子岭垃圾填埋场”一改而成为风景区,也叫人惊愕,随之而生的“沼气发电”、果蔬丰收更是叫人击节赞赏,甚至,中国城市环卫协会的理事长先生还冒出了这样一句有感而发的断言:“到杭州不来天子岭,等于未到杭州”——但是,我心里,也一直在想,填埋,毕竟还不是垃圾的最理想的归宿,填埋对深层次的土壤、对地下水,毕竟有潜在的威胁。

  据说,填埋积年的垃圾所生成的渗滤液,粘如柏油,这种“柏油”渗入土壤,腐蚀力可想而知,当然天子岭填埋场是有一整套严格的处理方式的,他们在需填埋的垃圾下方事先铺上了巨大的防渗膜,这就使得日后生成的“柏油”能沿着防渗膜的“漏斗”方向得以集聚,收拢之后由污水处理厂进行再处理,坚决“不教胡马度阴山”,把祖国的土地蹂躏得不成样子。

  但是——还是想说一句但是——对难以再生的土壤来说,“填埋”总是一颗定时炸弹,时间和历史会消蚀掉所有的防护,到那时,又怎么办呢?生活废料不比核废料威力小啊。

  即便是填埋到太空,好像也不行。看过一则叫人皱眉的资料,说是现在已经有五千五百吨的太空垃圾“填埋”在天空轨道上,而且每年还以百分之二到五的速度递增,这就对宇航员与航天器构成了很大的威胁,专家为此警告,照此发展下去,到二三〇〇年,人类再休想把任何东西送入太空。

  那么,焚烧又如何呢?其实焚烧也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焚烧这种活计,空气和人的鼻孔肯定都是要受委屈的,如果那天的微风正不客气地吹向你的窗帘。另外,焚烧还有一个大问题,要是垃圾的前期分类处理做得不好,一古脑儿统统塞进去烧,那后果自然就更加刺鼻了,烟雾会更绚烂,风儿会更恐怖,肺叶会更斑斓。

  莫小米的设问“不知我属哪一类”,听了杭州环卫集团老总芦俊的一通分析,我觉得,看来最终得归于“资源化处理”那一类,那一类才是正道。

  首先是“减量”,要将非资源性垃圾尽量减少,人不要动不动就制造出垃圾,要像老子所言的“圣人无弃物”,看什么都是有用的,不忍舍弃;其次是尽量挖掘垃圾的资源意义,明白“废中有宝,弃中可取,死中有生,残中有全”的道理,对这些“可教育好的”东西,不让填埋也不让焚烧,尽量争取让它们六道轮回,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达至“永生”境界。

  这样,垃圾就不叫垃圾了,或者“垃圾”只是它的一个暂时的小名了,就如蚕宝宝,它变成了蛹,又化成了蛾子,那个包裹着“蛹”的套子,就绝对不是垃圾,它可以是我们身上的“喜得宝”丝绸服装,价钱还不菲。

  卢总一直是这一战略思路的竭力鼓吹者,这位极有事业心的老总考察了世界各地的环卫处理模式,提出了因地制宜处理垃圾的各种操作性很强的举措,他再三强调垃圾问题的根本出路在于减量化和资源化。他上月刚从宝岛台湾考察回来,于是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又一个的台北故事,台北市民那种“垃圾分类”的自觉性给我们印象深刻,垃圾分类回收科学化、厨余分类资源化这些技术难题,他们都在积极想办法攻克;他们也是炎黄子孙,估计也一直在咀嚼老子的“人无弃人,物无弃物”的理念,比我们嚼得碎。由于台北市民能事先比较彻底地将垃圾分类完毕,所以接踵而来的资源化处理就变得顺畅了,一个城市的狐臭就能基本治愈。

  看来,人与垃圾天然地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缘分。人制造了垃圾,也就有了天然的责任把垃圾从终端移回源头。人是讲究辩证法的,人应当有这种能力,应该能及时制定出焕发这种能力的法律与法规,应该善于与垃圾共舞,而且舞得很高雅很卫生。现在世界上已经有了不少很干净的城市和很干净的河流,榜样不在少数。

  如果我是垃圾——这种说法固始终有点惊心动魄——不知我属哪一类?

  如果我与垃圾有缘——有缘判断、指派和处置——不知我属哪一类?

  有缘是肯定的,想想我自己,我每天的垃圾制造量也不在少许,但是抱歉,我确实长期地不知道我属哪一类。要是我今天没有走到清风习习的4A景区似的杭州天子岭垃圾填埋场,没有听卢总流利地念一篇垃圾经,没有在“天子岭垃圾教育第二课堂”亲手拎一拎一只三十六公斤的垃圾袋,这每个人一个月所产生的平均垃圾量,我真不知道一车车呼啸而来的垃圾能携带这么多的圣洁的学问,而且也更不知道垃圾的命运会与我的未来、我所居住的城市的未来、我的国家的未来、我子子孙孙的未来,会如此息息相关。

  那么,还是从“善小而为”起步吧,从明天起,坚持看准住宅小区垃圾箱的颜色,事先把我提着的垃圾精确地归类,并且尽量减少“不可回收”的数量,因为我似乎已渐渐地知道我属于哪一类了,似乎知道自己还不至于不可救药。

    睢宁,背着历史慢慢走

  走睢宁,要留神。睢宁是古下邳国,在古下邳国走路真的要当心,稍不留神,额头就磕着了历史,鞋带就绊着了历史,即便绊倒摔了个乌青,也是竹简的颜色。

  走进苏北睢宁,空气都有史书的气味。

  抽抽鼻子,气味复杂,有一丝香,也有一丝酸。

  显然,历史在睢宁还没有来得及一丝一缕地清理,更遑论整体开发,以制成现代旅游标本,所以此刻呈现在我眼前的,大多还是坑洼、茅草、沼泽、残碑、墙垣,盗墓者留下的一条条通往西汉和东汉的黑色入口。

