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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水浒之大宋盛世 第一章 林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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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衙内受到威胁,不能光指望他拿出户口本来自救——碰上个不关心时事的不知道高俅是谁他就完了。于是贴身跟班富安飞一般地跑进尚书省找高俅报信。富安在高府级别很低,没来过这里,不知道高俅值班的兵部在哪。幸好沿途有无数箭头形状的路标,上书:“有关衙门”。

只要你在北宋生活过,就应该知道,“有关衙门”是大宋最神秘的机构,神秘到有事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它的地步。富安沿着指示方向走到底,看到的是数座一模一样的建筑,大门紧闭,门口挂着一模一样的门牌,上书:“我不是有关衙门”。他这才明白,原来“有关”是“有事就关门”的简写。

富安只好挨个大殿敲门:“搅扰则个!高殿帅在吗?”

这里需要对宋王朝的朝廷架构做些说明。当时名义上的最高行政机构是尚书省,分为六个部门:

其中有负责修路搭桥然后再把它们拆掉的工部;

有负责解释法律对什么级别的领导不适用的刑部;

有负责提拔一批贪官然后再把他们换成另一批贪官的吏部;

有负责每年铸币上万亿从而引起通货膨胀的户部;

当然,还有负责维护稳定的兵部,以及宣布以上现象均不存在的礼部。

在六部的共同努力下,北宋终于在灭亡前20年宣布进入了盛世。

由此可见,六部里面属着礼部最忙。偏偏富安第一个敲的就是礼部的门。当时给事中(办事员)们个个忙得焦头烂额,就连领导也没闲着。六十多个侍郎(二把手)正群策群力写一篇重量级社评:《大宋岁赐成为世界经济发动机》。文章强调,大宋在崛起之后的今日,仍然坚持赐给周边国家的岁币,证明了大宋是一个负责任的大国……于是富安刚露头就被轰了出去,只好又原路跑回去。

其实他本来不用费那么多事,高俅就在事发现场附近。从大相国寺沿着御街往北,不远处就是刚刚修缮完毕的樊楼。樊楼是东京汴梁的标志性建筑,是徽宗敕令户部出钱重建的。原因很简单,李师师需要一个地方卖唱。徽宗和李师师的关系我不说你也知道,当然了,大宋臣民也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因此,尽管樊楼被徽宗御笔赐名为“国家大剧院”,但老百姓坚持称之为“国家大妓院”。

在樊楼的雅间里,朝廷重臣和徽宗皇帝都身着便服,正在与民同乐。刚刚在早朝上含泪保证“一定要稳定房价”的太师蔡京正手捧徽宗的新画啧啧赞叹:“传世之作!求官家割爱——老朽愿意用京西六所宅院来换……”

高俅当时跟一位特殊人物坐在一桌。遗民盟主席、后周世宗嫡系传人、禁军名誉通侍大夫(少将)、人称“小旋风”的柴进刚从横海郡赶到东京,参加一年一度的春祭。当时大宋宣布培育出了第五代杂交战马,惊动了东亚三国,他正在就此事做祝酒辞:

“杂交战马么,这个怎么说呢,我考虑到,观察了很久,这个杂交战马,杂交战马呢,怎么说呢,他还,杂交战马从,我认为啊,咱们从严格意义上,他也是受杂交的战马,当然他的这个作战质量,他肯定不亚于这个纯种战马的这些东西……”

就在大家都要憋出血气胸之际,窗外传来了的高衙内的呼声。一个绝代佳人走了进来,坐在徽宗旁边,说道:“原来是高殿帅的公子,又看上了谁家的娘子……”说这话的就是樊楼的头牌,我们熟知的一代名妓李师师。当然了,当时她的官方头衔是“著名表演艺术家”。

徽宗听罢,带头哈哈大笑。然后包间里的重臣们笑成一片。

高俅看着同僚们揶揄的目光,也报以似笑非笑的表情,说:“犬子胡闹,诸公见笑了。”心里想的却是:妈的,我儿子终于也有今天了。

4

三月二十八日本来是林冲生命中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早上,他从兼职医院值完夜班回来,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关门时,打更的行脚僧正好从门外经过,敲响了五更天的梆子——林冲经验丰富,早就算好了时间差,这样邻居们就不会知道他堂堂禁军教头还需要打第二份工来补贴家用。

这也没办法的事。他的月薪是十四贯。每月要还房贷十三贯。不兼职日子过不下去。

这时林夫人已经起床,蓬头垢面睡眼惺忪地直奔厨房,给林冲准备早餐。这顿早餐也跟平时一样——一碗开水,一个馒头,还是不加馅的。京城物价又涨了,肉馅的馒头要贵出将近三文钱,他们舍不得。

据林冲记忆所及,食品价格已经在过去的几年内翻了几番,但朝廷愣说这不是通货膨胀,而是钱荒。如同朝廷以前发明的很多神秘术语一样,“钱荒”这个词在刚出台时也引起了全社会的大讨论。老百姓认为,户部铸币太多,以至于把全国的铜都用完了,所以物价飞涨。但户部认为,是由于老百姓收入不断提高,为了给他们发钱全国的铜才用光的。大家都有钱了,物价当然就会飞涨。这笔糊涂账一直到北宋灭亡也没有算清楚。

林冲对馒头意见不大,只是觉得水比平时更难喝了。

“那有什么办法,小道观越来越多,水也越来越脏,桶装水要20文,这日子……”

夫妻俩未交一语,林夫人已经看出了林冲的不满,开始唠唠叨叨。林冲叹了口气,知道这是实情。自打徽宗皇帝登基以来,道教越来越受尊崇,东京城里道士成灾,比猪都多。皇帝爱吃金丹,达官贵人也跟着吃,老百姓也跟着凑热闹。于是一些来历可疑的道士纷纷在东京开设道观,炼丹卖药。丹药的成分那时候的人不懂,现在可是非常明白——汞,铅,硫磺……反正都是些有毒的重金属。这些废料全部排入汴河,弄得东京的水五颜六色,即使煮沸过滤,依然没法喝。

对于这种现象,林冲表示不能理解。皇帝好说,达官贵人也好说,他们日子过得很爽,舍不得死。可是你普通老百姓要长生不老干吗?嫌这辈子受罪不够多吗?

