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恋 枪恋qq音乐

枪 恋

胡树彬

一 依依惜别

1

夜深。人静。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骤然响起。我合上书本,拿起手机,一看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这么晚了,是谁,还记得给我打电话?

“你是晓俊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啊,是大爷,是我爷爷的哥哥!我有些激动,也有些兴奋,连声说:“是,是,我是晓俊。大爷,您现在哪里?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大爷说:“老了,瞌睡也少了,晓东把我接到县城住两天,我就叫他让我给你通个电话。晓俊,你在浙江好吗?你媳妇家对你好吗?”我连忙说:“我很好的,她家对我也很好的。”大爷又说:“听说你想在那边安家,我一直挂着你。孩子,上门的姑爷遭气受呀。”我说:“大爷,您放心好了,我在这里很好的。”其实,此时的我心里酸酸的。

当初,听说我要订婚在浙江当上门女婿,家族里极力反对,尤其大爷。可是当时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认为只要她爱我就够了。可是当了她家的“准上门女婿”后,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越来越明显,才发觉我在这个家庭里根本就没有地位,原本就是一个局外人,什么事都与我无关,老乡和朋友都不敢往家里带,她家里虽然有个小厂,我却一直情愿在别人公司里打工。大爷说:“晓俊,我知道你自小就性格刚强,但是啊,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静静地听着,眼睛湿润了。

依依从外面应酬回来了,阴阳怪气地问:“又在跟你哪个妈打电话?”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对大爷说:“大爷,您身体还好吗?”大爷说:“还好,骨头还硬朗,眼睛不花耳不聋,牙齿也还好,只是想打一次枪,再打一次枪。晓俊呀,你不要天天只顾看书写文章,要注意锻炼身体。哎呀,自古以来当上门姑爷的,几个有好日子过?我见的多了。”

依依在沙发上坐下,没好气地说:“大爷大爷,我看你就这么点出息,谁都是大爷。我跟你说,你不要再把你的那些老乡带来了,你看管吃管住包找工作不说,最后谁说过你的好?谁记你的情?”我没有理她,对大爷说:“大爷,夜深了,您休息吧。”大爷说:“晓俊,我都听见了,是你媳妇回来了吧?”我叹了口气,说:“是。”大爷说:“好吧,你也休息吧,好汉难扯回头索,这一点你要好好跟你爸爸学。”说完,大爷就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把书放在胸前的被子上,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好半天了,依依洗完澡,我还是那样。她一边吹头发一边问:“怎么了?把你说痛了?”我轻轻地摇摇头,说:“刚才,是我大爷,是我93岁的大爷,也就是我爷爷的哥哥给我打电话。”依依说:“都93岁了,还打什么电话?真讨厌。”我无言。

依依吹干头发,又坐在沙发上吃香蕉。看着娇小玲珑的她,看着这个曾经深爱着我我也曾经深爱着的漂亮女人,再想想刚才大爷说的话,我真是百感交集:难道,婚姻真是爱情的坟墓?难道,上门更是爱情的坟墓?何况,我们只是订了婚还没有正式结婚呀。依依问:“看你神经兮兮的,老实交代,又在想你哪个妈了?”我终于忍不住了,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出了那句压抑了很久的话:“明天,我想回老家一趟,并且,再也不回来了!”依依愣了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严肃地看着我问:“你是说真的还是说假的?”我说:“说真的。刚才,我93岁的大爷给我打电话,他说,他骨头还硬朗,眼睛不花耳不聋,牙齿也还好,只是想打一次枪,再打一次枪。你知道吗?我家族里的男丁都是血性男儿,三个在抗日战场上浴血奋战,两个在朝鲜战场上立功受奖,我爸爸也是自卫还击的战斗英雄,连93岁的老人都还想打枪,偏偏就我……”

我说不下去了。依依放下手里的香蕉,慢慢地走过来,坐在床沿上看着我问:“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是不是不爱我了?”我摇摇头说:“刚才你说的那些,我大爷都听到了。当初想到你家上门,我整个家族都极力反对,他们怕我吃苦,怕我得不到尊重,怕我受窝囊气,可是因为爱你,我还是决定来了;现在,我也应该走了。”依依脸色变了变,仿佛很落寞很忧伤,拉着我的手说:“你真的不爱我了?你真的要离开我家?刚才我错了好不好。”我说:“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越来越优柔寡断,越来越窝囊,越来越不像我家族里的人。依依,你说,我好好的连公职都放弃了,在省城也有房子,却情愿到这里来打工,并下决心到你家当上门女婿,你说,这是为什么?既然如此,我走;如果你还爱我,就跟我走,如果你不爱了,我就自己走。”依依慌了,连忙摇着我的手说:“不!老公,我是爱你的,我都说我错了嘛,我不让你走!”我说:“我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明天就走。”

依依放开我的手,哭了。我没有哄她,没有。刚才,大爷也说了,好汉难扯回头索,我就是一个难扯回头索的人。依依哭了好半天,说:“我爸爸妈妈就我这么个女儿才要求你来我家上门的,你走了,我怎么办?以后这工厂,怎么办?难道要我一个小女子硬撑下去?”我说:“如果不愿跟我走,你再重新招个女婿上门吧,我们不适合。”依依捶着我的肩说:“你胡说!我都跟你了,还怎么嫁人?我不许你走!”我摇摇头说:“明天,我还是要回去。”依依伏在我身上,轻声说:“老公,以后我再也不那样说你了好吗?我也是因为爱你才那样说的呀……”

但是,第二天早上,我还是拉着皮箱出了门。依依开车送我到火车站,帮我买了张软卧车票,说:“老公,给你十天时间,十天后你不回来,我就去贵州找你。”我一直保持沉默,直到上了火车,才对她说:“我要去老家武装部借支枪给大爷玩玩。”依依笑了,说:“老公你是说好玩的吧,93岁的老人了,还能玩枪?恐怕拿都拿不动了。”我说:“你不知道,我大爷年轻时能把一个单间木房推摇,曾经单人匹马捅死三头豹子一只老虎,国民党的十四个保安团长跟他玩车轮大战,全部倒在他的脚下,在抗日战场上和日本鬼子拼刺刀,一口气捅死了三十二个敌人。”

依依倒吸了口冷气,睁大眼睛问:“那么厉害?”我说:“就那么厉害,我家族里的男丁,谁也没有我这样窝囊,还上门当女婿找气受!”依依连忙拉住我,说:“老公,不许你再这样说了。要不是忙着赶订单,我也想跟你去你老家看看。你要赶紧回来,我想听你讲讲大爷的传奇故事。”

依依下车了,列车缓缓开动。站台上,依依一边向我挥手,一边跟着列车小跑。可是列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把依依甩在了有些凄冷秋风里,我思绪联翩,却想起关于大爷的种种传说……

2

我老家在贵州西部乌蒙深山中一个至今不通公路不通电名叫黒嘎仲的小山村里,依依只在年前跟我去过我户口所在地的省城和我后妈的家里,至于老家,我还不敢带她去,我怕她走不了那二十多里山路,我怕那些悬崖峭壁深涧峡谷和黒洋大箐吓坏了这个江南小女子,所以除了我后妈,我家族里的人依依一个也不认识,当然更不知道我大爷是何许人物,更无法想象他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和古怪脾气。

1927年,只有十二岁的大爷已经长得蛮墩墩的,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十分顽皮,并逐渐展露出山里人的粗犷、豪迈和率真的特性。这天,大爷别着尖刀,挎着弯刀,提着梭镖,到后山去放套子安箐鸡野兔。大爷放出十多个套子,只等箐鸡野兔们前来落网。在等待收获猎物的过程中,大爷一时兴起,把大人们不能靠近长岭岗的叮嘱忘在了脑后。大人们常说,接近长岭岗,就有野猪、獐子、狐狸、岩羊、狼和豺狗出没,越过长岭岗,进入黑洋大箐,就是豹子和老虎的天下了。

大爷用梭镖探路,用弯刀砍路,渐渐地进入了长岭岗,攀越悬崖峭壁,走过溪流丛林,回过头去,只见青山起伏,连绵不断,莽莽苍苍的山野就像波澜壮阔的大海,而黒嘎仲就像浩瀚海洋里的一叶小舟,静静地置于凶滔恶浪间,一千年,又一千年,仿佛都没有任何改变。大爷觉得心旷神怡,无边豪气陡地升起,不由昂首高呼:“喂——喂——”群山回应,犹如春雷般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往复回环。大爷侧耳倾听,仿佛这就是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美的乐章,猛地想起最近跟小公鸡学会的一首山歌,连忙把右手食指放进嘴里,“读威——读威——小妖婆——”地打了个唿哨,然后开声唱道:

大河涨水沙摞沙, 鱼在河中摆尾巴;

哪天得鱼来下酒, 哪天得妹来当家?

大河涨水泥摞泥, 鱼在河中舔嘴皮;

哪天得鱼来下酒, 哪天得妹来做人?

唱完,又打了两个“鸥吽”,突然发现有几个“咕唧咕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爷一下警惕起来,才明白已经到了长岭岗,正想起身往回走,觉得又不甘心,加上一时好奇,就挺着梭镖,往“咕唧”声传来的方向慢慢走去,结果在一个小山洞里发现了一个草窝,窝里居然有四只小狼,正拱在一起“咕唧咕唧”地叫唤。想起家里的带头羊被恶狼咬伤,三只小草羊也被叼走,大爷怒从中来,一下冲进洞去,举起弯刀,一刀一个,将四只小家伙的脑袋砍了下来。

大爷走出山洞,本打算立马回家,不料再回过头去看山洞,童心未泯,又走了进去,把小狼们的尸体提了出来,用树枝插在狼脖子上,又把狼头插了上去。固定好了几个小狼头,大爷就爬到旁边的一根大树上,他要看看那些可恨的恶狼在失去孩子后是什么模样,谁叫它们叼他家的羊?

大爷等啊,等啊,终于,两只老狼回来了,看到自己的孩子全都血肉模糊地躺在洞外的草地上,连忙扑了上去,可是轻轻一碰,小狼头就掉了下来,一只如此,只只如此,那两只老狼啊,一声嚎叫,眼泪就下来了。听到狼嚎,大爷先是全身发毛,再一看狼淌眼泪,忍不住“咕咕”地笑了起来。那两只老狼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树上居然藏着个人,聪明的狼先生立即明白,就是树上的那人杀害了自己的孩子,于是一边嚎叫,一边一下一下地向大爷扑来。大爷吓得心惊胆颤,连忙往树的高处爬去,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领略到了什么叫鬼哭狼嚎。可是那两只狼一心想为孩子报仇,不顾一切地往树上跳,可惜怎么也跳不上来。

跳了一个多小时后,狼发现不是办法,就刨起树根来,它们想把大树刨倒,然后再把大爷撕了。大爷魂飞天外,见老狼跳不上来,心渐渐稳了下来。见它们并没有知难而退,而是刨起了树根,并且慢慢地有树根被刨出咬断,心里又开始发愁,做好了拼个你死我活的最坏打算。太阳渐渐地落山了,也许是那两只狼又累又渴了吧,它们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阵,公狼突然歪歪倒倒地离去,母狼也不再刨树根了,而是侧卧在树底下,半眯着眼,监视着大爷。

大爷知道逃生的机会终于来了,连忙脱下衣服挂在树枝上,悄悄地在枝丫间移动,慢慢地梭下树来,逃回了家里。几天后,大爷带着一帮老猎手来到洞前,人们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大树已经倒下,大爷留下做掩护的衣服已被撕得丝丝缕缕,狼却已经搬家……

3

我家老屋后面有一个山王庙,山王庙不大,只有一个老庙祝,香火却很旺盛。我曾祖是个很虔诚的有神论者,经常到庙里去上香祷告,祈求平安,手边宽裕的时候,还乐于向庙里捐款赠物,而且是本甲本里最慷慨的一个,所以和老庙祝关系处得很好。

山王庙的神殿上有一方重约七八百斤的大石头,天生就有鼻子耳朵嘴,俨然一个人头雕像,被称为“石菩萨”,据说有求必应,人们来山王庙上香,基本都是冲着这个石菩萨来的。大爷十六岁那年七月半,曾祖带着大爷来给石菩萨上香,老庙祝看着体格健壮的大爷对曾祖说:“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只是当今社会连年烽火,盗贼猖獗,兵来匪去,民不聊生,应该到应验的时候了。”

我曾祖只是个普通农民兼私塾先生,仗着祖上留下的十亩薄田与三十亩山地,勉强能够度日;加上粗通文墨,结识了一些当地乡绅,与几家地主关系处得不错,允许在他们荒山上开垦一些生地,于是才有了些许余钱剩米。曾祖听老庙祝如此一说,知道话里有因,于是问:“师傅,你是说,这石菩萨要应验什么了?”老庙祝点点头说:“很多年前,石菩萨托梦给我,说:‘顺我者昌,显达即亡;莫恋富贵,山高水长。’他还告诉我,说他身下藏有秘经一卷,但只能传给能够搬开他化身之人。你这孩子名字中藏有那句偈语,加上他身材如此健壮,何不让他一试?”

曾祖会意,连忙拉着大爷,跪谢庙祝。庙祝早已备好香烛酒礼,纸马冥钱,带着大爷在石菩萨面前祭奠了一番,然后指挥大爷,使出神力,把那石菩萨抱起来移到旁边,果然地上出现了一方石洞,洞里有木箱一只,箱里藏有经书一卷。庙祝取出经书,叫大爷把石菩萨搬回原处,重新摆上香烛酒礼,让他行了拜师大礼,说:“从今以后,你每天晚上来我庙里学习秘笈,千万不要让外人知道,以后行侠仗义,不要肆意妄为,必然不会有好下场。”大爷跪拜答应。

从此以后,大爷夜夜都去山王庙,谁也不知道他是学的什么经,念的什么文。如此两年,大爷已经长成一个英俊挺拔的年轻小伙。突然的一天晚上,老庙祝说:“顺昌,我在这里,十年任期已满,明天会有新庙祝前来接任,我,要走了。”大爷连忙问:“师傅,你要去哪里?”老庙祝说:“云游天下。”大爷说:“我跟你去。”老庙祝摇摇头,把那本经书掏了出来,带着大爷在石菩萨面前摆上香案,跪拜了一番,说:“我已经把菩萨秘经上的东西全部传给你了,我们缘分已尽,从今往后,我去寻找我的安身之所,你千万要记住菩萨的教诲,一生切莫贪图富贵。”

大爷知道与庙祝师傅离别就在眼前,于是一头跪了下去,说:“师傅,您代神传艺,恩比父母,弟子谨记您和菩萨的教诲,绝不贪图富贵。”老庙祝扶起大爷,说:“千万记住了,你学的经文秘诀,一生只能传授一个徒弟,千万不要传给了奸恶和肖小之辈,不然菩萨饶不了你。还有,授徒之后,你就不能使用秘经里的东西了。”大爷连忙点头答应。老庙祝又说:“三十年后,菩萨要遭难,你要救他。”大爷吃惊地问:“菩萨要遭难?他要遭什么难?”老庙祝说:“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记住要救菩萨。”大爷茫茫然点了点头。老庙祝提高声音问:“都记住了?”大爷说:“弟子谨记,永生不忘。”老庙祝掏出那卷经书,在石菩萨面前跪着烧了,然后对大爷说:“你回去休息吧。”

第二天麻麻亮,大爷来到庙里,老庙祝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今日午时三刻,新来的庙祝在黒洋大箐那边会有灾难,你要去救他。”大爷想起老庙祝的谆谆教诲,顿时百感交集,连忙跪在石菩萨面前,求神明保佑老人一生平安,晚年幸福。跪拜完毕,大爷提起一根梭镖,就往黑洋大箐那边走去。这黑洋大箐是方圆数百里最大的一座原始森林,如果要走到箐的那边,非走一天不可,要在午时三刻前赶到,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小路。

大爷一路疾走,翻过长岭岗,就进入了黒洋大箐。这大箐中有一条小路直通箐的那边,但这条小路经常有老虎和豹子出没,不是结成队伍的老猎手,从来没人敢穿箐而过,但为了救人,大爷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好稳住胆子,循着毛狗小路,踩着草尖,踏着峭石,攀藤附葛,蹚溪过涧,逶迤而去。刚刚进入大箐腹部,突然一股浓浓的糊气传来,大爷知道情况不妙,豹子来了!