  来到睢宁,就是来到了历史的入口处,只是许多路标还没有打制,因此说,走路一定要小心。

  历史常在断墙残碑处结出一些秋天的灌木,灌木上结一些细细的籽,你走过去,它们就跳起来一下子粘死在你的衬衣上,叫你掸也不知如何掸,刚才在张良殿门口的石碑旁边,我就在衬衣上掸了半天,真不知张良想留给我几句什么秘笈。

  而走上巨山的山顶,步入康熙行宫的时候,更加深了我对此处历史丰厚且芜杂的感觉。行宫是百姓自发建的,康熙当然没有来住过一天,但是他当年路过邳州体恤灾民而毅然下令此地免租税二十年一举,仍然使老百姓感激涕零。

  中国的百姓,实在是心地善良,知恩感恩,皇恩稍微浩荡了几尺几寸,百姓就流泪来集资建造行宫了,真是一种自觉自愿的政治“回扣”。

  一座皇上从来没有住过的行宫,其实内涵很深,不是空空荡荡的。

  我在全国走,也眼见过好几座当代“行宫”,一座座都在风景深处,有些是“大人物”从未住过的,有些只住过一次,仅仅几天,就留在那里了,别人谁也不敢去住,只留一个警卫排年复一年地守卫着青苔和灰尘,看见游人就威严地喊:“别靠近!”听了叫人唏嘘。

  当然,情况还是不一样,这些当代“行宫”都不是老百姓感激涕零自愿集资建造的,而是当地领导同志取国库的钱来“献忠心”的,这有原则区别。

  睢宁的百姓,却一直纯朴到如今,不仅纯朴得可爱,而且纯朴得到了叫人吃惊的地步。我到睢宁的第二天,打“面的”走街景,知道打一趟是两元钱,而那位中年司机在我下车时见我摸钱夹,竟然憨厚地对我说:“算了吧!”

  我很吃惊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什么竟然对下车的乘客说不收钱?难道仅仅因为我在车上友好地跟他攀谈了几句,比如说问他一个月能挣多少,这点钱是不是扣去成本以后的纯利润,等等。难道仅仅因为一个外地乘客说话态度的略微友善,就导致一个以营运赚钱为目的的出租面包车司机说出“算了吧”“不收钱了吧”的话?在我坚持付给他两元钱的时候,他的表情竟然带着百分之三十的害羞状。

  我突然感悟到,睢宁在经济上毕竟还属于发展中地区,价值观念和人们的表情都还没有“发达”到某种程度,那种纯朴的甚至带有害羞的感情使我想到了历史,我们国家曾经经历的并不遥远的一段当代史。

  这一小段历史也需要清理。我们要经常想想物质使我们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发展指数和幸福指数是不是有所重合,邪恶是不是一直跟GDP成正比,我们在欢呼的同时要想想自己的内心是不是真的喜悦。我们该经常找找我们生活着的这个世界的平衡点,不然我们的心理会失衡。

  更不必说睢宁的有文字记载的这四千年历史了。张良在这里隐居,刘邦在这里获救,曹操在这里打仗,吕布在这里吊死,李白在这里吟唱,葛洪在这里炼丹,直至康熙七年的六月,邳州城突遭地震之毁,一地瓦砾,而二十几天之后黄河又突然从天而降,并且降下之后再也不肯离开,彻底将邳州城改造成了水下礁石。

  这些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历史,估计都会在不远的将来得到细细的清理和展示,我们将从四千年的睢宁看见时代的豪迈而又羞怯的步伐,我们也将从我们自己的内心,看见豪迈而又羞怯的灵魂。

  真要问这个问题:跑得快,真的是一种幸福?

  睢宁敦厚的出租汽车司机,多少年后,就会与乘客为了一元钱的燃油附加费而吵得脸红脖子粗?

  尼泊尔的幸福指数高得离谱,很难让人理解,我们总是那么看不起尼泊尔,尼泊尔GDP多少?尼泊尔有“长征七号”和“天宫一号”吗?尼泊尔有多少抽水马桶?尼泊尔却是很看得起自己,他们从来不跟全世界争辩。

  估计在不久的未来,我们将会明白很多东西。历史始终是一面镜子,我们终将看见自己脸上的每一条纹路。

  那么,就慢慢朝前行走吧,睢宁,不要着急,不要看着满地的坑洼、茅草、沼泽、残碑、墙垣而心里发毛,有这么鼓鼓囊囊的历史可以在肚子里一点一点地消化,成为经久不息的营养,一个城市,乃至一个民族,还有什么可焦躁的呢?

  不是有人正恳切万分地提倡慢生活吗?幸福的真谛,或许真的在一个有着青苔颜色的“慢”字里呢!

    外婆家的曙光

  温岭濒海,有温柔的海浪日夜拍打。拍打中的温岭是我外婆家,童年记忆中,外婆从没有拍打过我,因为小时候我没住过外婆家。

  对于从小摸爬滚打在外婆家并且经常受到外婆抚拍的人来说,有福了。“外婆家”这三个读音铿锵的字,自有一种千年传承的别样的情感关爱,充溢着柴草的香味,令人称羡,当然对于我来说,这词汇略缺情感的支撑,仅是一个理性的概念。

  我经常会从思想的袖管中,伸出理性之手,去抚摸我的外婆家。我经常注视浙江地图,注视浙南的黄色和蓝色交界的嶙峋之处。我知道我从没见过的外公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是县电气公司经理,他会在自家宅门上同时挂起几百个灯泡,亮堂堂一片,作霓虹灯状,以唤起县内民众对于“电”的好奇,用当今说法这叫倡导“先进生产力”;同时我也知道他给自己的六个子女分别取名为定中、定华、定民、定国、定一、定统,表达“中华民国一统”之意,在当时很能体现爱国心。我母亲就是定国,张家老四,名字听起来像男人。我小阿姨定统的名字更惹人惊疑,她从志愿军转业到山东,鲁人读“定”为“腚”,鲁人弄不明白,好端端一个漂亮姑娘,为何偏要每天“腚痛”?