5

林夫人走到院子里,运足真气喊道:“锦儿,官人要去当值了,快叫人准备车马!”倒不是说林家的宅院真有这么大,她只是想让邻居知道,他们家有使女来负责这些杂务。不一会儿,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林冲换上军装,气宇轩昂地走到车前。使女锦儿给他挑开车门帘,说道:“老爷走好!”然后赶车的小伙子吆喝了一声“驾!”细碎的马蹄声中,这辆车身上写着“尞国进口”的山寨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进大街上的车流中。

很多人看水浒传里说林冲有房有车,还有使女,就误以为他日子过得很爽。其实林冲是瘦驴拉硬屎——作为一个东京城里的中产阶级,没有车没有保姆,没法出门见人。这座城市太邪门了,一个叫花子在这里站稳脚跟也要换个带花边的瓷碗要饭,弄不到就会被同行瞧不起。

提起这辆车,林冲就忍不住心疼。虽说根据户部统计,大宋百姓每月人均收入有二十多贯,买辆车应该是小菜一碟,但林冲无疑拖了国家的后腿——他买车的钱是借的,养车的钱是牙缝里抠出来的。另外车的实用性令人怀疑。根据林冲的经验,坐车上班并不比走着去快——没有哪天路上不堵两个时辰的车的。

果然,半个时辰过去,马车才走过了三个街口。林冲揭开车帘,跟车夫说:行了,就到这里吧。

“好嘞,二叔。我这就拉活去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不过也不是不能解释。五年前,林冲回了趟老家,提出要跟父亲借点钱,买座宅子。水浒传上对林冲父亲的称呼是“林提辖”,让人误以为他们家是吃皇粮的。其实老林头只是个普通农民,会一点木匠手艺,农闲时经常提着个工具匣子走村串户地干点零工,因此得了个绰号叫“提匣”。当然了,对于这个误解,林冲在单位从来不解释。

这钱林提匣拿不出来——他唯一的一点积蓄全花在林冲的学费上了。

“唉——大郎啊,张家不能缓缓?”

这里说的张家就是林夫人的娘家。林夫人的老爹是禁军教头,一向觉得自己闺女跟了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很跌份,坚决要求先买房子再办婚事。林冲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当时已经三十了。准林夫人年纪也不轻了。两人一起上街,经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这二奶可真够老的。

老林头只好带着林冲把所有亲戚家转了一遍,挨家挨户借钱。所幸林家的亲戚们很够意思,尤其是他的一个表哥,出手大方,把林冲感动坏了。但是房子买下来之后,林冲发现这钱也不是白借的——表哥把自己两个孩子全送到东京来,要求给解决工作问题。林冲想不出办法,只好让侄子侄女留在家里,对外谎称是车夫、使女。

尽管当时经济压力很大,但这两位是不能赶走的——否则逼债不说,老爹在家乡也没法做人。于是他只好在车马费上节省——每天装模作样的乘车走两步,出了自己小区就让侄子去开出租拉客,自己跑步去上班。

对于这件事,林夫人并没有什么意见——表哥毕竟是出了不少钱。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只借了几十文的七大姑八大姨也表现得像是大债主一样。这些人动不动就来东京蹭吃蹭喝,借钱、找工作、倾诉家庭纠纷,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林冲总是说:我也烦,但是毕竟是亲戚嘛……为此夫妻俩没少吵架。

林冲跑在东京浑浊的空气中——小道观炼丹可不只是产生废水那么简单,炉火香烟把半个东京的天空都染红了。假如林冲看过discovery,就会觉得自己身在火星。他咳嗽了两声,觉得除了肺里略有刺痛,也没有别的不适感。他想:看来朝报上的专家说得有道理,这些有害气体其实无害。

朝报又叫邸报、京报,是当时的官方报纸[2]。这份报纸曾是林冲唯一的精神支柱。以前他最爱看蔡太师的讲话。那时候,蔡太师经常含泪保证,一定能抑制房价。虽然事实证明丫说一次房价就疯涨一次,但林冲觉得这话起码让人听了觉得活着还有点盼头。现在他买房了,他又怕这厮真的说到做到。

不过上面其他的消息还是那么振奋人心:

梁师成公公说,大宋人民的收入增幅天下第一……

童贯枢密使说,其实辽国人生活更苦……

何执中丞相说,谁再涨价就法办谁……

然而林冲还是不得不忍痛放弃了订报的习惯。

因为朝报也涨价了。

6

林冲觉得跑步上班还不错,他一夜没合眼,跑跑最起码还能保证他到了单位不至于睡过去。虽说东京也有公共交通设施——加长牛车——但乘坐这玩意儿是个体力活,即便是林冲这种练家子也不能保证每次都能挤得上去。他的强项是长拳短打,马上枪棒,还做不到擒拿柔术摔跤样样精通。我们现在看宋代流传下来的肖像画,觉得人都是扁扁的,还以为是那时候画家透视技术不行,殊不知这正是写实主义的表现——从车上下来的人,基本都是这个模样。那年头,画家们的生活不比如今的北漂强多少,个个都是在车站写生出身。

林冲跑了将近十里地到了单位,身上刚刚开始出汗。由于长期锻炼,他的身体素质在禁军教头中间可算一流。

“林教头,又打熬身体啊?”一群同事正好走出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林冲含糊地应了一句,继续往里走。

“这土鳖,真他妈会表现——真以为升职是考核出来的?!”教头们小声骂道。

林冲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这爱表现的名声是怎么来的。后来陆谦给他提了个醒。

“你记不记得那年见到高殿帅的事情?”

