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者生涯12 :“你是第一个采访我们火化工的记者”

我的记者生涯(12):“你是第一个采访我们火化工的记者!”

记者们都知道, 跑民政口是最没油水的,因此也最不爱跑民政口。但是我一直没放弃跑民政口,因为采访民政口,既受教育,又有内容,写成文章可读性强。民政口服务的对象主要是三种人:一是“最可爱的人”,指部队和优抚对象(有油水也沾不上);二是最可恨的人,主要指刑满释放人员、无业游民等;三是最可怜的人,主要指鳏寡孤独、弱智残疾等人。我不知道还有一种人,那就是工作重要,却被人另眼看待的火化工,他们应该属于上面的哪一种人呢?

采访了就知道了!

大概是出于好奇心,一天我突发奇想,为何不采访一下火化场?这是个人人死后必去,但是平时却很少有人能想得到,看得起的地方,我想知道火化工是怎样工作和生活的?

我给市民政局打了电话,立即得到答复,很快定了采访的日子。

我们记者到远处采访,一般是到哪个单位采访,哪个单位派车来接。采访火化场,自然应该是民政局派车来。我忐忑地坐在电话机旁等电话,心想千万别让火化场的车来接。真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民政局终于来电话了,他们难为情地说,局里的车都出去了,只好让火化场来车接你了。天呀,千万别来辆运尸车啊!我又退一步想。正担心的时候,报社传达室通知我:来车了!下楼一看,来的偏偏就是一辆运尸车!我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属于那种特别胆小的人,却经常做出胆大的人才敢做出的决定。

师傅脱了手套,伸出手来,热情地招呼我,我却背着手,不愿和他握手。我硬着头皮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位置,哪里也不敢摸,好像哪里都有死尸的影子。司机师傅再三解释说:太对不起你了,让你坐运尸车。其实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我每天见的死人比活人多。干惯了就不怕了!

到了火化场,一下子使我震惊了。几乎全体火化工都来迎接我,他们穿着整洁的工作服,个个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对我说:你是采访我们火化工的第一个记者!

我感到一种无比的荣耀。

他们伸出手,又都缩回去了,因为他们有纪律,未经允许,一般不和人握手。我只想和他们座谈一下,然后就回去写稿。但是场长执意要领我到现场采访火化场的各个环节。

事已至此,我只好胆怯地跟在场长后面亦步亦趋。

场长毫无保留地让我参观了所有的工序。整容室是必去的地方。年轻、漂亮的女美容师热情地守候在宽敞的、停放着一具具尸体的整容室里,当着我的面,她揭开一张张覆盖尸体的单子,叙述着每个人死亡的原因,绘声绘色地讲她如何将血肉模糊的死人,整得栩栩如生时,我的心突突地乱跳,目光一直漂移在远处,根本不敢看她的“作品”。好不容易“看”完了,又到火化炉前,观看了火化工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将每具死尸小心翼翼地装进火化炉,进行“一尸一炉”的火化过程。当时,我浑身一直在颤栗,肚子里一阵阵翻肠倒胃……

就这样,我终于采访完了火化的全过程。之后,感到一身的轻松,身心竟然也像被火化过一次,得到一次浴火重生的升华。在我临离开火化场时,火化工是那样的激动。我竟然主动伸出手和他们每个人握手,并一再和他们道别“再见!再见!”。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回去后,我一气呵成写成了报告文学:《火化工的风采》。

文章见报后,读者纷纷来信,表示感动。火化场的全体火化工也以集体的名义给我写了封语重心长的感谢信。我复信表示:你们才是最可爱的人!