果然传来一阵沉闷的低嚎,三头豹子从不同方向向大爷包围过来。大爷心里一惊,差点摔倒在地。以他的经验,一头豹子容易对付,但三头豹子同时出现,他连想都没有想过,因为三头豹子同时夹攻,就是老虎也无可奈何!突然,大爷想起石菩萨的秘经上说“两面夹攻,左右开弓;乾兑严防,坎巽强攻;三面夹攻,巍然如松;脚踏罡步,梅花易术”,明白遇到三面强敌夹攻的时候,要扎稳马步,凝神静气,耳听四路,眼看八方,以不变应万变,让对方首先发起进攻,然后用天罡步和梅花枪(或刀、拳、剑、掌)来对付。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也可以先发制人,一招凑效。

大爷按照秘经所教,做好准备,三只豹子闷哼一声,一齐扑了上来。大爷脚踏罡步,梭镖化成梅花万点,呼呼有风。只一个回合,三只豹子全部重伤倒地,每只身上都有一个血窟窿。看着那些奄奄一息的山中二王(老虎是大王),大爷又是惊讶,又是遗憾,惊讶的是通过这两年来的夜夜练习,他不只是一个仅有一身蛮力的山野小子了,而是变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遗憾的是可惜了那三张金钱豹皮。

杀死豹子后,大爷不敢停留,连忙赶往大箐那边,果然刚刚走出黑洋大箐,就遇见一帮黑衣汉子端着枪提着刀追赶一个受了伤提着枪的跛脚道士。大爷知道那道士就是山王庙新来的庙祝,于是大喝一声,手挺梭镖冲了上去,和那帮黑衣汉子战在一起。大爷无意伤人,无奈那帮黑衣汉子越来越多,二三十个围着大爷又砍又杀,五六个哇哇乱叫,又追道士去了。大爷知道今天如果不展露绝活,就救不了道士,于是奋起神威,展开天罡步和梅花枪,顿时只见梭镖万点,风云变色,那帮黑衣汉子看花了眼,以为是天神下凡,个个吓得战战兢兢,其中一个连忙打了声唿哨,转眼间所有黑衣人纷纷逃离。

跛脚道士见大爷年纪轻轻就打跑了这帮如狼似虎的保安团士兵,知道遇到救星了,连忙向大爷致谢。大爷一挥手,说:“不用,是我师傅叫我来救你的。”跛脚道士连忙问:“他呢?他的人呢?”大爷说:“他?已经走了。他在我家背后的山王庙里当了十年庙祝,今天早上已经走了。他说新庙祝有难,叫我来救你。”跛脚道士长叹一声,把手枪往腰里一插,说:“木空子,枉自我花了十年时间才打听到你的下落,想不到又让你跑了。”

大爷感到莫名其妙,问:“谁是木空子?”跛脚道士一边用布条包扎手臂上的伤口,一边说:“哎,算了,十年之期今天已届,既然还是没有真正找到他,我已经没有资格报仇了,只好遵守诺言,去当十年庙祝。小兄弟,请前面带路吧。”大爷有许多疑问存在心里,但看那道士根本就没有透露半个字的可能,于是也懒得问了,默默地钻进黒洋大箐,跛脚道士也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4

大爷带着跛脚道士匆匆地行走在黑洋大箐中,来到力杀三豹的地方,跛脚道士看到地上的三具豹尸,吃惊地问:“小兄弟,这豹子是你杀的?”大爷点点头,说:“是呀,我要去救你,它们要来咬我,就被我杀了。”跛脚道士感到真不可思议,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居然能够同时搏杀三只金钱豹子,不由心内大骇,心想这小子是木空子的徒弟,可见木空子这十年来定然武功大进,即使自己真的找到了,也怎么能是对手?于是心里完全死了报仇的念头,说:“小兄弟,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大爷说:“我叫符顺昌。你呢?”跛脚道士笑笑,说:“我是出道之人,没有名字,你就叫我跛脚道士好了。”大爷说:“你不老实。”跛脚道士笑笑,说:“小兄弟,我看你的武功已经跟铁肩和尚和宋大马刀有一拼了,怎么不出去创一番大业?”

大爷自小在山里长大,每天除了进山放套子安箐鸡野兔,就是到长岭岗去追山獐岩羊、野鹿狐狸,偶尔也会跟着猎手们到黒洋大箐里来狩狼猎豹,至于老虎,还没有真正见到,只是看见过脚印,听到过吼声,从来没有走出这大山一步,什么铁肩和尚宋大马刀的,还真没有听说过,于是问:“谁是铁肩和尚谁是宋大马刀?”跛脚道士停下脚步,说:“小兄弟,我已经饿极了,要不我们坐下吃些干粮,我慢慢说给你听。”大爷也觉得饿了,于是和跛脚道士找块大石头并排坐下,跛脚道士取出干粮袋,分了一半给大爷,边吃边说:“这个铁肩和尚原是嵩山少林寺的出家人,练了二十年武功,曾经代表少林寺打败前来挑战的所有武师,后来来到贵州,当了个县长,依然身穿僧袍,人家叫他和尚县长;再后来被省长周西城请去当武术教练,现在听说在25军中当武术教官;宋大马刀是个湖南人,真名叫宋醒,武艺超群,嫉恶如仇,是25军的一个旅长,马刀从不离身,如看见不法之徒伪善之辈以及杀人放火偷奸把滑者,定然一刀要命,加上他打仗时手舞马刀冲锋在前,所以人称宋大马刀,在贵阳当卫戍司令的时候,整个城里偷盗绝迹。由于杀人无数,人们对他又怕、又狠、又敬,现在带兵驻扎水城。”

大爷边吃边问:“你一个出道之人,怎么知道得那么多?”跛脚道士说:“这许多年,我为了寻找木空子,走出道观,四处云游,什么不知道?”大爷问:“你和我师傅到底有什么仇恨,值得你花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精力去找他报仇?”跛脚道士叹息一声,说:“上几代遗留下来的仇恨了,从今一笔勾销,不提也罢。水城离这里不是很远,我想凭你这身本事,如果去投宋旅长,一定大有作为。”大爷说:“我才不去投他呢,菩萨和师傅都叫我不要贪图富贵。”跛脚道士一愣,好似明白了许多道理,感叹道:“是啊,枉自我这许多年四处追杀木空子,还差点死在那帮狗腿子的刀枪之下,原来还是人家木空道人高明啊。”大爷问:“那些黑衣人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追杀你?”跛脚道士说:“那些是保安团的士兵,跟土匪无异,欺诈良民被我碰见教训了一顿,后来他们就纠集大队人马围攻我,我寡不敌众,加上又偶然间知道木空道人在这一方隐居当庙祝,于是就朝这个方向逃来,想与木空道人做个了断,不曾想竟然被小兄弟你出手救了,大恩大德,此生难忘。”

大爷哈哈一笑,说:“你能够为民做主,不畏强暴,惩治贪虐,也是好人一个,只要你从此不怨恨我师傅,我就跟你做好朋友,谁敢找你麻烦,我就像杀豹子一样杀了他。”跛脚道士也豪爽地哈哈一笑,笑声未落,只见一阵狂风吹过,一声虎啸震荡山谷。跛脚道士大吃一惊,说:“老虎来了!”然后一把拔出腰间手枪,拉着大爷,跳到三根大树中间,打开枪机,警惕地四处查看。老虎吼声越来越近,跛脚道士说:“我只要一枪就可以要它的命。”大爷说:“我还没有见到过真老虎呢,先让我出去斗斗,实在不行你就开枪。”跛脚道士说:“这是老虎,不是豹子,你要小心了。”大爷点点头,提着梭镖跳了出来,站好罡步,握紧梭镖,目视虎吼传来的方向,以“朝天一炷香”的姿势静候。果然,两声虎啸之后,一只斑斓猛虎从树林里稀里哗啦地窜了出来,站在两丈开外,看见大爷,先是一愣,然后把两只前爪按在地上,低吼两声,就腾空而起,以千钧力量扑了过来。就在那千分之一秒间,跛脚道士做好了射击的准备,只要手指轻轻一扣,子弹就会射进老虎的脑袋;也就在那千分之一秒间,大爷将梭镖朝上前方斜斜地举着,身子向前一冲,竟然几乎贴着地面平行地飞出一丈多远,然后一个空翻,稳稳地落在两丈之外,梭镖镖尖从老虎前胸划到尾部,鲜血喷涌,肠肚齐出,老虎一声惨啸,倒在地上!大爷在落地的瞬间,又是几个后空翻,稳稳地落在老虎身旁,梭镖一挥,深深地插进了老虎的咽喉。跛脚道士举着枪目瞪口呆,老虎却慢慢地挣扎起来,缓缓地、艰难地移动着身子,来到一块巨石前,将身子靠在上面,然后低啸两声,气绝而亡。

大爷猛地抽出梭镖,老虎依然牢牢地靠在大石上。跛脚道士把枪插回腰里,跳了出来,连声叫好,说:“小兄弟,你太厉害了,这也是木空道人教你的吗?”大爷说:“是的,不过师傅是代神传艺。”接着,大爷把“菩萨秘经”的事说了,跛脚道士更是感到不可思议,呆呆地看着死虎出神,喃喃地说:“虎死靠墙死,不能倒威风。”大爷点头说:“是啊是啊,虎死靠墙死,不能倒威风!”

5

日落黄昏,大爷带着跛脚道士来到山王庙里安顿下来。几天后的一个早上,突然一帮当兵的把山王庙包围了起来,躲躲闪闪闹闹嚷嚷地叫跛脚道士出来受死,乡亲们都纷纷进山去躲。大爷本来准备进山抓野猪的,见这帮当兵的围住山王庙,知道是来找跛脚道士的麻烦,于是提着梭镖走上去问:“长官,你们是干嘛呢?”一个小头目模样的说:“我们是来清乡剿匪的。”大爷说:“你们搞错了,我们黒嘎仲从来没有土匪。”那头目说:“不是你们这里的土匪,是外地来的土匪。”大爷说:“哦,我知道了,他不是土匪,是个跛脚道人,并且是个好人。”那头目说:“他打死了十多个保安团的兵,不是土匪是什么?闪开,不然待会我们旅长来了连你也一马刀砍了。”大爷知道了,原来这帮当兵的就是宋大马刀的手下,他们以清乡剿匪的名义包围了山王庙,但惧怕跛脚道士的枪法,不敢贸然进攻,在等他们的旅长前来收拾。

大爷心想,这个宋大马刀自恃武艺高强,兵权在握,虽然嫉恶如仇,但视生命为草芥,往往误杀好人,滥杀无辜,何不借此机会见识见识,说不定还能灭灭他的威风,煞煞他的气焰,救出跛脚道士,于是说:“你们那是什么旅长?那是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的魔头!”那小头目见他居然敢如此藐视他们旅长,于是勃然大怒,举枪喝问:“你是什么人?老子看你傻头傻脑的是活不耐烦了!”其他当兵的也把枪指着了大爷。大爷也生气了,说:“老子怎么了?老子犯法了?”那头目说:“你敢骂我们旅长,就是犯法!”大爷说:“你们是不是作恶多端心中有鬼怕人家说?来啊,有本事放下枪来跟老子单挑呀。”那头目气愤不过,把枪插回腰里,握紧拳头正要放马过来,一个声音传来:“马连长,你要干什么?”那声音犹如虎吼一般,大爷吃了一惊,那头目和他带来的兵也吃了一惊,连忙立正敬礼。

大爷抬眼看去,只见一个五大三粗、腰挎手枪、肩背马刀、一脸威严的军官带着五六个随从步履矫健地走了过来,知道是传说中的宋大马刀来了。那叫马连长的头目连忙上前报告:“旅座,那——那个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骂——骂您!”宋大马刀眉毛一皱,声若洪钟地问:“老实说,他是怎么骂的?”马连长战战兢兢地说:“他——他骂您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宋大马刀愣了一下,抬眼一扫大爷,问:“傻小子,你果真是这样骂我的?”大爷被他眼里射出的精光晃得低下了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呆头呆脑的站在那里。宋大马刀吼道:“小子,抬起头来跟我说清楚,说不清楚老子连你一刀砍了!”大爷心想,菩萨传我绝艺,原本就是要我行侠仗义,扬善除恶,如果今天连话都不敢说,那就是丢了菩萨的脸,今天人家都打到菩萨的门口来了,说什么也得应战了,于是胸脯一挺,抬起头说:“我是说了,你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

宋大马刀哈哈一笑,说:“好!好!有种!从来没人敢当面说老子,看你小子傻兮兮的分明是个山野娃,居然有这份胆量、这份气魄,我不杀你。你说,我是怎么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的?”大爷说:“我知道,这里新来的庙祝跛脚道士是个好人,他因见那些保安团的士兵欺诈百姓,教训了他们,他们反把他当成土匪来抓,抓住就要砍头,结果抓他不成,反被他手里的神枪消灭了十多个。现在保安团不敢来抓他,你却来了,这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是什么?”宋大马刀被大爷如此一说,先是愣了一下,刚要开口,大爷又接着说:“再说跛脚道士是个神枪手,一枪就可以要一头猛虎的命,如果他真是坏人,你想想,现在你在明处他在暗处,你能逃过他的枪子吗?”大爷刚刚说完,只见一声枪响,一只麻雀就掉在宋大马刀脚下。宋大马刀脸色突地变得煞白,他手下的兵连忙把枪对准庙里,“哗哗哗”地拉响枪栓。宋大马刀大喝一声:“都跟我把枪收起来!”兵们连忙收枪立正,宋大马刀说:“你们都瞎了?连天上飞的麻雀人家都能打下来,还怕要不了你们的脑袋!”转过身来又对大爷说:“小兄弟你说的对,如果这道长真是坏人的话,凭他这手枪法,后果不堪设想。好吧,我们走,并发布命令,从此所有驻军和保安团队一律不得来黒嘎仲骚扰!”

宋大马刀说完,正欲带兵离去,大爷说:“慢!”宋大马刀愣了一下,回头将大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皱了皱眉,问:“小兄弟,还有什么事情?”大爷说:“宋旅长,我想跟你比武!”宋大马刀哈哈大笑,他的兵们也哈哈大笑。宋大马刀笑完说:“小兄弟,我这马刀可不是吃素的,盗匪山贼、兵痞恶霸,无不闻风丧胆!”大爷也说:“我手里这根梭镖也不是吃素的,豺狗恶狼、豹子老虎也杀了不少。”宋大马刀再将大爷打量一番,才发觉他体格健壮,目蕴精光,虽然看上去傻瓜兮兮的,但却光华内敛,是个真正的高手,于是吃惊不小,说:“小兄弟,你有把握赢我吗?”大爷说:“没有。菩萨说,豺狼之心可防,人心不可防,你是人,不是豺狼!”宋大马刀哈哈一笑,说:“有道理有道理。那既然没有取胜的把握,为什么还要向我挑战?不怕我一刀把你砍了?”大爷说:“我跟你比武是有条件的,如果你输了,请从今往后,杀人之前先调查清楚,人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罪不该死的不要杀,不要不分青红皂白,一刀过命。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你也是个好人,那些土匪恶霸也需要你去惩治,我不会杀你的。”

那些兵们听得云中雾里,总觉得大爷实在傻得太可爱,因为在他们心目中,他们的旅座就是战无不胜的刀神。宋大马刀没想到眼前这个愣头傻脑的山野青年居然能说出这一番道理来,于是说:“好吧,就答应你的挑战吧,你放心,我也不会伤害你的。说实话,我手下的三千弟兄,还没有一个有你的洒脱和胆量,我欣赏你,来吧!”大爷运运气,然后脚踏罡步,把梭镖斜斜地朝天一指,说:“宋旅长,你进攻吧。”宋大马刀一看大爷那姿势,首先还不以为然,可是等他把刀拔了出来,才发觉不对劲:四面八方都被大爷封锁得严严实实,他根本就没有出刀的机会,如果贸然出刀,大爷的梭镖随时都可以刺穿他的咽喉!宋大马刀心内大骇,皱了皱眉,不知如何下手,大爷却催促说:“宋旅长,向我进攻!”宋大马刀举着刀缓缓地围着大爷转了三圈,大爷依旧纹丝不动,宋大马刀摇了摇头,仰天叹息了一声,说:“小兄弟,还是你进攻我吧。”大爷说:“好,你准备。”宋大马刀站好姿势,说:“来吧!”大爷清啸一声,随即梭镖就幻化成万点梅花,将宋大马刀团团裹住,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那些当兵的顿时吓傻在了当场。几分钟后,谁也说不清他们战了几个回合,只见“哐当”一声,宋大马刀的刀就朝着庙门飞了出去,宋大马刀也跟着大叫:“梅花易术!”

大爷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乘势收回了梭镖。宋大马刀愣愣地站着,问:“小兄弟,你怎么学会了这传说中的梅花易术?”大爷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菩萨传给我秘经,上面是这样写的,我就这样练。”宋大马刀觉得很不可思议,认为真是神灵传授给他的,于是对大爷肃然起敬,问:“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三爷说:“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定管下嘉禾里二甲的符顺昌便是。”宋大马刀说:“现在不叫大定管下嘉禾里二甲,叫大定县八区十七乡黑嘎仲。”大爷说:“我不太清楚,大家都说叫大定管下嘉禾里二甲。”宋大马刀说:“顺昌兄弟,去我军中如何?凭你这身武功,将来一定能建功立业,飞黄腾达。”大爷茫然地问:“什么叫飞黄腾达?”宋大马刀说:“就是当大官的意思。”大爷问:“有你大吗?”宋大马刀一愣,说:“说不定要比我大,说不定将来整个25军都是你的,整个贵州都归你掌管。”大爷摇摇头说:“不去,菩萨说了,我不能享受富贵,你们走吧,从此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说完,大爷径直地向庙里走去,经过宋大马刀的刀前,一脚将刀踢起,朝宋大马刀直飞过来,然后依旧头也不回,进庙去了。宋大马刀接过刀,默默地看了山王庙几分钟,说:“高人啊,真是高人啊!”说完转身,对手下的兵们说:“此生此世,你们再不许踏进黒嘎仲一步!”兵们齐声答应:“是!”宋大马刀大声命令道:“撤!”

