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王玉龄画传>

<佳人:王玉龄画传>

第一部分 张灵甫、王玉龄结婚照(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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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灵甫、王玉龄结婚照

第一部分 王玉龄20岁生日留念(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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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龄20岁生日留念

第一部分 23岁时摄于台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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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岁时摄于台北

第一部分 王玉龄酷似母亲

1928年是个龙年,俗话说,龙年不太平。在现在很多人的记忆里,龙年的中国有过大地震,龙年的中国有过大水灾,龙年的中国还有耀眼的流星划过天空……总之,龙年的中国是不太平的。而我们的主人公王玉龄女士就降生在这个不太平的年份里。

用旧话说,这个小姑娘是含着金钥匙降临人世的。湖南长沙的王家,是远近闻名的豪门大户,在当地有“王百万”之称。老辈人说,很久以前,王家从安徽的老宅举家西移南迁,朔江而上,落足湖南,祖辈经商,父辈为官,立业起家,勤劳节俭。到王玉龄出生的时候,家中早有良田千顷,一家人三世同堂,人丁兴旺,富甲一方,成为湖南名副其实的望族。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如此人家,竟然几十年如一日,严守传统的家风,始终保持和发扬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唱妇随、老少和睦的家庭美德。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团和气;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无不称道。投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当然是王玉龄的福气,也是她的造化。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天起,她便俨然成了一个小公主,祖父母、伯父母、姨父母、亲生父母以及哥哥姐姐的疼爱和熏陶无处不在,无微不至,她统统享受到了。

外祖父儿孙绕膝,却总给她讲子曰、诗云。王玉龄也是聪颖过人,过耳不忘,倒背如流。老人家秀才出身,教童年王玉龄(两个光头男生中间的一位)和兄弟姐妹们在长沙老宅。

给外孙女的格言却是:头可断,志不可夺。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

大伯父嗜好茶道,总要带她去品茗听书;后来她和堂姐去福湘读中学,大伯父在家书里这样写:女孩子读书不要太苦,60分即可。

姨父母没有生育,只把王玉龄养在家里,视若己出;

父亲是慈父,但更是严父,他教女儿一句话:王树南的孩子,永远不做别人的干女儿。

……

浓浓亲情、谆谆教诲,像细雨春风,笼罩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美丽天使,它把人间世上的凄风苦雨、霜矛雪剑暂时挡在门外,让王玉龄拥有了一个天真无邪、阳光灿烂的童年,让她的人生有了一个最美好最健康的开始。在以后的岁月里,她为什么那样雍容华贵?为什么那样刚烈坚贞,为什么那样宁折不弯、孤标傲世?这当然与家族遗传以及她享受到的亲情抚育有很大关系。谈到家庭影响,不能不提到母亲。今生今世,王玉龄的母亲罗希韫罗老太太大概是对她影响最大的“人物”了。据王玉龄回忆,母亲家里荣华富贵,十分显耀,罗家祖先带兵打仗,屡立军功,曾被大清皇帝册封为罗武勤公,做官做到了兵部尚书,相当于今天的国防部长。外祖父娶妻李氏,大清两江总督的女儿,也就是王玉龄的外祖母。所以说在王玉龄女士看来,母亲的家里有着极其深厚的行武背景,母亲血液里流淌着尚武人家傲岸不屈的遗传基因。所以母亲的性格既坚强刚烈、又豁达大度,既不畏惧强梁,又深深同情弱者。老人家饱经沧桑,历尽坎坷,最后活过了一百岁。

从性格到相貌,王玉龄酷似母亲,也最受母亲呵护和偏爱。从长沙到南京,从祖国大陆到台湾,从台湾到美国,再从美国回到祖国大陆,无论在长沙、南京,还是上海,在过往的漫长岁月里,王玉龄用生命走了一个圆圈,仁厚慈祥的母亲陪伴着她,也用自己的生命走完了同样一个圆圈,直到生命终结——这是怎样的一个母亲,又是怎样的一对母女啊!

这要感谢1928年农历六月二十六日这一天,这一天是王玉龄的出生日,从这天开始,她们做了母女,成了人世间最亲最近的人,按佛法讲,这是缘分,三千年一开花,五千年一结果,不修不来。这一天,母亲,还有父亲,他们和普天之下所有的人父人母一样,给了女儿最真诚的祝福,为女儿设计了最美好的未来:他们准备让女儿读书,接受最好的教育,将来长大成人,嫁一户最好的人家,过一辈子最平安、最富足的生活。

这些祝愿是赤诚的、浪漫的,同时也是主观的、幻想的。他们谁也不会想到,17年后,这个美妍聪慧的小姑娘会嫁给一个名叫张灵甫的将军为妻,并为将军养育儿孙……

而1928年农历六月二十六日,王玉龄出生这天,十七年后成为她夫婿的张灵甫,此时正在蒋介石部队的第一军里担任连长,正在中原战场和唐生智的湖南兵进行鲜血淋漓的厮杀,在这场厮杀中,张灵甫被一颗流弹打伤了右臂;王家长辈也不会想到,19年后,他们的玉龄小公主会背井离乡,漂洋过海,一个人去了台湾,一个人远走美国,一个人读书求学,一个人成就了一番事业;他们更不会想到,多年之后,这个倔强刚烈、才貌双全的女儿家会作为共和国总理的客人,回国省亲旅行,效力于祖国统一大业……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传奇。命运成就了这个名叫王玉龄的小姑娘,小姑娘创造了一部关于她自己的传奇。

第一部分 抛离了老母妻子

和罗家一样,王姓父系家族也有着浓厚的尚武背景。

由于年代久远,王玉龄不清楚祖父的职业,不清楚祖父从安徽迁来湖南后到底是为官还是经商,但王玉龄清楚地知道,她的父亲王树南是保定军校第六期毕业生,而她的伯父则是该校第一期的毕业生。他们都是在取得祖父同意后报考这所军校的。上天赐给祖父五个儿子,老人家竟然拿出两个来从军报国!其胸襟胆量、志向抱负,由此可鉴。

保定军校是袁世凯亲手创办的,1912年10月正式开学。袁世凯一世枭雄,先后做过大清朝的兵部侍郎、山东巡抚、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总理大臣等军政要职,甚至做过民国大总统。他毕生致力于练兵、夺权。清末民初,他参考了东洋日本和西洋德国的军事教育体制,引进先进军事技术,创办保定军校,培养初级军官。该校设有步兵、骑兵、炮兵、工兵、辎重兵等五个学科,十三个学生连。学制两年,从1912年10月开创,到1923年9月倒闭,办学九期,培育学员6574人,这些学员中的绝大多数成为民国年间军界精英骨干——这是旧中国相当有名的一所军校,它的全称叫大清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保定军校是其简称。

身为富家子弟,不经商、不留学,反去投身军旅,舞刀弄枪,王树南走的路非同凡俗,要吃的苦也不同一般。

保定军校办学之严格,是有目共睹的。报考保定军校一般要通过几次考试方可录取,即使录取了,也还不能直接入校,而是要先到指定的军队去扛枪半年,经鉴定合格,才能晋升入学。到了王树南这一期,校方把入营扛枪的时间延长至九个月,他下到部队,下到班,和士兵同吃同睡同操练,整整过了9个月的苦日子。后来回顾历史,南方籍的六期学员普遍都说,不怕打仗,不怕训练,就怕睡觉。那时的军营里都是大通铺、小宿舍,十几个兵一起挤,每人只占50公分宽的地方,真仿佛一罐头沙丁鱼。更何况,一屋子的兵多是北方人,很少洗澡和洗脚,汗臭脚臭夜夜浓,熏得他们难入梦,还有那些虱子和跳蚤,更是弄得那些南方兵叫苦连天。

凭着顽强的个人意志,王树南把九个月的漫长光阴给熬过来了,操课、勤务、杂差,射击、演习、竞技,无论斗勇还是斗智,样样成绩优异,他可以走进保定军校了。

京汉路旁,直隶省会,就是保定。保定城东,绿水环绕,一所独立校园,即为保定军校。校门朝南,台阶高筑,两座石狮拱卫一座朱红大门,即为军校正门。匾额上书:陆军军官学校。两侧对联,上联是:尚父阴符,武侯韬略,简练揣摩成一厅;下联是:报国有志,束发从戎,莘莘学子济斯望。

一副对联,一道门坎,磅礴大气,滚滚而来,入学新生读了,荡气回肠,无不为之震撼。

从少将到尉官,再从校长到区队长,王树南的长官教授大都来自日本士官学校,绝对采用日军训练方法,贯注武士道杀身精神,打骂体罚,粗暴严厉,尤其对落后学生,打军棍、关禁在中国近现代史上,“保定”、“黄埔”并驾齐驱,都有“将星摇篮”之称。

闭、罚站岗,无所不用其极。保定军校课程分术科和学科两大类。术科主要教授体操、刺枪、劈剑、马术;学科则学习战术、兵器、地形以及交通,两科之外,还有外文、汉文、算学、历史、地理等等,功课较满,学业颇多。

王树南聪明灵秀,吃苦耐劳,日复一日,被教官认定为优等生,预言将来可成大器。那时候,军校也有不少纨绔子弟,他们出身官绅,目中无人,节假日、星期天,挥金如土,吃喝嫖赌,王树南则出淤泥而不染,耻与此辈为伍,在同学中颇受称道。

保定军校办学十数年,可以说是桃李满军营。国民党方面的蒋介石、陈诚、张群、何键、张治中、罗卓英、邓演达等人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共产党方面的叶挺、董振堂、季振同、韩振纪、赵博生等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王树南所在的第六期更是人才济济,顾祝同、余汉谋、叶挺、赵博生、王东原、韩德勤、钱大钧、王伯龄、上官云相等,皆是他的同窗,有的还是同乡好友。

20世纪初,大清亡、民国兴,军阀混战,天下大乱,正是各方政治势力用人之际,所以保定同学雄赳赳、气昂昂,从母校奔赴沙场,出生入死,建功立业,各自成就了各自的一世英名或者骂名。在中国近代史上,保定、黄埔,并驾齐驱,都有“将星摇篮”之称。

王树南学业有成,少年得志,走出保定,便奔赴湖南湘军任职,不久又同罗希韫女士结婚,可以说是双喜临门。

在王树南出现之前,罗姑娘锦衣玉食,读书绣花,依偎在母亲身边,立志不嫁人。前前后后,也不知拒绝了多少上门提亲的人家。那时,在富庶的南国,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出嫁的不在少数。罗姑娘的舅舅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嫁到曾国藩家、一个嫁到左宗棠家,剩下的两个终身不嫁,父母劝、亲戚哄,都不管用!最后说急了,竟跑到乡下一个庵里,削发为尼,再不还家。似乎要以她们为榜样,罗姑娘坚持独身主义,直到二十六岁,谁劝都不听。这时候,姐姐出面了,一面给她讲道理,告诉她任何人都不可能依偎母亲一辈子,一面拉来了英姿勃勃的王树南,双管齐下,终于打开了罗姑娘宁静得似乎要冰冻的心扉。

郎才女貌,户对门当,一桩好姻缘就此成就,不久,他们的孩子入世为人了。心满意足的王王玉龄母亲罗希韫女士的舅舅共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嫁到了曾国荃家,一个嫁到了左宗棠家。图为曾国荃像。

树南准备集中精力、抖擞精神干一番事业之际,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他忽然病倒了,病从脊椎起,影响到双腿和全身,并很快发展到瘫痪,一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从此卧床不起——那时节,王和罗,他们缔结连理还不到三年,他们的王玉龄才来到人间。

王玉龄既不记得父亲究竟患的是什么病,也不记得父亲瘫痪多少年,但她始终记得母亲柔弱的双肩,那么勇敢地挑起了家庭重担;她还记得父亲感激的目光,那么深情地看着年少辛劳的妻子。她还依然记得奶奶对自己那份特别的宠爱,那里面包含了多少对玉龄母亲的尊重与答谢之意啊!

护理丈夫、养育儿女、还要侍奉年迈的公婆,贵族出身的罗希韫默默无语,全力承担,转眼就是五年。

王树南个性坚强,胸怀豁达,从不服输,无论处境如何艰难,他依然热爱生命,挚爱亲人,勇于求存,对人世间的一切都热烈拥抱,这一点,令他的女儿没齿难忘。然而世事难料,王玉龄母系家族和左家有姻亲关系。图为左宗棠像。

苍天不公,只给了他短短三十几年的光阴。与死神交战、和病魔厮杀,王树南军人出身,但在这场战斗中却节节败退,终于不支,最终抛离了老母妻子,一个人去了。

那一年,王玉龄年方五岁,母亲也刚过三十。

那一晚,王玉龄已在遥远的姨家入睡,可忽然间醒了,不知为什么醒了,她伤心地啼哭着,要姨母送她回家。姨母不肯,她就哭得一声更比一声高。次日噩耗传来,姨父母目瞪口呆,才知道骨肉连心,父女情深,人间亲情可以通神,也是灵应的。

第一部分 一个特别守传统、守孝道的女人

应当感谢上苍,感谢它在父亲走后,给王玉龄留下了一个长寿而且坚韧的母亲,陪着她,度过了此后的漫漫时光。

前面说过,罗老太太出身官宦家庭,是王玉龄外祖母的掌上明珠,自幼娇养深闺,足不出户,然而意志刚强,事事不让须眉,而且还是一个特别守传统、守孝道的女人。

王玉龄记得,父亲走后,母亲把家里男佣全部辞掉:从厨师到门房,全部换成女性;就算伯父要来谈家务事,也必须事先预约,在客厅交谈。

不出门,不交游,除了外祖母和几个姨家,母亲哪儿也不去,也不准女儿去,更不与外人说话,这就是母亲的一生和王玉龄的前半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此乃母亲的最高价值观,她老人家耳提面命,以身作则,以此教育王玉龄,并影响着玉龄的一生。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在读书,花前月下,茶余饭后,手不释卷,王玉龄数不清母亲此生到底读了多少书,她只记得家里成了书房,用一句现在的俗话来讲,母亲成了个“书虫儿”,她用这种方式打发时光,教养孤女,也用这种方式怀念亡夫,掩饰哀痛。怜贫惜弱,乐善好施,尊贵品质与生俱来,母亲也把它传给了自己唯一的爱女王玉龄。

深宅大院,钟鸣鼎食,大门口难免有逃荒要饭的人,每当这个时候,也只有这个时候,母亲才允许宝贝女儿走出深闺,给人送点吃的,给一文半吊的盘缠等等。半是母亲熏陶,半是天性使然,王玉龄也和母亲一样怜悯落难者,尤其同情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穷孩子,她经常把饥肠辘辘的他们领到家里来,吃饱喝足再送出家门去。

四岁的时候,父亲还在。父亲到上海看病,带着女儿、带着用人住在一条街上。于是乎,那条街上所有小叫化子都成了女儿的朋友,王玉龄带他们进进出出,一日一餐、一日两餐,直到他们有了笑脸,她才心满意足。这些,父亲看在眼里,半是奇怪半是欣慰。

十一岁的时候,日本人来了,母亲带她逃到慈利,安居下来。一日,她一出门,看见一个小孩,坐在她家门口要饭吃。孩子长得可爱,穿得可怜,问一问,他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王玉龄赶忙跑回家,拿了一个铜板给他。小孩笑一笑,走了。此后每次相见,每次都送一个铜板,小家伙每次都笑眯眯的。这笑脸印在王玉龄的心里,让她越发觉得可怜。后来她就干脆把小孩领回家,逼着母亲收留他。母亲答应了,这孩子从此就留在王家看马,有饭吃了,有衣穿了。她还给他起了个名儿,叫马儿。直到如今,王玉龄还会跟家人和朋友提起马儿,一提起马儿,常常会念叨:马儿现在在哪儿呢?要是还活着,应该和自己年龄相仿,也应该儿孙满堂了吧。

上半夜为自己谋,下半夜替别人想。罗老太太把自己的做人原则高度概括,形成这样的两句话,女儿从懂事起便默诵于心,见之于行——她都做到了。

第一部分 感谢上苍赐给了王玉龄一个仁德、宽厚的伯父

应当感谢上苍,感谢它赐给了王玉龄一个仁德、宽厚的伯父,因为有了他的呵护,才有了全家的平安。

在湖南,二伯父王士健是个有影响的人物,他出身保定一期,与张群、蒋介石、唐生智等人同窗,同三期学生何键要好,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程潜交厚,还曾被宋庆龄的母亲倪桂珍收为义子。他做人沉静,处事稳健,所以很快就做到了省府委员、烟土督察处处长。民国初年,鸦片泛滥,四海流通,财税滚滚,一省之内,烟土督察绝对是个肥缺,可以说日进斗金。省府财政靠它,军队养兵靠它,各路大员升官发财也靠它。省主席何键把这么一个黄金宝座让他坐,一则看交情,二来是看中了他的人品及能力,第三,何键迷信:他做学生时,长沙岳麓山崇古学堂曾有个姓王(王先谦)的老师对他特别好,后来发迹了,争当湖南省主席,又有个姓王(王大桢)的参谋长亲自跑到蒋介石、宋美龄的结婚典礼上,为他重金周旋,方才使他如愿。先后两件事情,使何键认定,在湖南,姓王的都是他的吉星,关键时刻,关键位置,王姓人选要优先考虑。

从1929年开始,何键做了九年的省主席,也是民国时期督湘时间最长的一个湖南本省籍人士,所以人称何为“湖南王”。王家因此也就与何家成了世交。何键有个女儿,名叫何玫,相何键曾做了九年湖南省主席。他的女婿李觉与王家素有交情。解放前夕,李觉参加湖南起义,建国后在人民政府任职。貌秀丽,为人大度,是个有主见的女中豪杰,后来嫁给湘军名将李觉为妻,再后来随李觉参加湖南起义,并在人民政府任职。她对王士健印象颇佳,评价颇高,也给予王家慷慨的支持。

史书记载,何键是个相当顽固的反共分子,他挖过毛泽东的祖坟,杀过毛泽东的妻子(杨开慧),还曾把朱德妻子(伍若兰)的头颅砍下来,挂在赣州城头上展览示众。对于上述行径,何玫与王士健都是持不同看法的。所以上个世纪初,当何键把贺龙诱进长沙,要杀掉这个“不听话”的湘西好汉时,王士健及时通风报信,并资助银两,让时任酆州镇守使的贺老总及时脱离了险境。

王士健同情革命,见义勇为,共产党铭记在心,全国解放后,贺龙元帅几次过问他的情况,并请当地政府帮助解决其生活困难。

何玫也牢记着王士健这个志同道合的朋友,1949年,王士健来到香港,两手空空,无以为生。当时李觉正在协助程潜、陈明仁、唐生智等举行湖南起义,为安全计,李觉把何玫送到香港定居。何玫听说王士健的情况后,立即取出二十根金条,资助他在港买地、办实业。王士健半世为官,养尊处优,哪里懂得经营,他听人说办农场好,于是就投资办农场,大力养鸡,养了成千上万只鸡,指望它赚取利润,发家致富。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场鸡瘟,几乎在一夜之间毁了他的事业。看着那些活蹦乱跳的小家伙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就地挖坑,埋鸡,也埋了自己的致富梦。王士健长叹一声,返回长沙,在故乡安度晚年。遇到日子困难时继续养鸡,但不敢养多,就几只,然后拎着,步行百里,上山下乡,去找昔日的勤务兵帮着卖,一只一块六,聊以补贴家用。再后来,鸡又养不下去了,只好糊火柴盒维持生计。

当年王士健治军严,治家也严。在他的领导下,王家的女儿们恪守传统,养在深闺,轻易不见人,连过年也是这样。在王玉龄的记忆里:家里来人,伯父接待,出去拜年,则是伯父家的几个男孩。所以小时候王玉龄特别羡慕伯父家的几个哥哥,觉得他们好了不起,可以单独出去拜年。而自己呢?只有躲在家里的份儿,门都不能出。

后来上学了,能出门了,伯父又有新规定:晚上六点钟以前一定要回家!过了点就要挨骂,甚至挨罚——王家几十口人,聚族而居,同桌就餐,无论谁回来晚了,一律不许吃饭。这规定一直影响着王玉龄和她的姐妹们,从小到大,直到成家。湖南起义三个关键人物。左起:程潜、陈明仁、唐生智伯父如此严厉,但有时却又非常宽容:有一次,家里的美金发了霉,长了毛。他的大女儿刚上学,刚学了一点化学知识,和姐妹们聚在一起商量,认为可能是长了细菌,不能要了。姐妹几个于是就把美金搬出来,放把火,烧成灰烬——那可是满满的两大铜盆美金,一百元一张。王士健知道后,摇摇头,笑一笑,竟然没发火。这故事一方面说明王士健疼爱孩子,另一方面也说明王家富有!