《火化工的风采》原文如下:

火化工的风采(报告文学)

人,不论他从哪里迈出人生的脚步,这里都是他的归宿;不论他生前身份高低,死后都必须经他们的手到另一个世界。

——题记

一、引子

走进我市市区唯一的、占地六十余亩、建筑面积四千二百平方米的殡仪馆,一种肃穆的气氛会立刻包围了你。这里一代一代的火化工,遵循着让“死者安息,生者慰籍”的宗旨,用他们的双手和深情,已经送走了几十万以各种不同经历走完人生旅途的死者。

他们工作的崇高不亚于妇产科医生每年将成千上万的婴儿接到世界上来。然而,他们却不会得到妇产科医生所得到的那种喜形于色的笑脸。这正是他们值得尊敬和歌颂之处。

坐在我面前的这十五位火化工,年龄最大的杨贵福老师傅已近退休年龄,他是一九六六年建馆时的第一代火化工。最小的陈守国才十七岁,满脸透出初涉人生的稚气。常年与死人为伴,听惯了哭嚎与哀乐的他们,面对着我,显得十分激动:“你是采访我们的第一个记者。”对此殊荣,我报以歉意的一笑:毕竟不算早。

他们的工作是平凡的,平凡的让人们几乎忘记了他们的存在。他们甚至为许多人瞧不起,但他们那不怕脏、不怕臭、不怕病菌传染的精神却是十分可贵的。

他们在我面前敞开心扉,讲述了许多平凡的、却是感人心魄的故事。

二、最后的抚慰

火化工的工厂就是卸尸、消毒、整容、告别、火化。最难的是为死者整容。你想想,每个死者因死因不同,死后体形、表情各异。要达到“安详”,和睡着一样,整容师是要颇费一番辛苦的。火化班班长、殡仪馆副主任李中保为此曾赴上海民政学院学了半年的整容防腐技术。整容的程序是为死者整形,而后刮脸、剃头、描眉、上色、擦口红、梳头、戴帽,使死者同活着一样。为此,他们常常在自己或伙伴们脸上进行实习。给死者挂胡子,为了不在死者脸上留下刀痕,却常常在自己或同伴的脸上留下道道伤痕。死者脸色有的蜡黄,有的铁青,有的苍白,他们就多次做实验,或多打底色,或多施白粉,或多涂胭脂。直到满意,才在死者身上实施。有的死者闭不上眼,或合不拢嘴,他们就用热毛巾轻轻按摩。有一个死者,生前是唱旦角的,家人要求给死者打扮成戏装。于是,他们又特意为死者重打油彩,吊眉,梳了高髻凤头。遇到意外事故的死者,整容就更加复杂了。特别是车祸死者,鲜血淋淋,缺胳膊短腿,面目全非。他们必须先清洗尸体,再用手术整形,缝合伤口,最后化妆。一九八七年五月,一女青年夜间搭车,不幸摔下来,被五六辆卡车从身上轧过,头部和下肢被轧碎,剩下的只有上身的一堆碎肉,死者家属要求火化场收尸并予以整容。面对着一堆碎肉,简直无从下手。但他们为满足丧主的要求,硬是将一片片碎肉用手捡起来,洗干净,一块一块对接,一针一针缝合。照着死者生前的像片,雕塑家一般,用药棉填充了头部,用石膏打了下肢,做了耳朵、鼻子,经过六个多小时紧张工作,一个栩栩如生的姑娘出现在死者家属面前。有的死者因停放时间过长,身上爬满蛆,恶臭刺鼻。他们耐着性子,用镊子一个个把蛆除尽。其实,早晚是一把火,整容整得再好,也不能把死者整活,但一个人的生命毕竟只有一次,他们要用自己的一流工作,给死者最后的抚慰,让死者家属心中无憾,更重要的是体现一个国家的文明。

