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写作,没有瓶颈(2)



      记者:你的江南三部曲《望月》、《邮购新娘》、《交错的彼岸》是怎么来的?

      张翎: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说过一句话,他说,离去和流浪都是归家的一种方式。一个人无论离母语的环境、童年的记忆有多远,写作的过程,就是回家的一种方式。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无论我走得多么远,这种童年的记忆,母语的这种氛围,实际上是没法从我的个人经验里剥离的。这块我一定要处理它,我不能对它视而不见。

      《望月》、《邮购新娘》、《交错的彼岸》是家族历史长期的沉淀,从童年积累的很多灵感爆发,还有对家族经历的回望。

      记者:你在小说里经常把你的家族作为背景?

      张翎:我有一本书叫《雁过藻溪》,讲的就是我母亲这边家族的故事,那是温州一个读书的家族。这个家族不断地迁移,一步一步从乡村到城市。我外公是浙江省化的总工程师,研究明矾石的专家。他后来成为全国第三届人大代表,“文革”后当过当地政协主席。我母亲在藻溪出生的,我母亲有十个兄弟姐妹,我表弟表妹非常多,我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的。

      我父亲这边的家族是一个革命的家族。外祖父家当年其实是地下党的交通站。听我父亲讲,我亲奶奶就是为了掩护任弼时的侄女在我们家生孩子,染上肺病死的。革命成功以后,介绍我爷爷入党的那两个介绍人牺牲了,没有人可以证明他是共产党员,在解放前,他的公开身份是国民党员。解放后不能证明他是共产党员,结果就封他一个“爱国民主党派”,当时把他气疯了。

      “文革”的时候,他就在市区贴了一张大字报,后来我父亲就带着他去自首,他马上被抓起来,先是死刑,缓期执行,后来因为当时的市委书记保他,改判了无期徒刑。75岁入狱,入狱之后没多久就死了。我们家的噩运就从那一刻开始了,然后整个家族的人都受到了政治冲击,工作和生活也受到很大的影响。

      记者:说说你的大学生活吧。

      张翎:我高中念了几天就停学了,然后就在厂里做工人。“文革”后恢复高考,我一心想考中文系,为了当作家。父母亲因为家里的遭遇,坚决不让我学中文,一心一意地要我学医。最后妥协的结果就是我学外文。

      我上复旦大学的时候,在外文系是非常不安分,一心关注中文系的事。那时候卢新华发作品,我很激动很羡慕他。一直到大二,语言关过了之后,我们开始学西方文学原著,我突然感觉心沉下来了,一下子发现这个文学世界跟当时的中国文学世界不一样,一扇门通向另一扇门,世界一下子真大,越读越是给震傻了。我觉得自己太自满了,就定下心来读书了。

      那个时候我比较张扬的,留长发,谈恋爱,说话比较冲,得罪了很多人。那个时候这些问题都是政治问题,我们的指导老师,在暗地里整我,叫我们班所有的同学签上名,说我这个人是如何如何道德上不好的一个人,还派了一个工作队到温州调查我。我在复旦考研究生,第二志愿报的是华师大,当时我报考的教授对我的英文非常赏识,结果复旦追了一封信过去说:“此生道德品质有问题,不宜录取。”

      就因为留个长发,学校还派工作队到我家来了解情况,后来我被整得非常惨,我毕业的时候,留校读研究生资格被取消,非常惨地被踢出校门。当时我所有的同学去的都是外交部、社科院、新华社,最差的是分配在复旦留校教公共外语,而我被分配到北京规划设计院的煤炭部做一个科技翻译。当时,我特别失落。

      我童年、少年、青年时代都是在江南度过,一下子到了北方,给了我一种无可言状的震撼,北方的博大和包容给我生命很大的震撼,给我的写作、生命带来很大的影响。我后来的《余震》、《向北方》这些作品,都是从北京的生活经历中来的。

      记者:怎么去的加拿大?

      张翎:我到北京工作了3年就出国了。到北京工作第二年单位就派我出国,在国外呆了6个月,我眼界开阔了很多。回来之后,我母亲一再说你要出去,我后来就试试看,一申请就录取了,说给你全额的奖学金,路费报销一半。

      我当时拿到签证拿到飞机票,回到家里,我就想我妈跟我说一句,你真不想去就不去了。因为当时我非常的恐惧,我不是那种很能闯的人。我妈一句也没说,一定要走。当时中国普遍生活还很贫困,居住在三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面,厕所是在门外,半夜起来上厕所要披上军大衣走的,星期天回来晚一点就没有饭吃的,一个星期能洗一次澡的,在那个情况下,我觉得到了国外,每天有热水,就很感恩了。

      记者:为什么去读听力硕士?

