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庆仁:我的作品就是魔幻现实主义



     邢庆仁的画室名为“玫瑰园”,源于他的成名作《玫瑰色回忆》。作家贾平凹曾是玫瑰园的常客,有一次,贾平凹给妻子的传呼机上留言:我去玫瑰园见庆仁。贾妻的传呼机上却显示:我去玫瑰园见情人。贾妻一看急了,连续打贾平凹的手机,并赶了来,见到玫瑰园主人邢庆仁比贾平凹更粗更矮,剃光了大脑袋。“这是个和尚吗,起这样花的斋号?”从此大家称邢庆仁是花和尚。

  初见邢庆仁,倒有几分像和尚,画室里供着佛像。圆照法师像作于1993年,邢庆仁将法师画得庄严肃穆,以铭记当年学佛的因缘。闲暇时间,邢庆仁喜欢收藏,他说:“每每感受那些黄昏的陶俑、汉罐,我好像看见了他们的生活、婚姻和生育,那不是历史。”贾平凹也好佛,得知邢庆仁收藏佛像,三天两头打电话,要拿他收藏的古董跟邢庆仁换。如今,贾平凹与邢庆仁的画室里摆的古董、佛像,应有彼此交换的记忆。两人1999年合著过《玫瑰园故事》。

 邢庆仁:我的作品就是魔幻现实主义
  陕西美术仍是长安画派的天空

  邢庆仁1960年生于陕西东部的大荔县北社村。父亲邢继有是油画家,任西安美术学院教授。邢庆仁少年时代在农村度过,1975年在家乡生产队里做喂养牲口的饲养员。割草时,第一次看到沟底一大片的苜蓿草开着紫颜色的花,在风中升腾。读书期间跟父亲学习美术基础知识。

  1982年,邢庆仁考入西安美术学院国画系,1986年毕业。1988年夏,在龙首大院临摹石涛山水画、于右任书法。1989年作品《玫瑰色回忆》获第七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金奖。1990年春,在终南观音山法华寺拜会并结识高僧圆照大法师。1991年调入陕西国画院。

  作为陕西画坛中青代的领军人物,邢庆仁认为石鲁是长安画派的精神火焰,赵望云是长安画派的一潭活水。“几代陕西画家的创作、生活都受到了石鲁艺术思想的感染,一直都没有办法摆脱。我很早就看到了石鲁的印刷品《转战陕北》,但是我1997年才在中国美术馆看到原件,我觉得原品跟印刷品是不一样的,印刷品已经把人的气息减弱了。印刷品当然也有感染力,但是你看到的是一个表面的东西,进入不到石鲁的身体。”邢庆仁说,“今天陕西的美术天空,仍然是长安画派的天空,这个气息谁也改变不了。如果长安画派选一个精神领袖,应该是石鲁。石鲁很注重思想问题,把思想问题解决了,艺术就进步了。”

  “我婆和我妈讲的魔幻故事”

  邢庆仁喜欢读文学作品,感慨今天是快餐代替了大餐,浏览代替了阅读。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提到“魔幻现实主义”,邢庆仁觉得自己的青少年就是魔幻现实主义。“我小时候在老家,我们管祖母叫婆,婆在厨房拉风箱,烧火做饭,跟我说:我爷爷做饭的时候,国民党、土匪的枪从拉风箱的墙上穿过,梭、梭、梭就过去了。按她的年龄、经历,肯定经过国民党、土匪、日本鬼子那一段。我就想:枪子从你身后哪个方向打过来,没有一个子弹伤到你,它不是魔幻现实主义吗?我觉得这件事情不可能,但是从艺术生活来看,我相信它、接纳它,我觉得我婆讲得很浪漫。国民党、土匪、日本鬼子的枪声,肯定不是电子游戏的声音,她没见过电子游戏。”他悠悠地回忆,“小时候,我妈告诉我:你是从村口涝池里面捞出来的。天上有彩虹的时候,彩虹肯定落在水里面。你是在那个环境里面捞出来的。按照美术的角度,我相信那是真的,那是艺术。我觉得我妈告诉我的也是魔幻,我婆告诉我的也是魔幻。大家讲艺术高于生活,我婆和我妈讲的都高于生活,构成了艺术。生活越扎实、越厚实,才具备想象的可能。”