火化时,他们坚持一尸一炉,一炉一清,骨灰要达到洁白无味。一次,张树增、李树岭正在操作,忽然间,火化炉闸板脱落,刹时,烟道堵塞,炉内外浓烟滚滚,火化中断。馆里规定,当天尸体当天烧,骨灰立等可取。必须立即抢修。于是,他们抽出尚未烧完滋滋冒油的死尸,未等炉膛完全冷却,便冒着高温钻进炉内。炉内只能平躺一人,空间狭小,恶臭令人窒息,炉壁上,焦尸烂肉漆黑,滚热刺鼻的油迹流淌。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抢修。火化炉恢复了正常工作,完成了这具尸体的火化。他们像是自己也经历了一次火化,那种感觉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这里每日哀乐不绝于耳。人死不分时间,因此,他们很少正常休节假日,十个春节,八个要陪死人一起度过。刚刚脱下工作服,端起饭碗,来个急性的丧主,不得不放下饭碗,去答对死者。久而久之,他们食不甘味,梦不香甜。他们中不乏饕餮之士,但对于诱人的红烧肉之类都有一段视之作呕的过程。

三、奇异的“死尸”

如同社会的一面镜子,各种人物的内心世界都可在这里得到充分的曝光。一九九零年上半年的一天,几个火化工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病故”的老太太放在停尸床上,准备给其整容后火化。他们轻轻揭去死者身上盖着的青单,顿时惊吓地倒退了好几步:死者竟然睁开了双眼,莫名其妙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面对“死而复生”的老者,火化工十分惊讶,痛斥了其“粗心”的亲属,及时将这位老人送往医院抢救。黄泉路上遇救星,老人即使再活七十年,也报答不了火化工的大恩大德。

一九八六年的一天,一支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拥着一位死者“遗体”,逶迤而来。死者家属愿付重金以求速速火化。自然,他们按规定办事,不多收逃避火葬巧施伎俩耍的花招,但他们瞒得了亲友、上级,却瞒不了忠于职守的火化工。最后不得不将死者火葬,还被处以罚款。

四、金钱面前

火化工干的全是“良心活”,干好,干坏,死者既不会赞扬,也不会反抗。然而,唐山殡仪馆的火化工始终坚持优质服务,文明操作。拉尸时不能开高速车;接尸时,轻卸轻放;入炉时,死者头枕倒了,扶起来;帽子歪了,正过来。火化完后,要双手捧着骨灰盒,恭恭敬敬交给丧主。

看着死者“安然入睡”,丧主自然感激万分,少不了以礼想报。一次,李中保等人连夜将一个因车祸丧生的死者,经整容,如活人一般逼真。死者家属感动得跪在地上,双手举着几百元人民币,哀求他们收下,他们断然拒绝。像这样的情景,每人每月至少要四、五份。由于一方执意要给,一方坚决不留,十五个火化工,个个工作服的兜都被扯掉了。

他们有很多发财的机会,有的丧主出于对死者的怀念,或给死者佩带首饰,或陪葬手表等贵重物品。而火化工在将死者入炉前,都主动劝说丧主将这些东西留下,如果丧主一再坚持,他们就将这些随死者一并火化,毫不为此动心。他们在清理车祸死者时,经常可以掏出现款来,少则几十元,多则上千元。一九九零年,他们为二百多名车祸丧生者清尸整容,经手近万元,他们分文不沾,将这些钱全部送还丧主或有关单位。他们的高尚品德和优质服务,赢得了人们的赞誉。你看办公室的墙上,那一面面镜匾、锦旗,岂不是他们心灵的写照?

五、火化工的苦乐及择业观

具备七情六欲的火化工必须练就一种特殊的性格。工作期间,适逢新婚大喜,也不能喜形于色;纵然有天大的委屈,丧主面前,不能有半点冷颜。始终保持庄严肃穆。为尊重丧主和凭吊者的忌讳,心中即使有火一样的热情,也不能主动与之握手,更不能道:“再见”、“欢迎你再来”等礼貌用语。平时,他们极少串门、赴宴,以免引起主人之嫌。

“世界上工作千万种,你们为什么选择了火化工?”