王玉龄说,那时候他们都小,不知道家里有多少地,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钱。只知道大家都管他们叫王百万,还知道后来全国解放,划阶级成份,她家许多用人在各自的村子里都划了地主,有的还放高利贷,盘剥别人——王士健听后大吃一惊。

伯父就是这样一个人,允许孩子们烧钱,却不允许她们六点后回家,轻财重德,难能可贵!

第二部分 王玉龄走出家门,进了学堂

五岁那年,王玉龄走出家门,进了学堂。

这是母亲的决定。母亲曾是罗家的掌上明珠,可一旦到了读书年龄,外祖母依然不客气地把她送进洋学堂。如今轮到她送女儿了。她希望女儿寒窗苦读,一直读到二十一岁,读到大学毕业,读成一个才貌双全的洋学生,然后嫁人。母亲对女儿的未来进行了精心的设计,譬如:何时要启蒙,何时进校门,何时读书成,一切的一切,母亲都为小玉龄想到了,母亲一步一步地帮着女儿,也一点一点地支撑着女儿去努力。

本来,女孩儿家读书、接受教育,在20世纪初的中国尚属新鲜,但罗、王两家却一脉相传,把这看作头等大事。

王玉龄不愿读书。五岁的女孩儿,天真烂漫,玩兴正浓,不愿天天离家去接受几个陌生人的管教。家里多好啊,家里有楼房,还有花园;花园里有紫红的桑葚,高大的皂荚树,肥胖的黄蜂,轻捷的叫天子,光滑的石井栏;家里有那么多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大家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哭哭啼啼,楼上楼下,园里园外,平均每天都要上演好几出戏,谁舍得离开?可不舍得又能怎么办呢?父亲刚刚辞世,母亲态度坚决,她不能拂逆母亲大人!

湖南第一师范附属小学,在中国现代史上鼎鼎有名,1933年,它成了王玉龄的母校。这学校,何叔衡做过校长,毛泽东做过主事,湖南省老省长唐生智的弟弟唐生明在这里做过学生,他们三人同榻而眠,相知甚深,将近一年;何、毛还在此成立了共产党组织(那时叫共产主义小组);毛泽东还在这里办喜事,娶了杨开慧为妻……风云人物,湘乡名流,谁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更何况,离他们走出校门闹革命,也没几年;闹革命那地方,离这儿也不远,江西井冈山,江西瑞金,不就几百里路吗!

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王玉龄曾在该校附小就读,而青年毛泽东曾任附小主事。

所以说王玉龄走进了一所不平凡的学校,推敲起来,这个小姑娘走进一师附小,成为毛泽东的校友时,毛泽东他们出校门还不到六年,杨开慧因革命而英勇就义还不足一年。当然,尚在童年的王玉龄不知道这么多,也不可能想到这么多,这些与湖南与长沙与革命有关的历史知识,她是后来才知道的,但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她是在完全不自觉的状态下和这些惊天动地的历史人物联系到一起的。先后四年,她踩着他们的旧迹,听着他们的传奇,渐渐长大,慢慢感悟这所不平凡的学校。先后四年,她读子曰诗云,学加减乘除,习汉语,懵懵的,傻傻的,乖乖的,给老师同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提起来,大家都笑。

在附小上课,王玉龄不看老师,只看窗户外面,看地上的花草、树上的小鸟和进进出出的蚂蚁。“小红上学,猫捉金鱼”,开学第一课,启蒙第一篇,王玉龄至今还记得,可当初怎么也学不好。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最盼是放假:暑假寒假,最喜欢的是跑上三楼,用竹竿挑着食物,去窗前喂树上的小鸟儿;把小鸟儿喂胖了、喂大了、喂得会飞了或者撑死了,假期也要结束了,回头一看,老师留的作业还只字未动;母亲干着急,没办法,就去请了姨母,严厉督促女儿做作业;姨母相当厉害,说话咄咄逼人,王玉龄急中生智,暗中请来表姐妹、堂姐妹,有的写大字,有的写小字,有的帮算术,有的做作文,分工合作,同心同德,几天工夫,做完了整个假期的作业。

童年是首诗,附小是幅画。十岁前的王玉龄如诗如画,只笑不哭。

第二部分 王玉龄一边跟着家人逃难

刚读到四年级,日本人就打进中国,从东北一路扫荡南下,占了湖南,进了长沙。东洋鬼子见房就烧,见人就杀,与禽兽无异。王家,还有成千上万户人家于是开始逃难。

父亲去世了,四叔也因肺癌长辞人间,王家五兄弟走了三个,大伯父、二伯父,他们二人挑起了护佑全家的重担。

好长的一个车队呀,王玉龄记不清有多少辆车、也数不清车上拉着多少人了,她只记得他们王家光孩子就有二十口,用人几十个,百十号人,坐了满满的两大汽车;长辈们都在小车上,也是好几辆——在湖南,王家是最早有汽车的人家,当年极为显赫的湖南省主席何键的小车也是王士健赠送的……

除了人口,还有财产:家具,金银,字画等等,三代人辛苦积攒的家私,决不能便宜了东洋倭寇日本人,凡是能带的,全部装车,所以数不清有多少辆车。

湘西、常德、石门、慈利、沅陵、衡阳等等,那儿穷往哪儿走,哪儿偏往哪儿撤。荒山野岭、深山老林、偏远乡县,八年抗战,车队好像哪儿都走过,王玉龄好像哪儿都去过。021022

兵荒马乱,匪盗横行,杀人魔王好像不止日本兵,躲在大山里的强盗,江湖上、绿林里的弟兄,纷纷起来了,一群群的杀人越货,打家劫舍,拦路剪径,不知有多少良善人家刚刚避开日本人的三八大盖,却又迎面撞上他们的斧钺钩叉,轻者舍财保命,重则人财两空。

王士健是明白人,他先是花重金请来一位绿林龙头老大,让他端坐在最前面的一辆车上,怀抱令旗,喝令三山五岳开道。于是,无论龙潭虎穴,还是狼窝虎窝,王家车队一路绿灯,顺利通行。王玉龄那年十岁,和兄弟姐妹同坐在一辆汽车上,沿途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对比中国古代武侠小说有关描写,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为了孩子,王家雇有家庭教师,这次逃难也带出来了。他们有教课业的,也有教小提琴的,甚至还有教钢琴的,大人孩子,一律称老师。说起练琴,二伯父最积极,十几年如一日,虽然只会几个音符,但他经常学,经常练,津津有味,热情无人能及。

四年级,五年级,王玉龄一边跟着家人逃难,一边跟着家庭教师读书学习,整整两年,最后逃到慈利——湘西一个偏远的小县城,才能够停下来,进入正规学校,读六年级。

这时候,有的家庭教师就要辞退了。天长日久,患难与共,形同家人,孩子们对他们依依不舍。

最令王玉龄难忘的是她的小提琴老师,他会讲故事,会陪奶奶打牌;他走的时候细雨霏霏,大家哭得涕泪涟涟。王玉龄至今牢记着他讲的那个故事,那故事说有个孩子,贪吃橘子没吐籽儿,头顶上就长出了一棵树,他就天天顶着到处跑,谁见了谁笑。这故事本是劝告孩子吃东西要注意,却不料引起了小姑娘无比实惠的浪漫想象:要是头上能长棵橘子树那该多好啊,想吃橘子了,伸手就能摘到……

湘西一别,王玉龄再也没见过那个老师。那时节全中国正在焦土抗战,湖南更是炮火连天,音乐老师,不过是一介书生,落叶秋风,三尺微命,如何生存?王家的孩子们经常打听,于是就有人说他在咖啡馆拉小提琴,也有人说他在街头唱歌、在舞厅伴奏,聊以糊口……这真是乱离人不及太平犬,提起来,王玉龄至今感叹唏嘘。

第二部分 王玉龄上学在哪里?在山上

读了六年级,王玉龄便离开慈利,去沅陵读福湘中学。这是湖南一所有名的教会学校,只招女生,原址长沙,因避战乱,流落到此,在炮火硝烟中继续办学,为多灾多难的民族哺育文化种子。学校名气大,师资力量强,教学质量好,尤其是外语教育,给了王玉龄很大的帮助——她后来孤身一人去美国打拼,终获成功,也部分得益于这时打下的基础。

沅陵是湖南的一个偏远小县,但是位置重要,早在1938年,张治中就任湖南省政府主席时,就把这里预定为战时省会;以后随着战争发展,湖南危机,长沙不保,省府各厅、处、会分批迁了过来,沅陵处处都是官府机构,遍地都是官员眷属,目标明显,影响颇大。日本兵一时来不了,但日本人的飞机却经常光顾。民房学校,大人孩子,甚至骡马牛羊,凡是有生命的东西,这些日本畜生见了就炸。王玉龄上学在哪里?在山上!

几百个孩子,包括她的两个堂姐,由老师带着,天一亮就往山上跑,往丛林和山洞里跑,在那里读书、听课、吃中饭,直到晚上,日落西山,夜幕降临,方才下来,静悄悄地回到校舍,自习两小时,然后入睡。山上有雾,山上有蛇,山上有灰尘泥土鸟兽虫鱼,孩子们统统不在乎。在山上,连吃饭都要蹲着、坐着或者趴着,娇滴滴的女孩儿们也不在乎——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战时的福湘,这就是湖南最好的一所中学,在这所学校里,女孩们就这样生活着。

在福湘,王玉龄展示了在外祖父面前曾经展示的特异才能:无论多少课程,只须一遍,过目不忘,学校晚自习,基本是她吃零食的时间,若没有零食,她几乎就要趴在桌上睡觉了。

在沅陵,还有一所教会学校,名曰贞德,专招女生,与福湘仅一墙之隔。该校校园有口井,井水清澈甘洌,四季汩汩长流。女孩子青春妙龄,活泼好动,经常聚在井边,洗衣洗脸,谈天说地,日本人发现了,派飞机俯冲投弹,把三个如花似玉的女生炸成碎片——那天,福湘刚刚开学,王玉龄和两个堂姐刚刚跨进校园,第一眼,她就看到了这些碎片,还有血水,淅淅沥沥,染红了那口甜水井。

1940年6月,遭日军飞机轰炸的一所教会学校。这样的废墟,在当时的中国随处可见。

山上山下,只要有日本人的飞机飞过,无一处不是鸡飞狗跳,人喊马嘶,片片狼藉。电线上、电杆上、树枝上、房顶上,随时可能看到一只手、一条腿,半个脑袋、半截身子,滴着血、发着光,在那里随风飘荡,十二岁的小女生那时几乎夜夜噩梦,常常尖叫着从梦中惊醒。

那时的王玉龄没多高,早上洗脸常常打不到水,因为学校的水桶太高了、太大了,可怜的小姑娘只能举起脸盆,静静地等着高年级的学生,请她们帮着汲水。有时她洗不上脸,也吃不上饭,因为日本人的飞机快到了,老师拉着、同学拽着,趁着天黑,赶快往山上跑。

什么叫异族入侵,何为抗战?千金小姐刻骨铭心,有了深刻体验,为此,十五岁那年她曾经义愤填膺,热血沸腾,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强烈要求去当兵!母亲一听,流着眼泪就笑了。

母亲说女儿呀,你能干什么,打炮子吗?

王玉龄说:不会!

带兵吗?

王玉龄说:也不会!

母亲问:那去干什么?

王玉龄想了想说:可以给伤兵烧茶!

母亲问:你会烧茶吗?

王玉龄这才想起自己原来不会烧茶,甚至不会穿衣服——十岁以前,每天醒来,都是家里的用人帮着穿衣服,她只管伸开两只胳膊,等着,真是四体不勤呀。从头到脚穿好了,还没睁开眼,还没有完全从梦中醒来。十五岁的娇小姐,不仅仅只会读书,还会记仇,她把日本人牢牢记住了。无论在台湾生活,还是赴美留学,不管出国还是回归,不买日本货,也从不正眼看日本人;当听说日本强盗用中国人的血汗钱建起了一个光华寮,并且几十年如一日窃为己有时,她怒不可遏,率先举义,帮助中国政府打官司。在那个年代,整整一代人,不分贫富,无论贵贱,因为日本人的入侵,个个美梦变噩梦,因此,人人记恨日本兵。

第二部分 王玉龄和姐妹们则全神贯注地追捧女影星

孩子对苦难的认识不像大人们那么深刻,再苦再难,也不妨碍他们拥有一张灿烂的笑脸。在沅陵,在日本人的飞机下,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度着不乏快乐的童年。你知道他们曾玩过什么?骷髅头!那是一个校医的女儿,王玉龄的同学兼好友,聪明伶俐,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干,什么都敢玩,什么都敢发明创造。她带着温顺乖巧的王玉龄,去路边草地里捡个骷髅头,然后回家,把水煮沸,把骷髅放到开水里消毒,洗得白白净净。先是秘密藏着,晚上搬出来,不开灯,提前在教室里摆好,人也藏在黑暗的教室里。骷髅头放着鬼火,教室里闪着磷光,明明灭灭,闪闪烁烁,俨然一座坟茔地狱,阴风惨惨,群魔乱舞。晚自习的同学们一步踏进来,未开灯时胆战心寒,打开灯后魂飞魄散,大声尖叫着四散逃跑……恐怖游戏大获成功,两个小姑娘互相鼓舞着,接着去偷西红柿。洋老师家多种番茄,夏秋两季,绿叶婆娑,果实累累,沉甸甸的赤红一片,远远看上去,赏心悦目,动人心弦。王玉龄娇养深闺,五谷不分,对西红柿更是陌生,她不知道这红红的、圆圆的宝贝,在做成菜之前到底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它在原野上迎风摇曳、千姿百态,为什么如此好看,她既感好奇又受诱惑,所以校医的女儿一招呼,她马上就跟着向菜地出发了。紧紧张张,神神秘秘,那天她们偷回来许多西红柿,用裙子兜着,找个地方藏着,屏住呼吸,忍住心跳,准备一次吃个够。哪知道刚刚咬了一小口,王玉龄就失望了。酸酸的、涩涩的,透出一丝甜味,滋味不过如此,不如苹果不如梨,敢情这就是西红柿啊——从此后王玉龄再也不想这东西了,这东西中看不中用,好看不好吃,枉费了两个姑娘一番心机一番累。

从慈利到沅陵,百十余里,女儿走了,母亲的心夜夜悬着,天天跟着,那是她唯一的女儿啊,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她们相依为命!所以,王玉龄走得出家门却走不出母亲的视线,走不出母亲的心。寒暑假,坐立不安的母亲总要派人坐火车去接她回家,谁来接送?母亲心细如发,常常为此大伤脑筋:伯父太忙,哥哥贪玩,女用人太软弱,男用人又怕不方便——毕竟,女儿不是儿子,男儿越大越放心,女儿越大越操心。为女儿,罗夫人那颗慈母心昼夜运转,不知掰成了多少爿。最后,老人家终于打定主意,派出了一男一女,俩用人,而且还是一对夫妻,专门接送王玉龄,这样的安排果然万无一失。讲起母亲的用心、母亲的厚道以及母亲那代人特有的警觉,王玉龄至今长吁短叹,哭笑不得。027028

唐生明是唐生智的弟弟,在长沙一师附小曾做过毛泽东的学生,与王家交情深厚。

穿山越岭,平安到家,王家上下欢天喜地,迎接小姐凯旋。那时节,山河破碎,时局动荡,不知有多少人骨肉离散,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生命如同草上的露水,朝不保夕——相比之下,王家是幸运的,漂泊逃难在穷乡僻壤,一家人依然能完聚在一起,能不高兴,能不庆幸!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王玉龄说,不经战火的人,是读不懂这句诗的。

新化这个家,温馨又快活,王玉龄回来就舍不得走:不仅仅是眷恋母亲、留恋亲人,她还喜欢进进出出的亲朋好友——都是世交,都是从长沙来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大家背井离乡,同命相怜,断肠人对断肠人,流泪眼对流泪眼。患难中那份乡情亲情友情,都长留在王玉龄的心底。

何玫来过,李觉来过,李伯来过,程潜来过。在湘西慈利,王家来宾很多,贵宾也很多,但王玉龄记忆最深、也最喜欢的却是唐生明来做客——不是因为唐生明,而是因为唐生明夫人,唐夫人是那个年代的电影明星,梨园一枝花,艳名传天下。用今天的话来说,王玉龄是她的忠实“粉丝”。

唐生明,字季澧,1906年出生于湖南东安县,排行老四,长兄就是唐生智。唐生明性格豪爽,喜欢导演恶作剧,先后读过私塾、长沙明德学堂,以及湖南第一师范附小等学校,处处留下顽皮声名。

1920年,他入附小就读,做了毛泽东的学生,二人私交甚厚,同榻而眠,长达一年之久。说起来,他也是王玉龄的校友兼师兄。

再后来,由蒋介石白崇禧保荐,他进入黄埔军校步兵科插班学习,受张治中、陈赓领导,与张灵甫、李弥、林彪、刘志丹、文强等人同学同科。

1927年,毛泽东领导秋收起义,由陈赓、陶铸、罗瑞卿等以黄埔同学的关系,请唐生明支援武器,当时担任国民革命军第四集团军警卫团团长的唐生明二话没说,立即带领一个连,扛着子弹一万发、步枪三百支,由湖北汉口,一路跑到湖南浏阳文家市,统统赠给毛泽东。

此后岁月,唐生明随兄长唐生智在国民党军中东荡西杀,南征北伐,团长旅长副师长中将参议,一路升,一直升到长沙警备副司令和湖南常德警备司令。

这时抗战已经开始,而王家也从长沙逃到了距常德不远的慈利。

常德桃源慈利,山高水深林密,唐生明被派到这样一个烟障蛮荒之地当官当将,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情绪极其低沉,于是就开始谈恋爱,追演员。期间,他看中一个名叫徐来的已婚女影星,并且费尽心机,穷追猛打。

这天,夫妇二人一起,到王家做客。

这天,大人们关注唐生明,而王玉龄和姐妹们则全神贯注地追捧女影星。徐来会唱戏,能演电影,还会唱歌,是当时家喻户晓的三栖明星,在湖南更是星光灿烂,芳名妖艳,不让影后胡蝶。

王玉龄至今都说,徐来的确漂亮,具稀世之俊美,秉绝代之姿容,名不虚传。无论谁家,只要有她在坐,便觉蓬荜生辉,清风习习,暗香浮动。当时她随唐生明来王家,已有身孕,但依旧雪肤花貌,冰肌玉骨,亭亭玉立,静静生香。王家小姐都是漂亮的追星族,那天人人心满意足。

徐来原是某歌舞团团长黎明辉的夫人,婚后育有一子。面对唐生明的狂热追求,也曾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忽然一天,亲生儿子暴病夭亡,她于是变得心灰意冷,对从前生活断了念想,并很快由黎夫人变做唐夫人。

王家规矩,大人待客,小孩子不能上桌,女孩子更不能露面。所以那天有好长一段时间,王玉龄和众姐妹只能是躲在楼上,远远地观看。

只是饭后,伯父招待唐氏夫妇到附近山上一处景点游览,姐妹们这才称心如愿,终于走近这位影星,尽情饱览其翩翩倩影。不过这位影星的秘书不太争气,在该景点捐款签名时,错把捐字写成了损字:

徐来损款2元!