  外公很早故世了,外婆也早早离了温岭。“外婆家”无我落脚之处,因此这一充满温馨的概念于我自然是越来越陌生和理性。不用说我,我母亲自从1948年为爱情“私奔”到杭州后,也是长达半个世纪之久没有回过温岭的,尽管她是在故乡唸的小学和初中。

  进入新世纪之后,忽然又有一样特别理性的东西跟着我的手一起,抚摸着了我外婆家。那东西是一道光,那光亮与我外公装饰在自家门楣上的几百只电灯泡式的光亮有所不同,它是自然之光,称曙光。但那曙光与每日的曙光又有区别,说其特别,是因为它叫“世纪曙光”,据权威天文台测定,光临二十一世纪的第一缕曙光在中国大陆的首照之地,就是中国浙江温岭石塘。

  伟大的新世纪伸手一摸,就摸着了我外婆家。

  于是,外婆家在我情感世界中的理性地位,又上爬了一个台阶。

  我经常会从我外公手里的几百只深夜的电灯泡,联想到黎明,联想到太阳这只大电灯泡,思考着太阳这个最神奇最清洁最权威的先进生产力。

太阳是人类的外婆家,如果地球是人类的父亲。

  人类没有在居住过太阳,缺乏直接的“外婆家”依恋,但是来自外婆家的那种最为炽烈的关爱,却一直拍打着人类。

  二十一世纪对中国大陆的第一次拍打,一拍就拍到了温岭,这很好,温岭使中国在睡梦中睁开了新世纪的眼睛,天文学上的意义就这样自然地延伸到了哲学界乃至社会学界,温岭一下子显得异常丰富。听说睫毛抖动的那一刻,小小的温岭石塘镇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他们提着幻想的五彩篮子,都想采撷那一缕神奇的光。我从许多图片上看到了这一盛景。我这次来温岭,不巧,恰逢震耳欲聋的风雨。我在石塘镇的山顶上久久仰望“世纪曙光碑”,只见高耸的碑体上始终交织着风梭雨线,哗哗作响,不见止歇,昭示着天体另一种形态的神秘。

  不管是气体的抚摸还是液体的抚摸,外婆家总是充满了挚爱之情。每次来温岭,我都会感到一种温馨和快乐,会感觉到外婆的手指。

  我觉得,无论是二十世纪还是二十一世纪,对人类而言都是快乐的,或许二十一世纪比二十世纪要更快乐一点。有人说二十世纪不快乐,太不快乐了,人类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血还见得少吗?但我以为,总体而言,这一百年还应该是快乐的。战争是伴随人类发展的必然游戏,游戏使人类出血甚至骨折,但是从大处说人类毕竟越来越聪明,繁衍得很茂盛,连现存的土地都快盛不下了,新的发明和新的生活方式也已匪夷所思,如果现在还有谁像我外公一样在门楣上严肃地排列几百只白炽灯泡以展览“光明”,那已经是笑话。

  二十一世纪当然会更快乐,虽然前几日又说汽油涨价以及楼市居高不下,然而我们进入新世纪之后,我们看到快乐的情状仍旧呈加速度发展。人们正在把自己所居住的城市和乡村打扮得越来越精致和越来越清洁,报纸和频道越来越花花绿绿。我的眼睛已经老花了,但是我外孙的眼睛明亮得要命,我相信新世纪的白色曙光与他的黑色瞳仁之间将会有更多的默契。

  面对外婆家的曙光碑,我想得很多。我真的不看好任何形式的灾变说和悲观论。悲观人生或悲观此生的宗教学说历来种类很多,悲观未来的科学结论也经常见诸报章或见诸茶桌,但是我的态度是对此摇头的,我不甚相信。

  确实会有海陆空全方位的污染和温室效应,南极有臭氧空洞,有非典和禽流感,甚至有比它们更阴险的东西,但我深信地球是不会病殃殃的,它像断尾巴蚯蚓一样有自我更新的能力,它会在新的条件下达到一种新的平衡。许多动物和植物灭绝了,但也会有许多动物和植物蜂涌进入新的物种名单。有的地方淹了,有的地方就凸出来了。有的良田沙化了,有的沙漠就出现绿色了。世界经济总量不断增长,人类在宏观、超宏观乃至微观的新发现几乎每天都有捷报,我们为什么要悲观呢?问题成堆不说明什么,科技也已经成堆了。依人类目前的智慧和应变能力,问题要质变到灾难,以至不可收拾,不太可能。我们不必引杞人为同道。

  即便是小行星撞击之灾吧,有人称这种灾难绝对是世界末日,但依我看,即便相逢此种祸水,地球也能挺得过来。最新研究成果说,六千五百万年前撞来的一颗小行星使恐龙灭绝了,而两亿多年的那一颗小行星更使地球发了一次大寒热,那时候统治地球的三叶虫彻底消亡,九成的海洋生物和七成的陆地节脚动物同时灭绝,灾不可谓不重,据说阳光不能有效到达地面达数年之久。但是,我们反过来想,聪明绝顶的人类不也正是在两次大灾难之后才能笑嘻嘻出现的么?很可能还是应运——厄运——而生呢,据有些生物学家和哲学家所言,若我们的地球不及时结束恐龙这样的爬行动物的统治,包括人类在内的哺乳动物是难有出头之日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思索问题,我们哪怕不去感谢那几颗冒失的小行星,起码也不该对它们深怀阶级仇恨。老子的推断不错,祸福互相暗算。

