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讲读·苏秦列传 苏秦列传译文

史记讲读·苏秦列传

题解:

战国时代诸子蜂起,百家争鸣,圣贤和英雄辈出,雄辩和华章毕呈。其中,以苏秦、张仪等人为代表的纵横家曾在战国时期的政治、军事、外交上扮演过非常重要的角色,值得我们注意。

本篇主要记述苏秦的生平行事及其雄辩华美的说辞,另外还为苏秦的两个弟弟苏代、苏厉(同样也是出色的纵横家)作了附传。如果研读时再参之以《张仪列传》,纵横家在战国时代的风采风貌就大致可被我们了解了。

“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絶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间……观夫史之所录,无非功名势利之人、笔札喉舌之軰,而如董生之言正谊明道者不一二见也。”(顾炎武《日知录·周末风俗》),苏秦张仪等人就是在这样的时势下发挥了自已的才智,时势造就了他们的功业,他们也极大地影响了当时列国的政治、外交格局。

本文的叙事不算复杂,首先以极简短的语句勾勒出一个受挫者形象——“出游数岁,大困而归。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紧接着写苏秦发奋图强,在刻苦攻读、潜心“揣摩”之后,又不屈不挠地踏上了“事口舌”的道路。他始以连横游说秦惠王,失败,转而又以合纵游说六国,结果功成名就,歃血于洹水之上,佩带六国相印,煊赫一时,成为纵横家杰出的代表人物。继而奔齐,为燕昭王反间,最终遇刺而死。

苏秦在当时与后世的口碑都不好,可是,在汉代崇尚“敦厚长者”的风气下,司马迁却能够说出“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这样的话;在《太史公自序》中他还称赞了苏秦的“能存诸侯,约从以抑贪强”,表现出超越时代的卓绝史识。从史公的生动描绘与客观评价中,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苏秦:一方面,他功利心极强,对功名富贵孜孜以求;但另一方面,他积极进取,学以致用,与皓首穷经、食古不化的腐儒比较起来真不可同日而语。一方面,他目光敏锐,才智过人;可另一方面,为了达到目的他不择手段,为了功名富贵他看风使舵……司马迁还不只是塑造出苏秦“这一个”人物形象,他还让我们看到了战国时期纵横家们朝为布衣、暮为卿相、转危为安、运亡为存、倾人之国、覆人之邦的活剧与群像。

现代战国史的一些研究者们认为《苏秦列传》不太可信,我们在此却选了这篇列传,一方面是因为它文学性很强,另一方面是因为它对于我们了解“九流”之一的纵横家有着典型化的范式作用。另外,此篇还深深寄托了司马迁的身世之感,有助于我们理解司马迁写作《史记》时一种很重要的思想感情倾向:遭李陵之祸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报任安书》),使司马迁深刻体会到了人性中的“势利”一面。除此篇外,《张耳陈馀列传》中张耳陈馀的以“以利交”、《汲郑列传》中“门可罗雀”的典故等都有着对世态炎凉的感慨,可以参看。

正文:

苏秦者,东周雒阳人也。东事师于齐,而习之于鬼谷先生。

出游数岁,大困[1]而归。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2]以为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3],困,不亦宜乎!”苏秦闻之而惭,自伤,乃闭室不出,出其书遍观之。曰:“夫士业已屈首受书[4],而不能以取尊荣,虽多亦奚以为!”于是得周书《阴符》[5],伏而读之。期年[6],以出揣摩[7],曰:“此可以说当世之君矣。”求说周显王。显王左右素习[8]知苏秦,皆少[9]之。弗信。

乃西至秦。秦孝公卒。说惠王曰:“秦四塞之国[10],被山带[11]渭,东有关河[12],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13],此天府[14]也。以秦士民之众,兵法之教,可以吞天下,称帝而治。”秦王曰:“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15];文理[16]未明,不可以并兼。”方诛商鞅,疾辩士[17],弗用。

乃东之赵。赵肃侯令其弟成为相,号奉阳君。奉阳君弗说之。

去游燕,岁余而后得见。说燕文侯曰:“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嘑沱、易水,地方[18]二千余里,带甲[19]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粟支数年。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佃作[20]而足于枣栗矣。此所谓天府者也。夫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无过燕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21]者,以赵之为蔽其南也。秦赵五战,秦再胜而赵三胜。秦赵相毙[22],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之所以不犯寇也。且夫秦之攻燕也,踰[23]云中、九原,过代、上谷,弥[24]地数千里,虽得燕城,秦计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赵之攻燕也,发号出令,不至十日而数十万之军军[25]于东垣矣。渡嘑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国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也,战于百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计无过于此者。是故愿大王与赵从[26]亲,天下为一,则燕国必无患矣。”

文侯曰:“子言则可,然吾国小,西迫[27]强赵,南近齐,齐、赵强国也。子必欲合从以安燕,寡人请以国从[28]。”

于是资[29]苏秦车马金帛以至赵。而奉阳君已死,即因[30]说赵肃侯曰:“天下卿相人臣及布衣之士[31],皆高[32]贤君之行义,皆愿奉教陈忠于前之日久矣。虽然,奉阳君妒而君不任事,是以宾客游士莫敢自尽[33]于前者。今奉阳君捐馆舍[34],君乃今复与士民相亲也,臣故敢进其愚虑。

