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风雨后2 故园风雨后

第一部

我也曾有过的田园牧歌生活[①]


第一章

“我到过这儿。”我说。我以前到过那儿。二十余年前,六月里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我第一次和塞巴斯蒂安一道去的,那时,沟渠给茂盛的绣线菊[②]染成淡黄色,空气中充满夏日的芬芳,那是特别明媚的一天。虽然我常常去那儿,每次心情都不同。但在最后一次故地重游时,心中回想起的,却是第一次的访问。

那一天,我也是漫无目的地来到这里。那是在划船比赛周[③]。牛津——现在已经沉没,消失,无法复原,一如莱恩尼斯[④],洪水来得如此之快——牛津,那时还是一座蚀板画里的城市,精雕细刻。在她空阔安静的街道上,人们像纽曼[⑤]时代那样走路说话;她秋天的雾,灰色的春;她那难得的夏日光辉——像那天一样——栗子树花开,钟声清越,高高飘过山墙和圆屋顶,散发出几个世纪青春的柔和气息。修道院般的寂静令我们的笑声回响,回声持续,欢乐地在喧闹中飘扬。在划船比赛周,一群妇女闯入这里,人数多百,打破了平静,她们嘁嘁喳喳、花枝招展,走在鹅卵石路上,登上台阶,游览观光,寻欢作乐,喝一杯杯红葡萄酒,吃黄瓜三明治;在河里撑着平底船,成堆地拥上大学游艇;她们出现在伊西丝河[⑥]上和大学生俱乐部里,爆发出一阵阵吉尔伯特和沙利文式[⑦]的逗笑对话,十分滑稽,叫人难受,她们在大学教堂里的合唱特别引人注意。这批闯入者的喧闹声响彻每个角落,在我们学院里,这闹声不是一般的喧闹,而是引起最粗俗干扰的源头。我们当时正在开舞会。在我寝室前的四方院子里已经铺起地板,支起帐篷,门房周围摆满了棕榈和杜鹃花;最糟糕的是,那个住我楼上的学监,自然科学界的鼠辈,借出住房作女衣帽间,一张打印好的、宣布这一侮辱的招贴就挂在我橡木大门不到六英寸的地方。

对这件事反应最激烈的是我的校工。

“凡是没有女朋友的先生们,最近几天请尽可能出外用餐,”他沮丧地宣布。“你在校内就餐吗?”

“不在,伦特。”

“据说,是为了给下人们一个机会跳舞。多难得的机会!我得给女衣帽间买一个针插。他们跳舞干什么?我看一点道理也没有。以前在划船周从来没有跳过舞。庆祝舞会[⑧],那是另外一回事,那是在假期中,不是在划船周举行的,好像茶会和河水还不够让人尽兴。先生,若问我原因,这全因为战争。要不是战争,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因为这是在一九二三年,对伦特来说,就像对其他成千上万的人那样,世道再也不会和一九一四年一个样了。“现在,晚上喝点酒,”他接下去说,照他的老习惯,半个身子在门里,半个在门外,“或者请一两位先生来吃午饭,这说得过去。但别跳舞。跳舞都是打仗回来的人带来的,他们年龄大了,没有学问,又不愿学习。真这样呢,甚至有人去城里共济会[⑨]那儿同市民跳舞——学监会抓住他们的,等着瞧好了……哦,塞巴斯蒂安少爷来了,我不能站在这儿闲聊了,还得去买针插儿。”

塞巴斯蒂安走进来——穿着鸽子灰法兰绒,白绸上衣,屈伏特牌领带,上面印着邮票图案,恰好像我那条。“查尔斯,你们学院究竟出什么事了?来了马戏团吗,除了大象,我什么都看到了。我得说整个牛津一下子变得非常特别。昨天晚上,女人的数量猛增起来。你得马上走,避开危险。我弄到一辆汽车、一筐草莓和一瓶法国佩拉基别墅的葡萄酒——这是你没喝过的酒,所以别推辞了,这种酒配草莓美极了。”

“咱们上哪儿去?”

“去看一个朋友。”

“谁?”

“名叫霍金斯。身上带点钱,万一看到什么好买。这辆汽车是一个叫哈德卡斯尔的,如果我摔死了,替我把这破车还给他。我车开得不太好。”

大门外,在做过传达室的冬季花园外面,停了一辆敞篷双座汽车,塞巴斯蒂安把泰迪熊放进车里,我们把泰迪熊安置在两人中间——“当心别让他晕车”——然后开车走了。圣玛丽教堂的大钟敲了九点;我们险些撞上一个牧师,那人戴着黑草帽,留着白胡须,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沿着逆行线自由前进。汽车横过卡尔法克斯,开过车站,不久就开到波特莱路的田野上。那时候,很容易达到田野。

“天不是还早吗?”塞巴斯蒂安说,“女人们还在干下楼前要干的事。懒散毁了她们。我们走了,上帝保佑车主哈德卡尔斯。”

“哈德卡尔斯究竟是谁?”

“他本打算和我们一道去的。也是懒散毁了他。是这样,我跟他说十点见。他在我们学院里是个很阴郁的人,过着双重生活。至少,我觉得他是。他不能够白天黑夜都保持本色,不是吗?——否则他会腻味死的。他说他认识我父亲,这不可能。”

“为什么?”