这句话,叫小影迷一路笑谈到今天。

不过,徐来也是好样的,离开王家不久,她便随唐生明奉调重庆,按照蒋介石和戴笠的秘密安排,又从重庆转赴上海,到汪精卫建立的汉奸政府任职,表面上投靠日本人,实际上进行着地下抗日锄奸的工作。身处龙潭虎穴,先后六年,几次遇险。最紧张的一次是1942年冬天,夫妻双双被捉到南京,日汪双方威逼利诱,要他们“招供”。凭着机智、也凭着运气,唐、徐二人虽是熬过了这一关,可人间地狱也走了一趟,他们把南京城76号特工总部牢牢记住了,此后每每想起,徐来便恶梦连连。

1945年抗战胜利,夫妇俩功德圆满,受到蒋介石连声称赞,唐生明升任总统府中将参军,徐来领到特别奖励费二百万元——这大概是当时最大一笔奖金了,整个上海警察局抗战有功,也只得到这位委员长一百万赏钱。

官升了,钱长了,可唐氏夫妇却不愿再跟着蒋介石干了,因为这位蒋先生要打内战了。从1948年开始,整整两年时间,他们两口子都在策动陈明仁起义,据史料披露,幕后指挥就是中共上海地下党的负责人潘汉年。

1949年冬,湖南起义一举成功,陈明仁成为了人民解放军二十一兵团司令,唐生明当了副司令,然后又做了国务院参事、政协常委。1956年,毛泽东主席曾亲赠人民币四万元,让他们夫妇在北京安居乐业。此是后话。

这些历史,王玉龄以后才知道。知道后她更加尊重徐来,喜欢徐来,她认为徐来沉鱼落雁,美貌无双,且了不起,不容易!

第二部分 王玉龄随着她的家族继续逃难

日本兵步步进逼,王玉龄随着她的家族继续逃难。

抗战期间,杨森任贵州省政府主席,喜欢结交各路英豪,与吴佩孚、段祺瑞等北洋人物,与中国共产党方面的朱德、陈毅、刘伯承有旧交。与王玉龄伯父王士健交情匪浅。与蒋介石的外甥是儿女亲家。

就读福湘不过一年,虽说如诗如画,如梦如幻,苦中有乐,涩中有甜,但她必须离开了。离开后走衡阳,逃湘乡,又从湘乡转贵阳,最终在贵阳的中学完成了高中全部课业。

那时贵阳是杨森的天下,杨森是贵州省政府主席。

杨主席人高马大,声若洪钟,喜欢结交各路英雄,他于北洋军阀吴佩孚、段祺瑞有恩,与共产党方面的朱德陈毅刘伯承有旧。1944年他把女儿嫁给了竺培丰,竺培丰何许人?蒋介石的外甥!因这桩姻缘,杨与蒋结成了亲戚。

王士健来了,他们很快成了同事,经常来往。杨森说,他生于四川,长于四川,但祖籍却是湖南衡阳,因此见了湖南人格外亲切。

杨森公子那时也在贵阳读书,两家来往时曾经盛情邀请王玉龄跳舞。王家小姐哪里懂得这个,一再回避!实在回避不了,只好请人喊着一二三,从头学习。

在衡阳,明明中学是赵君劢创办的,赵君劢是民国名流,教育家,做过校长、市长、副部长,官声不错,学校办得也不错,要求严,质量高。国难当头日,民不聊生时,他架起明明这个平台,收留了不少孩子,培养了不少学生,为民族为国家积蓄了不少元气和血气——王玉龄就是其学生之一。

那是1945年,我们的女主人公芳龄十七。

秋风落叶,刀光剑影,炮火硝烟,柔弱的小姑娘存活下来了,长大成人了,并且受到了良好教育,还学会了开车——一小时之内,她就学会了驾驶吉普。她比许多同龄人要幸运许多倍,为此她应当感谢母亲、感谢王家。感谢他们为她遮风避雨,为她保驾护航,让她无忧无虑地走在人生路上。

可是年少不知愁滋味,一个十七岁的年轻生命还不懂得感激。说感激要待若干年后,历尽风雨,饱经沧桑,忧上心头,对父母对家族的感恩之情才会油然而生。人生一代又一代,代代如此,辈辈如此。

1945年,抗战胜利了,王家的漂泊岁月结束了,于是举家回迁长沙——只留王玉龄姐妹在贵阳继续读中学,说定在完成学业后再回家团聚。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是大唐诗圣杜甫的诗,诉说的是战乱结束,诗人千里还乡的激动与欢快。王玉龄的伯父王士健也是吟诵着这首诗带着家人回湖南的。

王玉龄不吟诗,但心情比大人更复杂,她们身在贵阳,心早已随着车队回到了长沙。在梦里、在心里,多少回,她们恋着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庭院,自己的绣楼自己的花园,想着后花园里的皂夹树叫天子黄蜂菜花石井栏,甚至想着高筑在树冠上的鸟窝,以及鸟窝里那三五成堆、圆润肥胖、嗷嗷待哺的小鸟儿——这就是家,姑娘们梦寐以求的家,她们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无论千山万水,不管海角天涯,到哪都是一只风筝、或者一群风筝,线头就拴在故乡的屋檐下,拴在长沙的后花园里,飞不远也走不远……

朝朝暮暮,风风雨雨,王家的车队该到家了。

远在贵阳的王玉龄替全家数着日子、数着路程,设想着回家后的兴奋与激动,欢快与幸福,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终于待不下去了,于是就一个人登上汽车,穿山渡水,昼夜兼程,从贵阳回到了湖南,回到了阔别八年的家园。念书的姐姐不敢,哥哥也不敢,只有王玉龄敢于回家,她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第一个跳下车,第一个跑进大门,第一个目瞪口呆,愣在那里:王家大院还在,围墙还在,楼房还在,这些硬件设施统统都在,但除此之外,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不存在了: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琴棋书画,欢声笑语、绫罗绸缎、雕梁画栋、骡马鸡犬、画眉鹦鹉这些在自己梦里经常出现的东西全部无处寻觅。留在墙上的、印在地上的、飘在家里的只有大火焚烧的痕迹、浓烟熏染的痕迹、弹药爆炸的痕迹以及步枪机枪冲锋枪纵横扫射的痕迹……

这就是1945年的王家,和1945年的长沙城,残垣断壁,寂寞冷清,只剩一具空壳,空壳上尽是日本人留下的黑漆漆的伤口。

八年抗战,中日两军在长沙城三次交锋,每次都是血流成河,每次都是尸积如山,每次都杀得大地滚烫,天空血染。王家的不动产就这样被连绵战火吞卷而去,水洗一样干净,风吹一样空灵,身经乱世的王玉龄只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回家第一晚,人人失望,人人感叹,可人人也睡得香甜。古老的长沙城沐浴在月光下,静静的,仿佛在发出一声声叹息,王玉龄没能听出,她那会儿年轻、妙龄,有喜有怒,但没有忧愁和伤感,她相信明天,期待明天,她相信只要太阳能从东方升起,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

这就是王玉龄。她也许是那天晚上,长沙城里睡得最香的人;女主人公不知道,那天晚上,在长沙城里,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也有个睡不着的人,这个人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一遍又一遍地遥望夜幕下的王家大院——他就是张灵甫。

第三部分 张灵甫考入了名校北京大学

张灵甫,名张钟麟,1903年8月20日出生于陕西省长安县大东乡大东村。父亲张洪恩,为人质朴,处事厚道,耕田放牧,人称状元。生母靖秀英,恪守妇道,哺育儿女,勤俭持家,乡里族里,颇有贤名。夫妇二人育有二子,长子张秀甫,经商为业;张灵甫为幼子。靖氏过世后,其父续娶滕氏,为张灵甫继母,又生二子,这样,张灵甫便是兄弟四人。

在陕西乡间,张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据说张灵甫最小的弟弟出生时,因家境清贫,无力抚养,曾经被遗弃,后又拣回来,落下病根,后来夭亡了。

张氏一门虽穷,但却个个生得相貌堂堂,其父身高一米九零,张灵甫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身高一米八七,父子俩均有大秦男子气象,见者无不称许。

大西北民风质朴,千家万户,把耕读视为人间正道,所以良家子弟无论贵贱,自幼便接受比较系统的传统文化熏染。张灵甫幼年时,即在本村私塾读书,《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子曰诗云滚瓜烂熟。十岁入小学,十八岁即考入陕西第一师范学校,本村父老引以为荣,认为他是位有出息的年轻人,给十里乡亲争了气。张灵甫读书期间不忘本色,勤奋用功,国文成绩尤其突出。

与一般孩子不同,张灵甫小小年纪,便怀古念旧,旧体诗词旧文章,旧史册旧故事,尤其旧字画,他喜好近乎痴,爱恋近乎迷,沉湎其中,难以自拔。有同学回忆说,在师范学校,每逢假日,张总是带上笔砚,徒步到西安文庙临摹书法。文庙即如今的西安碑林博物馆,里面藏有大量的唐代名家碑帖,铁爪银钩,龙飞凤舞,皆是书法界上乘宝物。年轻的张灵甫一笔一划,神游其中,四大皆空,物我两忘。直到红日西斜,于右任十分赏识三秦学子张灵甫,并曾提供过帮助。

夕阳残照,腹中翻江倒海,这才知道饿了,就近买个锅盔,喝口凉水,然后返校。

锅盔其实就是面饼,又名烧饼,小麦面粉加水,混合烘烤而成。据说麦香浓郁,面皮金黄,大而且圆,圆而且厚。每个平均重量三五斤左右。在西北,尤其在陇南,农耕人家通常作为商品出售,是一般人难得到口的上等美食。张灵甫出身寒微,对锦衣玉食没有太多感觉,但对锅盔却一往情深,从乡下入城,不改这口儿;后来从军入伍,为官为将,发达了,也还是念念不忘。吃面食、练书法,两大嗜好,如影随形,保持终生。

有心人,天不负。张灵甫笔耕不辍,不久就得到回报。陕西师范学校人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和他的字,校方甚至还投入资金,为他举办了个人书法展,开幕后据说观者如云,轰动了半个西安城,连身居书斋的于右任都听说了。于右任是国民党元老、书法大家,陕西人。早年曾经东渡日本,参加同盟会,追随孙中山先生武装反清,为推翻清廷、建立民国立下赫赫战功,留下一世清名。1922年,为配合孙中山先生北伐大业,回西安就任靖国军总司令、讨贼军西北第一路总司令,三秦父老,纷纷响应。他爱故乡、爱书法、更爱后生,听到张灵甫的名字后,立即把他招到家里,搬出文房四宝,要他现场演示。

张灵甫初生牛犊,年轻气盛,也不客气,就着于右任那副案头,挥毫泼墨,笔走龙蛇,畅酣淋漓,连写五个条幅。于右任火眼金睛,看出这字里行间,有功夫也有气度,当时就送给张灵甫八个字:关中奇才,后生可畏!

1923年,张灵甫毕业了,他背着行囊,也背着自己在西安古城挣来的好名声,辞别母校,回归故里,万般委屈地当起了本村的小学教师。

20世纪初,改朝换代,天翻地覆,对芸芸众生来说,这样的世界很无奈,然而又很精彩,尤其广大平民子弟,愤世嫉俗,渴望机遇,渴望杀出一条血路,改变现实,改变自己的人生境遇。

穷乡僻壤,教书匠的职业,岂能拴住张灵甫的心!所以回乡不久,他就告别父母,背着几个锅盔,捏着几块银元,跑到北京来了——他要考北京大学,进历史系,攻读数千年中外文明史。得力于他的聪明,也得力于师范学校功课的扎实,张灵甫如愿以偿,走进了名满天下的北大校园。

20世纪初,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胡适之、鲁迅、毛泽东,各路俊杰以及饱学之士灿若星汉,先后出自北大这片圣地,张灵甫与他们应该有师生关系或者校友关系——这方面已发现的史料记载有限,有更多精彩的东西尚待挖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时的北大轰轰烈烈,学生运动风起云涌,张灵甫没有置身事外,许多人在游行队伍里看到过他的身影。

1923年,张灵甫考入了名校北京大学。图为北大红楼。

不知是何原因,张灵甫入北大不过三年,便走出校门,奔赴河南开封,进了胡景翼的军官训练团。这是他投笔从戎跑进的第一个营门,时间是1925年——这一年,黄埔军校已经创办,校长蒋介石率兵东征,威名大振;这一年,孙中山北京病逝,廖仲恺广州遇刺,南方的国民党政权出现危机,而且险象环生;这一年,本书的主人公王玉龄还没有入世为人,而张灵甫也不过是个刚刚二十二岁的学生兼新兵,对中华大地正在发生的政治地震并不清醒。

第三部分 走进王玉龄的生命,并让她牵挂一生

为了广纳天下热血青年参加革命,黄埔军校自创办之初,便在全国各大城市秘密招生。尤其在北洋军阀盘踞的地盘上,如河南开封、陕西西安、湖南长沙等地,尽可能网罗人才,为我所用。正是通过这条渠道,张灵甫知道了广州黄埔,听说了蒋介石、廖仲恺、周恩来等一批黄埔师生的名字,还知道了于右任和这所军校的特殊关系。

黄埔军官学校。带着于右任的介绍信,张灵甫投考黄埔,凭着北大的学历,他毫无悬念地被录取,成为四期学员,与林彪、李弥、唐生明、毛泽东的表弟文强、李大钊的侄儿李运昌、周恩来的胞弟周恩寿同期。

于是这条西北汉子作出了一个攸关终生的重大决定:投考黄埔,秘密入学。

黄埔生大都出身行伍,或者来自农家,一个个气吞山河,但文化程度却基本限于初中、小学,忽然来了一个北大学生应试,岂有不中之理?张灵甫就这样被录取了!根据国民党方面的安排,他从开封军营悄悄出走,赶赴上海接转秘密关系,准备从那里再赴广州。

在上海,张灵甫的好运从天而降,接二连三。他先是撞上了恩公于右任,那个特别赏识他的党国元老;接着又碰到了陕北老乡刘志丹、胡涟等一干热血青年,相互一问,竟是同路人,都去黄埔军校报到,也都找于右任写介绍信、推荐信。

出门在外,千里迢迢,碰上老乡,自是人生一大幸事。更何况大家目标一致,还都是年轻人呢!所以张灵甫他们找个陕西馆子,大吃了一顿。

有谁知道他们挨了多少饿!张灵甫说,刘志丹也说:火车上、汽车上,看见吃大饼的、吃锅盔的,香气扑鼻,馋涎欲滴,一摸兜,又没钱,只好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看景儿,看着看着,就忘了饿。

终于在上海吃了顿饱饭。然后就辞别于右任,与同乡结伴南下,直奔广州,进了黄埔军校第四期步科班。在这里,他们结识了林彪、李弥、唐生明,还有毛泽东的表弟文强、李大钊的侄儿李运昌、周恩来的胞弟周恩寿等四期同学,还认识了蒋介石、周恩来、叶剑英、张治中、陈赓等校方和学员队领导,那时节的黄埔堪称是剑佩铿锵,风云际会。

从这一刻开始,张灵甫开始了他长达20年的戎马生涯,一步步走向醴陵、走向长沙、走向江西上高、走向南京、上海、武汉,走向孟良崮,走进王玉龄的生命,并让她牵挂一生。

第三部分 张灵甫受到胡宗南通令嘉奖

广州东南,珠江环绕着长洲岛;岛上歌声嘹亮、杀气冲天、英雄聚会处,就是黄埔军校。怒潮澎湃,党旗飞舞

这是革命的黄埔

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

预备做奋斗的先锋

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族

携着手,向前进

路不远,莫要惊

亲爱精诚,继续永守,发扬吾校精神……

……这是著名的黄埔军校校歌,先在一个小岛响起,后来传唱整个中国。张灵甫唱着这支歌开始了他激情燃烧的岁月;然后又唱着这支歌,走出校门,走进蒋校长的嫡系第一军,在第二师做见习军官,不久升任一团二营三连排长,随军北伐,痛击盘踞着大半个中国的北洋军。

首战马回岭,三排长张灵甫越过连长,直接找到营长,建议借助夜色,出奇兵,对当面之敌实施偷袭,并自愿率领全排打前锋,尖刀夜袭马回岭,不胜不归。

马回岭位于德安,是南浔铁路要地,由孙传芳部将卢香亭重兵把守。卢部官兵装备好,地形好,作战能力较强,相对处于优势。张灵甫正是根据敌强我弱这个特点,大胆向营长献策,结果被采纳。

当时二营奉命主攻,营长心头沉重,区区一个张灵甫,一则精密谋划,二则主动请缨,顿时令营长刮目相看。

一夜激战,一如张灵甫所料,北军突遭打击,立即溃不成军;南军神兵天降,好比砍瓜切菜,全营斩获无数——营长王耀武,从此记住了张灵甫。

此一战,张灵甫因功升任该营三连连长,右腿受枪伤一处,全军知名。

1928年8月21日,国民党北伐成功,全中国实现了形式上的统一,在一片裁军声中,第一军被迫缩编为第一师,驻守徐州九里山,张灵甫调任该师三旅六团一营二连连长——同年同月,王玉龄诞生在湖南长沙。

这期间,张灵甫率部参加中原大战,为蒋校长东挡西杀,南征北讨,血洒疆场。

1931年,与唐生智的湘军大战河南,战功卓著,升任一师五团三营营长。这一战,弹洞右臂,痛入骨髓,再留枪伤一处。

1934年,胡宗南出任一师师长。胡师长出身黄埔一期,与蒋介石是浙江同乡,与张灵甫是师兄师弟。此人颇为蒋氏器重,是黄埔生中升官最快的一个。

张灵甫跟着他,开始与红军作战,对手就是黄埔一期的徐向前。史书说,当时,徐部是许世友断后,胡部是张灵甫作前锋。双方刀枪并举,甚至发生白刃战。

一路凶狠追杀,张灵甫受到胡宗南通令嘉奖,并被提升为该师独立旅一团中校团长。旅长是丁德隆。

1935年,独立旅兵分两路,于尾追中包抄红四方面军,双方血战一周,死伤累累,独立旅旅长丁德隆近两个团被红军击溃,完全丧失作战能力;独张灵甫手中一个团基本没有损失。

一路上,张灵甫一直身处最前沿。在甘肃岷县,他甚至追上了中央红军后卫部队,他不知道,此时他的黄埔老师周恩来就在这支队伍里,且身患重病,由他的黄埔区队长兼师兄陈赓用担架抬着,一步步艰苦跋涉。

战事绵延陕北,离家乡越来越近。谁知有一天,张灵甫的战马忽然惊了,把他凌空摔下来,跌伤了腿,无法再战。他只好把指挥权交给副团长,自己离队去西安养伤。这是他第三次负伤,无缘无故,不轻不重,和前两次完全不一样。

