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诚觉世事尽可原谅,但不知去原谅谁 2015-01-15 09:12 来源 无界限翻墙15.01

木心:诚觉世事尽可原谅,但不知去原谅谁

2015-01-15 09:12

来源:文学报作者:路明2868次点击:我要评论

  “来美国11年半,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生活没有这么便宜的。”





木心,本名孙璞,号牧心,笔名木心,他出生于乌镇东栅财神湾。孙家是望族,小时候家里的佣人清洁厅堂,换下了条案上的宋瓷,临时摆上明代的官窑。女主人看见了,呵斥说,明代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快给收回去。

1937年末,乌镇沦陷。当时木心10岁,“小孩子们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动是,不上日本宪兵队控制的学校。家里聘了两位教师,凡亲戚世交的学龄子弟都来上课”。

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少年木心口出狂言,“写诗么,至少要像杜甫那样才好说写诗”,惹得长辈们哄堂大笑。有的只当是童言无忌,有的说他是“四金刚腾云,悬空八只脚”。

木心和茅盾(沈雁冰)是远亲,孙家花园和茅盾故居在一条街道的两端。茅盾到上海做事,在乌镇留下一屋子欧美文学经典。年少的木心手不释卷,如饥似渴地阅读,“得了‘文学胃炎症’”。

他书读多了,便尝试着创作。起初是模仿古人的风格,“神闲气定,俨然居高不下”,家人看了他的诗商讨:“弟弟年纪这样轻,写得这样素净,不知好不好?”木心写道:“我知道他们的忧虑。大抵富家子弟行文素净是不祥之兆,会出家做和尚的。”

他与一个女孩子通信,鸿雁传书了三年多,彼此有爱慕之意。三年柏拉图,一见,一塌糊涂。两人勉强地吃了饭,散了步,“勉强有个月亮照着”,后来就不再来往。

19岁时,他借口养病,独自上莫干山,雇人挑了两大箱书,其中有他钟爱的福楼拜和尼采。一个人住在家族废弃的大房子里,专心读书、写文章。白昼一窗天光,入夜燃矿烛一支。渴了,冲杯克宁奶粉;饿了,有个乡下姑娘定时送饭。一开始顿顿有米粉蒸肉,颇得少年欢心,“此物与炒青菜、萝卜汤之类同食,堪爱吃一辈子。”到了后来,肉块变肉片,肉片变薄,至于不见,木心调侃,由散文成了五言绝句。某夜山上老虎来挠门,临行时扑杀羊一只,未及叼走便被乡人的锣鼓声吓退。第二天一早,木心嘱咐送饭的姑娘买回一只羊腿。切块,放姜蒜红烧,佐以葱花芋艿羹和青椒炒毛豆,“筷头像雨点,眼睛像豁闪(闪电)”,与姑娘家人大快朵颐了一顿。

“是夜,又发现燃两支白礼氏矿烛,更宜于写作。从此每夜双烛交辉,仿佛开了新纪元。”

我去过冬天的莫干山,山风刺骨,景致荒凉。少年木心的手背起了冻疮,披一床被子,埋头写作不止。一边写,一边思念一个叫“竹秀”的姑娘,日记里写满“竹秀”。从夏初一直写到第二年的雪化时,交出三大篇论文———《哈姆莱特泛论》《伊卡洛斯诠释》《奥菲司精义》,不为发表,不求成名。



锦衣玉食的生活并不能让这少年满足,尤其在那个动荡的时代,安逸仿佛是原罪。“人家出洋留学,法兰西、美利坚、红海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我只见过平静的湖。人家打过仗、流过浪、做过苦工、坐过监牢,我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长到十多岁尚无上街买东西的经验。”

1947年,一腔热血的木心参与了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他走上街头,演讲,发传单,大卡车上跳上跳下。“白天闹革命,晚上点上一支蜡烛弹肖邦。”

1948年,木心短暂投奔新四军,绘制马恩列毛的巨幅画像。后因此事被当时的上海市市长吴国桢亲自下令开除学籍,又被国民党通缉。木心避走台湾,直到1949年才返回大陆。不久他在解放军部队中做宣传工作,因自小患肺结核,一边喋血,一边扭秧歌打腰鼓。

小时候他被关在家里,天天祷告,他不知该向上帝还是释迦,放我出去吧,流浪,打工,打仗,都可以。冰心到过美国,高尔基嘛到处流浪,鲁迅去过日本,可是我在家里……一路经历到“文革”,他对上帝说:够了!

他先是在本单位监督劳动,扫地、扫厕所。他的家被抄查三次,挖地三尺,数箱画作、藏书、20集手抄精装本全部被抄走。红卫兵、造反派轮番搜查抄家,手段之横蛮泼辣,方法之刁钻精到,史无前例。墙壁凿破,地板撬开,瓦片翻身,连桌上的一盆菜也倒出来用筷子扒拨。全家人被日夜监视,姐姐被批斗身亡,姐夫被关在学校的“牛棚”里,一个侄子被五花大绑在学校里批斗。后来木心被某群众组织囚禁18个月,折断三根手指。某夜他乘看守不备,从木栅栏里钻出,逃出后茫然自顾,发现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只得又从刚钻出的木栅栏里钻回。