“谁也不认识爸爸。他给全社会遗弃了。你没听说过吗?”

“可惜咱俩都不会唱歌。”我说。

在斯温敦我们离开了大路,太阳高高升起时,我们路经的,已是不用灰泥砌的石墙和细方石砌的房屋了。大约十一点钟,塞巴斯蒂安没打招呼,就把车开到一条大车道上停下来。这时天气已经热起来,我们得找个阴凉地休息一下。榆树下,在草尖给羊啃掉的小丘上,我们吃草莓、喝酒——像塞巴斯蒂安许诺的那样,这两样东西合在一起吃味道美极了——我们点上土耳其大雪茄,仰躺在草地上,塞巴斯蒂安望着头顶的树叶,我望着他的侧影,没有一丝风,灰蓝色的烟一直飘到深绿树叶的阴影里,烟草的甜香与夏天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加上芬芳的金色葡萄酒,仿佛把我们托起,离开草地一指高,悬浮空中。

“这是个埋金子的风水宝地,”塞巴斯蒂安说,“我想在快乐生活过的每一处埋上一件宝贝,等到我又老又丑又不幸时,回来挖出来,回忆往昔。”

这是我进牛津后第三个学期。但是,我把结识塞巴斯蒂安看作牛津生活的开始。我是在上个学期碰巧遇上他的。我们不在同一个学院,来自不同的中学。如果不是一个偶然机会,某天晚上他在我的学院喝醉了,而我又住在四方院子前排底层,很可能上三四年大学也遇不上他。

堂兄贾斯珀警告过我住在底楼的危险。我刚入校,他认为应该对我加以细心指导。父亲没给我任何指导。当时,像平常一样,父亲避免和我谈任何严肃的话题。直到开学前两周,才提起学校,他羞怯怯傻乎乎地说:“我正谈你呢。我在科学俱乐部遇到你将来的院长。我想谈谈伊特鲁里亚人[⑩]对永生的看法,他要谈给工人阶级增设讲座的事;所以,我们都让了步,谈起了你。我问他将给你多少补助。他说:‘三百镑一年,决不多给。大多数人都是这个数目。’我认为这数目少得可怜。我上学时得的津贴比大多数人都多。回想起来,世界上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多省几百英镑,都不如一个人的地位和名声那么重要。我考虑给你六百镑,”我父亲一边说,一边抽抽鼻子,每逢他觉得有趣时就抽一下鼻子,“可是我想,假如院长听到这事,可能认为我有心作对,所以,我还是给你五百五十镑。”

我谢了他。

“是啊,我是宠坏了你,但知道吗,这都得从遗产里扣除。我想是时候应该给你点忠告了。我自己从来没接受过人家的忠告,除了表亲阿尔弗莱德那次。知道吗,那年夏天我要上大学之前,阿尔弗莱德特地骑马跑到鲍通来给我指教?知道他提了什么建议吗?‘内德,’他说,‘有件事我求你做到。上学期间,星期日总要戴上高礼帽,判断一个人,就是靠这一点,不靠别的。’你知道,”我父亲继续道,深深地抽了一下鼻子,“我总是戴的。有些人戴,有些人不戴。我从来看不出两种人有什么不同,或者有人议论这事,但我总是戴的。这件事说明,切合时宜的明智忠告多有用处。多希望能给你提些忠告,可惜我没有。”

堂兄贾斯珀弥补了这个不足;他是我伯父的儿子,父亲曾不止一次地半开玩笑地称他为“家长”;他正读四年级,这个学期末,估计就能获得大学划船队员蓝制服的荣誉[11];他是坎宁俱乐部的秘书和大学三年级公共休息室的总管;是他那个学院相当重要的人物。我上大学第一周,他就正式来访,留下来喝茶;吃了很难消化的一顿:蜂蜜小圆面包、油浸鳀鱼吐司、富勒氏胡桃蛋糕,然后点上烟斗,靠在藤椅上,定下我应该遵守的行为准则;他几乎谈到了一切,甚至今天,我还能逐字逐句背下他所说的许多话:“你是学历史吗?这专业不赖。最坏的是‘英国文学’。其次要数‘现代伟人传’,你要么争取第一名,要么垫底,中间任何名次都没意思。争取较好的第二名,花的时间等于浪费。你得去听最好的讲演——比如说,听阿克莱特论述德摩斯梯尼[12]的讲演——不管这些讲演是不是你们学院举办的……衣服嘛,要穿得像在乡村一样,千万别穿花呢上衣配法兰绒裤——永远穿套装。到伦敦裁缝店去做,那里做工好,赊帐期也长……俱乐部嘛,现在参加卡尔顿俱乐部,二年级一开学,就参加格里德俱乐部。如果你要参加大学生俱乐部的竞选——这也不是坏事——先在坎宁或查塔姆俱乐部扬扬名,然后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不要去野猪山酒店……”对面山墙的上空映出霞光,然后就昏黑了;我往壁炉里添了一些煤,开了灯,看到他那条伦敦做的宽松运动裤和利安德牌领带很有派头。“别像对中学教师那样对待大学教师,应当像在家对教区牧师那样对待他们……你会发觉,到二年级,得花上半年工夫去甩掉一年级结识的那些不中意的朋友……当心英国天主教徒——他们都是些口音难听的家伙,搞鸡奸。事际上,你最好避开一切宗教,它们只会招来祸害……”

