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菩萨”车辐去世:记者远去美食留香



   2013年1月22日,著名记者、作家车辐在四川成都逝世,享年99岁。

  吴祖光生前曾说,他是“成都的土地爷”,在抗战年代为落难文化人找好吃的。黄宗英则说,他是“车大侠”,曾用自己祖上留下的坟地安葬早逝的演员。成都老友流沙河回忆,他是“不可救药的老天真”,含冤入狱11个月居然还长胖了。

  阅人之多,当代文人中罕见

  有一位台湾作家说,到了成都,不见车辐,就跟没有到过成都一样。2006年,我第一次到成都,第一位采访的人物是车辐先生。

  见车辐前,先见了和他同住一个大院的流沙河和冉云飞。流沙河先生也是我准备采访的人物,寒暄之后,马上说:“你一定要先采访车老。”旁边的冉云飞解释:“这是礼数。”当晚由冉云飞请吃四川火锅,听他大侃川菜之妙,“我所知不过车老的皮毛。”他说。酒酣耳热之时,冉云飞拨通了车辐的儿子车新民的电话,定下采访时间。冉云飞说:“车老现在身体不好,说话时要靠车新民在旁边翻译了。”

  2006年11月13日清早,我坐在车辐杂乱无章的书房里,几乎只能听懂他谈话的十之一二。请冉云飞翻译,也只能意会大半。后来不得不由车新民在旁一句一句地翻译。车辐说:“以前我口齿清楚,大家喜欢听我摆龙门阵,一桌子的人都听我讲话。”

  车新民告诉我,几年前,老人家坐在一个小矮凳上,一不小心滑倒了,造成骨折。年事已高,骨质疏松,不能动手术,只能坐轮椅。晚年,老人家每天七点就起床,看书报,写东西,午睡后又是阅读写作。只在天气好时,才到外面走动。

  安坐家中,车辐念想的是各地的老朋友,写信甚勤。2006年10月,他出版回忆性散文集《车辐叙旧》。谈起这本书,车辐拿出一封何满子来信的复印件送给我,信的大意说:“接奉大著《叙旧》,喜欢感谢之至。阁下一生,阅人之多,当代文人中实罕见。此篇确是现当代文艺界的绝好史料也。”

  车辐还送了一张1993年他品尝“大千味苑”后写的字条,原来是回忆当日所食的菜单。他爱到外面品尝,也喜欢在家里请客。据唐振常说:车辐请客有一特点,每上一菜,举箸之先,他必详为讲解,自卖自夸,滔滔不绝,讲此菜之妙,讲他每每与众不同的烧法,边讲边吃,他自己吃得比客人多。郑拾风常说:“车辐请客,菜都是他自己吃了。”

  2006年,从不做寿的车辐首次破例。原来,4月时黄宗江专程从北京到成都来看望车辐,闲聊时劝他:“岁数大了,你可以做一做寿嘛。”谈兴正浓的车辐随口答应,一旁的车新民听了,心中暗喜,当即顺水推舟。于是小规模邀请亲友,既庆祝车辐夫妇93岁寿辰,又纪念结婚73周年。车辐夫妇共有八个孩子,流沙河曾调侃:“他说他太太是航空母舰,上面停了八架飞机,却不说飞机是谁制造。”

  采访结束时,老人家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给我看。摄影和收集照片是他的爱好之一。相册中有黄苗子、冯亦代、黄宗英、黄宗江、周海婴、方成、流沙河、马识途、盛中国。他还拿出一张和王明合影的老照片。第二天,我和洁尘等人喝茶,洁尘问我有没有看过车辐的相册。她说,以前车辐随身带一部相机,见了她们这些年轻女孩,必会看清人数,然后说相机里还剩几张胶卷:“别浪费,我和你们一人合影一张,拍完刚好拿去洗。”其实相机里往往刚装了胶卷。

  抗战时代的“大侠”

  1914年,车辐生于成都。4岁时,父亲去世,依靠母亲养育。7岁读私学,读《三字经》、《百家姓》、《龙文鞭影》、《声律启蒙》、《四书》等。车辐后来所读的大成学校号称“四川最后一家孔家店”,因看到同班同学的不规矩行为,说了出去,反被说是造谣,责令退学,回家大哭了一场。车辐回忆:“我亲身体会到的是:那时四川为封建军阀统治,他们横行霸道,杀人如草芥,欺压老百姓,刮地皮,为所欲为,老百姓的日子很不好过。我在彷徨中偶然读了邹韬奋的《生活》周刊,从此与进步书刊结缘,并在不知不觉中加深了对旧社会的认识。”