林冲当然记得。那是新年兵部茶话会,高俅当时刚上任不久,穿了身军装,来露了个脸。那天丫好像有点喝多了,拿着把宝刀跳上台去瞎舞了半天,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刀法!”都教头(你可以把这个职位理解为部门经理)带头挑起大拇指。

“大开眼界!”陆谦第二个开始鼓掌。然后掌声赞叹声响成一片。

“就这事?”林冲听糊涂了——自己压根没出场啊。

“你再想想,接着呢?”

高殿帅爬起来,兴致依然很高。他说这把刀是祖传宝物,削铁如泥,要给大家表演一下。都教头怕出事,赶紧说,让我们教头来试刀如何?殿帅您给指点一下。林冲,来!他看过林冲的简历,知道他是周桐的高徒,功夫在禁军里是顶尖的。林冲不负众望,上来接过刀,干脆利落地把桌上一叠铜钱齐刷刷劈成两半。

“好!”高俅也鼓起掌来,“这是多少?两陌(二百文)?来人,加倍!看你劈得开吗?”

林冲得到最高领导的赞赏,很兴奋,决心秀一下自己的本事。于是他劈完了四百又劈五百,最后还表演了绝技——用布蒙眼,向不同的四个方向挥刀,劈开了四贯钱。他劈得高兴,却忘了核实一下这些钱是哪儿来的。

那天他一个人把禁军中层领导的春节津贴全砍成了一堆废铜。

当时听陆谦说完原因,林冲还傻傻地问陆谦:高殿帅让我劈的,我能怎么办?

陆谦摇着头走开了。

现在想起这事,林冲自己都觉得自己烂泥扶不上墙——故意砍偏就是了,然后还能借着引子拍高俅几句马屁。结果自己卖力表现了一通,同事都得罪了,高殿帅那边也没落好——听说丫第二天酒醒了把玩宝刀,发现刀口有点崩,心疼了好久。当年,禁军一个涨工资的名额都没得到。

7

那天出事以后,高俅也想起了林冲这个人。从下人口中得知事情的大概经过之后,他很不高兴,心想林冲你还有没有组织性纪律性?我儿子玩玩你老婆又怎么啦?就算不愿意你低调一点处理不行吗?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中又有人要看老子笑话了。

说实话,高俅当时在朝中地位很尴尬。很多高官都瞧不起他这个奴仆出身的殿帅,不光明里暗里给他下绊子,还经常编些笑话糟改他。有一个笑话说,高俅小名其实是“高毬”。某次他出去视察,临走的时候题词,大笔一挥,写了“高毬到此一游”几个字。

手下指出,错了,应该是“俅”。

高俅大怒:我本来就不是个人,是个毛……

还有前年,黄河有汛情,危及东京,高俅亲自带着禁军去大堤上扛着麻包堵水。这本来是个光荣的事,结果也被人编成笑话:眼看大堤就要被冲垮,大伙一起动手,把高俅扔了进去,结果顶住了洪水。将士们齐声赞叹:早就听说高殿帅是天下第一大草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高俅第一次听到这些时很生气:妈的老子给苏东坡学士抄了这么多年文件,居然还有人相信我是文盲?我至少还去抗洪了,你们都他妈找借口逃到了山西,最后我倒成了笑话?他其实很清楚这些笑话是谁原创的——蔡京,童贯——但是他又无可奈何。在朝廷里,他毕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高俅的职位,殿前都指挥使,听起来很气派,但是实际上没什么实权。这个部门并不是像水浒里说的那样,掌管全国兵马——那是枢密使童贯的权限。他只管练兵。

但是太平盛世,大宋需要你练个毛的兵。另外,高俅懂个毛的练兵。

一开始他还能发挥想像力,给自己找点事干。组织部队踢个球,趴在地上排个“万岁万万岁”什么的,博得皇上一笑。但是自打几年前忘记了王贵妃小舅子的生日,这些把戏皇帝再也不来看了。

“官家啊,你快把老夫忘了。”高俅私下经常这么感慨。

其实赵佶不是把他忘了,只是觉得跟其他人一起玩更有意思。如今朝廷里的大员们都不是省油的灯,个个心思活泛着呢。蔡京知道皇帝爱书法,七老八十了天天晚上研究字帖到下半夜,眼都快瞎了,讲话时动不动就泪流满面。还有童贯这个死太监,进宫的时候都二三十了,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听说为了给皇帝淘名画、认题跋,最近也自学脱盲了。

最可恨的是李邦彦,这人居然模仿自己——四十岁的人了开始学踢球,请了十几个圆社的职业球星当私人教练,听说几次受伤差点半瘫之后,现在技术相当可观,经常跟皇帝在球场上形影不离。每次想到这人,高俅都很不屑:他那点技术,一看就是半路出家。但是摸着经常隐隐作痛的老腰,他又无可奈何。