他临走时说:“最后一点,调换一下房间。”我住的房间很宽敞,有向里凹进的窗户,十八世纪的油漆镶花地板;我很走运,作为大一学生就搞到这种房间。“我见过很多人,住在四方院子前排底层,结果给糟蹋掉了。”堂兄严肃认真地说,“人们开头顺道进来,把外衣丢在你房间里,吃饭前又来拿。你开始请他们喝雪利酒,还没反应过来,就得给学院一切不良分子开一个免费酒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听从他的忠告。我当然没有换房间,这房间窗下种了紫罗兰,夏夜,房间里充满了花香。

一个人回顾往事时,容易赋予他的青春时代伪装的早熟和天真,如同更改刻在门边身高记录的日期一样。我很愿意想象——有时的确那样想象——自己用莫里斯[13]作品和阿伦德尔[14]的画片装饰这间房子,想象自己的书架上摆满十七世纪对开本大书和用俄罗斯皮革及波纹绸做书皮的第二帝国时期[15]的法国小说。但这不是事实。在我住进去的第一天下午,我就骄傲地把一幅凡•高[16]的《向日葵》复制品挂在壁炉上面,竖起一扇屏风,上面画着罗杰•弗莱[17]的普罗旺斯[18]风景,这扇屏风我是从欧米加工艺厂还债拍卖会上廉价买来的。我还贴起了一张从诗歌书店弄来的麦克奈特•考弗[19]和莱姆•希茨的招贴画,想起来最令我伤心的是,摆在壁炉架上两支细长黑蜡烛之间的一个波莉•皮奇恩[20]的瓷像。我的书少而平常——罗杰•弗莱的《梦幻与设计》、美第奇出版社出版的《一个施拉普郡的少年》、《维多利亚时代名人传》,几本《乔治王朝诗选》、《罪恶街》和《南风》——我早期的朋友很适合这个背景;这些朋友是科林斯,温彻斯特学院[21]的学生,未来的大学教师,学识广博、孩子般幽默;还有一小群大学知识分子,在华丽的“唯美主义”及伊弗莱路和顿广场的公寓里拼命收集事实的无产阶级学者之间,这些人保持着一条中间路线。第一个学期,我发觉自己给这种知识界接纳了;他们供给我中学喜欢的朋友,而六年中学又培养了我这种性格。初进牛津,牛津生活的全部内容是拥有自己的住处和支票簿,虽然这是兴奋的源泉,但我内心深处,还是感到牛津所能提供的一切不止这些。

塞巴斯蒂安一靠近,这些灰色人物似乎默默地消隐于背景里,无影无踪。如同高原上的羊群,没入雾霭笼罩的石楠树丛。科林斯向我揭示过现代美学的谬误:“有意义的形式存在与否的全部论据决定于体积,如果你允许塞尚[22]在他的二维画布上表现三维,那么你就必须允许兰西尔[23]在长耳狗的眼光里表现它的忠诚……”直到塞巴斯蒂安懒洋洋地翻着克莱夫•贝尔[24]的《艺术》念道:“‘谁对一只蝴蝶或一朵花的感觉会像对一个大教堂或一幅画一样呢?’是的,我就感觉一样,”直到他念到这个地方,我才睁开了眼。

在与塞巴斯蒂安认识之前,我早就见过他了。这是难免的。因为他的倾城美貌和放纵不羁,进校第一周,就成了一年级新生中最耀眼的人物。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杰默理发店门口,那一次,我惊讶的不是他的美貌,而是他带了一只很大的泰迪熊。

“那位是,”理发师在我坐到椅子上时说,“塞巴斯蒂安•弗莱特少爷,一位很有意思的年轻绅士。”

“显然。”我冷谈地说。

“马奇梅因侯爵的二少爷。他哥哥布赖兹赫德伯爵[25]上学期离校了。那位可大不一样,是位安静的绅士,像个老头儿。你猜塞巴斯蒂安来干什么?来给他的泰迪熊要一把发刷,鬃毛要很硬的,不是用来梳熊毛,而是在他生气时用来打熊的屁股,吓唬吓唬它。塞巴斯蒂安买了一只很漂亮的泰迪熊,熊背上有块象牙板,他让人刻上‘阿洛伊修斯’[26]——这是熊的名字。”一个人到了他那种年龄,应已厌倦了大学生的白日梦,但他显然给这头熊迷住了。可是,我对塞巴斯蒂安一直吹毛求疵。随后匆匆几面,他坐在双轮轻便马车上,他戴着假胡子在乔治餐厅用餐,这些都没软化我。尽管科林斯在读弗洛伊德[27],能用许多专门术语解释一切[28]。

