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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情节的文字化，我一直认为应当是最有趣的事。它不是小说，但也可以像更简要的小说梗概般地感动人。有的即使只是一场场的交代场景与发生事体，若场景鲜明而事体又不俗，便已教人看得津津有味；亦有的以文字浅浅的描绘剧情，却随时携带着情怀与适时的些许咏叹，而照样可读来动人之极。 《乱世佳人》这部史诗式的大片，搞不好写成“电影本事”照样很好看。甚至写得好到教人连原著小说也感相形失色。《教父》呢？看来不容易；它的叙事场次太电影化，若把故事顺序以文字出之，或需倚赖太多上下文之交代，不免有繁杂之弊。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小说，若将之写成精短的“故事大纲”，可以极其动人，几乎令读者看不出有什么漏失之处，莫非这就是最佳的“电影本事”范例？ 约在1959年或1960年，香港拍过一部国语片《手枪》，王引饰演一个穷途潦倒的南渡之人，也有点文化，太太卧病在床。一日他拾得一把手枪，便开始去抢，一次之后，又一次；终于一次比一次更心惊胆跳，当然，最后是以悲剧收场。这电影有一点国片中的“新写实主义”意境，我虽是四十年前做小孩时看过，竟也颇有印象。及后中学时在牯岭街买旧书，在《今日世界》杂志上见这《手枪》中篇小说，作者竟是徐訏。小说果然有许多生活之描述，颇合“新写实主义”，但我如今来想，若写成梗略的电影本事，亦极有可能会更隽永澹逸。 这几日念及这个题目，恰又找出以下这篇《单车失窃记》，三十年前的老稿子，索性附上。 狄西加（Vittorio De Sica）的《单车失窃记》中的小孩是一个真的人，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他知道爸爸第一天要上工，早上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了一下，把小围巾戴在脖子上，那么算是准备妥当了。当要走出家门时，他还担心什么事没有安顿好（像个一家之主），他转头看了一眼在床上睡着的襁褓中的弟弟，便即走向我们，我们不知道他要干嘛，他把窗阖上。 他爸爸的车被偷了后，他就开始一直和爸爸去找。他在旧货市场还蛮像一回事地检查着车铃、找寻着打气筒，一副充满责任感的大人模样，但被摊贩老板突然一下打在头上，就立刻显出小孩的惊怕表情。 他爸爸在教堂追不到一个和偷车贼有来往的老头，综合了许多火气，在路上打了他一个巴掌，他有点不开心，不要跟爸爸走在一起。爸爸其实一打完，马上就后悔，便叫他来，他不要，他只是和爸爸隔着几公尺两人平行地向前走。爸爸一直叫他过来，他嘴里喃喃地说：“回去我要跟妈妈讲。” 后来他和爸爸碰见了那偷车贼，爸爸揪住那害了他们惨惨的贼，他也跑去用小手揪住那人的衣服，尽一点同伴之力。后来到了偷车贼住的地方附近，刁恶的邻居团团围住他爸爸像是要找麻烦、要威胁他焦急却又木讷的爸爸，他一见不对，马上溜去找了一名警察。 最后爸爸追回失车的希望破碎，就又恨又悲起来，脸上全是痛苦。小孩不时抬头看着难过的爸爸，走了一阵，他累了，坐在路边休息。爸爸这时看着一辆单车停在墙旁边，内心里正战斗得厉害。最后从只剩少许钱的皮夹里取出一张钞票给小孩，叫他搭巴士到某处等他，小孩心神恍惚没坐上车。他的爸爸正骑着偷来的脚踏车飞奔着，后面有一群人边喊边跑地追赶，而这一幕正经过小孩眼前，他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他跑过去，他的爸爸已被追上，被众人推来拍去，有人骂他“也不知道羞耻”，有人推他一下后脑、捶他两下巴掌，说什么“你就给这孩子做榜样”等等，小孩帮着爸爸，要扯开抓他的人，涕泗滂沱边叫着：“爸爸，爸爸！”他还是认为爸爸好，爸爸不是坏榜样，他爱爸爸。 最后人家放了他爸爸。他们父子俩苦痛地走在路上。他的肩膀像高大的爸爸一样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