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张隆溪论《失乐园》 青春失乐园

不同于传统的史诗

  弥尔顿最重要的作品是取材自《圣经•创世记》的长诗《失乐园》。这部作品初版于1667年,分为十部,1674年第二版重作调整,分为十二部,字句略有增删,并在每部之前加上提要,略述内容大概。按照写作史诗的惯例,故事须从中间说起(inmediasres),所以《失乐园》开头描述跟随撒旦反叛上帝的天使们在地狱中苦受煎熬,撒旦决心报复,于是逃出地狱,往上帝刚造好的伊甸乐园飞去。上帝在天堂已预知撒旦将引诱人类堕落,便对圣子耶稣基督预言亚当与夏娃将违背上帝禁令,偷食禁果,并由此而丧失乐园,带来死亡。基督对于人类将因此受罚,顿生怜悯之情,便自告奋勇,愿意牺牲自己,为人类赎罪。撒旦后来果然引诱夏娃吃了知识树禁果,亚当不愿独自留在伊甸园,也吃了禁果,于是他们双双被逐出乐园,走入人世,开始了人类艰苦的历程。

  弥尔顿的《失乐园》是一部史诗,而史诗和悲剧是文艺复兴时代被视为最重要的文学体裁。古希腊荷马史诗《伊利亚特》讲述希腊大军攻打特洛伊城的十年征战,《奥德赛》则记述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后返回故乡,一路上遇到各种艰难险阻的奇特经历。罗马诗人维吉尔摹仿荷马创作史诗《埃涅阿斯纪》,讲述特洛伊战争之后,埃涅阿斯历尽艰辛,从特洛伊辗转到意大利,在那里建立起罗马帝国的神话化历史。希腊罗马史诗成为史诗的规范,题材都是战争或历险这类大场面的故事,有众多人物和曲折的情节,但弥尔顿的《失乐园》却与之不同,除开头描绘地狱中反叛的天使较符合规范之外,其核心内容却既无轰轰烈烈的行动,也无众多人物。弥尔顿自己深知史诗传统,但他有意识打破传统,创作一部他自谓“在散文和韵文里迄无前例”的作品(I.16)。在文学上一如在政治上,弥尔顿都是一位激进的改革者。他诗中包含的思想,他对理性、德行、自由的强调,使他成为英国文学中极具声望和影响的大诗人。例如十九世纪著名诗人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Wordsworth,1770-1850)觉得当时英国有如一潭死水,大多数人都自私、粗野,便写过一首十四行诗呼唤诗人重新到来﹕“弥尔顿!你应该活在此刻﹕英格兰需要你”(MILTON!thou should’st be living at this hour: England hath need ofthee)。在华兹华斯诗中,弥尔顿显然成了道德和精神力量的象征。弥尔顿不仅在英国文学中很有影响,而且在欧洲其他文学传统中也像但丁、莎士比亚一样,是具有典范意义的经典作家。