他在白色的纸上画出黑色的琴键,夜夜在这无声的键盘上弹奏莫扎特和肖邦。“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他在烟纸背后写,在写交待材料的纸上写,夜里没有灯,就盲写。他前后写下65万字,层层叠叠的蝇头小楷几乎无法辨认,他藏在破棉絮里带出来。这65万字里,没有声嘶力竭,没有血泪控诉,有的只是他对美学和哲学的思考,以及断续写下的诗。“我少年时为了学哲学,吃足苦头,一字一句啃经典。不懂的地方总认为自己笨,只好死读硬读。特别是黑格尔,一次又一次读,后来关在地牢里,花三个月,第三遍读完了《小逻辑》,书上被我批得密密麻麻,好像有点悟了。”

他曾绝望投海,被追兵捞起后投进监狱。他自杀过一次,想通了。“平常日子我会想自杀,‘文革’以来,决不死,回家把自己养得好好的。我尊重阿赫玛托娃,强者尊重强者。”是艺术让他熬过最艰难的岁月。平时只知艺术使人柔情如水,浩劫临头,才知道艺术也使人有金刚不坏之心。他说,文学是他的信仰,这信仰保佑他度过劫难,“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晚年他说“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但不知去原谅谁”。



1982年,木心旅居美国。在纽约牙买加区的一幢小公寓里,他以绝笔的心情日日写作,“燃烧,独对雕像,夜夜文艺复兴”,写出大量的论文、随笔、小说和诗歌。“我喜欢发高烧40度写作。发热发到不倒下,好开心。”

80年代末,他为一群旅美的中国艺术家开讲“世界文学史”,从而开始了一场长达五年的“文学远征”———从1989年1月15日开课,到1994年1月9日最后一讲。每位听课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一节课每人收费20美元(夫妇算一人)。没有教室,没有课本,没有考试与证书,更没有赞助与课题费,不过是在纽约市皇后区、曼哈顿区、布鲁克林区的不同寓所中,年轻的艺术家团团坐拢来,听木心神聊。

“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

他说老子自恋,是老牌那耳喀索斯,但不以泉水照自己,而是以全宇宙照观;他以为今日所有伪君子身上,仍然活着孔丘;他比喻佛陀是飞出生命迷楼的伊卡洛斯;他引嵇康为兄弟,推崇屈原是中国文学的塔尖,而陶渊明是“塔外人”;他将杜甫晚年诗作与贝多芬交响乐作比较;他评价中国古典文学,“儿女情长,长到结婚为止;英雄气短,短到大团圆,不再牺牲了”;他说巴尔扎克是彩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黑白的巴尔扎克;他说鲁迅的幽默其实黑多红少,是紫色幽默;他形容莱蒙托夫的厌世,“人生舞会中退出的孤独者,在冷风中等待死神的马车”;陈丹青还记下了他一句粗话:“古代,群山重重,你怎么超越得过……有人对我说,洞庭湖出一书家,超过王羲之。我说:操他妈。”

这是这个孤傲了一辈子的人,飘零海外时,偶尔念及的温暖记忆。自然有人非议,有人冷嘲。他笑嘻嘻地要学生替他作证:木心不是妖怪,是个普通健康的老头子。他对旅美的艺术家圈子保持距离,冷眼旁观,“来美国11年半,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生活没有这么便宜的。”

后来,陈丹青整理了那五年那五册听课笔记,共85讲,逾40万字。这不是一本纯粹的文学史,而是木心的个人文学记忆,是木心之所以为木心的渊源。这是木心留给世界的礼物,也是文学的福音书。



乔伊斯说:“流亡是我的美学。”木心自称不如乔伊斯阔气,只敢说:“美学是我的流亡。”那个乌镇的翩翩少年,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

2006年,在孙家花园的废墟上新建起一座二层小楼,周围香樟、榆树丛生,名曰“晚晴小筑”,那是木心晚年隐居之所。此时他在乌镇已无一个亲人,他是这古老大家族的末代苗裔。“少小离家老大回”,面目全非的故乡,迎来了双鬓染白的游子。

贝聿铭的弟子去乌镇,与木心商议如何设计他的美术馆。木心笑言:“贝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少年时的富家子弟,青年时的热血男儿,壮年时的饱经磨难,中年时的颠沛流离。“我爱兵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一辈子的不合时宜,一辈子的干净清醒。

2011年12月21日3时,乌镇。那个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归去了。

我想,用木心自己的话来总结他的一生,是合适的:难得有一位渺小的伟人,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地活了几十年。

他1949年后决意退出文艺圈,去搞工艺美术,“不太积极,也不太落后,尽量随大流,保全自己”;他清高,“我书固劣劣,不愿做人枕边书”;他狡黠,当年住建国西路步高里的亭子间,房东家女儿有意于他,于是他的书桌上永远摊着一封某女士写给他的情书,几日一换;他自负且刻薄,自称是绝交的熟练工,为一本叶慈全集,与多年挚友李梦熊绝交;至于他的学识,《文学回忆录》中有不少牵强和偏见之处,还有些常识性错误;他的一生缺少一个强有力的结尾,托尔斯泰八十多岁离家出走,他则以同样的高龄回到故乡。总之,他不像个英雄了,然而他珍惜自己的才华,“我养我浩然之气,这股气要用在艺术上,不可败泄在生活、人际关系上”。他在黑暗中保全自己,“以不死殉道”。在任何严酷的岁月和生命极度卑微的时刻,他努力维持人格的独立尊严。他无意做英雄,只是不肯背叛自己:“即使吃了很多苦头,最终却可以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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