“老了,官家,我伺候不动了。”高俅叹了口气。他把最近的宫里的传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得出的结论跟以前一样:不可轻动。但是这事又不能这么算了,否则会起很坏的示范作用。于是他叫来府中的老都管,说:去把这事处理一下,保持低调。

8

跟高俅一样,林冲的工作也属于可有可无。这是因为自从高俅认识到自己的真实地位以后,禁军已经很多年没出过操了。林冲办公室门口挂的牌子是“枪棒办。”顾名思义,里面是禁军里唯一负责教授武术的几个教头。偏偏这是禁军里最小的办公室,巅峰时期也只有三个人同时在里面办公——林冲,陆谦,王进。自从王进失踪以后,空缺始终没有补上。于是林冲和陆谦就成了对桌。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办公室从此空空荡荡——其他单位的教头都喜欢来串门,嗑瓜子聊天。林冲对同事的聊天内容丝毫不感兴趣。除非他们提出中午想吃外卖,他才会搭腔,主动要求去订餐,这样就能多订俩馒头,偷偷捎回家去吃。

然而有陆谦在,这种聊天总是没完没了。

陆谦这人是个侃爷。这没什么稀奇的,那时候东京的居民个个都是侃爷。在大街上随便挑出个赶大车的,都能把朝廷的高官列个排行榜,顺便提出一套收复燕云的独家妙计,而且不带重样的。但林冲觉得这个姓陆的侃起来尤其令人讨厌。

此人整天挂在嘴上的话有这么两句:

——我们家那套房子又升值了……

——兄弟我在前线的时候……

房子这个问题林冲心服口服:谁让人家是东京人呢,早在大宋还没有房地产行业的时候人家就有房产了。但是这孙子自称参加过什么对夏自卫反击战就让人难以容忍了。按说打过那种仗的人应该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满脸马蹄子印,偏偏这孙子例外,连块皮也没碰掉——因为他只不过跟着车队送过一趟粮草——回来还当了个二级教头,正好比林冲高半级。两人交情不浅,林冲不至于嫉妒他官运亨通,但是他觉得陆谦越来越陌生,不像以前宿舍里那个睡在上铺、爱讲黄色笑话的兄弟了。

当然,林冲讨厌他还有别的原因。

每次林冲听着同事们叽里呱啦的说笑声,就会在座椅上昏昏欲睡,有时候还会做梦。他的梦内容都大同小异。噩梦无非是梦见自己变成一头驴,每天拉着磨盘,一转就是一整天,跟醒着的时候也没多大区别。美梦的内容更加一致:他跟白发苍苍的妻子,坐在家里相对垂泪。妻子激动地说:咱们的房贷终于还清了!

不幸的是,每次醒来之后,他的理性就迅速提醒他,这个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有一日闲来无事,两口子曾经掐指一算:以现在的收入,还清房贷大约需要40年。

房子使用权还剩下35年……

然而那天陆谦却没有打开话匣子,而是拿出个小本子朝林冲走来。林冲心里咯噔一下:妈的又要凑份子了。说起来这东京人也真是事多,家里有个喜丧,就要凑钱。林冲曾经偷偷记了本账,结果坚持了一个月就放弃了。他发现自己实在没有勇气查账:

7日某某结婚,送300文。

8日某某喜得贵子,送500文。

12日某某孩子周岁,送100文。

15日某某教头四十诞辰,送400文……

果然,陆谦说道:“后天我侄子生日,凑点分子。”林冲心想,你侄子?这也要钱?我老家200多个侄子,我怎么不好意思要钱?!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掏出200文给了陆谦。说实话,林冲的应对不是很聪明。他本可以喜笑颜开地说:那倒霉孩子都这么大了?然后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忘了带钱了。这样起码不会立即得罪人。他这样阴沉着脸,掏钱再干脆也一样不好看。

林冲不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是他实在做不到。菜价上涨,肉价上涨,连挂面价格也上涨,就是工资不涨。笑对他来说,太难了。

9

林冲上次开心地笑还是五年前。那天,在他那间破烂单身宿舍里,他和当时还没过门的林夫人反复数了好几遍,终于确定,房子首付凑出来了!

“咱们终于可以成亲啦!”林夫人像个小姑娘一样跳起来,扑到林冲怀里,两人肆无忌惮的相拥大笑。林冲笑了一会儿,忽然激动起来——大宋时婚前性行为几乎等同于犯罪,因此此前他几次尝试要把她搞上床,都被林夫人微笑着用一个大嘴巴子婉拒了。这次他豁出去了,干脆抱紧了她不松手:“反正要成亲了,今晚就……”

林夫人脸色绯红,羞涩地点头点到一半,忽然警醒地跳了起来:不行,我得再数一遍,别白便宜了你小子。

这里要对一再提到的大宋房地产行业做一下说明。宋朝的时候银行不放长期贷款,地皮也不是开发商负责收购。不过这些任务终究得有人来干。于是持有皇家股份的大相国寺就成了全国最大的地产巨头。

一般来说,人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你将要拥有一件东西的前夜,而不是当天。同理,林冲的幸福感就没能持续到买房的那天。这事也有他自己的责任。那天他们两口子带着九百贯现金提心吊胆地来到大相国寺洪福禅院(这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售楼中心)之后没有直接选房,而是问了售楼的小沙弥一句:“小师傅,我们不太懂,你能不能给我们参谋一下?”