第三部分 张灵甫夜袭张古山,一战成名天下知

1935年,也就是张灵甫伤愈归队不久,蒋介石亲自下令,把他关进南京模范监狱,罪名是杀妻。

张灵甫缘何杀妻?这是一桩历史公案,内容复杂,众说纷纭,至今答案不一,稍后我们将作全面叙述,此处按下不表。

单说他入狱之后,不过一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全面侵华,为加强全民族抗战力量,南京国民政府发布政令:所有服刑官兵,除政治犯外,一律出狱,按入狱前军衔职务,戴罪从军,报国杀敌。

南京模范监狱图。多年前已拆除,原地作房地产开发之用。该监狱曾关押过

看到这纸赦令,王耀武第一个跑到蒋介石跟前,索要张灵甫。

王耀武是山东省泰安市上王庄人,1926年1月毕业于黄埔军校第三期,入伍在第一军任排长,因带兵得法、勇于任事,军长蒋介石(后为刘峙)、师长何应钦、团长钱大钧,每每另眼相看。

他做过张灵甫的营长,夜战马回岭,让他终生不忘。他觉着这位小排长有智有勇更有忠,是个将才,两军阵上,横枪跃马,少不了他。所以他就找老校长要人——那时他是七十四军五十一师师长,中将。

王耀武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张钟麟这个人作战很有本事,现在抗战需要干部,不如让他出来戴罪立功。

蒋介石的回答很干脆,也很温馨:那就交给你,要好好教育他,让他重新做人。

随即,张灵甫被秘密释放。经此一劫,官阶变了,团长改做上校候差员;名字变了,张钟麟成了张灵甫——其实,灵甫原本就是他的号,只不过如今叫成了名。他是想努力甩掉历史包袱,全力走向抗日战场。

果然,“八一三”一声枪响,王耀武马上任命张灵甫做了团长,带着部队血战日寇,保卫上海。

当时张率领七十四军一五三师三○五团,奉命坚守嘉定曹王庙,先后击退日军七次冲锋,毙伤敌八百余人。

沪淞会战结束,张灵甫又随七十四师大战江苏、江西,阻击日寇,卫戍南京、武汉。

1937年12月,张灵甫带兵参加南京保卫战,来到上方镇主阵地,他首先率领全团官兵遥拜国父孙中山陵寝,然后对天发誓,誓与南京共存亡。全团官兵受此鼓舞,士气震天,在南京外围连战两昼夜,屡挫敌锋。

1938年7月,日军一○六师团窜犯江西德安,王耀武指挥三个团,与该敌拼死争夺张古山。张灵甫建议,张古山地势险要,重兵盘踞,易守难攻。我方没有重武器,必须出奇兵,方能取胜。

何为奇兵?熟读兵书的张灵甫列举了《三国演义》有关战例,他说,当年魏将邓艾伐蜀,所用就是一支奇兵,偷渡阴平,直捣敌巢,出其不意,克敌制胜。因此他请求王耀武挑选一批精干将士组成突击队,由他率领,悄悄潜入张古山背部,突然向敌发起进攻,以收两面夹击之效。张的方案,让王耀武不由想起马回岭战役,因此很快得到批准。当晚喝罢壮行酒,张灵甫便以团长之尊,亲率这支突击部队迂回张古山。

上海保卫战时,张灵甫率部参战,时为团长。图为中国军队的坦克车阵。

史书记载,张古山沟壑纵横,峡谷崎岖,植被茂密,禽兽出没。张灵甫带领大家屏声息气,攀藤附葛,衔枚疾走,从羊都不曾走过的地方杀出一条血路,直扑张古山日军侧背。

日军正全力对付王耀武指挥的南面进攻力量,完全没有料到张灵甫会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他的后方——奇袭效果出现了,张古山很快被抢夺过来,日军丢下大量尸体、弹药,仓皇逃窜。

武汉以北、九江以南,张古山是咽喉要道,日本人不愿轻易放弃,所以他们集中飞机大炮,猛烈轰炸张灵甫部,企图将他赶下山去。

张古山上,中日双方血肉飞溅,反复争夺,前后持续五昼夜。张灵甫身中七块弹片,血透征衣,不下火线,坚守在自己的指挥位置上,所部官兵深受鼓舞,杀气冲天,无人退却。047048

这时,第四军、第三十二军、第六十六军从左右两翼卷杀过来,协同七十四军合击日军第一○六师团。

1937年,张灵甫率部参加了南京保卫战,在南京外围连战两昼夜。图为中国军队的防空阵地。

这一仗,日本人大败亏输,一退数百里;国民党军队士气大振,勇猛追击,收复九江以南全部国土。

捷报飞传,轰动全国,军界报界,都把这一仗称作德安大捷。作家田汉,也就是《义勇军进行曲》的词作者,他当时担任国民政府第三厅第五处处长,受周恩来、郭沫若派遣,专门深入实地采访,写了一出活报剧八方演出。

该剧采用真实姓名,刻画了张灵甫杀敌报国的战将形象,使这个名字不胫而走,四海传扬。

那次慰问,田汉还有感于七十四师官兵有我无敌的万丈豪气,便和作曲家任光合作,谱写了一首铁骨铮铮的《七十四军抗日歌》:起来,弟兄们

是时候了

我们向日本强盗反攻

他强占我们的国土,残杀妇女儿童

我们保卫过京沪,大战过开封

南浔线,显精忠

张古山,血染红

我们是人民的武力

抗日的先锋

……这首歌人人传唱,轰动一时。

有人评价说张灵甫夜袭张古山,一战成名天下知!

战后,张灵甫升任七十四军五十一师一五三旅副旅长、旅长,率部开往高安、奉新休整。

第三部分 张灵甫升任五十一师步兵指挥官

1938年11月12日,中日战事更加激烈,日本人先后夺占了广州、武汉,迅速往湖南方向推进。国民党各级政府惊慌失措,未等敌军到来便仓促放了一把大火,连续焚烧两昼夜,把长沙城千家万户烧成一片焦土。

幸运的人家早走了——王玉龄家就是其中之一,她因此而躲过了这场大难——未及逃走的百姓葬身火海,死伤难以计数,连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当时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主任周恩来都差点被困在里面。

这把火,烧得三湘父老怨声载道,民间舆论一片声讨。为稳定局势,蒋介石不得不亲自出面,惩办了几个警备司令、保安团长、警察局长,接着便调七十四军进驻长沙,以软硬两手驾驭湖南。

张灵甫是个饱读诗书的人,深知民心千钧之重。因此进入长沙当天,他便亲率一部官兵,帮助百姓重建家园;并且组织巡逻队,严格维持军队纪律和社会治安,所作所为,受到长沙人一致好评——说起来,这也算张灵甫为王玉龄家乡做的一件好事。

1939年,南昌战役打响,七十四军奉命由湖南开往江西,反攻日本军队。张灵甫率领一五三旅官兵,跋山涉水,昼夜兼程。春末夏初,正是南国梅雨季节,乌云垂地,道路泥泞,官兵冒雨行军,衣衫尽湿,寝食难安。张灵甫出身贫寒,深知军心,他于是拿出自己薪水,资助改善部队伙食。宿营时亲至各班排,嘘寒问暖,好言抚慰,令一旅将士颇受感动,急行军分秒不误,按时到达江西绵江,在师长王耀武指挥下,猛扑日军,一直打到南昌城下。

南昌外围,日军展开兵力,与中国军队决战,张灵甫以必死之心,督军前进,右腿不幸被田汉历史照片。他曾和任光合作,创作了《七十四军抗日歌》。

敌炮弹重伤,随从把他救上担架,他就卧在担架上,继续挥师前进,直到当天再次负伤,腿骨断裂,这才让部下抬到后方包扎疗治。

据他的军需处会计课长胡立文回忆,张灵甫身材高大,伤势严重,胡立文和一个医护、两个士兵,共四个人,费尽周折,才把担架从战地抬到宜春,又从宜春乘火车护送到桂林。沿途血流不止,痛入骨髓,乘客士兵皆不敢看,但张灵甫只把一条毛巾塞到嘴里,咬紧牙关,不吭一声,足见性情之坚韧。

数月后,在右腿骨伤重未愈的情况下,张灵甫毅然归队。

这年6月,张灵甫升任五十一师步兵指挥官;

随后,升为五十八师副师长。

1940年,“长沙会战”拉开序幕,王耀武荣任七十四军军长。他率主力坚守上高一线,同时命令五十八师在高安以西、棠蒲以东牵制日军。

张灵甫协助师长廖龄奇指挥作战,以地雷、陷阱、白刃格斗消耗敌人有生力量。战况最激烈时,前沿指挥官产生退意,张灵甫严令死守,并单枪匹马,亲赴一线督战。这一仗,五十八师伤亡将士两千余人,抗击日寇多次进攻。

战后,张灵甫升任五十八师师长,并且受到蒋介石通令嘉奖,七十四军被重庆国防部授予“飞虎旗”一面。

1943年11月,日军集中十万兵力进攻湖南重镇常德。张灵甫率领五十八师奉命运动到常德北部的扁担垭、亚门关,坚决阻击来犯之敌。

首战赤松山,一日一夜,日本人未能夺占尺寸之土。当天晚上,月黑风高,夜幕沉沉,张灵甫根据日本人器小易盈、有仇必报的特点,判断白天遭到挫败的敌人完全有可能趁着夜色偷营劫寨。据此,他一面安排主力大军抓紧时间休息,一面调动预备部队一个营,在阵地四周秘密设下埋伏。

当晚夜半,日本军果然派出一个联队,乔装改扮成当地百姓,从羊角山左侧向我阵地偷偷摸来。五十八师前卫哨发现情况首先鸣枪,枪响后伏兵四起,对着来敌乱枪扫射,这股日军自作聪明,被张灵甫将计就计,全部撂倒。

常德防御战,五十八师如钢打铁铸,使敌人不能前进半步,国民政府论功行赏,授予师长张灵甫四等云麾勋章。

1944年7月,长衡会战开始,为了支援衡阳守军第十军,张灵甫大刀阔斧,指挥五十八师对包围衡阳之敌实施连续强攻,拔除敌军据点无数个。王耀武感念其进兵神速,急忙将七十四军唯一一个山炮连配属张灵甫指挥,要他乘胜追杀,扩大战果。

在山炮连和师部迫击炮营的有力支援下,张部官兵一举拿下城外要塞鸡窝山,前锋部队竟打到衡阳城郊五里牌,眼看就要与守城部队胜利会师。

不幸的是,坚守孤城将近四十七天的第十军将士,最后时刻,弹尽粮绝,突然向日军投降,致使保卫战功败垂成,衡阳古城顷刻陷落。

当时张灵甫站在衡阳城外,背对残阳,扼腕叹息。

第十军军长是方先觉,后徙台湾。其小女与张灵甫之子相识相恋,结为夫妇,婚姻美满幸福,人称良缘——方家和张家成了亲家……

衡阳一战,国民政府不忘张灵甫的迅猛与果敢,不久即升他为七十四军副军长,并授三等宝鼎勋章一枚;不久,经过严格筛选,他被送到陆军大学甲级将官班受训深造。本来,少将副军长只能进乙级将官班,可蒋介石对这位特别能打仗的学生特别垂青,破格批准他入了甲级班,和中将上将同窗共读。那年他刚好四十岁。

根据命运之神的刻意安排,他很快就要走到王玉龄跟前,和她发生一场刻骨铭心的情恋……

第四部分 张灵甫乘兴而来,失望而归

王玉龄至今也闹不清楚,到底是谁最先向张灵甫介绍了自己,是他同学还是朋友?那个介绍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惹得这位张副军长从远在天边的重庆跑到湖南,专程来看她这个年方十六岁的中学生?

1944年,依然遍地狼烟,湖南大部被日本人占领,只剩下沅陵、慈利等几个孤岛,由中国军队苦苦支撑。从重庆走来,无论水路、陆路,盗匪横行,崎岖不平,都不安宁,没几十天工夫到不了;最好的办法是坐飞机——不是客机也不是专机,而是搭乘空军的运输机,在相对安全的空中走廊,秘密往返。当然,若是撞上日本人的战机,则是祸福难料。

总之是冒着风险、甚至冒着生死,少将张灵甫不远千里,到湖南追王玉龄来了——尽管张灵甫曾经在湖南出生入死,尽管田汉一曲军歌把张将军的赫赫威名传播得几乎尽人皆知。但那时候,中学校园里的王玉龄小同学还不知道张灵甫是谁,不知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更不知道他已经把自己当作目标,反复打听琢磨了很长时间,并且下定决心要追,追到底!

只不过,上苍辜负了张将军一番苦心,等他赶到沅陵时,王玉龄已经转学去贵阳了——沅陵城里、福湘校园,只留下了有关这个美丽姑娘的美丽传说。

张灵甫乘兴而来,失望而归,满怀萧索,怅然若失。他是带兵打仗的人,情报不准,最是忌讳。一个人徘徊沅陵街头的那些日子,他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打听王玉龄这个小姑娘,打听她的喜怒哀乐、打听她的吃穿住行,打听她的音容笑貌,打听她是否值得自己这么不要命地来回奔波。

几十年前,那个时候,沅陵不大,总共就是一条街,偶尔走过一个达官贵人、翩翩公子、富家小姐、美貌佳人什么的,马上就会有人指指点点,立即就会成为整座城市的热播新闻,不久就会家喻户晓——所以,只要你想问,沅陵城没人不知道长沙来的“王百万”家的千金小姐王玉龄的。

其实福湘的学生,一星期只能有一次机会上街买东西,具体说来是星期四的傍晚,时间很短,来去匆匆,可以说,见过王玉龄的人,没几个,最多也不过是听说——仅仅是个听说,张灵甫就来了,一来就认真打听起来了,谁能忍心不告诉他?

我说的都是真的,王小姐的确是大家闺秀,才貌双全,谁知道搬家了——王玉龄后来才想起来,介绍人可能也姓张,在沅陵做处长,岁数较大,人称张处长,曾经做过张灵甫的部下,为人热情、会说话,能办事,就是他一封信从重庆招来了张灵甫;又是他情报不准,让张灵甫害了相思病。所以他就一遍遍地向张灵甫道歉,一遍遍地保证他所介绍的王玉龄才貌双全,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

她有没有照片呢?

假期眼看快到了,没有见到王玉龄本人的张灵甫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他想看看这个姑娘的照片,看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么美丽、那么大方。

哎呀,没有照片。

介绍人张处长着急了,为难了,一切都是秘密进行,一切都是一厢情愿,他上哪去搞照片呢?王家吗?豪门大户,门都不敢进!王玉龄本人吗?小姑娘为人端庄,自尊自重,且性情刚烈,向她要照片,那不是自找难堪吗?再说人家都走了,你就是再怎么费劲也晚了、迟了。

照片没有,要不,您去问一下这里的警备司令?

张灵甫一片痴情,感动得张处长手足无措,情急之下,马上想出一个好办法,他要搬出一个人,请他向张灵甫证明,王玉龄到底漂亮不漂亮!同时也证明,他让张灵甫跑了这一趟,到底值得不值得。

沅陵的警备司令姓什么?王玉龄忘了,许多人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抗战时期,有过这么一个司令官,管警察局、保安队,管百姓也管学生,管着沅陵的家家户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很有权势,人也很幽默。他与王玉龄的伯父、姨父都有交情,来来往往,常开玩笑。论公论私,他对王家小姐还是比较了解的,他喜欢朋友的这些孩子,尤其喜欢王玉龄。张灵甫找他打听情况,算是找对了人。

照片没有,有她也不会送人,王家家风严啊!

警备司令设宴招待张将军,头句话就告诉他一个常识。

不过我告诉你张副军长,这位王小姐,完全可以打到99分——张灵甫荣任七十四军副军长,确切点说,是就读陆军大学期间下的命令。所以警备司令一口一个张副军长,叫得特别清脆。

为什么只打99,而不是100分呢?

张副军长刨根问底,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乐得警备司令放声大笑,边笑边告诉张灵甫说:

这位娇小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坏。

张灵甫一听就放心了、满意了,更加向往了。他是真正的军人,男子汉大丈夫,他喜欢刚强、独立,喜欢挑战,喜欢有个性的人,而此时的王玉龄、脾气太坏的小姑娘,在他心中大概可以打到200分了——这是张灵甫在沅陵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他后来全部告诉了他的太太王玉龄。

其实王玉龄也不是脾气坏,她只是遵从教训,严守家规妇道而已。如前所述,父亲去世早,母亲恪守传统,连家里的男用人都辞而不用,如此家庭,如此环境,使得王玉龄很早就对异性敬而远之,对家门外的一切视而不见——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大清秀才出身的外祖父把做人的最高准则传给母亲,母亲又原封不动地传给了她;其实,教会学校也一样,沅陵城里,一东一西,一男一女,两所学校,也是这么教育学生的——王玉龄当然坚决照办。

不跟男孩子讲话,也不跟陌生人讲话,家庭、学校和社会像三把锁,把十六岁的王玉龄训练得不苟言笑,拒人千里,冷艳如霜雪。

有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说王玉龄有个女友,家住长沙南门,两个女孩子非常要好,王玉龄常去看她。女友有三个哥哥,每次听说王小姐要来,就找个借口,站在自家门前,东张西望。三个男孩儿,也没别的意思,无非是想看看这个漂亮女孩儿到底有多漂亮,可王玉龄紧张又害怕,生气又反感。她家住北门,从北门到南门,差不多要穿越整座城市,黄包车夫跑得大汗淋漓,交通费也不少,可王玉龄一见那三个男孩儿,马上就命令车夫往回返,回家,不进去啦!

就这样,王玉龄得罪了不少同学和朋友。尤其在衡阳和贵阳读中学的时候——因为不是教会学校了,所以男女同班,一起上课,一起吃饭,王玉龄不习惯,不适应,只好每天绷着脸,低着头,不跟任何人讲话。有些比较大胆的男同学,拼命找机会,与她搭讪,她于是走得更快,把脸绷得更紧,任凭你眉飞色舞,随便你甜言蜜语,就是不回一句话。

同学们望而生畏,无可奈何,只好把这一切归结为脾气不好——这名声,从此传遍校内外,连警备司令都知道。

其实呢?只有王玉龄自己明白,她哪是脾气不好,她是害怕、是恐惧,是严厉的传统教育产生的必然结果。

但是那天,警备司令这一句话,说得张灵甫更加动心,他给王玉龄减了一分,张灵甫则给这位尚未谋面的小姑娘加了一百分。

第四部分 这次见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好事多磨。

张灵甫回到重庆,心事重重,一遍又一遍地托人帮忙,寻找那个离开了沅陵的王玉龄。然而,没有消息。

对于带兵的军官来说,陆军大学的生活紧张而又枯燥,无论少将中将,也不管军长师长,到了这里,统统都是兵,都要听别人吆喝,而不能乱说乱动——出校门要学校批准,出重庆要国防部批准,甲级班要经蒋介石亲自批准——剑佩铿镪的将军们发号施令惯了,指手画脚惯了,如今一切倒过来,这日子怎么过得了!何况张灵甫正患相思病呢!

