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过年回家，一“发小”决定落叶归根，在老家买房，抓着我陪他一块儿去看。这次看房不但让我小开了眼界，还几乎成了一场寻根之旅。 看的第一个地点是城市的远郊。这个“远”是个相对概念，城市小，驱车30分钟就看到连绵的山了。到那“远郊”时我十分茫然，几乎一口咬定这地方从没来过。发小嘿嘿坏笑，装模作样地发一通沧海桑田的感慨。车子驶进个楼房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小区，我还是了无头绪。他觉得没劲了，就告诉我，说这是小时候最爱来玩的荒山。 那一下，我脑海里可谓电光火石。“这里就是那座被挖平了的荒山？”我连问了七八遍，直到他都答腻了为止。我极力搜寻小时候的记忆，这里原本是江南丘陵地区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小山，体量虽不至巍峨，但也挺有些气势。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油松，绿得发黑，结出来的松果甚至能有排球那么大，湿气重的时候白雾浓得让人窒息。那时我还在读小学，住得离这荒山不远不近，闲时最爱邀朋引伴，来这人迹罕至的地方。路全是踩出来的，遍地荆棘，有红红绿绿的果子和花花绿绿的虫子，树梢间偶尔倏忽来去几个朦胧的黑影，虽然知道那是松鼠，却总难亲眼看见。那荒山家长们都是不许小孩去的，说危险，有蛇，所以我们总是不得不编造些理由，可是那些浑身长满了钩子挂在毛衣上的小果子总是深深地出卖我们。回想起来，那山究竟有什么乐趣，连我现在也觉得好奇，大概只是单纯的冒险的快乐吧！
后来荒山给挖了，那是我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机械力量的强大——山的中间给生生推平，空留下伤痕累累的两翼。没想到如今连住宅都成片了，售楼小姐推荐了一个中户型，站在阳台的窗户前，我们远眺到了熟悉的风景，恍惚中猛然意识到多年前也曾在这样一个高度看着夕阳西下，只不过地点是在那荒山残存的一翼上罢了。就站在这扇看得见往昔的窗口，我那发小差点一激动就拍板要了这套，但是很快理智战胜了情感——这“远郊”的房子一点也不便宜，售楼小姐也是一副“不差钱”的表情。现在的行情大家都能约略看得清楚：银行不急开发商就不急，开发商不急房价就不急，等它跳水就是在跟自己怄气。发小还是务实地希望自己的预算能买个物有所值的，于是我们又匆匆赶往下一个地点。 车是沿着河走的，到的地方俗称“港下”。从这个名字可以听出历史的沿革：我老家早先还有些港务，这一片因此得名。后来河道淤积，行不了大船，码头没了，称呼却得以保留。“港下”往里一点，可算是我记忆开始的地方：典型的南方里弄，青白的墙，黑色的瓦，地面起先是凹凸不平的石板和砖块，后来浇上层水泥。天空永远都是瘦弱细长的，还给蜘蛛网似的电线割裂开来，弄堂里能行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所以在寂静的午后总不时有链条转动的声音，疲惫地“嘎达嘎达”，十分催眠。我在这里下了车转转，发现这个世界的奇妙——有些地方山岳大动，有些地方却几乎纹丝不动——老弄堂的格局没怎么变，只是我住过的那老房子已经没了，代之的是一幢自建的二层小楼，毫无感情的水泥外墙把狭窄的弄堂掩得更加晦暗。还有那个公共厕所，我还记得外面等待倒马桶的妇女们排成了长蛇——这说明里弄也改造过下水管道了。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曾经吃过不少苦头，与那个处处不便的时代有些微末的勾连似的，我总是会很得意地跟人宣称：我也是个蹲过老式马桶的人！ 发小要找的新式小区不在这里，显然不在。因为“港下”的地势太低，90年代水患频仍，我十分幸运地在某一年大水前搬到了城市另一头的新房，因而得以错过那切肤的苦难——据说水退过后的房子，会留下一种洗不去的腥味，无论你把墙粉刷多少遍，那种味道仍会源源不断地透出来，就跟《百年孤独》里那从坟墓中幽灵般透出来的硝烟味一样。就算这里被改造成了新式的小区，发小也是断然不会考虑。我们驾车找了一阵，离开这片沿河的低地，上了个斜坡，一排外墙做得颇有古意的房子映入眼帘。这里跟“港下”唯一的区别就是地势。开发商下手前想必也曾纠结：密匝的弄堂里住了太多人家，动迁是笔不小的费用，所以只能逐步开发。朋友看的是一期，虽然一切尚可，但可以预见随着后面的二期、三期上马，这一块势必被拆到一塌糊涂。还有新住户的装修，那可真会把神经都吵断掉。 转了一天无果，悻悻驾车而返，途经一片80年代的老楼，发小不由慢了车速。这块地方曾经叫做“工人新村”，听来相当普罗大众，其实都是这局那局的单位宿舍。在我还小的时候，有一套这里的房子大概是许多家庭都会有的梦想，其实时至今日，依然如此。按地段，这儿可算是在寸土寸金的商业区中偷出了一片桃花源；按居住质量，虽然房型都只是上世纪末的风格，但楼间距宽阔到奢侈的地步，简直要叫那些缩手缩脚的新式小区自卑死。因为房子的所有者比较特殊，开发商也只能望楼兴叹，无从下手。发小也心痒这一片，因为不仅有小学，离商业区和医院近，还倚着全城最好的一处山水，就连跟恋人浪漫的地点都齐备了！只是终究不甘于那种旧式房型，发小虽然慢慢驶过，却也并没有要停下看看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