山王庙的墙头上,跛脚道士看着宋大马刀带兵黯然离去,笑着对大爷说:“这个杀人无数的25军旅长宋醒,终于被你的‘梅花易术’弄醒了。”大爷说:“其实,他还是很厉害的,他的刀非常快,非常凌厉,非常狠辣。”跛脚道士说:“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被打败过。不过我看得出,铁肩和尚与宋大马刀的功夫真的在你之下。”大爷说:“他们许诺从此不再踏进黒嘎仲半步,你安心当你的庙祝吧,我要抓野猪去了。”说完,大爷提起梭镖,找了根绳子,出庙进山去了。

二 情已退潮

6

列车开到江西鹰潭,我打开手机,居然有十多个未接电话,并且全部是依依打来的。我心里一暖,想打回去,依依却发短信过来了,她说:“老公,你为什么要关机?为什么不接电话?你真的不爱我了?你真的想一走了之,一去不回?你走了,我心里空空的,满天都是你的影子,看到短信后,如果你还爱我,要么回我短信,要么打开电脑,发消息给我。”

我默默地关了手机,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插上无线网卡,再隐身上线,打开QQ,果然,依依的QQ头像一直在跳着。我知道,那不是从前跟我聊天时那种欢快的舞蹈,而是焦急与不安的躁动。我也知道,她是爱我的,可是我不明白,恋爱时与同居后,那种爱的感觉怎么会不一样,前者如蜂蜜,后者似咖啡。蜂蜜本身就是甜蜜的,而咖啡如果不加糖,却是苦涩的,我们的咖啡很久没有加糖了,我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苦涩,并准备逃离这种苦涩,突然咖啡里边被加进了糖,我反而不习惯了。但我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激动,因为我已经没有了那种激情,我的激情已经被同居以来的酸甜苦辣所消磨光了。但我还是点开了她的QQ,结果却吓了一跳,一长溜消息哗啦啦地甩了下来,无非是重复手机短信里的那些内容。

我刚要关电脑,她说话了:“老公,你终于上了?你怎么不跟我说话?”我说:“我刚上,隐身的,你怎么知道?”她说:“我与你的对话框一直开着,突然就看见上面显示‘正在输入’,就知道你已经隐身上线了,我以为你要跟我说话,结果等了半天,一直都是‘正在输入’却没有消息发来,又忍不住问你了。”我明白了,原来虽然我是隐身上线,但我的鼠标一直停放在对话框的输入栏,她那边就能看到我“正在输入”。我说:“我觉得我们没有什么话题啊。”依依说:“那我问你,你还爱不爱我。”我说:“你应该感觉得到。”她打出一个大哭的自定义表情,说:“我已经感觉不到了。”我说:“不,你应该感觉得到的。爱,是要用心去感受的,不是用嘴哄人的。”她急切地说:“这样说,老公,你是爱我的,是不是?”我没有说话,只是打出了一个微笑的QQ表情。依依也打出了一个太阳,说:“老公,如果十天之内你不回来,我就会丢下工厂去贵州找你的。你走了,我都不敢跟爸爸妈妈说你是跟我吵架走的,那样他们会责怪我,他们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老公,他们从一开始都很喜欢你,你不要丢下他们不管。”

是啊,女婿半个儿,“嫁”到她家,我就是她家的儿子,我怎么能够丢下他们不管呢?为人之子,就要养老送终。我沉默不语,依依又接着说:“老公,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你不要责怪他们老的,我们以后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好吗?”我说:“依依,你不说相濡以沫,我还忘记了还有一种说法叫‘相忘于江湖’。”依依说:“老公,你傻啊,我们是神仙美眷,只能相濡以沫,怎么会相忘于江湖?”我无语,依依又说:“老公,你说话啊。”我说:“我累,想休息。”依依无奈地说:“那你就休息吧。老公,我想你,我永远永远都爱你,我们永远永远都不分开,好吗?”我无奈地笑笑,因为我的感情之潮已经退却,我曾经无边的爱火已经被这段时间的冷漠、潮湿和酸涩浇灭,的确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案例曾经有过多少,只是在心里无奈地叹息,既然当初那诸多的美好都不值得珍惜,即将失去或正在失去之际又何必苦苦挽留?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地关了电脑,静静地躺着。此时时间已经是夕阳西下,我无心观看窗外的风景,只是一边听着列车有节奏的“扛嘡”声响,一边又想起关于大爷的传奇故事……

7

自从宋大马刀来过后,果然再也没有保安团或其他当兵的进犯黒嘎仲一步。山王庙里虽然又有了一个新庙祝,但这个庙祝跟老庙祝不太一样,人不活跃,很少说话。大爷觉得有些无聊,开始厌倦了每天都跟野兽们打交道的生活。这天,大爷来到山王庙里,跛脚道士依旧埋头看书,心想与其天天在这里打猎,不如出去转转,见见世面。

大爷在外面逛荡了两天,听说方圆百里有三个最了不起的人物,一个是四十里外的彝族首领安庆吾,不但正在招兵买马,还创办了一所民族小学,专门招收彝族学生,手下有四五百人的团防武装;一个是三十里外的王孝传,据说力大无穷,也有杀豹子打老虎的经历,手下也有几百人的保商队;还有一个是二十里外的余耀先,听说武艺高强,为人豪爽,手下管辖三四百人的护路队。

以上几位人物,大爷不知投奔谁好,就去找跛脚道士商量。大爷来到山王庙,跛脚道士正在掩卷沉思,发现大爷走进来,连忙把书本收了起来,说:“顺昌,今天怎么不进山了?”虽然跛脚道士收书的动作很快,但还是被大爷看见了封皮上的几个黑体大字——《资本论》。大爷粗通文墨,却很少看书,不知道什么叫《资本论》,也不感兴趣,直到许多年后,才知道那东西是共产党的传家之宝。大爷对那书本不以为意,说:“师傅,”——我们那里习惯把出家修行的人叫“师傅”——“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情。”跛脚道士问:“说,你准备跟我商量什么?”大爷说:“我长大了,不想再在大山里跟野猪狐狸兔子和豺狼虎豹打交道了,我要出山去见见世面。”跛脚道士呵呵一笑,说:“是的是的,你是应该到外面去闯闯天下了。我敢打包票,凭你这身功夫,要不了几年,就可以挣个团长回来。”大爷说:“我不想当官,也不想当兵。”跛脚道士点了点头,问:“那你说说,你想做什么?”大爷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整天在这大山里打转没得意思,想出去跟安庆吾、王孝传和余耀先等几个老板混混。”跛脚道士沉默了一会,说:“这几个人各据一方,互不买账,都是一方枭雄,但多少都有些霸气,你不应该去投奔他们。瓢儿井有个杨伯瑶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早年毕业于黄埔军校,是当今‘皇上’蒋介石的学生,后来不愿为官,回到乡里,你不如去投奔他。我跟杨先生有过交道,我给你向他写封介绍信,好吗?”大爷高兴地说:“好的。”

跛脚道士立即取出文房四宝,写了封信交给大爷说:“杨先生是个开明绅士,你去投奔他应该是个很好的主意。”大爷谢过,正欲转身离去,跛脚道士叫住他,问:“顺昌,你的功夫真是菩萨传的?”大爷说:“是啊,是师傅代菩萨传的。”接着,大爷把关于“菩萨秘经”的故事说了,跛脚道士听后深思了一会,说:“你真相信‘菩萨秘经’?”大爷说:“我怎么不相信?是我亲手把石菩萨搬开,从下面的石坑里取出木箱,又从木箱里取出经书的。”跛脚道士说:“我知道你天生神力,但你想想,既然你能搬开石菩萨,别人为什么不能搬开石菩萨?”大爷恍然大悟,说:“师傅你是说那经书是别人故意放在石菩萨下面的?”跛脚道士点点头说:“应该是这样的。”大爷摸着头说:“到底是谁呢?”跛脚道士说:“你师傅木空道人精通易经八卦,自然对梅花易数有着很高的造诣,‘梅花易术’是传说中失传了数百年的道家独门功夫,我猜想你说的‘菩萨秘经’正是记录‘梅花易术’的武功秘笈,被木空道人无意中获得,研究通透后假装藏于石菩萨下面,再编了几句偈语,然后让你搬开石菩萨,取得秘笈,再传授于你。”大爷也听明白了,不解地问:“我师傅老人家为什么要弄得如此神秘?”跛脚道士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既然学了道家的独门功夫,你就有义务去除暴安良。但道家讲究修身养性,淡泊名利,从不卷入政治漩涡,你好自为之吧。”

大爷记住了跛脚道士的话,怀揣跛脚道士的书信,带上干粮,手提梭镖,大踏步地往瓢儿井方向而去。大爷边走边问路,几个时辰后来到一个叫米落仲的大村庄,见人们纷纷吆猪赶牛呼儿唤崽人心惶惶地往山上躲去,大爷估计不是土匪就是保安团或者25军的人马上就要到来,于是躲也不躲,把梭镖插在路边,爬上一块大石头坐着,他要看看是那路神仙前来骚扰。那时候老家流传着一句话:“官来如梳,兵来如篦,匪来如洗。”大爷恨透了那种匪去兵来的动荡生活,但却无可奈何。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远远地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仅仅维持半杆烟时间,枪声就稀疏起来,接着就渐渐停息了,有溃逃的保安团和25军士兵向这个方向撤来,刚要进村,大爷从大石头上跳下,拔出梭镖,握在手上,威风凛凛地说:“你们走山路,不许进寨子。”溃兵们纷纷用枪指着大爷,保安团的一个头领过来喝问:“你是谁?敢在这里撒野,看老子不把你办了!”大爷双眼圆睁,说:“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定管下嘉禾里二甲的符顺昌便是。”那保安团头领似乎听说过大爷,但还是不服气,说:“好吧,我记住你了,今天事情特殊,老子也不会一枪要了你的命,以后再来找你算账。”那头领说完,手一挥,对身后的溃兵们说:“弟兄们,共匪马上就要到了,我们绕路过去吧。”于是那些溃兵纷纷绕过村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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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听说后面有“共匪”追来,心里大吃一惊,心想这两三百人的溃兵都只能抵挡半杆烟不到,或许这些溃兵只是抵挡这帮“共匪”的一小部分,可见这些“共匪”是多么厉害,如果从这个村子里经过,那整个村庄不被踏平才怪,于是下定决心,坚守路口,不让一个“共匪”从他的梭镖吓走过去。大爷手握梭镖,挺直身子,面朝溃兵们逃来的方向站着。又是半杆烟功夫过后,果然远远地出现了一小支人马,大约有三四十人。大爷心里更是吃惊,心想三四十人的队伍就打败了两三百人的保安团和25军部队,果然厉害!那支小部队越来越近,大爷看见他们队形整齐,一个个衣衫褴褛却精神抖擞,头上都统一戴着红星帽,根本不像是土匪的样子。

那队人马走了过来,见有人堵在村口,都停了下来。大爷用梭镖指着他们,喝道:“你们这些‘共匪’,不许进寨子!”一个腰里挂着挎包和手枪的“共匪”走上前来,对大爷说:“小兄弟,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红军。”大爷一愣,说:“红军?什么红军?”那红军说:“红军是老百姓的队伍,专门反对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和地主恶霸的剥削。”大爷听不明白,那红军继续说:“我,以及他们,都是老百姓,都是庄稼汉,都是穷人,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大爷不知道什么叫共产党,也不知道什么叫革命,说:“我不管你们是做什么的,只是不让你们从寨子里过。”那红军说:“我们只是在前面探路的侦察兵,我们的千军万马很快就要开过来了。”大爷吃了一惊,看看这些人一个个精神抖擞,后面还有千军万马,怪不得那些保安团和25军的士兵们要望风而逃了,于是说:“你们真是老百姓的队伍?”那红军说:“当然了,我们行军打仗,从来不践踏庄稼,从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看看,我们每个人身上除了简单的背包就是干粮和枪支弹药,什么都没有,像土匪吗。”大爷看他们的确不像土匪,于是向旁边让了让。那红军向他敬了个礼,然后一挥手,所有的红军都一齐唱起歌来:

“革命的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大爷见红军给他敬礼,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意,因为从来当兵的遇到老百姓都是大声呵斥,不是骂人就是打人,哪里有这么好说话的,还给你敬礼,还唱歌给你听。大爷不好意思起来,见这歌声优美、雄壮、婉转、亲切,于是问:“他们,他们唱的是什么?”那红军说:“这是我们的军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其中有一条就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大爷有些明白了,动情地说:“你们从寨子里过吧,你们,都是好人!”

那红军伸出粗糙的手掌,大爷也把手伸了过去,和他紧紧地握在一起。那帮唱歌的红军,一边唱歌一边朝村子里走去。大爷跟在后面看,他们果然过路就过路,真的秋毫无犯,于是对他们肃然起敬,心想要是多有这样的部队,把那些土匪和保安团统统都赶跑,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这帮侦察兵已经走远了,大爷依然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他要看看红军的千军万马是什么模样。果然一杆烟时间过后,红军的大队人马就远远地开过来了,一面面红旗在风中飘扬。队伍长长的,长长的,果然是千军万马,所有的兵都衣衫褴褛但精神抖擞,有抬机枪的,也有抬迫击炮的;有背铁锅的,也有扛子弹箱的,还有不少女兵,挎包上印有红十字,头上的红星闪闪发光,照亮了前去的道路。

千军万马从大石头下面走过,从大爷的眼皮底下走过,从前面的村子里走过,一些人停了下来,急匆匆地在老百姓的墙壁上写字。一小队马队走了过来,前面的红旗上画着镰刀斧头,还写着字:“中国工农红军第九军团”。大爷不知道“军团”是什么概念,看见一个人骑在马上,以为他是这支红军队伍的首领,于是站起来问:“长官,你们去哪里?”那骑马的红军说:“我们北上抗日,打日本鬼子!”大爷一听不对劲,那分明是一个幼稚的童音,再看马队前后,果然都是一群十多岁的孩子,加上他也听跛脚道士说过,日本鬼子侵占了我们中国的东北三省,在中国的土地上杀人放火,奸淫妇女,并且大有吞并整个中国的意图,心里早就痛恨日本鬼子了,听那孩子这么一说,周身热血沸腾起来,站在大石头上举着梭镖高呼:“打倒日本鬼子!”大爷呼声刚落,所有的红军都跟着喊了起来:“打倒日本鬼子!”“打倒日本鬼子!”那呼声有如大海的回声,一浪接着一浪,波澜壮阔,让大爷激动了一生一世并永久地铭刻心里。

8

红军过完后,大爷又继续上路。虽然是同一个县,但瓢儿井距黒嘎仲却有一百七八十里,且大都是崎岖山路,羊肠小道,如果走大路,就有两百多里。

大爷往前走了二十来里,前方又出现了一队保安团的士兵。保安团的兵们见大爷大摇大摆地迎面走来,都有些奇怪,一个体格健壮背刀挎枪的保安团头领叫住他问:“喂,小伙子,这几天跑来了‘共匪’,天天打火线,你不怕?”大爷站住,摇摇手里的梭镖,说:“凭手里有这个东西,我怕谁?”一个腰挎手枪的保安团头目说:“小子,休得无礼,我们团长问你话,要老实回答!”团长?大爷有些吃惊,想不到居然遇到了一个保安团的团长。大爷不知道,国民党地方当局因听说红军要来,为对付红军,连忙招安安庆吾、王孝传和余耀先等四百人以上规模的地方武装,分别赐予“保安团长”的官衔,全地区八个县共组建了十四个新老保安团,由地区行署专员任保安司令,统一号令,其中安庆吾部为保安12团,王孝传部为保安13团,余耀先部为保安14团。大爷遇到的,正是保安13团团长王孝传。

王孝传哈哈一笑,拍着胸脯说:“我是马鬃岭的王孝传,现任国民政府毕节地区保安13团团长,小子你报上名来。”大爷也拍着胸脯说:“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定管下嘉禾里二甲的符顺昌便是。”王孝传似乎也听说过大爷的名声,脸色微微变了变,说:“好,你既然说手里的梭镖谁也不怕,想必也有些真功夫。但是我问你,敢跟我较量较量吗?”大爷也哈哈一笑,说:“老子平生最讨厌保安团,不过对王团长还是很佩服的,较量一下也行,但有个条件。”王孝传问:“你说,什么条件?”大爷问:“你们一共有几个保安团长?”王孝传说:“全地区八个县,一共有十四个保安团。”大爷说:“如果我赢了,你就帮我把你们十四个保安团长叫来,我一个一个地跟你们较量。”王孝传哈哈一笑,说:“好小子,果然是块材料,但如果你输了呢?”大爷说:“如果我输了,就到你手下当兵吃粮。”王孝传说:“好!”他手下的士兵们也都跟着叫起好来。

大爷运了运气,脚踏罡步,梭镖斜斜地朝天一指,说:“王团长,向我进攻!”王孝传拔出刀来,摆好架势,抬手一刀就要向大爷砍来,可是非常奇怪,他的刀举了起来,却迟迟砍不下去,尽管他手下的兵们都在为他呐喊助威,可他就是砍不下去。他不知道要怎么砍,但知道无论怎么砍,在他刀砍下去的瞬间,大爷的梭镖就可以刺穿他的咽喉。但是,他也不能収刀,因为他更知道,如果他想撤,就在松劲的一刹那,大爷的梭镖也同样可以洞穿他的胸膛。王孝传进退两难,骑虎难下,全身大汗淋漓。这样僵持了几分钟,大爷突然收起脚步,放松姿势。就在那一瞬间,王孝传大吼一声,接着一片刀光狂风暴雨般向大爷卷来。大爷也舞起梭镖,一阵叮当之声宛如天籁之音,悦耳地响起。保安团的士兵们已跟随王孝传不少年月,今天第一次见他如此亮刀,都吃惊得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欢呼,悦耳的叮当之声已经停了下来,再一看,大爷握着梭镖稳稳地站在场子中间,王孝传的刀已经飞了出去,斜斜地插在大路边上,王孝传则愣愣地站着。

大爷向他拱了拱手,说:“王团长果然名不虚传,刀法很快,变幻莫测,但没有宋旅长的凌厉狠辣、威猛霸道,气势上先逊了一筹,威力就大打折扣了。”王孝传醒转过来,吃惊地问:“你跟宋大马刀交过手了?”大爷点点头说:“交过了。”王孝传急切地问:“胜败如何?”大爷说:“我手里的梭镖略胜一筹。”王孝传说:“兄弟,连宋大马刀都不是你对手,我输得并不冤枉。我请你到我的团里当团副,意下如何?”大爷说:“你手下有多少弟兄,多少家伙?”王孝传说:“前不久又刚刚入伙了几帮弟兄,现在有六百多人,人人有枪。在毕节地区的十四个保安团中,我规模中等偏上。”大爷说:“说实话,我对保安团不感兴趣,既然我已经赢了,你就按我们的约定办事,把你们十四个保安团长都叫齐,我们好好的较量一场。”王孝传愣了一下,说:“其实你并没有真正赢我。”大爷也愣了一下,扬扬手里的梭镖,有些不解。王孝传拔出腰里的手枪,说:“你是赢了我的刀,但并没有赢了我的枪。”说完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天上扔去,接着右手一抬,“砰”地一枪,将石头打得粉碎,石屑四散飞舞。大爷吃了一惊,镇定地说:“我们是比武,不是比枪法。”王团长说:“枪法也是武功的组成部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敌人为了打败你可以不讲武林规矩,可以不择手段,用冷兵器不是你的对手,他为什么不能用枪?”