  描述灵魂的行动

  弥尔顿的《失乐园》确实是一部气势磅礴的鸿篇巨制,然而在文学批评史上,这部作品并非一直受到众口一词的赞誉,不时有人对之略加微辞,甚至质疑其价值。美国作家爱伦•坡在《诗的原则》一文中就说,《失乐园》如此冗长,不可能处处俱佳,所以我们“若要视之为诗,就除非忽略一切艺术作品必不可少的因素,即统一,而只把它当作一系列较短小的诗来读。”艾略特责备弥尔顿对英诗和英国语言有“很坏的影响”,说弥尔顿“写英语好像是死的语言”,更贬责《失乐园》取材《圣经》极不妥当,认为“那个神话在《创世记》里好好的,本不该去触动,弥尔顿也并没有作出任何改进。”他还说,弥尔顿在英国诗人中,“大概是最为古怪的一个。”艾略特认为“不该去触动”《圣经•创世记》里人之堕落的神话,以为那不能做史诗题材,其实是新古典主义时代一个寻常的批评观念,也即所谓理性时代的一种科学精神。例如十七世纪古典主义诗人约翰•德莱顿在《论讽刺的起源和发展》(1693)一文里,就认为《失乐园》是失败的作品,而究其原因,也认为是题材选择不当。德莱顿说:“失败应该归咎于我们的宗教。人们说古代异教信仰可以提供各种文饰,但基督教却做不到。”对德莱顿及其同时代人来说,正像柏拉图早已指出过的,诗和真理乃南辕北辙,彼此不同,所以作为精神真理的基督教不适宜于诗之虚构表现。法国批评家布瓦洛在很有影响的《诗艺》里就说,用诗去处理《圣经》题材,就只会“把真神变成虚假的神”(DuDieu de vérité faire un Dieu demensonges)。德莱顿更进一步解释说:“谦卑和顺从是我们最注重的美德;这当中除灵魂的行动之外,不包括任何行动,而英雄史诗则恰恰相反,其必然的布局和最终完善,都一定要求轰轰烈烈的行动。”这的确讲出了以希腊罗马神话为背景的荷马史诗与弥尔顿取材《圣经》的史诗之间重大的区别,尤其在“轰轰烈烈的行动”这一点上,弥尔顿的史诗确实很难与荷马史诗那一类古典作品相比,因为荷马史诗描写的是阿喀琉斯的愤怒和特洛伊城之陷落,或是奥德修斯惊天动地的冒险经历,而在《失乐园》的中心,唯一的行动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咬了一口苹果而已。

  放弃“歌颂伟大”的史诗传统

  德莱顿的批评其实很有启发意义。他说《失乐园》“除灵魂的行动之外,不包括任何行动”,那句话说得大致不差,然而“灵魂的行动”恰好是《失乐园》之精华所在,也是因之而使《失乐园》成为人之精神的伟大史诗,而不是赞颂肉体行动和英雄业绩的史诗。弥尔顿在大学时代,曾有意要写一部取材亚瑟王传奇的史诗,一部像斯宾塞的《仙后》(TheFaerieQueene)那样的民族史诗。但他在政治意识上渐趋共和而蔑视王权之后,很快就改变主意,放弃了这个念头。于是他做出另一种选择,去写“人第一次的不服从,偷食禁果”(I.1),去创作“在散文和韵文里迄无前例”的作品(I.16)。在《失乐园》第九部开头,弥尔顿即将叙述魔鬼如何诱惑夏娃,人将丧失天真而失去乐园时,他又再次强调他所选取的题材与异教的史诗相比,有更崇高、更重大的意义,说他要描写的是“更坚忍的耐力和尚未有人歌颂过之英勇的殉难”(IX.31)。对弥尔顿说来,忍耐、顺从和谦卑才是表现道德力量的崇高美德,而且远比传统的战争和历险的英雄业绩更值得用史诗来表现。批评家安德鲁•费克特认为,文艺复兴时代的大诗人如阿里奥斯托、塔索、斯宾塞等人,都以罗马诗人维吉尔为竞争对手,力求写出歌颂一个伟大民族及其君主的“帝国史诗”,但弥尔顿却脱离了那个传统。他毕竟是一位破除偶像的激进的改革者,完全不把君主和世俗权力放在眼里。正如费克特所说,弥尔顿舍弃了他最早计划的亚瑟王传奇,转而选择人之堕落作为史诗的题材,也就“终结了一个文学传统”。《失乐园》之作正当英国革命失败之后,那时诗人已完全失明,并随时有被王党拘捕监禁的危险。这一历史背景至为重要,所以英国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家克利斯多夫•希尔宣称说,弥尔顿的伟大史诗,包括《失乐园》、《复乐园》和《力士参孙》等作品,都“深深卷入政治之中,直接面对革命失败的问题”。希尔认为弥尔顿取材人之堕落的圣经故事,目的在于理解革命何以会失败。他说:“对弥尔顿说来,原罪可以解释这一次的努力何以不成功。但并不是一切都完结了:人之堕落其实是好事。这使上帝不必为邪恶在人世间的存在负责任。这个故事由弥尔顿来讲,还特别突出了人的自由。我们必须接受全能的上帝的意旨,因为上帝的意愿就是人的命运。但我们也必须随时整装待发,准备好下一次要做得更好。”按照希尔的解读,《失乐园》是历史的讽喻,是失败了的英国革命的讽喻,同时也是以象征的形式勉励人们,将来会有另一次革命,而那次革命最终将取得成功,并产生深远的影响。