  邢庆仁进一步阐述,牛郎织女是几千年来农村生活中天长日久形成了一些故事,民间真有这些故事,时间长了就发酵了,演化成仙了。“过去我在农村的时候,还经常有人说:你看,那对小夫妻像牛郎织女一样。和睦相处、孝敬老人,女的在家里操持家务,男的下地耕种,这就是牛郎织女。”邢庆仁举出传统绘画中经常描绘的形象,“大家都知道终南进士钟馗,降妖除魔。钟馗是终南山人,陕西户县人。钟馗由人变成神,从生活到艺术,再到生活,深入民间乡土,从传统中获取感悟,再给传统注入新的活力。这是我们《画谈》的理想,也是《画谈》的精神。书法和绘画要进步、复兴、繁荣,得让文学来领跑,在前面带路。”

  邢庆仁带有艺术家独特的思维方式。当他看到齐白石的相片,就说:“我爷爷跟齐白石长得一模一样。”后来他看到吴冠中的相片,就说:“我爸跟吴冠中一模一样。”当他看毕加索的画像,觉得和自己长得很像。他把毕加索的照片挂在画室,人家进门说:“邢老师,你这个照片照得还不错,还跳舞呢。”邢庆仁说:“我觉得毕加索、齐白石、吴冠中都是我这个家族里面的人。但是我不是为了拉大旗作虎皮,我心里就这么认为,敬畏他们。”

  “这个时代很多事情都很滑稽”

  学习传统是想给传统注入新的话语

  时代周报:你小时候在大荔生活,对乡村有很深的记忆?

  邢庆仁:我小时候就在老家农村度过,在农村生活到十四五岁。我的灵魂基本上都是在乡村。我的祖父、祖母都是农民,我母亲就是农民。我的印象中,爷爷虽然是在农村,穿黑棉袄,里面白衬衣是土布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当然干活换一身衣服,回来就换掉了,多讲卫生啊。我是农村出来的,我表现农民,要有自己的语言在里面。父亲是画油画的,是西安美院毕业,所以我肯定也受父亲的影响了。

  时代周报:这种早年的经历也影响了你后来画画的风格?

  邢庆仁:就是走到西方,都没办法改变,我就是老家那块土地诞生的。那一块地方给了我很多滋养。到了我这个年龄就想:这真的是我的宝藏。老家近来都变成什么样子呢?肯定慢慢也现代化了。但是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在我的记忆中还是那个样子,凭我的记忆能够把它描画出来。我后来也回过老家,但是已经没有温暖感了。我的亲人不在那了,它只是我的出生地而已。当我们远距离谈它的时候,肯定还是亲切的。远距离能产生另外一种美好,或者另外一种温暖。现在土地都被破坏了。现在政府号召发展城镇化,让农村人住在城市,退耕还林,又栽上树、种上草,为了防止水土流失。但不能把人搬走了,栽树是一个方面,只有男人待在那,女人待在那,生儿育女,生着火,冒着烟,做着饭,这样才能阻止水土流失、保护生态平衡。现在倒好,人都进了城里,马路上全都是人在拥挤,交通堵塞,车辆增加。我们一天在北京只能拜访一个人,有时走几个小时还抵达不了。我觉得这是改革开放三十年以来最大的失误,我们把祖先留下的风水破坏了,现在没有烟火了。乡村慢慢地炊烟也没有了。上帝造了乡村,人类造水泥马路、高楼大厦,把上帝创造的东西破坏了。人类造了一些垃圾,城市就是垃圾,所有的楼房都是垃圾。

  时代周报:中国传统的山水画里,画的往往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邢庆仁:现在没有了。邻里、村与村之间的和睦也都消失了,被现代信息化取代了,就像今天的快餐一样。快餐代替了一种大餐,大家都是电脑、游戏、电子传媒,这种现代化的浏览,也没有时间阅读了。阅读是深入的,浏览是表面的。通过电子浏览永远达不到一个高度,只有阅读才能深入。我不会电脑,我看它就烦,对机械没有感觉。我觉得今天的人面临的最大困惑,好像就是现代化带来的对文化的杀伤力。

  时代周报:古人的画里,你有没有特别欣赏的作品?

  邢庆仁:我欣赏的还是山水画,因为山水画在中国传统画里技法比较成熟。在这一点上,古人比我们生活质量高,幸福指数高,画里表达的浪漫情怀、宗教情怀或者田园情怀、文人情怀都比我们好。当然跟现在这个社会竞争剧烈也有关系,我们的生活压力巨大。但是这并不能作为我们不如古人的理由,我们有这么好的资源,这么好的背景,为什么不能进步,不能发展,不能跨越?文化人多是冲着利、冲着名去。我是乡村来的,肯定要以土地作为我的根基,又不是太空人,太空人也是飞那几天,回来还是要落到地上。赵望云的画就是让人感觉很踏实,好像是着陆得很平稳,他写得很踏实,是在地上的。石鲁有无穷的创造力,不停地在破坏自己。从精神层面上,这两个老人对我们陕西的画家影响太大了。我们作为子孙辈,回避不了长安画派。我们今天喝的水都是长安屋檐下的水,石鲁、赵望云喝的也是这井里的水,只不过时代不一样。

  站在高台上看故乡

  时代周报:毕加索来自生活,又用艺术手法对生活的形象进行变形。你的绘画是不是受毕加索的影响很大?