大爷怔了怔,说:“我明白了,但我真的对保安团不感兴趣,你这个团副,我不当,除非是我输了。”王孝传见他态度坚决,长叹一声,说:“好吧,我就按你的要求去办,下个月初三,在毕节大校场较量吧。”王孝传说完向一个卫兵招了招手,一个卫兵走过去把他的刀拔了出来。卫兵把刀交给王孝传,王孝传把刀往肩上一插,向大爷拱拱手,说:“不要忘记了,下月初三,毕节大校场。”说完手一挥,带着他的队伍走了。

大爷目送王孝传和他的兵们远去,又提着梭镖继续赶路。可是等他到了瓢儿井,杨伯瑶却不在家。听人们说,他最近被国民政府召去了南京,还没回来。杨伯瑶不在,大爷有些扫兴,眼看与那十四个保安团长在毕节大校场比武的日期即将迫近,心想怕被别人安了窝锅(陷阱),还是去请神枪手跛脚道士来压阵吧,于是又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可是等他回到山王庙,跛脚道士已经不在了,听人们说,当天红军过路,他跟着红军走了,走的时候,脚一点都不跛。大爷在心里狠狠地骂:“不讲信用的牛鼻子老道,迟早双脚都要断!”

9

转眼比武之期到了,大爷带着堂弟小公鸡,提着梭镖来到毕节大校场。这毕节城地处乌蒙腹地,又是川滇黔三省交界之处,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民国初年,国民政府就在这里设置毕节地区,专署黔西北八县,大校场自吴王剿水西后,就一直是黔西北驻军的演兵场。大爷和小公鸡赶到的时候,校场门口已经被保安团的士兵们守了起来。大爷通报了姓名,说明了来意,一个保安团的小头目连忙跑步进去,过了一会,马靴声中,王孝传快步走了出来。

王孝传哈哈一笑,大爷向他拱了拱手,问:“王团长,你们十四个保安团长都到齐了吗?”王孝传说:“到齐了,新上任的行署专员、地区保安司令莫雄也亲自前来观看。”大爷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心里突然有些害怕,但既然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说:“王团长,你跟他们说,我们是以武会友,没有其他别的意思。”王孝传说:“小兄弟你不要担心,莫专员就是听我说了你的故事后特意来观看比武的,他很爱才,估计要请你到保安司令部做事呢。”大爷有些惶恐,说:“我对当官不感兴趣,不干不干。”王孝传笑笑,说:“莫专员亲自出面请你,看你还能不能推辞。小兄弟,里边请。”王孝传做了个请的姿势,大爷和小公鸡就跟着他走进了校场。

校场非常宽大,能够容纳千军万马操兵练将。大爷和小公鸡从未见过这么宽大的院坝,在惊叹的同时,心里的紧张顿时消弭了不少。王孝传带着他们穿过宽大的青石铺成的校场,上了点将台,点将台后面的屋子里,一群魁梧大汉正等在那里。见王孝传带着两个手提梭镖的山里后生走了进来,一个身穿中山服的中年人带着一群身穿保安服的大汉站了起来,热烈鼓掌。王孝传介绍说:“这就是大定县曾经打败过宋大马刀的符顺昌,今天要来与众位以武会友。”大爷连忙向大家拱手,王孝传向大爷介绍中间那穿中山服的中年人说:“这位就是国民政府委派来的莫专员莫司令。”大爷知道这就是当下民间纷纷传扬的莫雄,本地区的最高军事和行政长官,连忙向他拱手行礼。接着,王孝传逐一向他介绍了包括余耀先、安庆吾在内的十三个保安团长,大爷也一一向他们拱手行礼。

大家坐下,莫雄说:“今天大家相约在此聚会,以武会友,这是本地区的一大盛事。我要先给各位说清楚,你们都是一方豪杰,要猩猩相惜,要文明切磋,点到为止,不要在乎输赢,更不许使阴招暗器。为公平起见,也为了不造成伤亡,请你们都把枪交出来,比武结束后再领回去。”

莫雄说完,十四个保安团长纷纷拔出腰里的手枪,放在莫雄面前的桌子上。莫雄问:“符顺昌,你的枪呢?”大爷摇摇头说:“我没枪。”莫雄点点头说:“这个年头没有枪可是不好的。好,就开始吧。”莫雄话音刚落,大家就来到了点将台上,在后面的一排椅子上坐下,可惜台下空旷的练兵场上,没有一个观众。主持比武的莫雄坐在中间,说:“你们各位团长,就以各自的部队番号为序,出场跟顺昌兄弟切磋切磋,我喊停就停。”莫雄说完,大爷把梭镖交给小公鸡,离开座位,走到台子中间,向大家拱了拱手,说:“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定管下嘉禾里二甲的符顺昌便是。今天来与大家以武会友,切磋武艺,不在乎输赢,希望各位长官高抬龙袖,圆小民一个心愿。”大爷说完,大家纷纷鼓掌,五大三粗的保安1团团长突地从椅子上站起,气宇轩昂地出场了。大爷和他相互拱了拱手,然后就各自站好姿势,莫雄说了声“开始”,双方就赤手空拳地比了起来。八九个回合后,莫雄叫停,判大爷赢了。

保安1团团长退下,接着就是保安2团团长出场,如此车轮大战,十四个保安团长中少的只与大爷交手了六个回合就被莫雄叫停,交手最多的是王孝传,在第十六回合被莫雄叫停。莫雄嫌不过瘾,叫卫兵拿来十四把木刀,分发给他手下的十四个保安团长,也拿来根木制梭镖,木镖头还用棉花裹了起来,放在一个装满墨汁的大碗里浸了半天,亲手交给大爷,说:“顺昌小弟,听说你学会了失传几百年的梅花枪法(‘梅花易术’中的梭镖术),也听说学会梅花枪法就有万人敌的功夫,今天我想开开眼界,看你用这把木梭镖与他们十四个保安团长大战一番,如何?”大爷陡地来了豪气,接过莫雄递来的梭镖,往台子中间一站,向大家拱了拱手,然后脚踏罡步,梭镖朝天一指,说:“各位长官,向我进攻!”十四个保安团长举着木刀,围着大爷转起圈来,莫雄大喝一声:“进攻!”十四把刀一齐向大爷砍来,大爷清啸一声,从容接招。一时间只见满天刀光,一圈镖影,踢踢踏踏的声音不绝于耳,犹如千军万马惨烈厮杀,看得莫雄以及那几十个卫兵和小公鸡都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能享受如此眼福。

战至酣处,大爷大吼一声,十四个保安团长手里的木刀先后飞了出去,人也倒在地上,莫雄连忙大叫:“停!”大家归位,莫雄前来检查,只见十四个保安团长,每人的胸前或咽喉部位都被墨汁染过,大爷的手膀也有被刀“砍伤”的痕迹。莫雄赞叹说:“符兄弟果然厉害,我留你在保安司令部当个武术教官,享受团级待遇,如何?”大爷说:“菩萨说了,我不能享受富贵,长官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莫雄点了点头,思考了半天,说:“符兄弟,既然你不愿来我司令部工作,我就封你做大定县保警队长,统领大定所有民团,保境安民,发你手枪一支,长枪十支,子弹三千发,年饷五百大洋,即日上任。”

大爷还要推却,众保安团长一齐祝贺。大爷推却不得,只得傻傻的站着,莫雄说:“今天我在府上宴请各位。

10

三天后,大爷带着小公鸡,提着梭镖,背着枪支弹药,衣锦还乡,区长张尚春带着一干人马出镇迎接,并为他摆酒接风,把全区所有乡长、保长、各大小地主民团指挥以及全县名门望族的未婚公子少爷和青年才俊都请来作陪。酒席上,张区长端着酒说:“大家知道吗?我区黒嘎仲的壮士符顺昌,单枪匹马战败了全地区十四个保安团长,莫专员留他在地区保安司令部当团长那样大的官他都不干,一心要回大定保境安民,现莫专员任命他为大定县保警队长,掌管全县所有民团武装,我区大小民团必须绝对服从,也请在座各位大力支持。现在,请大家为我们八区的安定团结干杯!”

酒宴设在八区街上的张家大院里,夜幕降临,繁星满天,三百多人的宴席上空悬挂着十多盏熊熊燃烧的竹管柴油灯,火红的灯光下,人们纷纷向大爷敬酒。大爷一杯接一杯,脸也跟灯光一样通红透亮。区长又发话了,他说:“吾家有女初长成,不爱红妆爱武装,今天我一是为我区的大英雄符顺昌接风洗尘,二是为小女物色夫婿,顺便请众位做个见证。”众人一齐兴奋欢呼,张区长拍了三下手掌,一群丫鬟簇拥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款款而来。众人心里都开始明白了,家有良田万顷在省城上过洋学堂在黔军中当过营长的张区长有意将爱女许配给大爷,于是都看看张小姐,又看看大爷,眼里流露出暧昧的目光,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只有庄稼汉小猎手出身的大爷傻傻的,不明所以。一直以来只会安箐鸡捉野兔的小公鸡,因为沾了大爷的光,也被张区长邀请入席,看到这种场面,悄悄地对大爷说:“顺昌哥,你真的发达了,这张区长膝下无儿,只有这么一个姑娘,一直当成掌上明珠,今天看他样子是想把女儿许配给你,从此万贯家财和这个妩媚娇娃都归你了。”

大爷听小公鸡如此一说,着急起来,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小公鸡说:“怎么不可能?你看看就知道了。”大爷说:“小公鸡,你知不道我和钱小秀的事情?”小公鸡说:“怎么?你喜欢钱小秀?”大爷点点头说:“你知道吗?我跟她已经说好了,我们要好一辈子。”小公鸡说:“顺昌哥你傻啊,你们那是空口无凭,你管他做甚,这么好的千金小姐不要要去讨那个小山姑干嘛?”大爷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是一起玩长大的。”小公鸡说:“不要傻了顺昌哥,谁不要更好的?”大爷还要说话,张区长又发话了:“众位,我张尚春虽有良田万顷,山林十里,妻妾五房,无奈上天旨意不可拂逆,膝下只有一女,一直视为掌上明珠,如今芳华二九,已到婚配年龄,但我不愿爱女出嫁,小女也认为只有武功高强者才合她意,今天承蒙众位赏脸,并就此机会,将小女的婚配之事做个眉目。”大家一齐欢呼鼓掌,眼睛都不自觉地瞟向大爷。张小姐也凤眼盈盈地向大爷望来,大爷连忙低下了头。

张区长说:“现在我让小女出场演练演练,今天席中也不乏本县青年才俊、大家公子,并有几人曾经到我府上提婚,今天就给你们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谁是胜出者,我就将小女许配谁,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入赘我府,继承我的全部家业。”张区长说完,又是击掌三声,宴席后面的台子四周一齐点燃了灯盏,整个张家大院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还打出了“比武招亲”的横幅。张小姐盈盈地向大家施礼,然后褪去肩上的披风,扔给丫鬟,露出了一身短打装束,果然英姿飒爽,风采照人。张小姐走上台子,台下宴席中人人起立,掌声如潮。张小姐微笑挥手,示意大家掌声停下,然后一拉架势,打起拳来,只见她宛如云中仙子,又似花中飞凤,姿势美妙至极,掌声欢呼声经久不息,张区长也眉欢眼笑。

张小姐打完一套长拳,款款地退下台去,又披上披风,风姿绰约地观看着酒席中的芸芸众生,等待着上天的安排与心目中期盼已久的白马王子登台亮相。张区长噔噔噔地走上台来,拱了拱手,大声地说:“今晚,凡是受邀到席,学过武术,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都可以上来一展风采,胜出者就是我张家的乘龙快婿,有请!”张区长又拱了拱手,然后就走下台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大地主兼六区区长龙宝元的大公子龙耀华见无人上台,便走了上去,神情俊朗地在台子上一站,举止潇洒地向大家拱手行礼,说:“鄙人曾经三次到张府求婚,但都吃了闭门羹,今天如此大好机会,岂容放过?那位公子少爷,如果同样仰慕张小姐,不妨请上台一搏,如果鄙人输了,甘愿放弃!”英俊潇洒的龙耀华连叫几声,始终无人应战。其实,凭张家在本县的财力权势加上张小姐的绝代风华,没有谁不动心,但是到场的公子少爷青年才俊们心里都明白,张区长在为大爷接风洗尘的宴席上举行比武招亲大会,用意十分显然,那就是刚刚战败本地区十四个保安团长、受封为保警队长且前途无量的大爷非他的乘龙快婿莫属。

见无人应战,人们都把目光聚集在大爷身上,张家的丫鬟们开始起哄:“符顺昌,上台!符顺昌,上台。”在众人的掌声和丫鬟们的起哄声中,大爷被推上了台去。大爷镇定了一下,向台下拱了拱手,说:“众位长辈乡邻爷子叔子哥子姑子姐子妹子们,大家晚上好!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定管下嘉禾里二甲的符顺昌便是。”大家一齐哄笑起来,大爷也笑了一下,继续说:“我只是黒嘎仲的一个小庄稼汉,天生有几斤蛮力,喜好安箐鸡捉野兔,成天与豺狼虎豹为伴,由于少时天天去山王庙里烧香,得菩萨惠顾,传授‘梅花易术’,但菩萨谆谆教导,叫我千万不可忘本,学了功夫只能除暴安良、保境安民,不能享受富贵。张区长是我区魁首,张小姐更是本县一枝花,我这个小庄稼汉无德无能,不敢攀援富贵,所以情愿放弃这个机会!”