  哲学与宗教的困惑成为主题

  弥尔顿在诗中的确表露出他的政治信念,尤其是对自由的充分肯定,而这与他的宗教信念完全合一,密不可分。例如他借亚当之口,谴责人对人的压制说﹕

  上帝只给我们对鱼、鸟和兽类
  绝对的控制权;我们由神赐而拥有
  那种权力;但上帝并没有让人
  做人之主;那名号他只保留给
  自己,却让人独立于人而自由。 (XII.67)

  弥尔顿在这里清楚地表达了他的平等观念,尤其是对自由的执著。然而现实世界却到处充满了不平等,到处是人受制于人。他以基督教人文主义的观念解释说,亚当和夏娃犯罪堕落后,失去了神赐予的自由,人类产生了不平等,于是“暴政必然存在,虽然暴君并不因此而有借口”(XII.96)。《失乐园》内容丰富,当中确实包含了弥尔顿激进的共和思想。然而英国革命对于全面理解弥尔顿及其著作固然重要,但就阅读《失乐园》而言,我认为那并不是一个包罗无遗的背景,甚至不是最重要的背景。善与恶的矛盾、知识与自由的困惑、乐园的幻想与对乐园的不断追求,这类意义深刻的哲学和宗教问题才是这部史诗作品的核心,也正是这些问题使这部史诗能超越某一时代之历史和政治,具有永恒的哲理之魅力。弥尔顿自己宣称说,他之所以写作《失乐园》,目的在于要“申明永恒的天命,对人类证明上帝之公正”(I.25)。颇值得注意的倒不在弥尔顿有如此雄心壮志,要达到这样的目的,而是上帝的公正竟然需要对人类做出证明。换言之,上帝是否公正,人失去乐园而有恶在世间存在,这永恒之天命究竟是否合理,都是人们产生的疑问。正是对这些宗教和伦理问题的深刻思考取代了轰轰烈烈的行动,构成弥尔顿史诗的主要内容,引导读者去深入探讨。采用《圣经》中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也非常契合弥尔顿的目的,因为这个故事以生动而有高度象征意义的形式,提出了有关责任、知识和人的自由等人生的根本问题。

  恶的存在就是一个根本问题。受人崇拜的上帝如果宠爱人,如果他又有无边的神力,为什么人世间还有这么多苦难,为什么恶人往往可以逞凶,好人却无端遭受痛苦,受尽欺凌呢?这大概就是人会产生疑问,而上帝的公正需要证明的原因吧?上帝造人之初,亚当和夏娃生活在伊甸园中,天真无邪,但同时也懵然不知善恶,无法识别真伪,所以魔鬼撒旦潜入乐园,化为一条蛇,他们当然不能辨识而终致受其蛊惑。上帝预知人会受撒旦诱惑,在伊甸园处处设防,派天使们把守。可是撒旦第一次潜入乐园虽被发现,被遣返地狱,第二次却居然逃过众天使的目光,终于在乐园中成功诱惑夏娃,使人违背上帝禁令而堕落。可是如果天使尚且不能识破撒旦的伪装,阻止魔鬼潜入伊甸,那么毫无神力而且天真无知的人类受诱惑而食禁果,何以就要承担那么严重的后果,受到那么严厉的惩罚呢?究竟谁应该为人之堕落负责呢?上帝全能全知,早已预知亚当和夏娃会堕落,可是他为什么放手不管呢?既然他预知人会堕落,甚至可以说他容许了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么在人堕落之后,他又为什么那样震怒,要处罚亚当和夏娃呢?人之堕落究竟是预先注定必然会发生的事?还是亚当和夏娃用他们的意志所做的自由选择,因而要由他们来承担全部责任呢?就我们的人性和人类状况说来,这一切又能给我们怎样的启迪呢?这些就是使《失乐园》成为世界文学中一部伟大经典的问题,无论人们对弥尔顿的艺术或个人信仰提出怎样的疑问,在这些质疑早已被人遗忘之后,《失乐园》探讨的问题还仍然会引人思索,这部经典作品也一定还会有读者,会长存于世。