终于,我们碰面了。这一次情形也不吉。那是三月初的一个晚上,近于午夜时分,我正请那些大学知识界朋友喝香甜的热葡萄酒,炉火熊熊,房间里充满烟味和香味,由于净谈抽象理论,我内心极为厌倦。我打开窗户,外面院子里传来醉汉的笑声和不稳的脚步声,不同寻常。一个声音说“停下”;另一个声音说“来吧”;又一个说“有的是时间……房间……等汤姆打完电话再说”;另一个最为清亮的声音说“瞧,我非常难受。我得出去一会儿。”然后,一张面孔出现在我的窗口,我认出是塞巴斯蒂安,不像我以前看到的那么活泼和阳光,他用茫然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弯腰一头探进身来,他吐了。

宴会这样结束很平常。事实上,遇到这种宴会,总要给校工一笔小费;大家都时常喝醉,经过失误和失败,最终知道自己能喝多少。塞巴斯蒂安走投无路时找到一扇打开窗,这样做带着种疯狂和可爱的有条不紊。不过,这次初会毕竟不愉快。

塞巴斯蒂安的朋友把他背到大门口,几分钟后,他的东道主回来道歉,那是一名和蔼的伊顿学生,与我同年级。他自己也喝醉了,反复地解释,临到末了,眼泪汪汪。“酒跟酒太不一样了,”他说,“问题不在数量上,也不在质量上,而在于混合。抓住这点,就明白了事情的根源。了解了一切,就原谅了一切。”

“是的。”我说。可第二天早晨,受到伦特责备时,我就满腹怨气了。

“五个人喝了两大壶香料热葡萄酒,”伦特说,“这事就难免。连窗口也走不到。喝不了的人就别喝。”

“不是我请的客人。那人是其他学院的。”

“不管是谁,收拾起来可够恶心的。”

“碗柜上有五先令。”

“我瞧见了。谢谢你。不管哪天早晨,我宁可不要这钱,也不要收拾这些脏东西。”

我拿了大衣走出去,让校工在那里收拾。那时候,我还常到教室去听讲,十一点后回到学院。见到房间里满是鲜花,看起来够市场上一个花摊卖一整天的,凡是可以用的瓶子都插上了花。房间的每个地方都放了花,我还看到伦特正把最后一些鲜花用牛皮纸包好,打算偷偷拿回家去。

“伦特,这些花是哪里来的?”

“先生,昨天晚上那位先生放的,他给你留了个条儿。”

下面的话是用彩色铅笔写在一整张我喜欢的惠特曼HP图画纸上的:“我极之懊悔,阿洛伊修斯要看到你饶恕了我才肯理我。今天来吃午饭吧。塞巴斯蒂安•弗莱特。”事后我回想,他毫无根据地认为我知道他的住处,这是他的品性。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

“一位有意思的先生,我想,很荣幸为他善后。先生,你要出去吃午饭吧。我这样告诉了科林斯先生和帕特里奇先生——他们本来要约你去食堂吃饭。”

“对,伦特,我出外就餐。”

这次午餐会——事实证明是个午餐会——是我生活的一个崭新起点。

我去那里,心里并没有把握能找到,那是个陌生的地方。我耳边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一本正经的,像科林斯的,警告我最好别去。可那些日子我正在寻求爱,因而还是怀着好奇,怀着一种不确定的轻微忧虑去了,认为终究会找到墙上那扇矮门,知道在我以前别人就曾找到过。这扇门通向一座封闭的迷人花园,从哪扇窗都望不见,位于这座灰色城市的中心。

塞巴斯蒂安住在“基督教堂”,高踞在“草地大楼”中间。我到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从放在桌子中间覆了青苔的大鸟巢里取出一个千鸟蛋,正在剥皮。

“我刚刚数了一下,”他说,“每人五个蛋,还多两个,我要把多出来的两个吃了。今天我饿极了。昨晚我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到铎毕尔和古德奥[29]两位手上,醉得仿如一梦。请别叫醒我。”

他是迷人的,兼具阴阳之美,这是一种极端年轻的美,高唱着情歌,遭遇头一阵寒风就凋零了。

他的房间塞满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架装在老式盒子里的小风琴,一个像大象脚的废纸篓,一堆蜡制水果,两只大得突兀的塞夫勒[30]细瓷花瓶,几幅镶在框子里杜米埃[31]的画——被朴素的大学家具和一张大餐桌一比,这一切愈发显得不调和。壁炉上摆满了伦敦女主人送来的请帖。

“霍布森这恶棍把阿洛伊修斯放去了隔壁房间,”他说,“也许这样也好,因为没有鸟蛋给他吃了。瞧,霍布森讨厌阿洛伊修斯,我希望也能有你那样的校工,今天早晨他待我很和蔼,换了别人,可能会很凶。”

宴会的客人来齐了。其中三位是来自伊顿的一年级生,温和高雅、落落寡合的年轻人,昨晚他们一道去伦敦参加了一个舞会。可说及此事,仿佛是参加一个根本不在意人的葬礼。所有人一进来就直奔千鸟蛋,然后看看塞巴斯蒂安,又看看我,表现出客客气气的冷漠,仿佛说,“我们做梦也不敢冒昧提醒你,我们是初次见面。”

“今年头一窝鸟蛋,”他们说,“你从哪弄来的?”