大爷说完,众人目瞪口呆,正欲下台,张小姐大叫一声:“不!”大爷一愣,站住。张小姐高声地说:“符顺昌,如果你不是软蛋懦夫,不是浪得虚名,今晚你就要比武。”大爷怔了一下,说:“我不是软蛋,也不是懦夫。”张小姐说:“那你就接受比武。”大爷说:“我——”本来他想说“我是有媳妇了的”,但张小姐不容他说下去,接着说:“符顺昌,如果你真的要除暴安良、保境安民,当好本县的保警队长,你就得让大家佩服你,亲眼看到你的武功,否则大家都认为你能一下打败十四个保安团长是吹牛的,谁不知道那些保安团长都是一方豪杰?你吹吧你!”张小姐说完,大家都一齐哄笑起来。大爷最怕别人说他吹牛,明明知道张小姐是在用激将之法,但还是忍不住说:“大家听着,不要说那些保安团长,就是宋大马刀跟我交手也得认输!”大家都愣住了。在他们心目中,那些保安团长已经是一方豪杰,没人敢惹了,而宋大马刀,简直就是霸王,杀人从来不手软,死在他刀下的人不计其数,也从未听说过当今当世还有武功高过他的,都认为大爷真的是在吹牛了。大家先是一愣,接着摇头叹息,再接着就是大声哄笑。大爷见大家真的不相信他,笑话他,陡地豪气一增,胸膛一挺,向大家拱拱手,吼道:“大家安静!”众人安静下来,大爷说:“我本来不想比武的,但更不想让你们污辱菩萨的神功绝技,今天我就比给你们看,但你们一个两个十个八个都抵挡不住我三招两式,不如你们中凡是练过武的,都一齐上来好了。”大爷说完,众人面面相觑。

张家父女倒是对大爷的武功深信不疑,因为他们相信莫专员不会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既然莫专员在亲笔信里说大爷在毕节大校场一齐挑战十四个保安团长,就一定是真的,于是张区长发话说:“既然人家符顺昌都这样说了,那大家就上去跟他比吧。”得到张区长这句话,席中二三十个练过武术的青年才俊都一齐走上台去,他们要教训教训这个狂妄的小子。大爷站稳罡步,左手向前一伸,右手朝天一指,大声叫道:“各位,向我进攻!”二三十个身强体壮练过武功的年轻人一齐向大爷发起进攻,可是半分钟不到,他们全都重重地躺在了台子上。台下的人们都感到不可思议,谁也没有看见大爷是怎么出手的,简直就是耍魔术一般,一眨眼所有向大爷进攻的拳手都倒在了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

张小姐第一个反应过来,欢呼着跑上台去,紧紧抱住大爷。张区长和众人见此情景,纷纷拼命鼓掌,兴奋得又喊又叫,那些倒在台子上的“高手”们,一个个慢慢地爬起来,灰头土脸地走下台去。

11

大爷一战成名,轰动大定。大爷带着新组建的保警队四处清乡,追缴盗匪,不到十天时间就打死匪首十多名,抓了匪众上百个,所有盗贼听说来了个武艺高强的保警队长,纷纷逃离大定县境,一时间大定县匪盗绝迹。我曾祖听说大爷出息了,光宗耀祖了,脸上也露出了前未有过的笑容。

大爷的剿匪工作告一段落,张家就开始准备大爷和张小姐的婚事了。大爷找到张小姐,说:“张小姐。”张小姐眉欢眼笑,说:“顺昌哥,我叫若兰,你叫我兰兰,不要叫我张小姐。”大爷说:“张小姐,你听我说。”张小姐脉脉含情地望着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说:“顺昌哥,你说吧,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依。”大爷喜出望外,说:“真的?”张小姐说:“真的!”大爷说:“张小姐,我们,不配。”张小姐凤眼一睁,说:“顺昌哥你别傻了,我家是全县最大的地主,我爹又是读过洋学堂的区长,我又是去年的大定花魁,你呀,曾经一齐打败过十四个保安团长,是全地区八个县的第一大英雄,我们这叫英雄配美人。”大爷说:“我还打败过宋大马刀呢。”张小姐一怔,问:“顺昌哥,真的?”大爷说:“难道还有假?前段时间,宋旅长带兵到我家背后的山王庙里来抓跛脚道士,我不让他抓,就跟他比武,结果他输了,带兵走了。”小鸟依人的张小姐更加心花怒放,一下抱住大爷,说:“顺昌哥你真厉害,我家有你,这份基业就能永远保持下去了。”大爷轻轻地推开他,说:“张小姐,我们真的不配。”张小姐有些心灰意冷,说:“我们真的不配?我配不上你?”大爷说:“不是,是我配不上你。”张小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我还以为你说我配不上你呢。记住,你是整个毕节地区,是整个乌蒙山的大英雄,不要看轻了自己。”大爷说:“真的张小姐,我出生在小户人家,自小只会安箐鸡捉野兔。”张小姐说:“我知道,你家虽然不怎么富裕,但也算是书香门第,何况,你是我心目的大英雄,这就够了。”大爷说:“可是,有一件事情,我还没有跟你说。”张小姐问:“还有什么事情?”大爷说:“我有媳妇了。”

对张小姐来说,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当场花容失色,半天才恢复过来,说:“你怎么不早说?”大爷说:“比武那天晚上我本来要说的,但你没给我机会。”张小姐说:“我怎么没有听人说你是接了媳妇的?”大爷说:“我们,还没有完婚,大人也不知道。”张小姐突然哈哈一笑,说:“顺昌哥,你傻啊,你!”大爷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说:“张小姐,你为什么笑我?”张小姐说:“自古婚姻大事是父母做主,要讲究父母之命,媒酌之言,你们连大人都不知道,算什么‘有媳妇了’?再过几天,我爹就要派媒人到你家去正式提亲了。”大爷说:“可我跟她是一起长大的。”张小姐冷笑道:“哼,还是青梅竹马?”大爷说:“我们说过了,要永远在一起的。”张小姐脸色一变,又冷笑道:“哼,还海誓山盟了?”大爷说:“所以,我们不行!”张小姐再次抱住大爷,软语温香地说:“顺昌哥,我不管那么多,你是我比武招亲招来的姑爷,你永远都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能将你抢走,谁要敢跟我抢你,我就对她不客气。”大爷挣开这令多少青年才俊倾慕已久的大美人,说:“张小姐,我说话历来算数,既然我亲口跟她说要娶她,我就一定要娶她,其他的不管是军长的女儿还是省长的千金,都无法动摇我的决心,希望你把我的话说给张区长听,那天我跟他们比武是被你激的,不着数。”说完,大爷就转身走了。

半个时辰后,张家大院西厢房的小客厅里,张小姐问小公鸡:“小公鸡,你知道你堂哥的媳妇是谁吗?”小公鸡看了一眼张小姐,说:“哪还有谁?就是您张小姐呀?”张小姐笑了笑,说:“呵呵,你这只小公鸡在还真狡猾呀。”小公鸡也笑笑说:“不狡猾不狡猾,这是叫聪明。”张小姐说:“好啊,就算你是聪明吧,你说,你堂哥心里早就看上了谁?”小公鸡脸色微微一变,说:“没有啊,他怎么会看上别的姑娘?有张小姐您在,他敢?”张小姐依旧笑靥如花,说:“小公鸡,不要跟我打马虎眼,顺昌哥说他心里有媳妇了,你告诉我那姑娘是谁,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把你的枪给没收了,把你的这身黑狗皮剥了,把你赶回黒嘎仲安你的箐鸡、捉你的野兔,说不定哪天被豺狼虎豹吃了!”小公鸡被唬住了,连忙说:“好,好,我说,我说出来你还会嫁顺昌哥吗?”张小姐说:“当然要嫁他啦,你还以为我会嫁别人?告诉你小公鸡,今生今世,我非他不嫁!”小公鸡说:“那好,我说,那姑娘就是我们黒嘎仲的钱小秀。”张小姐问:“你确定?”小公鸡说:“我确定,就是她,顺昌哥也说了,要娶她。”张小姐面露笑容,掏出十块大洋塞给小公鸡,说:“兄弟,拿去存起来以后讨个好媳妇吧,不要拿去赌博吹大烟了,以后跟着我,好处大大的有。”小公鸡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哆哆嗦嗦地收下了,一个劲地点头。张小姐说:“你可以走了,记住千万不要告诉顺昌哥我找过你。”小公鸡连忙答应,溜了出去。

第二天,大爷带着小公鸡,穿着保警服,腰挎盒子枪,手里依旧提着梭镖,精神百倍,容光焕发地回到了黒嘎仲,乡亲们听说他当官了,纷纷前来看望,啧啧称赞。小公鸡也身穿保警服,背着汉阳造,披着子弹带,同样神气活现。大爷见寨子上所有人都来了,唯独不见钱小秀一家的影子,情绪一下低落起来,连忙出门往钱小秀家走去。可钱家大门紧锁,空无一人。大爷心里更加不安,匆匆地朝他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的地方走去,小公鸡背着枪远远地跟着。可是,那地方同样没有钱小秀的身影,只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远远地唱:

九天下雨九天干,九天不见哥出山。

人人说是哥死了,哥在前方去当官。

九天下雨九天晴,九天不见哥出门。

人人说是哥死了,哥在前方当大人。

大爷心里一酸,泪珠儿差点掉了下来。突然,菩萨的偈语又在耳边响起:“顺我者昌,显达即亡;莫恋富贵,山高水长。”大爷心里一惊:我只当了一个小小的保警队长,难道就要以牺牲钱小秀,牺牲自己心爱的女人作为代价吗?那如果当上区长、县长、保安团长,不知还要牺牲什么,搞不好连老命都要赔了进去!

大爷心灰意冷,一滴眼泪飘落风中,唱道:

太阳太阳要翻坡,情妹情妹要丢哥。

太阳翻坡隔不远,丢哥日子渐渐多。

太阳太阳要翻墙,情妹情妹要丢郎。

太阳翻墙隔不远,丢郎日子渐渐长。

大爷幽幽怨怨地唱完,那个远远的女声又飘了过来:

好暂不走岩洞边,火烧岩洞起岩烟。

好暂不走哥家过,晓得哥心巴哪边?

好暂不走岩洞头,火烧岩洞起岩油。

好暂不走哥家过,晓得哥心巴哪头?

大爷觉得这山歌仿佛是故意为他唱的,心里更加难受,更加酸楚,又接着唱道:

巴岩草草巴岩青,巴心巴意巴妹们。

哥拿真心来巴你,你拿真心巴别嘞。

巴岩草草巴岩黄,巴心巴意巴情娘。

哥拿真心来巴你,你拿真心巴别郎……

三 欲理还乱

12

上面这段故事是小公鸡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伯三六九告诉我的。三六九给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才读小学二年级,暑假天天帮奶奶放牛。整个童年的暑假,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放牛娃。每天,当太阳照到对面山头的时候,我就用割草的花箩装上洋芋和水壶,然后背在身上,提着磨得飞快的镰刀,吆着牛出门了,比其他放牛的小孩都要早半个时辰。每天跟我一样早的,就是堂伯三六九。

黑洋大箐的面积已经缩小了许多倍,长岭岗也在大办钢铁和农业学大寨的时候被砍伐得光秃秃的,山腰以下都变成了土地,从我记事开始,我们寨子后面就没有森林了,只有远远的长岭岗顶上重新长起了灌木丛。而翻过长岭岗,依然是一片一片空旷的山野,山头上依然重新长起了灌木丛。三六九说,几十年前,这些地方都是黒洋大箐,原始森林,几抱粗的大树子到处都是,箐鸡野兔岩羊山獐随处可见,豺狼虎豹也经常出没,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蛇都不容易碰上一根。三六九的话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也令我无限地向往着几十年前的长岭岗和黒洋大箐,无限向往着那种整天安箐鸡捉野兔的潇洒日子。

每天,当我背着花箩提着镰刀吆着牛走出寨子的时候,三六九已经赶着牛背着草扦走在前面的山路上了。三六九不像我一开始爬山路就吊在牛尾巴上,他是从来不吊牛尾巴的,总喜欢把草扦横担在肩上,弯着腰一边爬山一边唱歌。三六九是远近闻名的歌王,山歌特别多,腔板又好,据说有九千八百多首,九板十三腔样样来得,从未在过大年(正月初一到初五)、小年(正月十五)和端午的歌场吃过败仗,他的三个老婆都是过年的时候在歌场上唱山歌赢来的,我那些乌七八糟的山歌,都是跟他学的。小公鸡在抗日前线为国捐躯的时候,三六九才两岁半;我放牛的时候,他五十来岁了,已经过了“攀花”的年龄,用一首山歌说就是:“老老人,老了葫芦干了藤。老了葫芦干了树,花园交给下代人。”于是,三六九就开始着手培养我,他要把我打造成跟他一样远近闻名的山歌王,娶三个老婆。可是我对那些关于大爷的传奇故事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山歌的兴趣,于是三六九在教我唱山歌的同时,也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给我讲大爷和他老爹小公鸡的故事。

火车依旧向前飞驰,我迷迷糊糊地睡去。当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已经到了湖南株洲。我打开手机,想看看是什么时间了,结果居然有十多个未接电话,其中一半多是依依打来的。此外还有十多条短信,也有一半多是依依发来的。我刚要翻开短信看看,手机却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是依依的手机。我接听,依依急切地说:“老公,你怎么一直关机?你一个人在旅途上有没有想我?”我说:“因为要休息,所以手机一直关着,刚刚打开你就打电话来了。你现在在哪里?”依依说:“我在厂里啊,厂里出事了。”我问:“出了什么事?”她说:“一个员工的手指被冲床冲断了。”我吃了一惊,问:“怎么搞的?哪个手指?”她说:“食指。我也觉得奇怪,我们的工厂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故的,再说那种冲床一般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故的。”我问:“现在怎么处理?”她说:“已经送医院了,我预付了一万块钱医药费,已经绰绰有余了,伤者的家属和律师都来了。”我说:“啊,这么快?”她说:“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这会不会是一个阴谋抑或陷阱?”

我思考了一下,说:“很有可能。”依依说:“老公,你要尽快回来,你以前在《法制报》呆过,你要好好分析一下怎么应付。”我问:“你的打算是什么?”她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碰到这样的事情。老公,你说应该怎么办?”我说:“最好的办法是给他几万块钱私了。”她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如果他不干呢?”我说:“那就麻烦了,如果他非要工伤鉴定,那就不是钱的事情了,那样对企业的声誉和影响都不好。”依依叹了口气,说:“老公,你知道吗?他家胃口大得很,有小道消息说,如果想私了的话,他家的底线是20万,否则免谈!”我愤怒地说:“这简直是讹诈!”她说:“是的,被讹上了。”我心里也觉得不对劲,想了三十秒钟,说:“你们给他上保险了吗?”她说:“麻烦就是还没有,他是新员工,刚来一个星期,我们是要满一个月转成正式员工后才上保险的,这样去搞工伤鉴定,劳动局要来罚款的。”我说:“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怀疑那个员工是故意将自己的手指弄断的,但是我们没有证据。”

依依忧心忡忡地说:“那怎么办,老公,我们是小企业,一年利润就那么一点点,如果真的是那样,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的。”我安慰她说:“依依,我虽然在《法制报》当过编辑,但我是编副刊的,并非精通法律。不过你放心,我有一大批精通法律的朋友。哦,我大爷的孙子,也就是我的堂哥符法是我们省高院的法官,到了贵阳我就去找他商量商量。”依依说:“只好这样了,我就先拖着,说先把人医好再谈判。”我说:“好的。你不要太操心了,注意休息。”依依说:“老公,我知道,你不会抛弃我的,你还在爱我的。老公,前段时间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好吗?我会好好爱你的……”我没有听她说下去,只是默默地挂了电话,然后关机。思绪无边,依依小鸟依人的可爱模样又出现在眼前,可是一切都成为了美好的回忆,召之即来,欲理还乱。我轻轻地挥手,再挥手,依旧挥不走过去种种,甜蜜的、辛酸的、苦辣的,都一齐在我的心里翻腾。

到贵阳首先就去找法官堂哥吧,毕竟那工厂是她家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想起堂哥,我又想起了大爷,想起了他那还未结束的传奇故事……

13

三天过去了,大爷带着小公鸡,发疯般四处寻找钱小秀一家,可一直都没有下落,张区长委派的媒人却来到了黒嘎仲,来到了大爷家(呵呵,其实也是“我家”,只是当时我爷爷还小)。我曾祖虽然知书达礼,是个老教书匠,但同时也是个迂夫子,见全县首富区长大人亲自委派媒人,挑着十三担礼物前来提亲,又是高兴又是吃惊,一时间飘飘然起来。是啊,一个一辈子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小小富农、普通百姓,突然间被全县首富区长大人眷顾垂青,心里当然是非常激动了。但真要当全县首富区长大人的亲家,我曾祖心里还是嘘嘘的。可是老庙祝早就走了,新庙祝也跟着红军跑了,寨子里跟他上下年纪的,除了他都目不识丁,都是睁眼瞎子,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出点子想主意。

而此时大爷正在山王庙里,双膝跪在石菩萨面前,满心疲惫,一脸憔悴地说:“菩萨,我错了,我不应该去跟那十四个保安团长比武,更不应该接受保警队长的官职。我错了菩萨,我明天就去毕节城把枪交了,给莫专员说清楚,我不当那个保警队长了,我要回到黒嘎仲,回到黒洋大箐,继续安我的箐鸡,捉我的野兔,继续与那些山獐岩羊豺狼虎豹为伴,只求你取消对我的处罚,让我找到小秀一家。你成全我吧菩萨,我再也不敢贪念人间富贵了,或者我走出这大山去,行侠仗义,除暴安良,菩萨,你成全我吧,让我跟小秀团聚吧。”

大爷虔诚地跪着,虔诚地向石菩萨诉说着。他以为石菩萨都能听到的,他以为钱小秀一家的失踪,是菩萨对他的处罚。小公鸡木然地站着,心想大爷真要去地区行政公署把枪交了,把官辞了,他这身挺威风的保警服也得脱了,肩上这根才放过几粒子弹的汉阳造也得交回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爷正在诉说,我不满八岁的爷爷跑来了,一把拉住大爷说:“哥哥,爹爹叫你赶紧回去,张区长家请媒人来了。”大爷默默地站起身,说:“顺伍,你去跟爹说,我到毕节城找莫专员去了。”说完,大爷叫上小公鸡,离开山王庙,翻过长岭岗,穿越黒洋大箐而去。我爷爷在后面大叫:“哥哥,爹爹叫你回去。”可是大爷连头也不回。

第二天,大爷带着小公鸡来到毕节地区行政公署,那些守门的士兵认出大爷,连忙把他们让了进去。大爷找到莫专员,说明原委,把盒子枪交了。莫雄沉默了半天,说:“你主意已定?”大爷说:“已定。”莫雄说:“不后悔?”大爷说:“不后悔。”莫雄说:“我很欣赏你的武功,更欣赏你的为人和胸怀,我本来想培养你当个保安团长的。其实我知道,当保安团长也就是保安团长,再也上不去了,如果你愿意,我保举你到中央军柳旅长的部队当个连长。柳旅长柳际明是黄埔军校一期的学员,是蒋委员长亲信的亲信,目前他带领的中央军暂编五旅驻扎贵阳,很快就会开到毕节来,在那样的部队中,包你前途无量。”大爷说:“谢谢莫专员,我真的对官职权位不感兴趣,我只要找回我媳妇,让她回到黒嘎仲安心过日子,用这一身功夫去除暴安良。”莫雄无奈地长叹一声,说:“我们能够如此相交,也算是有缘吧,只是有一件事情,我要求你了。”大爷问:“莫专员,我此生此世也不会忘记的您的知遇之恩,您虽然来毕节不久,但人们都在四处传扬您的友善和清廉,你是个好人,更是个好官,你吩咐的事情,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遵命。”莫雄微微一笑,转身进了书房,几分钟后出来,把一个锦囊交给大爷,说:“这里边写了一句话,当你听说有红军即将打到毕节地盘的时候,才可以打开看,看后,如果没问题,就请你按里边所说的去做,老夫先感谢你了。”说完,莫雄向大爷深深地作了个揖。大爷连忙还礼,说:“只要不让我去做坏事,我什么都愿意。”莫雄笑笑,说:“不是坏事,是好事。”