这是林冲这辈子说的最后悔的话之一。接下来那小秃驴就开始信口雌黄。本来两口子还有点粗略打算,听完了之后完全晕菜了。

“内城(市中心)房好啊!为什么好呢?内城商业繁华,交通便利,生活方便,周边设施具备规模,而且这地皮会不断升值……”

“那外城(郊区)呢?”林夫人看到了标价,底气不足地问了一句。

“外城好啊!为什么好呢?周边自然环境好,价位适中,人口密度低,房屋间距大,随着东京的发展,交通日益便利,内城和外城住房已无区别……”

“有没有装修好的?”

“有!这套就是。精装修好啊!为什么好呢?方便,少花心思,进去就能过日子!”

“有没有不……不那么精的?”林夫人又嫌贵了。

“粗装修好啊!为什么好呢?成本低,而且可根据自己情况进行装修,自己的房子,自己说了算!”

“我爸说朝南的房子好……”

“朝南的房子好啊!为什么好呢?采光好,日照时间长,房间温度适宜,冬暖夏凉,确保升值,易出手,还省灯油……”

“这套也好,可惜就是朝东……”

“朝东的房子好啊!为什么好呢?阳光光照时间早,新空气易流通,适合创业阶段的人选择,起得早,不西晒,夏天凉快……”

“这间也不错,就是朝西……”

“朝西的房子好啊!为什么好呢?价格低,采光好,选择的范围大,阳光充足,主体好而且干燥……”

最后林冲夫妇选择了东京郊外、粗装修、朝西的一座宅子。一方面是由于他们的钱只够买这里的房子,另一方面是由于俩人彻底被小沙弥说蒙了,一句没听懂,干脆每个条件都选最后一条。

结果冬天晒不到太阳,夏天被烤得要死。

那小秃驴还说,这房子风景优美,交通便利,靠近市场,邻里和睦,实属上上之选。然而交房之后却发现,不是这么回事。这里风景是很优美——门外就是深山老林,经常能听到狼叫;交通便利就要打折扣了——几条路都是人踩出来的,一下雨就能欣赏泥石流。至于市场——地图上直线距离的确很近,可惜中间隔着座山。虽说后来东京城渐渐扩张到这里,居民商家也渐渐多了起来,可是同时搬来的还有无数家小道观、打铁铺子、烧木炭的……

只有邻居友好这一条不是假的。林冲搬进去的第二天就有一大群邻居来敲门:“兄台新搬来吧?我跟你说啊,我们量过了,这小区的房子居住面积比建筑面积小三成还多——咱们得团结起来跟这些鳖孙打官司啊……”

他们两口子的第一次争吵就是在这新房里爆发的。

10

在我等看来,林冲的生活可能很不像样,但当事人未必这么觉得。林冲对自己现状的评价始终是一分为二的。一方面他并不否认自己日子过得很苦,钱不够花,环境不好,压力很大,等等。但另一方面,他又总能安慰自己,有时候安慰过头了,还能凭空生出一些自豪感来。这种自豪感的产生是与禁军教头的福利分不开的——那里干净热水管够,林冲每天都要喝十几大杯酽茶。这玩意儿喝多了人就会莫名兴奋,效果大体相当于今天的抗抑郁药物。每当脑袋开始发晕,林冲就开始了自我心理治疗。

首先,作为一个典型的中国老百姓,他的第一疗程是“想想不如自己的人”。于是林冲开始回想老家的乡亲们,身在东京却拿不到户口的人们,连大宋海关都过不了的外国难民……这个疗程结束后,他的心灵就得到了抚慰,平心静气地给自己贴一个标签:成功人士。

成功了之后,林冲又结合自己的本职工作开始了第二疗程:他开始yy自己作为光荣的禁军教头,首都公务员,国之栋梁,是多么的重要……这种怪想法跟他读的那几本破书有关。比如说他读了孟子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觉得自己是大宋的主人。读了唐太宗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又觉得大宋没了自己不行……

然而那天晚些时候,林冲的这点可怜的自负被高衙内撕得粉碎。后者气壮山河地告诉他,“你其实算个屁。”林冲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在朝廷的眼里,自己跟这种排泄物是一样的。首先,无色透明,存在与否都一样;其次味道不好,上面偶尔跟你照个面也是捏着鼻子。最后,要是你想显示自己的存在,动静大点就会被排放出去。

二 大相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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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高俅的儿子在东京的衙内里边素质算是比较高的。他起码不飙车不吸毒,不用公款去辽国留学,不担任任何商行的名誉掌柜。对于最后一条,东京市民尤其感到欣慰。要知道当年号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王安石相公儿子名下多了一个棺材铺,半个东京的街道干部都被动员起来,挨家挨户做工作:

“买个吧,这东西你早晚用得着啊。”

“不买的话,你马上就用得着了……”

相比之下,虽然高衙内喜欢在大街上调戏妇女,但只要你不上街他就拿你没办法,老百姓总有个地方躲着。大家都感恩戴德,简直要给他送锦旗了。

除此之外,这人还学识渊博,精通哲学。那天在大相国寺门口,他口若悬河,免费给林冲讲授了很多人生哲理。除了“你算个屁”之外,还有“教头?教头只是我爸的一条狗”、“先回家把东京话练好再出来叫唤”、“玩你老婆是看得起你”等等,使得林冲几乎忍不住要给他一拳。