“妈妈从布赖兹赫德庄园送来的,鸟儿总是提早为她下蛋。”

吃完鸟蛋,吃纽堡龙虾时,最后一位客人到了。

“亲爱的,”他说,“我一直走不开。我正和我古——古——古板的导师进午餐。我走的时候,他奇怪我为什么要走。我告诉他,我得回去换衣服踢——踢——踢足球。”

来人瘦高儿人,皮肤微黑,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我们这些人穿粗花呢衣服和乡间穿的结实皮革,而他穿一套过分花哨的黑白条纹衣服,一双小山羊皮鞋,打一个大领结,一进门就脱下黄麂皮手套。他有点像法国人,又有点像美国佬,也许,还有点犹太味儿;完全是异国情调。

不用我说,这人是安东尼•布兰奇,一个“出众的唯美主义者”,这个恶毒的绰号从切尔韦河畔[32]一直叫到萨莫维尔城[33]。当他神气活现、趾高气昂地走在大街上时,人们曾多次指点给我看。在乔治教堂,我听到他旁若无人地大声嚷嚷,挑战陈规旧习,这会儿遇见他,受塞巴斯蒂安的强烈影响,我发觉自己也非常喜欢安东尼•布兰奇了。吃完午餐,布兰奇拿了个喇叭筒,那是意外出现在塞巴斯蒂安房间的古董里的,站在阳台上,冲着一群正要去泰晤士河边,穿着厚运动衫,闷声不响的人,用慵懒的声音朗诵了《荒原》[34]中的几段。

“我,帖瑞西斯,早已受尽苦难,”他站在威尼斯式拱门那儿,朝那些人喊道:

我在这一张沙——沙发或床上滚过,

我曾在底比斯城墙下坐过,

又曾在最卑——卑贱的死人中走过……[35]

然后,他轻快地走进房里,“我们把他们吓得够呛!对我来说,所有划——划船手都是些宝贝,讨人喜欢。”

我们坐下来喝橘子酒,这时最温和、最落落寡和的伊顿生奏起风琴给自己伴唱:“他们把她的阵亡勇士带回了家。”

四点我们才散。

安东尼·布兰奇头一个走,他向我们每个人正式道别,一个接一个。他对塞巴斯蒂安说:“亲爱的,我想在你身上插满带倒刺的箭,就像个针——针插一样。”然后对我说,“我认为塞巴斯蒂安找到你非常聪明。你躲在哪儿呢,我要钻进你的地洞里去,像赶鼬鼠一样把你赶——赶——赶出来。”

布兰奇走后,其他人不久都走了。我站起来要和他们一块走,但塞巴斯蒂安说,“还有点橘子酒呢。”所以我就留了下来,一会他说,“我得去植物园。”

“为什么?”

“去看看那里的常春藤。”

听起来是个很好的理由,于是我同他一块儿去了。我们在墨顿学院[36]墙下走时,他挽着我的胳臂。

“我从来没有去过植物园。”我说。

“哦,查尔斯,有多少东西你该学习呵!那儿有一个美丽的拱门,有很多品种的常春藤我从没见过。如果没有植物园,真不知道我会去哪儿。”

最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见到还是那天早晨离开时的样子,我感觉到一股沉闷的空气,这种感觉以前从未苦恼过我。除了金黄色的水仙花,似乎什么都不真实,出了什么毛病?是那扇屏风不对吗?我把它翻转过来,让它冲着墙,那样就好些了。

这就是那扇屏风的结局。伦特一向不喜欢它,几天后,他把屏风搬到贮藏杂物的楼梯间,那里放满墩布和水桶。

那天是我和塞巴斯蒂安友谊的开始,于是就发生了这件事,六月的一天,在高大的榆树树荫下,我躺在他身旁,看着他嘴里吐出的烟,一直飘上枝叶间。

过了一会,我们再次上路,一小时后,我们饿了,就在一家客栈停下,这客栈也是一处农场,我们吃了鸡蛋,火腿,腌核桃和奶酪,在昏暗的客厅里喝了啤酒,阴影里,一只旧钟滴嗒走着,一只猫睡在空壁炉里。

我们继续开车前进,下午早些时候到达目的地:两扇铸铁大门,绿色村庄上的古典小屋,一条大路,又是一扇扇大门,露天停车场,车道拐弯处,一片崭新幽静的风景展现眼前。我们来到一个山谷顶上,脚下半英里远处,一片树林间闪烁着灰色与金色,露出一所古老宅子发光的圆顶和圆柱。

“怎么样?”塞巴斯蒂安停下车来。圆屋顶上方,一条河渐渐远去,一片柔和的山峦围绕着它、卫护着它,掩映着它。

“怎么样?”