小公鸡也要交枪,莫雄却摆摆手,把大爷的枪也还了回来,说:“在这个年代,即使你武功再高,也没有枪高,枪你们留着用吧。”大爷再次接过手枪,心里充满着无限感激。

大爷带着小公鸡,四处寻找钱小秀一家,可是几个月过去,依旧毫无下落,张区长家已经第四次前来提亲,曾祖已经答应了下来,并和张区长打得火热。小公鸡说:“顺昌哥,我们已经找了好几个月了都没找到,他们肯定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们不要找了。再说,张小姐对你是真心的,她哪里没有钱小秀好?”大爷长叹一声,说:“找不到钱小秀,我终身不娶!”小公鸡说:“你们两个都有点发神经,一个非你不嫁,一个却非别人不娶。”大爷睁大眼睛问:“小公鸡!谁说非我不嫁?”小公鸡说:“张小姐啊,她说,这一辈子,非你不嫁。”大爷一把提起小公鸡的衣领,厉声喝道:“是不是你告诉了她和我相好的是钱小秀?”小公鸡差点被他提闭了气,抓住他的手吃力地说:“顺——顺昌哥,你——你放——放开我。”大爷愤怒地说:“你告诉我,你都跟她说了什么?”小公鸡挣扎了半天,渐渐地没了气息,大爷才把他放下,看见不行了,一下慌了手脚,连忙用“菩萨秘经”里的急救术进行施救。

好半天,小公鸡才悠悠醒转过来,说:“顺昌哥,你太狠了,我差点死在你手上。”大爷说:“不是我狠,谁要是害了钱小秀,我饶不了他。”小公鸡说:“那天张小姐找到我,问你喜欢的人是谁,我就说了,第二天我们回到黒嘎仲,钱小秀一家就不见了。”大爷脸色一变,小公鸡连忙说:“顺昌哥,我——我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好,为了我们大家都好才那样说的。”大爷的脸色渐渐地平和下来,叹息一声,说:“你是我的兄弟,我不会再为难你的;张小姐是真心喜欢我的,我也不会为难她的,但是,我一定要找到钱小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小公鸡说:“顺昌哥,我跟你去。”大爷摇摇头,说:“不用了,我自己的事情还是我自己去办吧。你要么回家安箐鸡抓野兔去,要么继续去县里的保警队背枪。记住,今后不要做对不起良心、对不起亲人、对不起朋友的事情。”说完,大爷独自走了。

14

已经脱下保警服的大爷来到八区街上的张家大院,张家的家丁和丫鬟们一齐欢呼:“符姑爷来了,符姑爷来了。”大爷严肃地对他们说:“你家小姐呢,叫她出来我跟她说。”一个丫鬟赶紧把张小姐找来,张小姐一看见大爷,就心花怒放。大爷一把抓住张小姐的手就问:“你告诉我,钱小秀一家到哪里去了?”张小姐花容失色,面色如土,弯下腰一个劲地喊手疼。大爷连忙将她的手放了,说:“我只是轻轻的握了一下你就受不了了,你还是练武的呢!”张小姐抖着被捏肿了的手,眼泪汪汪地说:“你那么关心她就是不关心我,你看我的手都差点被你捏断了!”大爷沉静地说:“其他话不要说,告诉我,钱小秀到哪里去了,还有她一家人,都哪里去了?”张小姐说:“我们都定亲了,你还问她干嘛?”大爷说:“别的不要说,告诉我钱小秀到哪里去了,还有她一家人,都哪里去了?”张小姐见大爷沉静中带着一种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的坚定,于是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告诉你吧。她被街上的高脚贩子杨二麻子带走了。”大爷一惊,静静地看着张小姐那张美丽的脸,一滴泪珠慢慢地滚落下来,说:“兰兰,你太心狠了,她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她并没有犯过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看见这位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居然当众流泪了,为一个深山里的普通弱女子,张小姐感动了,说:“顺昌哥,我们——我们——去找她。”大爷摇摇头,说:“不用你麻烦了,我自己会去。”说完,大爷转身离去。众人怔怔地看着大爷提着梭镖走出了张家大院,张小姐大喊一声:“顺昌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等你回来。”

大爷默默地转过身,看了张小姐一眼,又转身走了。大爷径直来到杨二麻子家。杨二麻子刚好出门回来在院子里喂猪,三条凶猛的狼犬一齐扑向大爷。谁也不知道大爷是用什么手法,三条凶猛的狼犬闷哼一声,一齐倒在了地上,身上慢慢地流出狗血。杨二麻子刚反应过来,正要去屁股上摸枪,大爷的梭镖已经抵近他的咽喉。杨二麻子不认识大爷,全身吓得像筛糠,知道自己拐卖了那么多良家女子,如今终于报应来了,哆哆嗦嗦地说:“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大爷喝道:“你给我说,黒嘎仲的钱小秀一家到哪里去了?”杨二麻子知道是张大小姐说出来了,没法抵赖,只好说了实话:“钱小秀被我带到安顺,卖给日本人了!”大爷双手发抖,怒喝一声:“狗日的!她的家人呢?”杨二麻子说:“卖给梅花山的煤窑主了。”大爷悲愤到了极点,缴了杨二麻子的枪,一脚将他踢翻在地,痛打了一顿,杨二麻子的老婆儿女跪了一地,哭哭啼啼地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大爷怒气消了一些,吼道:“杨二麻子,马上就走,先带老子去梅花山找到她家人,再去安顺找日本人,找不到老子就杀了你全家。”杨二麻子战战兢兢地答应,大爷押着他立马启程。

第二天早上,杨二麻子带着大爷来到两百里外梅花山的一个煤窑上,打翻了煤窑打手和老板,并把他们的十多支长短枪全部砸烂,然后在一个煤井中找到了钱小秀的父母兄弟,只见他们跟其他上百个矿工一样,黑得像木炭,瘦得像稻草,已经被折磨得一半是人,一半是鬼了!他们看见是大爷来了,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大爷把他们全部带出煤井,叫被打断了一条腿的煤老板把钱拿出来全部分给矿工们,叫他们待会各自回家。大爷对钱小秀的父母兄弟说:“这笔钱已经够你们吃喝一辈子了,回去好好的过日子吧,帮我告诉我爹,找不到小秀,我就不回黒嘎仲了。”说完,大爷又对煤老板和那帮打手说:“告诉你们吧,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定管下嘉禾里二甲的符顺昌便是。不是我心狠手辣,是你们的心都比这煤炭还黑,榨干了矿工的血汗不说,还把人都折磨成鬼,不知道这黑漆漆的煤井里有多少冤魂枉鬼,我符顺昌历来只杀黒洋大箐里的豺狼虎豹,最近也杀了十多个作恶多端、恶贯满盈的土匪头子,但他们都没有你们黑。今天,我要大开杀戒,杀你们这些人间魔鬼了!”说完,大爷大吼一声:“梅花万点!”众人只见满天飘起了点点梅花,再一看地下,已经躺了十多具尸体,每个尸体上都有好多个窟窿。矿工们一齐拍手叫好,杨二麻子差点晕了过去。大爷一把提过杨二麻子,叫他跪在钱小秀父母的面前,说:“如果找不到钱小秀,如果钱小秀受到了凌辱,这就是你全家的下场。”杨二麻子被吓得半死。

打发走那上百个矿工,告别钱小秀的父母兄弟,大爷押着杨二麻子匆匆地赶往安顺。当时的安顺是贵州除贵阳外最发达的商业城市,来了不少日本浪人,他们横行霸道,欲所欲为,开商铺、卖大烟、办煤窑、开妓院,想方设法掠夺中国的财富和资源。三天后,杨二麻子带着大爷来到安顺城外,找到一座有三进院落,尽是走马转角楼的大院外,说:“就在这里,我就是把钱小秀卖给这里的日本头儿井上一郎。”大爷说:“你去把他叫出来。”杨二麻子应了一声,径直走了上去,两个日本浪人连忙伸手拦住。杨二麻子在日本浪人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日本浪人就将他放了进去。大爷等了很久很久,正要闯进院去,杨二麻子却西装笔挺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二三十个日本浪人。所有日本人都阴沉着脸、腰挎战刀、步履矫健,显然都是练过武的,并且都是高手,他们一出来就把大爷围在了中间。

大爷问杨二麻子:“杨二麻,你这是什么意思?”杨二麻子腰板一挺,说:“符顺昌,实话告诉你,这里的日本大爷还没见过钱小秀这样清秀的穿青女孩,他们已经玩够了,正准备送往关东给大日本皇军的司令官邀功请赏呢!”大爷梭镖一挺,一声爆喝:“老子杀了你!”杨二麻子哈哈一笑,说:“符顺昌,来到日本人的地盘,你以为你能逃出去吗?凭你那根梭镖就能逃出三十二名大日本天皇陛下的武士之手?”大爷气血直往上冲,一声清啸,梭镖已经飞了出去,等那些日本武士反应过来,梭镖已经“噗”地一声,洞穿了杨二麻子的身体。杨二麻子轰然倒地,大爷一个空翻,稳稳地落在杨二麻子的尸体前,伸手拔出梭镖,杨二麻子的鲜血喷涌而出,三十二名日本武士一齐拔出战刀,高举在手。大爷脚踏罡步,梭镖斜斜地朝天一指,叫道:“狗日的日本鬼子,这里是中国的地盘,你们,都来送死!”不知是那个日本人怪喊了一声,三十二个日本武士一齐向大爷进攻,三十二把刀犹如狂风暴雨,闪电雷鸣。大爷手舞梭镖,一阵金属声响,那些日本武士只交了一招又退了回去,接着又发了一声喊冲上来。大爷感觉到,这些日本武士的武功一个个不亚于毕节十四个保安团长中武功最高的王孝传,并且他们是同进同退,威力无比。再说,他跟那十四个保安团长比武,双方都旨在切磋,未尽全力,加上他们也没有结成什么阵势,处处都是漏洞,所以他赢了,而现在,日本人是成心要他的命,并且是三十二个高手一齐进攻,一齐后退,无懈可击,纵使他武功再高,也无法一齐击倒三十二名高手。

如此进攻了五六个回合,日本武士都没有得手。大爷知道,今天要击杀这些日本武士是不可能的了,连全身而退的把握都没有,但为了救出钱小秀,他只好豁出去了。日本武士已经发起了第十五次进攻,大爷都一一挡了回去。突然一个声音从前面高高的门楼上传来:“顺昌哥!”大爷抬头一看,原来是五六个全副武装的日本武士押着钱小秀,出现在门楼上。钱小秀披头散发,大声喊道:“顺昌哥,不要管我,用你那招‘飞枪刺虎’杀出去!”大爷也喊道:“小秀,我不走,我要来救你,我们一起走!”他话音刚落,三十二个日本武士又一齐发起进攻。这一下双方一交手就是五六个回合,谁都没有得手。日本武士退了回去,大爷也站稳了罡步,钱小秀撕心裂肺地大喊:“顺昌哥你快走吧,你一个人救不了我的,你快走吧,不要管我!我被他们糟蹋了,我们只有来世再做夫妻了,你快走!”大爷撕心裂肺地痛,刚要回应,站在门楼上的日本武士首领端起卡宾枪朝大爷脚下就是一梭子,喊道:“八格牙鲁,你的,不投降就死啦死啦的!”

枪声刚停,大爷正要向钱小秀喊话,钱小秀突然拔出一名日本武士插在腰上的手雷,学着日本人的动作,迅速地一拉引线,然后往栏杆上猛地一磕,手雷就冒出了浓烟。押钱小秀的日本武士吓得目瞪口呆,钱小秀一把抱住那个最凶狠的日本武士头领,大声喊叫:“顺昌哥,快走!”大爷抬头一看,犹如五雷轰顶,大喝一声:“梅花万点!”

门楼上的几个日本武士反应过来后见钱小秀紧紧地抱着他们头儿,连忙拔刀往钱小秀的身上猛劈,一刀、两刀,当劈到第七刀,一声轰响,钱小秀和那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武士以及他们的头领一齐飞了起来,门楼也被炸塌了半边。而此时,大爷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梭镖幻化成万点梅花,风中也飘着点点腥红。

15

大爷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早上了。大爷觉得好渴,好疲惫,嘴唇动了动。大爷刚想挣扎着起来,一双嫩嫩的,白白的手按住他,说:“不要动。”大爷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这天籁般的声音却传进了他的耳里。两分钟后,大爷才想了起来,自己刚才在和三十二个日本武士决斗,钱小秀手里拿着炸弹,叫他快跑。“我不跑,我为什么要跑!”大爷喃喃地说。那个美丽的声音说:“三天了,你终于醒了。”大爷感觉到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轻声地问:“炸了吗?小秀炸了吗?”那个美丽的声音有些哽咽,说:“炸了,五个全副武装的日本武士,包括他们的头儿,都死了。”大爷沉默,他知道,他的小秀已经不在了。大爷陷入深深的悲痛中,第一次经历了人生中生离死别的他,被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紧紧包围。大爷没有哭,过了几分钟,他轻轻地、艰难地转过头来,看见了一个身材苗条,容貌清秀,穿着蓝布对襟衣衫的女孩。大爷没有见过这种服装,于是问:“你是什么人?”女孩笑笑,说:“我是好人。”大爷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是说你的衣服好怪。”女孩笑笑,说:“我是水户,水族你知道吗。”大爷说:“听说过,不过我们大定没有你这种族别。哦,你看我是穿青布衣服的,我是穿青人,青族。”那女孩说:“你不要多说话,你身上被砍了三十二刀,你要好好的养伤。不过,你身上的刀伤都是皮肉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大爷问:“跟我打的那些日本人呢?”女孩说:“都死光光了。”大爷又问:“都是我杀死的吗?”女孩说:“干爹说,你只杀死了十五个,就晕过去了,不过剩下的都身受重伤,被他们杀了。”

大爷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纯漂亮的女孩,说:“你干爹也会杀人?”女孩笑了笑,说:“你说,日本人到我们中国来杀人放火,横行霸道,就不该杀吗?保安团怕他们,黔军怕他们,中央军也怕他们,官府更怕他们,我干爹可不怕,见一个杀一个。”大爷问:“你干爹是做什么的?胆子那么大。”女孩说:“我干爹他们都是好人,但保安团、黔军、中央军以及官府,都叫他们土匪,还经常调集部队来‘清剿’他们。”大爷说:“在坏人的眼里,再好的好人也是坏人,再坏的坏人也是好人,说你干爹他们是坏人的,一定是坏人。哦,这里是什么地方?”女孩说:“这里是轿子山的一个村子里,干爹把我安顿在这里,非常安全。你不要难过,我干爹的医术很高明的。”

正在此时,一阵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走来,不大会,一个中等身材,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开门走了进来。那男人同样是一身蓝衣打扮,一看就知道是水户。中年男人看看大爷,说:“你只是皮肉之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说着,他竖起大拇指,“小伙子,你,好样的,一个人对付三十二个日本武士高手,我看你的武功比宋大马刀还厉害!”大爷问:“你也认识宋大马刀?”中年男人说:“哦,周西城和王家烈都曾经几次派他来打我,他都只是走走过场,我们没有正式交过火。”大爷感慨地说:“宋旅长是个好人。”中年男人说:“是的,他是个好人。”大爷说:“谢谢你们。”中年人说:“不用谢,我们是去找那帮日本人报仇的,恰好亲眼目睹了一个年轻女子拉响手雷,和五六个鬼子同归于尽,也亲眼目睹了你以一杆梭镖对付三十二个日本武士高手。有两个问题我们怎么也想不通,一是你用的是什么招数,怎么那么厉害;二是那么多日本武士高手怎么会聚集在一起。”此时大爷觉得精神恢复多了,发现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叫,身上却缠满了白布。中年男人连忙示意女孩给他喂粥。女孩的动作很轻柔,大爷小口小口地吃着,心里充满着无边的感激。吃完,中年男人问:“小伙子,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吗?”大爷说:“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定管下嘉禾里二甲的符顺昌便是。”中年男人摇摇说:“没听说过大定县有这么奇怪的地名。哦,我叫王大云,”王大云指指那女孩,继续说,“她叫王小云,是我收养的女儿。明天我要出去一趟,今后就由她调理你,伤好后奔你们的前程去吧。”说完,王大云开门径自走了。

钱小秀没有了,大爷的心里空落落的,每天都沉浸在往昔美好的回忆里。每当想起安顺城外那悲壮的一幕,大爷总是泪水长流,痛哭失声。见大爷每天都神思恍惚,极度悲痛,王小云便想方设法安慰他,让他开心起来。十多天过去,大爷渐渐地恢复了体力,可以下地走路了,身上的白布也拿掉了,那些横七竖八的刀口正在愈合,只是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几乎全部集中在前胸和后背。王小云说:“这是我干爹的祖传秘方,再过两个月,就会好得疤疤无印,跟原来一样。”大爷感激地说:“真是太感谢你们。”王小云说:“顺昌哥,你是好人,你不要太见外了。”