然而高衙内的另一条教诲使得他改变了主意。他说你要是不想干了呢,打我也行。

如前所述,林冲买房子给自己带来不少不便。但最大的副作用还不是经济上的。自打知道卖房的洪福禅院只是大相国寺的一小部分起,林冲就一直处处小心做人,生怕失业。虽说当年在武学(军校)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安分守己,以免被开除;没拿到东京户口的时候也忍气吞声,以免被遣返……但那些恐惧至少是有时限的。现在他越发感觉房子像一个坠着大铁球的狗链牢牢拴在脖子上,从此一辈子挣脱不掉。

顺便说一句,大相国寺其他几个部门分别是:

负责放贷的普济禅院,

负责收贷的金刚禅院,

负责审查财务状况的天王禅院,

以及负责征地、收房、赶人的菜园子。

一条龙服务啊。

作为一个尸位素餐又怕丢饭碗的员工,林冲在单位见了顶头上司就像老鼠见了猫。当然了,尸位素餐的不只是他一个,他们单位有八十多万个,因此林冲的这种恐惧纯属心理问题。都教头五十来岁,胖得像桶一样,但是脚下轻功很好,能让每个下属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他从背后射来的温暖的目光。林冲经常试着媚笑着讨好他,但是没有任何效果。都教头除了见到上级以及活宝陆谦,看谁都冷若冰霜。

二十八号上午林冲本来想点个卯然后溜出去处理点私事,没想到有人通知说都教头找他,他赶紧放下茶缸,抖擞精神赶去。由于事先在公厕论坛上看到一些小道消息,一路上林冲心里不停打鼓:

——听说今年又要裁军,不会是要我走人吧?

——不会,一共两个枪棒教头……

——不好说,这年头谁还指望禁军打仗啊。

——你可是正经八百的东京武学(军校)高材生啊……

——听说都教头小舅子科举失败了……

还没见到都教头,他就已经满头冷汗了。

说实话,林冲这幅嘴脸十足可怜。他后来自己也承认,在东京那几年,他不怕死,只怕丢了饭碗。因为饭碗没了房子也就没了,消息传回老家去将造成灾难性的结果,比死可怕多了。在乡村生活过的朋友都知道,那里的一些中老年妇女不买手机不玩微博,但是小道消息在她们中间传播速度比光速都快。这样的话他们一家子都将成为十里八乡的笑柄。

林冲宁肯像狗一样活一辈子也不肯接受这样的结局。

12

事实证明,那天是一场虚惊,都教头没有让他滚蛋,只是介绍了两个陌生人。

“这两位是京城巡卒。他们有些问题要问你。”

京城巡卒林冲知道,这是当年王安石相公设立的机构,专门负责在街头转悠,纠察反变法言论;后来就成了特务机关,主抓反间谍。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林冲糊涂了。

两位巡卒拐弯抹角地向他提出一些奇怪的问题:你有没有不良嗜好?有没有去过江南?有没有拜过菩萨?你们家远亲中有没有姓方的……

回到自己办公室,林冲依然满头雾水,于是他去厕所蹲着打听。那时候的论坛不光有文字板块,两个临坑的人交头接耳,音质比YY频道还好。但是他腿都蹲麻了也什么答案都没得到。

禁军作为保密单位,对论坛控制很严。朝廷特地从西军(可以理解为北宋的一个军区,驻地在今天陕西甘肃一带)调来哨兵,每个蹲坑前边站一个,发现有不良信息就立刻喝止。林冲的问题有不少人曾想积极回答,但是都被哨兵的用凄厉的兰州口音制止。回帖人只好尴尬地笑笑,小声说“兰州哨兵,兰州哨兵”,然后提上裤子走人。

最后还是陆谦悄悄地跟林冲耳语两句,解开了谜团:原来有人看他一年到头不穿新衣服就偷偷地向上面打了小报告,说他吃五石散。五石散是晋代开始流行的毒品,俗称“白面”,北宋时依然没有绝迹。这东西吃了据说很爽,会让人产生各种幻觉,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又好像生活在仙境里——总之效果跟看《环球时报》差不多。但是副作用也很明显:吃了皮肤会发干,崩裂,因此必须穿旧衣服。

“怀疑我吸毒?!”林冲火了。

“别激动,人家也是好意……不光这个,你老不吃肉,也有人打小报告了……”

“我不吃肉关他们什么事?”

陆谦愣了一下,然后又摇着头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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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努力了半天,也明白了。只要你是那个年代的北宋人,就不可能不明白:明教教徒不吃肉。众所周知,他们早就被朝廷宣布为邪教,除了教主方腊下落不明,其余教徒都在大牢里关着呢。

13

以上的描写可能会有人不信服——大名鼎鼎的豹子头林冲怎么会是这么一副窝囊像呢?这里我就要说说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那天跟陆谦聊完,林冲听到开饭的铃声,立刻如同猎豹附身,飞一般奔赴食堂。他的身后是黑压压奔涌的人潮——80万个饭桶抢饭吃的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林教头,您又是第一个啊。”大师傅笑呵呵地说。几年来,能比林冲还早到食堂的人寥寥无几。

林冲占住一个窗口,脚下使出千斤坠的功夫,顶住了后边几千人的推力,飞快地浏览今天的饭菜。

“来份水煮肉。”他终于下了决心。一份肉要比素菜贵三倍,要不是为了打破谣言,他才舍不得吃。

林冲小心翼翼地护着打来的饭菜找到空桌,然后一头扎进米饭里,狼吞虎咽。五年来第一次在单位吃到肉,没法不激动。不幸的是这个道理不是每个人都明白。

“奔跑如猎豹,拱饭如猪头——明白这货为啥人称‘豹子头’了吧?哈哈……”有同事在旁边小声说。然后传来一阵吃吃的笑声。林冲对这些嘲笑心知肚明。因此,虽然后来“豹子头”的大名传遍大江南北,他依然讨厌这个绰号。