所以沅陵归来,张副军长恨不得马上毕业,马上飞出重庆,去寻找那个传说中的美人。

兵荒马乱,遍地狼烟,信息不灵,王玉龄哪里去了?张灵甫把同学、朋友、部下逼得团团转,毫不掩饰自己焦渴的心情,尤其对湖南籍、或者在湖南驻防的,一日三问,不厌其烦。

同窗好友,地位平等,算是帮忙,大家面对张的催促,不太着急。可部属就不一样了,张副军长一个电话,那就是一道命令,完不成任务,如何见他?所以当部下的那段时间可就急啦,衡阳贵阳长沙,处处打听王家,打听王家小姐。

实在打听不着,就想别的办法:以湖南长沙为界,多介绍几个名门闺秀,看能不能顶替王家小姐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很快,这些人就给他们的长官提供了新的候选人,提供了多少?没有确切答案,但其中一人王玉龄知道。因为这个人和王家沾亲带故,而且还是湖南长沙的豪门旺族,仕宦人家,据说曾祖父在清朝为官,曾经做到抚台一级。家资千万,身材修长,待字闺中,年方二五。部属们把她隆重推出,期望张军长能和她成就百年之好,也免得他们再去茫茫人海、滚滚红尘中苦苦寻找那个女中学生。

姑娘姓聂,王玉龄尊称她聂姐姐。姑娘对这门亲事相当赞同,也许是因为张灵甫长相英俊,也许是因为张副军长的赫赫威名,总而言之吧,姑娘甚是高兴。高高兴兴地打扮,高高兴兴地期待,高高兴兴地和朋友们说。

初次见面,更是紧张,为了给远道而来的对方留个好印象,姑娘把自己的女儿装全部搬出来,试了一遍又一遍,穿了一身又一身,照了一次又一次,件件不能称心如意。最后,眼看着张灵甫就要从重庆来了,聂姐姐一着急,竟然跑到王家来,去找小玉龄妹妹借套衣服。

那时候,王玉龄已从贵阳回到了长沙;那时候,在长沙上流社会,在长沙女儿国里,在姐妹中间,几乎人人都知道王玉龄会穿衣服,也会买衣服,甚至还会自己做衣服。别看年龄小,却身材窈窕,心灵聪慧,懂得审美,但凡她的服装,穿出门去,永远合体,也永远透着时髦。

就这样,聂姐姐和张灵甫的第一次相亲、第一次见面,穿着的衣服、鞋子、大衣,通体上下,都是从王玉龄那儿借来的,果然漂亮也果然时髦。

只可惜他二人没有缘分,这次见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任凭聂姐姐再三再四地等,却再也没了张灵甫的音讯。但她和张灵甫相亲会面的消息却迅速传遍了长沙城,绣楼里闺房中,女士们夫人们小姐太太们,只要认识的,都来向她道喜。

有一次,王玉龄跟嫂嫂从长沙南门口过,嫂子讲,要不要去看看聂姐姐?她相亲了,要出嫁了,我们去看看“新嫁娘”吧。

王玉龄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张灵甫在满世界地打听自己,也不知道聂姐姐的心上人是谁。嫂嫂一说,她就好奇,急急忙忙跟着,跑上楼去看“新嫁娘”。

当时情景,王玉龄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她说聂姐姐在楼上烤火,从头到脚,从鞋到帽,依然穿着王玉龄的行头,依然漂亮、时髦。只是双眉紧蹙,眼含忧郁,面带愁云。

十六岁的王玉龄哪里看得出这些?她只是高兴,只是好奇,只是匆匆忙忙地向她道喜。她当时眨着大眼睛,有些调皮,说,恭喜聂姐姐,听说你要结婚了?

聂姐姐很羞涩,也很伤感,但在王玉龄这样的小妹妹面前并不隐瞒。她仿佛在跟自己说,也仿佛在跟王玉龄说:

这几天人都没有来。

聂姐姐讲的是张灵甫没有来,王玉龄居然不知道是哪个没有来。

第四部分 他天天跟着王玉龄

那时,张灵甫其实就在长沙。

陆军大学读完了,抗战也胜利了,没有仗打,只有回到七十四军,继续当他的少将副军长。

那个时候,横行中国八年的日本人战败了,投靠日本人当奴才的汉奸走狗卖国贼投降了,大片国土收回了,遍地黄金遍地珠玉,仿佛都等着国民党人去接管——谁知道有多少人发了财,谁知道有多少金钱美女厅堂楼阁都归了个人私有:日本人的东西要交,汉奸的东西要交,一个也跑不了,统统上交。

王玉龄回忆说,她有个校友嫁给了军统长沙站站长,她随丈夫去上海接收,那才叫威风,敌伪财产中,看中的,只要勤务兵把帽子盖上,走时就带走了。——有人说国民党败家就败在接收上,财也发了,党也烂了,心也散了,王玉龄说这话非常有道理。

党政军大员,以及他们的三姑六姨们,谁不想着这些个肥差呀?唯有张灵甫例外——其实,那时节张灵甫已经被任命为南京接收大员了,蒋介石已经内定要把南京卫戍司令的宝座让给他做了,可他并没有急着去南京,而是留在了长沙,留在了去南京的路上,为什么?因为他的部下已经发现了王家的行踪,因为长沙那位张处长已经向他报告,他们找到了美丽的王玉龄。

一听到这个消息,张灵甫就什么都不要了,他拜托他的张处长一定促成这门亲事。

张处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王玉龄至今也闹不清楚,但知道他是她和张灵甫的媒人,一个极其热心的红娘,热心得都让人有点烦了,所以对于他,王玉龄至今没有好印象。

她记得,从回到长沙后的那些日子,不知为什么,这个张处长简直就像鬼魂一样缠着她,走到哪里都甩不掉。

第一次也是最讨厌的一次,是有个女同学请王玉龄去她家玩,然后两个小姑娘一起去照相馆,欣赏明星照的相片。刚走出家门,就见有辆小汽车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她当时并没在意,从照相馆出来时也没在意。直到准备回家了,就见那辆小汽车从后面冲出来,擦着她们的身子飞驰而过,王玉龄躲闪不及,“啪”的一声,被溅了几点烂泥——四十年代的长沙城只有有限的水泥路,多半都是麻石铺就的路面,雨水一打,遍地泥浆,车轮一过,路人遭殃,对于这个爱干净、爱漂亮的千金小姐,这如何受得了?

所以当时,王玉龄真的生气了,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小声嘟囔了一句:讨厌,真讨厌,开这么快干什么?!

她这轻声一骂,仿佛让车主人听见了,“啪”的又一声响,刹车了,不走了,车子在她前面停下来了。

小姑娘差点被吓死,呆呆地等着车上的人走下来和自己算账。

车门一开,更加恐慌,因为走下来的又是那个张处长——从贵阳回来,他好像天天跟着王玉龄,阴魂不散,小姑娘见他就害怕,不知道这个人到底要干什么。

张处长极力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绅士,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他下车后走到王玉龄跟前,面带微笑,请小姑娘和她的同学上车,一起去他家玩。

对两个小姑娘来说,这个邀请,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为什么去他家?大家并不认识啊,就算认识也不熟悉啊,干吗坐你车、去你家?

女同学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王玉龄坚决拒绝:我家规定六点钟以前一定要回家,一起吃晚饭,过了六点伯父要骂人的。

可张处长不懂姑娘的心,也不懂礼。他一来要完成任务,二来觉着自己的邀请还很得体,因此一遍又一遍,一再邀请两位小姐回家坐坐;还说他的家不远,坐一会儿就成,坐一会儿他就拿车送她们回家。

一听他要拿车送,王玉龄更害怕了:小小姑娘,车接车送,还是个陌生人,伯父不骂死她才怪呢!

就这样僵持着,两个可怜的小姑娘终于没倔过张处长,像谈判一样,她们答应去坐坐,条件是马上就走。

张处长高兴地答应了。

车到张家,张太太一路小跑着迎出来,请坐敬茶,贵宾相待,表现得满腔热情,但就是不说为什么。两个姑娘也就那样傻坐着,和张太太寒暄,不问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张处长方才拿出几副对联、一摞字画,在王玉龄面前摊开,请她鉴赏、批评。

王玉龄就更奇怪了。

张处长就势取出一张照片,递到王玉龄面前,指点说:他叫张灵甫,我们副军长,是他写的字,行家都说好,你看怎么样?

王玉龄奇怪地睁着大眼睛:我又不是书法家,问我干什么,我哪懂啊!

张处长见话不投机,眼珠一转,急忙说:不懂没关系,王小姐,你看张灵甫这个人怎么样?

王玉龄没正眼看过照片,更不知道张灵甫是谁,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天天活在女儿国,她哪管得了别的?王玉龄的确生气了。张处长如此保媒,说明他纯粹是个外行,

张灵甫我不认识,我想回家了。

王玉龄回了一句话,拉着女友,站起来就走。

张处长拦不住,急忙追上去,边追边问:王小姐,别生气,能告诉我你住在什么地方吗?

我住西园……

女孩子没有任何社会经验,天生不会说谎,王玉龄本来怕他用车送,所以就告诉他自己的家在西园,离这里很近,不用他送。

谁知话说了一半,她就后悔了:“西园”二字,这不就等于把自家住址告诉眼前这个讨厌的人了吗?所以小姑娘赶紧收住,不再说后面的具体地址。

哪知道张处长老奸巨猾,顺着西园二字不断往下打听,问不出名堂不罢休:王小姐是什么里多少号?说出来怕什么嘛!

王玉龄见他纠缠不休,急中生智,随便编了一个号码告诉他,转身就走。回到家后惶恐不安,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紧张过后又自己安慰自己:没告诉门牌号,他不会找到这里。

这当然是女孩儿家的天真烂漫,她们那点小聪明,如何斗得过张处长这只老狐狸,有“西园”两个字就够了。

第四部分 张灵甫打仗足智多谋,追王玉龄也是灵活机动

张灵甫打仗足智多谋,追王玉龄也是灵活机动,而且勇敢。

张处长找到王玉龄并且把她家地址也智取了。喜讯传来,他高兴得连连夸奖,说张处长会办事,有脑子。

王玉龄

接着就让他带路,一身便装,直闯长沙西园,最高目的是寻找机会,从暗处侦察一下王家小姐的风采容貌。如不可能,就先看看王家大院,看看小姑娘的生长环境,做到心中有底。

高高兴兴赶到西园,张处长马上傻了眼,王玉龄给的门牌号是假的,连问几家都不是!到此时他也领教了王家小姑娘的厉害,急出一身汗。他知道为了一个王玉龄,他的副军长做了多大牺牲,寄予了多大希望,付出了多少心血——接收南京他都不去了,老头子亲自委派的肥差他都放弃了,可不能耽误他的大事啊……

到底是张灵甫聪明,西园迷路后,他眉头一皱,马上就叫张处长别乱问了,赶紧打听王士健家——湖南长沙,谁人不知王士健呢?就算不知道王士健也该知道王百万呀!

这办法一试就灵,马上就有人把他们领到了西园北里,他们马上就看到了王家大院。

可一到这里,张灵甫马上又来了鬼主意:他让张处长径直走向王家门前,边走边打听黄铁安家在哪里;走到了王家大门口,吵得门房出门来,张处长又冲着门房打躬作揖,边说边笑,还是打听黄铁安家在哪里。

趁此机会,张灵甫就悄悄地站在一边,不断向大门里面张望,希望能一睹王玉龄小姐的花容月貌,哪怕是惊鸿一瞥呢。

黄铁安是湖南名人,王士健的同僚好友兼邻居,张灵甫闻其名,但不识其人,大呼小叫地找他,主要是麻痹王家,遮掩自己的真实意图和身份。

其实那天,王玉龄就在家里,在自己的楼上。张处长一路大呼小叫,早就惊动了绣楼中的小姑娘,她伏在窗前向下看,一眼就看到了叫人讨厌的张处长,接着又看见了那个装模作样的张灵甫。张灵甫高大伟岸,威风凛凛,仪表堂堂,眼睛一眨一眨的,不断往里张望。王玉龄不理他,也不知道他就是张灵甫。她只是愤怒地盯着那个张处长,这个鬼东西如影随形,今天终于追到家里来了,她对他真是又恨又怕,又怕又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聊了好大一会儿,张灵甫见实在等不到王玉龄的倩影,只好对张处长使个眼色,告别门房,吆吆喝喝,假装找黄铁安去了。

可怜门房不知中计,还客客气气,指指点点,认真负责地告诉人家黄铁安家的门牌号码,然后又目送他俩,直到背影消失,方才回过头来。

王玉龄在楼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又慢慢憋了一肚子气。

当晚张灵甫回去,彻夜难眠,王家的声望门第,道德文章,他亲眼目睹,心满意足,无可挑剔,他都准备托人提亲了,上门求婚了,可问题是,他还没见到王小姐的庐山真面目呢!万一不像大家传说的那么美丽怎么办?

何况王家,豪门大户,没有把握的事情,怎敢草率。

所以他打定主意,提亲之前,无论如何先要见见小姑娘的人材模样,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任务再次落到张处长身上。张灵甫命令他,想方设法,把王小姐引出来,引到一个地方,让他看上一眼,一眼就行,然后他就拍板,最后决定是否向王家求婚。

要求是不露声色,天衣无缝,人见了、事办了,还要让王玉龄不知不觉。

受领任务后,张处长绞尽脑汁,反复研究,拿不出个好主意,最后只得向太太求援。

这方面,张太太当然比他老练,她去王家门口走了几趟,很快就帮助丈夫制定了一个“作战”方案。

前面说过,张处长家住北关,距王家大院很近,张太太去门口盯梢,比较方便。

第四部分 张灵甫千呼万唤

却说这一天,王玉龄起了个大早,准备去附近一家洗头店洗发。按照事先约定,好几个女孩子也早早来到她家,唧唧喳喳,说说笑笑,等着一起出发。
佳人:王玉龄画传>

同窗好友,并肩携手,美容美发,又玩又闹,这大概是姑娘们最高兴的时候——可就在这个时候,张处长的太太满面春风地走进来了。

一进门她就问:王小姐,大清早的干什么去呀?

王玉龄说我们去洗头。

张太太马上拍着手,说:哎呀,太好了、太巧了,我也准备洗头去呐,正好,我们一道走吧!

张太太三四十岁的人了,要和一群十几岁的小姑娘一道去美发,王玉龄当时就觉着这事情很滑稽,但又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是认识的。

她们于是就一起出了门,一起到巷口去搭黄包车。

巷口附近有个杂货店,杂货店里站着一个人,那人就是张处长。张太太假装买东西,跑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张处长急匆匆的就走了……

一切都是计划,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王玉龄一无所知。

黄包车夫跑得飞快;

美发店一会儿就到了。

王玉龄正在洗发,忽然有辆汽车在门前停下,门一开,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张处长,另一个就是高大英俊的张灵甫,但那时候,王玉龄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

这时张太太说话了,在女孩儿堆里,她单指着王玉龄,告诉张灵甫:我陪王小姐来洗头!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这位就是王玉龄。

张灵甫千呼万唤,东奔西忙,一年有余,到今天才见到王小姐,不免思绪万千,走进门来,急急忙忙,就想看看这个近在咫尺的千金小姐的芳颜秀色。

谁知王玉龄出门走路做事情,从来不看人,正在洗发的王玉龄背对着门口,张灵甫通过镜子才能看得到。他只看到一个修长的倩影——十七岁的王玉龄已经快一米七了,亭亭玉立,翩若惊鸿,纤腰如杨柳摇摆,秀发似瀑布披挂,——张副军长看呆了,而且得寸进尺,上前几步,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镜子看,因为王玉龄那会儿正对着镜子,镜子里正闪耀着王玉龄那张如花似玉的俏脸蛋。

王玉龄从镜子里看到了张灵甫,也是平生第一次近距离接近张灵甫,第一感觉就是讨厌: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个样子盯着人看,太不像话了,太没礼貌了,太没家教了——若干年来,王玉龄一直这样说——张灵甫只是哈哈地笑。见小姐一面,多么不易:人海茫茫,万水千山,相思之苦,运筹之难,王玉龄如何知晓?也难怪她要发火了……

张灵甫初见王玉龄,得到的第一个待遇就是冰霜般冷淡、雠寇般排斥,路人般陌生,但是他高兴,高兴的不仅是目睹了她的貌美如花,而且还领略了她的倔强个性,阳光人品,如虹傲气。仅凭直觉他便认定,如此资质,假以时日,会成为脂粉队里的英雄,女儿国里的将军,十分难得的女中豪杰。

所以结婚后张灵甫实话实说:那天你一生气,我就下决心追到底;如果一笑,可就不好办了。

第四部分 张灵甫追得更加凶猛

一面之后,张灵甫追得更加凶猛,不过这次他采用的是迂回战术,不再像上次那样引“蛇”出洞、短兵相接。

黄铁安不是王士健的好友兼同僚吗?他和张处长一道,先备一份厚礼,和黄铁安先生交了朋友,并且直言不讳,说明来意。黄铁安是社会名流,久闻张灵甫赫赫抗战威名,在新化时教过小玉龄学唱京剧,因此与王玉龄极为熟悉,自然愿意玉成这件好事,所以就很爽快地答应了。

据他给张灵甫分析,以张的人品地位、名声战绩、内才外材,王士健那里应该没大问题。最大的问题还是王小姐本人,她是个非常天真、非常透明的女孩子,身居闺阁,童心炽烈,仿佛永远也长不大,也不关心外部世界如何如何,功名利禄,财富地位,她没兴趣,张灵甫名声再大,对她不起作用;张军长书法再好,她也不当一回事。最好的办法还是多跟她接触,拉近她和这个现实世界的距离,用时间来消融她的傲慢与冰冷——古话说,日久生情嘛!

黄铁安的肺腑之言,让张灵甫颇为感激,于是三人定计,再次把王家千金约出来,创造机会,让张灵甫和她说说话。

当然约出来的方法要讲究,不能像张处长夫妇那样笨拙、那么不自然,毕竟两家是世交,大人孩子都很要好,伯伯黄铁安比陌生的张处长要方便多了。

于是,黄铁安黄伯伯请吃饭的口信就这样传进了王玉龄的香闺。那天是个大清早,她正赖在床上,睡眼惺忪,不肯起来。这时妈妈身边一个小女佣——好像管家婆一样很有权力的一个小女孩儿就跑进来,告诉她:昨天晚上黄铁安伯伯派人来了,要请你去他家吃早饭。

对王家的孩子来说,黄伯伯请吃饭是好事,也是常事,可王玉龄不愿去,不愿意去的原因是她还没睡够,还想再睡一会儿。

小女孩儿就劝:全是你爱吃的,粉儿什么的,特意为你做的,满满的一大桌子呢,快去吧!

王玉龄还是摇头。

小女孩儿急了,大声说:人家早早就请你了,不去多不好意思呀,再说,黄伯伯都请不动你,程潜晚年照。他在做湖南省政府主席时,曾应邀担任张灵甫、王玉龄名义上的婚姻介绍人。

你还上天了你!

小女孩儿聪明能干,受到王玉龄母亲的特别信任,所以在罗夫人那里,无论大事小事,她都可以做一半的主。她的话起码有一半是圣旨,王玉龄不能不考虑。

考虑后她就答应了:好吧,我去吃一点。

她就这样去了黄铁安家,进了黄铁安张灵甫精心安排的那个饭局。临走她还带了一个小妹妹,二伯父王士健的小女儿,姐妹两人做伴,一道去了黄家。

果然一桌子好菜,几乎全是王玉龄平常最爱吃的,黄伯伯真下功夫,王小姐真不客气,带着妹妹就吃起来了。

一顿早餐,如此丰盛,两位小姐吃得美美的,欢欢乐乐的,可是还没吃几口呢,大门外就有一个声音飘进来了:

黄铁安,黄铁安……

这个声音,王玉龄记忆太深了,太熟了,这不是那个死不了的张处长吗?这些日子,这段时间,王玉龄到哪他到哪,到哪都甩不掉他,早餐时间他都不放过,黄伯伯家他都闯进来了。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王玉龄当时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和同学去过他家一趟,还知道她的太太去过自己的家,他和他太太他们两口子老是围着自己瞎转悠——而这些都是不能让伯父知道的,伯父王士健治家严格,又特别注重女孩儿家的名节,传统得很,让他知道了这些事,王玉龄怕挨骂,他知道,王家姐妹犯了错,无论谁,伯父真的是不会放过的!