窃[35]为君计者,莫若安民无事,且无庸[36]有事于民也。安民之本,在于择交,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请言外患:齐秦为两敌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得安。故夫谋人之主,伐人之国,常苦出辞断绝人之交也。愿君慎勿出于口。请别白黑,所以异阴阳而已矣[37]。君诚能听臣,燕必致旃[38]裘狗马之地,齐必致鱼盐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园,韩、魏、中山皆可使致汤沐[39]之奉[40],而贵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夫割地包利[41],五伯[42]之所以覆军禽[43]将而求也;封侯贵戚,汤武之所以放弒[44]而争也。今君高拱[45]而两有之,此臣之所以为君愿也。

今大王与[46]秦,则秦必弱[47]韩、魏;与齐,则齐必弱楚、魏。魏弱则割河外,韩弱则效[48]宜阳,宜阳效则上郡绝,河外割则道不通,楚弱则无援。此三策者,不可不孰计[49]也。

夫秦下轵道[50],则南阳危;劫韩包周,则赵氏自操兵;据卫取卷,则齐必入朝秦。秦欲已得乎山东,则必举兵而向赵矣。秦甲渡河踰漳,据番吾,则兵必战于邯郸之下矣。此臣之所为君患也。

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强于赵。赵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固弱国,不足畏也。秦之所害[51]于天下者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何也?畏韩、魏之议[52]其后也。然则韩、魏,赵之南蔽也。秦之攻韩、魏也,无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蚕食之,傅[53]国都而止。韩、魏不能支秦,必入臣于秦。秦无韩、魏之规[54],则祸必中[55]于赵矣。此臣之所为君患也。

臣闻尧无三夫[56]之分,舜无咫尺之地,以有天下;禹无百人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士不过三千,车不过三百乘,卒不过三万,立为天子:诚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敌之强弱,内度[57]其士卒贤不肖,不待两军相当而胜败存亡之机固已形于胸中矣,岂揜[58]于众人之言而以冥冥[59]决事哉!

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案[60]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国为一,并力西乡[61]而攻秦,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见臣于秦。夫破人之与破于人也,臣人之与臣于人也,岂可同日而论哉!

夫衡人[62]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予秦。秦成,则高台榭[63],美宫室,听竽瑟,前有楼阙轩辕[64],后有长姣[65]美人,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是故夫衡人日夜务以秦权恐愒[66]诸侯以求割地,故愿大王孰计之也。

臣闻明主绝疑去谗,屏[67]流言之迹,塞朋党[68]之门,故尊主广地强兵之计臣[69]得陈忠于前矣。故窃为大王计,莫如一[70]韩、魏、齐、楚、燕、赵以从亲,以畔[71]秦。令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之上,通质[72],刳[73]白马而盟。要约[74]曰:‘秦攻楚,齐、魏各出锐师以佐之,韩绝其粮道,赵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韩魏,则楚绝其后,齐出锐师而佐之,赵涉河漳,燕守云中。秦攻齐,则楚绝其后,韩守城皋,魏塞其道,赵涉河漳、博关,燕出锐师以佐之。秦攻燕,则赵守常山,楚军谿武关,齐涉勃海,韩、魏皆出锐师以佐之。秦攻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燕出锐师以佐之。诸侯有不如约者,以五国之兵共伐之。’六国从亲以宾[75]秦,则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东矣。如此,则霸王之业成矣。”

赵王曰:“寡人年少,立国日浅,未尝得闻社稷[76]之长计也。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诸侯,寡人敬以国从。”乃饰车百乘,黄金千溢[77],白璧百双,锦绣千纯[78],以约诸侯。

是时周天子致文武之胙[79]于秦惠王。惠王使犀首攻魏,禽将龙贾,取魏之雕阴,且欲东兵。苏秦恐秦兵之至赵也,乃激怒张仪,入之于秦。

于是说韩宣王曰:“韩北有巩、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九百余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谿子[80]、少府[81]时力、距来者,皆射六百步之外。韩卒超足[82]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括蔽[83]洞胸,近者镝弇心[84]。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溪、墨阳、合赙、邓师、宛冯、龙渊、太阿,皆陆断牛马,水截鹄[85]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86],革抉跋芮[87],无不毕具。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蹠[88]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夫以韩之劲与大王之贤,乃西面事秦,交臂[89]而服,羞社稷而为天下笑,无大于此者矣。是故愿大王孰计之。

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阳、成皋。今兹效[90]之,明年又复求割地。与则无地以给之,不与则弃前功而受后祸。且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逆[91]无已之求,此所谓市怨[92]结祸者也,不战而地已削矣。臣闻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今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异于牛后乎?夫以大王之贤,挟[93]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为大王羞之。”

于是韩王勃然作色,攘[94]臂瞋目,按剑仰天太息[95]曰;“寡人虽不肖,必不能事秦。今主君诏[96]以赵王之教,敬奉社稷以从。”