我们知道,刚刚自杀未遂的人绝不可能立刻自杀第二次,因为人无法在短时间内连续承受两次过于强烈的惊吓。当然了,这个例子只能在个人身上成立,不能扩大。否则就没法解释某些人为什么搞完大跃进紧接着又搞文革。那天林冲上午被惊吓了一回,下午又一回,差点就真死过去了。

在单位食堂破除了自己明教分子的嫌疑之后,林冲决定回家换身新衣服,把瘾君子的帽子也摘掉。不料回到家就看见林夫人脸色铁青地坐在堂屋。“相国寺来信了,说去年欠的息钱没还交,下个月起,按揭要加两成!”林冲蒙了。可能是由于茶喝多了,他的记性开始下降,上午还记得要请假去交钱,但是被领导叫去一谈话,全忘了。

本来每个月只剩一贯多钱,加两成……

他的头都要炸了。

“我早就让你去借点钱把欠的那些个息钱还清,天天说,你就是不去,也不知道你整天在忙些个什么……”

这事的确是林冲的责任,但是他当时又累又气,脾气一下子失控了:“我在忙些什么?我整天上班,上完班去医院值班,不值班还要去买煤,买米!我整天睡不好觉,舍不得吃肉,今天领导都怀疑我是魔教的!!我忙些什么?!你倒是帮点忙啊!!”

说完这句话林冲就后悔了。平心而论,林夫人整日里勤俭持家,也是做出了贡献的。自打结婚起,她就没买过胭脂水粉,衣服也都是夜市上淘来的二手货。平时侄子出去赶车,侄女出去给人看孩子,家务也都是她在操持,还要负责做饭。有时候摸着她开始变得粗糙的双手,林冲就会感到愧疚……

但是众所周知,舌头是人体最难管理的器官。而且论破坏效果,它也名列前茅。林夫人听罢,眼圈红了,一把推开林冲:“你走!你走!今天我去摆摊!不用你帮忙!”这里说的是他们两口子的另一个副业。每逢集日,林冲下班后就偷偷摸摸地驾着他那辆山寨马车去大相国寺的集市摆摊,卖点林夫人平时缝制的针头线脑。当然了,对外他们一直说是去大相国寺上香……

林夫人走后,林冲呆呆地坐在家里。他的脑袋感觉麻麻的,不能思考。他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想哭却没有力气哭出来。

他不明白,生活怎么会不知不觉成了这个样子。

14

每次林冲痛苦的时候,总会回忆起自己新婚之夜的情景。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喝多了,头很晕,喜宴过后躺在大床上看着天花板不停地傻笑。林夫人躺在他身边,两颊红润,一脸憧憬,好像看到了美好的明天。他下意识地紧握着她的手,好像是怕未来悄悄溜走。

“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我明天起好好表现,说不定过两年能升到高级教头……”

“然后再升到都教头……然后指挥使……”

“明天……明天……”

恍惚中,林冲仿佛看到了自己推开家门,妻子放下针线来拥抱他。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也跑过来抱着他的腿撒娇……

他嘿嘿地傻笑起来。

他那时万万没想到,五年后,自己的未来会是这个样子。

如今想起那些无知的誓言,林冲觉得无地自容,甚至没有脸继续消沉下去。他决定要有所作为,于是去单位请了个假,直奔大相国寺。他要找个关系,看按揭这事还能不能商量。这个关系刚搭上不久,这么急不可耐地去求人家有点不要脸。更何况他还空着手——身上那点零钱都给陆谦凑份子了。但是此时,他已经顾不上脸面了。

林冲跟此人的相识完全是在医院兼职的一个意外收获。我们知道,北宋是我国古代文明史的巅峰,医疗体系发达也是表现之一。大宋的医院跟今天已经十分接近。换句话说,如果你想看病,登记、挂号、押金、门诊……二十多道手续一个也不能少。

林冲上班的医院叫“福田院”,是东京第一大国立医院,因此花样就更多,连病房也分三六九等,有钱的住八十平的贵宾间,没钱的住八十人的普通间,规定得井井有条。然而总有些人想搞特殊。

“流氓!”有天晚上,正在值夜班的林冲听到有人这么喊道。他走到走廊里,立刻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流氓。只见二十多个浑身纹身的赤膊精壮汉子冲进住院部,中间四人抬着一个担架,上面躺着个浑身花绣的胖大和尚,不住地用关西话大骂着什么。不管谁想劝住他们先去挂号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根粗木棒,看谁不顺眼就照着脑袋上来一下子,打完了还自曝身份:“挂号?!日你娘的鳖孙才挂号?!俺们师父是大相国寺的菜头!!你们的房子不想要了是吧?!”

那和尚住进了单间病房之后,林冲作为夜班唯一的练武人士,被派去伺候他。他陪着小心问了几句,才得以把住院表填完。

姓名:鲁智深。

住院理由:椎间盘突出。

致病原因:喝醉了倒拔垂杨柳。

“大师,你拔了棵树?”

“嗯,贼他娘的准备活动没做开……”

“我是说,真拔出来了?”

“那还有假?不信你问洒家的徒弟们!”

陪床的一群流氓纷纷翘起大拇指:“俺们师傅,天生神力!嫌那树上的老鸹窝碍眼,一抱粗的垂杨柳树,当场就拔出来啦!”

