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芒再谈“80年代的熟人”:我们需要真正有担当的知识分子

 邓晓芒再谈“80年代的熟人”:我们需要真正有担当的知识分子


     57岁的刘小枫或许应该入选2013年最富有争议的学者,这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在11月又陷入了一场笔战,笔战的另一位主角是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邓晓芒。

  11月8日,邓晓芒发表了题为《评刘小枫的“学理”》的文章,批评刘小枫的学理讲得“一塌糊涂”。

  11月20日,刘小枫通过六点图书发布《致八十年代的熟人邓晓芒教授的信》,以“不回应”的方式回应,似是用此信彻底告别“八十年代”,终结自己过去的启蒙观念。

  这看似只是两位学者的学术论争,实则是当今学术界的思想分歧和视域差异,时代周报记者就此联系多位学者,学者们几乎都保持缄默,有人士如此调侃,“邓晓芒和刘小枫之间存在的,不是一张小小的邮票,而是那无法冲破世俗藩篱的吻别。”

  而邓晓芒,也不再“回信”。

  较真的学理

  时代周报:刘小枫在“信”中称,你跟他算是上世纪80年代的熟人,请问你跟他有过什么样的交往,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邓晓芒:我们过去见过,在一起开会,但我跟他没有过很深层次的交往,他跟我的一些老朋友是老朋友,像张志扬、萌萌啊,他们跟他都玩得很好。当然我也欣赏他,他很有才,他要说跟我是80年代的熟人,我们也算是熟人。

  在学术上,我跟他没太多交流,我在《评刘小枫的“学理”》这篇文章里也提到,我对他的一些文章有看法,很早就想写文章。《拯救与逍遥》刚出版时,我看了就想写评论,但后来放下了,因为不是很容易写,他的问题蛮多,更重要的是,我那时候比较忙。

  当然《拯救与逍遥》这本书我还是很欣赏的,有新意在,但我对他书中的一些观点不是很认同,尤其是他对鲁迅这样的人物的不理解,我是很有看法的。

  后来也没有很多机会和他交往,只是开会遇到。我跟他上一次见面大概是上世纪90年代,在北京等地开会,没有面对面的深谈,因为他是诗性化的写作、名士风度,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莫测高深,而我这个人比较嘴笨,所以一般不太掺和。

  有一次在上海还是哪里开会,他说的一句话让我很吃惊,他说国内对西哲的翻译都不靠谱,包括陈康老前辈。陈康老先生是国际公认的亚里士多德专家,他都说不行,那像陈康的弟子汪子嵩、王太庆等人就更不在话下了,我当时就想,要么这个人太高深,要么就是胡说八道!

  我承认他在翻译、组织翻译方面作出了很多贡献,这家伙很勤奋,非常勤奋。有一次我在广州跟大家聚会,很多人坐着聊天,他进来后就在书房里找了本书看起来。我当时看了有些感动,一个人的勤奋值得尊重,他前几年因长期过度阅读疲劳搞得视网膜脱离,我都很为他担心。

  但他的学理确实存在问题,他单凭情绪、文人气质做学问,有一种先天的缺陷,不深究学理,凭一种灵感、感悟和既定的倾向来随意下判断,这是做学问的大忌。他后来走到施密特的纳粹主义、列奥·施特劳斯的古典主义,听起来很让人吃惊,这也是必然的。想凭着朴素的民族主义、民粹主义来铸造一种东西,与西方思想相抗衡,这样一个思路左右了他做学问。

  由于他在学术方面先天不足,滑下去就很快。我写这篇评学理的文章,不是要否定他的人品、才气,这些都没有问题,我否定的是他的学理,因为他在《开放时代》的文章,就是宣称要谈学理。因为你要谈学理,我就跟你较真一下,看看你的学理究竟怎么样。

  时代周报:你写这篇文章花了多少时间?

  邓晓芒:我一直在上课,备课很忙,这篇文章断断续续花了三个星期,一般来说,我写一篇文章会花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实际上我是花了三篇文章的时间来写这篇文章。

  刘小枫为什么“不回应”?

  时代周报:对于刘小枫最新的回应文章,你还会有新的回复吗?

  邓晓芒:他这个不值得我再回应,因为他也没有回应嘛,而且私人信件变成公开信,他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信,当然我也没给他写过信,有话则说,无话就不谈。

  他在这篇文章后面附录上的内容完全是离题的,我又不是跟他比谁的人格更高尚、谁的人品更好。我看了以后,就决定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不会再回应。

  时代周报:他似乎也没有正面回应你。

  邓晓芒:我提出的问题都是硬伤,他回答不了,所以我写了以后也没指望他回应,你还能怎样回应?我没有做臆测和推断,你能把所有的硬伤都推掉?