“多好的住处啊!”我说。

“你一定要看看房前的花园和喷泉。”他俯身发动汽车。“这是我家住的地方。”即使那时,我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中,但听到他的话,瞬间,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他用的不是“这是我的家”,而是“这是我家住的地方”。

“别担心,”他接着说,“他们都不在,你不会碰见他们的。”

“可我倒愿意见见他们。”

“哦,你见不到,他们在伦敦。”

我们绕过正门,开进一个侧院。“所有门都上了锁。我们最好从这边走。”我们的车从仆人住处的过道开进去,那里像个堡垒,石板铺路,石头作拱。“我带你去见霍金斯嬷嬷。我回来就是见她的。”——登上没铺地毯、擦得很干净的榆木楼梯,走过中间铺了一条粗呢窄地毯的宽木板路,经过铺着油毡的过道,走过有许多小楼梯和挂着几排红黄两色救火桶的天井,登上最后一道楼梯,尽头是一扇门。房屋的圆顶是假的,设计得从下面看上去像尚博尔[37]的钟形小阁。那个圆顶不过是外加的一层楼,隔成了许多小间。这里是育婴室。

塞巴斯蒂安的嬷嬷坐在敞开的窗户旁,她面前展现出喷泉、湖泊、小亭,远处,在最后一个山峦上闪烁着一个方尖塔;她的双手摊开放在膝上,一串念珠松松地握于手间;她睡熟了。她年轻时长时间的工作、中年的权威、晚年的悠闲和保障,都烙印在那布满皱纹安详的脸上。

“哎呀,”她醒来说,“这真是意想不到。”

塞巴斯蒂安吻了她。

“这位是谁?”她看着我说,“我想,我没见过他。”

塞巴斯蒂安给我们介绍了一下。

“你来得正是时候。朱莉娅正好今天在这儿。他们玩得真高兴。没了这么些人,这里闷得慌。只有钱德勒太太,两个女仆和老伯特。过后,他们都度假去了,八月份锅炉工也给打发走了,而你要去意大利看爵爷,其他人都走亲访友去了,要到十月,我们才会恢复原样。尽管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在夏天最好的日子里,花园最漂亮的时候,跑去伦敦,不过还是认为朱莉娅应该像别的年轻淑女那样享乐。菲利普神父星期二来这里,我跟他说过一样的话,”她加了一句,好像这样一来,她的意见就得到了神权保证。

“你说朱莉娅在这里吗?”

“是的,亲爱的,你刚刚一定没见着她。都怪保守党妇女。小姐得应酬她们,她也怪可怜的。朱莉娅不会待久,她讲完话,不等喝茶就走。”

“我怕我们又要见不着她了。”

“亲爱的,别这样。她见到你会又惊又喜的,虽然我告诉过她,应该喝了茶再走,那些保守党的妇女就是为喝茶才来的。好吧,告诉我有什么消息,你用功读书吗?”

“嬷嬷,恐怕不很用功。”

“啊,我猜你整天打板球,像你哥哥那样。可是,他还有时间读书。自从过了圣诞节,他就没有回过家,但是,我想,他会回家看农业展览的。你看到报纸上那篇关于朱莉娅的文章了吗?她拿来给我看了。倒不是这篇文章把朱莉娅说得太好,而是文章里的话很好听。‘马奇梅因夫人的美丽女儿在这个社交季进入社交界……不但衣饰华丽,而且聪明机智……成了最受欢迎的初进社交界的姑娘。’对,这话并不过分,可她把头发剪了,真可惜,多么漂亮的一头秀发,就像太太一样。我对菲普斯神父说这不自然。他说:‘修女都这样’我接下去说:‘哎呀,神父,你当然不会想朱莉娅小姐变成修女吧,这个主意可不行!’”

塞巴斯蒂安和老太太聊着天。这是间可爱的房间,为了符合上面的圆顶曲线,造得形状奇特。墙上糊着缎带和玫瑰图案的墙纸。角落里有一张木摇马,壁炉上挂着一张圣心石印画,一大束蒲苇和芦苇遮掩了空壁炉,衣柜打扫得很干净,顶上摆着孩子们不同时期带回家给她的小礼物:贝壳雕和熔岩、印花皮革,彩色木制品,瓷器,地下挖出的橡木,有波浪花纹的银器,萤石,雪花石膏制品,珊瑚,许多节日纪念品。

过了不久,嬷嬷说:“亲爱的,摇铃吧,我们喝茶。我往常下楼去和钱德勒太太一道喝茶,可今天我们让人把茶送来这里。我平常用的那个女孩和别人去了伦敦。新的这个是刚从村子里来的。起先什么也不懂,可现在很有进步。摇铃吧。”

但塞巴斯蒂安说我们得走了。

“不见朱莉娅小姐吗?她听到一听会不高兴的。见你回家她会很惊喜的。”

“可怜的嬷嬷,”当我们离开育婴室时,塞巴斯蒂安说,“她生活太闷了。我很想带她去牛津一道生活,不过我怕她总叫我去做礼拜。趁我妹妹还没回来,我们得赶快走。”

“你为谁害臊,我还是她?”

“为我自己。”塞巴斯蒂安严肃地说,“我不会让你和我家里人混在一起。我家里人都让人神魂颠倒,我一辈子,他们总是拿走我的东西,一旦他们把你迷住,就会把你变作他们的朋友,你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了,我不许他们这么做。”

“好吧,”我说,“我满意你的回答。让我参观一下这个地方吧,你不许吗?”