  自由、正义和责任的永恒问题

  有趣的是,在《失乐园》中,是上帝自己最先提出责任的问题。在史诗第三部,上帝预言撒旦将逃出地狱,成功诱人犯罪。他对圣子耶稣基督预言撒旦将如何飞出地狱:

  直飞向那新造的世界,
  还有那里的人,如果他能力胜,
  便会去攻击人而将之毁灭,否则
  便会去诱惑人,而且必定会诱惑;
  因为人将听信他虚假的甜言蜜语,
  并将轻易地就违背那唯一的禁令,
  那是他服从的唯一保证:于是他
  和他没有信仰的后代将会堕落。(III.89)

  上帝好像感觉到人们可能会怀疑,他为何不防止早已预知的恶,于是他自己就先提出我们可能会问的问题,然后自己回答,强调这是人的错误:

  是谁的过错?
  除了他,还有谁?忘恩负义的他
  从我这里得到一切;我造就他正直,
  有能力自立,也有自由选择堕落。
  我创造的天使也都是如此,
  那些自立的和那些败落的,
  他们都有自由去自立,或去堕落。(III.96)

  弥尔顿的诗句在此邀请我们去思考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一个关于自由、正义和责任的永恒问题。弥尔顿的上帝说得很清楚,人之堕落是人自己的过失,是由于人受了魔鬼的诱惑。上帝坚持说,虽然他预见一切,但他的预知与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所做的选择毫无关系,因为

  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决定
  他们的反叛:如果说我预知此事,
  预知对他们的过失却毫无影响,
  即使没有预知,他们也必定如此。
  所以完全没有丝毫定命的催促,
  或者我的清晰预见之影响,
  他们犯下罪过,咎由自取,
  全是他们的判断和选择;因为
  我把他们造成自由者,他们一直自由,
  直到他们自己奴役自己。(III.111)

  弥尔顿的上帝就像一位存在主义哲学家,一再强调自由和责任有不可分割的联系。自由并不意味着人可以为所欲为,因为自由选择的行动总会有其后果,而世间事物有复杂的关联,由于阴差阳错,自由行动的后果往往并不符合人们预先的期待和设想,于是人类的自由成为一种可怕的自由,自由选择,就像亚当和夏娃的情形那样,很可能带来灾难性的严重后果。伊琳•佩格尔斯指出,早期基督徒从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得到的主要教训,确实正是有关自由和责任的问题。例如早期基督教的教父亚历山大的克莱门特(Clementof Alexandria, c. 180 C.E.)就认为,亚当所犯的罪不是性欲的放纵,而是不服从上帝的禁令。佩格尔斯在总结克莱门特的看法时说:“亚当和夏娃故事的真正主题是道德自由和道德责任。其要点是指出,我们要为我们自由做出的选择负责,无论这选择是善还是恶,正如亚当所做的选择那样。”然而,问题是,弥尔顿的上帝说了一大番关于自由的话,推卸了一切责任之后,却又去干预,派出天使守卫伊甸园。在诗中,上帝和天使都警告过亚当将有危险,并设法保护人类,不要受撒旦的伤害;而由于这一切努力最终都证明无效,读者当然无可避免要质疑上帝的力量如何,甚至动机如何。颇有讽刺意味的是,大天使尤利尔据说是上帝的“法眼,通观天堂各处”(III.650),却未能发现装扮成下级天使的撒旦。史诗叙述者的声音以极端宽容的语气,解释尤利尔何以会失败:

  因为天使或人都不能识破
  伪善,那唯一完全隐形的恶,
  除了上帝,无人能看穿,……
  善者在看似无恶之处,
  不会想到有恶:于是这一次蒙骗了
  尤利尔,虽然他是太阳之王,
  以目光锐利而闻名于天堂。(III.682)