  时代周报:你的文章很明确批评了刘小枫的“国父论”,还点出了刘小枫想当“国师”,这个评价有些刺眼。

  邓晓芒:可以看出来他很生气,但是没办法,这是论战文章,讽刺与幽默总是少不了的,就是要引起对方的重视,要带刺。不带刺的文章当然也有人写,但我觉得不够意思、不深,讽刺有时比正面的讨论更能刺到深处。

  时代周报:你这篇文章出来后,有没有学界的朋友在私下跟你交流过什么看法?

  邓晓芒:有朋友说,你的这篇文章太刺眼了。我就是这样的,这是我的风格,前几年跟儒家论战就是这样,论战就是要一种气氛,嬉笑怒骂、讽刺与幽默,如果一团和气那有什么意思,我的底线是不搞人身攻击,在学理上怎么讽刺和揭露都可以。

  左右之争庸俗化

  时代周报:你大概是在哪一年注意到刘小枫在思想上的转变?

  邓晓芒:那大概是在本世纪初。他也是在那时候开始介绍公羊学、康有为、廖平啊,施密特,列奥·施特劳斯,回到古典学。当然我也没有直接看他的书,是从朋友的交谈中了解他的这种倾向,当时也没有在意。

  我觉得有这样的倾向无可非议,他要坚持这些观点,康有为、廖平这些公羊学的观点,坚持古代的王制,这都可以,百花齐放嘛。但问题是要怎么坚持,你得有学理,不能忽悠人。我跟你观点不同,你的观点可以与我的观点共存,进行学理上的探讨,这有利于学术的发展,但你不能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如果有这些问题,学者就有责任把它揭示出来。

  时代周报:你的文章确实在学界有很大的反响。

  邓晓芒:我是热衷于论战的,在国内学界可能大家都知道,我最喜欢做学理上的辨析,而且是各个领域,我手伸得比较长,各个领域我觉得自己可以说几句的,都关注一下。

  刘小枫的领域也非常广,应该说比我更广,比我看的书更多,我刚才说他勤奋,这是无人能及。很多年轻人崇拜他,因为他知识渊博、信手拈来,很多人闻所未闻的知识,一两句话就把人唬住,所以我轻易不敢动手,是看了他这篇文章,短一点、讲得清晰一点,才敢就事论事谈一下。平时他的东西更飘,如果没有这么个机会,你要从他浩如烟海的编著和专著中找出问题,就很容易片面。

  上世纪90年代我就想对他的书写评论,但是下不了决心,因为抽不出时间来,他看那么多书,你至少要把你质疑的部分的书也都看看吧,所以过去难以下决心。现在他自认为这篇文章是提供出来给大家当靶子的,那我何乐而不为呢?他等于是在挑战(学界)。

  时代周报:有人评价,你们的学理之争背后是中国学术界在思想观念上的分歧。

  邓晓芒:一般人这么看,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觉得这么理解是不够的,如果是两派之争,那就有不同的论战方式,打派战、互相挖苦,无所不用其极,我觉得这是把事情庸俗化了。

  即便是两派之间的论战,那也是学派之间的论战,既然打了这么多交道,就应该是朋友,对朋友有个基础,那就是我们都是学者,学者要谈学理,在这个基础上可以谈。文字笔墨官司怎么打,肯定会有情绪,但不要紧,打完笔战下来还是朋友,我们不是宗派,是学派。现在人们把两派当成宗派来理解,这是不对的。

  时代周报:现在看来,你这篇《评刘小枫的“学理”》是否有欠妥之处?

  邓晓芒:总体来说表达了我想要表达的意思,有些地方他听了可能不舒服,但也没关系,一个学者应该有这样的雅量,我觉得你也可以在学理上讽刺、挖苦、批评我,但不要搞人身攻击。我这个人已经被攻击得皮了,也不怕,我对别人是尽量保持理解。

  致命的崇拜权威

  时代周报:刘小枫的著作影响了很多青年人,他这几年思想上的转变,也有青年学人比较认可,跟随着他的思想转变。

  邓晓芒:我觉得要两面看,我并不否认他的过去。虽然我对他有批评,比如学理不严密,但是当作思想的火花,开拓思想、开拓眼界的方式,以及一种新时代的情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过来的人的青春气息,有好的一面,但同时带来的学术上的不严谨,是要批评的。

  他早期的书还是比较好的,我并不否认,但问题是,他的一些思考停留在文学和文人的层面,有点类似心灵鸡汤的效果,比较表面。我的感觉是,中国的年轻人应该学会思考,不要仅仅停留在受感染、受影响、情绪化、去拥护或者崇拜某一个人,要学会自己动脑子。

  时代周报:你觉得是什么原因促成了刘小枫在观念上的转变?