又说魏襄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鸿沟、陈、汝南、许、郾、昆阳、召陵、舞阳、新都、新郪,东有淮、颍、煮枣、无胥,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酸枣,地方千里。地名虽小,然而田舍庐庑之数[97],曾无所刍牧[98]。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輷輷殷殷[99],若有三军之众。臣窃量大王之国不下楚。然衡人怵[100]王交强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101]有秦患,不顾其祸。夫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魏,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称东藩[102],筑帝宫[103],受冠带[104],祠春秋[105],臣窃为大王耻之。

臣闻越王句践战敝卒[106]三千人,禽夫差于干遂;武王卒三千人,革车三百乘,制纣于牧野:岂其士卒众哉,诚能奋[107]其威也。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士二十万,苍头[108]二十万,奋击[109]二十万,厮徒[110]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此其过越王句践、武王远矣,今乃听于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实,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人,非忠臣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时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愿大王孰察之。

《周书》[111]曰:‘绵绵不绝,蔓蔓柰何[112]?豪氂[113]不伐,将用斧柯。’前虑不定,后有大患,将柰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亲,专心并力一意,则必无强秦之患。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之诏诏之。”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尝得闻明教。今主君以赵王之诏诏之,敬以国从。”

因东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三军之良,五家[114]之兵,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115]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116]泰山,绝[117]清河,涉勃海也。临菑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不下户三男子[118],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菑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菑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119],斗鸡走狗,六博蹋鞠[120]者。临菑之涂[121],车毂[122]击,人肩摩,连衽[123]成帷,举袂[124]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莫能当。今乃西面而事秦,臣窃为大王羞之。

且夫韩、魏之所以重畏秦者,为与秦接境壤界也。兵出而相当[125],不出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则国已危亡随其后。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之攻齐则不然。倍[126]韩、魏之地,过卫阳晋之道,径[127]乎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128],骑不得比行[129],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130],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131]疑虚猲[132],骄矜而不敢进,则秦之不能害齐亦明矣。

夫不深料秦之无柰齐何,而欲西面而事之,是群臣之计过也。今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臣是故愿大王少留意计之。”

齐王曰:“寡人不敏[133],僻远守海,穷道东境之国也,未尝得闻余教[134]。今足下以赵王诏诏之,敬以国从。”

乃西南说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余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135]也。夫以楚之强与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今乃欲西面而事秦,则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台[136]之下矣。

秦之所害[137]莫如楚,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其势不两立。故为大王计,莫如从亲以孤秦。大王不从[亲],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矣。

臣闻治之其未乱也,为之其未有也。患至而后忧之,则无及已。故愿大王蚤[138]孰计之。

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令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以承大王之明诏,委[139]社稷,奉宗庙,练士厉兵[140],在大王之所用之。大王诚能用臣之愚计,则韩、魏、齐、燕、赵、卫之妙音美人必充后宫,燕、代橐驼[141]良马必实外厩。故从合则楚王,衡成则秦帝。今释霸王之业,而有事人之名,臣窃为大王不取也。

夫秦,虎狼之国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雠[142]也。衡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雠者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强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顾其祸。夫外挟强秦之威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大逆不忠,无过此者。故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则楚割地以事秦,此两策者相去远矣,二者大王何居[143]焉?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诏之。”

楚王曰:“寡人之国西与秦接境,秦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秦,虎狼之国,不可亲也。而韩、魏迫于秦患,不可与深谋,与深谋恐反人[144]以入于秦,故谋未发而国已危矣。寡人自料以楚当秦,不见胜也;内与群臣谋,不足恃也。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然如县旌而无所终薄[145]。今主君欲一天下,收诸侯,存危国,寡人谨奉社稷以从。”

于是六国从合而并力焉。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

北报赵王,乃行过雒阳,车骑辎重,诸侯各发使送之甚众,疑[146]于王者。周显王闻之恐惧,除道,使人郊劳[147]。苏秦之昆弟[148]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侍取食。苏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委蛇蒲服[149],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且使我有雒阳负郭[150]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于是散千金以赐宗族朋友。初,苏秦之燕,贷人百钱为资,乃得富贵,以百金偿之。遍报诸所尝见德者。其从者有一人独未得报,乃前自言。苏秦曰:“我非忘子。子之与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时,我困,故望[151]子深,是以后子。子今亦得矣。”

苏秦既约六国从亲,归赵,赵肃侯封为武安君,乃投从约书于秦。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

其后秦使犀首欺齐、魏,与共伐赵,欲败从约。齐、魏伐赵,赵王让[152]苏秦。苏秦恐,请使燕,必报齐。苏秦去赵而从约皆解。

秦惠王以其女为燕太子妇。是岁,文侯卒,太子立,是为燕易王。易王初立,齐宣王因燕丧伐燕,取十城。易王谓苏秦曰:“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资[153]先生见赵,遂约六国从[154]。今齐先伐赵,次至燕,以先生之故为天下笑,先生能为燕得侵地乎?”苏秦大惭,曰:“请为王取之。”