两个月后,大爷的伤全好了,那种痒痒的感觉消失了,身上的刀疤在逐渐变白、变细,并且好多都已经看不见了。这天吃过饭后,大爷问:“你干爹呢?怎么还不回来?”王小云眼圈一红,说:“他们全都走了,不会回来了。”大爷吃惊地问:“他们去哪里了?”王小云说:“听人说,他们到川北去了。”大爷问:“你要不要去找他们?”王小云低着头,说:“不去,也找不到。干爹说,你是个好小伙,叫我……叫我……”大爷问:“叫你干嘛?”王小云红着脸说:“叫我好好的跟着你,过一辈子!”大爷愣愣地看着她,慢慢地摇着头,说:“不,你这么好的女孩,我怎么要得起?”王小云嘤嘤地哭了起来,说:“三年前,我十五岁,和爹娘去赶乡场,被四五个前来找矿的日本浪人遇见了,他们要抢我,我爹娘上前护我,被他们砍死了。日本人把我轮流糟蹋后押到半路,干爹他们骑马赶来,打死了三个日本人,将我救下,并收做干女儿。第二天,干爹把我送到这个山村里,一住就是三年。三个月前干爹来看我,说三年前砍死我爹娘和糟蹋过我的两个日本人逃走后出现在安顺城外的一个大院里,他要带人去端他们的窝,为我报仇。也就是那天,他们恰好遇见了你,顺便将你救了回来。现在,干爹他们走了,我已经没有亲人了。顺昌哥,如果你不嫌弃我是被日本人糟蹋过的,我就跟着你,做你的媳妇;如果你嫌弃我,你就一个人走吧,把我留在这里。”说完,王小云哭得更加伤心。

大爷思考了一会,说:“那不是你的错,这笔帐,要算到日本人的头上。小云,你是个好姑娘,我已经出来好几个月了,伤也好了,我,就带你去我的老家黒嘎仲。小秀没有了,你就做小秀爹娘的女儿吧,总有一天,我会将你明媒正娶。”王小云点头答应,于是他们就开始收拾起来。王大云给他们留下了不少钱财,下了山,他们问着路往大定方向走来,一路上遇见那些特别贫困的人家,都要接济一下。四天后,他们来到大定县城,王大云留给他们的钱财也被一路施舍光了,但他们都感到很开心。这一路上,大爷给王小云讲了许多故事,许多关于他、关于钱小秀、关于石菩萨、关于老庙祝、关于宋大马刀、关于莫专员等人的故事。王小云一路走一路听,很是入迷。这时大爷的传奇故事已经传遍了整个黔西北,人们都把大爷形容成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街头路尾都有人在讲大爷的故事,那些算命的说书的还把大爷的故事编成戏曲,四处说唱,招揽顾客。大爷看到这种现象,赶紧带着王小云往一百多里外的黒嘎仲赶,生怕人们认出他就是“符顺昌”。

这天,他们终于来到了八区地盘,大爷给王小云讲了他和张区长家的瓜葛。王小云听后忧虑地说:“你家已经给你们订下婚事了,你怎么不早说?人家可是区长千金,我什么都不是。”大爷说:“这个事情你不要管,按照我的安排做就行了。”王小云说:“实在不行,你娶她,我做小。”大爷沉默无语。

16

在大爷的安排下,王小云做了钱家的女儿,再次改名钱小云。回到黒嘎仲,大爷依然每天出没于黒洋大箐,从事着打猎生涯,把钱小云当成了钱小秀,两人经常厮守在一起。

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时间已经进入深冬,年关即将到来,正是打猎的最佳时节,钱小云却怀孕了,张区长也提出了要大爷和张小姐尽快成亲。大爷心里既充满了喜悦,又有无限忧伤,他无法摆脱我曾祖与张区长的媒约,也忘不了日本人给他留下的仇恨。这天,天干冷干冷的,大爷追一只岩羊追出了黒嘎仲,来到山下的一个大村庄,遇见了保安12团团长安庆吾。他们毕竟是“锤打相交”的朋友,双方都很热情。安庆吾告诉他,他的部队正往毕节城里赶路。大爷问:“你的保安团一直都驻扎在大定和水城交界处的以角,这次为何要开进毕节?”安庆吾说:“湘西的共匪马上就要打进毕节了,莫专员调我们驻防。”大爷知道所谓“共匪”就是红军,就是穷人的部队,想起莫专员的交代,安庆吾走后,连忙掏出那个锦囊,打开一看,里面的绢帛上写着一封信:“顺昌义士,红军乃正义之师、拯救我中华之旅,红军来毕节之时,也是我离开毕节之日,但毕节东大门黔西为宋大马刀驻守,红军进毕,必先攻占黔西,我以天下百姓福祉之名义,请你相劝宋旅长,给红军让一条方便之道。宋旅长为人仗义,你们曾经交过手,他又败在你手下,你去相劝,他必定能从。莫雄拜托老弟了!”大爷看完,不禁傻眼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莫雄竟然是共产党的人!呆了一会,想起红军都是穷人的部队,都是好人,于是掏出火镰,打火烧了莫雄的信件,回家安顿了钱小云一番,往黔西去了。

几天后,贺龙和肖克带领的红二、六军团攻打黔西县城,宋大马刀的部队稍稍抵御了一下,就败走了,这大大鼓舞了红军的士气,谁也没想到原黔军中最能打的部队居然这样不堪一击,可大爷这一去就一直没有回来,张小姐也一直没有出嫁。第二年,在望眼欲穿中,钱小云生下了我的堂伯,也就是我法官堂哥符法的父亲神保。因为大爷离家出走一直未归,生死末卜,我曾祖也知道钱小云生下的是大爷的孩子,便正式把钱小云接了过来,并在石菩萨面前许下愿信,将孩子取名“神保”,就是祈求石菩萨保佑大爷和他的孩子一生平安。

谁也不知道大爷去了哪里,流落何方。五年后,也就是1941年,日本兵步步紧逼,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贵州省政府发动“十万青年十万兵”的号召,号召广大青年上前线,打日本,保家卫国。这时候,小公鸡已经结婚并生下了堂伯三六九,还当上了县保警队的一个小队长,长枪换成了短枪,黑色保警服的白色领章上有了一颗星。此时的小公鸡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小公鸡了,身上流淌着一腔爱国热血。在说服了家人后,小公鸡毅然放弃了保警队小队长的职务,报名参军,背井离乡,抛妻别子,踏上了漫漫征程,开上了抗日前线。五年的保警生涯,小公鸡已经练就一手好枪法,并且作战勇敢,很快就被提升为连长。

也许真是天意巧合,在一次日军大扫荡中,小公鸡奉命带领一个连与八路军的一支小分队担任掩护任务。战斗打得十分激烈,小公鸡带领的国军连队与八路军的小分队也配合得相当默契,可是,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眼看手下士兵相继倒下,小公鸡抱着机枪杀红了眼,最终还是和剩下的五十多个士兵一起被敌军包围。不远处的八路军小分队情况好些,此时掩护任务已经完成,完全可以撤退,但是,他们不能抛下友军不管,不能抛下另一支担负着同样使命的中国部队。那支八路军小分队向包围小公鸡的日本兵发起了进攻,并有人大声喊叫:“国军弟兄们,冲出来!”这一声喊叫对小公鸡来说,犹如晴空霹雳!因为,那就是我大爷的声音,狮子一般的声音!小公鸡激动了,浑身充满力量,一边指挥士兵突围一边大叫:“顺昌哥,是你吗?我是小公鸡——”大爷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会遇见自己的堂弟小公鸡,于是也兴奋地喊道:“小公鸡!我的好兄弟,八路军来接应你们!冲出来!”在两支士气大增的中国小部队的内外夹击下,日本兵乱了阵脚,小公鸡终于带着四十多人杀出重围,与大爷所带的三十多名八路军战士汇合。大爷一手提着梭镖,一手握着手枪,让小公鸡带着队伍先走,他留下掩护。小公鸡和大爷争执了一番,最终还是带着部队先撤了,大爷带着三十多名八路军战士边打边退。爬到山头上,小公鸡往山下一看,大爷已命令八路军战士先撤了,一个人独自留下拖住敌人,并且已经被一群敌人包围了。小公鸡大叫一声:“顺昌哥!”大爷也叫道:“小公鸡!快走!”小公鸡举起缴获的望远镜:远处,大批的日本兵正杀气腾腾地开来;山下,大爷被三十二个日本兵包围,日本兵们端着明晃晃的刺刀,一步一步地逼近大爷。大爷已经站好了罡步,梭镖斜斜地朝天指向东方,叫道:“小公鸡,还不快走!”就在此时,日本兵发一声喊,一齐向大爷进攻。大爷怒吼一声:“梅花万点!”小公鸡心想这下大爷完蛋了,不由将眼睛一闭,泪水涌了出来。可是等他睁开眼睛,三十二个日本兵已经全部倒地,大爷却提着梭镖,沿着一条小山沟往另外一个方向跑了。

小公鸡长长地吁了口气,一挥手,带着手下士兵,翻过山这边来了。小公鸡手下的士兵们深深地被大爷的神勇折服,小公鸡骄傲地告诉他们:“他是我堂哥,叫符顺昌,五年前失踪了,想不到竟然在共军的部队里,还救出了我们。”可是,那一次见面就是他们的永别。归队后,小公鸡被提升为营长,奉命回乡休整。小公鸡回到家乡,把在抗日战场上遇到大爷的事一说,我曾祖他们才知道我大爷还活着,一家人又充满了希望和等待,张小姐也充满了希望和等待。三个月后,小公鸡再次出征,再也没有回来,在长沙保卫战中壮烈牺牲了。

在漫长的等待中,又是八年时光一晃而过。1949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钱小云突然从梦里惊醒过来,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于是问:“你,你是谁?半夜三更不要来敲门!”门外有人轻声叫道:“小云,我是顺昌,我回来了。”钱小云百感交集,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反而忘记开门了。大爷说:“开门呀!”钱小云急切地打开房门,正要扑进大爷的怀里,突然看见白茫茫的雪地上,站着一队士兵,于是傻眼了。大爷提着梭镖走上前来,说:“他们,就是十三年前从这里经过的红军,今天,我们打回来了,整整十三年,我终于回家了。”钱小云扑进大爷的怀里,哭着说:“顺昌哥,你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怎么一去就是十三年?”大爷拍着她的后背说:“我离开你,离开孩子,离开家,就是为了去打日本,报仇雪恨,国恨家仇哪!”大爷说完,钱小云却哭得更加伤心了。大爷安慰她说:“我跟上级说好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留下来剿匪,今后在家乡搞建设。哦,我们要走了。”说完,大爷亲了亲钱小云,带着那些当兵的,走了,茫茫雪夜,只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这时候,黒嘎仲早就从大定县分离出来,属于另外一个新的县。两天后,传来了县城解放的消息,我爷爷却跑到县城,在解放军部队中找到大爷,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我坚强如山的大爷,我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大爷,我豺狼猛虎都奈何不得的大爷,我令日本兵闻风丧胆的大爷,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突然晕倒在地。原来,就在前一天晚上,钱小云自杀了!在辛辛苦苦等了十三年后,在大爷回到家乡的第二天晚上,自杀了!因为她知道,大爷为什么会如此痛恨日本,因为日本人不但糟蹋了中国的土地,还糟蹋了他的女人!她就是被日本人糟蹋了的,她就是大爷的女人,现在日本被打跑了,大爷回来了,她所有的仇恨都报了,所有的愿望都了了,这个被日本人糟蹋了的身子,也该走了。于是,她用三尺白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大爷醒过来后,匆匆地回到黒嘎仲,在钱小云的灵前痛哭失声,长跪不起。的确,这许多年,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钱小云和钱小云为他怀下的孩子,但每当想起自己心爱的女人是被五个日本人轮流奸污过的女子,心里又充满了无边的仇恨和委屈。在他心目中,钱小云和钱小秀合二为一。现在,她走了,大爷万念俱灰。安葬好钱小云后,大爷来到山王庙,跪在石菩萨面前,喃喃地说:“菩萨,当兵十三年,我一次次谢绝了上面的提拔,直到现在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特务连长。难道,我连一个小连长也不能当吗?”大爷在石菩萨面前一跪就是一个晚上。第二天,大爷离开黒嘎仲,黯然神伤地去了毕节城里,找到首长(当年的跛脚道士),坚决要求退伍。首长了解他的情况,也勉强同意了,于是大爷回到黒嘎仲,在山王庙里当起了庙祝。

四 情归何处

17

经过一天一晚的跋涉,火车终于开到了林城贵阳。整整离开两年多了,终于回到了这座魂牵梦萦的城市。下了火车,我就直接打的回后妈家里。父亲去后,后妈也提前退休了。妹妹一直在部队,刚刚晋升中尉军衔。一年前后妈家里来了一个小保姆,听说这个小保姆来自后妈的老家重庆秀山,可是,我却不知道她是谁。

来到后妈的楼下,我按了按大楼门上的“301”,门上扬声器里传来一个女孩甜润的声音:“喂,谁呀?”我说:“我是符晓俊,我回来了,快开门。”大门“咔”的一声开了,我刚刚推门走进天井,楼上就响起了两串急促的下楼的脚步声。我刚走到楼梯边,后妈就匆匆地跑了下来,急切地问:“晓俊,是你回来了?”我心里一暖,泪水差点流了出来。两岁时,我母亲就牺牲了,父亲无法照顾我,把我送回了老家黒嘎仲;五岁那年,父亲有了我后妈。1979年自卫还击时,我母亲是通信连的一个排长,因为手下一个女乒违反了命令,为了救她,我母亲踩中越南人埋下的地雷,牺牲了,那个违反命令的女兵就是我后妈。很小很小,我就从心里深深地排斥后妈,一直不愿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一直坚持在老家上学、工作。后来,父亲走了,母亲的一位女战友告诉我,我后妈就是因为愧疚,才下决心不顾风言风语嫁给我父亲,目的就是为了好好的照顾我,可惜,我一直都不领情。

后妈后面跟着那个小保姆。只见她二十一二岁年纪,穿着素雅,打扮得体,很苗条,很漂亮,眼睛亮亮的,微笑着看着我。我说:“回来了。”后妈说:“你的房租给了一个浙江商人,你就住在这里吧。”来到后妈的家里,这是父亲和后妈的住房,三室两厅,阳台、厨房和卫生间都很大,装修却不豪华。想起操劳一生没有歇息一天、没有享受一天就匆匆地离开了这片他深深地热爱着的土地的父亲,我心里一阵难过。客厅墙上有父亲的戎装照片,胸前挂满勋章,肩上有一颗闪亮的金星——那是父亲住院前,也就是去世的前一个月留给我们的遗像。旁边还有几张小一些的父亲的照片,有上校军衔的,有大校军衔的,也有没有军衔的老式军装的,就是没有一张便装的。从十八岁当兵到五十八岁去世,父亲把一生都献给了部队,献给了国家。

后妈说:“回来了就好,我听大爷说,你在那边很受气的,来了就不要去了,这里什么样的女孩没有?小闽,给哥哥打水洗脸。”哦,原来小保姆叫小闽。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小闽打水去了。后妈说:“你不要把她当普通保姆看,她是去年刚从北京大学毕业的,因为家庭贫困,是我供她从小学上完大学,毕业后,她无论如何都要来照顾我,我们早就是母女一样的感情了,今年她在这里参加报考公务员,已经被公安厅二处录取了。你们也要好好培养感情,你父亲和我,还有你母亲的希望都在你身上。”父亲去了,我很后悔,为我之前的所有叛逆,于是,我点了点头,平生第一次答应了后妈。后妈眼圈红红的,泪珠慢慢地滚落下来。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她一直都是爱我的,她一直都把我当成她的骨肉,她的亲生儿子;我也知道,她深深地爱着我父亲,也深深地敬重我母亲,并对我母亲满怀愧疚与感恩之心,她希望这种愧疚和感恩能够在我身上有所表达,可是,二十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回避她,拒绝她,她很伤心很伤心,也很失望很失望。此刻,我平生第一次听她的话,她没有理由不流泪。

我说:“妈,大爷什么时候告诉你的?”后妈哭了,哽咽着说:“前天晚上,大爷从县城打电话来了。他还说,他在城里呆不惯,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我尽量控制着自己,小闽打水进来了,说:“哥,你洗脸。”然后扶着后妈坐在沙发上,给她擦眼泪,说:“姨,你不要哭好不好,你哭了多少次了,哥哥这次回来肯定不会走了。”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脸盆里,连忙拿起毛巾,使劲使劲地洗脸。洗完脸,后妈吩咐小闽做饭,我说:“妈,我休息会。”后妈把我带到一个房间,原来她们早就把我的东西搬过来了,床铺也弄好了,一切都是我喜欢的样式和风格。我心里感动着,这才是我的家,才是我自己的房间。

后妈轻轻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我给手机换上电池,然后开机。手机里密密麻麻都是未接电话,也有密密麻麻的短信,大部分都是依依的。手机响了,依依说:“老公,到家了吗?”我说:“我们没有正式结婚,你也不要叫我老公了。”依依呆了几秒钟,无限忧伤地说:“老公,你真的还在生我的气?”我说:“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是不想再做上门女婿了。”依依说:“不行!你想跑?想抛弃我?没门!如果你真的要抛下我,我就砍你,要死死在一起!”我说:“谁要跟你死了?哦,那个受伤的员工怎么样了?”依依说:“他家已经放话了,要20万,否则就起诉,说我们非法用工,说我们没有安全保障。”我说:“呆会吃了饭,我就去堂哥家,请他分析分析,出出主意。”