王玉龄气得发抖,可是张处长不在乎,岂止不在乎,他甚至还有点得意呢——一进餐厅,他就得意地往旁边一闪,身后边走出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笔挺地站着,两眼直视着王玉龄。

张处长好像老熟人似的给王玉龄介绍:这位是我们张副军长。

王玉龄头不抬眼不眨,只是吃饭。

这是王玉龄第三次见到张灵甫,也是张灵甫第三次走近王玉龄,可是到目前为止,王玉龄还不知道张灵甫是谁,不知道他高矮胖瘦、长得什么模样,甚至没抬头好好看他一眼——其实说到底,小姑娘她还蒙在鼓里,没明白,也不想明白眼前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灵甫吃了闭门羹,有点不自在,黄铁安太太招呼他坐下,他就急忙坐下,和王玉龄同桌进餐。

张灵甫找不到话说,一桌子的人,无论宾主,也都找不到话,只因为王玉龄不抬头。

空气凝重,场面尴尬,氛围不对,张灵甫实在熬不下去了,忽然看见王玉龄身边有个小姑娘,活泼可爱,正在吃饭,就凑过去和她说话。

谈的什么话忘了,王玉龄只记得自己的这个小妹妹发音清脆,有问必答,和张灵甫谈得相当快活,餐桌上的气氛轻松愉悦了不少。张灵甫还有张处长努力和小姑娘说话,希望能感染王玉龄,博得灿烂一笑。

可谁知道,这时的王玉龄把餐具一放,站起来了。

莉莉,你吃好了没有?

这是王玉龄说的第一句话。

莉莉说:吃好了。

吃好了我们就走。

这是王玉龄说的第二句话。

谢谢黄伯伯——

走到门口,王玉龄回过头来,说了第三句话,然后就一溜烟地跑回家去了。

一顿饭,三句话,没一句和张灵甫有关。

三战三败,可是张灵甫不气馁,他知道情场不是沙场、胜似沙场,三十六计更有用场:正面攻不动不要紧,攻侧面,进攻王家的当家人,从后面包抄你个小姑娘。

第四部分 英雄难过美人关

打头阵的又是那个张处长。

张处长发令箭,又一次让他太太打先锋。

幕后当然是黄铁安,黄的后面自然是张灵甫了。

他们集中攻王士健夫人、王玉龄的二伯母。他们认为王家的事情,大概是她和她的丈夫说了算。

主要手段是打牌,在打牌中与王太太混熟——每次张太太去王太太家打牌,张灵甫都要送钱给张太太。

一次十万块,张太太可是输赢不论,这样久了她们也就成了朋友了。

张灵甫接收大员也不当了,让给了别人。

这是1945年的张灵甫,这年他只为一个人活着——他心中,她最重;百媚千红,他只爱那一种。

英雄难过美人关。

英雄美人的所有格言,仿佛都是为他准备的,他好像在用实际行动去实践、印证这些格言。

王玉龄对此一无所知,她从小到大一贯如此,永远被动,永远天真,永远走不出自己的绣楼闺房女儿国——天塌了,地陷了,泰山崩了,黄河水和长江水向着西面倒流了,她不知道,也不关心……

钱送得差不多了。一番套瓷,王伯母虽然还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友谊上应当没问题了。

转了一个大圈,张灵甫几乎是完成了所有的铺垫,所有的准备,这才开始发动正面攻击。

名义上是请王家全家人吃饭。

张处长代表张灵甫,特意嘱咐、一再嘱咐:把少爷、小姐全都请来,一道去、一起请、一起吃。

王玉龄就这样被“绑”到了桌上,和张灵甫、张处长、张处长太太以及其他的朋友坐到了一起。

张灵甫目不转睛,全神贯注;王玉龄左躲右闪,不予理睬。

她不知道是个圈套,也不知道是张灵甫根据兵书战策精心谋划的调虎离山计、引蛇出洞计,她只是本能地感觉不舒服,不愿去,不想再看见那个老奸巨猾的张处长、殷勤而又有些年老的张太太,还有那个目光如炬、总是直挺挺地看着她的张灵甫……他们太直率、太鲁莽、太生硬,也太不自然了。

可是二伯母一声令下,她又不能不去。这是个礼貌问题、也是个现实问题,还涉及到家族关系问题,这问题在极其讲面子的中国上流社会无法克服,她只好去——好在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做伴,热闹、欢快,不至于像上次那样太尴尬。

一番寒暄,然后就是饭局,饭局刚开,张处长——又是那个讨厌的张处长,他又第一个跳出来,寻找话题,发动攻击。

他首先对着王太太:

王太太,您今年贵庚啊?

王伯母告诉他:我已经三十二了。

张处长一听,大呼小叫:正好,真巧,您和我们张副军长同岁,都是三十二,喝一杯吧!

本来,张处长这话是说给王玉龄听的,潜台词就是告诉王玉龄他张灵甫并不老,可王玉龄没听懂,也不想听懂,倒把张灵甫弄了个面赤耳红,一直红到脖子——这个张处长还真敢干,一句话,就让他骤然年轻了十岁,实际多大?张将军的履历明明白白地写着,当年四十二!

望着“三十二岁”的张灵甫,王伯母喝了一杯,并且很礼貌地祝福他不断高升、前程似锦。

张处长接住话头,见缝插针:哎呀,王太太,我们副军长还没结婚呢,还是个光棍呢,帮忙介绍个女朋友吧!

王伯母毕竟是受到王家的熏陶,很礼貌地说:好呀,有合适的小姐一定介绍。

她这一句话,马上引起一阵喧哗。其他人,包括张处长夫妇、黄铁安夫妇,他们这些大人一拥而上,胡乱帮腔:

你们家那么多小姐,介绍一个就行了嘛!

王玉龄这位二伯母,演艺明星出身,尤善湖南湘戏,不仅生得眉清目秀,而且伶牙俐齿,场面上八面玲珑,不让别人占半点便宜,那么多人、那么多话,她一句就挡了回去:

我们家的小姐都名花有主了!

二伯母家六个女儿,大伯母家一个女儿,加上王玉龄,王家共是八个仙女,在座的则有玉龄、利龄,大孩子都到重庆念大学去了。

小姐们简直就是一群蝴蝶,在家嬉笑打闹,欢声笑语;出门彬彬有礼,随便往哪儿一坐,顿令满堂生辉。

张处长却笑道:王太太开玩笑,这么多千金,哪能都有主了——大的有主,那就找那个没主的吧!

没主的太小了!

王伯母唇枪舌剑,寸土不让。

那就找那个不大不小的吧?

张处长虚晃一枪,然后就单刀直入,直奔主题,把锋芒指向了王玉龄。

不大不小的还不到时候!

王伯母一杆枪,左遮右挡,密不透风,保护着她家小姐,不留丝毫破绽,也不失风度,应对自如。

在王家姐妹里,王玉龄的确就是那个不大不小的。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了张处长他们的真正用意,终于知道了他们要获取的猎物原来就是自己,看字画、找黄铁安、做头发、吃这顿饭,都是他们张开的渔网,铺设的陷阱,布置的圈套,撒下的诱饵,专门等待她的到来——张灵甫用心良苦,小姑娘幡然醒悟,勃然大怒!

可是一个姑娘家,发怒能发到哪里去?只不过板起脸,低下头,不说话,看着满桌子饭菜生闷气!

她不能走,不能像那天早上那样,拉起莉莉就走,因为今天大人都在,她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她得坐着、等着、忍着。

今天张灵甫又碰了一鼻子灰。从王玉龄冷若冰霜的那张俏脸上他就知道,他又一次遭到拒绝,这个一十七岁的小姑娘根本没拿他当回事儿,赫赫战功、赫赫威名,堂堂仪表、朗朗才华,在女儿家的心中都是零。

他只能坐着、等着、忍着!

当晚张灵甫回家,取出毛笔大写了一个“忍”字挂在自己的房里,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这是结婚之后,他亲口告诉王玉龄的。

第四部分 张灵甫使出浑身的解数,请程潜当媒人(1)

一顿饭敲开了王家大门。

通过黄铁安,张灵甫认识了王士健,也就等于认识了王玉龄,认识了王玉龄的母亲罗夫人,这对他来说,不能说是一无所获,因为他从此取得了一张王家大院通行证。

他把这张通行证用到了极致,有事没事,几乎天天往王家跑,天天跑来套近乎。手法是老套,可心是真诚的。

偶尔撞见王玉龄,不再那么紧张了,也不再那么死死地盯着看了,回归自然,反而利于交流与沟通。

最后就提到了婚事。

这当然是大人之间的事情,是王家的老规矩,所以张灵甫来家求婚,王玉龄开始也不知道。

罗夫人也就是王玉龄的母亲,她老人家第一个反对,而且是坚决反对。

她就一个女儿,丈夫走了,女儿是她唯一的亲人;十月怀胎,十年守寡,含辛茹苦,她把女儿养大,女儿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理由、唯一希望和唯一精神支柱,她不能把她嫁给一个军人,一个以沙场为家、以打仗为生的职业军人。

077078兵荒马乱,她最清楚军人意味着什么;孤儿寡母,她最清楚夫君意味着什么!

她不能让女儿再重新体验一遍她这大半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她不能拿女儿的青春和生命去赌博冒险,她不能让她的亲人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我的女儿是绝不嫁军人的,女婿要是打仗死了怎么办?

罗夫人斩钉截铁,一口回绝了。张灵甫——张副军长当时就傻了,两眼发呆,说不出一句话。

三年后,张灵甫果真死在战场上,王玉龄痛不欲生,曾对母亲说,大概是你把他咒死的……

但是张灵甫终究出身行武,不服输,不后退,决不半途而废,认准了的事就做到底,九头牛也拉不回!

入世为人四十二载,呕心沥血一年整,才找到了他的心爱、他的王玉龄,那是他的命,他的唯一,天塌下来不放弃,不罢休!

生母不答应,那就求伯母,一遍又一遍地求,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伯母首先被感动了。

和孀居深宅、足不出户的三太太不同,王玉龄这位二伯母懂交际,善应酬,跟二伯父出入湖南军政两界,见过大世面,视野也宽阔。

她认为,这个张灵甫出身黄埔,天子门生,甚得蒋先生喜爱,未来应当说是前途无量;加上八年抗战,九死一生,功成名就,算得上万里挑一的男人了;还有就是堂堂仪表,凛凛一躯,既酷又帅,帅而且酷,通身洋溢着一种阳刚之美、成熟之美,配王家小姐没有大问题!前些日子,在黄铁安夫妇安排下,大家一起打牌,一起吃饭,来来往往,看得出,张灵甫这个人的人品还是很好的,忠厚刚直,保持了农家子弟那份天性;勇敢坚毅,保持了普通士兵那份纯朴;官场上、都市里那些脏东西很少沾染,业余时间基本在读书写字、逛古董店……

综上所述,她基本同意这门婚事,对于王玉龄的母亲,这个王家三太太,她答应帮着说说,张灵甫也托别人帮着说说,无非是解释她所担心的一个关键问题——打仗。

大家劝三太太说,抗战胜利了,日本人滚回老家去了,往后就是太平岁月,和平年代,打什么仗啊,没仗打了,也别担心了;再说一个军长,又不是士兵,打起仗来,也用不着他在头里打冲锋啊!

你说我说大家说,三太太就当真了。从小到大,她是不出门的人,家门以里是她的世界,不知道家门外的世界有多精彩,真以为天下太平了,平安无事了,女儿可以跟着女婿安安稳稳过日子了,也就勉强答应了。

三太太一松口,王玉龄也就没说什么。其实那年头,像王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也不需要女儿说什么,一切都是大人做主,家长说了算。大人们同意了,也就等于是王玉龄同意了;王玉龄同意了,下一步就是张灵甫出面,找人保媒,托人说媒。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聘六定,一样都不能少。

张灵甫求婚是新式的,王家嫁女儿却要求必须是传统的、旧式的,从头到尾,来不得半点马虎!

首要的条件就是媒人的规格要高,要够资格,否则,不合王家的身份,也不符张灵甫的身份。媒人越高,这场婚姻的质量就越高,保险系数就越高,男女双方也就越有面子。这是习惯,非常麻烦,不过比起前一阶段的工作,可就容易多了。

张灵甫使出浑身的解数,居然请来了程潜当媒人!

程潜何人?这里须略作交代——

程潜是湖南醴陵县北乡长连冲人,1898年中秀才,1900年考取长沙岳麓书院正课生。此人精通历史,喜欢作诗,以诗叙史,常有佳作,因此曾经被章士钊誉为湖南第一诗人。1903年程潜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湖南武备学堂,次年又赴日本振武学校留学,与黄兴、宋教仁、李根源、李烈钧为同窗好友,随后结识孙中山,加入同盟会,成为最坚贞的丈夫团成员。

1909年回国,结识黎元洪、蒋翔武、张彪等人,1911年奔赴武汉,参加武昌起义,担任龟山炮兵阵地总指挥,甚得黄兴信赖。

1913年出任湖南军事厅厅长,组织军队讨伐洪宪皇帝袁世凯,战败后流亡日本,入早稻田大学攻读政治经济。1916年回国继续革命,率军驱逐袁世凯走狗、湖南督军汤芗铭,嗣后转战湖南,东征西讨,先后参加了讨袁护国、二次革命、广州护法等一系列著名战役,成为中华民国湖南第一勋臣、第一名将和第一任由三湘父老联名推举的湖南省长。

1920年被孙中山先生任命为广州军政府陆军次长,协助孙中山北伐、东征,功勋卓著。

1926年出任国民革命军第六军军长,率部参加了声势浩大的北伐战争,一路过关斩将,第一个打到南京城下。1927年3月24日,程潜从中华门入城,就任南京卫戍总司令。1935年12月,程潜出任国民革命军参谋总长,授二级陆军上将衔,并当选为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委员。

第四部分 张灵甫使出浑身的解数,请程潜当媒人(2)

抗战爆发后,程潜先后担任平汉前线总指挥,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军事委员会天水、武汉行营主任等军政要职,统辖大军数十万与日寇鏖战,每战必先写下遗书,令部属深受感动,愿意死战报国。

1945年抗战胜利,程潜先后出任国民政府武汉行辕主席、湖南长沙绥靖公署主任兼湖南省政府主席——张灵甫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他的门上,请他出面做媒的!

能不能请出程潜,对张灵甫是个考验,因为在此之前,王士健曾经指名道姓要个省主席上门做媒,理由很简单,有这等媒人,张王两家都光彩,面儿上都好看。

张灵甫还真把程潜给请出来了,什么原因?因为抗战期间,张灵甫率部厮杀江西湖南,血流三湘大地,百战成名,都隶属第一战区指挥,都是在程潜的老家作战,所以说起来,他还是程潜的部属、得力战将,他立战功,有程潜的心血,也是程潜的光荣。

这个晚辈兼部下的功名才德、所作所为,作为长官的程潜是熟悉的,也是喜欢的,所以,张灵甫一上门,他没有推挡,就欣然同意;一听说女方是长沙王家小姐,这位湖南籍老将军就更高兴了,他也知道王家,他愿意出面做这个大媒。

老媒人走进了王家大院。

张灵甫等着最后的答复。

这是最后一道程序,不是特别关键但是特别正规,尤其王家特别重视,这一关不过,往下就无法进行。

南京方面又来催促,要张灵甫赶快赴任,参加接收工作,不要在长沙耽搁太久;还有内部消息传来,说抗战胜利了,国民政府要从战时陪都重庆迁回故都南京,而蒋先生已经决定,把南京交给张灵甫,要张灵甫出任七十四军军长兼南京卫戍司令……同时也有消息说,这个肥缺,不少人盯着,譬如曾经当过他上司的李天霞将军,就以钱大钧作后台,请客送礼,拼命活动——要不是七十四军老军长王耀武、俞济时协力举荐,只怕这块肥肉早就落到别人口中了……

好消息、坏消息接二连三,但张灵甫不为所动,此时的他,只盯着一个王玉龄,其余种种,仿佛跟他没关系,他不想,也不去争。

大家方才发现,张灵甫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性情中人,为了他的美人,什么都可以抛撒,什么都不在乎,接收南京,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呀,他说扔就扔了,外人议论纷纷,说他亏大了,亏死了。

张灵甫听到了,就和朋友说,别人发大财,我讨了个好老婆,亏什么呀?我一点也不亏!

所以到结婚时,张灵甫的全部积蓄就是二十五两黄金,还放在一个部下那里存着,由人家替他保管,他自己不闻不问。那部下名叫卢醒,是个师长,听说张灵甫要结婚、要花钱置办酒席,就匆匆忙忙跑过来,啪的一个敬礼,说报告军座,前一阵子娶媳妇,卑职的钱不够,就把你的钱给花了。

张灵甫听后一句话也没说。

卢师长一直追随着他,南征北战,东挡西杀,是员爱将,他这个老长官能说什么呢?

如果要说,也只能说这样一句实话:小子,你娶媳妇花我的钱,我娶媳妇花谁的钱去?!

当然,张军长一句话也没有说。

三年后,这个卢师长,和他一起死在了孟良崮上。

第四部分 张灵甫一娶娇妻二升京官(1)

程潜从王家回来后,心情舒畅,笑容满面,张灵甫一见老长官这副模样,就知道大局已定,大事已成,他就放心地跑到南京上任去了——此时的金陵城热闹已过,遍地黄金早被捷足先登者瓜分殆尽,留给张灵甫的是同行的惋惜和歉意。

他继续当他的副军长,配合军长施忠诚,紧紧张张卫戍南京,迎接国民政府各路要员往回搬迁。

不久,蒋委员长的銮驾进了金陵城,随着一道圣旨出九重,他继任七十四军军长兼南京警备司令。

那是1945年的秋天,人间花好,天上月圆,江南正是收获的季节、采摘的季节,在这个美好的季节里,张灵甫一娶娇妻二升京官,正可谓是双喜临门,喜得团团转也忙得团团转。

千呼万唤,终于博得王小姐回眸一睹、嫣然一笑,张军长张司令急不可待,要结婚了。

按照20世纪40年代京沪上流社会风俗习惯,他们准备把婚礼选在上海国际饭店举办,那是旧上海最新的一座饭店,许多新人都在那里举行新式婚礼,相当时髦也相当热闹。

1945年,张灵甫追得佳人归后,到南京赴任,担任七十四军军长兼南京警备司令。

主意既定,张灵甫就匆忙派人,从南京赴上海,去预订房间——遗憾的是,去晚了,在那个胜利的秋天,京沪两地豪门人家办喜事的太多太多,所有房间早被预订一空——张灵甫王玉龄只好把婚礼安排在国际饭店隔壁的金门饭店举行。

其实,金门饭店人也不少。此时的上海滩仿佛成了新婚喜庆的乐园,要不是委托了上海罗家帮忙,只怕机会又被他人抢走了。

上海罗家是张灵甫的朋友兼部属,罗太太是上海人,很能干,托他们帮忙办喜事儿,无疑是托对了人,他们做得尽心尽力,直到今天王玉龄仍清楚记得,新婚那天男女傧相由罗家儿子、女儿分别担当,连花童也是罗家的小女儿扮的。

只不过新郎官张灵甫实在是太忙了,忙得把婚礼一再推迟,他也一再给王玉龄道歉赔礼——好在王玉龄雍容大度,理解他的难处,反给了他不少宽慰,他这才发现他的娇妻除了倔强,原来还是如此通情达理!