苏秦见齐王,再拜,俯而庆,仰而吊。齐王曰:“是何庆吊相随之速也?”苏秦曰:“臣闻饥人所以饥而不食乌喙[155]者,为其愈[156]充腹而与饿死同患也。今燕虽弱小,即秦王之少婿也。大王利其十城而长与强秦为仇。今使弱燕为雁行[157]而强秦敝[158]其后,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乌喙之类也。”齐王愀然[159]变色曰:“然则柰何?”苏秦曰:“臣闻古之善制事者,转祸为福,因败为功。大王诚能听臣计,即归燕之十城。燕无故而得十城,必喜;秦王知以已之故而归燕之十城,亦必喜。此所谓弃仇雠而得石交[160]者也。夫燕、秦俱事齐,则大王号令天下,莫敢不听。是王以虚辞附秦,以十城取天下。此霸王之业也。”王曰:“善。”于是乃归燕之十城。

人有毁苏秦者曰:“左右卖国反复之臣也,将作乱。”苏秦恐得罪归,而燕王不复官也。苏秦见燕王曰:“臣,东周之鄙人也,无有分寸之功,而王亲拜之于庙[161]而礼之于廷。今臣为王却齐之兵而(攻)得十城,宜以益亲。今来而王不官臣者,人必有以不信伤臣于王者。臣之不信,王之福也。臣闻忠信者,所以自为也;进取者,所以为人也。且臣之说齐王,曾非欺之也。臣弃老母于东周,固去自为而行进取也。今有孝如曾参,廉如伯夷,信如尾生。得此三人者以事大王,何若?”王曰:“足矣。”苏秦曰:“孝如曾参,义不离其亲一宿于外,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燕之危王哉?廉如伯夷,义不为孤竹君之嗣,不肯为武王臣,不受封侯而饿死首阳山下。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行进取于齐哉?信如尾生,与女子期[162]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却[163]齐之强兵哉?臣所谓以忠信得罪于上者也。”燕王曰:“若[164]不忠信耳,岂有以忠信而得罪者乎?”苏秦曰:“不然。臣闻客有远为吏而其妻私[165]于人者,其夫将来,其私者忧之,妻曰‘勿忧,吾已作药酒待之矣’。居三日,其夫果至,妻使妾举药酒进之。妾欲言酒之有药,则恐其逐主母也,欲勿言乎,则恐其杀主父也。于是乎详僵[166]而弃酒。主父大怒,笞之五十。故妾一僵而覆酒,上存主父,下存主母,然而不免于笞,恶[167]在乎忠信之无罪也?夫臣之过,不幸而类是乎!”燕王曰:“先生复就故官。”益厚遇之。

易王母,文侯夫人也,与苏秦私通。燕王知之,而事之加厚。苏秦恐诛,乃说燕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168],而在齐则燕必重。”燕王曰:“唯先生之所为。”于是苏秦详为得罪于燕而亡走齐,齐宣王以为客卿[169]。

齐宣王卒,愍王即位,说愍王厚葬以明孝,高宫室大苑囿以明得意,欲破敝[170]齐而为燕。燕易王卒,燕哙立为王。其后齐大夫多与苏秦争宠者,而使人刺苏秦,不死,殊[171]而走。齐王使人求贼,不得。苏秦且死,乃谓齐王曰:“臣即死,车裂臣以徇[172]于市,曰‘苏秦为燕作乱于齐’,如此则臣之贼必得矣。”于是如其言,而杀苏秦者果自出,齐王因而诛之。燕闻之曰:“甚矣,齐之为苏生报仇也!”

苏秦既死,其事大泄。齐后闻之,乃恨怒燕。燕甚恐。苏秦之弟曰代,代弟苏厉,见兄遂[173],亦皆学。及苏秦死,代乃求见燕王,欲袭故事[174]。曰:“臣,东周之鄙人也。窃闻大王义甚高,鄙人不敏,释鉏[175]耨[176]而干[177]大王。至于邯郸,所见者绌[178]于所闻于东周,臣窃负其志。及至燕廷,观王之群臣下吏,王,天下之明王也。”燕王曰:“子所谓明王者何如也?”对曰:“臣闻明王务[179]闻其过,不欲闻其善,臣请谒[180]王之过。夫齐、赵者,燕之仇雠也;楚、魏者,燕之援国也。今王奉仇雠以伐援国,非所以利燕也。王自虑之,此则计过[181],无以闻者,非忠臣也。”王曰:“夫齐者固寡人之雠,所欲伐也,直患国敝力不足也。子能以燕伐齐,则寡人举[182]国委子。”对曰:“凡天下战国七,燕处弱焉。独战则不能,有所附则无不重。南附楚,楚重;西附秦,秦重;中附韩、魏,韩、魏重。且茍所附之国重,此必使王重矣。今夫齐,长主而自用[183]也。南攻楚五年,畜聚竭[184];西困秦三年,士卒罢敝[185];北与燕人战,覆三军,得二将[186]。然而以其余兵南面举五千乘之大宋,而包[187]十二诸侯。此其君欲得,其民力竭,恶足取乎!且臣闻之,数战则民劳,久师[188]则兵敝矣。”燕王曰:“吾闻齐有清济、浊河可以为固,长城、钜防足以为塞,诚有之乎?”对曰:“天时不与,虽有清济、浊河,恶足以为固!民力罢敝,虽有长城、钜防,恶足以为塞!且异日济西不师[189],所以备赵也;河北不师,所以备燕也。今济西河北尽已役矣,封内[190]敝矣。夫骄君必好利,而亡国之臣必贪于财。王诚能无羞从子母弟[191]以为质,宝珠玉帛以事左右,彼将有德燕而轻亡宋,则齐可亡已。”燕王曰:“吾终以子受命于天矣。”燕乃使一子质于齐。而苏厉因燕质子而求见齐王。齐王怨苏秦,欲囚苏厉。燕质子为谢,已遂委质[192]为齐臣。