“都关闭了。我们是来看嬷嬷的。亚历山大皇太后[38]生辰到处开放,只要花一先令就可以参观了。你要看,那时来看吧……”

他领我穿过一扇挂着粗呢毡的门,进入一条黑暗的走廊;我隐约看见头顶上方的镀金檐口和拱形石膏;然后,推开一扇深重但开关灵活的桃花心木门,他领我走进一个昏暗的大厅。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塞巴斯蒂安拔去一只插销,折起一扇百叶窗;一片柔和的午后阳光倾泄进来,照在光秃秃的地板上,照在大理石雕壁炉的一对花瓶上,照在画着古典神衹和英雄的穹顶上,照在镀金镜子和人造大理石壁柱上,照在用布遮起来的一堆堆家具上。匆匆一瞥,就如从公共汽车的顶层望见一个灯火辉煌的舞厅,塞巴斯蒂安很快关上了窗户。“瞧,”他说,“就是这个样子。”

自从在榆树下喝完葡萄酒,汽车拐上车道,他问了句“怎么样?”——从那以后,他的心情显然起了变化。

“你瞧,没什么好看的。我希望能让你看看一些好东西,哪天吧——不是现在。不过还有一个小礼拜堂,你得去看看。那是一个‘新艺术’[39]的纪念碑。”

为布赖兹赫德工作的最后一任建筑师给建筑增添了柱廊和侧翼厢房。其中之一就是小礼拜堂。我们从一扇公共门廊走进小礼拜堂(另一扇门直通正屋);塞巴斯蒂安在圣水钵里醮了一下手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跪了下来;我仿照他也做了一遍。“你干吗这样做?”他不悦地问。

“不过表现得有礼貌一些。”

“哦,你不必为了我这样。你想观光,看看这儿怎么样?”

整个内部曾被清空,又按十九世纪最后十年的工艺风格精心装潢和陈设起来。墙上布满清晰明艳的复杂图案:穿印花布罩衫的天使,缠枝蔷薇,鲜花朵朵的草地,欢腾的羔羊,哥德式字体书写的经文,全身武装的圣者。有一个浅色橡木三联画,很特别,像是从一个黏土模子中刻印出来的。圣灯和所有金属器物都是手工青铜制品,铜绿表面布满密密细点;圣坛的台阶上铺着草绿色地毯,上面点缀着白色和金色的雏菊。

“天哪,”我惊叹了一声。

“这是爸爸送给妈妈的结婚礼物。好了,你看够了的话,咱们走吧。”

在汽车道上,我们与一辆封顶的劳斯莱斯[40]擦身而过,车由司机驾驶,后面坐着一个女孩子,回头从车窗里望着我们。

“那是朱莉娅,”塞巴斯蒂安说,“我们走的正是时候。”

我们停下来和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说话——“这是仆人老伯特。”塞巴斯蒂安告诉我——接着我们又开车走了,经过熟铁大门,仆人住房,开到大路上,直奔牛津。

“很抱歉,”过了一会塞巴斯蒂安对我说,“恐怕今天下午我的脾气不太好。布赖兹赫德这地方总让我不愉快。可是我得带你去看嬷嬷。”

为什么呢?我很好奇;却什么也没说——塞巴斯蒂安的生活总是按命令方式进行:“我必须买件直身的红睡衣,”“我必须等到太阳照到窗户上才起床,”“今晚我绝对必须要喝香槟!”——除了“香槟对我有不好影响”。

沉默了很久,他任性地说:“我可没有不停打听你家里的事。”

“我也不打听你的。”

“可你看上去像是要刨根问底。”

“嗯,你对家里的人太神秘了。”

“我希望自己样样事情都很神秘。”

“也许我对别人的家庭好奇——瞧,我不懂这些。家里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一位姑妈照顾了我一段时期,父亲就把她赶去了国外。我母亲在大战[41]中死去了。”

“哦……这不平常。”

“她跟着十字会到塞尔维亚去做义工。自她去世,我父亲的头脑就有点古怪。他一个人住在伦敦,没有朋友,净干收集古董这类蠢事。”

塞巴斯蒂安回答说:“你不知道你省了多少事。我们家里人口多,可以去查查《德布列特贵族年鉴》[42]。”

塞巴斯蒂安的心情现在变轻松了。我们的车开得离布赖兹赫德越远,他的不安也好像丢得愈远——那是一种一直纠缠着他的隐秘的不安和烦恼。我们开着车,太阳已经落在身后,这样一来,好像在追赶自己的影子似的。

“现在五点半,我们还来得及到哈得斯托吃晚饭,在‘鳟鱼’酒店喝酒,把哈德卡斯尔的汽车留下,沿着河边散步回去,这不很好吗?”

这是我头一次在布赖兹赫德短暂拜访的详情,那时我怎能想到,有一天,一名中年步兵上尉会含着眼泪缅怀旧地呢?



