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命高速:被改道的小清河



     从G4京港澳高速公路(以下称京港澳高速)南岗洼桥向南不到200米,高速路东侧一米外,一座明朝时期建成的古桥与高速路几乎平行而立。这是一座经过发掘复建而来的古桥,根据北京文物局的记载,由于河水泛滥,明代之时这座木桥已经被泥沙掩埋于地下。这里,便是永定河支流小清河流经之所,从明代之时,这里便是永定河的泄洪通道。

  2012年7月21日,当北京降下61年以来最大的特大暴雨之时,来自永定河支流的小清河开始溢水,之后涌入西南侧京港澳高速沟渠,最终越过护坡,涌入低于周边地势5米的京港澳高速南岗洼路段。超过4米的深水中,包括多辆公交车在内的几十辆机动车被淹没。

  7月26日晚,北京市政府通报“‘7·21’特大暴雨人员死亡情况”。京港澳高速南岗洼路段的积水总计造成郑冬洁、熊慧玲、王迎春3人溺亡。《中国经营报》记者调查发现,南岗洼路段“客水”的来源小清河流向已被人为改道,原有的河道被新建的厂房占用,而改道之后的小清河,比原来河道的位置,更为接近京港澳高速。且河道更窄,水流更为湍急。

  当郑冬洁、熊慧玲、王迎春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驶上京港澳高速时,任何人都不知道这条修建于上世纪末的高速公路在暴雨之下将变为一条“夺命高速”。如今,已成逝者的郑冬洁、熊慧玲、王迎春已然无法思考夺命高速是天灾抑或人祸。然而,“7·21”过后,这却是留给生者的无法回避的命题。

  意外救援

  18点郑冬洁乘坐616路公交过了杜家坎收费站,车走得越来越慢,直到近19点时,在南岗洼那座桥前停了下来。彼时,积水40多公分,但桥南边一些私家车被淹到了车窗下,熄火堵在路上。

  “老公,我回不去家了,桥下都是水,都在等雨停才能过,我估计得下半夜才能到家。”19点21分,郑冬洁给丈夫杜伟发了这条短信,短信后面是个眼泪直垂的哭泣表情。郑冬洁在三元桥上班,如果没有雨,发短信时她应该已经回到房山区燕山镇东流水村的家中。

  但8分钟后,积水突然明显上涨,流速加快,桥下一辆轿车被水没顶后漂了起来。郑冬洁给杜伟又发了一条短信:“桥下一辆车没了!”

  “老公,你来救我吧。”19点35分,她给杜伟发了这条短信。此后公交车内水没过座椅,先前还认为没事的公交驾驶员开始喊着大家跳窗逃生。

  多数人发现右侧水似乎更深,水流也更急,所以选择从左边跳出,向中间隔离带靠近。此时车外的水已齐腰。

  一同从车窗跳出的郭晓梅(应受访者要求,化名),开始和另一个女孩手挽着手向隔离带靠近,她看到北边高处的一辆甲壳虫汽车开始向下漂。漂到附近时,一个妇女被车撞倒,被大水卷走。

  这辆车碰到她握着隔离带的手,她也在那一刻跌倒水中。慌乱中,她抓住一个人的腿,后者则俯身将她扶起。

  被水冲走的人哭喊声穿过大雨刺入耳中。郭晓梅看到旁边一位妇女双手紧抓隔离带,但身体却被水冲得像旗子一样,于是附近几个人合力将她扶上了一辆SUV。之后,大家爬上一辆大巴车顶。

  挤在车顶上的人开始试着向南边不远的桥上求救,但大雨中,抛出去的绳子很难落到桥上。人们一遍遍给110、120、119打电话,直到手机被雨淋坏。

  天越来越黑,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人们等待的救援,并没有像电视中常见的那样火速赶来。直到22点多,受困4个小时后,附近民工赶来,但此时郑冬洁已经被大水挟裹着离开。

  夺命之水

  作为永定河主要支流的小清河与京港澳高速平行。图为躲避新建厂房(图中画框区域),小清河被人为改道,较原河道更接近高速公路,且呈现出90度急弯(如图A点)水流在B点越过护坡堤进入京港澳高速。

  21日15点,大雨到来。朱军华和工友们回到宿舍,抱怨老天爷让自己这一天的工资打了折扣,他们的报酬是以每天130元到170元计算的。十几天前,他跟随老板来到这个丰台区河西再生水厂的工地,但到工地后就不小心伤了右脚,歇了几天。

  19点,吃过饭后工地上停电,大家开始躺在床上聊天。22点多时,外边忽然喊声四起,项目部一个领导踹开门,叫大家立即到高速路上救人。朱军华和一百多个工友跑到离桥30多米外时,困在大巴车顶的人看到手电筒的光亮开始喊“救命”。