“在下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咳咳,林冲,可否与大师一叙?”

15

水浒传上说,林冲与鲁智深一见如故,当场就结为兄弟,这是不符合史实的。这个说法是数年以后,鲁智深带着二龙山的人马归附梁山,急需抱大腿的时候生造出来的。实际上两人的初次见面并不是那么愉快。林冲听说对方是大相国寺的人,拼命套近乎。鲁智深则没有这么积极,有点爱答不理。估计是他看这人一身假名牌,又在这里干这种不三不四的工作,实在不像个教头。要不是后来的一件事,他们俩恐怕还真不会有什么交情。

只要你看书够仔细,就会记得林冲有个徒弟,后来也上了梁山,叫曹正。我一度纳闷,林冲日子过成这个孙子样,居然还百忙之中收徒弟,哪来的闲情逸致?后来一查他们医院的花名册就明白了,曹正也在福田院工作。

大宋时我国的医学水平相当的高,各方面都有了长足进步,甚至出现了外科手术[3]。当然,这些东西后来又统统失传,给了洋人一个再次发明它们的机会。曹正的职业就是福田院的外科专家。一般人可能不会理解,这种从事高薪职业的人后来怎么会混到落草的地步。我觉得这跟曹正的业务水平有关。

我们知道大夫分为两类,不收红包的和收红包的,此人属于第二类。我们还知道红包大夫也分两类:收了红包能治好病的和收了红包也治不好病的。曹正仍然属于第二类。这人的问题不光是医术不精,他还有个动起手术来心不在焉的毛病,光特级医疗事故就出了九次,同事们都在背地里叫他“曹九段”;相比之下病人家属就很没有幽默感,管他叫“操刀鬼”……

总之,当年曹正经常在工作单位被人揪着头发狠揍。林冲有一次施展武功救了他,于是得到了长期的夜班劳动合同。曹正还拜了林冲当挂名师父,让后者在医院里倍有面子。

那天鲁智深入院时值班的主治医师正是曹正。这人给鲁智深号了号脉,然后脸色沉重地说:得做手术,要不有瘫痪的危险,押金一百贯,你在这里画个押……鲁智深一听,连忙点头同意。这时候林冲从外面进来,看到这个情景差点吓死,赶紧上前介绍:曹大夫,这个患者是大相国寺菜园子的鲁大师……

言外之意,你要是在他身上手术失败,就等着进火葬场吧。

曹正一愣,又装模作样地诊断了一会儿,说:其实吧,贴个狗皮膏药也行……

鲁智深做过多年的提辖(大概相当于武警队长吧),何等精明,立马看出了这点猫腻,让徒弟们每人给了曹正一耳光,把他撵了出去。

后来鲁智深说,林冲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16

林冲和鲁智深结拜为异姓兄弟之后,经常在病房里彻夜长谈。两人的经历都差不多,又都是练武之人,很有共同话题。后来鲁智深干脆让林冲躺在病床上补觉,自己在旁边守着——他的伤本来就不重,只是赖着不肯出院。

跟林冲一样,鲁智深也是从拜师学艺到武举到武学这么一路走过来的。不同的是林冲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守规矩却总是出不了头,鲁智深不管怎么胆大妄为却总也混不差。林冲在武学循规蹈矩时鲁智深在打群架,最终被开除,但他转眼就被西军录取,没两年还当了提辖;林冲在禁军安分守己时鲁智深在渭州欺行霸市,还打死了人,他一走了之,似乎也没人来追捕他;林冲在奉承上司的时候鲁智深在大闹五台山,把除了方丈以外的和尚挨个打了一遍,结果呢?他被方丈保送到东京大相国寺。

关于鲁智深这人添麻烦的能力,大相国寺的智清方丈也可以证明。为了师兄介绍进来的这个人,他破费的可不是一点半点——听说有和尚拔了垂杨柳,什么绿化局、规划局、野生动物保护局第二天一早就蜂拥而至,罚了大相国寺几千贯。但是鲁智深依然享受公费医疗,以至于不想出院。

“反正寺里给报销,傻X才急着出去呢。”

林冲对“鲁智深比自己强在哪里”这个问题思考了很长时间,后来不得不借助画图,才把关系倒推明白:

他能在大相国寺有面子,是因为他是五台山方丈的人;

他能在五台山有面子,是因为他是赵员外的人;

他能跟赵员外挂上关系,是因为他是二奶金翠莲的救命恩人;

他能跟金翠莲拉上关系,是因为他打死了镇关西;

他能打死镇关西一走了之,是因为他是提辖;

他能当上提辖,是因为……他爹也是提辖。

林冲不禁想问:难道爹不行就是我的原罪?

不管怎么说,鲁智深这个朋友林冲没白交:“洒家到了金刚禅院一说你是俺兄弟,那些个秃驴吓得浑身哆嗦,哈哈。你下个月把少的那五十贯还上,这事就结了。每月按揭不会给你加!”林冲如释重负,赶紧请鲁智深喝酒。鲁智深把嘴一撇:洒家请!你正是缺钱的时候,怎么能让你坏钞?洒家前几天又悟出几招疯魔杖法,咱们喝完了切磋一下。

接下来就出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林冲美滋滋地在酒楼门口的公厕消遣,结果看到自己老婆被调戏的帖子。他的脑子“嗡”的一声,跟鲁智深说了情况,就朝大相国寺跑去。鲁智深也火了:“贼他娘敢调戏俺弟妹?!洒家回去叫几个徒弟,随后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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