  初中二年级退学回家后,车辐就完全自学。他回忆:“我什么书都读,鸳鸯蝴蝶派等等。以后我念马列的书,念不懂,硬读,当成一种宗教信仰。那时候封建社会、军阀社会、袍哥社会,我看不惯。很多人打麻将,我也看不惯。我不抽大烟,不打麻将。”

  步入社会后,车辐从事新闻工作,流沙河的《车先生外传》中说:“在旧社会吃新闻饭,先生敬业十分,成名绝非浪得。衣袋内揣一个小本本,遇到一鳞半爪,立刻记下,以备采访之用。为人又好事,喜交游,管他三教九流,一混就熟。所以出去采访,每每旗开得胜,短消息,长特写,莫不精彩可读。”

  车辐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西南新闻》当记者。他回忆:“我在报馆出来以后,认识了社会上很多文化方面的朋友,遇到一些好人,很幸运,兴趣相投。经常读邹韬奋的《生活》、林语堂的《论语》,以后和几个朋友办了文艺刊物《四川风景》,后来这些杂志都寄到延安去了。我当了中华全国抗敌文协成都分会理事。”车辐也写杂文、散文,在陈白尘的《华西晚报》发表,讽刺当局。

  抗战爆发后,大批文化人来到后方成都。车辐结识了刘开渠、谢无量、丁聪、吴祖光等人,朋友中有作家、报人、画家、演员,后来多半成名,数十年后,他们到了成都,必来看车辐。

  有电影演员死在成都,找不到地方安葬,车辐主动用自己祖上留下的坟地帮助安葬。他回忆:“那时候两个演员去世以后,我把我家的祖坟腾出来,埋葬他们。这个事情我忘了,后来陈白尘提起来,我才想起来了。陈白尘到成都来,讲了这个事,在座的人都觉得很惊讶。所以黄宗英叫我‘车辐大侠’,他们都叫‘大侠’,其实不是什么侠,都是朋友。”

  车辐当年是“追星族”。白杨是红透半边天的明星,车辐在游泳池旁边采访了她。他回忆:“我在游泳,谢添带着白杨介绍给我,我穿的游泳裤向下滑了,他指着我。这个事情给他们印象很深。”

  很多文化人到成都,在当地没有熟人,就让车辐带他们找好吃的。有一回,郁风、张瑞芳说:“老车,你带我们去吃好吃的地方饮食。”车辐就带着她们骑自行车到成都近郊吃大蒜鲢鱼。

  车辐积极参加了自发的民间抗日美术团体四川漫画社的活动,画了一批抗日漫画,其中有著名的《不可告人的悲哀》。他回忆:“四川漫画社在抗日战争中充分发挥了积极作用。他们利用成都的各大报纸,配合抗日文字,在引导抗日民众的情绪、鼓舞军队的士气方面做了大量的宣传工作。” 有一回,车辐和朋友把王朝闻化妆一番后,送到延安。

 “饮食菩萨”车辐去世:记者远去美食留香
  当记者时,车辐写过很多关于社会底层的文章,用过几十个化名,往往突发奇想就有一个化名,这是陈白尘教的。流沙河回忆,他在初中时看了车辐写的《黑钱大盗李健》,萌发了长大当新闻记者的念头。

  1945年抗战胜利,许多文化人从成都、重庆回到北京、上海。车辐并没有想走出四川,原因是家里子女比较多,他有八个孩子。他说:“我老伴了不起,她是‘多产作家’。”

  随缘自适,随遇而安

  1950年代初,车辐任职于四川省文联。车辐的办公室挂有一幅成都市地图,他喜欢看城市建设,每次见有新建的地方,必在地图上标出。这一爱好后来让他吃了苦头,肃反审干时,他被指为特务,入狱11个月。起初怕枪毙,吓得睡不着。三天后打听到同狱的“反革命”多达数百人,便放胆吃睡。送回文联时,红光满面,还长胖了。补领11个月工资,大喜过望,买酒痛饮,而且赋诗。车辐回忆:“肃反审干的时候,他们说我是美国五角大楼派来的特务,关进去以后,我照样睡觉。关了11月以后,我还长胖了。还补发了工资,感觉突然发财了。现在我经常还出去看城市建设。”

  当工资不够应付家庭开支时,车辐就翻出郭沫若给他的三封信,卖给公家,获200元,自称“出卖郭老”。他回忆:“卖了没多少钱。解放过后,有一个好朋友杨波从上海到成都来,住在我家里,没有钞票,我是半卖半捐,只卖了几百块钱。他们知道我家里有郭沫若的信,有点强迫买去的味道。”