我没有去堂哥家,是堂哥过来了,带着一大包资料过来。堂哥听了我的叙述,把那些资料给我看,我傻眼了,原来本省有一个犯罪团伙,专门挟持一些未成年人,为他们办了假身份证,让他们到发达地区混进企业打工,故意将手指弄断,然后……我明白了,连忙拨通依依的电话。果然,那个受伤的员工就是本省的,也是个未成年人,原先的身份证也是假的。我问堂哥怎么办,堂哥说:“我们公检法三家已经协调过了,立即抓捕的主要疑犯,一举摧毁这个这个犯罪团伙。”我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依依,依依高兴地说:“老公,给你十天的时间只剩下九天了,九天之内你不回来,我就会来找你的。”

我默默地挂了电话,堂哥说:“我说晓俊,我们怎么也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去当上门女婿,并且去那么远?”我说:“哥,我们暂时不说这些。明天,我要去老家看看,你去吗?”堂哥说:“我最近很忙,无法抽身,你去帮我向那些老人问候问候。哦,我准备了一些小礼物,待会我们过去坐坐,要请你帮我给他们带去。”我点点头,说:“大爷说,他很想打枪。”堂哥感叹了一声,说:“自从解放初期卸甲归田,他老人家就没再摸过枪了,在我们老家那个县,健在的老红军老八路也只有他这么一个了,政府很关心,每月都按时送去钱物,我好几次提出要接他来省城住住,他都不来,说他享不了这样的福,再说他每天都要去三个奶奶的坟上看看。老来的人了,很恋旧。”

我跟堂哥东拉西扯地聊着,小闽给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饭后,堂哥回家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继续回忆堂伯三六九给我讲的那些关于大爷的故事。

18

大爷当了庙祝后,再也不理世事,每天除了呆在山王庙里,就是去钱小云和钱小秀的坟前坐坐——钱小秀的坟只是一个衣冠冢。后来发生的剿匪、土改、斗争地主、清算血债等事情,大爷一律不予过问。解放前,张区长夫妇就已病逝,那些姨太太各自裹了一笔钱各奔前程,张小姐早就散尽家财,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张家大院里等着大爷回来。可是,大爷是回来了,却拒绝见她,也拒绝走进张家大院一步。不久,张家大院被收归公有,成为了新的区公所,张家虽然没有血债,但也曾经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和小官僚,这笔帐一直记在许多人的心里。但张区长已经过世,曾经辉煌一时的张家只剩下了一个老姑娘,于是张小姐便被冠以“开明地主”的身份,被迫搬离张家大院,到一间狭小的房间里居住。此时,张小姐依然对大爷一往情深。许多好心人告诉她,凭大爷的资历,如果想当官,应该是师长了,一个共产党的“师长”,怎么会去娶一个地主的女儿呢?叫她不要再痴傻了。可是她不听,她说:“我当初说过非他莫嫁,除了他,我再也不会嫁人,就算地老天荒,我也要等着。”其实,她能坚持一直苦苦地等着大爷,还有一个原因,钱小秀的原因。其实张小姐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当初因爱生妒才花钱叫杨二麻子把钱小秀拐走,可是杨二麻子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把钱小秀搞到安顺卖给日本人,让钱小秀不但被残酷污辱、还香消玉殒,给大爷造成了深深的伤害。这许多年,在深深思念和牵挂大爷的同时,张小姐也在深深地自责和愧疚,并把这种自责和愧疚化成了对大爷遥遥无期的等待。

解放后,政治运动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接着一浪,善良的张小姐始终无法摆脱是张家大小姐的命运,被工作队和民兵们押上台批斗。无休无止的批斗把张小姐折磨得不成人形,可是,她除了忍受还有什么?一个偶然的机会,与世隔绝的大爷到八区街上打煤油,亲眼看见了人们批斗张小姐和那些走资派,亲眼看见她被无情地毒打,大爷的心猛地一颤,想起张小姐这许多年来的坚守,一丝怜惜窜上心头,突然一个后空翻,跃上批斗台,两脚踢开正在对张小姐拳打脚踢的人,一把扯下张小姐胸前写着“地主婆”三个大字的牌子,高声吼道:“狗日的些,老子的女人也敢欺负,去地区和省里问问,老子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你们在哪里?那时你妈还没有怀上你呢!”批斗会被搅乱了,组织者和执行者都傻眼了,连忙向县里汇报;县里不敢说话,就汇报到地区;地区也不敢下结论拿主张,连忙汇报到省里。那时候跛脚道士已经调到了省里,省里批示,如果真是我大爷的女人,就不要批斗了,按革命军人家属对待。

得到上面的电话批示,批斗会的主持者上台对大爷说:“符顺昌同志,上面指示,如果张若兰真是你的女人,就可以摘掉‘地主婆’的牌子,按革命军人家属对待。”大爷说:“怎么不是我的女人?我跟她订婚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主持者面红耳赤,但也把大爷无奈,只好下令把张小姐放了。从此,大爷才把张小姐带回黒嘎仲,他们成为了正式夫妻,生下了两对双胞胎儿女。张小姐苦苦等待了二十年,从一个清纯美丽的大姑娘等到了魂消骨立的半老婆子,才等来了心中的那份爱情,虽然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折磨,张小姐心里却充满了幸福,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那份自责和愧疚也才稍稍消弭了一些。

有了张小姐,大爷就不再做专业庙祝了,重操旧业在黒洋大箐里打猎。可是这时候,黒洋大箐里的豺狼虎豹神秘地消失了,山獐岩羊也逐渐减少。突然的一天,大批大批的人包围了黒洋大箐,又是砍又是烧,成片成片的箐林倒下,到处浓烟滚滚。大爷长叹一声,不再打猎,回到家里,又看见许多戴着红袖章的人冲进了寨子背后的山王庙。大爷心里一激灵,突然想起当初老庙祝的吩咐,大叫一声:“菩萨有难!”然后提起梭镖,向山王庙冲去。

山王庙里,十多个戴着红袖章的青年正在乱砸乱打,整个庙里响声不断,一片狼藉。一个青年对着石菩萨挥起大锤,狠狠地砸了下去。可是,他的锤没有砸到石菩萨身上,而是飞上了天。那青年呆了,连忙大叫一声:“不要砸了,菩萨显灵了,快跑!”然后转身就逃。其他十多个人不明所以,也跟着跑了。等那些人跑远了,大爷才提着梭镖从石菩萨后面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在石菩萨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使出全身力气,把石菩萨搬回家里。刚才,那把大锤就是砸在大爷伸出的梭镖上被震飞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黑洋大箐的范围在一天天缩小,大爷已经没有山獐可追,也没有岩羊可撵了,就连之前随处可见的箐鸡野兔也销声匿迹,无影无踪。大爷长叹一声,只好跟着大家扛起锄头和铁锨,种地炼铁。随之而来长达十年的那场劫难,更是让人惊心动魄,听说连在省里当大干部的跛脚道士都被拉下台、关进“牛棚”了,大爷在心痛的同时,也暗自庆幸,心想,要是当初自己也当官,即使武功再高,最终也是那样的下场。感叹之余,大爷一边四处打听曾经一起打过日本鬼子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战友的下落,一边偷偷地溜出去,谁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当地的各个政治派别都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把大爷惹火了,只要大爷动一个指头,他们就非死即伤。直到后来四人帮垮台,文化大革命结束,跛脚道士他们被放了出来,人们才隐隐约约地知道,当初大爷跑出去,不做别的,专门教训那些借政治运动之机,一门心思整治好人的人,几次暴打“揭发”、批斗和关押跛脚道士以及他那些老战友老上级和正直无私的干部的政治小人。

文革结束后,接着是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大爷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黒嘎仲一步了,带着我大奶——当年的张小姐成天在山里放羊、种树。三十年过去,大爷种了一片一片的杉树,大的已经可以做大梁了。我知道,大爷早年最大的愿望是打跑日本鬼子报仇雪恨,实现社会平等,这个愿望通过成千上万中国人的共同努力,实现了;而他晚年最大的愿望却是恢复黒洋大箐,让山獐岩羊们回来,让豺狼虎豹回来。可是,他的这个愿望能实现吗?

19

回到贵阳的第二天早上,刚好是星期六,我准备启程回老家,后妈说:“晓俊,把小闽带去吧,她也想去看看大爷,看看一生充满神奇色彩的大爷。”小闽穿着很素雅,但是很漂亮,似乎不管什么衣服,只要往她身上一穿,都是合身的,都是漂亮的,任何人间的污浊都无法遮掩她的天生丽质。小闽微笑地看着我,眼里充满着向往和期待。我不忍心拒绝,只好答应了。

­汽车一路向西,慢慢地驶进了乌蒙腹地。车到县城,我带着小闽直接来到父亲的老部下、县武装部张部长家。张部长不在,他女儿小雯在家。看见小闽,小雯眼睛陡地一亮,目光一闪,问:“哥,嫂子好漂亮。”我尴尬地笑笑,小闽也笑笑,红着脸说:“哪里啊,还是妹妹你漂亮。”小雯连忙热情地招呼我们,然后提着篮子就要上街买菜,小闽说:“我跟你去。”小雯看看我,说:“哥,你同意吗?”我说:“我怎么不同意?”小雯向我做了个鬼脸,带着小闽出门去了。

­张部长原是我父亲部下的一个副团长,为人十分豪爽,跟我父亲有着生死之交,我也把他当成了亲叔。虽然我有两个亲叔和两个堂叔在县城工作,但每次去县城,我都要先去张部长家。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两个女孩把菜买了回来,就双双到厨房忙开了。饭做好,张部长就回来了,我们边吃边聊,我把大爷想玩一次枪的事说了。张部长欣然答应,说:“好的,我几次想去看看他老人家都没去成,明天就跟你们去一趟,背一支79式半自动步枪一百发子弹,让他玩个够。”原来,张部长的父亲原张县长跟大爷一起参加红军、一起爬雪山过草地,到了陕北后被重新分在不同的单位;再后来,他们都参加了渡江战役和进军大西南,家乡解放后,张部长的父亲被派到家乡参加剿匪,后来当了公安局长、副县长和县长,文化大革命中跟许多正直无私的老干部一起被关进了“牛棚”,大爷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他们。所以对于大爷,张部长一直感恩戴德,崇敬有加。

­我们开着军用越野吉普来到黑洋大箐的边缘,公路就不通了,只好下车走路。张部长背着挎包走在最前面,小雯和小闽背着背包走在中间,我背着步枪走在最后。一路上看见那些成片成片的的树林,张部长感慨地说:“革命前辈就是革命前辈,为国家为民族舍生忘死打了十多年仗,最后连一官半职也不要,进入老年还拼命植树,他留给我们的,是一笔丰富的财富。”就这样边走边说着话,两个多小时后,我们就来到了我的老家——不通公路不通电的黒嘎仲。

­两年前我父亲去世后,大奶接着去世,大爷突然变得苍老起来,已经不再上山放羊和种树了,当我们赶到黒嘎仲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秋叶暖暖的照在他身上,落叶也一张一张落在他身上。大爷看见我们,看见了我身上的步枪,精神陡地一振,眼里射出精光,站起来说:“晓俊、张前,你们都来了,真的带枪来了?”我把枪递给他,大爷激动地用那双曾经杀虎猎豹的手接过枪,说:“五十八年了,再也没有开过一枪。人们只知道我有菩萨传授的‘梅花易术’,却不知道我还有一手好枪法,在那个兵荒马乱、枪林弹雨的年代,多好的武功都比不上一手好枪法。”说完大爷一拉枪栓,就直立着举枪朝百米处地坎下的一棵一抱多粗的杉树瞄准。张部长连忙抓过枪,装上弹夹,拉开枪栓,递给大爷,说:“符伯,这是79式半自动步枪,可以十发连射,比您当年用的汉阳造和从鬼子手里缴获的三八大盖强多了,百米之内瞄哪里打哪里。”大爷笑呵呵地说:“我算打,你算帮我装子弹。我今年93岁,那棵树也是93岁,我就打93枪。山中难找千年树,世上难找百岁人,我开始打了!”说完,大爷已经开枪了,枪声响彻山村小寨,引来了一帮看热闹抢弹壳的小孩。我和小雯小闽为大爷呐喊加油,张部长给大爷装弹夹。第十个弹夹,大爷开了三枪就停下了,端着枪一步一步地向百米处地坎下的杉树走去,我们都跟在他身后。

­杉树下面,大爷出神地看着那些上下一条线的弹洞,每个洞之间的距离一寸左右,是那样的整齐,那样的均匀,张部长和我们都感到太不可思议,没想到大爷居然还有这样神乎其技的枪法。我们争着数了数,从上到下,不多不少,刚好93个弹洞。大爷说:“这棵树是我的‘命根’,生我那年种下的。”哦,按我老家的习俗,每生下一个男孩就要为他种下一颗“根树”,这棵树就是他的“命根”,人死了,“根树”就要被砍倒。

­回到院子里,大爷打量着小雯和小闽,说:“晓俊,这两个姑娘哪个是你媳妇?”我摇摇头,轻声说:“都不是。”大爷摇摇头,叹了口气,张部长说:“符伯,我们终于见识了您的神枪了,您的看家本领‘梅花万点’能不能让我们也开开眼界?”大爷摇摇头,说:“忘了。”我们吃惊地问:“怎么忘了?”大爷的眼神突然黯然起来,说:“菩萨说,我只能传授一个徒弟,传授完毕,我就必须忘记。要不是有文化大革命,四十多年前我就应该忘记了;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真的忘了。”大家愣愣地站着,我问:“大爷,你传给谁了?”大爷轻声地告诉我:“你父亲。”我怔住了,愣愣地站着发呆。我一直不知道父亲居然会“梅花易术”。大爷又轻声地告诉我:“这‘菩萨秘经’有好有坏,好能建功立业,坏不能享受富贵。我不应该传给你父亲,清平世界,还学什么‘梅花易术’,害的他那么年轻就走了。”说着,大爷的声音哽咽了,流下一滴浑浊的老泪,轻轻地飘在风中。

­打完枪,大爷带着我们来到山王庙,拉着我和小闽,恭恭敬敬地给石菩萨磕头、烧纸、上香——文革结束后,大爷自己出钱将曾经遭到破坏的山王庙修整一番,将石菩萨又送回原来的位置,享受山民们的香火。下午4点,张部长和小雯下山回县城去了,我和小闽一直陪着大爷,聊着天儿。

­我爷爷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一直把大爷当成了亲爷爷,童年的我,几乎吃睡都跟他在一起。夜深人静,一灯如豆,我们祖孙三人聊啊聊啊,小闽突然开门出去,大爷说:“晓俊,浙江不是你的归宿之地,早了早好,我93岁的人了,已经看准了,小闽这个姑娘才是你真正的女人,你要好好珍惜。哎,菩萨来了,师傅来了,跛脚道士也来了,晓俊,我——要走了。”我突然一惊,一把抓住大爷的手,只感到冰凉冰凉的,一下被吓出了魂,连忙大叫:“大爷!大爷!小闽!小闽!”小闽闻声冲了进来,我已经抱着大爷坐在床上,从后面扶着他,对惊慌失措的小闽说:“快!你身后的柜子里有纸钱,快抱出来跪下全烧了!”小闽聪明伶俐,身手敏捷,一下子明白过来,“哇”的一声哭了,把纸钱全部抱出来跪在大爷床下一张一张地点燃。纸钱燃起,大爷的身子逐渐变冷,说:“晓俊,小闽,你们,才是一对。”小闽跪在地上流着泪拼命地点头,大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家族里的人们闻声赶来,都傻眼了。大家谁也想不通,中午大爷还在打枪,晚上却突然去了,无疾而终;他们也想不通,大爷生下了三个儿子,却居然是我这个堂孙不远千里的来为他送终,难道,这是天意吗?难道,这一切在冥冥中都是有所安排的吗?

20

大爷去了,大爷的丧事整整办了十天。大爷去世的讣告在报纸上登了出来,前来吊唁和追掉的人一直不断,有本省本县的,也有外省外县的,还有从国外坐飞机赶来的,他们中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我和我家族里的人谁也不认识,他们也没有自报家门,默默地悼念后又默默地离开。他们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豆蔻年华的姑娘小伙,他们都虔诚地来,在大爷的灵前流着泪轻声地唱:“感恩的心,感谢有你,让我一生,有勇气做我自己。”看着满院满坝的花圈,看着来来去去、虔诚哀悼的人们,再想起大爷充满传奇而又光明磊落的一生,想起他那句“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定管下嘉禾里二甲的符顺昌便是”的“豪言壮语”,不由心潮起伏。我想,一个人,不在乎你积攒了多少财富,也不在乎你有没有权位,只要你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上无愧天地神明,下无愧群众良心,急他人所急,想他人所想,就会有许多人怀念你、崇敬你、感激你。我知道,那些山南海北前来悼念大爷的,无不是那些曾经得到过大爷生前热情相助的人抑或他们的后代,他们都是怀着感恩的心而来。

山里不通手机,十天中,我没有依依的任何消息。十天过去了,安葬好大爷后我带着小闽离开老家黒嘎仲,回到省城,十多天一直没有开机的手机也欠费停机了。堂哥告诉我,在浙江的那个犯罪团伙已经被摧毁。我用新的手机卡拨通依依的手机,连续拨了十多次,都是无应答。她到哪里去了?她真的会到贵州来找我吗?我们之间的这份感情还能维持多久?还有,我和小闽,真的像大爷说的那样,是一对吗?我不知道。看着父亲的一张张戎装照片,看着我同样学了“梅花易术”的父亲威严而又亲切的面容,我想起了许多许多。我知道,“梅花易术”传到我父亲的手里就再次失传了,希望所有的祸福都从此结束,留给我们的是一个充满人情、互敬互爱的清平世界,所有的人都光明磊落,所有的人都胸怀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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