  大雨中,绳子无法抛到大巴车顶,几名工友带着绳子和救生圈尝试游过去,第三次,终于将绳子绑在大巴车上,开始让被困的人套着救生圈抓着绳子向岸边靠近。而车顶上的人则自发让老人和孩子先走。

  “花了很长时间,后来大家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就是把绳子结在一起,两帮人从两岸牵着绳子到车顶,然后两岸的人像拔河一样把绳子拽紧,让大家从两头都能上岸。中间还试过用水桶救人,但效果不好。”

  一个女私家车主在抓住绳子后,向岸上的人喊,希望能让她靠近自己的车子,她想要从车里取东西出来。但正当她靠近那辆被水完全淹没的车时,大水将她向南冲走。

  一个小孩被救上来后,工友们想抱着他离开,但孩子却挣脱了,对着水面哭喊:“妈妈,你在哪里啊?”

  凌晨2点30分时,一位做过手术不久的老人被大家用塑料板救上岸,此时,水面上再无人影。大雨也在凌晨3点时停了下来。工友们回到宿舍安置被救人员,许多人把自己仅有的换洗衣服给了那些浑身发抖,嘴唇发紫的群众。

  被救的人凑齐了一些钱想要给工人们,被朱军华他们拒绝了。次日清晨6点多,武警某支队赶到,随即天空中出现直升机。但此时,水面上已再无呼喊声。

  当天,红十字蓝天救援队从水中打捞上来3具尸体,其中一位正是郑冬洁。郭晓梅自行回家,而旅游团和其他人则被武警安排入住一所学校。

  7月26日,大雨过后第五天,受困点北偏东700米处的树林中,依然泥泞不堪。那片树林的北侧,便是小清河。而西侧,则是贴着京港澳高速的沟渠,里面全是被水冲进去的垃圾和茂密的植被。

  京港澳高速南岗洼积水点附近,东侧向北100米就是一处护堤被冲垮的缺口。现场救助人员分析,就是这里的大量进水,让郑冬洁他们受困的桥下积水出现猛涨。

  据首发集团当日现场巡逻养护人员称,该路段排水口位于东南角的古井村内,最终流入小清河。而这个缺口当天事实上已经和北边的小清河连接了起来。“过去这俩是遇不到一块儿的。”附近村民称,小清河原本沿着其北侧的某农场向东南流去,但农场在2011年开始建大量仓库和厂房。

  记者了解到,这些建筑在2011年夏天开始建,去年年末建成,大概是东南走向,宽300多米,长约1公里,使小清河在紧邻高速路处出现一个90度的拐弯,且拐弯处下游河道被两侧的建筑逼窄。最终,大雨之夜,汹涌而来的河水在拐弯处淘出一个巨大的坑后,向南漫入高速路旁的沟渠,进而冲入高速路。

  在受困点向北900多米处,高速路下一条水泥路进入厂区,这条路南侧便是小清河。而就在厂房院落大门向西南不远处,建筑将这条原本直线的河床,逼出一个近乎90度的拐弯。而查看之前的卫星图可以发现,没有建厂时,这条河基本是直线向东南的,拐弯的东侧河道宽近七八米,而西侧则被厂房和对岸的围墙挤压到只有一两米宽。

  大雨过后,对岸的围墙几乎全被冲倒,北侧的厂房也全部进水,而拐弯处则被冲出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巨坑,贴近西侧高速路的土地被不断淘刷陷落,向高速路旁沟渠漫水痕迹明显。

  “你放心租吧,没人敢来拆,也不可能有人拆。”记者联系到这片厂区的老板祝新东和王金水,前者自称是部队人员,租下这块部队农场的地15年,建成的厂房按照每平方米每天6毛钱出租。两人均称没有任何规划建设许可,但“没人敢来拆,也不可能有人拆”。

  在郑冬洁他们被困的那座桥向南200多米,高速路东侧一米外,一座明朝时期建成的古桥与高速路几乎平行而立。旁边由北京市文物事业管理局在20年前树立的碑上记载着:“此桥位于北京市丰台区南岗洼,1990年4月,京石高速公路三期工程施工中在地下2.5米处发现……经多方论证,其建造时间不晚于明代,是当时横跨永定河的支流,是一座重要桥梁,但由于河水常年泛滥,河床淤积,遂埋于地下……投入50余万元修复、保护……”

  7月21日,北京暴雨致使广渠门桥下5辆车搁浅水中,其中一辆越野车中男子丁志健因救助不及时而溺亡。

 夺命高速:被改道的小清河
  “7·21”暴雨后北京城区

  人员遇难点示意图

  应急预案初试

  政府层面的预警缺失根源,在于“7·21”暴雨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应急管理经验也太缺乏了”。

  到底有没有暴雨应急预警和预案,北京市官方唯一一个明确的说法来自北京新闻办主任王惠。

  王惠于7月22日3:22分在其认证微博上表示:“大家关心的房山、门头沟洪水到达前政府有没有预警。我与两区指挥部联系得知,两区通过乡镇村提前告知每个人,并已疏散人员到安全地带。”