悲观论者或许会说人类之灾并不在于小行星,而是在于人自身。人是人的最大敌人,人最终没法子控制自己,因此又小又脆弱的地球实在无法再承载越来越重而且越来越贪婪的人类,这个趋势太可怕而且无法逆转。是啊,我也这样想,人多了当然不好。人多了怎么会好呢?人多了草场就稀了,树木就少了,空气里沙粒就多了。但是,我又想,自然界也总是有法子让人少下去,到一定时候怪里怪气的战争和怪里怪气的病毒都会跑来帮个小忙。而且人越多,那些战争的形态和病毒的形态也就越奇特和越有效,一直要有效到人类自觉地摘除自己的子宫肌瘤为止。人少了之后,牲畜自会跟着减,草原也就返绿了,森林又开始膨胀,沙粒儿也不会老跟着风去调皮,地球当然也随之轻松。少了人口的人类会活得更有质量,也更聪明,那时候,减肥后的人类有可能会建一座脂肪博物馆作为纪念,纪念是需要的,就像温岭市政府决定建“世纪曙光碑”一样。

  我们大有理由成为乐观主义者。银河系年轻着,地球年轻着,路长着,春夏秋冬美丽着。人类正处于青少年发育期,日子美好得叫人心疼,骨骼在不可阻挡地劈啪作响,犹如力大无比的太阳每天在挣脱地平线。说到这里,我还想说一句悄悄话,即我一直相信宇宙间有绝对精神的存在。我所谓的绝对精神并非唯心主义范畴,它或许是物质升华的必然结果,或者说是物质的总和。萨特认定世界是荒谬的、偶然的和缺乏意义的,他是在他的单一的逻辑平面上说话,他有他的很严谨的推断和结论,但是我认定绝对精神的存在平面与萨特的理论平面并不是同一个平面。宇宙的骨髓里肯定还有深奥得多的东西。物质之所以要诞生出精神,也许正是物质要通过精神来认识自身和肯定自身,物质在找自己的一条必由之路,换句话说,宇宙正是要通过孕育出的人类以及类似人类的东西来认识自身和肯定自身。这种肯定,或许正是宇宙之本质。

人类精神将会上升到很高的层次,逼近绝对精神。

  新的研究成果告诉我们,宇宙中心到处游荡着生命的原质,银河系的尘埃之中存在含有碳、氢和氧原子的蔗糖分子。这种游荡很可能是一种来自外婆家召唤,是在召唤地球上的人类的智慧,看我们的智慧能不能进入到一种相当有趣的哲学范畴里去而不仅仅是停留在物理学的范畴。从这种思考出发,我坚持认为,要回答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这串古老而经典的问题,苍凉感和无助感并不是惟一的答案。

  美国人卡尔·萨根在《布鲁卡的脑》中断言:“宇宙的这种特有的规模——多于一千亿个星系,每个星系又都包含有多于一千亿个恒星——对我们来说,意味着在宇宙范围内诸人类事件在逻辑上是毫无关联的。我们见到的宇宙既美丽又暴虐。我们所见的宇宙并不排除西 方或东方传统的上帝,但它也并不非需要上帝不可。”老实说,我从情感上不赞成这一判断,从理智上也不赞成这一判断。我相信宇宙不是暴虐的而是温柔的,暴虐为表温柔为核,我相信某种绝对精神的内涵将会牵起我们的手,穿过暴虐的风雪,我们会从行走的节奏中感到最终的温情。一种精确的尺度将由我们的子孙测量出来,我们目前还是“测不准”,“测不准”也属科学范畴。

  宇宙的法则犹如地球上无处不在的曙光一样,在我们不易看见的地方——哪怕是通过哈勃望远镜也不能看见的地方——熠熠闪烁,美丽而又神秘。我想再三凑着你耳朵告诉你,你不是到我外婆家来了吗,那好,那我就告诉你:这种法则是存在的,它的确是存在的,尽管尚无陈景润式的人物来加以枯燥而美丽的推演。

  这种光芒往地球悄悄伸过来的时候,就是曙光。曙光是来自外婆家的手指,它拨弄着地球,拨弄着人类的眼帘,它使人类在打一声哈欠之后能够思考一些什么。

  为曙光立碑是需要的,人类需要一座形而上的碑来肯定自己的探索,将自己生存的快乐定格。

  这一次仰望“曙光碑”,虽风雨交织,但是这种轰响在我思想深处依旧引发了共鸣。“外婆家”在理性层面上给予我的温暖,以及对我人生的抚摸,使我感激不尽。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外婆家也就是你的外婆家,朋友,有空就去外婆家坐坐吧,那是使你睁开心灵的睫毛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温岭,位于浙江,那座“曙光碑”上的风雨,是捧给你的茶水。

      印度四章

  导游嘎甘

  导游嘎甘今年九月结婚,说他妻子很漂亮,已相识二十年,也就是说从小就认识了,我们急着要看新娘照片,他说身边没带,在印度如果人死了,可以随身带死者照片,我们都“哦”一声,不再提这个话题。

  嘎甘用磕磕巴巴的中文说,他的中文名是“小王”,于是我们一律改口,叫他小王。小王是个标准的帅小伙,五官端正,眼睛很亮,双眼皮,我们说:“你是小帅哥,听得懂这是什么意思吗?”他说他听得懂,可见早有许多人奉承过他了。