南京警备司令是个什么职务?就是说蒋介石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整个国民政府都交给你了,中山陵夫子庙都统统交给你了——八年抗战,南京城做了日本人的屠宰场,做了汪精卫的汉奸大本营,三教九流,鱼鳖虾蟹,什么玩艺儿没有?加上抗战刚刚结束,怨魂夜夜哀号,伤员难民骄兵悍将地痞流氓公子王孙皇亲国戚,填满了南京的大街小巷,警备司令要伺候他们还要对付他们,以确保一方平安,谈何容易!

蒋介石一个电话、一纸手令甚至一个眼神,张灵甫经常就得跑过去,接受任务、接受训斥或者接受表彰和指点——而且是不分昼夜,不论时辰。

走马上任没几天,张灵甫就已经认识到,做这个御林军统领还真不容易,简直就像是掉到了泥潭里,寸步难行。他是个不善于搞人际关系的人,书生本色、军人气节,不打麻将不饮酒,闲来无事,读书写字,特别不适合做京官——做京官得挨家跑啊,得和各路神仙赔笑脸、打交道,一家一家地走,一路一路地拜,一不小心就招惹是非,一有是非就要捅到委员长那里去,做这个差哪有带兵上战场来得痛快!

王玉龄至今记得,有一回,蒋先生的车子在南京城里转圈,转得好好的,忽然就把张灵甫叫了去,大声训斥。刚开始,张灵甫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后来才慢慢听清楚,原来是七十四军的哨兵出了问题:他们见了总统的车队不理睬,见了蒋总统和宋美龄不敬礼;但是见了张灵甫夫妇却很来劲,一个立正,敬礼打得啪啪响。

为此,蒋介石责问他的学生:怎么带的兵,连自己的总统也不知道?

张灵甫当时真是有苦说不出,他知道自己的兵,他们眼里只有军长师长团长连长排长班长,哪认识你是谁呀!他管你是谁呀!那会儿军营里没有电视没有报纸,也没有几张领导人肖像,蒋介石李宗仁就是走到士兵跟前,他也未必认识你呢,更何况他们哪里能知道坐在这车里的就是不可一世的总统和他的夫人!

再说,南京城坐好车的人家多着呢,一辆接一辆,士兵们,来自广大农村的士兵们以及他们的连长排长们,除了吉普车和大卡车能叫出名字来,别的都一样,统统都叫轿车、电驴子或者小卧车,没什么区别——其实张军长的车他们也不认识,不过是各级军官和军长的司机偷偷商量了暗号,到了哨卡岗楼,司机按喇叭,一声长一声短,与众不同;哨兵不看车,一听喇叭,就知道自己的军长来了,该敬礼敬礼,该让道让道,决不拦着盘查……

有苦难言,但又要有令必行,所以张灵甫一回家,就组织七十四军官兵掀起了一个轰轰烈烈的辨人、认人运动,把蒋介石的画像印发全军、印发南京各个哨卡,要求上上下下认真学习,增强记忆,争取用刀刻在自己心里,决不允许再发生“目中无人”的严重问题……

京官难当,结婚前夕乃至于结婚中间,张军长对这个问题又有了深入认识——

忙里偷闲,百忙之中,总算把婚期定下来了,这一天,张灵甫携王玉龄登上了从南京飞往上海的飞机——王玉龄羞怯啊,同时也高兴啊,这是个大喜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是人生路上一道酥红色的里程碑,她马上就要披上婚纱了,进洞房了,热热闹闹做新娘了……可就在这个时

因是官身,张、王婚礼一拖再拖,最后匆匆忙忙在上海完成,因服装不合身,又来不及修改,所以,男主人婚礼上穿的服装是向朋友临时借来的。

候,那个讨厌的蒋总统的电话又响了:

南京警备司令张灵甫立即返总统府报到,总统有紧急公务要找他处理!

张灵甫看着王玉龄,歉疚得说不出话来,可是蒋校长的话就是圣旨、就是晴天霹雳,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对新人只好赶紧下飞机,赶紧往回赶,撇下上海金门饭店正在心急如焚等着他们的亲朋好友,匆匆忙忙去见蒋先生。

也不知道有什么事,反正从总统府出来,张灵甫在南京城又忙了一阵子。

上海罗家,真正是等急了。按计划,新郎新娘早到一天,他们可以用这一天时间做各种准备,尤其是新婚服装,全是在上海裁剪制作的,做好了之后,两个人还没有试穿过呢,谁知道合身不合身?如果不合身可就要出洋相了!

急急忙忙,下了车就穿新装,真的不合身:王玉龄太苗条,新装明显有点儿肥;张灵甫太高大,新装显然有点小,婚礼马上就要开始,时间紧张怎么办?

第四部分 张灵甫一娶娇妻二升京官(2)

罗家太太拉着王玉龄就往裁缝店跑,裁缝听说是要往回缩,好办,马上动手,在腰身上下功夫,一会儿工夫就好了。

可张灵甫就麻烦了,改衣服这行当有个常识,往回收好办,往外放就太难了,布料要添加,全身要重来,费时费力,费工费料,最主要的是时间来不及呀!

这时候嘉宾都来了,来的还特别多,仿佛人山人海,人人都想看看这对英雄美人——只不过嘉宾队伍中好多人还没有请帖,还进不了门,为什么?只因为时间仓促,一改再改,好多请帖都没来得及发;好多人来了,就挤在饭店门口,干等着,临时来,临时发,来一个发一个,就在现场进行……

张灵甫知道改已经来不及了,马上决定:借罗先生的,就穿着罗先生的衣服办婚礼!

许多人,包括许多亲友都不知道,原来在婚礼上,张灵甫一身西装,却是别人的,是临时借的;衣服很漂亮,人也很潇洒,不细看不知道,细看看就会发现,还是有点大,毕竟与张灵甫相比,罗先生还是稍胖一点,这衣装还是有点不合身——不过也只能凑合了,谁叫蒋校长乱插一杠子呢,他一搅和,好好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好在王玉龄的婚纱正合适,穿上它,好像紫霞仙子出月宫,参加婚礼的人都评头品足,说她那天成了上海滩最艳丽最标致的新娘。

婚礼正式举行,奢华而又隆重。证婚的主婚的,贺喜的助兴的,贵宾嘉宾,亲朋好友,一波接一波,在王玉龄眼前晃来晃去,她羞得不敢抬头,不敢睁眼,所以那天来了多少人,谁证婚谁主婚,谁恭喜谁贺喜,谁喝酒谁抽烟,谁把谁怎么样了,如今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有人以国民政府名义正式颁发了一张结婚证书给新郎新娘,他们非常隆重地接了过来,如今也不知遗失到哪里去了,想不起来了。

那天的婚礼,最高兴的人应当是她的母亲、慈祥而又善良的罗夫人,老人家真是感慨万千:十月怀胎,十二年守寡,十七年含辛茹苦、担惊受怕,她把她唯一的女儿拉扯成人,用自己全部的心血把她浇灌成一朵花,一个知书达理、亭亭玉立的千金小姐,如今长大成人了,嫁人了,给王家增光添彩了,她可以告慰女儿英年早逝的父亲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王树南念着贤妻爱女,久久合不上双眼,如今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人世沧桑,兵荒马乱,做母亲的最苦也最难,熬到今天,老人家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复杂,不知何故,她未能到上海参加女儿的婚礼!

喜庆还没有结束,总统府侍从室又打来电话,告诉张灵甫速返南京,明天一早,总统召见。

不能问为什么,也不用问为什么,张灵甫脱下西装就上路了,新婚妻子王玉龄坚决跟他走。这样,当天晚上,一对新人告别亲友,匆匆坐上由上海开往南京的列车,直到次日凌晨到达。就是说,新婚之夜,他们夫妇不在上海也不在南京,而是在沪宁之间的火车上。良宵一刻值千金,他们的良宵是这样度过的。

第五部分 婚后生活蜜甜

婚后的生活比蜜甜。

尤其是第一年,不打仗,不出征,夫妻厮守在一起,出双入对,比翼双飞,既像鸳鸯又似神仙。

他们的家就安在南京西华门外二条巷口的焦园一号,柳暗花明,风水宝地,蒋介石的弟媳妇就住在隔壁,山东省主席王耀武的南京办事处也在隔壁——那一带,共有两层小楼三五栋,都在绿树掩映中,非常漂亮,非常休闲,也非常惬意。

蜜月中的新郎依旧繁忙。新娘王玉龄初来南京,朋友不多,又不善交往,所以她的主要工作就是读书、学外语,张灵甫给她请了个英语教师,制定了学习计划,不爱读书的新娘子学得很认真,而且很有成效。

王玉龄回忆说,张灵甫和其他的国民党将军不一样,他读过北大,又上过黄埔,书法造诣高,文史修养也很高,经常手不释卷,出口成章。最爱念的当然是四书五经忠孝节义,他喜欢用这些传统的道德观念要求自己,要求部属,甚至要求王玉龄。

王玉龄本是一个不喜欢念书的女孩子,她聪明伶俐,过目不忘,但却是疯狂地逃避念书,怎么逃避?古往今来虽然有很多的方法,很多的传说,可在她看来,结婚就是一个好办法。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家里的管教很严,结婚了家里就约束不到她了,念不念书,完全她自己说了算!

这是她最初的想法。

但没想到,一结婚,她忽然喜欢念书了,而且还手不释卷了,为什么?因为受了张灵甫影响!

张灵甫几乎天天读书,她问他为什么这么爱读书,张灵甫说,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读,一天不读书,那日子过得仿佛就索然无味。

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这影响持久深远,王玉龄至今无论坐火车乘飞机,还是闲居在家,读书成了她一大爱好。

还有就是逛商场。这大概是青春女郎年轻太太们的共同爱好,王玉龄更是有条件,有时间。

每天一早,就跟上班一样,王玉龄去逛商场。先到中央商场,再去建国商场,更远一点的,还有一个什么商场?王玉龄记不起名字了,但知道都是南京比较繁华的商场,总共三个,她每天都要跑一趟。有时买点鲜花,有时买点零食、服装,也不为买东西,只是转一转,逛一逛,看看外面的世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等着丈夫回家来。

回来也很简单,两个人并没有今天的新婚夫妇那么情烈似火,浪漫灼人,而是像老夫老妻一样沉静安详,相敬如宾:各看各的书,各读各的报,各写各的字。

王玉龄说,张灵甫本质像个书生,不抽烟,不喝酒,也不交际,回家就读书练字,蒋校长那里没事不去,王耀武那里轻易也不打个电话,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当时南京城里交际多、应酬多,官员之间夫人太太之间迎来送往多,有时有人拉着王玉龄去,王玉龄始终保持中学女生本色,不善此道,不去。于是就有人议论,说她傲慢、不理人、不懂事,张灵甫听了,一笑置之。

他说,我张灵甫又不靠太太吃饭,应酬什么?她不去就不去!

夫妻俩就这样志趣相投,脾气相似,所以非常投缘,非常默契,人海茫茫,都觉着是找对了人。

当然也有不对付的地方,譬如张灵甫虽说是饱读诗书,但终究是秉性不移,半生征战,难改老家带出来的风俗习惯,平时吃饭,总是叫厨师剥一盘大蒜,烙一盘大饼,一顿饭,风卷残云,全部吃完,而且吃得津津有味;有一回,厨师做了荷包蛋,端上桌来,张灵甫高兴了,一顿吃了八个——王玉龄至今想起来犹觉心酸:她的夫君打了一辈子仗,一辈子不会享受,一辈子不知人间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还有一次,夫妻双双来到一个饭店,那可是南京比较豪华的饭店之一,王玉龄准备在这里请张灵甫吃顿饭,吃顿像模像样的饭,谁知道张灵甫拿过菜单来,左看右看,最后点了一个蛋炒饭。

餐厅服务员都笑了,王玉龄却差点气哭了……

第五部分 张灵甫敢干的,她也敢

有时候,张灵甫看王玉龄一个人在家呆着,怕她烦闷,就带她去七十四军军部,去他的办公室看看。

那时候,七十四军军部安在南京孝陵卫一带,戒备森严,王玉龄去一趟,感觉跟在家不一样,跟逛商场也不一样,渐渐的,她有点喜欢那个地方了。

主要是那个地方风景好,空气好,从前宋美龄曾经看中了这个地方,在这里办了一所遗族学校,收养那些战死者的

十七岁的美丽新娘。

遗孤后代,规模很大,影响也很大。后来学校搬迁了,就做了七十四军军部。张灵甫身为一军之长,每天六点钟准时起床,在此主持升旗仪式。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风雨无阻。

来过几回,王玉龄也熟了,认识人也多了,于是就顺理成章做了这里的女主人,满怀热情地招待大家。招待七十四军的副军长太太、参谋长太太,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太太们来这里做客聚会,大人孩子热热闹闹,像一家人一样,给这座充满杀气的军营带来了一丝盎然的生机和旺盛的人气。尤其夏天,王玉龄把西瓜放在水井里冰好了,把可乐冰好了,把桌椅板凳也让人摆好了,等到夜幕降临,月出东南,然后招集军官眷属们聚坐到一起,沐浴着遍地月光,沐浴着大江上吹来的习习凉风,一边天南海北地聊天,一边随心所欲地品尝着爱吃的东西——这样的日子很短,却在王玉龄心间留下了一道久久难以忘怀的玫瑰色的记忆;她是多么渴望这样的日子能够长驻人间,能够永永远远伴随着她和她的夫君,以及他们的亲朋好友、部属袍泽……当然,这不过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少妇美丽善良的幻想而已!

数十年后,王玉龄绕着地球转了大半个圈子,然后又回到了中国,回到了南京,回到了孝陵卫,她看到那栋楼还在,她丈夫的办公室还在,她们夏夜聚会的广场还在,里面住满了解放军的文工团员,男男女女,欢欢笑笑,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她——不知道这个美丽尊贵的老太太在怀旧,在怀念早已逝去的青春岁月,怀念早已不在人世的爱侣旧友,除了她,那些聚会的人们早已随风飘散,不知道去了哪洲哪洋,哪家哪国……此岸彼岸,阴间阳间,今生来世,她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张灵甫是个尚武的人,武德很好,武功也不错,军部不光有聚会,也是他练功的场所。

他的部下告诉王玉龄说,他们军长特别爱好骑马,马术也相当不错,早年在胡宗南手下当团长时,大西北曾有猎户猎获到一匹野马,当礼物送给胡宗南。胡见这匹马漂亮、剽悍,英武,就把它养在军中,想有朝一日驯服它,当自己的坐骑。可是满军营的人都试了一遍,任谁也降服不了这匹马。

胡宗南生气了,说谁降服了马,马就归谁。

张灵甫出场了,他牵过那匹野马,几上几下,又捶又打,最后全身贴在马背上,让它放开蹄子任意跑,跑了几百里路,把野马都累趴下了,他还是不下来,这样那马方才服了,从此后见了他,也只是见了他才服服帖帖,老老实实……

在七十四军军部,在中山陵音乐台,跃马扬鞭,纵马驰骋,是张灵甫天天要练的基本功,他马术好,个子高,人又精神马又欢,跑起来常常风驰电掣,众人喝彩……

后来,不光他跑,他还叫上王玉龄,叫王玉龄骑上马跟着他跑。王玉龄乃千金小姐,只会开车,不会骑马——但是她是湖南辣妹子,不知道害怕,张灵甫敢干的,她也敢,而且是说干就干。

上不去不要紧,请副官扶着,往上爬;副官一托,她急忙用力,谁知道用力猛了,一下就给掀到马的那一边去了,差点摔到地下,摔个倒栽葱!

他们骑的是日本马,战场上缴获的,和日本鬼子一样,这些马训练有素,极其凶悍,驾驭起来,刚开始特别难,但练久了,也容易驯服。

张灵甫善骑快马,上去就跑,越跑越烈,轻易不会停下来。

王玉龄初学乍练,表现得比较谨慎,不敢肆意妄为。但是马的品性是互相感染的,喜成群结队的,一呼百应的,只要张灵甫的马一跑起来,王玉龄的马儿就不顾一切,紧追紧撵,简直就是来如风去如电,把骑在马上的新娘子吓得大呼小叫,连叫张灵甫停下,别跑别跑。谁知王玉龄不叫还好,她这一叫,张灵甫就更来劲了,打着他的马、带着王玉龄的马,越跑越快,越跑越远,还骑在马上偷偷地笑。听到笑声,王玉龄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张灵甫是故意纵马狂奔,是在有意逗她。可怜她骑在马上,犹如骑在虎背上,没法打也没法骂,只好咬紧牙,死死地抓住缰绳,随它跑,看它能跑到哪里去。

军马像闪电一样飞驰,王玉龄只觉得两耳边刮起强劲的东风,身子像在云雾间飘飘缈缈,那弧形的草绿色的大地迎面扑来,大地上房屋草木池塘溪流也都以不可阻挡之势,迎面而来,吓出王玉龄浑身香汗,赶紧闭上眼睛。跨下骏马把四条腿卷成一团,然后又伸展开,一跃数丈,像是要离开大地,飞上湛蓝的天空……

这当然是一次冒险,是张灵甫逗她玩的,不过从此之后,她完全学会了骑马,而且喜欢上了骑马,日复一日,坚持不懈。

第五部分 张灵甫非常孩子气

张灵甫非常孩子气。

那时候,王玉龄嫁到南京,远离故土,年龄又小,不免常常想家,因此过一段时间,总要回趟长沙,与母亲完聚。新嫁娘回娘家,是最热闹的事情,因此她一回来,王家大院,男女老少,兄弟姐妹,总是像过节一样,一片欢腾。亲情浓郁,乡情依依,常叫少小离家做了太太的王玉龄流连忘返,一住一个月。

住的时间长,沿途耽误的时间也长。那时的交通不方便,往南走,先要从南京飞武汉,然后再从武汉坐船、坐火车、坐汽车,到达长沙,因此特别费时间。

张灵甫等不及了,就给王玉龄打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

太太,家里的花谢了,鱼也快死了,快点回来吧!

三番五次,王玉龄不忍心,就辞别亲人,再往回赶;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

20世纪40年代,全中国没几架飞机,军用飞机就更少,因此那些空军飞行员特别年轻,特别骄傲,也特别爱开玩笑。回南京的路上,他们对王玉龄说:

张太太,快回去吧,张军长在家等你等哭了,我们起飞的时候,在你家房顶上转了一圈,都看见了。

还有一次,张灵甫从军部回家,王玉龄正在街上买东西,不在家,张灵甫不知为什么忽然发了脾气,大声责骂勤务兵;恰巧这时王玉龄的哥哥(伯父家的)来了,见此情景,不知所措,急忙派人沿街寻找王玉龄,告诉她家里出事了,快回来处理。王玉龄急急忙忙赶回家,一进门,哥哥就发现刚刚还打雷一样怒吼着的张灵甫忽然笑了,对着王玉龄又喊又叫:

太太,你回来了,你都买什么东西了?……

还有件事情更有意思,就是有一回,王玉龄的母亲罗夫人来了,一家人一起吃团圆饭。夹在两个亲人之间,王玉龄当然很高兴,高兴得有点手舞足蹈,母亲见了就说她:

这么大人了,还是没个正样儿!