  邓晓芒:他的转变并不奇怪,从他接受的教育来说,他1956年出生,有很多东西是根深蒂固的,印在脑子里,形成了思想的隐秘情结,变成了意识的本能。

  刘小枫的学术途径是比较顺利的,“文革”时期他还比较小,后来他在四川外语学院学德语,然后学美学,很早成名,基本上一路顺风,没受多少挫折,社会经验并不足,对中国社会他其实是不了解的。

  他对国外的东西也不了解,尽管他学的是外语,看了那么多西方经典,包括对神学和基督教的来龙去脉,体现在西方文学中的宗教情怀,他当然有些感悟,但是没有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这些感悟往往是偏离的。比如他想把基督教的爱引入中国,来拯救中国人的灵魂,他没有想到基督教的爱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一种软性粘乎的爱,而应该是严肃和超验的,带有一点柏拉图式的色彩。当然我也理解不深,但至少他对爱的理解是不到位的。

  他这些年对西方一些价值学说和启蒙观念的批判,事实上是基于对启蒙观念的不了解。从他的文章看出,他存在着很多误解,他看书不是系统地去了解,而是抓住哪部分就抽出一段话、一个观点,然后大肆发挥和附会,这样的读书方式,看得再多,也会误入歧途。所以我说他还要对西学的基本概念多下工夫。

  这次是暴露了他原来那些表层的东西,在经过一番展示后,又暴露了他深层次的精神。我过去只是有预感,没有证实,现在一步步证实,那才是他灵魂深处的东西—崇拜权威、崇拜强权,对一个知识分子来说,这是致命的。

  远远地观察现实、思考现实

  时代周报:刘小枫在回信中提到,你在跟刘苏里的对话中,谈到了哲学家今天的角色这个问题,我想再次请教你,哲学家今天的角色应该是怎么样?

  邓晓芒:哲学家本来的角色应该是跟现实保持距离,但是也不能离得太远,就是你要远远地观察现实、思考现实,不应该置于现实中,拥护某一个人、或者成为某一派,这样就有失水准。有时候你的发言也避免不了被归入某一派,但是作为哲学家,应该超然一点。

  时代周报:你怎么看待当下中国知识界的现状?

  邓晓芒:我一般不太喜欢对社会发言,但也避免不了,比如这一次我想澄清的是学理,结果就被刘小枫定义为公共知识分子了。

  现在中国知识界的问题是,坐下来想问题、思考问题的人太少。我并不排斥公共知识分子,他们有他们的作用和必要性,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多社会问题,需要有公共知识分子发表看法。你能不对社会现实说话?那是失职!当然有些人的水平有限,或者说的不一定对,或者没有深思熟虑,这是另外一回事。

  还需要有另外一些人,不急于表态,而是在后面多做思考,包括对公共知识分子的发言也要再思考,这样的人太少。

  现在老百姓对一部分知识分子比较反感,给他们安上各种“砖家叫兽”的称号,这可以理解。打着知识分子招牌不说人话的人,我觉得任何时候都有,让他们去就是了。但我们需要真正有担当的知识分子撑着,这个国家的精神才不会垮掉。

  

爱华网本文地址 » http://www.aihuau.com/a/9101032201/23565.html

更多阅读

章子怡:我们需要你的道歉,不是纪灵灵!!_fxyz_85

章子怡:我们需要你的道歉,不是纪灵灵;还有,不要转移视线避重就轻,戛纳的善款明细呢?从诈捐门捅出来到现在有一个星期了吧,结果是网友们眼睁睁的看着章子怡依旧风风光光身穿水貂皮大衣出席官方活动,最后由一个替死鬼出来扛罪。全国的媒体都

再谈喝馄饨的趣味儿 趣味玩具 与萨拉交谈

*老北京往事再谈喝馄饨的趣味儿为什么入冬的馄饨分外香?为什么老北京人喜欢喝碗馄饨?依本人一孔之见,一则是老北京人喜欢馅儿货,包子、饺子、馄饨是三大主要馅儿货。包子、饺子吃出滋味儿,馄饨则喝出品味儿。二则,就是商家小贩经营的

为什么60年代女性羡慕80年代女性? 60年代女性名字

第一:60年代的女性在谈恋爱时,必须要说毛主席语录。男的说:“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同志,我们为了革命结合吧!”女的说:“一万年太久只挣朝夕,我愿意和同志你踏上革命的旅途!”当然结合后还不能手拉手,亲嘴儿那就更不可能了!连睡觉前都

80年代的经典电视剧 80年代大陆经典电视剧

80年代的经典电视剧1(2008-01-25 17:47:25)转载标签: 经典电视剧大陆港台新加坡内地射雕渴望传奇分类: 韩流汉风80年代的经典电视剧(回顾经典)1: 《西游记》中国电视剧的经典多了也不用说

声明:《邓晓芒再谈“80年代的熟人”:我们需要真正有担当的知识分子》为网友强乐还无味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