燕相子之与苏代婚,而欲得燕权,乃使苏代侍质子于齐。齐使代报燕,燕王哙问曰:“齐王其霸乎?”曰:“不能。”曰:“何也?”曰:“不信其臣。”于是燕王专任子之,已而让位,燕大乱。齐伐燕,杀王哙、子之。燕立昭王,而苏代、苏厉遂不敢入燕,皆终归齐,齐善待之。

苏代过魏,魏为燕执[193]代。齐使人谓魏王曰:“齐请以宋地封泾阳君,秦必不受。秦非不利有齐而得宋地也,不信齐王与苏子也。今齐魏不和如此其甚,则齐不欺秦。秦信齐,齐秦合,泾阳君有宋地,非魏之利也。故王不如东苏子[194],秦必疑齐而不信苏子矣。齐秦不合,天下无变,伐齐之形成矣。”于是出苏代。代之宋,宋善待之。

齐伐宋,宋急,苏代乃遗燕昭王书曰:

夫列在万乘而寄质于齐,名卑而权轻;奉万乘助齐伐宋,民劳而实费;夫破宋,残楚淮北,肥[195]大齐,雠强而国害:此三者皆国之大败[196]也。然且王行之者,将以取信于齐也。齐加不信于王,而忌燕愈甚,是王之计过矣。夫以宋加之淮北,强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一齐[197]也。北夷方七百里,加之以鲁、卫,强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二齐也。夫一齐之强,燕犹狼顾而不能支,今以三齐临燕,其祸必大矣。

虽然,智者举事,因祸为福,转败为功。齐紫[198],败素也[199],而贾十倍[200];越王句践栖于会稽,复残强吴而霸天下:此皆因祸为福,转败为功者也。

今王若欲因祸为福,转败为功,则莫若挑[201]霸齐而尊之,使使盟于周室,焚秦符[202],曰“其大上计,破秦;其次,必长宾[203]之”。秦挟宾以待破,秦王必患之。秦五世伐诸侯,今为齐下,秦王之志茍得穷齐,不惮以国为功。然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言说秦王曰:“燕、赵破宋肥齐,尊之为之下者,燕、赵非利之也。燕、赵不利而势为之者,以不信秦王也。然则王何不使可信者接收燕、赵,令泾阳君、高陵君先于燕、赵?秦有变,因以为质,则燕、赵信秦。秦为西帝,燕为北帝,赵为中帝,立三帝以令于天下。韩、魏不听则秦伐之,齐不听则燕、赵伐之,天下孰敢不听?天下服听,因驱韩、魏以伐齐,曰‘必反宋地,归楚淮北’。反宋地,归楚淮北,燕、赵之所利也;并立三帝,燕、赵之所愿也。夫实得所利,尊得所愿,燕、赵弃齐如脱屣矣。今不收燕、赵,齐霸必成。诸侯赞[204]齐而王不从,是国伐[205]也;诸侯赞齐而王从之,是名卑也。今收燕、赵,国安而名尊;不收燕、赵,国危而名卑。夫去尊安而取危卑,智者不为也。”秦王闻若说,必若刺心然。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若言说秦?秦必取[206],齐必伐矣。

夫取[207]秦,厚交也;伐齐,正利也。尊厚交,务正利,圣王之事也。

燕昭王善其书,曰:“先人尝有德苏氏,子之之乱而苏氏去燕。燕欲报仇于齐,非苏氏莫可。”乃召苏代,复善待之,与谋伐齐。竟[208]破齐,愍王出走。

久之,秦召燕王,燕王欲往,苏代约[209]燕王曰:“楚得枳而国亡,齐得宋而国亡,齐、楚不得以有枳、宋而事秦者,何也?则有功者,秦之深雠也。秦取天下,非行义也,暴也。秦之行暴,正告天下。

“告楚曰:‘蜀地之甲,乘船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汉中之甲,乘船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寡人积甲[210]宛东下随,智者不及谋,勇士不及怒,寡人如射隼[211]矣。王乃欲待天下之攻函谷,不亦远乎!’楚王为是故,十七年事秦。

“秦正告韩曰:‘我起乎少曲,一日而断大行[212]。我起乎宜阳而触平阳,二日而莫不尽繇[213]。我离[214]两周而触郑,五日而国举[215]。’韩氏以为然,故事秦。