  小王说他的新婚太太是牙医,如果出门工作的话一个月能挣六百美金,可是她不工作。许多印度女人只要丈夫能挣钱就不怎么愿意工作。小王说到这里一点也没有埋怨他太太的意思,他说女人都这样。我们于是不无同情地说,那就靠他一个人干导游养家了,他应声说干导游确实辛苦,但是他愿意。比如,这一回飞机晚点十小时,他在德里机场接我们这个代表团就足足等了十小时,而且机场方面无可奉告晚点原因,也无可奉告这架从上海出发的印航飞机究竟什么时候能到达德里,他就这么傻等着,带着献给我们的七个漂亮的花环。但是,他毫不犹豫地说,他现在年轻,一九八一年出生,应该在外面多跑跑,而不应该立即到他爸爸开的建筑公司去工作。虽然他爸爸力主儿子在自己身边帮忙,但是这个“小王”认为过早地在高级酒店写字楼上班不好,人应该辛苦一点。此言一出,我们都暗吃一惊,此时再看小王,小王便平添了一些“小王子”的高贵的倔味,顿使我们对这个皮肤黝黑的二十四岁小帅哥刮目相看。

  小王的中文说得不怎么的,但都能听懂。他说他是从德里大学学的,学了两年,又干了两年中文导游,这么说来,他的中文水平还真算不错。尤其是他从来没有到过中国,他的德里大学的中文老师也从来没有到过中国,这个信息又使我们小小吃一惊,在印度经常有这种土法上马的事情,所以印度也是个经常出奇迹的地方,有点像中国。拥有古老文明的国家在面对当代世界的时候都有许多声气相同之处。

  小王很为他目前的中文水平自豪。他说,他现在是他所在的旅游公司的三个中文导游之一,也是印度全部的二十八个中文导游之一,由于太稀缺了,所以工作排得特别紧。天哪,十三亿人口的大国和十亿人口的大国,彼此的旅游来往只靠二十八个导游支撑,这又是个什么稀奇的概念啊!看起来,国与国的交往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隔阂往往大于理解,误会往往成为常识,我们这个世界的棋局在历史上很有几步臭棋。

由此我也明白了,小王之所以没有功夫去中国实习,也不愿意去父亲的大公司协助老爸,完全是以中文导游的职责为重,这个新郎倌以此为荣,他知道他的磕磕巴巴的中文是一座桥梁的高高低低的基座,虽说不怎么平整,却也是尽力支撑着来来往往的脚印的。

  我这么评价小王是评价他的基本面,他基本上代表着一个民族的形象。他是笃信印度教的,印度教三大神里头有一个保护神叫毗湿奴,毗湿奴的第五化身是爱神,印度人崇尚爱,他爱他的职业,也爱他的使命,所以他也爱我们,我们是他的引以为骄傲的服务对象。

  时间长了,我们也知道他相当热衷于带我们去各类商店购物,他会帮着店主向我们热情地歌颂他们的地毯、羊毛制品、大理石、珠宝乃至印度神油,并且总是声称他带我们去的商铺是最正宗最权威的,这又展现了他的职业导游的某种形象,使我们进一步明白他之所以迟迟不去他父亲的公司帮忙,是因为他要靠自己的勤勉乃至狡黠挣钱。导游在当今世界上是一个很热门的行业,何况他是二十八个之一。中国革命史上有“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之说,由此酿成历史公案,可见“二十八”真是个很厉害的数字。

  现阶段小王要独立自主,这是对的。我们充分理解小王。小王这名字特朴素,很能代表最寻常的中国人,也很能代表世界上所有的寻常人,人类的一切天性在小王身上都展现得很明显,这也是我们一踏上印度的土地就感觉到印度教可畏的原因,三大神里头同时有保护神和破坏神,这是何等深刻的哲学啊。

  但愿小王给我们造成的某种形象“破坏”,也能体现着一种本质上的善良,我们注意到小王在带我们参观印度神庙时每次都虔诚地捐出他自己的“随缘”,这使我们感动,我们也注意到每次走出购物场所时,他都要再进去一趟取一些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按他的说法是他“也要买一样商品”,这又使我们每次都有个会心的微笑。

  小王很努力,他很诚挚地向所有的游客解说印度教中的保护神和破坏神,描绘这两尊大神各自的神通,使我们这些异教徒在走向陌生的神灵时,印象深刻并且心生欢喜。

达尔湖的清晨

  那个精瘦的披着深褐色长袍的穆斯林走出船舱,看见我光膀子光腿做些莫名其妙的动作,感到很吃惊。他的双手放在长袍里面,模样是个大肚皮孕妇,那袍子里面有一只铜制的炭炉,昨晚上他拿出来给我看过,制作精致,煨在肚子前面很热乎。所以,此时作孕妇状的这个男人更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黄皮肤中国人要在十二月的寒风里,早早地从暖和和船舱出来,走到甲板上,对着几乎封冻的达尔湖做自编广播操。

  他朝我说了几句话,做了个畏寒的抖肩动作,便缩回了船舱。舱里有哔剥作响的柴炉,一些被剁碎的克什米尔森林在那里作自己最后的奉献,带着浓浓的柴烟味,这种柴烟味使我的咽喉一晚上都有感觉,一种不适的感觉。

  对比之下,清晨的达尔湖空气就特别清新,若有若无的冬风带来了对面雪山上的某种清凉。湖面宽阔,水波纹丝不动,湖底水草清晰可辨。空气中除了诵经的声响外,没有其他杂音。那些诵经的声音从方位看,是来自达尔湖某个方向的一大片房舍,听上去既有个人的高声祈祷,也有集体的同时吟诵,也有通过喇叭之后的共鸣,轰轰轰直似千军万马,很见气势,像是达尔湖的某处堤岸遇到了一次陷落,拥有了瀑布的悲伤。

