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戏中的女人
再说《大明王朝1566》中的第二个女人,海母。
如果说海瑞是奇人,那么在这样一个孝子身上,不论是生物基因,还是文化基因,更多的可能是来自于他的母亲。
据史料记载:海瑞一生非常孝顺母亲,同时他也三次娶妻,第一个老婆生了两个女儿,因为与海母不合而被海瑞休了。第二个老婆进门不到一个月,又因为相同的原因被赶出家门。第三个妻子也在盛年之时十分可疑地暴死。而此前,他的一个妾也自杀身亡。这就难怪在电视中,海瑞总是骂县丞田有禄:翁媳不和,竟让父亲独居,大逆不道!刘和平想通过这个细节向观众传递这样的信息:海瑞在处理这类家务问题时,一定是选择休妻。海瑞的一生,总是给身边最亲近的人带来不幸,他也曾因此遭到给事中(明朝的言官)的参劾。在海母残酷的教育之下,海瑞始终不知幸福为何物,电视剧不止一次地描写了四十多岁的海瑞,每晚不与妻子同居,而是夜夜陪伴母亲、同屋而眠的情形(有人说,该剧中的这些细节演过头了,我倒认为,刘和平因对海瑞偏爱有加,还是给海瑞留足了面子的)。在海母的铁腕之下,海瑞完全无法独立,甚至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没法享受。这样一种在寡母的霸道之下形成的家风,使海瑞变得偏执和无情无义。
明人姚叔祥所记的野记《见只编》中有这样的记载:
“海忠介公有五岁女,方啖饵,忠介问饵从谁与,女曰,僮某。忠介怒曰,女子岂容漫受僮饵,非吾女也,能即饿死,方称吾女。女即涕泣不饮啖,家人百计进食,卒拒之,七日而死。余谓非忠介不生此女。”
海瑞有一个五岁的女儿,正在吃着一块饼,海瑞问是谁给的,女儿回答,是家里的男仆给的,海瑞怒骂道,女孩子怎么能随便接受男仆送的食物呢,你不是我的女儿,如果你去饿死,才算是我的女儿。于是,女儿痛哭流涕,果然开始绝食,海瑞家里人千方百计劝其进食,都被拒绝,七天后这个女孩果然饿死了。姚叔祥评价道:在我看来,不是海瑞也生不出这样刚烈的女儿。姚叔祥最后的评价,是赞许,还是讽刺,自是可以两说。在清人周亮工的《书影》、明人沈德潜的《野获编》中都有海瑞逼死女儿的记载,既是言逼死女儿自然是贬多誉少。
这一段记载,刘和平在写作之前应该是研究过的。那么,如何让这样一个人,去承担一件挽救嘉靖王朝日渐衰落的使命呢,刘和平不得不请出海母施加强化教育了。第十九集的第22分钟,安排了这样一场戏,又是一个夜晚,海瑞还是赖在海母的房间,不肯回自己的寝室。每晚这个时候,海母要让儿子给她背一段圣人的话,今天海母非要让海瑞背《孝经。广扬名章第十五》,并由此对忠孝展开讨论。
这场戏的意义有两个:一个是显示海母教育的严厉,二是强调海瑞的忠孝思想既来自圣人的书,也得助于母亲不断地让他“温故而知新”。这母子俩竟能整章整章地背诵《孝经》,把“父有争子,则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解释得一套一套的。看来海母才是那个敢于直谏嘉靖的幕后操纵者,精神上的真正后台!为造就中国历史上这么个奇人,海母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并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让天下母亲齐忧忧,忽怆然而倒下。应该说,在后来的中国历史上,再无一位母亲可以企及这样的高度。悲乎?幸乎?此问应由天下的母亲来回答。
《大明王朝1566》中的第三个女人,是芸娘。
据说,好莱坞的编剧们写剧本时,往往是给定一个结果,然后让大家设计到达这个结果的剧情。比方说,要让一个囚犯从监狱逃出去,并到达一个似乎不可能到达的某地,于是大家来设计中间过程的情节,然后再设定一个结果,再往前设计情节……。这叫倒过来写剧本。