“秦正告魏曰:‘我举安邑,塞[216]女戟,韩氏太原卷。我下轵,道南阳,封冀,包两周。乘夏水,浮轻舟,强弩在前,锬[217]戈在后,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外黄、济阳;决宿胥之口,魏无虚、顿丘。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魏氏以为然,故事秦。

“秦欲攻安邑,恐齐救之,则以宋委于齐。曰:‘宋王无道,为木人以(写)[象]寡人,射其面。寡人地绝[218]兵远,不能攻也。王茍能破宋有之,寡人如自得之。’已得安邑,塞女戟,因以破宋为齐罪。

“秦欲攻韩,恐天下救之,则以齐委于天下。曰:‘齐王四与寡人约,四欺寡人,必率天下以攻寡人者三。有齐无秦,有秦无齐,必伐之,必亡之。’已得宜阳、少曲,致蔺、[离]石,因以破齐为天下罪。

“秦欲攻魏重[219]楚,则以南阳委于楚。曰:‘寡人固与韩且绝矣。残均陵,塞鄳阸[220],茍利于楚,寡人如自有之。’魏弃与国[221]而合于秦,因以塞鄳阸为楚罪。

“兵困于林中,重燕、赵,以胶东委于燕,以济西委于赵。已得讲[222]于魏,至[223]公子延,因犀首属行[224]而攻赵。

“兵伤于谯石,而遇败于阳马,而重魏,则以叶、蔡委于魏。已得讲于赵,则劫魏,[魏]不为割。困则使太后弟穰侯为和,嬴[225]则兼欺舅与母。

“適[226]燕者曰‘以胶东’,適赵者曰‘以济西’,適魏者曰‘以叶、蔡’,適楚者曰‘以塞鄳阸’,適齐者曰‘以宋’,此必令言如循环,用兵如刺蜚[227],母不能制,舅不能约。

“龙贾之战[228],岸门之战[229],封陵之战[230],高商之战[231],赵庄之战[232],秦之所杀三晋之民数百万,今其生者皆死秦之孤[233]也。西河之外,上雒之地,三川晋国之祸,三晋之半,秦祸如此其大也。而燕、赵之秦者,皆以争事秦说其主,此臣之所大患也。”

燕昭王不行。苏代复重于燕。

燕使约诸侯从亲如苏秦时,或从或不[234],而天下由此宗[235]苏氏之从约。代、厉皆以寿死,名显诸侯。

太史公曰: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236]。而苏秦被[237]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238],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239]恶声焉。

文化拓展:

(1)纵横家的特点是:长于谋略,参与国家的政治决策;对于外交和国际事务有广泛和深切的了解,富于辞令,又擅言辩;精于用兵之道,常常介入军事活动,乃至亲自率军队攻伐其他国家;论行结交,择主而从。与儒家相比较,以苏秦张仪等人为代表的纵横家追求的是现实利益,而儒家则强调美德高行,尤其是先秦的儒家人物,常常有着以“道”抗势、以“德”抗力的精神气度,有着安贫乐道、令人敬仰的人格人品。不过,儒家亦有迂阔之处,往往空负着种种美好理想而不能将其变为现实,皓首穷经、砥砺名节却难以在“治国”、“平天下”的层面上建功立业。而纵横家们的务实精神在一定程度上为那个时代增添了活力,他们的能言善辩、运筹帷幄也充分张扬了人的个性、智力和谋略,显露出人之为人的生命力量和存在价值。但是,他们在游说各国君主的时候指点江山,权衡利弊,雄辩滔滔,无所不包,可就是很少提及道德因素。而且,为了功名富贵,他们甚至不择手段。本传已表现得很清楚:苏秦游说连横不成,就去游说合纵,在他的心目中,维护哪个国家的利益、站在哪个国家的立场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已的尊荣利禄一定要得到实现,自已的抱负、野心一定要得到满足。这一点也是他们和法家的不同之处:虽然同他们一样看重功利、追求实效,而且对道德伦理也颇不以为然,法家的功利与务实却是以国家及君主为本位的,不像纵横家们那样以个人为中心。

(2)《史记·苏秦列传》与《战国策》不同的有这么一段:《史记》中苏秦衣锦还乡时自叹道:“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在《战国策·秦策一》里,苏秦却是叹息:“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前者强调的是人在逆境、压力下的发愤图强,后者则明显流露出对功名富贵的艳羡,精神境界是不同的。在儒家的正统观念看来,战国时代是“道德大废,夏商失序”、“贱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 (刘向《战国策叙》) 、礼崩乐坏、世风日下的乱世,然而,“自古皆封建诸侯各君其国,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视为固然。其后积弊日甚,暴君荒主既虐用其民,无有底止,强臣大族又篡弑相仍,祸乱不已。再并而为七国,益务战争,肝脑涂地,其势不得不变,而数千年世侯世卿之局,一时亦难遽变,于是先从在下者起。游说则范睢、蔡泽、苏秦、张仪等,徒步而为相。征战则孙膑、白起、乐毅、廉颇、王翦等,白身而为将。此已开后世布衣将相之例”(赵翼《二十二史札记·汉初布衣将相之局》),也就在这乱世中,世卿世禄的制度被破坏,纵横游说之风兴起,“士”阶层崛起。一方面,“士”们凭着自身的才智而非世袭的社会地位走上历史舞台,另一方面,他们也因长期被压抑而有着对功名富贵的渴求乃至贪婪,为了功名富贵有时会不择手段。《战国策》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士”的这些特点。而因特殊身世,司马迁作《史记》有着“发愤”的动机,很推重人在逆境、压力下的奋斗,如在《报任安书》、《太史公自序》中他都列举了大同小异的精神榜样:“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既然有着这样的著书动机,司马迁强调苏秦在逆境、压力下的发愤图强便不难理解了。