[①] 原文为拉丁文Et In AcardiaEgo,为一墓碑铭文,直译为“我(墓中人)也在阿卡迪亚生活过”,阿卡迪亚是希腊一地名,具有田园风味的地方。

[②]原文meadowsweet,是西方异教传说中法力最强大的植物,常在活人祭祀中使用。查尔斯将维系着他青春、激情和爱的布赖兹赫德庄园视为天堂幻境,幻境里,充满了魔法植物。

[③] 原文EightsWeek,指牛津和剑桥两所大学间著名的划船比赛,在泰晤士河的一段举行,每船有八名划手,一个舵手,比赛每年举行一次。

故园风雨后2 故园风雨后

[④] 英国亚瑟王传说中,神话的发源地,处于英国的南部沿海某处。

[⑤] 指John HenryNewman(1801—1890),英国红衣主教和作家,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他在牛津读书。

[⑥] 原文Isis,指泰晤士河流经牛津那段。

[⑦] 英国作家,两人合写过一些滑稽歌剧。

[⑧]原文Commem,指牛津大学每年举行的庆祝纪念会,专门为大学创办人和捐助人举行的庆祝活动,临近庆祝期间举行舞会。

[⑨]共济会,起源于中世纪欧洲,初为石匠和泥瓦工人的国际性秘密组织,宗旨为友爱互助,后发展为下层人民的国际性秘密组织。

[⑩]Etruscan,古代意大利的一个小国。是意大利半岛上先于古罗马文明崛起的文明,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九世纪,在社会、经济、艺术方面取得过辉煌成就。查尔斯的父亲显然很迷伊特鲁里亚文明,后章还提到他收集伊特鲁里亚的古董。

[11]凡是代表学校参加过运动会的牛津大学生(包括校划船队)可获戴蓝帽、蓝围巾等特权,此为一种荣誉。

[12] Demosthenes(公元前384—公元前322),雅典著名演说家和政治家。

[13] WilliamMorris(1834—1896),英国拉斐尔前派画家,手工艺艺术家,设计师,社会主义者,曾就读牛津。

[14] Arundel,此处指阿伦德尔伯爵很二代,本名TomasHoward(1585?—1646),学术和艺术的保护人,收藏的艺术品很多,此处指他收藏的画片复制品。

[15]第二帝国,1852年12月,法国路易·波拿巴发动政变,宣布法国改为帝国,史称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为1852—1870年。

[16] VanGogh(1853—1890)荷兰画家,后期印象派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向日葵》为其代表作之一。

[17] Roger Fry(1866—1934),英国艺术评论家。

[18] 法国东南一个地区,以风景优美著称,很多印象派画家都曾画有普罗旺斯的风景作品。

[19] Edward McKnightKauffer(1890—1954),出生美国的艺术家,以其前卫的艺术图形设计和海报闻名于英国。

[20] PollyPeachum,英国诗人约翰·盖伊(1685—1732)著名诗剧《乞丐的歌剧》中的年轻女主角。

[21] 温彻斯特学院,英国大学,其成员多与文学界有关系。

[22] PaulCezanne(1839-1906),后期印象派的主将,西方现代画家称他为“现代艺术之父”或“现代绘画之父”。

[23] Landseer(1803—1843),英国画家,特别擅于画动物。

[24] CliveBell(1881—1964),英国作家和艺术理论家。《艺术》是其理论代表作。

[25]Brideshead,这是塞巴斯蒂安家族的封地名,长子作为继承人,即以此为名。西方对贵族敬称“Lord”,相当于“阁下”,本书按中文习惯,将之翻成“老爷”“少爷”“勋爵”等不同称谓。

[26] Aloysius,泰迪熊应该是跟随圣阿洛伊修斯取的名,他是少年人的保护神。

[27] SigmundFreud(1856—1939),奥地利精神分析家,精神分析学创始人,对心理学、哲学、美学甚至社会学、文学都影响深远。其学说盛行于20世纪,主张“下意识”和“性本能”决定人的意识和一切社会活动。

[28]查尔斯暗指,他对塞巴斯蒂安“一见钟情”,由于对方忽视而有点“恼羞成怒”,因而对之“吹毛求疵”。

[29] 两款名酒。

[30] Sèvres,巴黎近郊地区,以出产的细瓷器著名。

[31] Honoré Daumier(1808—1879),法国画家、石版画家、漫画家。

[32]Cherwell,在英国中部牛津郡,在牛津大学附近流入泰晤士河。此处代指牛津大学。

[33] Somerville,在美国坎布里城北面,是哈佛大学校址,此处代指哈佛大学。

[34] 《荒原》是英国20世纪影响最大的诗人Thomas StearnsEliot(1888—1965)的作品。被称为现代派诗歌的里程碑,也是艾略特的成名作。

[35] 此段系《荒原》诗中第243—246行。

[36] Merton,牛津的学院之一。

[37]Chambord,法国中部一个村名,在卢瓦河上布卢瓦镇东北部,19世纪法国王政复辟时期曾赐与贵族尚博尔为领地,后尚用为村名。这个领地的高楼顶上多钟形小阁。

[38] QueenAlexandra(1844—1925)为英王爱德华七世(1841—1910)之妻,小说此时描写的1923年,是乔治五世统治时期,亚历山大皇后已为皇太后,此处指她的生日十二月一日。

[39]原文为法语。新艺术指的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一项艺术运动,体现在装饰上的和平面艺术的风格,以其对流畅婀娜线条的运用、有机的外形和充满美感的女性形象著称。这种风格影响了建筑、家具、产品和服装设计,以及图案和字体设计。

[40] Rolls-Royce,英国著名汽车品牌,一向是英国贵族富豪的座驾。

[41] 此处指一战。

[42] Debrett,创刊于1769年的英国贵族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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