  邢庆仁:我的作品也是魔幻现实主义。十年前大家都看不懂,现在农民都看明白了。我就是想这样画,画得舒服,心里享受这个画。我为什么喜欢毕加索?毕加索就是画我想画的画,说我想说的话。贾平凹能按他的那个口气把话说明白,那就是他的语言,他在哪个字上换气,那是贾平凹。莫言在哪个字上换气,那是莫言。我觉得每一个作家写的小说都不一样,是他们的换气不一样。现在艺术也唬不了谁,最终作品要说话。你是什么主义,梦幻的、魔幻的、迷幻的,都无所谓。莫言最大的好处就是有生活、有想象,故事很热闹,我觉得热闹才是莫言的关键。你不热闹,冷冷清清,谁看你的故事?他把大量的故事按他的话去讲。这么多画家、作家,每天都在画画,每天都在作诗。大部分人都是在画一幅画而已,写一篇文章而已。莫言可能不是,莫言要写他自己的故事,讲他的高密。贾平凹讲他的商州。如果要讲个性化的话,这就是个性差异。过去老讲地域性,我觉得地域性也无妨,要站在一个高台上来看你的故乡。我觉得敬畏粮食,敬畏土地,敬畏一棵树,敬畏一杯茶,这是人的最基本的信仰。不好好画,可能就是我们缺少这个信仰,我们不敬畏农民,还不如农民画家画得好,农民画家是发自内心的。

  我喜欢毕加索,还不是一般的喜欢。但是喜欢毕加索能给我带来什么?后来我搞明白了。今天的信息便捷、发达,让我们的文化破碎化、单一化、白痴化。现在有些人是为了去赚钱,好多人还赚不来钱。所以,拿着画去赚钱的时候卖不了钱,不想这个事的时候,你的画卖钱了。我觉得文化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当然我们也承认毕加索是天才,但是毕加索更多的还是他的热情和勤奋。我们今天不勤奋,我们没有热情,我们已经白痴化了、破碎化了。破碎化能支撑多久,破碎化能表达高度吗?所以,我喜欢毕加索的激情。

  时代周报:现在看起来,毕加索的画也是魔幻现实主义?

  邢庆仁:他是魔幻现实主义。当然这个魔幻现实主义不一定准确。他想象,他热爱的女人他都画,但是没有人说他画得很简单,因为他把他的灵魂和女人、大地都对接了。我们要走原创,原创就是说心里话,说你灵魂里面想表达的东西,才有可能出现原创。所以,中国画讲传承,古人的作品我们经常看,当然不是所有都是精品,但古人表达的画面都具备深厚的生活底蕴,有香火、烟火在里面。

  我们今天的画都是从想象到想象,从虚幻到虚幻。没有魔力、没有磁力、没有吸引力,这就是脱离了土地。土地破坏了,土壤破坏了。我们今天也有一日三餐,我们大鱼大肉,每天都像在过节,但是我们仍处在饥饿中,为啥?你吃了那么多东西,太空食品、转基因食品,过去还吃不上鸡蛋,现在一天吃多少鸡蛋都行。一日三餐我们一次都不落,但是我们肚子还饿着,因为我们的精神空虚了,我们的身体虚脱了。我们比树还脆弱,我们不如一株草,虽然农民经常拿着铲子把它铲掉了,我们都不如它。我们心中要有敬畏,文字会给我增加力量,笔墨也会给我增加力量。敬畏粮食,粮食就会感恩于你。你不要看麦粒不会说话,我说麦粒是会说话的,包谷都会讲话。只不过你没有心情去听包谷讲什么话,红薯讲什么话,苹果讲什么话。麦子有表情,苞谷也有表情,只不过你能不能发现它的表情。

  艺术要回归家常化

  时代周报:你的成名作是《玫瑰色回忆》。为什么用“玫瑰色”?