  人类堕落具有的教育意义

  不过人们会由此产生疑问,如果目光锐利的大天使尤利尔没有看透撒旦的伪装,可以得到原谅,可怜的亚当和夏娃不过是凡人,他们被化为一条蛇的撒旦所诱惑,上帝又何以如此动怒呢?事实上,上帝对人的重罚,甚至他自己的儿子听起来都觉得有点过分,因为基督告诉他说,如果撒旦使人堕落的阴谋得逞,“您的善意和伟大就都会受到质疑和亵渎,而无从辩护”(III.165)。上帝在回答时,许诺给人以慈悲和宽恕,但他又预言人之堕落,而且以严厉可怕的语言,宣布在亚当堕落之后,

  他和他的后代必须死亡,或者他,
  或者正义,必有一死;除非
  有别人能够而且愿意替他付出
  严格的代价,以死来顶替死。(III.209)

  弥尔顿在这里当然是做出铺垫,准备好让基督出面来为人斡旋,以动人的诗之形式来表现基督替人赎罪的观念。基督看着上帝严厉的面孔,恳求天父给人以慈悲。他把自己交出来为人赎罪,并且对上帝说:“看着我吧,我替他,我交出生命来顶替生命,让您的愤怒降临在我身上吧”(III.236)。这是史诗中相当戏剧性的一刻,突出了基督作为崇高的救世主之形象。可是人们不禁要问,一旦有人犯了罪,就要求有一个人必须以死亡来付出“严格的代价”,而且不管这人是谁,只要有人就行,这可算是哪门子的正义?既然弥尔顿的上帝讲出一番道理,读者就必不可免会做出判断,看其是否合乎逻辑,是否有道理。而既然那番话在逻辑上并非无懈可击,《失乐园》好像就并没有真正做到“证明上帝的公正”。英国批评家燕卜荪在所著《弥尔顿的上帝》一书里,甚至认为“诗中上帝的形象,也许包括他在预言最后终结那些崇高的时刻,都惊人地像斯大林大叔的样子;都同样是那种粗糙外表下潜藏的隐忍,同样是那种片刻的畅快,同样是彻底的不讲道德,同样是那种真正的坏脾气”。燕卜荪认为,《失乐园》几乎表现出弥尔顿对上帝的怨怒,这一看法强化了对弥尔顿的浪漫主义解读,因为十九世纪好几位评论家都认为《失乐园》中最有趣的是撒旦,代表了蔑视社会一般道德规范的反叛精神,甚至认为弥尔顿站在撒旦一边。但是这种解读实在偏颇片面,把诗人理解成撒旦式的反叛者,十九世纪拜伦式的浪漫英雄,也完全忽略了整部作品的意义。

  在《失乐园》中,对上帝公正的真正证明,在于弥尔顿把人之堕落构想成具有教育意义,是无可避免的事,甚至是因祸而得福,即所谓felixculpa(有福的罪过),人由于恶而认识善,而最终会造就更美好的人类状况。在这里,诗人提出的看法与圣经文本的正统解释有重要分歧。例如在弥尔顿笔下,劳作并不是亚当堕落后上帝对人诅咒的后果。在《圣经》里,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之后,上帝诅咒亚当说:“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创世记》3.19),所以劳作辛苦乃是对人的一种惩罚。然而在弥尔顿看来,劳作把人区别于伊甸园中其他一切动物,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活动,因而是构成人之身份和尊严的活动,因为

  其他动物都整日游荡,
  无所事事,也不需要多休息;
  人却每天都有体力或脑力的工作,
  这就宣布了人的尊严,
  和上天对他所做一切的关爱。(IV.616)

  圣奥古斯丁和基督教教会其他一些教父们对人的性爱深感怀疑,认为那是原罪的迹象,但弥尔顿却不同,他把人未堕落之前在伊甸园中的性爱描写为崇高而有尊严的行为,而且断然拒绝“那些伪善者摆出清心寡欲的样子,奢谈纯洁、地位和天真”(IV.744)。诗人唱道:“祝福你,夫妻之爱,神秘的律法,人类后代真正的来源,在其他一切都共同的乐园里,这是人唯一正当可为之事”(IV.750)。他歌颂夫妻之爱,极优美地描绘人类祖先在堕落之前天真无邪做爱的情形,这证明弥尔顿和一般人所想象的清教徒真有天渊之别:

  他们在夜莺的歌声里拥抱着睡去,
  花棚在他们裸露的躯体上
  洒下红色的玫瑰,到清晨又重新长出。
  睡吧,幸福的情侣啊;哦,如果你们不求
  更大幸福,乐而知足,那才是最大的幸福。(IV.771)

  然而问题是,弥尔顿真可以满足于一个不去追求知识而感到幸福的人类状态吗?什么是知识的本质呢?天真无邪或纯洁的美德是否等同于愚昧无知呢?在史诗第八部,充满好奇的亚当想了解宇宙的情形,天使拉斐尔就告诉他说:“我不怪你探问寻求,因为上天就好像上帝的书展开在你眼前,你在其中可以阅读上帝神奇的创造,了解他所定的季节、时辰、日时、年月”(VIII.66)。但是天使也很清楚地说明,知识必须有一定限度:

  不要让你的思想去探究隐秘的事情,
  把它们交给上帝,只服从而畏惧他;
  ……上天对你说来太高远,
  而不可知其究竟;在低处明智吧:
  只去想你自己和你的存在相关的。(VIII.167)

  柔顺的亚当于是回答说:“不求认识那遥远而没有用、晦涩难辨的事物,而只去了解就在我们眼前日常生活中存在的,就是主要的智慧”。(VIII.191)不过问题在于,那棵被禁的知识之树恰恰就是在亚当和夏娃眼前日常生活中,存在于伊甸园中的事物,而道德的知识即关于善与恶的知识,对弥尔顿说来绝对是人之为人最基本的因素之一。亚当在这里讲的话,弥尔顿自己就不可能接受。英国批评家戴维•戴维斯就说过,“要是弥尔顿处在亚当的位置,他就会去吃禁树的果实,然后再写一本小册子来论证自己的行为正当合理而且势所必然。”巴兹尔•威利也早已指出过,弥尔顿和十七世纪剑桥大学崇尚理性的柏拉图主义者们一样,坚信理性和知识是善,但他最重要的作品取材《圣经•创世记》,就不得不面对一个矛盾,因为《圣经》经文中明明把获取知识说成是人之堕落,或者说人之堕落是获得知识的后果,而对弥尔顿而言,具有知识和理性是人能够获取道德上的善之唯一途径。威利认为,弥尔顿不可能把知识视为恶,所以伊甸园中的知识树本身不会造成人的堕落。这棵树的作用完全在于上帝以之检验人是否服从,偷食这树的禁果这一举动本身是亚当夏娃犯的错,而获取善恶的知识并不是错。“按他的理解,吃那个果实便是错误,因为那违犯了禁令,也仅此而已。他把禁令写成只是为检验人是否服从而外加的禁忌。”弥尔顿既然叙述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就不能不按照《圣经》的经文来写,但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坚信理性与知识的人文主义者,于是从这样一个立场给《创世记》中的故事以新而具有深刻意义的解释。

  通过恶而认识善

  弥尔顿在《基督教义》的论文里,明确宣称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人身上具有神性的成分特别呈现在人的“正当理性之中,这甚至在最坏的人身上,也不会完全泯灭”。也许弥尔顿《论出版自由》一书最常被引用的一段话,最能够代表他对人类知识的看法,为了更好理解弥尔顿如何处理知识的问题,尤其在亚当和夏娃的堕落这个背景上来讨论这一问题,让我也引用这段话。弥尔顿说:

  关于善与恶的知识就像两个孪生兄弟裂开那样,从一个苹果的表皮突然跳入这个世界。也许这就是亚当认识到善与恶而落入的那个可怕定命,换言之,是通过恶而认识善。

  因此,人目前的状态既已如此,那么没有对恶的认识,选择还有什么智慧,还有什么节制?只有懂得恶,知道恶的各种诱惑和表面的快乐而还仍然节制,还仍然辨识,还仍然去选择真正的善,那才真是经得起考验的基督徒。我无法称赞把自己封闭起来、逃避恶的所谓德性,那没有经过验证、没有见识过人世的德性,那从来不冲出去找敌手对决、却逃离竞赛跑道的德性,在那竞赛之中要赢得不朽的桂冠,就要靠不怕尘土,不怕流汗去努力奔跑。的确,我们没有把天真无邪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们带来的毋宁是不纯洁的东西;能够净化我们的就是考验,而考验是通过有对手来实现的。因此,在思考恶这方面尚缺乏经验那种德性,不知道恶能够给跟随它的人怎样美好的许诺而仍然拒绝恶那种德性,就不是什么纯粹的德性,而不过是一种空白的德性,其表面的白色不过是一种令人生厌的灰白。

  弥尔顿把知识和理性摆放在真正美德的根基这一位置上,就等于用人文主义观念重写了基督教新教的教义。人应该遵从理性,于是人之堕落就意味着理性统治之失败。弥尔顿用政治斗争的语言,把人之堕落描述为过度的企望和欲念篡夺了理性的权位,说它们“夺取理性的政权,把此前自由的人降为奴隶”(XII.89)。于是伊甸园中的戏剧性变化就成为内在理性之堕落的讽喻,表现了道德力量未能抗拒恶之诱惑而失败。在弥尔顿看来,理性乃神之所赐,最终必将获胜,所以人之堕落并非终极的结果,尽管通往救赎的时期还会很长而且很痛苦:“于是这世界还会这样下去,善者遭难,恶者却左右逢源。”(XII.537)可是,正如在史诗即将完结时,天使迈克尔告诉亚当那样,只要有正确的认识而且忏悔,“你就不会悔恨离开这个乐园,却会在你自身拥有一个内在的乐园,远更美好。”(XII.585)

  在史诗第十二部,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乐园之前,大天使迈克尔给亚当预告了他们的将来,而天使教导亚当那些话就代表了弥尔顿的想法。亚当认识到谦卑、顺从和忏悔乃是得救的唯一途径,即“以细小的行动成就大的事业,以看似柔弱者去克制世间之刚强,以柔顺者克制世间之巧智”(XII.566)。德莱顿说:“谦卑和顺从是我们最注重的美德”,不过弥尔顿并不认为这种美德不适宜用史诗的形式来表现。我们可以说,弥尔顿《失乐园》之伟大,正在于他写出了不是叙述战争或历险的英雄史诗,而是表现人类理性和美德的精神的史诗。

  夏娃体现救世主为人赎罪的爱

  说到这里,我想我们可以约略考察一下在当代文学批评中,常常可以听到对弥尔顿另一种的指控,即认为他的作品表现出对妇女的厌恨。由于弥尔顿采用《圣经》题材,叙述夏娃受魔鬼诱惑偷食禁果,便引起女权主义批评家的责难,认为他认可了夏娃受诱惑的圣经神话,从而成为父权社会压迫妇女的帮凶。在一些女权主义批评家看来,弥尔顿的影响是她们所谓“弥尔顿的鬼怪”,是一个“凶狠的魔影”。桑德拉•吉尔伯特在《阁楼上的疯女人》一书中说,人人都知道威廉•莎士比亚这个男性作者,可是与莎士比亚同样伟大、甚至更伟大的女性作者就完全不为人知。她把这位假想出来杰出的女性作家故意称为“裘蒂丝•莎士比亚”,她之所以无名,就是因为她完全被父权社会压制埋没了。吉尔伯特说,弥尔顿就算“没有亲手杀死‘裘蒂丝•莎士比亚’,起码也起过帮凶的作用,使她数百年来一直死去,一再使她的创造精神脱离‘她时常倒下的躯体’”。于是她宣称说弥尔顿的著作,尤其是《失乐园》,就“构成了格特鲁德•斯泰因所谓‘父权诗歌’那厌恨女人的核心”。在不少女权主义批评家看来,弥尔顿是父权社会压制女性在文学上一个极为典型的代表。