“为了谋生。”他们坦率得让人惊讶。几个四十岁以上的人这样回答我的提问,“我们都是乡下人,当时农村穷,总盼着有朝一日能端个铁饭碗。再说火化工总得有人干,我们一不信鬼,二不怕脏,就来了。”

工作找上了,对象吓跑了。说起成家过日子,他们都有一肚子苦水。

一说当了正式工,说媒的挤破门。两人一见面,一听是烧死人的,对方就像见着鬼,扭头就跑。哪一个都吹过四、五个。有时也能遇着能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可其父母坚决反对:“白天弄死人,晚上弄活人,不行!”赵春文好好的后生,硬是找不上对象。没法,其父托人临时给他换了个工作,才搞了一个农村媳妇。成家了,生子了,栓住了女人的心,才调回殡仪馆。据不完全统计,自建馆以来,先后调出去的火化工起码有五、六十人。

娶妻生子后,火化工也有许多难言的苦衷。每天下班回家,离家门老远,就得把外衣外裤、鞋袜脱下来,扔在门外。无论在馆里洗过多少回手,回家仍是三遍四遍地洗。倒是省得做饭,只远远地搬个小板凳,坐在一边瞎白:今天看仓库来,昨天卖花圈来。就是不说烧死人。其实老婆心里明镜似的。天长日久,老婆孩子理解了,可总有人瞧不起。上街买个什么的,一听说是火化工,“自己开票去!”钱也懒的接。他们也学乖了,再有人问哪个单位的,就说:“我们是第八医院的。”(当时唐山只有第一至第七医院)

“可我们自己看得起自己。”他们自尊、自强,用一流的服务赢得社会赞扬,还用充实的内心世界和潇洒、自豪的风度显示自己的价值。他们的待遇逐年得到改善,手头富裕了,生活正在向着现代化进发。农村的,家家盖了新房;城市的,户户买了冰箱、彩电,不少人买了摩托车。政治地位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而提高。如今,他们都大大方方地把殡仪馆的证章别在胸前,谁敢另眼看待?

现在的年轻人择业观念改变了。在座的几位年轻的火化工不再以谋生为主要目的。他们敢与世俗观念挑战,认为:“有人可以到南极去探险,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当火化工?”据说,他们都是高中毕业后,经有关部门考试,择优录取的。火化工中,火化世家特别多。从前,火化工地位地下,作为子弟,寻求别的职业无门可走,因此不得不子承父业,当第二代、第三代火化工;如今火化工地位日渐上升,作为火化工子弟,又以“近水楼台”之优势,捷足先登。火化工地位的变迁,不能不说是社会的一大进步。

六、美丽的女整容师

最惹人注目的是那位美丽的整容师。她,二十岁出头,风华正茂。那一双深潭似的明眸,那温雅秀丽的面容,那苗条的身姿,百灵鸟般的嗓音,给这死神笼罩下的殡仪馆带来无限的生机。她是一个机关干部的女儿,能歌善舞,又酷爱绘画。本可以顺顺当当地做一名售货员,饭店的服务员,或者别的什么。可她偏偏看上了为死神当整容师这个职业。当她唱着《我的未来不是梦》的歌曲当了第一个整容师时,人们为她惋惜,迪斯科那浪漫的旋律也常常袭扰她。她说,她要把缥缈的梦幻变成现实,用她美好的形象,美好的心灵,美好的技术,让死者带着美好的容貌离开这美好的世界。的确,当死者的亲属把死者送到这人生最后一站,接受她的打扮到另一个世界时,无不感到温暖、欣慰。在无休止的哀乐声中,在呼天怆天地哭喊声中,她镇定地接待每一个死者,就像接待一个个性别、职业、年龄、爱好各异的顾客一样,精心操作,一丝不苟。为此,她经常对着镜子在脸上涂抹各种油彩,研究对各种死者的整容方案,她说,这也是艺术。相信,她在这里会创造奇迹。

1991年1月31日发表于《唐山劳动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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