  我做完伸展动作和下蹲动作,又开始做俯卧撑,用我的鼻尖一次次贴近甲板。甲板是一些刨过的带香味的木头,如果没有薄薄的白霜,那种香味会很明显。湖面以及船屋上空盘旋着四五只黑鹰,鹰张大着翅膀,忽而在树梢上空扑打,忽而又靠近湖面滑翔,它们乌黑如深夜,所以样子很有些威慑力。它们的动作与我也有某种相似,只是它们的小腹部没有我这样凸出,年龄也比我轻许多。我原以为贴近河面飞翔的那两只黑鹰要抓鱼什么的,但是看来看去它们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行动计划,它们只是飞翔,把一动不动的双翅架在寒风的肩膀上,滑行着,渐渐地高过了树梢。我不知道鹰的滑翔有什么意义,在寒冷的冬天它们为什么要那么早起,它们没有例行的经文功课,也不像我这样非得每天来一番自虐式的受冻以及一个刺骨的冷水澡。

  清冽的湖面、黑鹰、寒风和远方古兰经的瀑布,成为克什米尔这个浅灰色的早晨的几个基本元素,我忽然发现这一切都很奇妙,一切也都很和谐,甚至包括那个披着褐袍缩着脖子的“孕妇”,他也是混居其中的一抹暖色调。

  达尔湖贴着斯里那加的腹部,斯里那加是克什米尔地区的首府,我昨天乘坐的印航飞机就是在斯里那加的军用机场降落的,机场周围密布着警惕的钢盔和巡逻中的轻机枪。而今天清晨,一切都成了一首诗,一首静谧而和谐的诗。在这首有关黎明的短诗里,鹰飞着它们的逻辑,古兰经流淌着自身的内涵,从舱室飘出的木柴的白烟叙述着船屋的童话般的生活,而我,一个年过半百的光膀子中国人,吃力地俯撑着我从远东带来的莫名其妙的哲学。差异就是这样的大,每个元素或者说每个系统都在认真地围绕着自己运转,互不理解,互不干涉,也没有互相看不起,一切都被置放在同一个空间,被置入同一个清冽的早晨,这种奇特的镶篏形成了一首诗。诗都是这样形成的,自然,不经意,长短不齐,但是奇妙。我站直身子,长时间读这首诗,我觉得这是一首好诗。

  这种愉快的感觉一直伴我度过了整个早晨。这一天是2005年12月16日,星期五,早晨的空气透明得像达尔湖的水。虽然我知道九十公里之外就是军事对峙线,那里枪口对着枪口,准星盯着准星,那里飘起的白烟没有木柴的味道而全是硝药的气息,但是我仍然对这个与战争近在咫尺的早晨充满感激,我的心宁静而安详,赤膊的身子也没有起任何鸡皮疙瘩,真是要感谢诗歌,感谢佛主和真主和马克思,感谢天上的黑鹰,感谢船屋,感谢意识形态里的那条瀑布,感谢清澈见底的尚未完全冰冻的达尔湖。

印度神牛

  公牛不叫做神牛,公牛是干活的,公牛驾车,拉犁,与母牛做爱,在印度只有母牛叫做神牛,母牛是印度教中破坏神之妻的化身,母牛温顺而端庄,母牛是神牛。

  现在,神牛正缓慢地穿过道路,我们的汽车减速,所有的汽车减速。

  向你致敬,神牛!西斜的太阳照耀着你,你的眼睛柔和而智慧,你的安祥使我现在的笔充满温情。

  总算有一种忠厚老实的牲畜,在一个国家不被欺侮,不用怕遭到暗算,不被剔骨割肉,不受咀嚼,最后,还能在一种被普遍承认其价值的氛围里,走向善终。

  它们有敬老院,它们可以在那里回忆天空和道路,他们贻养天年。

  夕阳和熙地照耀着它们,这是宗教的光芒。

  印度人首先塑造了神,并且把牛献给神作为坐骑,然后,他们便通过牛来肯定自身。我必须指出,他们肯定的一种品性,他们是如此地赞美忍耐、敦厚和温顺,赞美非暴力,所以他们选择了牛,他们不能不选择牛,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和品性除了被牛整除之外,还能剩下什么余数。

  印度人把牛放在了神的位置上,显然,牛和神都是人。印度的人和印度的历史都明白,牛之所以可敬可受,除了它被长期役使毕生劳作之外,它还是最后的胜者,它能在光环之中一步步走向终点,这就是一种伟大的姿态,德里那座雄浑的印度之门可以为这种姿态作证。

  我不能在世界上别的地方而只能在印度见到神牛,见到牛身上笼罩着的安详的光环,因为印度有印度人住着,这块次大陆大多都是平原,像光滑的牛皮。印度人非常知道他们以及他们的牛如何生活。

  我庆幸我属牛,并且庆幸我这辈子有幸到印度走了一遭,并进而知道,这世界上有整个一个民族,集体属牛。

冬浴恒河

  终于跳进了恒河。知道恒河是顺着破坏神的头发流下来的,现在清冽的恒河水也正顺着我的头发流下去,流过我的脖子、胸膛和腿。我脖子上没有像破坏神那样缠着眼睛王蛇,胸膛里也没有窜跳毁灭与破坏的火苗。

  巨大的破坏神石像就坐在我对面,他的双脚也盘在冰凉的河中,背靠着我,面对彼岸。昨夜人头攒动的歌唱声和照亮了半个天空的烛光就是在神秘的彼岸发生的。

  水声哗哗,皮肤开始发红。感觉到冷,但是也没有感觉到特别的冷。瑜珈之城莱斯卡斯位于德里西北方向,七小时车程,十二月的冬风在这里应当是相当的冷了,而且风速大,六七级模样。早晨六时许,还没有太阳的迹像。两岸都无人迹,只有拿钥匙的旅馆老头见到我赤膊的那一声惊呼,被关在旅馆濒河的那扇铁门内。