(3)对苏秦张仪等战国策士,封建王朝多持贬斥态度。以下一些史料颇有代表性:

先是,李权从宓借《战国策》,宓曰:“战国从横,用之何为?”权曰:“仲尼、严平,会聚众书,以成春秋、指归之文,故海以合流为大,君子以博识为弘。” 宓报曰:“书非史记周图,仲尼不采;道非虚无自然,严平不演。海以受淤,岁一荡清;君子博识,非礼不视。今战国反覆仪、秦之术,杀人自生,亡人自存,经之所疾。故孔子发愤作春秋,大乎居正,复制孝经,广陈德行。杜渐防萌,预有所抑,是以老氏绝祸於未萌,岂不信邪!

————《三国志》卷三八

袁悦之,字元礼,陈郡阳夏人也。父朗,给事中。悦之能长短说,甚有精理。始为谢玄参军,为玄所遇,丁忧去职。服阕还都,止赍《战国策》,言天下要惟此书。后甚为会稽王道子所亲爱,每劝道子专览朝权,道子颇纳其说。俄而见诛。

————《晋书》卷七五

自秦拨去古文,篇籍遗散。汉初得《战国策》,盖战国游士记其策谋。其后陆贾作《楚汉春秋》,以述诛锄秦、项之事。又有《越绝》,相承以为子贡所作。后汉赵晔又为《吴越春秋》。其属辞比事,皆不与《春秋》、《史记》、《汉书》相似,盖率尔而作,非史策之正也。

————《隋书》卷三三

赵俶,字本初,山阴人。元进士。洪武六年,征授国子博士。帝尝御奉天殿,召俶及钱宰、贝琼等曰:“汝等一以孔子所定经书为教,慎勿杂苏秦、张仪纵横之言。”诸臣顿首受命。俶因请颁正定《十三经》于天下,屏《战国策》及阴阳谶卜诸书,勿列学宫。

————《明史》卷一百三十七

就是在司马迁所生活的汉武帝建元年间,还曾有过这样一件事情:“建元元年冬十月,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汉书·武帝纪》)。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司马迁还能够肯定苏秦的才智与历史作用,其胆识可见一斑。

文学分析:

(1)后世多指出《苏秦列传》大量沿用《战国策》(如叶适《习学纪言序目》卷十八《史记》、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四十六、徐与乔《经史辩体·凡例》等)旧文,甚至认为司马迁并不如班固所说的那样“善叙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比勘《战国策》、《资治通鉴》以及此篇中对于苏秦辞令、事迹的记述,可以发现:《史记》不过是将《战国策》中苏秦辞令、事迹略加“整齐”,使得时间线索更为清楚而已。整体来看,除前面所提到苏秦还乡的那一段,沿用《战国策》只有少数几处与《战国策》略有不同,如“出游数岁,大困而归”、遭亲友嘲笑之事在《战国策》发生于说秦王之后;“请别白黑,所以异阴阳而已矣”在《战国策》中是“请屏左右,白言所以异阴阳”;“赵氏自操兵”在《战国策》中作“赵氏自销铄”;“据卫取卷”在《战国策》作“据卫取淇”;“前有楼阙轩辕”在《战国策》中作“前有轩辕”。“魏塞其道”之“其”在《战国策》中作“午”;“白璧百双,锦绣千纯,合赙”之“赙”作 “伯”,“宁为鸡口,无为牛後”作“宁为鸡尸,不为牛从”……都是一些细枝末节。而《资治通鉴》中则对苏秦的说辞大加删减,如苏秦说赵肃侯的一段在《战国策》与《史记》当中皆是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在《资治通鉴》中则被精简为:“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强于赵,秦之所害亦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畏韩、魏之议其后也。秦之攻韩、魏也,无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蚕食之,傅国都而止。韩、魏不能支秦,必入臣于秦。秦无韩、魏之规则祸中于赵矣。臣以天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国为一,并力西乡而攻秦,秦必破矣。夫衡人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与秦,秦成则其身富荣,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是以衡人日夜务以秦权恐愒诸侯,以求割地。故愿大王熟计之也!窃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为从亲以畔秦,令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上,通质结盟,约曰:‘秦攻一国,五国各出锐师,或桡秦,或救之。有不如约者,五国共伐之!’诸侯从亲以摈秦,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东矣。”苏秦说燕王、齐王、韩王、楚王等言辞也被大大删减。