  1955年反胡风运动来势凶猛,他吓慌了,赶快交出抗日时期胡风的两封来信。事后又遗憾没有卖到钱,多次说起。车辐说:“胡风给我写过两封信,约稿。反胡风集团抓了上万人,历史上没有这么厉害。我自己当初也是打手,拥护共产党,打倒胡风。那时候信毛主席,信共产党,信得很厉害。后来就慢慢地改变。”把胡风的信交出去以后,车辐不发言,不写文章:“我周围和胡风有关系的人都戴了帽子。我低调处理,就躲过一劫。”到了“反右”,车辐也不说话:“低调处理。看清了他们的手法,党内斗争比较厉害,我不吱声。所以没有事。”

  “反右”之后,车辐周围的朋友都成了“右派”,他还经常跟这些人在一起劳动。车辐回忆:“我跟流沙河一块劳动,他是‘右派’,我不是‘右派’,但感觉上是‘右派’。我喜欢劳动,到五七干校劳动,我喜欢放牛。我在办公室时也喜欢做运动,锻炼身体,后来有些‘左派’看我在做运动,就说我要准备复辟了。”

  在动乱的年代,车辐有一套自己的哲学:“不经意,很随便地就过来了。我喜欢苏东坡,随缘自适,随遇而安。家里抄家了。还好,我没被打。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我没有做坏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神仙请去吃宵夜

  车辐是成都闻名的美食家。2004年,三联书店出版车辐美食文集《川菜杂谈》。他的老朋友唐振常说:“车辐善吃,懂吃,且身经各种场面,广交九流三教,从前时与达官贵人同席,复广识士夫名流,与张大千、谢无量、李人诸先生游。三先生皆食家,车辐与之共食,且得其精研饮食文化之精义;又和引车卖浆者流,贩夫走卒之辈同饮食,深知穷有穷的吃法之道。于是车辐之美食,兼得士大夫之上流品位与下层社会之苦食。”(唐振常《吾友一食家》)

  早在抗战年代,车辐常跟丁聪、吴祖光、陈白尘等文化人泡茶馆。1938年,车辐就开始写美食文章,几乎去过成都大大小小的饭馆。他说:“很多饭馆的师傅跟我熟,给我提供方便。一些小的饭馆能酒足饭饱,花钱不多。现在吃不到了。”

  四川历史上出过很多美食家,像苏东坡、张大千。小说家李人也开过“小雅”饭馆,早年曾跟车辐谈过一些美食的做法。车辐在回忆文章中说:“吃,也可以粗放,也可以精到。吃了嘴一抹就走,纵使吃了一辈子,有何用哉?李人之吃,不仅在于会吃、会做,难得是—精到,而且又能行之于文,将其精到处用文字记载下来,作为总结性的论述,比之于前人,这一点他的贡献是很大的!”

  车辐晚年文章的一大特点是寓人情于美食之中。以前身体好的时候,车辐经常请朋友到家里吃饭,有时候不方便,就在外面选馆子请朋友。车辐请客,会提前一天把菜单报给人家听。吃饭,吃的是友谊。车辐说:“唐振常、杨宪益、周而复来成都,我要请他们吃饭。在北京聚会的是冯亦代、黄宗英、黄宗江、吴祖光、方成、钟灵、丁聪、沈峻等。”

  流沙河在《车先生外传》中说:“纵观车辐一生,写,吃,玩,唱,四字可以概括完毕。倒起说吧。唱,除了扬琴,他还会唱川戏,快活时放几腔,还听得。玩,一是游山玩水,二是跳交际舞,三是高台跳水,皆能超乎常人,玩得心跳。近年老迈,跳舞跳水不可能了,唯山水之游玩,念念不忘,坐在轮椅上还想出夔门,看上海,耍南京,约我明年同去。吃,到老还馋。其言曰:‘除了钉子,都能嚼碎。’夫妻肺片双份吃光,轮椅推上街,还要买两个蛋卷冰激凌,边行边吃。一夜拙荆去他家,回来说:‘看电视机睡着了,手上还拿着半边桃酥,醒来再吃。’我观其人,应是天上星宿下凡。”流沙河的妻子吴茂华则以《饮食菩萨》记录:“这些年我和先生流沙河常在车辐家走动,谈天说地、道古论今间他的话题杂多,但百川归于海,万变不离其宗,最后都说到饮食和吃的上面去。”

  车辐逝世,流沙河作挽联:“神仙请去吃宵夜;王母喊来唱洋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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