  河水真的很清,恒河是从喜马拉雅山流下来的。当地人说,这里距喜马拉雅山只有285公里,很近了,所以在喜马拉雅山修行的破坏神该是很容易光顾这里的,河水当然能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这是他的第一站,甚至水里会有他的一些体温。但在现在,我还是感觉到冷,并没有感受到神灵的体温,好在水这么清,玻璃似的,使人喜悦。

  昨天就想跳下这河了,然而汽车开了一天,摸到旅馆天已大黑,无法下水,所以今天一大早就这样迫不及待,幸而我有洗冷水澡的习惯,于是就赶快把“澡”和“泳”结合在一起进行。我还从来没有在室外河中冬泳过,这真是个机会。同伴有个梁诗人,用夸张的语言惊呼:“头一回冬泳,就敢选择恒河,这可是个什么人物!”仔细想想也是,锻炼意志的伟人年轻时的首次冬泳,也不过是什么支流罢了,或者竟是一个什么村坊的池塘,哪里会是伟大的恒河。

  想到这里,我直起腰杆,冲着北风和北面的斜拉铁索桥大吼几声,狠作伟人状。

  恒河是被整个一个伟大的民族热爱着的。我知道印度人对恒河的感情,在那里沐浴是每一个印度教徒的向往,据说可以免除秽语、谎言、诽谤、骚语、瞎害、盲从、贪欲、恶念、愚妄等十大罪恶,从而净化灵魂,这是一种荣耀,而且过世后的骨灰也须得由这条伟大的河来搬运,一方面消除生前的罪愆,一方面可以由此归往天国。哦,哦,雪山是圣洁的发端,恒河流经一生,生命在孟加拉湾进入大海,当我们抬头,看见蓝天上的那些鱼鳞云,应该就是生活走上天空的阶梯式的证明了。

  恒河啊,一个十亿人口的大国,竟然有七亿人口要托你携带,而且世世代代绵延不绝,你流淌的宗教意味浓得化不开啊!

  而我,一个来自东方的异教徒,也特地赶来凑这份热闹,凑一个冬天,一个清晨,感受一次破坏神的头发的味道。我已经知道破坏神的妻子是财神,因此破坏神的头发味儿里也该有一丝香唇之味,这也是我愿意清晨冬泳的动力之一。对富裕的追求,是人类共同的向往,对我个人而言,其实也不必求财过分,知识分子大体过得去就行了。钱太多,也怕周遭出现破坏神。

  忽然想到摸石头,带一块恒河之石回国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压在稿笺上,恐怕能带来一种恒味,何况,又是取自于恒河的中央呢。恒河的石头躺在河底,鼓鼓凸凸一大片,身上都有褐黄色的泥层,不像是骨灰,摸上来用水漂一漂,倒也是好石头,沉重,有坚硬度,有色泽,而且表面上还附有一些细密的藻泥,绿颜色,搓擦不去。我手托五块石头,赶回二楼房间,郑重其事地赠作家钟求是一块,赠男诗人梁晓明一块,赠女诗人池凌云一块,自己留两块。我想,这么冷的风里下水,不给自己留两块还说得过去?忽然又想,你看你看,恒河要清洗的就是这类私心嘛,再后来又想,反正是个异教徒,过世后也不会把生命的行李托付给这里,马虎一点算了吧。

  太阳从对山升起的时候,又想,反正在莱斯卡斯还要住一夜,明天早晨还有机会在河里冬浴,那就明天吧,明天再多摸几块石头,顺便再洗一洗灵魂。有些灵魂是随河走掉的,有些灵魂是擦擦干还要继续用的,我好歹属于后一种。

      【评论】谢大光:清亮真好

            ——读黄亚洲散文新作

  喜欢读熟人的文章。熟人的文章能读出更多信息。“文如其人”固然不错,先识其人再读其文更有意思。2009年初冬,去闽东北采风,一路和亚洲同行,印象最深的是亚洲做事的专注。那一段,他正赶写辛亥革命题材的电视剧,坐上汽车,膝上的稿纸就是亚洲的整个世界。我喜欢坐在亚洲身后看他写作,那真叫文不加点下笔千言。也有歇息的间隙,试着聊几句,他总是苦笑笑,“签了合同的,没得办法。”别看写作时闭耳塞听,只要一下车,亚洲的感觉器官全打开,眼观耳听手记,不放过任何信息,还不时追问着细节。不知怎么挤出的时间,反正每到晚饭前,像变魔术一样,亚洲当天的作品就新鲜出炉了,白天的采风已经酿成优美的散文诗。写太姥、写周宁的篇章最初就是在饭桌上听亚洲朗读的。那几天,听亚洲用抑扬顿挫的“杭普话”朗读新作,成了我们每天期待的节目。很多人赞赏亚洲的捷才,以为他的作品都是一挥而就,其实亚洲最肯在修改上下功夫,一遍遍地读就是在反复地琢磨、修改。我发现,亚洲善于捕捉陌生事物给他的第一感觉,在太姥山,他抓住满山石头散漫的生存状态,提炼出“集体遗失”的意象;在九龙漈,他抓住瀑布的动态和轰响,提炼出“九龙呐喊”的象征意味。第一感觉往往是新鲜的,富有推动想象和思考、产生连锁反应的力量,以自己全部的生活体验和饱满的情感去丰富、深化最初的感觉,就有可能敷演出好的作品。第一感觉又是很脆弱的,稍纵即逝,极有可能被趋同的审美定势所淹没,也可能被一般化的语言模糊掉。亚洲的写作始终会紧紧抓住感觉的初始力量,珍惜它的独特,呵护它的新鲜,即使反复修改,也总是在不断强化和擦亮它。我想,这可能是亚洲写作效率高的一个因素。归根结底,还是精神的专注在起作用。