  邢庆仁:当时画那个画也没有想是叫啥名字,后来想到人们把女性比作玫瑰,红玫瑰、白玫瑰,画面里淡淡地有一点玫瑰色,就顺着叫玫瑰色。按一般的叫法,会叫《延安回忆》、《延安岁月》、《陕北的日子》,但是我觉得自己叫着都不好听,不舒服,不美,所以就顺着这个色彩。玫瑰色怎么回忆呢?这个意思带有拟人化,让这个颜色回忆,不是人。其实还是人在回忆:你在回忆色彩,色彩在回忆你。就像今天的信息化时代一样:我们使用电子产品,电子产品也在使用我们。《玫瑰色回忆》的名字出来以后,大家觉得很新鲜。因为我上学的时候喜欢看现代诗,虽然自己不会写,但是在那里面能得到感悟。我们今天看书,了解传统、学习传统,真的是向这里面感受一点东西。感悟,何尝容易,动不动就悟了啥东西,那都是瞎掰的。看着老祖先创造的艺术品,我们从里面能得到一点启示已经不错了。我们学习传统就是想给传统注入新的话语。再过三十年、五十年,这一拨优秀的画家也成了新的传统,一百年以后也成了老传统。没有独特的艺术,想流传是不可能的,优秀才能流传。好东西还要有时间的参与。比如优秀的传统经典,时间参与了,烟熏火燎把它熏成那个样子了。霉气、糟气褪掉了,温润了,像雨一样,多好啊。云烟、风尘把它洗得像雨一样,这就是传统滋养。

  时代周报:你平时读书多吗?

  邢庆仁:前几年读,这几年有事烦,也成了浏览。没有时间,从早到晚什么事都干不成。但是我心里很明白,时间紧也不是借口。石鲁当年在美协有好多事务,他都在做,他跑这去了,跑那去了,需要交流,需要游历,需要对话。在这个过程中才能产生一个巅峰的作品,在这个峰顶再往那个峰顶,不要老是在山梁上往上望。我从小农村长大的,这一路走来感觉一路的自卑。文化不是摆几本书的事情。历代的高手就没看过几本书,他可能看了一本书,一页没看完只看了一行,一行字都不认识,只认得一个字。他看这个字开悟了,“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开悟了就成了高手。

  时代周报:贾平凹的画有一些是向你学的。你如何和贾平凹交流、合作?

  邢庆仁:很多时候我们在一起,大家能谈得来。贾老师是大文豪,我能得到好多的启发,后来我还爱写点感想,这都跟贾老师有很大关系。生活中一件小事情,他讲得很生动,就像他写的书一样。我接触到这些大作家,是受益匪浅。画家更是需要交流,作家也是个体劳动,需要交流的平台。现在大家都是拿着电脑在上面看,我觉得没有面对面好:你听我的口气,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要说啥了。艺术就是面对面,面对你的作品,面对你的文字,只有面对面才会升华,才会结果。我们都面对现实、面对生活,都要直面它。我们的艺术,也要认老家,也要问祖,也要寻根。我们今天缺少敬畏,没有信仰了。现在有老家回不去了,我们的作品再不寻根问祖,更回不去了。

  时代周报:你画了很多佛像,信佛吗?

  邢庆仁:我画过好多佛像,作为中国人,精神总得有一个归宿。信仰佛教也罢,信仰道教也罢,其实是想让精神得到安宁。宗教情怀能让你在瞬间获取安静感。画家还要信仰自己,就是把你的工作做优秀了。画家把画画好很重要,哪怕是自恋,但是自恋不是盲目的。我们今天之所以有这么多危机,就是我们缺少信仰。你不信仰佛,不信仰道,信仰你自己总可以吧,信仰你父母总可以吧。信仰父母是最基本的信仰。不孝敬父母,那是最基本的信仰都没有了。我说我婆就是魔幻现实主义,我就是魔幻现实主义她孙子。

  时代周报:在这个时代的生活,是不是也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

  邢庆仁:我觉得更多的是出现了滑稽主义。这个时代发展得很滑稽。当然资本主义经历了这么多年,咱没有体验过,咱这几十年很滑稽。但东方人跟西方人还不一样,人家的家庭关系、社会关系、邻里关系都很幽默,都很智慧。我觉得这是我们的差距,我们几乎谈不到幽默,我们所有的事情都很滑稽,也很极端。当然我们得承认恰好在这样精神混乱的时代,会出高人,也会出大家,所谓的“卧虎藏龙”都在这里,只不过你没有发现而已。我真的相信,美术界肯定要出大家。面对这张白纸,画家尽管耍流氓,你想怎么样画,有多大的本事,都使出来。

  我觉得艺术就是要回归到家常化,但是平淡中把故事都讲到了。这个时代很多事情都很滑稽。滑稽不是智慧,不能搬上舞台。又不幽默,又没有智慧,就是一个小丑。什么东北小沈阳,搞了一大堆东西,本来中国人素质就不高,弄得很俗,俗不可耐,很低劣,穿着裙子裤,全世界人民都在笑。我不知道是讽刺呢,还是发自内心的笑,但是他一动大家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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