  的确,《失乐园》中常常肯定男尊女卑的等级观念,例如弥尔顿很明确地说:“他只为了上帝,而她则为了在他身上体现的上帝。”(IV.299)弥尔顿生活在十七世纪,当然不可能完全摆脱时代和传统思想的局限。但是,如果在弥尔顿看来,顺从、谦卑和温驯是基督徒最基本的美德,那么弥尔顿所描写的夏娃就远比亚当更接近这样的美德。研究弥尔顿最杰出的学者之一,哈佛大学教授芭芭娜•鲁瓦尔斯基就指出过,在自愿承受上帝的恼怒这一点上,基督和夏娃说的话惊人地相似。在史诗第三部,上帝预言了人之堕落及其可怕后果之后,基督对上帝说:“看着我吧,我替他,我交出生命来顶替生命,让您的愤怒降临在我身上吧。”(Beholdme then, me for him, life for life / I offer, on me let thine angerfall.)(III.236)在史诗第十部,亚当和夏娃堕落之后互相责怪争吵,而正在争吵得十分激烈时,夏娃首先转变过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并且自告奋勇,情愿单独接受全部处罚。“我用哭声向上天哀告”,夏娃对亚当说:

  让所有的判决
  都从你的头上移开,降临在
  我身上,我才是你一切痛苦的根源,
  我,只有我才该是他愤怒的目标。(X.933)

  that all
【转】张隆溪论《失乐园》 青春失乐园
  The sentence from thy head removed may light
  On me, sole cause to thee of all this woe,
  Me me only just object of his ire.

  在这两段对话里,那个一再重复的“我”字(me)是谁也会注意到的。正如鲁瓦尔斯基所说,“在弥尔顿改写的亚当和夏娃的神话中,是女人体现出了救世主那为人类赎罪的爱。”夏娃诚然第一个违背上帝禁令,偷食了禁果,从而导致人之堕落,可是夏娃也是第一个开始忏悔的人。我们如果记住,在弥尔顿看来,谦卑和忏悔是基督徒的美德,那么他让夏娃重复基督所说的话,勇敢地承担起道德责任,这一点就非常重要。要表现夏娃在使人类得救当中所起的正面作用,实在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把她与基督相比,让她重复基督的话更为有力。事实上,仔细阅读弥尔顿的诗和散文作品可以让我们意识到,比起大多数他同时代的人,无论在政治方面还是在男女性别方面,他都是一个与当时流行观念格格不入的激进思想家。我认为那正是一部真正经典作品的特质,在经过了各种批评理论的考察评论之后,经典仍将长存于世,永远给人启示。毫无疑问,弥尔顿的《失乐园》正是世界文学中这样一部伟大的经典。

  

爱华网本文地址 » http://www.aihuau.com/a/25101012/116202.html

更多阅读

翟双庆:论《内经》病机十九条

论《内经》病机十九条□ 翟双庆北京中医药大学 来源:中国中医药报编者按:病机是疾病变化机理,是疾病临床表现及其发展转归的内在依据。《素问·至真要大论》关于病机的论述有十九条,也就是我们后世所说的“病机十九

解读:张爱玲小说《色·戒》

解读:张爱玲小说《色·戒》文/程致中2007年,李安执导的影片《色|戒》上映后,张爱玲后期那篇不起眼的小说《色·戒》进入我们的阅读视野。小说成于1950年,1979年张爱玲将它和《相见欢》、《浮花浪蕊》两个短篇结集成《惘然记》出版。在

论《史记》的“无韵之离骚” 无韵之离骚什么意思

论《史记》的“无韵之离骚”内容摘要:《离骚》和《史记》都是文学作品,而《离骚》是有韵的诗歌,《史记》是无韵的散文,诗歌和散文又同属于文学表达的两种方式。从文学角度来看,《史记》不管是从文学反映社会生活深度和广度的情况,还是塑

张艺谋电影《活着》影评转 张艺谋电影活着

刚刚看完KK同志推荐的电影《活着》,很不错...张艺谋的电影,改编自我们海盐伟大的先锋派作家余华先生的同名小说。。本人不善言辞,只好转下人家写的影评,希望大家都能去欣赏一下这部电影...电影的震撼性大于文学作品(我说的是优秀与优秀

声明:《转 张隆溪论《失乐园》 青春失乐园》为网友辉落屋檐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