张灵甫本想开个玩笑,于是也跟着说了一句:

都是妈妈把她惯成这个样子的!

罗夫人出身名门旺族,恪守清规戒律,是个言谈举止都非常严谨的人,一听这话误会了,她认为张灵甫意在说她教女无方,不由得怒上心头,把碗筷往桌上一放,独自一个人进屋去了。

张灵甫吓坏了,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惹岳母发这么大脾气,于是就匆忙站起来,追着老太太去道歉,哪知道罗夫人把门关了,任凭女婿千呼万唤,百般求饶,就是不开门。

张灵甫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更加紧张,连忙搬过一把椅子,放在门口,一个箭步跳上去,用力推开了门顶上的一扇小窗,然后,他把头伸进窗口,望着罗夫人,一遍遍求饶:

妈妈,别生气,我不是有意的;妈妈别生气,我不是有意的……

几十年后,王玉龄回想这一幕,仍然止不住地想笑,她说,张灵甫就是这样一个人,非常孩子气,其实他和罗夫人差不了几岁,还是个中将军长,可那天竟然站在椅子上哀告了大半天,末了还吓出了一身汗——

王玉龄说他出身贫寒,历尽沧桑,不仅深爱自己的母亲,也深知普天下做母亲的不容易!

但是,他有时候又非常书生气。譬如,他爱字画,爱旧书,爱陈年古董,一有空闲,哪也不去,就泡在古董店,而且无论兜里有多少钱,只要撞上,马上就买,花光为止。

七十四军的老人们说,张灵甫兜里哪怕还剩一块钱,他也会花在这上面,决不吝惜!

王玉龄也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小姐式太太,刚开始还支持自己的夫婿,可后来渐渐长大,渐渐成熟,渐渐知道

1947年摄于上海。

人要过日子,要花钱买米了,就渐渐反对,不让他乱花钱。张灵甫喜欢古董,但更喜欢王玉龄,因此就不敢再去买古董了,可是见了不买又难受,怎么办?于是就想了个办法:背着王玉龄,偷着买,买好后先藏在隔壁邻居家,等王玉龄出门了或者睡着了,神不知鬼不觉,再偷偷搬回家去。

第五部分 天下美女爱英雄(1)

王玉龄说她和张灵甫是老夫老妻,恩爱三年,不肉麻,但是情深意重。

今生今世,老天爷总共给了他们三年时间,让他们同床共枕,夫唱妇随,可就这黄金般珍贵的三年时间里,也还夹杂着不少小别与分离。

张灵甫是带兵的将军,军务繁忙,身不由己,在军营的时间比在家厮守的时间长;金陵城二条巷的花园平房里,更多的时间,是女主人一个人独自空守。

王玉龄自幼宁静淡泊,对这种日子淡然处之,习以为常,其成熟端庄,雍容娴雅,根本不像十七岁的人;由此,张灵甫对妻子的认识又多了一层,恩爱之上,又添了一份敬重。进城开会也罢,进总统府处理公务也好,哪怕几分钟时间,也要回家一趟,和妻子见上一面。有时事发突然,来去匆匆,回家见不到人,就写个条子,摆在桌上,告诉王玉龄他几点几分回来过,寥寥几句,总是那么温馨,那样善解人意,那般的恩爱。王玉龄回到家中看到条子,看到条子上熟悉的字体,总是一阵后悔,后悔自己不在家,失去一次相聚的机会,多少又增添了几分对丈夫的依恋。

王玉龄回忆起半个多世纪前的往事,总是那么甜美。如果时间来得及,张就提前打电话,告诉妻子可能几点几分回家,王玉龄就要用人做好饭菜,坐在家里静静地等,有时从五点等到九点,有时从六点等到十点,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吃。张灵甫这个官儿开会多,应酬多,汇报多,军务忙,在外面准时,回家通常不准时,所以总觉着自己欠爱妻很多,但他只是心里明白,嘴上从来不说。

天下美女爱英雄,张灵甫虽然结婚了,但追他的女士依然很多,这些人,有的知道他已婚,有的不知道,有的是故意的,有的是无意的,可无论怎么样,张太太王玉龄一概感谢,表现得彬彬有礼,落落大方。

有个高官(可能是立法委员)的妻子,家居姑苏,热爱书法,嗜好国画,功夫很深,尤其崇尚张灵甫的字体。她给张灵甫来了一封信,信写得情意绵绵,柔肠百转,委婉曲折地表达了某种感情——信就放在张灵甫的办公桌上,张灵甫明确拒绝,非常坦然。

偶然间,王玉龄看到了,看后又重新摆在丈夫的办公桌上,不闻不问,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儿——她说她相信自己,更相信丈夫,相信他会处理好这个问题;而且她认为,在她的夫君张灵甫那里,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

还有一位女士,由张灵甫一位老乡兼朋友带着,从兰州来南京,预备介绍给张灵甫的,来了后才知道,张已经和王玉龄结婚了。当时王玉龄回娘家去了。此时,姑娘想回天津老家,可盘缠快没有了。当时的交通十分不便,于是要来找张灵甫,而张本人怕生出不必要的误会,就没有再见这个姑娘。姑娘只好写信求助,张灵甫看后就随手放在抽屉里。后来,王玉龄回到南京家中,无意间看到了这封信,却责怪起张灵甫,说张没有同情心,并提议把姑娘找回来,并要留住在家中。

她把自己的西间房腾出来,让姑娘住了进去,一住就是几个月。

那时节他们结婚不久,姚姑娘一来,有人说这说那,王玉龄则不在乎,她认为:第一,喜欢她的人就不会再喜欢别人,她完全相信张灵甫;第二,姚小姐喜欢自己的先生,是好事情,说明先生人好、有魅力。说明她选的夫婿人才出众,她当然要高兴!

他们家一共四间房,西间是王玉龄的小私房,里面存放着大量书信,都是张灵甫写给王玉龄的情书,那珍贵的情人密语,是王玉龄的精神财富。姑娘发现了,打开箱子,一封不落,全装进了自己包裹——什么原因,王玉龄至今不知道。

情书被盗,用人首先发现了,用人报告了王玉龄,王玉龄闷闷不落,在中山陵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是她的习惯,每逢大事发生,心中举棋不定,她总要绕着中山陵转圈,一圈又一圈,也许是要从钟麟毓秀的钟山那里吸取力量驱散心底的烦恼吧。

最后她说服了自己:随她去吧!

张灵甫回家知道了,说,这怎么行?去要回来!

王玉龄拦着,坚决不同意,说算了,给她吧。

凭直觉,她认为姑娘是一片真心,非常可怜,不能再让人家难堪,既然她要,那就让她拿走吧!

姑娘背着一大摞情书走了,王玉龄看她一个女人家,生怕走陆路不太平,于是就要张灵甫找空军,将她送上一架运输机而去,带姑娘到她要去的地方……

王玉龄到现在都后悔、遗憾,因为那么多情书,字字句句都是张灵甫的心声,至今一封也没有了,眼睁睁被人拿走了……

第五部分 天下美女爱英雄(2)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王玉龄只有十七岁!

十八岁那年,张灵甫带兵上了前线,她怀孕在家。忽然有一天,七十四军安排她和副军长太太一起到前方去看丈夫,因为思念张灵甫,所以她二话没说,挺着肚子,怀着娇儿,就上了车——一会儿火车,一会儿汽车;火车分上下铺,汽车则上下颠。尤其出了城,一片片原野,一座座青山,根本没有像样的路,把两个贵夫人颠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到了前方。回程时要经过徐州改乘火车,七十四军留守处处长就提前订了两个卧铺,把车票给了两位太太。副军长太太是上铺票,王玉龄是下铺票。

这样安排,应当说还是有道理的,首先,王玉龄是孕妇,让她睡下铺合乎人道主义;其次它是正军长夫人,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在等级森严的军营里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一般人不会发出疑问。

可副军长夫人不干了,她觉着这样安排不合理,不对头,于是就爬上爬下的破口大骂留守处处长,骂他狗眼看人低、骂他看客下菜碟,骂他是个狗东西……

这时的王玉龄处境尴尬,十分难堪,这位太太指桑骂槐,比鸡骂狗,声东击西,太过分了,差一点点就要骂到王玉龄头上了。一般人都会忍不住的——可王玉龄忍住了,为了张灵甫和副军长的关系和谐,她忍住了,一声不响:

让她骂吧,只要不指名骂我就行了!

军长夫人忍着副军长夫人,就这样一句句的忍下来了。忍得副军长太太醒过劲来,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红着个脸,去找王玉龄解释:

太太,我不是骂你的,你不要误会!他们这些人哪,就知道向上看,他们拍你的马屁,顶不是东西……

对王玉龄来说,她能理解,这人当师长太太专横惯了,所以一点委屈也不能受。王玉龄这时才说话,她说,蔡太太您怎么能这样讲呢?要不这样吧,咱俩换一换,我睡上铺,你睡下铺,没有关系的!

副军长太太更不好意思了,连忙解释:

那怎么行呢,那样就更不行了,万一从上铺摔下来,我怎么跟军长交代呀——哎呀太太,我是让他们给气的,你是不知道,不光上下铺这一件事儿,到了前线,我们两个,就是伙食也不一样的,他们分得清楚着呢!

王玉龄生长在深宅大院,人世间好多事情,她都是第一次听说,听说后还很震惊,反过来她又安慰那个骂人的副军长太太,说我不知道这些,以后再发生的话,你告诉我就行了——咱们在一起是缘分,将来谁的先生升迁了,调动了,咱们也就分开了,所以能在一起不容易,要好好珍惜,有话直说,有意见直说,我来安排……

在七十四军,在所有的将校军官太太中,王玉龄岁数最小,但该军好多老人都评论说,她最懂事。好多太太比她大,有的大一倍,却没她宽容,也没她娴静,不像她那样天高云淡,与世无争。

所以一直到现在,在七十四军,无论军人眷属,不分官长士兵,她没有敌人,只有朋友。

张灵甫在的时候,七十四军的人都赞赏她;后来张灵甫不在了,该军的人更加尊重她——20世纪70年代,她从美国回台湾,七十四军的老人坐了满满二十桌,一个接一个的端着酒、流着泪敬她……

第五部分 没有不吵架的夫妻(1)

没有不吵架的夫妻。

只因为要过日子,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

从1946年开始,从他们婚后第二年开始,张灵甫就要经常上前线了。临走之前,王玉龄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注意安全,然后把家里的钱,统统交给张灵甫,要他带足了钱出门——这是妈妈教她的,小时候,妈妈曾跟她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出门的人口袋里一定要有很多钱,不然的话,就会寸步难行,什么事情也不好办!

王玉龄记住了,因此张灵甫出去打仗,口袋里总是足足的,装满了自己家的钱。

为了南京政府,张军长带兵打仗,却花着自己太太的钱,这故事许多人听了都想笑,可王玉龄笑不出来,她太天真了、太率性了、太不食人间烟火了。在她眼里,丈夫出门,不像打仗,反倒像是去做生意,或者是进京赶考,所以要装满盘缠——

这就是十八岁的王玉龄,十八岁的时候不懂政治,不懂军事,基本还是个孩子,啥也不懂!唯一懂的一件事情就是祈求丈夫平安,并安排好丈夫的一切。

还有一件事情她也懂了,这件事情就是,钱给了张灵甫以后,家里没钱了,用人说,买菜买米都成问题了。

王玉龄第一次当家,第一次碰上这样的问题,她急忙打开家里的保险箱,找钱花,可里面空空荡荡,一个铜板儿也找不到了。

用人来催,要买菜的钱,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想了半天,想出一个办法,就叫副官,请他到军需处拿一点钱回来,先救救急。

在南京,七十四军有一个留守处,照顾全军后勤以及眷属;留守处有个军需科,专门管钱,管着发军饷,谁家的丈夫出征在外,谁家的太太就可以替丈夫领军饷。

20岁生日留念。1948年摄于南京。

军需处的人有钱有势,又不用上前线,一群兵油子,很讨厌,经常干一些瞒上欺下、欺软怕硬的勾当。

他们见王玉龄年纪轻,不谙世事,就故意刁难她。不知是处长还是个科长,出了个难题,说领钱可以,但要军长亲自签字!

副官很忠厚,不敢惹他们,但又不敢告诉王玉龄,两头为难,只好在门外走来走去。

王玉龄发现了,就问他:钱呢?不是叫你去领钱吗,领回来没有啊?

副官说,他们让军长打条子!

王玉龄一听就火了。

从小到大,她很少说话,很少发脾气,只发过一次脾气,还是在长沙的时候,许多店铺欠了妈妈的租金,常年拖着常年不还,明显欺负他们孤女寡母。妈妈不敢说话,她生气了,一个人把他们召集起来开会,限期缴钱,严厉警告他们不要欺负人,两礼拜交不出钱来就搬家走人。那年她才十五岁,一发脾气,就把事情圆满解决了。

如今她又要发脾气了,不发不行了,再不发就要挨饿了。

她对副官说:你再去一趟,就说我说的,明天要拿钱来,拿两万块钱来,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本来买菜的钱,也就几百块,王玉龄一发火,要了两万块,按当时的钱算,也没有多少,可她不知道,认为两万块就已经是个大数目了。

军需处的人本想看这个年轻太太的笑话,以为她胆小怕事,会忍气吞声,或者转而来求他们,哪成想太太发火了,而且怒火冲天,吓得他们赶紧送钱,赔礼道歉。

居家过日子,两万块钱非常管用,王玉龄用了好一阵子。

后来张灵甫从前线来了电话,问家里日子过得怎么样,王玉龄火气未消,再发脾气,怒冲冲地对着张灵甫说:

家里连买菜的钱都没了,那个科长,非要军长打条子,军长不在家,公馆就得封锅不成?太不像话!

张灵甫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更没想到家里会闹粮荒,发生经济危机,连忙给王玉龄道歉,说,别生气了,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这种事的确没有再发生,但却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

王玉龄说,大概是1946年,前线天天打仗,她天天挂念着她的丈夫,天天盼他发书信或者打电话电报报平安。

张灵甫理解妻子的心情,身在前线,却三天两头打电话,打电报,请她放心!

因此,那时的王玉龄特别盼着北方飞来的只言片语,盼着战火早早停息,盼着她的亲人早早回家转,像普天下所有妻子人世间所有母亲一样,王玉龄早也盼晚也盼,盼得她寝食不安,坐卧不宁,人比黄花瘦。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

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当年坐在外祖父膝盖上,读万卷书,背千字文,吟百首诗,仿佛就是为今天准备的,今天她全想起来了,全部咽下去了,全读懂了,这些古诗好像是专门写给妻子和母亲的,专门换取她们的叹息和眼泪的……

相思泪中,一天天,一月月……

忽有一日,张灵甫托参谋长回南京之便带来了他的信,并另一封别人写给他的信。信封很厚,信也很长,王玉龄很高兴,急忙打开,准备独自饱览,谁知这信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满纸语言,竟像钢刀一样扑面而来,把她打懵了——

原来是一封告密信,是一个朋友写给张灵甫的,张灵甫看后把它转给了王玉龄。

在姐姐的婚礼上。20世纪50年代摄于台北。

那人可能是张灵甫的朋友,也是他的部下,他根本没见过王玉龄。他在信中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劝告张灵甫要管束王玉龄,他说王玉龄在南京奇装异服,花枝招展,招摇过市;说王玉龄在天子脚下太出风头,太出格了,有朝一日,必然给张灵甫招来天外横祸……

张灵甫把信看了,又寄回来了;寄信时他剪掉了那人的名字,自己提笔,龙飞凤舞,在信上写了八个大字: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第五部分 没有不吵架的夫妻(2)

王玉龄当时就气晕过去了,她不恨那封信,她只恨这八个字;那封信好也罢,歹也罢,不过是个不相识的人写的,可这八个字却是她昼思夜想的夫君写的,是张灵甫写的。张灵甫是什么人?张灵甫是她托付终身的人,她是张灵甫的妻子,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新婚一过,张灵甫就带兵上前线,可怜年轻貌美的王玉龄,夜夜流泪到天亮,天天盼着鸿雁往南飞,如今鸿雁飞回来了,捎来的竟是这么八个字。在她眼里,字字如刀,字字流血,刺得她眼痛心也痛,灵魂遭受极大创伤。

自从入世为人,王玉龄就心境淡泊,与世无争,能上厅堂,也能下厨房,能锦衣玉食,也能粗茶淡饭。她没有什么嗜好,唯一的嗜好就是穿衣服比较考究,注重美感,在王家大院,太太小姐们谈论最多的也是服装这个话题,这本是女儿国里一个最热门的话题,最普通的话题,王玉龄把它继承发扬,带到南京张公馆来了——十七岁的新娘,十八岁的太太,做了几件新衣裳,穿了几件新服装,难道就出格了,就招摇了,就招灾惹祸了?

我的丈夫为什么不相信我,而去相信别人,这样的人配做自己的丈夫吗?

王玉龄最大的苦痛在这里:她付出了百分之百,要求对方也全心全意;她自己冰清玉洁,一尘不染,也要求对方坚贞不屈,心如铁石!从来不写一个“爱”字的她,最懂得爱,也最追求爱的真谛。

所以,这个傲骨铮铮、宁折不弯的湘女子,连续几天茶饭不思,又一次来到中山陵,绕着国父陵转圈,之后,马上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离婚,和张灵甫离婚!

我首先祝贺你有这么好的一个朋友,他是爱护你,帮助你,关心你,我为你而高兴……

王玉龄首先祝福了张灵甫,要他善待写信的人,感谢写信的人,然后就明确地提出离婚,明确告诉他,不懂得自己的人不配做自己的丈夫。

一个尊贵的东方美人,一座沉默的冰山,终于爆发了,这不是做作也不是矫情更不是策略,而是发自心底的纯粹的怒火!这把火从南京烧起,高举三千丈,一下就把远方的张灵甫给烧坏了,烤焦了,他没想到妻子的反应如此强烈,没想到这个十八岁的女儿家是如此看重爱的纯洁、爱的芬芳,更没想到自己那八个字会如此严重地伤害了王玉龄的自尊心,身经百战的张灵甫后悔了,紧张了,害怕了,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一封电报接一封电报地拍,一回又一回地向妻子求饶……

其实张灵甫是了解自己心爱的妻子的,他不过是有点官气,有点多疑,有点草率,根本没有别的目的;再说,在南京这个大染缸,在国民党腐朽统治的中心地带,他是担心自己的亲人,担心洁白无瑕的王玉龄,更担心一支支的明枪暗箭、暗箭明枪,在翻云覆雨、你死我活的旧中国旧官场上,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有人会向你发起攻击,这种攻击叫你莫名其妙,叫你防不胜防,官阶越高、位置越重,前景越好,这种攻击就来得越猛、越凶、越刁。张灵甫的位置太重要了,处境太微妙了,他不能不防,不能不小心,因此他有他难言的苦衷,而这苦衷又难以表达,所以他只能求饶,口口声声,向自己的妻子求饶。

但是王玉龄不依不饶,为了自己的尊严,为了自己的爱,为了自己的人格清白,她义正辞严,寸步不让。她最伤心的是她的梦被毁灭了,一个对事事要求完美认真的梦。她太小了,她涉世不深,她也把这个世界想象得太美好了。

前方,张灵甫派了专人来送信,她不看;后来,张灵甫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她不接。

太太,我误听谣言……

太太,我向你道歉……

太太,你别离开我……

他的信更是字字情深:如果你要离开我,我真没有再活下去的勇气了;如果你要离开我,我真希望一颗头上横飞的炮弹打中我,没有你,生命对我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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