  但一直关注大雨的北京大学教授吴必虎认为,“洪水到达前通知”和“暴雨来临前预警并做预案”属于两码事。此时北京很多地方正处在救援中,望京居民发起的免费接送首都机场滞留旅客的行动也已开始。

  7月22日,北京气象台台长乔林介绍,北京气象台3天前已经发布暴雨预报,21日当天共发布了7次暴雨预警(蓝色2次,黄色3次,橙色2次)。“21日北京降雨量最大的房山河北镇达到460毫米,创下了61年以来最大降雨量。”记者注意到,发布橙色预警的时间是18点30分。

  按照规定,气象预警与预报完全不同于政府法定责任方面的预警预报。就在暴雨来临的前两天即7月19日,北京市刚刚发布了2012年修订版《北京市防汛应急预案》(以下简称“应急预案”)。

  “应急预案”在开篇“洪涝灾害现状”中写道,暴雨天气极易造成较严重的突发性城市洪涝灾害或引发山洪泥石流等地质灾害。其中,特别提到2004年“7·10”城区暴雨,2011年“6·23”城区特大暴雨,2011年“7·24”密云、平谷山区特大暴雨等危害。

  “7·21”大雨及时却又无情地验证了这个应急预案的有效性。

  根据《北京市防汛应急预案》,“7·21”暴雨当属最高级别的特别重大防汛突发事件,预警应该达到红色级别。

  预警严格规定:不论哪一种,都必须做好监测、戒备预警和汛情预警。各防汛分指挥部领导到岗;各成员单位按照预案要求及责任制,做好应对汛情的动员、组织和部署工作;市防汛抗旱应急指挥部视情况启动雨天道路联勤保障机制,各相关单位提前布控,联动保障。

  具体流程则是,气象人工站和自动检测站实时观测各类气象数据汇总、判断后通过传真传输到市政府、防灾减灾、交管、农林等各部门,同时通过电视、户外电子显示屏、广播、互联网、手机短信、专家热线等渠道对外发布。

  7月21日这天,绝大多数人在暴雨前并没有通过上述渠道获得预警。直到夜晚暴雨危情来临时,这个城市的居民才发现“雨竟然这么大”,微博开始传播雨情并参与救助。

  房山一官员也表示,真没有想到雨会那么大。作为北京市政府官方微博“北京发布”,第一次公开发布关于大雨微博的时间是7月21日下午16点52分钟。当时房山乃至北京的大雨已经下了接近5个小时。“北京发布”以转发微博的方式表示:今天暴雨还在继续,如果您被雨拦在路上,千万注意安全。

  南昌大学教授郑克强认为,政府层面的预警缺失根源,在于“7·21”暴雨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应急管理经验也太缺乏了”。

  7月26日,66名遇难者名单公布后,“北京发布”代表北京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在回应“为何不预报”中表示:“我们确实应该认真总结反思,汲取教训,在全力做好善后工作的同时,不断提高防灾抗灾水平。”

  方家村铁路桥积水

  救援是否及时

  2012年7月21日暴雨中,某超市员工段宝林在方家村附近铁路桥下遇难。

  一项《您对北京暴雨灾害救援情况的满意度》调查,结果显示,“很不满意,反应速度慢、准备不充分”占到了被调查者的81%。

  一场暴雨考验一座城。在城里,120占线,110占线……在郊区,除了占线,更可怕的则是通信中断。

  黑夜里,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眼睁睁看着水一点一点地从脚面向上漫,直到腰部,外面洪水更是大的吓人,那一刻想到的只有死。”东南章一村民面无表情念叨着,庆幸的是到了晚上11点多水开始退去。

  7月22日,村民开始了自发寻亲。“有家人失踪的,都是自己请人到水池中摸排。”王乐表示。

  截至目前,东南章村东头4米深的水池中,依然还有几台汽车半漂浮在水面。村民依然怀疑,水下泥土中还有尸体。“政府工作人员第二天来之后,再也没有人过问了。”

  《新京报》发起一项《您对北京暴雨灾害救援情况的满意度》调查,结果显示,“很不满意,反应速度慢、准备不充分”占到了被调查者的81%。

  相反,被公众称之为“官方背书”的言论接踵而来。7月22日,北京官方称“7·21”大雨为61年一遇的大雨。7月24日,“7·21”大雨被北京市政府定义为特大自然灾害,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北京罕见的自然灾害。“按照规定及时向中央有关部门报告救灾工作最新进展,积极争取中央有关部门的支持帮助。”

  7月24日晚上20点30分左右,房山韩村河镇政府值班人员正在接受各个村报上来的损失情况,搜索救援工作基本告一段落。

  房山一官员7月26日晚对记者说,本次救援组织非常迅速,应该是成功的。“只是解救群众的设备差了点,比如没有冲锋舟,加上夜晚,增加了救援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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