      张翎:混饭吃。因为英美文学硕士基本上是没有饭吃的,除非我再念博士生,然后留下来任教。我需要挣钱,我必须要养活自己。现在回过头一看,我就觉得我当时的选择很清晰,我就是想找一个职业,我既不讨厌,也不酷爱。酷爱不行,它要跟我的写作打架;讨厌也不行,一个人要靠这个为生。我选择了一个职业,第一要跟人打交道,第二不是特别的艰难,不需要加班,但是我又不是很讨厌。就选了这个听力康复师。从谋生的角度讲,再也没有比我这份职业更加好的了。我的钱挣得太容易了,我脑子基本不动,把它省下来全部用在我的写作上。

 张翎:写作,没有瓶颈(2)
      记者:有报道说你是大难不死的作家,怎么回事?

      张翎:很不幸,我刚坐下来写第一部小说《望月》的时候,就被查出得了癌症:恶性黑色素瘤,这种瘤的转移不向器官转移,向血液转移。当时腿上长了一颗痣。我一点都没有管它,后来觉得有点痒,过几天长大了,我就去看医生想把它切除了,加拿大是全民保险,排期排得很远,切完了我就没有再去想它。过了两个星期,医院打电话来,说切片报告不好,瘤是第二期,挺深的。

      当时我父母亲还住在我家,我只能偷偷地跑到外面,哭完了再回家。然后就进行第二次手术,切得非常地顺利。医生跟我说,因为它长得比较深,有可能随着血液转移,但活5年也不是不可能的。我坐在那里就傻了,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刚刚读完书,静下来,正想做我一辈子想做的事情,突然就这样了。

      那时候我就跟每个人道别,回中国去了。但奇迹发生了,我身上的瘤没有转移,动了手术,还活了这么多年。从那一天开始到现在,每一天都是捡来的。当时我以为《望月》是我的第一本,也是我的最后一本书。当时文坛谁也不认识,我给这投稿也不要,给那投稿也不灵。后来就找到了袁敏,《东海》文学杂志的编辑,我们十几岁认识的。我第一篇化成铅字的《雷锋颂》就是袁敏发的。那时候,袁敏刚进作家出版社,然后《望月》成为她手头出的第一批书之一。

      有过癌症的经历以后,我的人生观也变了,对自己得到的东西,就觉得都很幸运。包括现在的成名,获奖,出版,我觉得不给我是应该的,给我都是意外,这种心态我觉得还是蛮好的。

      海外文学扩大了文学版图

      记者:怎么看待文学里头的移民作家热?奈保尔、帕慕克、卡勒德·胡赛尼、哈金都是在异域写本土故事。

      张翎:像他们开玩笑说,海外女作家三驾马车:虹影、我、严歌苓。我以前经常开玩笑说,我们有诸多的相似之处,都没有孩子,都不会开车,结果坏事了,我这么一说,她们就都有孩子了,这两个人,一个领了一个,一个生了一个。昨天,我是和严歌苓从广州分手来的。我说,歌苓你要再学会开车,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法活了,我一直告诉别人我不开车的原因是严歌苓也不开。她还不开,所以我很开心。

      现在的作家不太好归类,他的个体经验不能典型化,一个人一个潮流。我觉得不同的声音都在壮大一种版图。这种不同的声音,从诺贝尔文学奖的这一类人,包括美国的那些国家奖,像写《灿烂千阳》、《追风筝的人》的,还有写《安吉拉的骨灰》的,这些人都是移民背景的,但是他们都在写故土的事。很奇怪,都不写美国的事。我觉得那种杂音使得世界文学的版图大了。中国文学很长时间是有一个套路在那里的,先是什么什么主义,后来开始现代派,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要跟着一个路子。现在谁也不跟谁了,一个人一个套了。我总觉得杂乱是件好事,把这个版图扩大了。因为国内的文坛蛮排斥海外作家的,这两年似乎一下子情形有所改变,海外军团就集军一起,严歌苓现在在国内的影响我认为是非常大的。

      记者:你比很多作家幸运,没有太早地写小说,而外语又向你敞开了另一扇大门,英美文学里谁对你有影响?

      张翎:我想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家整体对我的影响很大,再早一点,就像勃朗蒂姐妹,简·奥斯汀等人对我的影响都大。我觉得好的方面是,就像你说的,我有一个很正规的经典的文学教育。但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在形式上不够创新,始终受那种比较古典的正统的英美文学的作品叙述方式的影响。我几乎很少在风格上有所实验。

      记者:你现在写作是一个什么状态?

      张翎:应该说,我写作的时间,非常非常地少。除了8个小时工作之外,回家,剩下的业余时间,旅游一块,阅读一块,朋友一块,教会一块(我是基督徒),然后家庭一块,然后切下那小小的一块蛋糕是写书的。一个星期七天里有三个晚上给我认认真真地写,那个星期就算是很周正的了。

      我写的状态是非常好的。就是人家说的那种瓶颈什么的,这种状态我都没有出现过。我写得一点都不苦,不是那种拧出来的,挤出来的,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那种状况发生,到那个状况我就不写了,我不想把自己写成那样,干。

      记者:下一部是什么题材?

      张翎:我在想。想写远征军的题材,也想写华侨农场史,也想写194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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