历史上本无“尽稻为桑”,所以本无芸娘。在此,我们不妨用倒推法,试着把芸娘这个角色推导出来:
首先是严世蕃发现浙江官场虽都是自己的人,但这些人在下面时间呆长了,积习疲顽,尾大不掉,这些人为了银子,胆大妄为,爷娘老子也敢卖。而要推行“改稻为桑”这样的大国策,必须派一个理学路子上的正人君子掺沙子,不能让下面太腐败。于是就派出弟子理学之士高翰文。这个角色既要清廉,又有感恩之心,这是严世蕃的如意打算。这样一个角色到了浙江,一定会与郑泌昌、何茂才产生冲突,有了冲突,戏就好看了。因为严党和清流的冲突,此前已经演得比较充分了,接下来让观众看严党内部的冲突戏,比看严党和清流的冲突戏,显得有变化,更有味道。看到反派人物自家人掐起来,这是每个观众喜闻乐见的,刘和平深谙此理。
现在的问题是,让高翰文这样一个只懂大道理,不懂官场潜规则的人,下去乱掐一通也不行。让一介书生举手一挥,马到成功,既不合情理,也不好看。得让这个人栽跟斗,才符合现实,并且好看。怎么让他栽跟斗呢?官场上的斗争,用得最多的武器,无非是金钱和美女。但此人已经被设计成为一个初出茅庐、血气方刚的理学之士,这两招都不灵。怎么办呢?只有让他误中金钱、美女的圈套,而这两个可选方案中,后一个显然是更有味道一些,因为本来就是男人戏,女人份量太少,如果加上一个女配角,会有利于活跃一下屏幕的气氛。当然,这个误中美女圈套的设计,应该与高翰文身份相符,绝不能在卡拉OK厅拉一个坐台小姐来给高翰文解闷,这个女人,得有一定的品味和素养,否则又会破坏高翰文的形象。从戏剧效果上说,只有一个高大形象不幸轰然倒下之时,才能在观众的心里产生悲剧的震撼。那么,这样一个有品味有素养的女子,在哪里呢?她应该有一定的身份,但又没有什么地位;有姿色和才华,又没有人身的自由,可以为政治或者衍生政治服务。这样的人,既不应出自穷百姓家,也不应是官家之女,或官家眷养的女人,想来只能从商家的附属中寻找,一是他们养得起,再就是有这种闲情逸志。但是,仅仅是商家的附属,份量又显得不够,档次还是低了些,于是把她设计为商家为贿赂宫里太监,买来的具有音乐天赋的艺妓(至于是弹《广陵散》还是《春江花月夜》都是细节问题),而当她成了杨金水的“对食”,不仅身份提升了,而且因为有了护身符,没有人敢用炸药杀人灭口。这样一来,高翰文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既不放下知府高雅的身份和理学之士的姿态,又能与这个女子一见倾心,以便赢得嫁祸于他的足够时间。当高翰文不知不觉地进入圈套之后,即使是发现中了圈套,也已经是无以自拔了,因为他得罪的是宫里的杨金水!
当然,为了让这个女人的形象更丰满一些,不妨再增加一些瓜葛,为观众提供更多一些的想象空间:可以让他与李玄有离奇的一段插曲;让沈一石与她有那么一段“琴艺”切磋与“情意”交往;再让杨金水和沈一石念在保守秘密和算不清的感情债上,给予这个女人恰到好处的保护。末了,这个人物还可以再用一把,就是让她送上一本张三丰张真人的血写《道德经》。为了能自圆其说,扯上已经死去的沈一石,把这本《道德经》说是沈一石留给她的礼物。
这个人就叫她“芸娘”吧,“芸”字,从“草”,为草民一个,因草民而为妓;从“云”,为高雅纯情之女,因高雅而值二十万两银子。让这个女人串着四个男人,并成为神奇地走进裕王府做客的女人。
如果我的以上倒推,与刘和平创作过程不相符的话,请他原谅;如果我的倒推还能自圆其说,那么,或许可以为初学编剧的年轻人,提供一种写作方法。
警世通言——
女人是世界的一半。你可以不去想她、写她,但你不可能忽略她。
男人可以把除了妻子之外的女人,当作赚钱的工具,或者感情的消费品,但不能让她们同时承担上述两种功能,因为那样一来,她们可能什么都不是。不要把女人用得太狠,那样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