  《只能抓一把糖给老刘》是完全不同的文字。这一次亚洲面对的是一位上访47年的老兵,在这里,文字被还原到最初的功能,它可以不借助任何技巧直接感动你。在亚洲发来的电邮里第一次读到它,感觉震撼。震撼于47年这个数字,震撼于47年执著一件无望之事的老刘,也震撼于容忍了这一切的社会。亚洲开始的写作动机可能只是同情。在不太正常的氛围中,同情也是有挣扎的。这篇文章亚洲写得并不轻易,他没有回避内心的游移和顾忌,甚至揶揄自己的“假惺惺”,但他还是写出来,发表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老刘的遭遇,他还直接向有关方面写信“搬救兵”,希望借助手中的笔能够让老刘不再露宿街头。亚洲对老刘说,“我是一个文人,有用的时候很有用,没用的时候真的一点用都没有。”这话听起来有些心酸,确是实话。也许亚洲的文章最终解决不了老刘的问题,但他无意中树起了一面镜子,通过露宿街头上访47年的老刘,照出了方方面面的众生相,也照出了作者自己。亚洲的文字从来没有这样小心翼翼,惟恐偏了导向,惟恐读者误读,惟恐伤了对方的自尊。善良有时也会伤人的。随着了解的深入,各方信息的汇聚,亚洲逐渐靠近了老刘的内心,这个莫名其妙被中途退伍的老兵要的不是一张床,一个户口,他讨的是公道,是47年来的真相。我们现在不差钱,为了维稳,付出一些代价,舍得。至于真相嘛,对不起,爱莫能助。至此,施者与受者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亚洲想当“和事佬”,老刘却讲“原则性”。“他不容我插嘴,他思路清晰,他用一个军人的斩钉截铁的口吻说,他必须坚持他的原则,他没有理由得不到任何一个退伍军人都应该得到的正式退伍手续,以及一个退伍军人应该得到的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这些记述中,同情已经更多地转换成敬重。我甚至想,在老刘的固执中,亚洲也看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吧。

  文章就应该是一面镜子。直露也好,曲幽也罢,总要能照出作者自己的心地才好。写卯节的祭祀,亚洲感悟出:“我们是这么强大而又这么脆弱,我们真的需要古老的智慧,我们需要援助,让奇特的文字不要消亡,让灵异的通道不要阻塞,让世世代代口耳相传的歌声能够在今天的大地上持续地响起”;写古村指南,亚洲注意到“两棵并立的死树,挺挺地直冲云霄,枝杈如刀如剑,却无一叶”“死者都如此地不作俗态,何况旁边的生者”;面对玉龙雪山,亚洲浩然发问:“如果不高举锋芒,不树起一根最纯洁最神圣的标杆,你玉龙雪山又何必来到人间?”在标榜“将艳遇进行到底”的丽江,亚洲找到了自己的艳遇:“古镇让人安静,这就够了。在这么一个纷繁芜杂的时代,有什么词汇能比‘安静’这两个字更加鲜艳?”“让生活松弛下来,让生活缓慢地上升到精神的层面,那么,你就是邂逅爱情了。”而到了印度,面对陌生的国度,沉浸在完全不同的文化氛围中,亚洲的文字和他的心胸一样,更为开阔,“我发现这一切都很奇妙,一切也都很和谐”“每个元素或者说每个系统都在认真地围绕着自己运转,互不理解,互不干涉,也没有互相看不起,一切都被置放在同一个空间,被置入同一个清冽的早晨,这种奇特的镶嵌形成了一首诗。诗都是这样形成的,自然,不经意,长短不齐,但是奇妙。”亚洲的笔下还不时出现自嘲的语句:“想我当文字匠,这些岁月,谈稿费一年比一年不含糊,还老是标榜自己从事文学是‘两快哲学’:一为碗筷,二为愉快;如今却在雷锋的氛围中晃晃悠悠,跟这个碰杯,跟那个碰杯,作庄严状,真是‘羞呀么羞煞人’。”凡此种种,不正是一个有良知、重感情、敏而多思、自信自省的作家内心世界的写照吗?

  “文章千古事,甘苦寸心知”,寸心和千古,这极不对等的两级,必得要依凭坦诚才得以对接。读亚洲的文字,总是能摸到他的脉搏,坦诚,爽快,清亮亮的,真好!

 

 

  

爱华网本文地址 » http://www.aihuau.com/a/419651/749845112145.html

更多阅读

织女传奇 织女是玉帝的女儿吗

织女传奇题记;七月七我是你心中最浪漫的回忆1宛如手中的一根红丝线女儿家的心事是黄昏底五彩的缤霞映着遍地的青草萋萋谁?那是谁正光着脊背牵着老黄牛儿忘了夕阳,忘了晚归忘了炊烟四起 2天街夜色凉如水此刻,透过西窗我总

真实的果亲王允礼是什么样的人哪? 小燕子是果亲王的女儿

正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甄嬛传》,将尘封在历史烟尘中的清代果亲王允礼推到观众面前,他英俊潇洒才华横溢,且用情专一,矢志不移,有着贾宝玉的情才,但比贾宝玉勇敢。那么,真实的果亲王允礼是什么样的人哪?允礼(1697-1738)清康熙帝第十七子,雍正

张茵是张万年的女儿吗 张茵荣登中国第一位女首富

   张茵成为中国第一位女首富,也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女白手起家者,财富270亿元。   曾连续两年蝉联中国首富的黄光裕,今年以个人财富200亿元位居第二名。朱孟依以个人财富165亿元排名第三。     上榜富豪首次达到500位,最低门槛8

拇指姑娘的作者是谁 海的女儿的作者是谁

   海的女儿的作者是谁   《海的女儿》作者是丹麦作家安徒生。  海的女儿的作者安徒生简介  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 。(1805-1875),丹麦19世纪着名的童话作家,既是世界文学童话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是个虔诚

声明:《黄澜是黄亚洲的女儿 转载 黄亚洲散文选》为网友格式化自己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