比勘一下不难发现,司马光对苏秦说辞删减的主要是夸张排比的的句式、引用比喻的手法、为说理更生动而虚构的寓言、故事等。司马光是有着正统儒家观念的史学家,在他看来,“秦、仪为从横之术, 多华少实,无益于治”、“所以存其事于书者,欲见当时风俗,专以辨说相高,人君委国而听之,此所以谓利口之覆邦家者也。”(《温公日记》)。那么,苏秦说辞中的文学性成分就被他当作华而不实的东西删去了。

史记讲读·苏秦列传 苏秦列传译文
而如教材《概述》中所言,司马迁是一个“重文”的史学家,《战国策》中雄辩滔滔、生动形象的文学性成分便被他移植入《史记》之中了。章学诚说得好:“世之讥史迁者,责其裁裂《尚书》、《左传》、《国语》、《国策》之文……此则全不通乎文理之论也”(章学诚《文史通义·言公上》)。

(2)《苏秦列传》并非全袭《战国策》原文,如吴见思《史记论文·苏秦列传》中便指出:“如诸老师先生,皆以说秦一段,不全载《国策》,不知山川绵渺,必有空天,文绣烂施,必有秦地,故头重者脚必轻,腹大者首必小,行文之法也。若一味排比,成何节奏,此史公删节之意乎!不特此也,即中间说燕略而赵详,说齐浓而韩淡,正相参相配之妙”,李景星对司马迁的剪裁技巧也甚为称赞:“如说燕简而赵详,燕非纵主,赵为纵主也;说韩、魏虽同言割地事秦敝。而辞旨则一主器械,一主地势;说齐则羞其大国而事秦,说楚则言其纵利而横害。国有大小,地有远近,故不能不异其主张也。有排山倒海之势,并不是一泻无余;有风雨离散之致,并不是散漫无归”(《史记评议·苏秦列传》)。正是通过巧妙的剪裁,苏秦说辞的风格与特色被很好地表现来:汪洋恣肆,犀利流畅,纵横捭阖,气势磅礴。有时夸张排比,有时设譬寓言,有时引经据典,有时渲染气氛,有时动之以情,有时说之以理。而且,这些辞令有同有异,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或“同树而异枝”,或“同花而异果”,在节奏、语气上又灵动多变,如观烟霞变幻、锦鳞游泳,似闻笙箫夹鼓、琴瑟间钟,真有美不胜收之感。

(3)本篇以记言为主,审美效果如前所述。另外还值得注意的是,本来,苏秦是一个能改变列国命运的重要人物,可是在介绍他生平时,司马迁很注意以生活化、日常化的细节表现其人物性格。可以说,此篇不以富于传奇色彩、引人入胜的情节取胜,而是在一叹一笑、一俯一仰的“杯水风波”中营造出颇有戏剧性的小场景、小插曲,这些小场景、小插曲点缀于他游说六国的长篇大论之中,一方面使全文的节奏得到很好的控制,一方面为又为苏秦这个独特的人物形象摄魂描神,很好地塑造了人物。

三、集评:

得贤士者与,得谋士者固,得辩士者达,得勇士者强,得艺士者扬,五者可以定利诸侯之士也。昔孔子以道游诸侯,墨翟以仁游诸侯,鲁仲、季札、端木赐、孟轲、荀卿以礼义游诸侯,范文子、赵衰、晏婴、范蠡、乐毅、鲁仲连以智游诸侯,商鞅、毛遂、荆轲、蔺相如之徒以信术游诸侯,廉颇、赵奢、孙膑、吴起、司马攘苴、李牧、养由基、孙武子之徒以兵术游诸侯,苏秦、张仪、公孙衍、蔡泽、陈轸、代、厉之徒以纵横游诸侯。以道游诸侯者,诸侯师之;以纵横游诸侯者,诸侯役之。士役于诸侯,则驰辨无端策,发虑无忠谋。故曰一激之怒炎于火,三寸之舌芒于剑,是以身危而功不成,夫焉利于诸侯哉。

————黄宪《天禄阁外史》卷二

噫,龙逢比干不获称良臣,无苏秦张仪之术也;苏秦张仪不免为游说,无龙逢比干之心也。是以龙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以为谏法。

————苏洵《嘉佑集》卷九

苏秦本说秦为横,不和而激于燕、赵,甘心于所难,为之期年,而歃血于洹水之上,可不谓能乎!然口血未干,犀首一出,而齐、赵背盟,从约皆破。盖诸侯异心,譬如连鸡不能俱樨,势固然矣。而太史公以为约书入秦,秦入为之闭函谷关者十五年,此说客之浮语,而太史公信之,过矣。

————苏辙《古史》卷十七

卫鞅之后,苏秦张仪造为从衡。为从者抗秦以自存而已,为衡者虽连诸侯以事秦,然服之而未有以取之也。既而谋诈锋出,至韩非李斯卒并山东而取天下,于是论天下始有势,兼天下始有术。

————叶适《习学纪言》卷十八

苏秦、张仪同学于鬼谷,而其纵横之辩,如冰炭水火之不同,盖所以设心者异耳。苏欲六国合从以摈秦,故言其强。谓燕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谓赵地亦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谓韩地方九百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韩卒之勇,一人当百;谓魏地方千里,卒七十万;齐地方二千余里,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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